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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孝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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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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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铁拐李”

                                                            王孝玲

“铁拐李”是镇上陈三娘茶馆的常客。

一大早,老虎灶上几口大锅里,大大小小白色水泡,活蹦乱跳的,像池塘里待收网的鱼。屋内外弥漫着蒸腾的雾气,陈三娘在这“云雾”里忙进忙出。长条茶桌和长条茶凳列放在茶馆门前两侧,茶桌上整齐摆放的茶壶和茶碗,静候第一拨茶客的到来。

拉板车的、推土车的、挑担子的,手提肩背的,赶早集的菜农们,头戴草帽、肩搭毛巾,裤腿儿带着露水,双脚沾着草屑和泥土,将水灵灵、鲜嫩嫩的红萝卜、紫茄子、大白菜、辣椒从田间地头运了来,在茶馆以北的一溜沿街空地上铺排开来。时候尚早,街上还没怎么上人。卖菜人赶了老远的路,饥又饥、渴又渴,有的到豆浆油条摊子上去过早,有的到陈三娘的茶桌前,要一碗大碗热茶,拿出随身干粮、咸菜,吃饱了再开秤。

太阳露出半边红红的脸儿,街上陆续上人了。茶馆伙计陆二用茶桶一趟一趟往各机关单位送开水。陈三娘则在店里忙着沏茶续水、收茶钱,招呼店里店外的茶客。

早晌饭一过(那时兴吃两顿饭,早晌饭都在上午九点来钟),已在自家店里忙了一阵儿的“铁拐李”,照例拄着双拐来茶馆闲坐一会儿,看看街景,聊聊家常,歇会儿再回自己店里接着忙活。

“三娘忙哪!”“铁拐李”跟陈三娘打招呼。

这个点儿,茶客略微少了些,陈三娘得空喘口气儿。抬眼看到“铁拐李”,忙上前招呼:“李大哥屋里坐。”拿过一个茶盅,提起冲泡好留自家喝的一壶茶,斟了一杯,放在茶桌上。

每次“铁拐李”有空来茶馆闲坐,三娘都是好茶招待,从不收茶钱。“铁拐李”也不客气,照喝不误。新小麦下来了,“铁拐李”会让老伴烙一摞新煎饼给三娘送来;新豆子下来了,“铁拐李”让儿媳做一坛盐豆子,让三娘尝尝鲜。三娘生意忙,没空儿做。

“今年,这天儿似乎热得早,昨儿还穿棉袄,今儿就穿不住了。”“铁拐李”坐下来,把拐杖靠在桌边,端起茶盅呷了一口,用手抹了抹浓密花白的络腮胡子,缓慢地说道。

“可不嘛,跟一下子到了三伏天似的。不过棉袄还不能撂,没准儿还会呼呼刮一阵凉风,噼里啪啦下一阵冷雨,老话不是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袄横(扔)。”陈三娘边收拾店内外的茶碗边说。

“俺师娘的夹衣得让孩儿他妈做了。”“铁拐李”说道。

“还是年年都做?”三娘问。

“年年都做。由着师娘过,还能过几年?换季时,让她老人家身上见见新。”“铁拐李”说。

“铁拐李”大号李贤刚,打小跟着师傅赵铁匠在镇上的铁匠铺打铁,师徒二人整日穿着皮围裙,围着熊熊燃烧着的火炉,汗流浃背地打着钢叉、镰刀、锄头、钊钩、斧头等。后来参了军,抗美援朝时,奉命开赴朝鲜战场,在一次增援途中,把左腿留在了异国他乡。

当李贤刚复员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时,一家人望着他的双拐和空荡荡的裤管痛哭失声,其中哭得最凶的是贤刚的妈和贤刚的媳妇,还有贤刚的师娘——赵老婆子。师傅和师娘无儿无女,一直把贤刚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

李贤刚回到家乡时,师傅早在两年前因病去世,铁匠铺也关了门,赵家只剩下师娘一个孤老婆子。贤刚心里很不是滋味,安慰师娘说:“师娘放心,我给你养老送终。”师娘说:“别担心我,我有生产队了,再说你师傅活着的时候,还给我留点老本儿。倒是你,腿脚不方便,往后可怎么办?”说完,眼睛一红。贤刚沉默了一会,说:“没事,我有政府呢。”

贤刚的父亲是个鞋匠,贤刚十来岁时,父亲让他学绱鞋手艺,贤刚死活不肯,宁愿跑到街东头的铁匠铺里,磕头拜赵师傅为师,也不愿意一天到晚像个娘们似的,坐在鞋店里飞针走线。“如今看来,命中注定该吃绱鞋这行饭,躲也躲不过。”贤刚想。复员后贤刚便跟老父一起,天天坐在鞋匠店里绱鞋。

老鞋匠过世后,“铁拐李”独自支撑门面,因是家传手艺,针脚细密,楦得到家,鞋穿起来可脚,价钱又公道,李鞋匠的生意还算不错。

鞋匠铺在茶馆的斜对面,忙过一阵子,吃了早晌饭,“铁拐李”会到对门的茶馆里坐一坐。也会隔三差五到师娘家去看看,去时很少空手,有时提包茶食点心,有时送双新绱好的鞋,有时给师娘做身单衣或棉衣,复员后,一直这样。

贤刚不想成为只靠政府奉养、家人伺候的废人,再说,他还有未了心事。

今早他来到茶馆,想找陈三娘合计这事,请她帮忙拿拿主意。陈三娘虽为女流,但在街上,她算最热心、有能耐、肯帮人的人,“铁拐李”信得过她。

正聊着,只见赵老婆子拄着拐杖,打茶馆门前经过,“铁拐李”站起来打招呼:“师娘来赶集了?”

赵老婆子看到茶馆里的贤刚,笑着踱着小脚进了门。陈三娘递上板凳,赵老婆子说:“不坐了,我站站就走。”说着,从篮子里拿出用手绢包着的鸡蛋,放到茶桌上,对“铁拐李”说:“我就不往你家跑了,自家鸡才下的。”“铁拐李”笑着说:“师娘留着自己吃。”赵老婆子说:“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家里几只老母鸡,天天下。”说着跟陈三娘说声“你忙”,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

“赵大娘快八十了吧?”陈三娘问。

“铁拐李”看着差不多弯成了一张弓、又瘦又小的师娘背影,说:“快了,到秋就七十九了,正琢磨给她过个八十整寿。”

转过头接着对陈三娘说:“正好有件事想听听三娘的意思。”

“李大哥您说。”三娘给“铁拐李”的茶盅里又续了热茶。

“过去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师娘眼瞅着八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我有一笔安置费,想拿出一部分,打口寿材,给师娘提前预备上。”“铁拐李”说。

“我跟师傅学打铁手艺时,认师傅为干爹。师傅教我手艺,还把他的远房侄女介绍给我做媳妇,师娘待我如同亲生。我曾答应过师傅,今后给他们养老送终。师傅去世时,我在部队,我没能在跟前。现如今,师娘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不好,我想趁早给师娘备下,到时候不着慌。我打听了,今年木材价格也合适。”“铁拐李”接着说。

陈三娘听后,既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铁拐李”居然想动用那笔抚恤金,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孤老婆子准备寿材。不意外的是,以“铁拐李”的为人,也在情理之中。

“铁拐李”的名号源于李贤刚平日里仗义、爱打抱不平。他曾帮过揭不开锅的人家一升半斗,也曾为交不上学费的邻家孩子垫付过学费,曾用他的拐杖,“修理”过街头打爹骂娘的不孝儿,教训过酗酒打老婆的浑不吝。

三娘对“铁拐李”格外敬重,更是在了解“铁拐李”负伤的来龙去脉之后。

那是一个阴雨天,茶馆茶客稀少。“铁拐李”在茶馆闲坐,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捶打着伤腿,说:“一到阴雨天,这条伤腿还是会发木发麻。”在坐的一位老者,顺势打听他受伤截肢的事。

那是李贤刚到达朝鲜的两个月之后,他奉命带领一个班,赶往另一高地增援。正当他们快速穿插到一处路口,敌军据点里火力挡住了去路。距离指定到达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小时,时间不等人,硬闯的话,伤亡又太大。正在无计可施时,贤刚发现,敌人只在发现有动静时才会火力全开,不然,就是死一般的静默。李贤刚跟战友们商量,由他用枪尖挑着军帽迷惑敌人,趁间歇,其他同志快速通过。这样一试,敌人果然上当。军帽一晃一梭子子弹密集射来,随后就是静默。当只剩下贤刚自己的时候,他用枪尖举起军帽晃了晃,待一梭子子弹过后,猛地起身冲过封锁线,可狡猾的敌军似乎发现了什么,紧接着又来了一梭子,一颗子弹打中了贤刚的左腿。李贤刚应声倒地,他焦急地对转头来救助他的战友说:“不要停下来,快!快走!”

战友们的增援非常及时,而他被卫生员用担架辗转送到后方医疗救助站时,已是几天之后。由于天气炎热,加上医药短缺,贤刚腿部伤口化脓坏死,不得已截了肢。

现在“铁拐李”竟然要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安置费给赵老婆子置办寿材,陈三娘觉得这事不妥。

“政府给的钱,是为了解决你将来的生活问题,拿了去给赵大娘打寿材,这事儿家里人能想通?”陈三娘说。

“政府给的钱,我分文未动。我腿不行,手还有用,绱鞋虽然挣的不多,但天天见钱。老婆孩子那边,我都打了“预防针”。我这么做,主要是为自己心安。不然,总觉着心里亏欠师傅、师娘。” “铁拐李”似乎打定了主意。

陈三娘见“铁拐李”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好再添什么言,只说了句:“赵大娘有你这个干儿子,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赵大娘过寿时,你通知我一声,我也去贺贺!”

赵老婆子八十大寿那天,家中堂屋里挤满了祝寿的李家人和街坊邻居,偏屋里的那口枣红二四杉木寿材格外引人注目……

寿材:过去经济条件好的人家给活着的老人准备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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