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来,年幼时,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虽说人吃五谷杂粮,难保不生病。可从小到大,像我这样被病魔穷追不舍的,还真不多。
不记事的时候,就得了一场病,叫小儿百日咳。
听母亲说,开始时,以为是感冒,没太在意,想着稍稍扣点奶,适当保点暖,没准过两天就好了。不是说:“要得小儿安,多受饥少受寒。”没成想,夜里竟然起了热。天还未亮,妈就抱着我跑到戏园子后面的巷子里,敲开周奶奶的家门。打开门,周奶奶看了看妈怀里的孩子,知道了来意,说:“来,放床上吧,孩子受了凉,寒火上炎。”说着,就将我面朝下,在床上放平,然后用温水净了手,从我的后尾巴骨捏起,沿着后脊梁骨一直捏到后脖骨。妈一边扳着我,一边悄悄地抹眼泪。周奶奶对妈说:“孩子哭叫,别心疼,心疼瞧不好病!”妈止住了泪。不知捏了多少个来回,直到我浑身湿透,嗓子喊哑,周奶奶才停下来,长舒一口气说:“抱回家吧,喂点水,睡一觉,就好了。”
午后,还真退了烧,妈松了口气。
可第二天晚上,咳嗽突然加重,一声紧似一声,连白天吃的奶都吐了出来。天亮后,妈抱上我,到大队诊所去瞧。大夫用听诊器听了听,询问了病情,说:“孩子得了百日咳了。这个病,病程长,可能持续两三个月;病情凶险,严重时会惊厥抽搐甚至昏迷!”
妈惊出一身冷汗,慌忙问大夫怎么治。大夫边开处方边说:“三分靠治疗,七分靠护理。白天还好,夜间会加重,要格外当心!”
自此,妈白天抱着我去诊所打针,又从中医先生那里讨来方子,用川贝粉跟蜂蜜、香油调匀,一天三次喂服;夜晚衣不解带,把我搂在怀里,拍着哄我入睡,等到我安静下来了,她才靠在床头眯一会儿。就这样持续近三个月,直到我好利索为止。
记事起,我又接二连三得过痄腮、荨麻疹和疟疾。
白天,伙伴们还在笑小葵那用臭墨汁涂得黑黑的腮帮子。晚饭时,发现我的腮帮子也酸疼酸疼的。一觉醒来,左边腮帮子里像塞了颗核桃。妈说,糟了,也生痄腮了。可不就是。妈拉着我,到小葵家,把她哥哥写大字用的臭墨汁拿出来,用棉花蘸了点儿,涂抹在痄腮处。我和小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要咧嘴笑,又都龇着牙,倒吸一口凉气,疼!不几天,一条街上,好几个孩子都鼓着黑黑的腮帮子,活像戏台上的黑包公。
一次从湖里割草回来,觉得浑身痒痒、心里挠乱,一会工夫,前胸后背、胳膊腿上陆续鼓出一个个大大小小扁平的包,密密匝匝、挨挨挤挤。妈说,这是“鬼扑子”(荨麻疹),许是下湖割草碰到了脏东西,踩到 “鬼脚印”了。妈怕我用脏手抓挠,就烧了开水,晾凉,加点盐,用淡盐水给我擦拭止痒。几天后,那包渐渐变小,直至完全消褪。
从此,每次下湖割草,我都格外留意,看到地上有奇怪形状的脚印,总是绕着走,可“鬼扑子”还时不时会上身。
至今心有余悸的是一次发疟疾。
一个夏天的午后,屋外骄阳似火,妈在树荫下正跟邻居刘大娘做针线拉呱。在屋里小桌边写作业的我,觉得丝丝凉气从后背窜到前胸,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屋子如同冰窖一般。我撂下了笔,跟妈说我冷,就一头钻进了被窝里抖个不停。妈见状赶忙放下针线,又抱来一床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可我仍像掉到了冰窟,上下牙发出咯吱咯吱响声,嘴唇和舌头都嗑出了血。
刘大娘见此情形,跟我妈说:“这孩子是不是发疟子了?前儿俺家三丫头也是这样忽冷忽热,吃药打针都不怎么见效,出门躲了几次才好利索。”
妈正想问问怎么躲,忽然看我一脚蹬开了棉被,晃晃悠悠地下了床,顺势躺在堂屋当间的凉席上面。可身下的凉席如同蒸笼,似要把我蒸熟,又像是火炉,烤得我嗓子眼儿、鼻窟窿眼儿连同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烟,两只眼睛也要喷出火来。妈端来凉水,拧了把湿毛巾放我的额头,可那凉毛巾一会工夫就被捂得滚烫。
晚饭的时候,高热渐渐退去,我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无力地黏在额头。
第二天午后,相同的一幕再次上演。我好似乘坐惊险刺激的过山车,一会儿被重重地扔到了幽深冰冷的谷底,一会儿被高高地抛到浓雾弥漫的空中,直到折腾得我精疲力竭,才被送回平地。
稍稍平复之后,妈领我去了卫生院瞧病。大夫说是疟疾,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对症处理,开了点药就让带回家调养。
病急乱投医。晚间,妈跑到刘大娘家,向她讨教了出门躲疟子的良方。
清晨,妈单为我做了碗面条,待我吃完,就用盐水瓶装了温开水,用手绢包了张煎饼,打发我出门躲躲。出门前,妈又到锅屋里蘸了点锅灰涂在我额头,说:“涂上黑灰,疟子就认不出,也找不着了。”
我手拿盐水瓶,怀揣干粮,蔫蔫地往湖里走。清晨太阳还不毒辣,但空气湿湿的、热热的,走到距家二里地的大干渠上时,我虚汗直冒、两腿发软。我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渠埂上。环顾周围,空无一人,唯有绿荫匝地,蝉鸣盈耳,这儿兴许就是最佳躲藏之所。
在树荫下躺着歇了会儿,掏了会儿知了洞,撩了会儿渠里的水,吃完了随身带来的干粮,喝光了盐水瓶里的白开水。抬头看看日头,家里该吃中午饭了,连忙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到了傍晚,寒战还是找上了门儿,随即热浪再次袭来,只是势头弱了些、时间短了点。
妈说,明儿再躲远些,兴许就全好了。
第二天,我带着开水和干粮,走到距家四里多的河滩头。河滩上,一条条土埂被浓密的山芋秧覆盖着,犹如绿色海洋上的层层波浪;河边的芦苇丛中,不时传来几声鸟鸣,声音怪怪的。平时这儿少有人来,只在起山芋时,才会热闹一阵子。就躲这儿吧,再远的话,疟子找不着我,我也找不到家了。
十二三岁以后,我渐至茁壮,除了被邻家的狗咬过一口,被自家的开水烫过一次,没再遭遇过什么不测。病魔似乎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偶尔能听到他呼啸着从我身边掠过的声音,那是他去追赶比我更羸弱的生命。
直到步入人生之秋,病魔重又追上了我。与其说是追上了我,不如说这几年,他一直在不远处悄悄地潜伏着,等到我体力不支、火力不旺、麻痹松懈的时候,趁势给我致命一击!所幸,骤雨狂风只是打折了我还算青绿的枝条,吹落了我还算浓密的树叶。
有时我也纳闷,我不是西天取经的唐三藏,没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唐僧肉,何以大大小小的病魔对我如此纠缠不休?转念又一想,人生在世,谁还没个七病八灾?于是打起精神,哼唱起了“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