姥爷的处世哲学
王孝玲
姥爷去世时,我还小。对姥爷的模糊印象,源于母亲的只言片语。
生活上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母亲总会说:“你姥爷在世时常说,好日子能过,穷日子也要能过,还要过得利利亮亮、精精神神!”
遇到极难相处的亲戚邻里,母亲总会说:“你姥爷常常说,好处的人要相处,不好处的人,不得不处的话,更要往好了处。”
姥爷家富裕的时候,有湖田(骆马湖有水时储水,无水时种田)上百亩。
“黄金铺地,老少弯腰。”湖田麦子成熟的时候,姥爷全家老少跟帮工一起收麦子、打场。在地头搭起席棚,支起锅灶,吃住在湖里,雇主和帮工一样地黑白昼夜、出力流汗,一样餐餐有肉、顿顿过年。
平日里,姥爷家饭桌上以素菜为主,咸菜为辅,咸菜用很精致的九格盘子盛着,韭菜花、腌糖蒜和咸鸭蛋等。有客人或亲戚上门儿,才会宰上一只鸡、割上二斤肉。
连年灾荒,加之战乱频仍,姥爷家也曾穷到靠卖豆腐为生。
一大早,姥爷身穿青布棉袄,脚穿青布棉鞋,裹着青布绑腿,腰上系着青布围裙,肩上搭着白色毛巾,挑着担子出门儿卖豆腐,逢集赶集,不逢集就溜庄。出了家门前巷口,他便“豆——腐”“豆——腐”吆喝起来,“豆”字儿悠长,“腐”字儿短促,底气足、声调长、传得远,加之卤水点得恰到好处,不老不嫩,快炒慢炖,豆腐不散不破,豆香浓郁。吃晌午饭的时候,两大蒲包的豆腐就卖了个精光。
一天,他照例挑着豆腐担子出了巷口便吆喝起来,与大舅和他的几个同学撞了个正着。中饭时,大舅对姥爷说:“你出了庄子再喊不行吗?叫人听了,怪难为情的!”大舅当时十六七岁,娶了大他三岁的媳妇,本应顶门立户,担起家庭生活重担,可姥爷还在供他念书。没下学屋门儿的大舅觉得姥爷叫卖声格外刺耳,伙伴们模仿声尤为不堪,自己面子挂不住,在饭桌上表达了对姥爷不满。
姥爷听了,怔了怔,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你,嫌我丢你人了?好!好!”
第二天一早,姥爷挑着豆腐担子,出了巷口,没再吆喝。姥爷卖完豆腐,挑着空担子,到家门口,又碰到放了学的大舅。姥爷停下来,立在门前,清了清嗓子,高声吆喝:“豆——腐、豆——腐。”大舅满脸通红,气哼哼地冲进了家门,一头钻到自己屋里,赌气没出来吃饭。
打那以后,姥爷每次卖完豆腐,进家门之前,总会立在家门口高声吆喝“豆——腐、豆——腐”。大舅听了,虽然生气,却也无奈,日子久了,习以为常,任由姥爷吆喝。
一次,饭桌闲聊,姥爷说:“靠一双手干活吃饭、挣钱养家,不丢人!谁能保证这辈子都是好日子,没有穷的时候。富的时候挺胸凸肚,穷的时候缩头缩脑,不算个本事!人越是穷的时候,越要活得利利亮亮、精精神神!”大舅知道那是说给他听。
姥爷凭着一副豆腐担子,养活了全家,直到两个儿子、四个女儿相继成家、出门子。
母亲说,姥爷最看不惯人懒。人间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做豆腐人家,要起早贪黑。家人从不睡懒觉。不上学的起早帮忙,上学的起早温书,没有敢两条腿伸一般长,天亮了还在床上挺尸的。
姥爷让姥姥教几个女儿做针线,学家务,收湿晒干。几间土墙草屋,一个农家小院,总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哪怕是冬天的毛窝(芦花做成的鞋子),也要在墙上砸个木橛,挂着晾晒,不能东一只西一只到处乱扔;冬天大棉袄、大棉裤,过了季节,必得拆洗缝补,不能东一件西一件扔得满床都是。
姥爷看不惯人邋遢,尤其不能忍受女人不知梳洗打扮、整天蓬头垢面。每每赶集卖豆腐回来,常给儿媳和女儿捎带着买些头油胭脂香粉什么的。
大儿媳妇漂亮能干,嘴一份手一份,有事主动上前,茶饭针线样样拿得出手。每当姥爷卖完豆腐回来,吃着大儿媳妇亲手擀的如线般匀细而柔韧的面条,或喝着变着花样熬制的粥,就着精心腌制的小菜和随鏊煎饼,不苟言笑的姥爷将满足写在脸上。
二儿媳妇相貌平平、嘴拙手慢,遇事爱往后撤。即便如此,姥爷从集上买来的头油脂粉、针头线脑,两个儿媳一人一份,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一天早上,姥爷看到二儿媳妇首如飞蓬,笑着问道:“二媳妇,给你买的梳头油,你都拿去炒菜了?”二儿媳妇脸一红,什么都没说。自那以后,家里的女人,再没一个敢不梳头不洗脸、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聚到一起,难免东家长西家短。这也是姥爷最深恶痛绝的。他告诫自己家的女人们,不管是出门还是在家,有话说话,有事做事,不要聚在一起评论别人家的长短,更不能无事生非、扯老婆舌子。
一个庄子上,有婆媳不和的,有兄弟打架的,也有因扯老婆舌、致使一妇女喝药,差点闹出人命的。而姥爷家里十几口人,安安静静、和和气气。母亲嫁到皂河街上几十年,从未听说跟什么人红过脸,连三岁的孩子都没得罪过。
一次姥爷来皂河赶集,顺道来我家看看,母亲跟姥爷聊天时,对为人刻薄的姑奶奶有点看不惯。
姥爷问:“能不处吗?”
母亲摇摇头说:“不能,钢刀斩不断的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能说不处就不处?”
姥爷说:“如果不能不处的话,那就照好处。人生在世,怎么可能都遇上好处的人呢?好处的得处,不好处的更得照好处!”
姥爷说:“你婆家姑早年是经过一些事的,也很过了几天富裕日子。后来守了寡,独自拉扯大一儿一女,不容易。脾气怪、讲究多、规矩大,是打那时就形成的,不是冲你。这样的人,你要是能处好,她也会掏心掏肺地对你。”
打那以后,母亲就跟不好相处的姑奶奶照好处了,不像别人那样敬而远之。一来二去,姑奶奶逢人就夸我妈好,一串门,必来我家,直到姑奶奶去世。
我出嫁时,母亲反复叮咛,到了婆家,要知老知少,你识文解字的,不能无礼欺兴。
一次公公上门,邻居春她妈见了问:“我听你爸长爸短的,你家来的那个黑瘦老头儿是你爸?”
我对她的口无遮拦习以为常,笑了笑说:“不是,是我公公。”
她大为惊奇,说:“你管他叫爸?”“他”字说得特别重。“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没这么叫过。”她又说。
我问:“不叫爸,叫什么?你的公公来你家时,我见过,高高大大、排排场场的,管他叫爸,不跌你的分儿!”
她摇摇头,说:“不行,我实在叫不出!” 我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