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

王孝玲

冯五的老婆接连生三个丫头之后，终于在快四十岁的时候，给冯五生了个大胖小子。

冯五是开肉铺的，虽说不上日进斗金，却也手头宽裕、家境殷实，大人孩子吃的穿的，体体面面。街上老少爷们见面也都 “冯老板、冯老板”地叫着。

美中不足的是，年届不惑，膝下无儿。冯五自感是个缺残，人前人后腰杆挺不直，觉得挣再大的家业也无人承继，做生意买卖，心气儿不是那么足。

现在，老婆肚子争气，终于让自己有了后。

满月的那天，冯五把沾亲带故和一条街上有头有脸的都请了个遍。喜宴还没结束，冯五一高兴，还喝多了，被家人扶着进了里屋，一头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第二天冯五照旧早起杀猪，原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剔骨卖肉的营生，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的，现在居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苦了。

傍晚收了摊子，一进家门，冯五什么事不做，先到床前瞧瞧，逗弄逗弄儿子，这才心满意足地去外间洗脸吃饭。

冬去春来，冯五儿子从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到爹妈叫的欢、满屋子乱跑。儿子一看冯五回来就抱住他爹大腿，要他爹亲脸脸、举高高。

冯五和儿子戏耍一通，放下儿子让去外头玩儿，可心里头时不时感觉坠坠的，直往下沉。

往常干了一天活，晚上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的冯五，这晚老是在床上翻来覆去。老婆哄睡了儿子，瞧着睁着两眼躺在床上发愣的冯五，问：“没有儿子时，天天盼儿子，现在儿女双全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冯五转过身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就因为太满意，我这心里才老觉得不踏实……”

老婆问：“一没偷二没抢，起早贪黑、将本求利，有什么不踏实的？”

冯五看了看熟睡中的儿子的小脸儿，转过头对老婆说：“是没偷没抢，可我卖肉使的可是一杆缺斤短两的秤！”

冯五老婆愣了一下。可不是，她嫁过来这么多年，肉铺一直使这杆秤，就是冯五亲爹来买肉也一样。冯五老婆不说话了。

冯五见老婆不言语，说：“这些年，我不知克扣了多少斤两、赚了多少昧心钱，老天爷没惩罚我，还厚待于我，没让我绝后。你说我能睡安稳觉、心里头能踏实吗？”

冯五老婆一时没了主意，问：“那——你说——怎么办？”

冯五顿了顿，说：“照我说，为了儿子，俺们积点德，明天就把那昧良心的秤给砸了，换杆新秤！”

冯五换秤这件事，除了他老婆和做秤的哑巴老肖知道，谁都不知道。可冯五觉得，老天一定知道、祖宗一定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宝贝儿子一天天也长大，冯五的肉铺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还跟往常一样，这天冯五收了摊子，进了家门，问正在忙活饭菜的老婆：“儿子呢？”冯五老婆边端饭边说：“在院子里，正跟他几个姐姐疯呢！”

冯五洗完脸，来到院子里，只见儿子红布蒙住眼，跟几个姐姐玩儿“瞎子摸鱼”。姐姐们边跑边喊：“这儿呢，这儿呢，快来抓我！”弟弟就东一头西一脑地左扑一下右扑一下，气喘吁吁、笑语连连，越抓不着越想抓，越是扑空越是要扑。突然那孩子脚下一绊，一头撞倒在堂屋的青石台阶上，一动不动，当场昏了过去。几个姐姐一看都吓呆了。冯五一个箭步冲到儿子身边，一手抱起儿子，一手捂着儿子流血的脑袋，边喊着孩子的名字，边往街北齐先生家跑。瘫坐在地上的几个姐姐连忙爬起来跟着往外跑。

齐先生家的中医诊所在街的北面，跟冯五家相距一里地。冯五气喘吁吁跨进诊所大门，高声喊着：“齐先生，快救救我儿子！” 齐先生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让冯五孩子放在病床上，拿来酒精和止血纱布，正要止血的时候，床上的孩子已然断了气。

齐先生说“孩子已经没了”的时候，冯五就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一下子瘫在了地上，随后赶来的冯五老婆当场昏倒，几个姐姐围着弟弟嚎啕大哭。

冯五老婆一病不起，几个女儿在家轮流伺候着。

冯五每天都会到黄河滩头新坟上坐一会儿、哭一阵儿，哭累了就趴在坟边眯一会儿。

晚上，冯五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把昧心秤砸了，自己一心一意向善的时候，老天爷反过头来惩罚他，不是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吗？向善的人为何得了恶报了呢？看来都是骗人的鬼话。他决意明天一早，就把那杆良心秤给砸了！

后半夜，冯五做了个梦，梦中隐隐的有一个声音：“冯五，别难过，莫灰心！老天爷赐你的那孩子原是个讨债的鬼，托生到你家，就是要在将来败光你的家产。如今老天垂怜你，提前把他带走，是对你向善弃恶的褒奖，珍重珍重！”

一个月以后，冯五肉铺又开张了，使得还是那杆良心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