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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孝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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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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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与远方


       二十岁之前,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槽坊庄。

自从与爱人相识,槽坊庄便成为我生命版图中除了皂河街东之外的另一个生活坐标。

宿邳路没通之前,从皂河街到槽坊庄,要从大堰上步行五六里路才能到达。选择步行,实在是因为骑自行车太考验车技:大堰上的羊肠小道七拐八弯、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有连人带车翻到深沟里的危险。

倘遇雨后,道路泥泞,人骑车变成了车骑人,鞋子重得像坠了铅块,经常是脚迈到了前面,鞋还陷在身后的烂泥里,只得停下来,提溜着鞋,赤脚而行。

槽坊庄不大,五六十户人家,卧在高高的大堰下。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演绎着属于他们的小悲欢。

春夏时节,不管阴晴,庄上男男女女多数打着赤脚,或肩扛铁锨、或手持镰刀下田劳作,偶尔有穿鞋的,也舍不得在泥水里蹚,干活时放在田间地头,晚归时提在手里。至于孩子,赤着脚、光着腚,黑泥鳅一样,一个猛子扎入庄前的小河沟,好久才在远处露出光溜溜的小脑袋。

农闲时,女人们穿着圆领短袖花布衫、男人们打着赤膊,拿着蒲扇、搭着毛巾,来家里聊天。爱人在庄子上辈分晚,只要来人,公婆不是让我称呼其“姑奶奶”,便是要我叫其“大老爹”,庄人也以礼相待,推着身旁的光腚小子或黄毛丫头,让叫我“大侄女”。我私下里与爱人开玩笑说,在娘家还觉是个“人物”,自从嫁给了你,瞬间变成“孙子”了。

寒暑两假,我会带着孩子到槽坊庄公婆家住上一阵子。庄子那时还没通电,晚间,昏黄的煤油灯下,公婆与庄邻闲坐,家长里短、天南地北,一直聊到眼皮发涩、哈欠连天,才都陆续散去。于是家家关门闭户,吹灯歇息。

乡村的夜黑得深沉透彻、严丝合缝。我带着吃奶的孩子,夜间常要起来喂奶把尿,吹灯点灯,着实麻烦。婆婆破例让一直点着灯,把灯芯拧到最小,照个亮就行。天亮后,婆婆到床前一看,“扑哧”一声笑了,母子二人,黑眼圈、黑鼻孔,道地“烟熏妆”!使用家用电器——手电筒以后,才算解决我们母子俩夜间照明问题。

冬雪时节,庄人大都穿毛窝——一种用芦花编成的鞋子。讲究点的人家,会在毛窝底部安上一个木屐,这是毛窝升级版。木屐毛窝走路时发出“咔咔”的响声,与普通毛窝走路时发出的“噗噗”声比起来,气势了不少。

瞧,上海穿着他的木屐毛窝“咔咔”地来家串门了。上海在家行二,都叫他宋小二。上学了,他爹才给他取了大名,叫宋上海。庄子上还有名叫南京、镇江、扬州、杭州,最远有叫广州的。从未出过远门的槽坊庄父老,把走出村庄的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用不知从哪听来的大城市给孩子命名,聊以寄托他们心中渺茫的远方。

宋上海终究没达成乃父心愿——送上海,高中毕业后,只在村里小学做了个代课老师。

听我爱人说,宋上海直到考取高中时,他娘才给他做了第一双新布鞋。以前,不是穿哥哥穿小了的青布鞋,就是穿外地亲戚寄给他家的旧黄球鞋。乍拿到一双青布直贡呢新鞋,居然不忍下脚。他把脚底板的泥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穿到新鞋里,从未有过如此礼遇的一双大脚竟然害起羞来,怎么也迈不开步子。犹豫再三,他跑到锅腔边,抓一把锅底黑灰,抹在新鞋上,这才长舒一口气,蹚水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房门。

恢复高考以后,我爱人成了槽坊庄走出的第一个本科大学生,这要归功于他在山东当总工程师的大舅。大舅每次打钱来的时候,总不忘在信上叮嘱妹妹和妹夫,日子再苦也要供几个孩子念书。天寒地冻,我爱人从未缺过课,光脚穿着毛窝奔跑在冻得硬邦邦的乡村路上,不合脚的毛窝经常把脚后跟磨出了血。

庄上多数人家的孩子,读完小学、最多读完初中就辍了学,只有宋上海和我爱人读完了高中。上海落了榜,我爱人考取了医学院。爱人医学院毕业后,分在了县医院工作,年底携妻儿回槽坊庄过年,宋上海便会来家里坐坐。

上海以我为同行,常常聊起自己三个女儿念书的事,说老大读书不让人烦心,老二、老三不行。并说,不管怎样,只要她们愿意念,能念到哪儿,就供她们到哪儿。

代课老师工资不高,加之要供三个孩子念书,宋上海负担不轻。

此后小叔子、小姑子陆续成家立业,先后都进了城,婆婆也跟到城里帮忙带孩子,我们一度与槽坊庄断了联系。

后来宋上海染上了肺结核,时不时来城里医院瞧病,便会带来槽坊庄的零星信息:谁谁家孩子考取了大学了、谁谁家孩子结婚了、谁谁家又盖新房子了等等。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宋上海突然带着他大女儿宋琼登门拜访,看到我家光洁的地板,进门便要脱鞋,我们没让,地板上留下父女俩带泥的鞋印儿。

我们正准备吃中饭,邀他父女俩上桌一起吃,上海死活不肯,宋琼倒很大方,不像他父亲那般腼腆。饭桌上,上海说明来意:小琼高考成绩下来了,让我们帮忙给报个好点儿的大学。

我和爱人都说,填报志愿不是小事,不能随便代替孩子做主,还是看孩子将来想做什么,大人的意见仅供孩子参考。

上海说,庄子上其他几个孩子都学了医,农家子弟学个手艺,当个大夫,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不错!他的小琼也想报考医学院,说完看了看小琼。小琼在旁边点点头,拿出志愿草表,我一看,全是医学类学校。

上海这话不假,槽坊庄年轻一代已经有好几个医科大学毕业生,他们有的留在了大城市,有的成了我爱人的小同事。

前段时间,槽坊庄土地流转,我与爱人回老家将父辈的坟迁入万林墓园。恰好上海也在为他父母迁坟,聊到他女儿宋琼,说她博士毕业后留在了上海工作。宋上海不无感慨地说:“小琼爷爷泉下有知,能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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