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俺妈过世了,下午倒的头……”电话那头嘈杂声中,表弟全楼含含混混地告知了我这一消息。我愣了愣神,眼前闪过二妗子矮小的身影。老人家过世,得去烧倒头纸,我连忙告了假,买了几刀火纸,驱车往乡下赶。
表弟家堂屋的水泥地上,铺一层厚厚的麦草,麦草上一领芦席、一床棉被,二妗子身着寿衣静静地躺在上面,一沓火纸覆盖面部,一盏清油灯、一碗插着筷子米饭,安放在逝者的头前。
表弟和他的儿子披麻戴孝,跪在逝者的旁边,见有客来吊丧,便磕头还礼,没有,就低头往丧盆里添火纸。丧盆仿佛张开的大口,一下子吞了火纸,卷起火舌,咀嚼了一会儿,便归于死寂。
依据农村丧规,我递上火纸,给逝者磕了四个头,表弟磕头还礼,并用丧棍递来一块白色孝布。我接了孝布披在头上,随表姐进到里屋,表姐断断续续地跟我聊起了二妗子的死。
二妗子八十多了,是我母亲那辈儿活得最久的一位,要不是骨折,怕还能活。许是不堪忍受长久的疼痛或是不再愿意拖累儿孙,二妗子趁他们不在跟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下了床,扶着床边,翻箱倒柜,找出半瓶白酒,一辈子滴酒不沾的她居然一口气喝下这半瓶烈酒。等表弟全楼从工地上回来的时候,一身酒气的二妗子已经不行了,床下倒着一个空酒瓶。
几乎所有公婆都喜欢嘴甜、手巧、相貌好的儿媳妇,可二妗子三点一点都没沾上。她身形矮胖、眼小嘴阔,其貌不扬;她笨嘴拙舌,见人不说话,只会红着脸笑笑,不得不说时,也含含糊糊,说不成整句话;她手脚粗笨,笨到连最基本的缝缝补补也做不好,孩子身上衣服的针脚总是大针小线、一路歪斜。
她差不多就是长辈儿口中的笨婆娘、死半截,不是太受公婆宠爱。没分家之前,家里巧活、细活,都是大妗子;粗活、累活都是二妗子:田里割草,割多长时间不嫌烦;磨上推磨,推多长时间不嫌累,灶下烧火,烧多长时间不嫌熏。
分家单过之后,她也不是家庭的主角,灶上煎炒烹炸的永远是二舅,灶头添柴烧火的永远是二妗子。印象中,她似乎一直头顶着一块头巾,背来柴火,坐在灶下,添草加柴,烟熏火燎。
那时过年兴接亲戚。大舅家接亲戚的时候,大妗子一个人张罗,不大会工夫色香味俱全的待客饭菜,就摆上了桌。大妗子抽空到里屋稍稍梳洗,漂漂亮亮地上桌招呼,斟酒布菜,游刃有余。
二舅家接亲戚,几个冷碟、几盘热炒、几个大件,二舅全程掌勺,二妗子只坐在灶头添柴烧火。饭菜做得,客人上桌,让到锅屋找二妗子一起吃,二妗子死活不肯,只蹲在锅台边喂孩子吃饭(那时家里来人,孩子不上桌)。
真是笨婆娘一定有个能干的女儿。二妗子育有一女一儿,女儿全英十来岁之后,家里茶饭、针线样样在行,且能说会道,嘴一份手一份,人说是遗传了二舅。
女儿全英出嫁后,儿子全楼也到了婚娶的年纪,媒人问想找个什么样的?老实本分的全楼笑着说,不像我妈那么笨就行。婚礼那天,我去喝喜酒,席间发现,表弟媳妇长相一般,可言谈举止,活泼爽利,不像她的婆婆。
二舅去世时,我在礼簿子上上了礼,另悄悄塞了点钱给二妗子。二妗子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推,死活不要。我说:“别嫌少,只一点心意,再说,活着的长辈也只有您一位了,理应孝敬!”她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连说:“谢——谢他表姐——”
头些年,表弟媳妇得了肝癌,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后抛下丈夫和儿女离世。出殡那天,二妗子坐在里屋一幅一幅地撕着孝布,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外间的哭喊和喧闹似乎与她无关。
我看不好,走过去安慰她,塞了些钱给她。她这次没有推阻,默默地接下了。我用能想到的安慰人的话来开解她。她叹息着点点头,挺了挺腰,望着外间跪在棺木前的儿子和还未成人的孙子,说:“他表姐——你放心,我且活呢,不然,我儿子、我孙子、孙女,谁给做饭、洗衣?”二妗子的冷静让我惊讶。
穷人三件宝:丑媳妇、洼地、破棉袄。现在家失一宝,依照眼下表弟的条件,想要再娶,已不太可能。可这个家日子还得过下去。
打那以后,表弟外出打工还债,家里全都交给了二妗子。二妗子带着孙子孙女忙完田里的忙家里,家里的几亩地和孙子孙女的生活日常全靠老迈的她来打理;远嫁的女儿偶尔回来,二妗子也撵她回去,说帮不上什么忙,女儿自己也有一大家子。
十多年过去了,现如今孙女已出嫁,孙子也长大成人,跟着他父亲在工地上做工,赚跟他父亲一样多的工钱。
一次,二妗子从社场上背草回来,跨过一道不宽的沟,一脚踏空,摔成了骨折,从此卧床。
外出打工的儿子只得赶回家来,在床前尽孝,喂汤喂药。半个月后,二妗子对儿子说:“我好些了,你一直伺候我,哪天是个头?你早起做点饭,放在我床头,出去找点活干。我饿了,扶着板凳,自己热热吃。”
一天不干活,一天没有进项,表弟只能按二妗子说的做。
谁知道,一个月后,当儿子照例做好了饭放在母亲床边的桌子上,到附近的工地做工的时候,二妗子自感已不能再帮衬儿子,只能是儿子累赘的时候,一辈子温温吞吞的她用烈酒热热辣辣地结束了自己谦卑的一生。
谁不想做枝头的花、花上的蕊、蕊上的露珠,可当这些你都不是的时候,甘心做花下的叶、叶下的根、根下的泥土,滋养根、滋养叶、滋养花。二妗子就是那泥土,只滋养不索取的谦卑而又厚重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