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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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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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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宫



谜宫

                    

向经典致敬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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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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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六回

 

 

 

 

 

 

 

 

向经典致敬

 

 

 

 

 

 

 

谨以此书向卡夫卡的《城堡》和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致敬!

 

  

 

 

 

 

 

 

 

 

 

 

第一回

 

一个水池,两座假山,三棵铁树。

两只银灰色的鸽子噗噜噜地扇着坚硬的翅膀缓缓地落在水池边凌乱的草地上咕咕地叫唤,然后悠闲地啄食着草籽。

三只棕黄色的野猫懒散地蜷伏在一棵直挺挺的棕榈树下,灰色的棕榈树干环绕着一圈圈白色的条纹,树干的顶端分岔出一扇扇下垂的枝叶。

陶渊明在水池边的一块低矮的花岗岩石墩坐了下来,柔软的微光像一截薄纱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他脱下左脚的鞋子在石墩上磕了磕,然后穿上鞋子,他又脱下右脚的鞋子在石墩上磕了磕,然后穿上鞋子。陶渊明伸长脖子向四处张望,目光突然锁住了钉在白色墙壁上的一个“海洋大世界”的巨型广告牌,蓝色的广告牌上绘着鱼、虾、蟹、鱿鱼、章鱼等各种各样海洋生物的图案。陶渊明只是对着沉默的广告牌愣愣地望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没有水族馆那般真实奇趣,而且那些海洋生物的图案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渐渐地失去了鲜艳的色泽,显得一片苍白,像贫血的孩童。陶渊明于是从单调的广告牌上松开自己茫然的目光,然后从石墩下的缝隙里胡乱地拔出几根细长的野草,绕着食指卷了几圈,又在光秃秃的下巴挠了几下,再将野草绑结一起揉捏成团投进松绿色的水池里,平静的池面蓦地漾起了几圈淡淡的水纹,然后向嵌着形态各异的鹅卵石的池岸缓缓地扩散开去。

水池呈“回”字形,水池边环绕着一圈毛茸茸的草坪像一条翠绿色的丝巾,两条鹅卵石铺出的小路弯弯地穿过草坪连接着水泥路和水池。水池里漂浮着枯枝残叶断梗,假山有些丑陋,铁树没有开花,倒是那些色彩缤纷自由自在的小金鱼,顶着滚圆的眼睛曳着分岔的尾巴成群结队地在水池里游弋,不时地冒出水面露着圆嘟嘟的小嘴吹吐着一个个虚无的气泡。

“一条,两条,三条……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

……

陶渊明在水池的边沿捏起一小撮剩余的饲料投进水池里,这群小金鱼呆头呆脑地窜上来争抢。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瞅着小金鱼争食,一边无聊地点数起来,可是小金鱼总是游来窜去,就像悬浮颗粒永不止息地做无规则的布朗运动,他数了很多次终究还是没有数得过来。

陶渊明是过来面试的,昨天午睡时,手机突然嘟嘟地响了起来,当他抓起手机迷迷糊糊地只说了一声“喂”时,一个粗犷洪亮的嗓音像一个火药味十足的炮弹从话筒里投掷了过来:“我是老板,我看了你的简历,你明天过来面试吧。”陶渊明从迷糊的梦中被震清醒了,还以为是敲钟,当然他知道这个人就是K公司的老板,因为他近期只向K公司投了简历。

可是陶渊明的心里就像这水池里的小金鱼仍然没有数,他根本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投简历第几次面试了。

陶渊明在网上只是查阅了K公司的简介,其实不用查阅也知道,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脸上抹黑,简介肯定是给自己的脸上贴金,总是吹嘘着人才济济技术先进,各种证书奖状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像是涂着脂粉显得很光鲜,负面的信息总是被巧妙地遮掩起来就像亚当和夏娃用树叶遮掩起自己的私密处,所以查阅简介其实也没能帮上什么忙。陶渊明只知道K公司是南山村唯一一家被评上省龙头企业的公司,所以在经过一番反复斟酌后才将简历投给了K公司。

陶渊明对着水池里的一群无忧无虑的小金鱼沉思起来,他在心里琢磨着老板可能提出来的一系列问题,怎样见招拆招,怎样粉饰自己。他已经厌倦了这日复一日地投简历、等待、面试、等待,他想尽快地结束这种马拉松似的寻找工作,就像野鸟期待能觅到自己的窝巢。他突然发觉自己其实都比不上这群小金鱼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但他也非常清楚这就是生活,活着,驱使你不得不驶着用疲惫的身躯包裹着的坦克去冲毁生活的琐事堆积起的铜墙铁壁,而自己其实就像卡拉OK厅里的歌,自己不能自由地歌唱,只能静静地等待别人点播。

 陶渊明是在九点左右到K公司面试的,他特地洗了头然后用电风吹把头发吹得像秋天打谷场上扬起的稻谷一片蓬松。当他走向老板的办公室时,一个眉目清秀面孔白皙乳房丰满身姿娇美的女秘书露着雪白的贝齿彬彬有礼地问:“你找谁?”

“我找老板。”陶渊明简洁地回道。

“你有没有预约?”

“没有。”

“没有?”

“是的,但老板昨天通知我过来面试。”

 “老板通知你过来面试?”女秘书似乎觉得不大可能,迟疑了一下,但紧接着说,“你确认是今天?”

 “是的,是今天,这点我能确认。”

 “你确信你没有听错?”

 “没有,老板昨天说,你明天过来面试吧。昨天说的明天就是今天,除非是老板说错了。”

 “老板怎么会说错,有错也只能是你听错。”

 “如果老板没有说错,那就肯定是今天,他昨天的确是这样说,你明天过来面试吧。”

 “这么说老板确实说的是今天。”

 “是的,老板肯定不会说错,这是你说的。老板没有提前交代你吗?”

 “老板怎么可能提前交代这种事,如果这种事也交代,他每天就得交代几百件事。”

 “那我可不可以见老板?”

   “不行。”

   “不行?为什么?老板昨天通知我过来面试。”

“这我知道,但不是我不让你见老板,而是老板正在会议室里开会。”女秘书有些遗憾地说。

“开会?”陶渊明露出一丝狐疑,“老板在开会?”

“是的。”

“老板开会得开到什么时候?”

“那我就不清楚了,他没有说。”

“他没有说?”

“是的。”

“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是的。”

“那我怎么办?”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在这里等他,可以吗?”

“如果你愿意等你就等吧。”

“哦,那我就等等吧。”

女秘书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让陶渊明坐在一张黑色的皮沙发椅上等老板,他四处望望,目光却呆呆地射在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世界就简单地用点、线、面浓缩在一张纸上。陶渊明知道自己所在的南山村在地图上就是一团虚无缥缈的空气,连占据一个点的资格也没有。陶渊明突然感慨起来,自己在地图上沿着一条曲线北上青岛读书,可是几年后又像倦鸟归巢牛羊归栏沿着这条曲线折返回来工作。陶渊明依稀记得历史老师讲授世界历史时曾特地将一张世界地图挂在黑板上,然后手指沿着哥伦布弯弯曲曲的航线直直地伸向窗口,饱含激情地说:“世界充满奇迹,你们应该像哥伦布那样富有冒险精神,沿着曲线绕过好望角驶向自己的新大陆,挖掘自己人生的意义,记住,关在笼中的小鸟永远飞不远。”可是沿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一棵枝叶脱尽的凤凰树上挂着一个个扁扁长长的荚果像是绞刑架上一具具冷冰冰孤零零的僵硬尸体。陶渊明曾记得那时自己就幻想着能够成为辛伯达那样的冒险家,能到荒凉的海岛上收获奇珍异宝,可是许多年过去了,自己其实就像吕纬甫自嘲的那样:“少年时,看见了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陶渊明在沙发椅上只坐了一会儿,无聊这个无头鬼就过来骚扰他了,它像绕着木架攀缘的瓜藤爬进了四肢钻进了心里,而且赖着不走了。陶渊明站起来拨开窗帘然后倚靠在窗台望着屋顶一个个圆圆的排气扇在风里潇洒地旋转,望着叉车在月台上不停地松弛筋骨装卸货物,望着水池映着微光像精灵诡异的眼睛朦胧地闪烁。陶渊明坐坐走走走走坐坐,可是老板还是没有回到办公室,他于是想到水池边透透气继续等待。

等陶渊明将水池里四处穿梭的小金鱼数得厌倦了,他才走回老板的办公室,可是老板依旧还没有回到办公室。陶渊明问了一下女秘书,女秘书突然惊讶地说:“什么,你找老板啊,今天估计不行了,他刚才接到县政府的一个电话,需要参加一个活动。”

“那我怎么办?他通知我今天过来面试。”陶渊明显得更加惊讶,然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也没办法,你还是等明天再来吧。”女秘书显得爱莫能助。

“老板明天有空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一直都非常忙,但他明天应该没有出差。”

“他叫我今天过来的。”

“这我知道。”

“他昨天说,你明天过来面试吧。”

“这我知道。他叫你过来,肯定会见你,不过今天肯定不行。”

“今天不行了?”

“是的。”

“那只能等明天了?”陶渊明想再确认一次。

“是的,今天不行。”女秘书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我等明天再来吧。”

“那你就等明天再来吧。”女秘书一点儿也不挽留。

陶渊明似乎有些泄气,刚才在水池边琢磨的一切谋划都没法实施了,但他突然也感到轻松起来,似乎在水池边的一切忧虑都顿时消释了,他在水池边就像墨子和公输班用衣带和木片在演习攻伐守战。他一直琢磨着假如老板提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到K公司工作?自己应该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其实这是一个枯燥得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问你母亲为什么是你母亲一样,可是在面试时却经常被使用,这几乎得编织善意的谎言才能搪塞过去,因为谁都知道我就为了混口饭吃才到你这里工作,至于说这里有发展的空间和潜力啦,想在这里挖掘自己的青春价值啦,都是傲慢的青蛙蹲伏在荒废的井沿呱呱叫胡吹自己瘦瘪的肚皮。

第二天,当陶渊明到达K公司时,淡灰色的天像是墨水浸染过的宣纸渐渐地阴暗起来,突然莫名地飘落下了零星的小雨,断断续续,像扯不断理还乱的柳絮,然后深浅不一的云层里突然渗漏出一丝丝朦胧的微光,K公司就沉陷在光与影交叠的涡旋里慢慢地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虚幻景象。

一只兀立在水池边的百灵鸟飞掠上棕榈树的枝杈,伸缩扭转着小脑袋,泻落下清脆嘹亮又充满魔术般变幻的啼叫声。峭拔的棕榈树垂下一扇扇纷披的枝叶在细雨的浸润下显得苍翠欲滴,灰色的树干散乱地缀着一粒粒小小的蜗牛壳。

水池边瘦腰的红蜻蜓点了一下水面就紧紧地咬住鹅卵石,像一只泊在蓝色港湾的小木舟。水池里瘦长的长脚蚊子在水面迅疾地四处划行,像一个矫捷的溜冰健将。

一条条金鱼簇拥在一起,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而且显得怯生起来,见到陶渊明慢慢地靠进池岸,便伶俐地一扭身用劲甩起一串小小的水花,“咕咚”一声沉进深绿色的水池里,然后远远地浮出水面,闲逸地拖曳出一道道粼粼的水纹。零星的小雨就像细针断断续续地刺向水面,绣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莲花似的一朵朵展现出来,扩散开去,迅疾地消失了。

陶渊明追踪着一群五颜六色的金鱼绕着水池边走了一圈。

“一条,两条,三条……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

……

陶渊明又莫名地点数起金鱼,他自己总是觉得生活有时就是这么单调地重复着,而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变得单调起来。可是金鱼似乎有意与他作对,见到他走近时便纷纷地埋进水里,不见了踪影,只在水面漾起一圈圈水纹,陶渊明终究还是没能数得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湿湿的,于是径直走向老板的办公室。

当陶渊明走向老板的办公室时,女秘书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并轻轻地掩上门,她向陶渊明打招呼:“你找谁?”

女秘书说话有些鼻塞,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似乎隔了一夜感冒就霸占了她的鼻孔,玷污了她的鼻孔的贞操,然后感冒在鼻孔里安营扎寨,竖起喷嚏的大旗就赖着不走了。

“我找老板。”陶渊明简洁地回道。

“你有没有预约?”

“没有。”

“没有?”

“是的,但老板通知我昨天过来面试。”

 “老板通知你昨天过来面试?那你怎么今天才过来?”女秘书疑惑地问。

 “老板昨天不在。”

“老板昨天是去开会了,这点我倒确定,但你能确定老板叫你昨天过来面试?”

 “是的,这点我能确定。”陶渊明简洁地回道,“老板今天在吧?”

   “在。”

   “老板在K公司里?”陶渊明觉得不可思议,想再次确认一下。

   “是的。”

   “那我可不可以见老板?”陶渊明说话有些颤抖,带着一丝激动和紧张。

   “不可以。”女秘书干脆利落地说。

   “为什么不可以?老板不是在吗?他昨天的昨天就让我昨天过来面试。”陶渊明有点不解。

   “这个没有一点关系,关键是老板在开一个部门主管会议。”

   “开会?”陶渊明突然觉得自己总是搭错了车。

   “开到什么时候?”

   “这我就不清楚了。”

   “那我在这里等他可以吧?”

   “可以,不过我不知道你应该等到什么时候。”女秘书轻轻地咳嗽了一下。

   “没事,我可以等。”陶渊明没有一点迟疑,他今天一定坚持等下去,一直等到见到老板。

   “那你就等吧,等他们走了你就可以进去了。”

    陶渊明只能坐在黑色的皮沙发椅上等,等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但是这种等却像囚犯接受审判一样漫长,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紧张起来,这可能是经过许多次面试后引起的恐惧症,他的心里似乎又听到自己失望的叹息声:唉,又失败了。每次面试时陶渊明总是装着非常镇定的样子侃侃而谈,许多次他都在心里嘀咕着:这次应该可以通过了吧。可是造化弄人,每次面试后就泥沉大海,灰心失望就像吸血虫钻进他的肉体盘踞在他的心窝把自信的血液攫取得一干二净,他几乎已经不相信自己,而在人生的字典里他甚至已经不认识“自信”这两个字了。

陶渊明坐坐走走走走坐坐,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可是老板的办公室里依旧没有人走出来。他拨开窗帘朝K公司的门口望去,四处都是纷纷扰扰的人流车流,像一群爬行的蚂蚁和一群流窜的甲壳虫。突然间在K公司门口右侧的红绿灯处,一辆电动自行车趁着绿灯转黄的一刹那试图穿过去,一辆面包车被旁边的一辆大型货柜车遮挡住了视线,冲了上去,等电动自行车出现在面前时,已经来不及刹车了,将电动自行车撞出了几米远,电动自行车上的驾驶员在空中转了小半圈,像杂技演员在表演空中翻转,然后摔落在地上,可是居然还能爬起来,比野草还顽强。陶渊明的心里不禁发憷,命运就像萤火虫的微光捉摸不定,一刹那间有时是这么弱小有时强大得可以改变一切,但同时庆幸奇迹又总是会发生,不然可能只需一个碰撞角度的微小改变那个人可能就永远也爬不起来了,陶渊明觉得在面试时也许老板一刹那间的念头就可以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自己或许被录用或许只能从头再来。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切交通意外后都应该有的场面,交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后也渐渐依依不舍地散去,堵塞的交通像疏通后的管道渐渐地恢复了通畅,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四处又都是纷纷扰扰的人流车流,像一群爬行的蚂蚁和一群流窜的甲壳虫。

大约过了半小时,老板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走出来几个人。陶渊明走了进去,从门口朝里面张望,一张玻璃圆桌旁有两个人仍在闲聊,那个头发稀疏油光满面的人应该就是老板(陶渊明从K公司的简介上见过他的照片)。

老板突然望见了陶渊明,声音洪亮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陶渊明恭恭敬敬地回道:“何总,你通知我过来面试的。”

老板不解地问:“我什么时候让你过来面试?”

   “几天前的一个中午。”

   “哦,有这回事?这我倒是忘记了,可是你既然过来面试了,我们也有意招聘人,那你就先等一会儿,我跟销售经理交代几句话。”

陶渊明倚在门口瞅着不远处的一个玻璃鱼缸,雨花石压着青翠的水草,柔嫩的水草在水里招摇,婆娑多姿,像一条条妖艳的美女蛇,从缸底冒出的水泡不断往上窜,十几只色彩艳丽的小金鱼,在珊瑚堆积的假山旁自由自在地穿梭。

大约过了一根烟的时间,那个销售经理走了出来,老板就朝门口喊:“你进来吧。”

陶渊明微笑地坐在老板对面的一张藤条椅上,心里像突然闯进了一只慌乱的小鹿,凶狠地跳个不停,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平静下来,热辣辣的耳根也渐渐地冷却下来,老板从烟盒里轻松地抽出一根香烟递给他:“要不要来一根。”

陶渊明微笑地摆手说:“不要了,我不抽。”

老板将香烟放回烟盒将烟盒挪到桌边笑着说:“不抽烟,好啊,可以节省下很多钱,我就不行了,一天得两三包,我也得戒戒烟了,呵呵。”说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牙齿已经让香烟虐待得发黄发黑。

“哪里,你这也是为商业应酬。”陶渊明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动声色地把“你是老板你抽不起还有谁抽得起”这句话捣烂在肚子里。

“像你这样一个月可以节省下一笔不小数目的钱,可以作为娶媳妇的本钱。”老板打趣地说,他抽了一口香烟,烟头的火苗不情愿地吱吱闪了一下,他轻轻地吐出烟雾,将烟灰磕进刻着龙纹的玻璃烟灰缸里,慢吞吞地问道:“你娶妻了没有?”

“还没有呢!”陶渊明觉得这问得有些突兀于是有些难为情地回道,他压根儿料不到老板会问这种问题,这似乎更像是个人的隐私。

“那你现在几岁了?”

“差几个月二十八了。”

“是眼光比较高,看不上人家吧。”

“没有,是还没有遇到。”

“呵呵,那没关系,这个年龄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优先考虑自己的事业也是应该的,我也是比较迟才结的婚。”老板摁灭了烟头然后诡谲地说,“K公司的女孩子不少,你以后可以慢慢地去熟悉一个。”

陶渊明只是傻傻地笑着,不知道怎么回应。

这时门上“笃笃”地响了一声,女秘书推开门端着两杯热茶走了进来,她将茶放在桌上就轻轻地走了出去。

“你是本地人,本地的一般能待得比较久些,不像外地人,本领一学到,翅膀长硬了就飞走了。公司培养你们可也得下本的,等到你们可以独立工作时往往拍拍屁股就走了,公司培养你们的努力也没能得到回报,投下去的成本也都打了水漂。”

老板慢条斯理地说,陶渊明一本正经地听,像是众生恭恭敬敬地端坐在蒲团上悉心聆听佛祖的教诲,可是他心里却在瞎嘀咕,可能是K公司没有诱惑力吧,因为遥远花园里的鲜花再怎么遥远也一样会千里迢迢地招惹来蜜蜂。

“你现在的英语水平怎么样?”

“书面的应该能读懂,嗯,口语的……估计还不行,毕竟不是英语专业毕业。”陶渊明说得有些吞吞吐吐,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努力训练一下口语,假如现在能用英语口语滔滔地说一下,老板肯定会刮目相看。

“哦,K公司比较缺英语专业的人才,能同欧美客户打交道,当然除了能书面交往,还需要能直接交谈。”

 陶渊明心里突然一愣:糟糕,老板需要的居然是英语专业的人才,唉,这回估计又得失败了。陶渊明突然显得有些丧气,他猜测老板接下来会用一套委婉的言辞打发自己,唉,失败这个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自己。

老板啜了一口热茶,然后又抓起打火机点了一根香烟,他边抽烟边说:“那这样吧,你先简单做个自我介绍。”

“我在简历上不是写得很清楚了?”

   “这不一样,那是文字上的,我现在需要的是你自己把它表达出来。”老板将烟灰磕进了烟灰缸,又抽了起来。

陶渊明也啜了一口热茶润润嗓子然后搜肠刮肚地寻找简洁明了的词语概括自己繁冗琐碎的生平,他的声音像细细的铜丝略显颤抖和尖细地介绍起自己:“我叫陶渊明,中国海洋大学毕业,生物工程专业,已经通过了英语六级考试,曾经在青岛啤酒厂实习过。”

老板一边抽烟一边吐烟一边静静地听,没有掐断话。这时门又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剪着短发,颧骨高高,笑起来时,牙齿露着一个缺口,她笑嘻嘻地说:“哦,老板你在忙啊,先打断一下,这里有一份文件急需签几个名字。”

老板左手夹着香烟,右手拿着笔,可是查看了一会儿却不知道笔应该落在哪里,像猎人端着猎枪对着鸟雀叽叽咋咋叫的树林,却不知将枪口对准哪里。那个中年妇女赶忙给老板指出了签字的位置,老板只是迅疾地划了几下,名字就签好了,那签字比张旭的狂草还狂野。

那个中年妇女像打胜战的士兵在收拾战场一样笑嘻嘻地接过笔拿起文件走出去,老板突然笑了一笑说:“嗯,就这些了,那么把你的家庭情况也介绍一下吧。”

陶渊明的脑子囫囵地转了一圈充满狐疑,这个简直是在查户口。可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为一口饭不得不开口。陶渊明只能说些自己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我的父亲打杂工,母亲在家务农,还有一个妹妹在一家手机店当服务员。”

老板只是微笑地听着,依旧抽他的烟,过了一会儿便说:“嗯,你的情况我都已经基本清楚了。K公司总是需要进一步发展壮大,虽然这里急需英语专业的人才,但其它人才也是需要的,而且你是本科生又是本地人。”

陶渊明似乎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确信K公司是会招人的,剩下的就是价钱的问题了。

老板很自信地说:“最近K公司在开发一款新产品,鱼头汤,就是充分利用鱼的下脚料鱼头加工成方便携带的罐头产品,这里曾经请一个教授研究过,从你的简历上看,你还是比较适合这种技术性的工作。”

陶渊明微笑地说:“我的确是有研发方面的经验,我肯定会充分挖掘自己的潜力。”

老板乐呵呵地笑说:“可是你也知道,毕竟这里不是大城市。”然后他摁灭了烟头继续说:“工资待遇方面肯定不可能同大城市相比,这样吧,试用期一千二百元,转正后一千五百元,你考虑考虑,如果觉得合适下周就过来报到。”

陶渊明根本没有深入考虑,他微笑地说:“嗯,那行,我考虑一下,假如我要过来应该什么时候?”

“等等,我查一下日历,嗯,今天是初二,后天是初四就不要了,那就等初八再来报到吧。”

陶渊明暗暗发笑,他觉得老板迷信得富有诗意。

陶渊明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石头没有砸到脚,他还能站起来,他掩盖住自己的兴奋,微笑着说:“那好的,我考虑清楚了,一定给您答复。”

陶渊明其实已经考虑清楚了,可是总得让自己有点面子:是我考虑清楚了才来的,而不是我饥不择食才来的。但老板只是乐呵呵地笑,依旧抽他的熊猫香烟,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陶渊明的脚底似乎被抽空了,轻飘飘地走出老板的办公室,轻松地掩上门。玻璃缸里的一条黑色的金鱼突然沿着一串水泡浮出水面,咂巴着小嘴。女秘书端着一盘杯子匆匆地走进了对面的会议室。陶渊明走过水池边时,颓唐的乌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一缕新鲜的阳光沿着灰暗的墙壁垂直地投落在大地上,沉闷刻板的水泥地被一根意志坚定的电钻硬生生地掘出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窟窿,像冰冷的手术台上动了刀的麻醉病人,一声不吭地裸露着几根黑色粗硬的肋骨—电缆。这时一个瘸腿的花匠双手抓着一把生锈的大剪刀像个不倒翁左摇右晃地裁剪低矮的灌木,花匠们总是把枯燥当成创意,总喜欢把花草囫囵地剪成一个圆滑的光头,一个个耸峙在草地上像春雨过后从湿漉漉的烂木头里冒出的蘑菇。

陶渊明走出K公司的大门要横穿过马路时,碰巧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少年伙伴叶永吉。

   “陶渊明,认得我吗?”叶永吉远远地望见了陶渊明,大声地喊。

陶渊明愣了一下,他有些近视,等走进了仔细地辨认了一下,那人短发,方脸,阔耳,小眼睛,厚嘴唇,鼻子尖勾,左下巴有一块明显的伤疤。

“哦,哦,你是叶,叶永吉。”陶渊明说得有些慌乱,像豌豆纷乱地散落在盘子里。

“怎么,还认那么久,是不是以前我被欺负怕了,不敢认我了。”叶永吉熟念地叼着一根香烟,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他摸出香烟试图抽出一根给陶渊明,陶渊明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了。

“哪有,那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都是Long long ago的事了。”

“呵呵,那你现在在哪高就啊?”

“也没有在哪高就。”陶渊明回答得有些吞吞吐吐,毕竟古人是衣锦还乡,自己现在却是为找工作像只无头苍蝇四处碰壁。

“嗯,我见你从K公司里面走出来,难道你在这里工作?”

“还没,刚刚面试而已。你呢?在哪高就?”

“高就?呵呵,混混而已。我原来就在K公司里混过,负责处理冰库里赤条条冷飕飕的冰块,现在辞职了去搞建筑。”

“哦,你曾经是K公司的员工,那算得上是前辈了,那K公司的情况你肯定是比较了解的?”

“K公司的机密嘛,肯定了解不多,但是K公司的八卦事嘛,多少还是了解一些。咱们到小羔羊火锅店去搓顿饭,我再给你揭开K公司的神秘面纱,怎么样?”

“好啊,饭桌上自古就是滋生闲话的温床。”

小羔羊火锅店离K公司并不是很远,穿过一条柏油公路,再攀过一排护栏,然后拐过一家汽车修配厂就到了。

“陶渊明,你怎么没有在大城市里混,却回到了南山村这个小沟沟?”叶永吉审犯人似的问,然后点起了一根香烟。

“怎么说呢,外面的钱也许好赚,可是不好混,除去吃饭租房,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其实也没剩下什么了。”陶渊明一说起这事总是觉得嘴里含着苦涩的橄榄,不仅不能说清楚而且话一出口就变得七扭八歪。

   “回来也好,这个年代只要肯动手,还不至于饿死。”叶永吉磕了磕烟灰。

   “呵呵,饿死估计不会,不过也撑不胖。”

   “我倒觉得你变瘦了。”

“也不会瘦啦,我还没被资本家压榨过呢。”陶渊明夹着木耳边吃边说,“你不是说要给我揭开K公司的神秘面纱,那你就给我说说K公司呗,让我先听为快。”

“呵呵,其实这几乎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倒可以当作这顿火锅的佐料。”

叶永吉捞出几根金针菇大口地嚼了起来,然后啜了几口王老吉凉茶,兴致勃勃地说:“现在K公司的老板是何耀天,这个人你应该见过了,而主要的部门其实都是自家兄弟和亲戚掌管,应该可以算是家族企业吧。何耀天的父亲死于一次出海捕鱼,听说被一根沉重生锈的铁链狠狠地抽中,落进了海里。何耀天依旧继承父亲捕鱼的衣钵,于是他的母亲也变得异常虔诚起来,吃斋念佛为自己的儿子虔心祈福,而佛祖居然也暗暗地护佑了他,在海上顺风顺水,积累了些资本。一次偶然的机会,何耀天利用民间集资的一笔资金收购了一大批便宜的鱿鱼原料,他原来打算如果这笔买卖亏本,就准备撒腿跑路,可幸运的是残忍的大海居然发了慈悲之心帮了他,那年大海收紧起口袋,捕获的鱿鱼比往年锐减,而这批鱿鱼原料自然卖了个好价钱,他也捞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借助改革开放的东风和政府的优惠政策,他就从小作坊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在政府的扶持下建起了现在这个现代化厂房,居然还成了省龙头企业。

   何耀天离过婚,但那并不是他的错,他原来的妻子嫌他穷,跟一个温州商人跑了。他们有一个女儿,叫何叶霜,原来是归她的母亲抚养,可惜她的母亲最后也落魄了,因为那个温州商人的公司倒闭了人也坐了牢。现在何叶霜的母亲就让何叶霜认了何耀天,何耀天摸摸自己的肚子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就松爽地答应了。何耀天现在娶的妻子是一个教师,她自有自己的乐趣,对于K公司的事几乎不过问,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分别叫何叶珊和何叶灵,倒都像何耀天,矮而胖。

   何耀天在家排行老二,他家也真是高产,一共有一个姐姐和七个兄弟,姐姐长得比较俊俏,兄弟几个却都是矮而胖,于是被外人戏称为“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可惜老七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听说被撞得支离破碎,脑浆都溅了出来,老六是个痴傻,现在只有四五岁儿童的智商,老四几个月前得了癌症,痛苦不堪,最后上吊自尽了,老大浑浑噩噩,没什么本事,也是吃闲饭,只有老三,老五和老七在帮衬着做事。

可是说来也奇怪了,这么多兄弟生出来的后代都是女孩,唯有他姐姐生的是男孩,何耀天也非常器重他的这个外甥,他觉得他的这个外甥无论是相貌还是做事风格都像他,他希望他的这个外甥能够不断地磨砺自己最终成为K公司新的掌舵人。”

陶渊明不禁佩服地说:“你对何耀天的家庭掌故还真是了若指掌。”

“哪里,这些到我耳边都是二手的新闻了。”

“嗯,何耀天的事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一个远方同宗叔公,他们也许是同一时代同一股气化出来的人物。我这个远方同宗叔公与我父亲的年纪差不多,可是论辈分却是我祖父那辈的。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几十年,可是母亲却异常长寿,估计已经九十多岁了,却耳不聋,眼不花,没病没痛,身骨着实硬朗,驼着背,矮矮瘦瘦,像一根顽强的老藤。他的家也是挺高产的,可是却与何耀天相反,他家生了七个女的,只有我这个叔公一个男的,七个女的似乎还出落得有模有样,独独这个男的,似乎未老先衰,二十几岁的人,却是四十几岁的面孔,粗横,粗暴。他家只有这个男的自然格外珍惜,可是他却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浑浑噩噩,不务正业,流着长鼻涕,穿着喇叭裤,混迹在街头巷尾。听说到了娶亲的年纪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嫁给他。可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能意外地发迹了,居然建了一家小型的冷冻厂,而秘诀就是:不怕死。他曾经欠了一屁股的债被人围追堵截,像过街老鼠一样,可是后来却得了政府的优惠政策,意外的赚了不少钱,总之也是大起大落,可是这船还是够结实,总是没有倾覆。现在他享清福了,他将冷冻厂租给了别人,然后从别人赚取的钱里去提成。谁也不会料到这个街头混混居然成了这个宗族里最富有的人,他最近还建了一栋豪华别墅,真是羡煞旁人。人有钱了,说话自然有分量了,也比较管用了,现在他终于得到了同宗人异常的尊敬,连我那八十岁的大伯也恭恭敬敬地称呼他叔公。”

“呵呵,这都是一个时代捧出来的英雄人物,但如果以他们为范例,估计有人会归纳出读书无用论,就像你,一个本科生居然准备给一个小学生打工。”

“这种事不能扯到一起去,难道赌博赢了钱就得提倡赌博。”

“呵呵,也是,再给你说说K公司的一些与众不同的异秉吧。”叶永吉抓起王老吉凉茶说,“先干一杯吧。”

   “嗯,干一杯,为我们的久别重逢。”

叶永吉咕噜噜地喝了几口王老吉凉茶笑嘻嘻地说:“其实K公司还是有些说头的。何耀天这个人非常迷信,所以K公司里相当忌讳‘4’这个号码,还以为一旦沾上了‘4’一切就都不吉利了,举个例子,K公司冻库的编号就是‘1’,‘2’,‘3’,然后直接跳到‘5’,我就曾私底下里调侃,假如工资遇到‘4’能换成‘5’,那才欢迎呢。”

陶渊明插进去说:“这就对了,他让我初四别过去上班,要等初八,一个吉祥的日子,我倒觉得这是有点迂。”

   “呵呵,估计是吧。K公司里是永远守不住秘密的,一件小事,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可以传遍整个公司,仿佛都长了腿脚。为啥呢?因为这里的闲人多,尤其是一些老妇人,都是长舌妇,她们大都是政府官员安插进来的亲属,她们也是和尚撞钟,过一天算一天,几乎是在这里养老。有人就戏称K公司里面就设了养老院,可是这些老妇人的嘴总是闲不住,私底下切切嚓嚓,絮絮叨叨,彼此间表面上一团和气相互客气,暗地里却是相互攻击相互鄙夷,别瞧她们表面一脸微笑,背地里叽叽咕咕的将你嚼得一无是处。”

陶渊明质疑地问:“这么多人吃闲饭,何耀天就肯依了。”

叶永吉笑着说:“这就是何耀天头痛的地方,他有求于人,人也会有求他,再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割了就得得罪人。裁谁?这些人背后的靠山哪一个更重要,这都是说不清的事,于是K公司天天嚷着要裁员,可是却仅仅喊一个空口号,因为人越裁越多,而人一多起来做起事就相互推诿了,就像一个和尚扛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养着这么一群闲人何耀天不是得亏死了。”

   “怎么会,那些官员都与K公司勾连在一起,彼此间都是有利益输送,他只是拿了政府补贴的钱饲养这群老妇人,也算是变相巴结吧,取之有‘道’,自然也得用之有‘道’,假如像铁公鸡一毛不拔,他也不能支撑到现在。”

   “这世界几乎都是一个德性,都是用利益这个钩子勾住了彼此。”

   “其实何耀天也有自己的绝招,他故意整体压低工资,你爱来就来,我不强拒,你爱走就走,我不强留。K公司的工资就像有限的秕谷只能让麻雀的小肚子不会干瘪下去,至于想养肥那是绝不可能的。”

   “这对于那些奋进向上的人很不公平。”陶渊明感叹地说。

   “其实吧,何耀天还是注重人才的,换句话说是注重文凭高的人,因为何耀天这个人爱面子,文凭高的人也是K公司的一种装饰品。”

   “哦,难怪我面试时几乎没谈什么就通过了。”

   “嗯,你的到来估计又可以吹嘘了,因为K公司的本科生本来就没几个,说是凤毛麟角也不为过,所以说这里是山沟沟,你怎么也到了这山沟沟。”

“这个我也是有苦衷的,唉,不说这些了,还是继续说K公司吧。”

“好,就说K公司。K公司里的官僚主义很浓,部门主管彼此间都是勾心斗角,一个不服一个,背后相互讥讽嘲笑,所以也得担心,而且你想爬上去,还得设法巴结部门主管,你想啊,只要他们在老板的耳边轻轻一吹风,那就事半功倍了,否则就只能一辈子混迹在K公司的底层。”

“这人心还是挺难测的。”

“呵呵,到处都一样,根源就是利益不均和嫉妒心。K公司到处都是蛀虫,监守自盗,自挖墙角。”

“不会吧,这么嚣张。”

“一块甜美的蛋糕放在那里,谁不想像只老鼠逮个机会咬一口。”

叶永吉夹起羊肉卷吃得津津有味,也说得津津有味,他继续说:“K公司里的一些女人估计就像这里的羊肉卷,表面是洁净的,其实未必是。”

“这个你也知道。”陶渊明有点怀疑地问。

“这里的小道消息传得比猎豹捕捉山羊时还迅速,至于八卦新闻那简直是插上了翅膀,飞得比山鹰还迅疾。”

“这个估计外人就不知道了。”

“呵呵,也未必。你去老板办公室时是不是见到一个女秘书啊?”

“是啊。”

“这个女的还不懒吧,像只梅花鹿,丰乳肥臀,让人心潮澎湃,血液翻滚,可是已是别人的猎物了,估计床也已经上了。”

“不会吧,说话一点也不像啊。”

“这个时代的女人,你别把她们想得太天真太纯洁了。”

“唉,女人永远是一个破解不了的谜。”

“女人是蜜蜂,只要用蜂蜜去诱惑,她们就会收起用来防卫的毒针,她们就会缴械投降了。”

“那你可知道猎人是谁?”

“那还用说,他就是老板的侄子何振祥,这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想一想这丰满的乳房,这圆挺的屁股,真是比这些羊肉卷还让人流口涎,我当初就被她深深地迷住了。”

“你这家伙,估计你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也只能想想而已。”

“呵呵,癞蛤蟆也是有志向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就不是好癞蛤蟆。再说,说说她的乳房也可以配火锅的佐料,如果这世界都是正儿八经规规矩矩,估计生活也就缺了调味料,我们也吃不了火锅,只能喝无滋无味的白开水了。”

“那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那你准备去K公司工作了?”

   “没办法,先将就着吧,谁让这里是山沟沟,也实在觅不到几条泥鳅。”

   “我是没文凭,只能到处打杂工,你不是本科生吗,也许会有一些机会的。不过K公司这棵大树其实也是一棵空心树,徒有虚表,只有表面光鲜的架子,内里却是空皮囊,几乎是政府在扶持,否则已经栽过几次跟斗了,不过这正是何耀天的本事,大厦似乎摇摇欲坠但总是没有倒下去,而且大厦还越建越大。K公司也有让人留恋的地方,那就是工资似乎比较稳定,假期也能正常放,关键是事情也不多,轻松得很,有些人就是迷恋这种公务员似的生活,所以私下里就有人说K公司就像啃鸡肋,嚼之无味,弃之可惜。”

“呵呵,精辟,精辟,听君一席话,胜读圣贤书。”

   “不敢不敢,这就是生活,生活的流水哗啦啦地流会不断磨掉你的棱角,让你不知不觉也变得世故圆滑起来。”

陶渊明和叶永吉一边吃喝,一边继续闲聊,待到吃得肚子渐渐地鼓起来了才离开小羔羊火锅店,懒散的阳光射过云层铺在林荫道两侧的木棉树上,诡谲的风却抖落下一朵朵红艳艳的木棉花的窃笑。

 

 

 

 

 

 

 

 

 

 

 

 

 

 

 

 

 

 

第二回

 

初八这天,果然是一个吉祥的日子。

黄金色的阳光像霏霏的细雨撒满苍翠的树叶,给纷披的枝叶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矫捷的画眉鸟像一个灵巧的钢琴家在树梢上按起琴键,流泻下泉水般清澈清凉的歌曲,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散落在大地上。

一辆镶嵌着百合花的黑色婚车缓缓地驶向陶渊明,他骑着一辆矮小的自行车拐上了人行道,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悠闲地躺在夜来香灌木丛里,似乎一直在那里静悄悄地等待他的到来。陶渊明突然回忆起昨夜的一个怪梦,自己走在一片树荫浓稠的林荫道下,一群黑色的蚂蚁像披着坚硬铠甲的士兵呼哧呼哧地扛着一片心状的树叶穿过一道拱门匆匆地爬向自己,难道这就是预示?难道这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就是梦中的那群蚂蚁悄悄地扛过来藏在夜来香灌木丛里?陶渊明四处张望了一下,不是窃贼却沾了窃贼的一丝紧张,人行道上一条卷毛的流浪狗一瘸一拐地颠簸着却没有一个行人,柏油路上汽车像蟑螂一样匆匆地窜走。他从自行车上探下身去,夜来香馥郁的芳香暗幽幽地涌进了鼻子短浅的通道,他敏捷地抓起人民币,迅疾地塞进衣兜里,惊喜的心就像乳白色的夜来香花瓣灼灼地怒放。

当陶渊明到达K公司时,阳光像个窃贼已经轻松地攀上了围墙,似乎已经将光脚悄无声息地伸进了厂里。K公司的大门口左侧的一块平整的泥土地比几天前突然多隆出一块奇形怪状的大岩石,仿佛是一座陡峭的假山,但更像是去了皮的乳猪躯干上突起的一个丑陋的硬疙瘩。K公司的不锈钢自动伸缩门沐浴着和暖的初阳懒洋洋地撑开了四肢挡在门口,陶渊明记得几天前自动伸缩门总是害羞地缩在一个空洞洞的角落里,仿佛被人遗忘在那里,自己如入无人之境似的进了K公司,可是今天自动伸缩门却冷漠地敞开冰冷的四肢挡住了他。

陶渊明四处查看了一下,厂区几乎见不到人,冷冷清清,像实行宵禁的街道。保安室里倒是有一个年轻人松松垮垮地瘫坐在一条破旧的藤条椅上,勾着左脚,悠然自得地剪他的脚趾甲。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陶渊明,可是显得漠不关心的样子,头像极了见不到阳光的向日葵耷拉着,抬也懒得抬一下,依旧握着一把精致的指甲刀小心翼翼地修剪他的脚趾甲,俨然是一个得道的艺术家。

陶渊明走向保安室,让保安把自动伸缩门缩出一道缝,让自己的身子可以插过去。

保安见到他是一个生疏的面孔,懒洋洋地说:“你是谁?你找谁?”然后依旧修剪他的脚趾甲。

陶渊明说:“我是来面试的。”

保安厌烦地睨了一眼,他觉得自己修剪脚趾甲正渐入佳境却竟敢有人过来打扰。

   “面试?K公司有招聘人吗?我怎么不知道。”

陶渊明懒懒地说:“你当然不知道。”

“什么?你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这个看门的,你觉得我只是个看门的,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保安瞪圆眼睛,眼球白多黑少,嘴角夹着唾沫星子,显得有点凶横的样子。

陶渊明觉得保安说话有些突兀和怪异,忙辩解说:“没有,哪有瞧不起你。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工作也是。我只是说你不用应聘所以不知道K公司在招聘。”

   “K公司几乎不用招聘,自己的人还不够塞呢。”保安傲慢地说。

陶渊明充满狐疑,K公司的保安居然这么有架势,像是南天门的天王,自己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地狱里的小鬼,所以对待保安只能仰望不能低视。

“那你现在可以开门了吧,你只要让门缩出一道缝我就可以穿过去了。”

“一道缝?”

“是的,只需一道缝。”

“干嘛用?”

“我只需要一道缝就可以穿过去了。”

“一道缝就可以穿过去了?”

“是的。”

“那不行。”

“保安的职责不是负责开门闭门吗?”

“字典里有说保安的职责是开门闭门吗?难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开门闭门吗?”

“这个我得查一下。”陶渊明有点厌恶地说。

“那你回去查吧。开门闭门可不是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是开门闭门时不能随便让一个人进来,假如是小偷怎么办,又要扣我的钱。”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说不行就不行,总之没有老板的许可,谁也不能进K公司,除非你能证明你是来面试的。”

“什么?证明自己是来面试的?”陶渊明冷冷地说,“那只能让老板过来证明了,因为是老板让我过来面试的。”

保安不屑地说:“老板会见你?我是这里的员工,见老板也是得一级一级地往上报,平常也只能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老板会见你?哼,你不知道吗?老板就是皇帝,皇帝是普通老百姓就能见到的吗?”

陶渊明有些愠怒,但藏掖着不敢爆发出来。他断定保安精神错乱得不可理喻,可是这道门却是进K公司的第一道门槛,自己却被莫名其妙地卡在了。

陶渊明仔细地打量了保安,三角脸,短髭须,细眼睛,浓眉毛,牙齿乌黑残缺,左下巴零星冒出几个丑陋刺眼的痤疮。这种模样在电视剧里估计也只能扮演海盗恶棍瘪三之类的角色,不,应该是电视剧里海盗恶棍瘪三之类的角色都是复制了他的形象,可是为了进K公司这个大门,自己对待他却只能像对待土皇帝一样毕恭毕敬。

陶渊明心平气和地解释说:“我是大学生,我几天前已经面试过。老板让我回去考虑是否愿意到K公司工作,我现在考虑清楚了,所以今天是过来报到的。”

“大学生?难道戴眼镜的都是大学生?可是这仍然不能掩饰你可能是小偷。我初四那天就是敞开大门让人随意进出,让人混进来偷了摩托车,被罚了钱。现在连一只苍蝇也不能随意进入,除非那只苍蝇能证明它也是K公司的员工,你知道的,苍蝇也都是戴着眼镜的,瞧这只该死的苍蝇,它难道不知道我在作践它吗,还绕着我的鼻子转。”然后保安委屈似的指了指贴在墙上的一张处罚通告,白纸黑字,右下角还有一个红色的印章,像一个冷漠刺痛的嘲笑,仿佛保安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才应该得到同情。

 陶渊明心里暗想,老板果然有预见和决断,假如是初四那天过来报到,非被保安扣上小偷的帽子不可。

“可我不是小偷。”陶渊明辩解说。

“小偷从来不会自认是小偷,更不会将‘小偷’这两个刺耳的字刻在脸上。”

“那别人是怎么进去的。”

“打卡啊,卡上有他们的名字,这就是证明。你有卡吗?”

“我都还没正式上班呢,怎么会有卡?”

“那我就没办法了,没有卡就不能证明你是K公司的员工,你不是K公司的员工又没有老板的许可,你就不能进K公司。”

   “那我应该怎么办?”

   “等等吧,也许见到了老板他会给你证明的。”

   “什么?在这里等老板,这是什么道理。”

   “那我也没办法。”

   “假如老板不在呢?”

   “不是他让你过来的,你可以打他的电话。”

   “可惜我没他的电话。”

   “那就等等吧,其实我也是为你好。”保安突然诡异地说。

   “什么?我的耳朵没听错吧,不让我进去是为了我好,这个世界居然有这种颠倒黑白的道理。”陶渊明终于止不住气呼呼地大喊。

   “我劝你不要进来了,你进来了,你就出不去了。”

   “你瞎说什么,K公司又不是监狱,怎么进去就出不来了。”

“总之,你听我的就没错,你不听我的就是你的错。”

陶渊明觉得保安精神分裂似的陷进了一种哲人的角色,说话噜苏而且越来越玄诡越来越迷糊。

“那我把一百元押在这里,让我进去总可以吧。”

陶渊明无奈地掏出捡到的一百元,他怀疑梦中的

寓意也许就是指这个,是那群蚂蚁扛来的一百元让他顺利地通过这道门,而这也许是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

   “想贿赂我,那也不行,我才不会为了一百元失去我的饭碗。”保安对一百元一点儿也不动心,依旧修理他的脚趾甲,麻木不仁的指甲刀咔嚓咔嚓的响,脚趾甲的断尸四处飞落。

    陶渊明觉得保安的脚趾甲像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剪了一次又一次,总是没有剪完,又像春蚕吐丝,连绵不断,而保安总是不知疲倦地一直剪下去。

   “那你帮我叫一下老板的女秘书,她可以为我证明,我面试的时候她见过我。”

   “你是说那个丰乳肥臀的骚妇吗,我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然后将她像一只去了皮的牛蛙钉在柱子上,你知道的,基督教里十字架上的耶稣就是被这样钉上去的。”

   “怎么,她跟你有仇?”

   “简直是仇深似海,你可能不知道吧,哎,我真傻,你怎么会知道。就是她,朱珠,老板的女秘书,亲自将这张处罚通告贴在墙上的。她贴的时候,我是苦苦的哀求,我几乎都要跪下去了,可是她把我的哀怜都当成了耳边风,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把处罚通告贴了上去。你看,就是这张白纸黑字的通告,还加盖了一个公章。”

陶渊明完全失去了主意,只能在自动伸缩门前走来走去,他目测着自动伸缩门的高度和宽度,可是爬过去应该是不可能的,自己也没有猴子那样敏捷的身手,可以一只手抓住一根树梢,另一只手攀到另一根树梢,然后就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树。除非是用袋鼠那样粗壮的腿,才能一蹦就蹦过去,可惜摸了摸大腿,软塌塌的。他突然发觉自己成了徘徊在葡萄架下的狐狸,为了舔舐一下葡萄架上的葡萄而压榨脑核绞尽脑汁挤出脑髓。

保安望着陶渊明不安地走来走去,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轻蔑地说:“你不用查看了,你爬不过去的,就是敞开着大门,你也进不来,因为还有我在呢。”

陶渊明望着像跳蚤一样的保安略显愤怒地说:“我只是个面试的,又不认识你,更不可能得罪你,你为什么专门针对我,不让我进去?”

“我没有针对你,我是针对K公司,为什么摩托车被盗了就是我的错,为什么那么多保安就只针对我,扣我的钱不算,还到处贴这个处罚通告,简直像一个癞疮疤,现在还叽叽咕咕地讨论着要开除我,难道我有什么过错吗?你说我怎么可能有过错?”

“可是这些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谁让你是大学生,你现在来面试就是故意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就是故意来撞我的枪口。”保安愤愤地说。

陶渊明无奈而失望地朝K公司望去,几天前水泥地上那个裸露的窟窿已经被粗糙地抹上水泥,像子弹横飞的战场上士兵的伤口在慌乱中被胡乱地绑上了绷带,显得有些笨拙滑稽丑陋。

这时沉默的水池里突然起劲地喷起了五根银亮的水柱,像从水里擎出五根手指,却是弯曲的五根手指,但K公司毕竟显示出一点活力来了。

远远的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了一个女的,一个陶渊明熟悉的面孔,老板的女秘书,是的,老板的女秘书,而且分明是朝他走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像灾难片里的场景,救星总是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陶渊明突然想到那个怪梦,难道那群蚂蚁暗指的是这个女秘书,可是怎么可能?这群丑陋的蚂蚁怎么可能是女秘书?但陶渊明仍然认为她就是他的救星,她是过来拯救他的。

女秘书的确是向保安室走了过来,但她并不是过来拯救他,女秘书看见了陶渊明在门外,奇怪地问:“你怎么在门外徘徊着不进来?”

陶渊明解释说:“保安不开门,人进不去。”

女秘书质问保安说:“尤冰,你的职责就是负责开门闭门,你怎么不让人进来?”

保安狡辩地说:“我的职责不是开门闭门,我的职责是防止陌生人进来。我见他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我就怀疑他可能是小偷。”

   “胡说,难道在你的眼里,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小偷,这个人说他自己是小偷了吗?”

   “他没有说,但他肯定不会说。”

“这就对了,那你赶紧把门开了。”

    保安不情愿地按了一下按钮,门就吱吱地响,懒懒地缩起了四肢,陶渊明深深地吐了一口怨气走了进去。

陶渊明对女秘书微笑地说:“谢谢你,你不来我还不知道得耗到什么时候。”

保安却暗暗地发笑:“哼,你尽管不相信我好了,你尽管进来好了,你进来了,你就出不去了。”

女秘书对保安说:“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我来是为了宣布K公司的一项决定:鉴于对尤冰的考察,K公司认为尤冰不适合担任保安,现在决定将尤冰调到罐头配料车间。”

女秘书念完后将手里的决定书递给保安,保安胡乱地接了纸,塞进柜子里,连眉毛也没皱一下,懒洋洋地走出保安室。

望着保安冷飕飕的背影,陶渊明突然问女秘书说:“怎么,他也可以当保安?”

女秘书解释说:“这都是办公室主任的安排,他是办公室主任的外甥。当然你也不要和他十分计较,他说话时常颠三倒四,不着边际,他这里有问题。”女秘书说着用食指点着自己的脑袋。

“他这里有问题?”陶渊明不解地重复女秘书的话,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是的,他原先吸过毒,经常会产生幻觉。他在戒毒所里戒过毒,释放出来以后也是无所事事,他还曾经在一个寺院里静坐过一个月,为了不让他做傻事,他的舅舅就在老板那里帮他谋了个保安的职位,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职位。可是几天前他擅离职守,让K公司的员工被外人盗了一辆摩托车,所以被处罚了一百元,他估计有些不服气,一直带着抵触的情绪,说什么要罚也得一起罚,那么多的保安就只针对他一个,他没有错,就是有错也是大家都有错,这是佛祖告诉他的。两天前,当老板带着一个考察团过来考察时,他将大门紧闭,把人挡在了门口,而他却像一头冬眠的狗熊蜷缩在保安室里呼呼大睡,让老板失尽了面子。那天老板当场就决定要将他毙了,你知道的,就是开除了,可是在办公室主任唇枪舌剑的软磨硬泡下,老板的耳根就像被火焰烧烫的铁丝软了下来,最后还是将就着给他调了岗位。”

“难怪他一直不让我进去,说起话来玄之又玄,还说‘你进来了,你就出不去了,让我蒙着一头雾水。”

“你不要听他瞎胡诌,他就一直嚷着自己是K公司里唯一最清醒的人,他还说他像哲人一样能看穿K公司的本质,还引了一句什么诗,哦,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你说好笑不好笑,一个从戒毒所里释放出来的疯子,居然吐出来的不是泡沫而是诗句。不过,我们听惯了倒不是跟他计较,毕竟现在言论是自由的,再说我也没法缝了他的嘴。”女秘书嫣然笑着说。

陶渊明这时突然察觉到女秘书已经烫了发,蓬松的头发像一只卷毛的波斯猫,而她的确就是一只妖艳的波斯猫。

   “那你今天过来干什么?”女秘书突然问。

   “我是来找老板报到的。

   “老板叫你过来报到?”女秘书疑惑地问,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回事。

   “是的,老板在吧?”

   “老板倒是在,在办公楼里喊口号呢。我有事出去一趟,你直接去找老板,假如他会见你的话。”

陶渊明将自行车左拐右转地塞进车辆挤得密密麻麻的车棚里(车棚就像便秘的肠道一样堵塞),然后慢悠悠地绕过水池,从棕榈树上突然脱落下一扇枯黄开岔的枝叶,斜斜地插进水池里,又漂到了鹅卵石岸沿。一条金鱼,孩童的手臂般粗壮,背部黑白斑点胡乱相嵌,咧着一张空洞洞的圆嘴游向岸沿,然后一直咬向棕榈树断折的枝叶。

一个白发苍苍的割草工人幽灵似的穿梭在草坪,他的双手抓捧着一台割草机一颠一跛地割草。忠厚老实的割草机一点也不敢懈怠有条不紊地将一丛丛颀长的野草拦腰截断,野草鬼哭狼嚎地嘶喊着,碎裂的尸体四处散溅,不时地涌出一股浓烈的粗涩气味横冲直撞地钻进鼻孔里。

一只灰褐色的野猫,圆滚滚的肚子像藏着一个沉重的铅球几乎贴着地面,也许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只藏在墙角嗷嗷叫的公猫让她不再孤独。这只野猫卷起尾巴,轻蔑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傲慢的冷漠,只是斜斜地瞄了一眼就钻进了幽暗幽深的水沟,没了踪影。

陶渊明走向办公楼时,那个保安推着一辆载大豆油的四轮小车从他的身边闪过,冷冷地嘲笑说:“哼,不听我的劝,你尽管进来好了,你进来了,你就出不去了。”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句咒语,而那阴冷的声调像从幽冷幽暗的地狱里挤出,一股冷颤从陶渊明的脊骨一直钻到脚底,这该死的保安一点儿也不像保安倒更像是地狱的使者。

不远处,陶渊明望见办公楼的一楼大厅里十几个人一字排开,像斜插在沙滩边参差不齐的木麻黄树,他们在不断地喊口号:团结、拼搏、创新……一遍又一遍地喊,喊了几次,声音渐渐地凌乱发颤,像呛了油烟,这也许就是K公司的厂训吧,但是需要将这几个字提升成厂训,也恰恰说明K公司就是缺少这几个字的精神,因此不断地强调自己富足其实就是在不断地暴露自己的贫乏。

老板穿着皱褶的西装和乌亮的皮鞋,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像只气宇轩昂的企鹅在起伏不平的队列前踱来踱去,像个指挥家在指挥喊口号,又像个评论家在点评口号,他突然止住脚步转身说:“可以了,喊口号,人一定要齐,气一定要足,这样才能有爆发力和震撼力,才能展现K公司的精气神。好,今天就喊到这里,明天继续,散开。”

等老板上了二楼办公室,陶渊明也趁机跟上去了,幸亏老板有在,而且能这么清闲,不然自己又得将自己流放到水池边数金鱼了。

老板在走廊里见到了陶渊明,油光满面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不禁问道:“你找谁?”

陶渊明挠着耳根惊讶地说:“我是陶渊明,我前几天前刚过来面试的,你让我初八过来报到。”

老板恍然大悟似的说:“哦,我几天前好像面试过一个人,这么说那个人就是你了,你瞧我这记性,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不管了,你说我面试过你就是你了,呵呵。”老板像顿悟了人生秘密似的笑起来。

“怎么会,你是一直在操劳K公司的大事,自然会忽略一些小事情。”陶渊明的话说得有些轻飘飘,这显然是在奉承老板,但他其实更想说的是,唉,你这是贵人多忘事,怎么会记住我这个小人物。

“嗯,按你说今天已经是初八啦?这日子过得还真快。”

   “是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那你现在是要过来K公司了?”

   “我还是决定过来。”陶渊明知道这本是无奈地选择,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选择,况且自己两年来一直被别的公司拒绝,现在K公司居然是让他自己考虑抉择,这毕竟是一个奇特的转折,只要史学家愿意添油加醋补点细节估计就可以载进史册了

   “嗯,你要过来,那我代表K公司欢迎你!”老板笑呵呵地说,“K公司只是提供一个平台,关键得靠自己去发挥,你不是本科生吗,K公司的本科生还是不多的,你应该充分展示自己的学识。”

陶渊明微笑地说:“会的,我会努力的。”可是声音突然像贫血一样显得有些孱弱。

老板顿了一下,然后点起一根中华香烟,声音洪亮地说:“呵呵,你应该大声地说:好,年轻人吗,腰要挺,骨要硬,气要足,像我一样。”

陶渊明微笑地说:“你说的是。”他突然觉得老板的确很威严。

老板叮嘱似的说:“K公司的罐头厂新建不久,原先聘请了一所高校的一个老教授研发了一些新产品,可惜老教授几个月前突然去世了。他活着时,我就建议他研发鱼头汤罐头,充分利用鱼的下脚料,变废为宝,他说可以的,但产品的研发还没有启动,他就突然去世了,你可以继续去参与这个产品的研发。”

陶渊明心中的激情似乎被点燃了,他从小时候起就希望自己能够像科学家那样研究出一点名堂,而现在他怀揣的梦想似乎可以实现了,K公司就是施展自己才能的一个舞台,他决定利用这个平台展翅翱翔。

陶渊明郑重地说:“嗯,对于研发我是有一些经验的,而且也有研发方面的资源可以利用。”

“那好,我现在给研发部经理打电话,让他领你去研发部,你从今天起就是K公司的正式员工了。”

陶渊明满意地笑着,这毕竟是毕业两年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虽然叶永吉对K公司揭露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秘密,但陶渊明觉得自己是来工作的,只要自己循规蹈矩兢兢业业地扫净自己的门前雪,为研发而研发,不卷进别人的纷争里,这些秘密应该不至于给自己惹上麻烦。

陶渊明坐在老板办公室的藤条椅上等待研发部经理的到来,像河边的人焦急地等待一只渡船。他四处环视了一下,突然望见了老板办公室靠门的墙壁上挂着几个一模一样的电子钟,一声不吭地显示着不同时区的时间,而不同的时间在时刻提醒我们,这里的人在热火朝天的工作时,美国人却准备裹着星星镶嵌的毛毯睡觉了。

靠近门口的玻璃缸里不断地冒着水泡,渐渐的消失在水面,“你进来了,你就出不去了”,陶渊明隐约地听到这句诡异的话从玻璃缸里传来,他惊慌地托起眼镜揉一揉眼睛,然后再仔细凝视着玻璃缸。玻璃缸里一头黑褐色的小金鱼摇曳着尾巴,呆头呆脑,顶着圆滚滚的眼睛,砸巴着小嘴吹吐气泡,难道这是条来自纳尼亚世界的小金鱼,这句话就是从它缩成‘O’字形的嘴里吐出,估计一会儿这个玻璃缸就会碎裂了,水哗啦啦地四处漫溢,自己将被水流的漩涡裹卷进纳尼亚世界的一片汪洋大海,然后一条金鱼将载着自己向恶魔搏斗。可是他凝视了一会儿,玻璃缸始终没有破裂,小金鱼懒洋洋地拖拽着尾巴藏到假山后,他仔细地听了几次,却再也没有听见什么话。

当老板又将一根中华香烟吸得只剩一点孱弱的火星在烟头里呻吟喘气时,研发部经理就像一个不倒翁摇晃着走进来。

老板抽出一根中华香烟递给研发部经理,笑呵呵地对他介绍说:“老贾,这是新来的员工,陶渊明。”

然后老板突然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询问陶渊明:“是这个名字吧?”

“是的。”陶渊明淡淡地说。

“呵呵,一个本科生,现在我将他收到你的麾下,充实你的部门的实力。”

然后老板又对陶渊明说:“这是研发部经理,贾不清,是原先聘请的那个老教授的嫡传弟子,你就到他的部门去。”

老贾似乎没有一点惊喜,只是平淡地说:“你是本科生?”

“是的。”

老贾头发极其细短,像一块春天刚刚吐芽的乡间田地,一张娃娃脸嵌着一双尖锐的小眼睛和一双弯弯的细眉毛,鼻子扁平,嘴巴宽敞,头小肚圆,一只唐老鸭的模样。

老贾便领着陶渊明去研发部熟悉情况,走在一条鹅卵石小径上,穿过几棵棕榈树就到了。

老贾将还没熄灭的烟头踩在富贵鸟皮鞋底下,烟头一声不响地断了气而且还被踩压成了肉饼。

老贾边走边问陶渊明:“你是本科生?”

陶渊明应道:“嗯。”

   “你是哪里毕业的?”

   “中国海洋大学。”

   “中国海洋大学?”

   “是的。”

   “在哪里?”

   “青岛。”

   “中国海洋大学在国内应该属于排得上档次的大学,我的一个侄子就在中国海洋大学就读。”

   “中国海洋大学还算可以吧。”

“你怎么回来了?”
    陶渊明满不在乎地说:“这个一时说不清,总之该回来的总会回来的。”

   “你在中国海洋大学读什么专业?”

“生物工程专业。”

   “生物工程专业?”老贾皱了一下眉头。

   “是的,生物工程专业。”陶渊明特意强调说。

   “那你研发过罐头?”老贾有点慌张地问。

   “没有,我学的主要是基础理论知识,泛而不专,什么都沾一点,其实什么都不是很清楚。我的专业与罐头没有一点直接关系,只是一些基础理论有点关联,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短短的四年只能浮光掠影似的泛泛而读,说到底就是蜻蜓点水。”

   “那就是说你从来没有研发过罐头了?”

   “没有,这应该是属于食品工程专业的吧,我就尝过这个专业的人自制的冰淇淋。”

   “你说你是生物工程专业?”

   “是的。”

   “你说你没有制作过罐头?”

   “是的。”

   “你真的一点儿也没制作过罐头?”

老贾突然显得轻松起来,紧绷的脸渐渐地舒展开,接着像一个熟念的向导似的滔滔不绝地介绍起研发部的发展简史。

“嗯,你可能不知道,东家或许没提过这件事,K公司本来是没有研发部的,研发部是为研发罐头而专门成立。研发部原先聘请了一所高校的一个老教授过来指导,你可能不知道,这个老教授在国内是罐头行业的权威,现在国内有一本经典的罐头书就是他主编的。老教授来的时候,估计已有八十多岁,银白的头发里间杂着几根黑丝,但身子骨还是硬实的,思路也清晰,说话也利索,走路也稳当。那时有几个人争抢着要给老教授当入室弟子,可是东家独独选中了我,老教授传给了我制作罐头的一些传统配方和工艺,他还带领我不断地更改配方和工艺研发出了几种新的罐头产品,当然这些新产品是得通过东家鉴定的,东家是不会错的,东家品尝后说可以就可以,东家品尝后说不可以就不可以,那就得改变配方。老教授是我的师傅,呵呵,我自然得非常尊敬她,你可能不知道,我每天都给他端茶倒水,还会到菜市场购买些他喜欢物品。可是四个月前的一天,那天清晓东家恰巧搭飞机去新加坡,我把一根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老教授则像往常一样在喝茶,可是喝着喝着便像一根电线杆横倒在了地上,我赶紧从隔壁招呼来人手,手忙脚乱地抬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医院诊断的结论是心肌梗塞,你可能不知道,这种病找上谁,谁说走就走的,你几乎没法同它讨价还价。老教授的后事折腾了几天,我就接过了研发的接力棒继续研发新的罐头产品。我一点也不吹嘘,我在这个厂里是老教授唯一的嫡传弟子,我已经在老教授提供的产品的配方的基础上继续改良研发了几款新的产品,而且已经得到了东家的认可,客户反馈的情况也可以,呵呵。”

老贾像小孩一样呵呵地笑起来,露出一颗残缺的牙齿,蛀虫总是没有一点儿锲而不舍的精神所以做事往往半途而废,然后老贾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点了一根,吐出烟雾,接着说:“老教授死了以后,研发部原来包括我在内有四个人,后来招进一个人,不久前因为公司业务需要被调走了,现在仍然剩下四个,不过四个也够用了,可以凑成一桌麻将了。研发关键不在人多而在人精,要人嘛,K公司从来就不缺人,车间一抓就是一捧。”

 老贾带着陶渊明绕过一个花坛,到了一个门口,两扇白色门紧掩着,可是门口的标识牌却不是标识“研发部”,而是标识“罐头配料仓库”。陶渊明有些发懵,他怀疑老贾是不是只顾说话带错了地方,但不敢乱开口。可是老贾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直接推开罐头配料仓库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陶渊明也只能跟了进去,也许老贾是带他参观别的部门。罐头配料仓库不愧是罐头配料仓库,密密麻麻地堆垛着一桶桶大豆油,大豆油一桶挨一桶一层叠一层像小孩堆起的积木,然后再缠上透明胶带,而那个不让自己进K公司大门的保安尤冰居然蹲在墙角里用一根小木棒掏耳屎,可是他没有说什么话,也许是老贾在场,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从陶渊明旁边像一阵阴风刮了过去,陶渊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内衣像紧紧贴在了脊背,因为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尤冰那句阴森森的话:你尽管进来好了,你进来了,你就出不去了。可是这里毕竟是仓库啊,哪里有什么研发部,大约走了十几步,绕过几垛大豆油,就在一个墙角,一个洞口突然出现了。那个洞口宽度估计一米,高度估计一米二,门口没有任何标识牌,但这个是门吗?这个怎么会像门呢?陶渊明心里嘀咕着,这个简直是个狗洞。可是现实总是缺少出乎意料,这个洞口果然是进研发部的门,虽然矮小,但还是门,就像小矮人虽然矮小,但终究还是人。老贾在门口微微地弯下腰,将身子探了进去,陶渊明却没有依样画葫芦,干脆蹲下去,然后将身子挪了进去。

这里果然是研发部的一间小型研发车间。小型研发车间隔成两个小间,一间是临时的简易办公室,摆设着办公桌和茶具,一间是研发操作间,办公室通向研发操作间的门显然高大得多,估计也有两米高。办公室里闲散地坐着三个女人,在那里泡茶聊天,茶几上还有几包葡萄味夹层饼干,有一块缺了一个口,像被老鼠啃过一样,这些女人估计四五十岁的年纪了,她们都用疑惑的眼光打量陶渊明这张生疏的面孔,想问些什么却始终没有问。

老贾笑嘻嘻地介绍说:“这是新人,今天过来报到,是个大学生。”

三个女人显得有些惊讶和羡慕。

   “是大学生噢。”

   “难得噢。”

   “哪里毕业的啊?”

   “中国海洋大学。”陶渊明勉强地回答。

   “中国海洋大学啊,那肯定不错噢,肯定是本科生了。”

   “嗯。”

   “那你今天正式过来K公司啊?”

   “是啊,老板让我带过来的。”老贾替陶渊明回答了,然后从茶几上抓起一杯茶喝下去。

   “再来一杯吧。”

老贾一点儿也不客气,等茶杯冲上茶,他咕噜噜地又喝了一杯。

“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啊?”

“我就不要了,你们慢慢喝吧。”陶渊明微笑地说。

   “老贾,你现在的部门实力应该会提高吧,来的可是一个大学生。”

   “呵呵,到时候再说。我现在带他到研发操作间参观一下,你们慢慢喝茶。”

   “哦,那你去忙吧。”

那几个女人把那泡过的茶叶倒进垃圾桶里,又撕了一包铁观音茶包,烧上热水继续冲泡起来。

老贾带着陶渊明走进研发操作间,靠墙的两个铁架上凌乱地堆积着几个褶皱的箱子,箱子里横七竖八地塞着不同罐形的空罐,有些空罐已经脱了皮布满斑斑锈迹。铁架的最底层摆着两小盆焦黄色的油,一盆油里零星飘着几片黑焦焦的辣椒,油的旁边两个塑料篮筐里装满锅碗勺盆,像一个小厨房里的道具。

两个女工人,戴着潜水眼镜,脸部用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空洞的鼻孔和嘴,仿佛在进行脸部整容,小心翼翼地切碎一粒粒剥了皮的洋葱。

三个女工人,用一个小汤勺将塑料盆子里的油舀进一个油渍斑斑的空罐里,在电子天平上称量后再倒回盆子里,然后再舀进空罐里,称量后,再倒回盆子里,一直这样反复地操作着,像小时候自己在沙滩堆起沙塔,然后推翻了,又堆起来,又推翻了。她们目光无神,嘴唇紧闭,双手像机械的手臂。

陶渊明突然不解地问老贾:“老贾,那个工人怎么在一直将油舀出来又倒进去?”

老贾异常兴奋地说:“她是在训练,等训练到一定程度,她舀出的油就可以刚刚是五克,不会多,也不会少,厉害吧。”

   “五克?”

   “是啊,这是客户的要求,如果少了就得被投诉。”

   “那就多加一点。”

   “多加一点?这肯定不行,这得增加成本,东家会责骂的,可能还会扣奖金。”

“不过,这个得练到什么时候。”

“这个就是熟能生巧,像药铺里抓中草药的人长年累月地抓中草药,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几两了,这个得靠长期反复地训练,真功夫总是练出来的。”

陶渊明觉得这个并不是什么熟能生巧的问题,而是这本身更像是在惩罚人,就像老师在惩罚调皮的孩子抄写课本,一遍又一遍地抄。

陶渊明突然向老贾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觉得可以定制不锈钢勺子,让它满满地舀出来就是五克那不是更好吗?”

老贾有些出乎意外,居然有人试图反对他的训练方法,但他掩住了自己的不悦,含糊地说:“嗯,你这个主意我会考虑一下。不过工人现在也训练有一段时间了,估计可以派上用场了,半途而废就可惜了,是吧?”

陶渊明似乎有些失望,他本来是可以当一回英雄拯救这些可怜的工人,现在这些工人只能继续无休无止地称量下去,或许这就是她们的命。

老贾带着陶渊明走出研发操作间,那三个女人依旧在喝茶,然后又招呼老贾和陶渊明喝茶。这回老贾也没喝,而是说:“你们继续喝吧,我还得带他到楼上的产品展览室参观。”

然后他转过头对陶渊明说:“现在我带你到二楼参观我研发的新产品。”老贾露着歪斜的牙齿,得意地说。

   “是啊,你去二楼瞧瞧老贾的杰作,你也得努力努力,到时候也研发一两种新产品让我们尝尝鲜。”

   “是啊,如果有新产品,我肯定第一个要来尝鲜。”

    陶渊明没有回应,只是微笑着。

老贾没说什么就带着陶渊明从那个狗洞似的门钻过去。

陶渊明也跟着老贾钻过去,然后说:“老贾,那些女人都是研发部的?”

“那个戴眼镜的是研发部的成员,其他的都是物业部的人过来串串门,她们闲着没事干就过来,反正这些茶都是公司的茶,谁喝都一样。”

“哦,那不是还有两个人?”

“他们这两三天凑巧都请假。”

“老贾,这个研发部怎么会藏在罐头配料仓库里面,难道是不让外人知道?”

“你说的是这个啊,你可能不知道,建这个罐头车间的时候原来是没有设立小型研发车间的。后来老教授说应当得有自己的一间小型研发车间,东家也没有反对,于是就从罐头配料仓库里隔出来,可是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制作简单的样品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哦,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进入小型研发车间的门那么矮,简直就是狗洞。”

“狗洞?”老贾有点惊讶,“你认为那是狗洞?”

“是啊,再说这样人进出也不方便,都得低头弯腰,怎么不把它改得大一些?”陶渊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老贾的惊讶程度,仿佛被人戳穿了一个大秘密。

“改得大一些?那就不用了,你可能不知道,这个也可以当成K公司的一件杰作,你在K公司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低矮的门。何况这么一个小的门,再高贵的头也得低下去,这就是进研发部的第一步。你可能不知道,东家就曾经低下头进去参观过一次,可是那次低头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进去过。”老贾突然诡谲地笑了一下。

老贾带着陶渊明到二楼研发办公室的一个产品展览室参观自己的杰作,在展览柜前他十分满意地介绍起自己的杰作。展览柜里摆放着十几种产品:油浸金枪鱼罐头、茄汁沙丁鱼罐头、油浸秋刀鱼罐头、豆豉黄鱼罐头、红烧鳗鱼罐头、红烧鱿鱼罐头、红烧跳跳鱼罐头、红烧鲍鱼罐头、红烧牡蛎罐头、香辣鲷鱼罐头……

老贾让陶渊明在不远处的一张沙发椅上坐下,他一边烧水,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研发史。突然一声巨响,玻璃展览柜里的一罐牡蛎罐头爆炸了,破碎的牡蛎从拥挤潮湿憋闷的罐头里争先恐后地逃窜出来,长期的禁锢让这些牡蛎像发了酒疯一样,在研发办公室里四处施展麻利的拳脚,一股恶臭像冲锋陷阵的士兵不知死活地往鼻孔里钻。陶渊明惊呆地望着牡蛎的碎尸,紧紧地捏住鼻子,失魂落魄地冲出研发办公室,可是这股恶臭却形影不离地追踪着他,这股恶臭在整个走廊瞬间弥散开了,把几间办公室的人驱赶到走廊,恶臭挤压着他们的胸口,让他们一起按捺不住地呕吐起来。一只误闯的蜜蜂晕头晕脑地失去方向,朝雪白的墙壁撞过去瘫倒在地上,一群蚂蚁绕着圆圈疯狂地旋转,一株文竹的叶子簌簌地抖落下来,一粒仙人掌的刺像柔软的麦芽糖耷拉下来。可是老贾似乎一点也不畏惧,他撕下两块棉花塞进鼻孔里,用一片雪白的毛巾一点点地擦拭,像考古学家在琢磨一件刚出土的古尸。老贾一遍遍地擦拭,几乎用去了几吨的自来水,牡蛎的碎尸才渐渐地被清除干净,恶臭像阳光照射下的迷雾渐渐地消失匿迹了,呕吐的人终于不用再呕吐了。

陶渊明压根儿没料到老贾是用这种方式来接待他,老贾显得失败而且沮丧,但又不肯承认,而且他也清理累了,于是就打电话让女秘书带陶渊明去办理上班卡。

等上班卡轻松地办理下来时,陶渊明的心像一片秋叶被劲风拧过,不禁颤抖着说:“我终于有卡了,我终于有卡了,我终于可以证明我是K公司的人了。”他像经过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自豪。

可是那个尤冰从保安室里取回自己的饭盒时幽灵似的走到陶渊明的身边,歪着脖子对他冷冷地笑:“哼,不听我的劝,你尽管进来好了,你进来了,你就出不去了。”

 

 

 

 

 

 

 

 

第三回

 

第二天,日历翻开到初九这一页,龙冲兔。陶渊明骑着瘦骨嶙峋的山地自行车像麦浪起伏的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悠悠然地漂进了K公司,那个不锈钢自动伸缩门像一个挨揍的小孩老老实实地蜷缩在灰暗的墙角,显得有点委屈。

保安室里的保安李丁旺是一个矮小的老头,一簇白苍苍的山羊胡子让整个脸尖得像一个锥子,他悠闲地泡茶,轻松地咳嗽,透过模糊的窗玻璃懒懒地望着一个小贩在坑坑洼洼的路边摆地摊卖桔子,干瘪的桔子被岁月慢慢地风干了就像保安皱缩的脸。陶渊明走进保安室,李丁旺漠然地打量了他一下,他对陌生人总是很厌恶,他总得逼迫自己去询问陌生人来K公司的目的,这样就影响了他抽烟喝茶听小曲。虽然他每一次询问,每一个人给出的回答都不一样,但他总得让他们进去,因为他那稀里糊涂的脑袋始终琢磨不出不让他们进去的理由,于是他给自己定下了规则,凡是见到陌生人都不再询问,可是每次见到了陌生人时他总是禁不住要询问,因为他对陌生人总是充满好奇。

   “你要到哪里?”李丁旺不禁问道。

   “到K公司。”陶渊明脱口而出。

   “什么?K公司?那就是到这家公司。”李丁旺慢慢地捋着胡子。

   “是的,这里只有一家K公司。”

   “我知道这是这里唯一的一家K公司。”李丁旺不满地说,“那你到K公司干什么?”

   “上班。”陶渊明流露着一丝喜悦,“这是我第一天上班。”

    可是李丁旺没有察觉出来,他不会去察言观色,只是懒懒地说:“我才不管你到K公司是上班还是干嘛,你爱干嘛就干嘛去,我又不会拦你,只要你不会干扰我喝茶。”

然后李丁旺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吐出一片獠牙状的烟雾,然后依旧喝他的茶,茶杯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茶垢,也不知是多少茶叶吐出的糟粕日积月累堆积出来这么厚厚的一层茶垢。陶渊明从一个布满插孔的木架上坦然地拔出纸卡,悠然地插进一个半新半旧的打卡机,严肃刻板的打卡机“吱吱”地咬了一下纸卡,然后慢条斯理地吐出纸卡,纸卡上就烙下了几个模糊的黑色齿痕:08:00。

慵懒的浮云闲散地披着晓光,却没有一点颓废的样子。从水池里钻出五条银白色的水蛇,高傲的头慢慢地向上探起,却谦卑地弯下腰扎进水池里,撞出一朵破碎的水花,缓缓地扩散开去,然后又钻出来,又扎进去,永不知疲倦,远远望去像一个压扁的银项圈。

K公司的建筑总是呈现出一点模糊的对称,水池呈“回”字形,厂房呈“凹”字形,两边矮矮的七里香也呈“T”字形对称地种植。

陶渊明经过水池时突然陷进了陶渊明式的沉思中:自己将像这水池里的金鱼,在水池里自由自在的游走,可惜金鱼毕竟还是金鱼只能困在水池里,而不像那大海里的游鱼,可以自由驰骋,金鱼禁锢在水池里,自己也将禁锢在K公司中,但陶渊明毕竟不是一个古板的哲学家,他不会将自己陷进“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纠缠中。这种徒劳的沉思让他心烦意乱,他总是要摆脱它,因为这种沉思没有一点意义,可是他又总是摆脱不了它,因为他觉得这就生活给他的唯一意义。

小型研发车间的那个狗洞似的门半掩着,像是田园里圈住鸡鸭的篱笆剪出的一个低矮的门扉,陶渊明不情愿地弯下腰挪进去,还以为自己是为了进去捡蛋。

小型研发车间里只有一个许夏莲,约摸四十岁,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眼镜后藏着一双像龙眼核一样细小的眼睛,鼻子像悬崖峭壁异常坚挺,剪着一头齐耳的短发,短发的末梢染成棕色,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子,最可怜的是那两条瘦长的细腿,血肉像是被吸血虫狠狠地榨干了,直挺挺的叉立着时就像一个画图用的细脚伶仃的圆规,让人不禁回忆起包身工的模样来。

瘦长的脖子搭上瘦长的细腿让许夏莲更像挺立在河边的一只鹭鸶,但许夏莲并不是不肯吃饭,而是她吃再多的饭也只会这么瘦,医生查了古老的医书也解释不清,医生对自己不清的病总是推诿给古老的医书没有清楚地记载,于是许夏莲就只能继续维持这样瘦削的身材。

这实实在在是一种缘分,陶渊明第一次见到许夏莲时便闲谈得异常火热。

许夏莲带着一副蓝色的手套在擦拭茶具,见到了陶渊明走进去,亲切地招呼说:“哦,你就是昨天老贾带来的那个人?”

她的嘴巴的右下角点缀着一颗轮廓鲜明的黑痣,黑痣上插着一根歪歪扭扭的黑毛。

陶渊明微笑地说:“嗯,从今天起我就是K公司的一份子,我们算是同事了。”

   “呵呵,那欢迎你到研发部来。我叫许夏莲,你呢?”许夏莲一边脱下蓝色的手套,一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陶渊明。”陶渊明简洁地回答,顺便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陶渊明?古代那个大诗人陶渊明?”许夏莲露出一脸莫名的惊诧。

   “诗人?哪能,我只是一个打工仔,古代的那个大诗人还是一个彭泽县令呢,他辞官归隐也是躬耕田园自给自足,他才不会给别人打工。”

“那你怎么会取‘陶渊明’这个名字,一个大诗人的名字?”

“这件事我就没有办法了。身子是父母给的,名字是三叔公取的,谁也拒绝不了,就像谁也拒绝不了空气。”

   “这也是,不过名字也只是一个符号,古今名字相同的人多着是,所以谁都可以取陶渊明这个名字。古代大诗人陶渊明比较出名,所以取他的名字肯定让人不禁惊讶。”

   “但我没有大诗人陶渊明那么潇洒,写下了《归去来兮辞》,就欣欣然归隐田园了。然后是‘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是不是还写过‘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样的诗句?”

   “这是诗仙李白写的,陶渊明倒是写过《桃花源记》,一个渔人‘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个古代的乌托邦。”

“我也记不清了,我都许多年没有读书了,这像是小学生念的诗,都已经隔了那么多年,只模糊记得有桃花,然后就潭水。你不仅饱读诗书,而且一切还记得那么清楚。”

“哪里,只是该记住的就记住了,该忘记的就忘记了。”

“但我还是觉得你不叫陶渊明好,因为陶渊明会写诗,你可会写诗?”

陶渊明突然厌恨起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没识什么字,也不懂查阅字典,于是就让三叔公取名,三叔公那天恰巧读着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三叔公摸了摸自己的秃头然后就取了名字,“既然都姓陶,那就是缘分,叫陶渊明吧。”陶渊明的父母自然欢喜得没有意见,自己的儿子毕竟有个像样的名字,而且听起来不会拗口。可是陶渊明这个名字对于他却是一个癞疮疤,读过他名字的人常常会揭开他的癞疮疤:“你叫陶渊明,你可会写诗?”他总不得不尴尬地回道:“写诗我倒是不会。”

“所以嘛,陶渊明怎么可能不会写诗。”许夏莲惋惜地说。

“那你是哪里毕业的?”许夏莲突然转移了话题问道。

“中国海洋大学。”

“中国海洋大学?”

“是的。”

“那就是本科生了?”

“是的。”

“你读什么专业?

“生物工程专业。”

“生物工程专业?”

“是的。”

“那你怎么会回来制作罐头?”

“我觉得在这个山沟沟估计也只能制作罐头了,是不是有点白读书了?”

   “怎么会,至少你有本科文凭啊,不像我,小学毕业后就操劳生计,现在只有一张让老鼠啃咬得残缺不全的小学文凭,老鼠也真是神通广大,十几年前的藏品我都已经忘了塞在哪个角落了,它们居然能追查到。”

   “文凭也许会有一点用吧,有聊胜于无。”

“你是应聘进来的,还是通过牵关系进来的?”

陶渊明掷地有声地说:“我是通过应聘进来的,我同老板非亲非故,怎么可能通过牵关系进来。”陶渊明认为事实如山,不容改变,一点儿也不用谦虚和掩饰。

   “所以这就是本科文凭在起效用,有本科文凭的人就是不一样,一面试就进来了,而且还不用去车间,如果没有本科文凭能一下子就到研发部吗。我就不一样了,我就是通过那么一点关系进来的。”许夏莲笑着露出两片大大的龅牙。

许夏莲诚然是沾了一点关系进了K公司。许夏莲的丈夫干什么活都倒霉,捕鱼鱼见了他就逃之夭夭,养虾虾毫不客气地死了几口池,最后干脆赋闲在家里,可是有一天他突然爬上三楼的阳台对着初升的太阳说:“难道我就不能游戏自己的人生?”然后他就从家里的一层楼开辟出一间游戏厅,让许多人一起游戏人生。许夏莲拗不过他,可是在家里听着一群年轻人肆无忌惮地敲打游戏机,她深感厌倦,于是她要出去干活。“这样吧,你要去干活,我找我的三儿去说说。”她的母亲对她说,她母亲的三儿就是何耀天小时候的小名,何耀天曾喝过她的乳汁,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乳汁,何耀天咂了咂厚厚的嘴唇,他依稀还能闻到乳汁甘甜的味道,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你到研发部去吧,假如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许夏莲也不回避自己是怎么进入K公司的,她总是对别人说:“我就是通过那么一点关系进来的。”

   “这似乎也没关系,K公司不就是家族性企业吗?家族企业的潜规则不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应该算是家族企业吧。你是本科生,老板给你的工资是不是很高啊?”

    陶渊明有点羞赧,搪塞说:“哪里会,我又不是特殊人才能够享受老板的特殊津贴,工资一般般啦。”

   “怎么说也会比我高,你知道我多少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八百元。”

   “八百元?这是普通员工的资本工资吧。”

   “呵呵,普通员工的资本工资是六百元。”

   “六百元!”

   “你以为K公司开银行到处是钱让人抢,你要多赚钱,就得多加班,知道吧,你只有多加班,才能多赚钱,这就是硬道理。”

   “这是资本家的赚钱方式,压榨工人的时间获取利润,工人被压榨了,还得感激老板给他们机会加班。”

   “透彻,精辟,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学生见多识广说话就是不一样。你可能不知道,不是谁都能加班,明知道自己被压榨了,还得努力争取机会去加班,所以谁能加班,人家不会认为你命苦,而是认为你得到了领导的赏识,一定有前途。”

“可怜,明知道脖子要被人砍了,还得争抢着伸过脖子去,还得堆出一脸欢笑肯求刽子手赶紧把刀磨得锋利些然后下刀利落些。”陶渊明慨叹道。

“没什么可怜,都是为了生活,除非像你说的那样躬耕田园自给自足。”

“现在不可能了,连地都没有了,怎么躬耕田园,再说每个人都躬耕田园自给自足那只能回到老子的理想国去了。”

“你喝不喝茶?”许夏莲盛了一壶水插上插座,然后把茶杯翻转过来。

“不喝了,现在喝茶,估计不争气的肚子撑不到吃午饭就叽里咕噜地喊饿。”

“哦,那就喝喝水吧。”

“可以。”

“老板让你到研发部研发什么项目?你能不能也尝试着研发出一些新鲜的产品?”

“估计现在还不行,我以前都没有制作过罐头。”陶渊明有点尴尬地说。

“制作罐头,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我刚进来时不也是一窍不通,现在让我瞧着配方我也可以制作。”

“这关键还是得靠学吧。”

“肯定的,我一个小学毕业的,几个月就可以了,你估计会比我更快上手吧。”

“哪里,不过老板倒是一直在提鱼头汤罐头,他一直强调要充分利用鱼的下脚料,变废为宝。”

“这个在老教授活着时就提过啦,可是老教授还没尝试几次就倒下了。”

“你说的就是那个K公司聘请过来指导罐头研发的老教授?”

“是的。”

“这么说你也是他的徒弟了。”

“哪能轮到我。”许夏莲冲了两杯水继续说,“老贾才是,他们两个简直是形影不离,我只是听从老贾的分派,起初也是洗洗锅盆,他们的讨论我都没有参加,渐渐的我可以参加了,不过老教授却突然倒下了。那时老贾在陪老教授喝茶,我还记得他们还在讨论一种罐头的制作工艺,老贾似乎要坚持自己的意见,老教授似乎不同意,认为应该改一改,然后老教授接了老贾的香烟抽了几口,就像一棵被锯子截断的树木没有一点预兆地倒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贾在香烟里下了毒。我也是一阵慌乱,急忙拨打120急救,但却没有急救车,于是公司就自己开车送老教授去医院,可是等到了医院,医生诊了一下也只是摇了摇头,说老教授在路上就提前走了。老板还是挺倒霉的,聘请他还不到一年,他就毫不客气的一命呜呼,老板也只能破费些钱帮忙料理了丧事。现在老贾对研发拥有绝对的权威,好像整个突发事件中老贾成了唯一的受益者,所以老贾是得感谢老教授的突然死去,让他成了K公司唯一权威。”

“老贾说在K公司唯一让他自豪的就是自己当了老教授唯一的嫡传弟子。”

“老贾也是幸运的,几个人争给老教授当嫡传弟子,却让他意外当上了。”

   “哦,那是他有特殊本领吧。”

   “怎么会,他就是一个烧锅炉出身的。”

   “什么,老贾以前是个烧锅炉的?”陶渊明深感不可思议。

   “不然呢,你还以为他是什么来头,而且我告诉你他也只是小学毕业。”

   “你对老贾熟悉吗?”

   “呵呵,熟悉也算不上,就了解一些琐杂的事。老贾三十岁入赘孙家,他的妻子比他小十岁,可是把他管得像关在牢笼里。老贾也没什么本事,只是在一家芦笋厂烧锅炉,可是后来却拜了一个机修师傅,老贾这个人在这方面还是挺机灵的,没几年也就可以出山了。他原来在K公司当机修,慢慢地爬到机修部副经理的位置。”

   “老贾肯定有他特别的手段,或许是老板不拘一格用人才。”陶渊明揣测说。

   “听说他们几个人在老板那里争来争去,最后老板拍案定板的人却是老贾,这是有点让人出乎意外,你想啊,机修和罐头研发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老板就独独欣赏老贾的嗓门大,声音亮,办事一根筋,这点就很像他,而且老贾敢说敢做,这点也很像他,虽然老贾经常说错做错,但这丝毫改变不了老板对他赏识。”

   “这个也可以,这似乎应了那句老话‘物与类聚,人与群分’。”

“总之,K公司一切事都是老板说的算,谁能反对,就算有人反对,老板也可以否决掉。老贾得宠后也渐渐的有了一些本事,可以将黑的说成白的,将白的说成黑的,有时外行人听起来玄之又玄,似乎事实就是他说的这么回事,最后,谁听了他老贾的谈话,都会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承认他讲得有道理,现在大家习惯都称他贾科学家。”

   “贾科学家?这是有点滑稽,这估计是公鸡骑上了枝头变凤凰。”

   “差不多,不过我想贾科学家这个称呼估计也只适用于K公司,出了K公司估计就只能称为‘假’科学家了。”

   “那肯定的。”陶渊明不禁点了点头。

“老贾也尝试过用鱼头去熬汤,那时熬啊熬,从鱼头里狠狠地熬出一层油。他加了许多调味料,可是制作出的鱼头汤罐头又油又腥又咸,怎么喝,我闻一闻就倒胃口了。老贾倒是喝了几口,没有王老吉可口,他情不自禁的说,这回他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吹嘘。”

   “这的确是一个有挑战性的项目,假如研发成功了,老板不就可以财源滚滚了。”

   “呵呵,梦是甜的,可现实是咸的,老板总是会心血来潮时折腾一下人,不然他就不叫老板。你这回过来,老板也让你参与这个项目。”

   “是啊,他就一直在谈这件事,这似乎是他的一个伟大的发现。”

陶渊明突然觉得鱼头汤罐头更像是老板投出的一个诱饵,这的确是一个诱惑人心的项目,充满独创性,可是似乎几乎不可能实行,就像永动机一样。

这时一个人突然探头进来了,那个尤冰,他还是出现了,但他只是向许夏莲打招呼,对陶渊明却视而不见,他问许夏莲:“姐,向你借个瓢子。”

许夏莲取出瓢子,搭讪说:“尤冰,你这回可别忘了还,你上次借的那个瓢子还没还呢。”

“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尤冰嬉皮笑脸地说,“姐,这回我一定记得还。”

   “上次你不是也这样说。”

   “是,姐,这回我一定记得。”

   “好了,好了,我记得你一直说记得了。”许夏莲没有继续说下去,尤冰拿起瓢子走了,陶渊明便不禁问许夏莲:“这个人,你认识。”

   “认识。”

   “他是不是这里有问题?”陶渊明指着自己的脑袋轻声地说。

   “应该是的,但他原来并不是这样。他原来年纪轻轻就娶了媳妇,可惜没过多久,他的媳妇就跟人走了,还卷走了他的一笔钱,可是他依然痴痴地等她回来,从此变得有点疯疯癫癫,估计脑袋被烧糊涂了,渐渐地吃喝嫖赌一样也不少了,更重要的是还染上了吸毒。吸毒这玩意儿谁能轻易惹它吗,惹上它就不可能轻易摆脱了,后来被抓进了戒毒所戒毒。”

   “原来他是受了刺激才这样的。”

   “从戒毒所出来后,他曾经一个人去寺院坐禅,他的舅舅老赖也就是K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不得不替他谋了个职位,几天前还是保安,可是出了点事,也是他的舅舅帮忙说情,将他调到了罐头配料间,说白了,就是搅拌工。”

许夏莲的手机突然响了,老贾让陶渊明到二楼研发办公室见一个人。陶渊明到了玻璃门口时,办公室主任赖天宝领来了一个新人萧石,老贾为老赖泡起茶。

初次见到老赖,他就对陶渊明和萧石谈论起人生。赖天宝头发削得平平的,脸下垂,模样极像一只哈巴狗,说话总是像炖排骨不温不火慢条斯理,他总是先赞叹一下人:“现在K公司在逐渐的扩大规模,是需要相当多的人才,你们应该在K公司里竖立表率。”然后再趁机打压一下人:“现在的大学生多得是,哪像从前是天子骄子,所以大学生也没什么可以神气的,像我一个小学毕业的,在K公司勤勤恳恳了十年,也可以当上办公室主任,可是大学生可以吗,大学生能接替我的活吗?不能吧,是不是?”然后递给老贾一根烟。

老贾接过烟附和着说:“文凭只是一张纸,关键人要灵活,像我不用文凭,可是我依旧可以研发出罐头。”

萧石在一张桌子上翻查材料,陶渊明坐在椅子上无趣地聆听老赖谈人生真谛,假如可以称作人生真谛的话,就像一朵游云无趣地聆听立在枝头的麻雀叽叽咋咋地探讨蓝天的深邃。他几乎厌倦地闭上酸涩的眼睛,他奇怪死缠烂打的困倦今天一直远远地躲着他,直到现在才像懦弱的窃贼悄悄地爬上他的眼睛,他用指尖夹在鼻梁上揉了揉,可是死皮赖脸的困倦却扎了根似的始终赶不走了。突然窗外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困倦四分五裂,他猛地站了起来,窗玻璃像牙齿碰到冰冷的水哆嗦地颤抖了一下,接着从一个灰暗的墙角冲出一个瘦瘦的人影,像一片斜斜飘落的枯叶,几乎带着惊恐的哭腔在喊:“爆炸啦!爆炸啦!”然后一群人像老鼠出洞抢食似的从四面八方纷纷窜了出来。

“爆炸啦!”

   “爆炸啦!”

“什么爆炸啦?”

   “锅炉爆炸啦!”

   “锅炉爆炸啦!”

   “什么,是锅炉!”

   “我还以为是炸弹呢。”

   “又没有军演,哪来的炸弹。”

   “我还以为是恐怖分子搞自杀式袭击呢。”

   “哪个恐怖分子会傻到袭击这个山沟沟。”

   “什么,是锅炉爆炸啦!哎呀,这锅炉怎么会突然爆炸。”

   “我就说嘛,肯定是操作失误,估计是锅炉干烧。”

   “不过,这锅炉爆炸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锅炉爆炸不就是炸弹爆炸,估计跟煤气瓶爆炸差不多。”

   “损失怎么样?”

   “哎呀,这个时候还谈什么损失,应该谈人。”

“哦,对了,死伤怎么样?”

   “是啊,有没有人被炸死了?”

   “屋里的一个估计没有救了,门口的一个被爆炸的冲击波震了出来,歪在墙角,应该还有救。”

   “可怜,能活下来估计也会烙下什么后遗症吧。”

   “没有引起火灾吧?”

   “没有火灾,没有见到浓烟。”

   “赶紧拨打120急救。”

   “已经拨打了,已经在路上了。”

   “我的命还是够大的,几分钟前从锅炉的门口经过,如果晚几分钟,那躺在地上的人就是我而不是他了。”

   “估计是你家的庇护神比较灵验吧,把爆炸延迟了几分钟,你回去时记得再去拜一拜。”

   “这种危险的职业还是不要去接触,我的一个侄子就是一个锅炉工,回去得让他转行。”

   “锅炉房和氨机房都是危险地带,几年前这里氨气泄露就死了两个人。”

   “死了两个人?”

   “是的,氨气呛死的。”

   “说白了,就像煤气中毒啦。”

   “怎么说呢,其实人活着到处都有危险,关键还是靠运气。据昨天的新闻报道,昨天一个电力检修工人在检修电路时,一根电线莫名其妙地落了下去,检修的人毫发无伤,扶楼梯的一个胖子却被电死了。”

   “这么巧。”

   “更巧的是那个扶楼梯的胖子是和一个瘦子换的班,瘦子那天恰巧到医院,因为他的妻子要生孩子。”

   “那他就是替人去死咯。”

   “更巧的是那个扶楼梯的胖子被电死后,医院传来瘦子的妻子生了个小孩,而且是一个九斤多的胖小孩。”

   “居然这么巧,真是无巧不成书。”

   “这听起来怎么更像是鬼片。”

   “这让我编我也编不出来。”

   “就你这个破脑壳也可以编书,我这个脑壳都可以撑雨了。”

   “什么?!这可是新闻报道啊,我一点儿也没有瞎掰。”

   “怎么样,人抬出来没有?”

   “哦,抬出来了。”

“让一让,人抬出来了。”

   “你看看,简直惨不忍睹。”

   “你看看,就像抬下战场上踩到地雷的伤兵。”

   “唉,可怜。”

   “唉,这样子怎么回去见老祖宗。”

   “你以为回去见老祖宗还会缺胳膊少腿啊。”

   “不然呢?”

   “他只是灵魂回去见老祖宗了,肉体只能喂虫子,不,肉体只能烧成灰,都忘了现在是火葬的年代了。”

   “火葬也好,只要梳妆打扮一下,然后往火炉一推,经过一两个小时的烈火焚烧,火焰会把他嚼得只剩下一堆灰,什么歪七扭八的形状也没有。”

   “是啊,人生来不平等,死后还是平等的。”

   “死后一样不平等,同样的一堆灰,可是装的是不同价位的骨灰盒,埋的是不同价位的墓坑,所以生来不平等,死后也一样。”

   “你不要这里小题大论了。”

   “不过呢,我倒觉得锅炉爆炸还是有一点点好处。”

   “什么?死人了,还会有好处?”

   “别胡说了。”

   “瞎掰吧。”

   “我可没有瞎掰。我认为至少有两点好处,第一点好处是电视台肯定会过来报道,你想啊,这回K公司不就可以不用花一分钱就能上广告了,这是多么求之不得的事;第二点好处是K公司间接裁了员工,K公司一直喊裁员,可是呢,越裁员人员越多,像用柴薪去扑灭火,火倒越旺盛了,以前锅炉房只有三个锅炉工,现在却有五个锅炉工,无缘无故又凭空多了两张嘴白吃饭,现在倒好,老板也省心了,锅炉的爆炸倒替他解决了一个棘手难题。”

   “按你这么说,还真是有点道理,那么老板还是得祈祷K公司多一点爆炸。”

   “这么说老板成了这场灾难的唯一受益者。”

   “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天爷就是擅长借刀杀人。”

   “人总得死,他总算死得有点价值。”

这时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都被抬了出来,老赖赶紧走过去拨开围观的人群仔细地查看。那个死去的人头发蓬乱,一脸乌黑,眼珠暴突,舌头歪斜,蓝色的工作服破裂不堪,像个丑陋的乞丐,但更像个滑稽的小丑,扭曲的身子像是在表演瑜伽或是在表演华佗的五禽戏,但估计骨头已经错了位,几乎恢复不了原样,惊恐用劲将他挤压得变了形,整个画面让人不禁回想起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油画《呐喊》中那个嘶戾尖叫的人,他就是一个献身艺术的形体艺术家用这种自残的方式向人诠释惊恐的内涵。老赖反反复复地查看,从头查看到脚,再从脚查看到头,连头发上的跳蚤也不放过,像个严肃的鉴赏家在谨慎地鉴赏一件海柳木雕,但又不敢触碰,怕他是一个脆玻璃,一碰就会散了架,然后他突然惋惜地叹气:“唉,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简直不成样子了……唔,没有一点喘息,死了,应该是死了,死了也好……嗯,你总算也是死得其所,要是活着就会成为一个累赘,对你对大家都是一个麻烦,死了倒是一种解脱,大家也都可以轻松了。”

   “杀人凶手。”机修工杨景秀突然轻轻地说出来,像长脚蚊子敲破了水泡。  

“谁是杀人凶手?”锅炉组长韩默愣愣地问道。

   “你。”杨景秀不客气地说。

   “我?”韩默瞪圆了双眼。

   “杀人凶手。”杨景秀再次强调说。

   “你疯了,我怎么会是杀人凶手,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昨晚请大家伙吃火锅,可是没有请你,你肯定怀恨在心,杀人凶手。”

   “你疯了,我怎么杀他。”韩默不禁为自己辩解。

   “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你借锅炉爆炸杀死了他,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死于锅炉爆炸,其实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你是锅炉组组长,锅炉爆炸了,你没事,他却死了,你就是凶手。”杨景秀冷冷地说。

   “你胡说,我才不在乎一顿火锅,我怎么会为了一顿火锅杀人。”

“不,你会,他昨天没有请你吃火锅,他没有给你面子,你肯定怀恨在心,这就是你的杀人动机,锅炉根本不可能有杀人动机。”

“你瞎扯,我没有。”

“不,你嘴里说没有,可是你心里肯定有这个念头,你昨晚肯定咬牙切齿地想要杀他,今天你终于逮住了机会。锅炉爆炸时,你在哪里?为什么你在时锅炉不爆炸,你不在时锅炉却爆炸了,所以你就是凶手。”

“你……

“你敢说你没有咬牙切齿地想过要杀他?”

“我……

“你就承认了吧,杀人凶手。”

   “你,你,你疯了,你肯定疯了,我不同疯子辩解。”韩默似乎被杨景秀点破了心思,击中了要害,心里不禁一阵一阵地发虚,于是撕开人群的缝隙迅疾地挤了出去。

    陶渊明也越发觉得韩默是凶手,不是凶手至少也是帮凶,他负责锅炉,锅炉爆炸了,别人死了,他却活了下来,他能没有一点关系嘛,世界哪有这么便宜的道理。

这时死去的人的父亲也过来了,他是K公司的一个保安,已经看了二十年的大门,大门上的蚂蚁不知死了多少个世代,可大门还没有遍布锈迹,他倒是变得老眼昏花了。

他悲伤而不安地说:“我的儿子还活着吗?”

老赖遗憾地说:“没有,他死了。”

   “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吗?”

   “是死了,我已经查看了四五遍,我确定他死了,我的查看不会错的。我没法判定他还活着,但我能判定他死了。”老赖十分肯定地说。

“我的儿子真的死了吗?”

“是的,已经活不过来了。”老赖惋惜地说。

“我给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会死于一场意外的爆炸,但是假如爆炸没有让他死去,他就可以活过一百岁。”

“那样子你怎么会让他去烧锅炉。”老赖不满地说。

“可是他除了烧锅炉还能做什么呢?”老人无奈地说,“为什么那么多人烧锅炉,死的偏偏是他呢?”

“你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好,可是我没法回答,算命先生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老赖给他出了主意。

“算命先生当时就对我说:‘除了他之外,你还有更好的人选吗?’我当时哑口无言,我知道除了他,我不知道谁是更好的人选,因为我不会替他去死。”

“我想他也是想活过一百岁,可是爆炸还是没能让他活过一百岁,这不是谁的错,有错也是那个算命的,他算错了,所以你也不用伤心了。”

老人一边悲伤地哭,突然一边欣慰地说:“唉,这下我也放心了。”他轻轻地抹了眼泪,“我刚才的心一直悬着呢,像一根头发悬着一把剑,假如他没有死,弄个严重的残废,这一家老小不都得被他拖累了。现在死了也好,至少还能得到一些补偿暂时度过难关。毛主席在纪念共产主义者白求恩大夫时说,人总得死,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于鸿毛,他现在没有死得重于泰山,但至少也没有拖累人,因此也不会轻于鸿毛。”

他轻松地叹了口沉重的气,然后带着一丝依依不舍说:“孩子,你安心地去吧,我一定多烧一些纸钱给你,我还会烧美元的纸钱,你活着时肯定没有见过美元,这样到了地府你就可以阔绰地花钱了,你就可以不用替人打工了,但你得记得要用钱和阎王爷疏通关系,让阎王爷设法让你把我们身上的霉运都担着,这样我们这一家老小就可以延续寿命了。孩子,你安心地去吧,地府里阴森森冷飕飕,在那里记得穿暖和些,假如在那里寂寞了,你还可以用钱买一个媳妇,你现在的媳妇和儿子肯定不会介意的。”

可是老人毕竟是个精明的人,一点也不糊涂,他领了补偿款后,就购买了一点假的纸钱草草应付了,更别提还烧什么美元纸钱了,他与店主斤斤计较地讨价还价后,意外地发现纸钱也是分真假的,他像科学家发现了外星人一样兴奋。但他只烧了一次假纸钱,这倒不是他良心苏醒了,而是他知道这是父亲烧纸钱给儿子,但是儿子却永远不可能烧纸钱给父亲了,一想到这样的不孝子,他宁可将钱存着,等自己死后再兑换成纸钱烧给自己。

这时受伤的人在微弱地喘气中突然用劲抓住了老赖的衣角,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然后一直低声地呻吟着:“我死了吗?”微弱的声音像蝴蝶从开裂的蛹里挤出孱弱的翅膀几乎扇动不了几下就坠落了下去。

老赖郑重地说:“不,你还活着。”

   “我在地狱了吗?”

   “不,你在K公司。”

   “我还活着吗?”

   “是的,你还活着。”

   “我没有下地狱吗?”

   “是的,阎王爷拒绝收容你。”

   “我不能死。”

   “是的,你还没有死。”

   “我还没摸过女人呢。”

   “不用急,护士都是女人。”

“你是谁?”

   “我是老赖。”

   “谁是老赖?”

   “老赖是我。”

   “老赖是谁?”

   “K公司的办公室主任。”

   “哦,你不是索命的黑白无常吗?”

   “不是,我是老赖。”

   “哦,老赖,我还活着吗?”

   “是的,你和我一样还活着。”

   “那么说我还活着。”

   “是的,你还活着。”

“我不在地狱吗?”

   “是的,你在K公司。”

   “老赖是谁?我又是谁?”

老赖懒得纠缠下去,于是狠狠地扯下了受伤的人的手,让人把他抬上急救车。精力充沛的医生和护士七手八脚地给他插上氧气瓶,插上吊瓶,医生是一本正经,像只沉默的猫头鹰,他对男病人似乎提不起兴致,不苟言笑的护士却是兴致勃勃,宛如捕获到了一头猎物。

受伤的人不断呻吟着:“胀,胀。”

护士充满狐疑地问:“哪里胀?

受伤的人不断呻吟着:“胀,胀。”

护士充满狐疑地问:“肚子胀?”

受伤的人只好纠正说:“不是,是尿,尿憋住了,胀。”

护士的椭圆脸胀成了瓜子脸,眉毛乌黑,她生气地说:“那你就尿出来吗?没人让你憋着。难道我在这里你就憋着?难道你怕熏到我?你尽管尿出来,我是不会阻止你的。”

受伤的人充满委屈,断断续续地说:“护士,护士……请相信我,我不会无理取闹……假如我能尿出来,请相信我,我会使劲地尿出来……可是,可是,我实在尿不出来,并不是我不想尿……你知道的,气球涨满气,就只有一个结局,破裂,我就要破裂了……胀,胀,哎呦,哎呦……

护士像窥探到真理似的恍然大悟地说:“这个,你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了,你就不用憋着了。”

护士将病人的情况报告给一个长得像猴子的医生,医生果断地命令她脱下病人的裤子。

护士熟念地褪下了病人的裤子,可是对他的凹凸部位却显得有点失望。他也不能用手去遮羞了,第一次让女人瞧见自己的私密处竟然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他平时手淫的练习都白费功夫了。医生敏捷地抓起病人那个冒满黑毛的水龙头将一根筷子粗细的导尿管使劲地插进去,宛如小贩子卖鸭子前捏住了鸭子的脖子然后不断从嘴里灌食,他只能嗷嗷地乱叫。

导尿管一直插到尿源的深处,尿液决堤似的流进皱瘪的尿袋里,尿液显得一片浑浊,就像清澈的江水经过黄土高原时裹挟下了一大片黄土,尿袋顿时鼓胀起来,然后透明的滴液从吊瓶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滴,他的尿液也一串一串平缓地流进尿袋,变得像一条温顺的小溪。

一辆消防车呼啸着驶进了K公司,几个穿着橘黄色衣服的消防员从消防车上火速地跃下来,像矫捷的猴子爬下树,几个人麻利地拖着一条冗长的水龙带冲了过来,赶忙问:“哪里着火了?”

老赖疑惑地说:“这里没有着火啊?”

一个冒满络腮胡子的消防员横肉饱绽,暴躁地说:“没有着火,你们拨打什么119电话,难道119电话是免费的你们就可以随便拨打吗?难道我们可以随意让人呼来唤去吗?”

“不能。”老赖果断地回答然后赶紧解释,“哦,是这样的,我记起来了,刚才这里锅炉爆炸了,可是仅锅炉爆炸了并没有引起火灾,死伤的人也都抬了出来。估计有人担心爆炸会引起火灾所以拨打了119电话,不过都过去这么久了,应该不会着火了。”

消防员环顾四周,确实没有烟,哪怕是一小缕烟也没有,然后他突然怒冲冲地说:“没有火灾拨打什么119电话,你以为我们闲着等你拨打电话啊。”

   “没有,没有,这只是个误会。”老赖堆着一脸笑道歉,“我要是知道是谁拨打了119电话,相信我,我一定替你狠狠地教训他。”

    老赖从口袋里急忙摸出一包中华香烟,然后一根根地分给消防员,然后一个个地点火,消防员吐了吐厌倦的烟雾,突然痛恨起了烟雾恨不得用这个烟头的一点小火星点着这个厂区,然后就有活可以干了,他们也不会白白走了一趟。没有火灾,谁会找上消防员,没有病人,谁会找上医生,没有死人,谁会找上收殓师,他们将被这个世界遗忘,就像遗忘一只微不足道的臭虫。为了不让这个世界遗忘消防员,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大地的某一个角落会不时地能冒出一场火,假如大地不会冒出火,那他们就得自己放一把火。可惜事与愿违,这个厂区到处是钢筋混凝土,小小火星的利齿可以横冲直撞地撕碎草原脆弱的肌肉,可是面对钢筋混凝土的铮铮铁骨却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消防员捧着水龙带显得有些失望,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卷起水龙带,消防车像被捉弄了似的甩一下头带着一丝怨怒呼啸着驶出K公司。

   “老太太也过来了。”有人在呼喊。

   “哦,怎么这么巧,老太太也在K公司。”

   “哪个老太太?”陶渊明扭过头去问许夏莲。

这时人群裂开了一道缝,像摩西挥杖从大海里劈出了一条通道。

   “老板的母亲,我们习惯叫她老太太。”许夏莲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矮小而硬朗的老人说,陶渊明望见那个老太太顿时觉得她长着一副慈祥的菩萨脸。

“老太太怎么会来?”

   “她老人家今天恰巧是过来上香的。”

   “这次K公司用锅炉爆炸代替礼炮来迎接她还是挺隆重的。”萧石戏谑地说。

   “这个可不能瞎说,老太太非常的迷信。”

老太太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慌张地走过来,老赖赶紧冲过去,一边安慰她,一边介绍现场情况。

老太太赶忙询问自己的亲人有没有受伤,一边转动左手里的一串沉香佛珠,一边不断地叨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陶渊明好奇地问许夏莲:“怎么,老太太的亲戚也在锅炉房啊?”

“是个远房亲戚吧,是她的结拜妹妹的儿子的儿子,他现在是锅炉房的组长。”

老赖将他掌握的情况赶忙向老太太汇报:“老太太,你不用当心,死去的那个人是长福村的员工,受伤的那个人是康福村的员工。”

   “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没事就好。”老太太突然显得轻松了,紧绷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几丝欣慰的微笑,像乌云攒集的云层里透出了几缕西方慈祥的微光,“这样子就没事了,那个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可以花些钱解决,不要紧,就当作破财消灾了。要是自己的亲人受伤了,再多的钱也挽救不回来,你说要是缺胳膊少腿的那可怎么办,我怎么给我的那个结拜妹妹交代,能用钱把腿脚安上去吗,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菩萨还是灵验的。”

“是,是,是。”老赖微笑地说,“你老人家说的是,你老人家天天吃斋念佛,佛祖肯定会保佑的,你老人家不用担心了,剩下的事我会妥善处理的。”

老太太不断地转动佛珠,那双手暴露着一条条青筋却像猴爪一样灵巧。

   “老赖,这里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尽力处理妥当,我要去谢一谢佛祖了。”

   “你老人家回去吧,这里有我在就可以了。”

   “老太太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离谱。”陶渊明对许夏莲悄悄地说。

可是萧石却插进话,嘲笑地说:“你没有听说过吗,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有钱人最怕的就是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比如说,死了,再多的钱也没用,阎王爷是不会收人民币的。这老太婆只关心自己的亲人有没有受伤,对别人却一点也不在意,难道别人不是人?这就是有钱人的鬼心思。这次真应该是她的亲人受伤,这样子她再拜多少次都没有用,所以说老天爷总是是铁石心肠,而菩萨也总是趋炎附势。”

萧石滔滔不绝地说,像个揭露时弊的演说家。许夏莲却向她不断挤眼,可是他一点也没有理会。

这时人群渐渐地散去了,许夏莲将萧石拉到一棵樟树下,悄悄地说:“你刚才说什么呢,你说得有点过头了。”

   “没有错啊,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这是在揭老太太的短,我一直向你挤眼,可你却一点也不理会。”

“难道这些话不能说吗,这些话塞在肚子里就像便秘憋得难受。”

“这些话你就是憋在肚子里烂成臭屁你也不能放。”

“这是为什么?这么严重吗?我说了什么?我只是批评了一下老太婆。”

“问题不是你批评了老太太,问题是在你批评老太太的时候,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谁?老赖?应该不是,老赖已经走了。”

“一个女人,五十多岁,满脸雀斑。”

“这个我倒不知道,我估计只顾发表意见了,她究竟是谁?”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她就是老板的姐夫的妹妹。”

   “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你可能不知道,K公司到处是耳朵和嘴巴,这些人是K公司的天然监控设备也是K公司的天然广播电台。你刚才说的话,让她监控到,她一定会挨个地议论过去,你说的话一定会钻进老板的耳朵,老板是个孝子,而且也迷信,他会怎么想?你才刚来,他会怎么看待你?”

“可是,我说了什么?我有说过什么吗?”萧石突然惊慌失措地说。

“是的,你说了,我听得一清二楚,估计别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许夏莲这么肯定他说过了,那他一定是说过了,假如他没有说过,许夏莲是不会这么肯定他说过了。萧石不禁惶恐起来,背上像冒出了一片刺,脊梁骨凉飕飕的。他不知道那个女人会怎么说,那个女人估计还会舔油加醋地说,那个女人完全会把一只猫说成一只老虎,本来没什么,可是这回让这个女人逮到邀功的机会,她会像演皮影戏那样把这件事不断放大成一片阴影。

萧石知道这回自己一定得遭殃了,老板会怎样看待他,他没有什么可以救自己了。萧石在樟树下恍恍惚惚地站了一会儿,他不知走向哪里,K公司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排挤他,他在这里将成为一个累赘,一个多余人。假如老板丝毫不理会他,他暗示老贾不理会他,他能做什么,他能怎么办,他将无所事事,他将像一个幽灵在K公司里流荡,没有事情做,像个行尸走肉,这比死更难受。他突然怨恨起自己的唐突,为什么说话不藏在心里说,这样子天知地知我知,要不直接对樟树说,樟树没有倾听的耳朵,也没有倾述的嘴巴,它只会敲打风,可是风呢,不一会儿就会把说的话遗忘了,风是最擅长遗忘的,所以风过无痕。可是自己会怎么样,自己能怎么样,逃避吗?反抗吗?

萧石的头突然胀痛起来,他失魂落魄地走着,像一个痴癫的人,不知走向哪里?

 

 

 

 

 

 

 

 

 

 

 

 

 

第五回

 

这一切都是毫无疑问。

老贾和老韦在争夺充当老教授的嫡传弟子时,老贾用他洪亮的嗓音征服了老板,老贾名正言顺地成了老教授的嫡传弟子。

老教授死后老贾虽然只是熟悉了几种罐头的制作工艺,但是他却变换了配方的参数制作出了几种新的罐头并且获得了老板的认可,老贾名正言顺地成了罐头研发的唯一权威。

老贾为了保持他的优越感和权威,总是隐藏着配方,他把一切书籍和记录都锁进了柜子里,因为活人总是不能信任,只有一声不吭的柜子和愣头愣脑的锁头才会像敢死队誓死守住他的秘方,但这些秘方也只有倒霉得彻头彻尾的蟑螂才会去窃取。老贾经常嚷嚷着说这些罐头配方都是自己的独创,是自己绞尽脑汁像海绵挤水一样挤出来的,因为老教授已经死了,老教授就是在梦里也不可能再给他配方,因此这些配方他愿意给谁就给谁,假如他不愿给,就算老板过来拿他也不会给,就算老教授变成厉鬼向他索取他也不会给。他每次给胖子和瘦子下达研发指示时总是把配方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瘦子依照纸条上的配方将配料称重调配,然后像间谍读完写在纸条上的秘密指示后就用一把火把纸条毁尸灭迹了,这样整个研发过程谁也没有记录下来,谁也不能拿着一本笔记本把秘方光明正大地泄露出去。

有一次,老韦为了获得配方中的配料名称和配料占比向老贾索取配方,可是老贾紧绷着脸,像挨了一记闷棍,然后幡然醒悟,不耐烦地说:“这事得东家同意。”

“老板已经同意了。”老韦托了托笨拙的眼镜。

“什么?东家同意了!”老贾惊讶地叫出声,仿佛下巴落到了地上,“我没有听错吧,东家怎么可能会同意!”老贾的嘴角甩出唾沫星子,捏紧拳头,跺着脚。

“你没听错,老板肯定同意了。我提出向你拿配方,他没有反对。老板没有反对,那就是同意了。”老韦慢条斯理地说。

“不可能,东家绝对不会同意。”老贾坚决不退让,他那两只挑剔的耳朵绝不允许塞进同意这两个字。

“那你想怎么样?”老韦让一点怨气冲出了鼻孔。

“我不同意。”老贾变严肃了,脸也变得僵硬了。

“你有什么理由不同意?”老韦质问他。

“你有什么理由不同意?”老韦再次质问他。

“东家叮嘱我研发配方不能给任何人。”老贾掷地有声地说,他稍稍平静了下来。

“难道你的任何人也包括老板?”老韦不满地问。

“是的,就算东家向我索取,我也不会给他。”老贾斩钉截铁地说。

这些配方就是老贾固守的堡垒,失去了这些配方,他固守的堡垒也就陷落了,他的江山也将沦陷了,他现在就算献出自己的血肉之躯也要守住这个堡垒。

“你要配方做什么?你又不需要研发罐头。”老贾反驳说。

“我当然有用才要配方,没有用我拿配方干什么。”老韦已经失去了耐心,说话凌乱而急切。

“但这是我的研发成果,谁也不能拿去,除非我同意。”

“难道你连老板的指示也不听。”

“我听,东家说,这些配方是K公司的绝对机密,谁也不能给,我就是听从东家的指示。”

老韦是一个本科生,那时的本科生都是百里挑一,天之骄子,他原来在国企,国企倒闭了,只能流落到K公司,在争夺老教授的嫡传弟子中,让老贾意外抢了去,已经憋了一肚子气,现在说到舌头都干了还是拿不到配方,又不得不再憋了一肚子气。

“你还以为自己是K公司的老板啊,猪八戒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老韦摸了一摸扁平的鼻子嘲笑说,然后向地板啐了唾沫。

“你骂谁呢?”老贾怒冲冲地吼起来。

   “这里还有谁欠骂。”老韦厌恶地说。

   “我让你骂。”老贾凶恶地咆哮,然后抡起拳头砸向老韦。

老韦的眼镜躲过去了,可是脸颊却躲不过去,脸颊重重地挨了一拳。这时老韦像是一桶火药被火点燃了,他冲向去,左手提着老贾的衣服,右手也没闲着,朝老贾的鼻子直直地揍过去,老贾故意不躲闪,鼻子挨了一拳,鼻孔里的血像蠕动的虫子爬了出来。

老贾用他的鼻血捍卫了自己的秘方,老韦见到老贾流到上唇的鼻血像死尸上的蠕虫,异常恶心,他松了松手往后退,不再提配方。这时巡视员过来了,巡视员在K公司里到处闲逛,他们渴望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斗殴,可是等他们走近了,老贾和老韦各自愤愤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巡视员深感失望,都怪脚下的鞋子不争气,只会拖他们的后腿。

那天下午,老贾的鼻血不再流了,他就将胖子和瘦子介绍给陶渊明。

老贾对着胖子和瘦子说:“这是陶渊明,中国海洋大学的本科生。”

然后老贾对着陶渊明说:“这是宋明,这是李唐,老板让他们当你的助手。”

“助手?”陶渊明在心里嘀咕着,“我一来就有助手,这表明老板对我非常器重。”陶渊明的心里不禁泛起一层高傲的涟漪,他暗暗下定决心要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为K公司添砖加瓦。

“嗯,你好,我是陶渊明。”陶渊明微笑地招呼。

“嗯,你好,我是宋明,你的助手。”胖子冷淡地说。

“嗯,你好,我是李唐,你的助手。”瘦子冷淡地说。

胖子宋明胖得有点多余,身体臃肿,像一个南瓜。胖子是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和一个不适当的地点来到世界上。那是八月的一天,知了为了一点绿荫争吵得不可开交,她的母亲乘上公交车,可是过了十分钟,公交车踩到了小石子颠簸了几下。她的母亲下了车站走出没几步就喊肚子痛,然后歪倒在了地上,她的羊水破裂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才呆九个月就已经憋不住了,挤着要从肚子里爬出来。这时几个女的围了过来,一个女的刚剪了一条窗帘,在墙角拉出了一道屏障,胖子就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中滚了出来,她的母亲流了一身汗,疲惫夹着疼痛和怨气,根本没有心思去理睬他是死是活,等到120急救车嗥叫过来时,胖子已经非常熟悉路边的喧吵杂沓的脚步声了。

宋元接到医院的电话时,正赤裸裸地躺在旅馆的床上,他的旁边是他的情妇,也是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宋元听到儿子提前来到人间,先是不可思议,然后是欣喜若狂,八年了,结婚八年了,他苦苦等了八年,儿子才迟迟来到妻子的肚子,可是却提前出生了,所以上天并没有亏待他。他揉捏了一下情妇像香梨一样嫩小的乳房,然后穿上衣服匆匆地走出了旅馆。

在医院里,宋元第一次见到脸色这么苍白的妻子,她的头发像麻绳扭缠在一起,鲜艳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像秋风压干了树叶,两个鼻孔里还插着管子。宋元见到病恹恹的妻子突然后悔这么快离开自己的情妇,假如不是这个意外他现在还缠绵在床上呢,但是他也不是非见自己的妻子不可,他想见的其实是自己的儿子。

护士将孩子捧了过来,宋元摸摸自己头上仅有的几根头发,不假思索地给孩子取了名字,“我叫宋元,那你就叫宋明,宋明的儿子应该叫宋清,宋清的儿子应该叫宋民国,可是宋民国的儿子应该叫什么呢,我怎么知道,不管了,我哪能活那么长管那么多事。”宋元一边亲吻儿子,一边神神叨叨地说,然后把孩子捧向妻子的床头,“我给他取了名字叫宋明,怎么样?”她的妻子双眼疲惫,身体就像一张抽了真空的薄纸,轻飘飘,她只是匆匆地瞄了一下孩子,也不去争辩孩子的名字,因为这个孩子已经把她折磨够了,她非常厌烦宋元再拿取名字这件事来折磨她。

一个护士过来给宋元的妻子换药,宋元从床边斜插出去,肩膀却擦到了护士的乳房,他惊喜地发现那个换药的护士的乳房将护士服撑了起来,他非常遗憾情妇的乳房竟然没有一个换药的护士的乳房丰满坚挺。

这个早产儿像是为了弥补在母亲肚子里少吃的一个月,显得特别能吃。他总是厌恶地说肯德基的汉堡包是垃圾食品,但他却非常喜欢吃,肚子渐渐地吃出了游泳圈,他现在更厌恶肯德基的汉堡包了,因为就是它们让他的肚子吃出了游泳圈,虽然他见到肯德基时肯定会大口大口地嚼起来,还一边慨叹没有肯德基的日子绝对会枯燥无味。

胖子读书笨,这可能还是在母亲的肚子里少待了一个月,所以脑子没有发育成熟,但他的腋下总是夹着一本厚厚的书,因为别人见到那本厚厚的书就知道他肯定是学识渊博,可惜的是那本书他一页也没读过。他的父亲给他请了几个家庭教师,没想到他的成绩依旧一塌糊涂,从此他的父亲让他自身自灭,但是他却意外了考进了计算机系,他对计算机一窍不通,只能转专业学建筑,他对建筑更是一窍不通,那些奇形怪状的图形让他几乎发疯了。胖子走投无路,只能退学,他的父亲一点也不介意,“退就退了,我就知道提早一个月出生的孩子就是笨。”

宋元是交警大队大队长,这个交警大队大队长让胖子有些得意忘形,因为他家总是门庭若市,他总可以喝到马爹利酒,可是他的父亲却没有让他得意忘形,那是一次车祸,毫无疑问没有车毁人亡而仅仅是刮擦,可是交警还是过来了。

“我父亲是交警大队大队长。”胖子警告说。

“我知道。”交警冷冷地回应。

“你知道?那你还敢抓我!”胖子瞪圆眼睛显得有些震惊。

“我没抓你,我只是带你走。”交警还是冷冷地回应。

“那你还敢带我走!”胖子的怒火烧了起来。

“我没有要带你走,是你父亲吩咐我必须带你走。”交警慢条斯理地说,“你父亲特别吩咐我必须带你走。”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胖子懵了。

“没什么意思,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要告诉我的父亲。”胖子恶狠狠地威胁。

“你去了就可以告诉他了。”

“我……”胖子终于泄气了,“我不去行不行。”

“行,但这得问你父亲。”

“我到哪里问我的父亲。”

“到交警大队。”

“那我还不是得到交警大队。”

“难道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交警反问道。

胖子在交警大队里并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他只是喝了一下茶,然后签了一下字就回来了,他非常厌恶这个愚蠢的交警,像一只恶狗把他像一只肥鹅一样叼来衔去。

胖子回去后把这件事向他的母亲吐槽了一番,她的母亲火冒三丈,嘴里稀里哗啦地泼出话:“好你个宋元,欺负人都欺负到儿子头上。”

那天晚上宋元回家,他的妻子拿着双筷子恶狠狠地指着他说:“是你让人把宋明带走的。”

   “是。”宋元没有迟疑地说。

   “虎毒不食子,你居然抓自己的儿子,我让你抓。”他的妻子把筷子投了过去,正中脸颊。

   “你他妈的神经病,也不听我解释。”宋元一边揉脸颊,一边吼叫。

   “那你说,你要是不给我编出个子丑寅卯来,我神经给你看。”

“我抓他,这显示我的公正无私,但我又轻松地放走他,这显示我的权力威严。”

   “你真是这么想?”

   “我就是这么想。”

   “你当真这么想?”

   “我当真这么想。”

   “你没别的想法?”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我还以为你有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们母子了。”

   “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们母子了。”

   “我做梦时梦到的。”

   “那只是一个梦,你不能把梦当真了。”

   “是梦,那这么说你没有欺负我们的儿子。”

   “没有。”

   “哎呀,我弄疼了你没有?”

   “你还真弄疼我。”

   “你哪里疼了?”

   “这里。”宋元捂着脸颊。

   “我该死,我没想到气愤的筷子会这么不分轻重。”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对我下毒手。”

宋元依旧捂着脸颊,但他的脸颊已经不疼了,他只是怀念起了他的情妇,他的情妇总是对他百依百顺,她只会用拳头锤他而绝不会用筷子戳他。

瘦子李唐满脸密布痘痘,多得有点多余,像月球表面上坑坑洼洼的洞。他的父母双亡,而且死得都蹊跷,他的父亲躺在床上睡觉,第二天就死了,推测是心肌梗塞,他的母亲用煤气炉烧热水洗澡,洗了一个小时却死在浴室里,推测是煤气中毒。这样瘦子就没有了父母可以依靠,只能依靠他的伯父,他的伯父和何耀天是世交,他只能把李唐推荐给K公司,何耀天习惯性地摸了摸肚子,也没拿出一个绝妙的借口拒绝他,然后就把李唐莫名其妙地安置到研发部,因为他知道这样一个倒霉透顶的人绝对不会泄露K公司的秘方。

国际业务部的蔡元圆攥着一罐茄汁鲭鱼罐头到研发部,他请求老贾辨别茄汁的成分。陶渊明瞧着罐头上的标识,应该是产自泰国。

蔡元圆笑嘻嘻地说:“老贾,这是客户提供的样品,你给品鉴品鉴。”

瘦子拉启罐盖,然后将茄汁鲭鱼慢慢地倒出来,茄汁混杂着鱼块,呈暗褐色。老贾用手指轻轻一蘸,用舌头轻轻一舔,然后沉思一会儿,眉角渐渐地舒展开来,像一抹阳光驱逐走了迷雾,他的金牙里不禁露出一丝喜悦,他似乎已经分辨出茄汁的成分了。

“唔,番茄酱占比应该是百分之二十五,应该加了黄原胶,可能还加了淀粉,盐吗,占比应该是百分之二,糖吗,比较甜,占比应该是百分之五。”

蔡元圆吹捧说:“我看K公司也只有你能弄清这罐茄汁的成分了,老贾不愧是贾科学家。”

   “我这一手可是绝活,谁会?”老贾竖起食指,在嘴里又添了一下,笑嘻嘻地说。

   “既然是绝活,那肯定没有人会。”瘦子突然插嘴说。

   “扯蛋,我不是会吗。”老贾的脸突然紧绷着。

   “既然你会那就不能叫绝活。”陶渊明也突然插嘴说。

   “不叫绝活那叫什么?”老贾反问道。

    蔡元圆赶紧解围,忙说:“那叫独门秘计。”

   “这倒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叫法,虽然我不习惯这个称呼,但我喜欢这个叫法,独门秘计,呵呵。”

但陶渊明依旧被一团雾水缭绕,这么厉害,居然用手指这么一蘸,用舌头这么一舔就可以辨出茄汁的成分,老贾果然是高深莫测,可是陶渊明尝试着用手指蘸一点茄汁到嘴里,他只能吐出一个字:酸。

老贾迟疑了一下,用手指蘸了一下,用舌头舔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你说酸,这说明还应该加了点柠檬酸。”

但老韦总是在背地里嘲笑老贾:“这家伙肯定是在故弄玄虚,他还以为自己是三毛能摸出自己头上有几根毛。他要是能摸出他头上有几根毛我就信了世上有三毛这个人。”

“你手里拿着什么?”许夏莲在走廊里突然惊奇地问。

陶渊明不假思索地回应说:“番茄。”

“我知道是番茄而不是西红柿,我问你哪来的番茄?”

“西域。”

“西域?这说远啦!我是说你手上的番茄哪来的?”

陶渊明瞅了一下手上的番茄,惊讶地说:“我一直不知道我手上有一个番茄,我一直认为它是西红柿。”

   “那好,你手上的番茄哪来的?”

“老贾的办公桌上拿的。”

“我知道在老贾的办公桌上拿的,我问你拿一个番茄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从老贾办公桌上拿的?”

“我今天就带了一个番茄过来,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拿一个番茄干什么?”许夏莲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能想象一个番茄有多重?”陶渊明掂了一掂番茄惊疑地问。

“不能。”

“我也不能,但是老贾可以,老贾估计还能掂出空气的重量。”

“老贾可以掂出番茄的重量?我怎么不知道。”许夏莲惊奇地问。

“刚才国际业务部来了个销售员。”

“这我知道,每隔几天就来一个。”

“刚才老贾用手指蘸了茄汁舔了一下,就分辨出茄汁的成分占比。”

“这我知道,他总是这样说。”

“你信吗?”

“信?那才怪。“

“为什么你不信,他确实是这么一蘸这么一舔就分辨出来了。”

“他每次都这样说,只是改了一点数字。”

“改了一点数字。”

“是的,改了一点数字。我问你,你能分辨出茄汁的成分占比吗?”

“不能,老贾没有传给我他的独门秘技。”陶渊明有点失望的说。

“哈哈,你还是不开窍,这根本不用传授,只要你能爬上老贾的位置,你说东就是东,你说西就是西,你说的一切都是独门秘技。”许夏莲带着点诡秘的神色说。

“这么说来,我肯定是不可能知道。”

“是的,难道大家会相信你而不会相信老贾?”

“我自己也不信。”

“那你还拿那个番茄干嘛!”

“我也不知道拿着它能干嘛。”

“今天中午缺了一道汤,把它做成西红柿蛋汤。”

“哪来的西红柿蛋汤?这里只有番茄。”

“你说它是番茄就是番茄,你说它是西红柿就是西红柿,都一样。”

“都一样?”

“差不多。那你喜不喜欢西红柿蛋汤?”

“我喜欢西红柿蛋汤,可是老贾要他的西红柿怎么办?”

“没事,把他叫过来一起吃,他要西红柿的话,你就说被他吃了,他就不会追究了。”

“这倒是一个不坏的主意。”陶渊明明白了自己是不可能获得老贾的独门秘技,他也就不在乎捏在手里的是番茄还是西红柿了。

星期一,又是制作油浸金枪鱼罐头,这种罐头已经折腾了几个星期,这种罐头根本不需要什么配方,因为只有一种配料,大豆油,这种枯燥无味的活胖子和瘦子反倒都给了陶渊明 ,老贾没有塞给他们字条他们反而轻松自在地泡茶去了。

终于有一天,老贾兴致勃勃地宣布:“罐头饭,是的,研发部要研发罐头饭。”

胖子炒香菇,瘦子炒胡萝卜,许夏莲浸大豆,陶渊明浸大米,瘦子按老贾纸条的指示,将各种配料按配比添加进罐头,封口后让陶渊明拿去杀菌,陶渊明突然悄悄地问许夏莲:“这些罐头难道会有销路?”

   “没有吧,没有听说过。”许夏莲毫不隐瞒地说。

“那研发这些罐头饭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许夏莲直截了当地说。

   “这不是瞎折腾吗?”

   “是啊,但至少这证明我们有在干活。”

   “难道这就是研发的意义?”陶渊明吃惊地问。

   “不,这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它的意义就是我们有炒饭吃了。”

   “吃炒饭了。”胖子拿起筷子敲着碗吆喝着。

   “是的,这一个月我们就可以一直吃炒饭了。”许夏莲也拿起碗,她让陶渊明也吃一碗。

    陶渊明皱了皱眉头,他有点上火,压根儿吞不进这油腻腻的炒饭,他吃了两片牛黄解毒片,然后匆匆地走了出去。

“老板不是要研发鱼头汤吗,怎么一直在刮鱼皮?”陶渊明终于忍不住发问了,因为老贾根本不会跟他交流,老贾仅仅是把纸条塞给瘦子,瘦子也只是按纸条行事。

“这是培养锲而不舍的精神。”瘦子冷冷地说。

“这些活应该给车间工人干。”陶渊明强调地指出,“研发部应该研发新产品。”

“研发部是K公司的小型车间,老贾让刮鱼就刮鱼,何况研发部也没有那么多的灵感。”

   “那什么时候会研发鱼头汤罐头?”

   “等你走了以后。”

“等我走了以后?”陶渊明显得又惊讶又疑惑,“我还没打算走。”

“但也差不多,你会走的。”胖子阴阳怪气地说。

“我还没打算走。”陶渊明再一次强调说。

“走不走是你的事,总之你走了研发部就会研发鱼头汤罐头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走了以后才要研发鱼头汤罐头?”陶渊明异常不满地嚷起来。

“你也不用嚷,假如我知道为什么,你也就不用一直问下去了。”

陶渊明已经浸透了失望,但他不敢径直去问老贾,他一直认为老贾表面嬉皮笑脸,其实城府非常深,现在他只是期待老贾有一天能够真正地研发鱼头汤罐头,遗憾的是老贾再也没有提起过。

每次制作罐头后,都有一大堆油腻腻的锅碗盆,许夏莲和陶渊明蹲在水沟边用洗洁精清洗,可是胖子和瘦子却拿着苍蝇拍追苍蝇。为什么他们不用洗锅碗盆?难道他们只会拍苍蝇?陶渊明起先是在肚子里愤愤不平,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怎么都不用洗锅碗盆?”

“洗锅碗盆不是我们的任务。”胖子懒懒地说。

“那你们的任务是什么?”陶渊明不满地问。

“我们的任务就是监督你。”瘦子插嘴说,然后把苍蝇拍上的苍蝇磕进垃圾桶里。

“监督我?”陶渊明非常不解。

“是的。”

“谁让你们监督我?”

“老板。”

“老板?他不是让你当我的助手。”

“是的,我们也是你的助手。”瘦子没有否认。

“那你们还监督我。”陶渊明气呼呼地嚷。

“是的,我们也要监督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监督我,而不去监督一条猫一条狗。”

“你没去过监狱吗?”胖子惊讶地问。

   “没有,但这和去没去过监狱有什么关系?”陶渊明依旧气呼呼地说,“难道我没去过监狱你们就要监督我?”

“难怪你不懂。”瘦子嘲笑说。

“懂什么?”陶渊明突然惊愕地问。

胖子一本正经地说:“老劳犯总是欺负新劳犯。”

   “可我不是劳犯。”陶渊明竭力抗议他们把自己当成劳犯。

   “这有区别吗?”胖子显得一点也不惊讶。

“可老板说你们是我的助手?”

“我们没有否认是你的助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瘦子反问说。

“你没去过部队吗?”胖子又惊讶地问。

“没有,我只参加过军训,但这和我参没参过军又有什么关系。”

“难怪你不懂。”瘦子又嘲笑说。

“懂什么?”陶渊明又惊愕地问。

“老士兵总是欺负新士兵。”胖子又一本正经地说。

“可老板说你们是我的助手。”

“我是你的助手就不能欺负你吗?”胖子突然严肃起来,“谁让你比我们晚来。”

“这是什么道理?我的助手居然欺负我。”陶渊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没有欺骗他,他的耳朵异常正直并没有歪曲胖子和瘦子的话。

“所有的人都承认这个事实,只有你不相信。”

“你们这是在欺负我。”陶渊明气呼呼地说,“别忘了你们可是我的助手。”

“是的,我们是你的助手,但那是为了更好地监督你。”胖子和瘦子异口同声地说。

陶渊明似乎泄气了,变得出奇地愤怒,他狠狠地踹了一下门口的棕榈树,这两个助手似乎突然变成了两个阴魂纠缠在他身边,他痛恨这两个助手,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们。

 

 

 

 

第六回

 

这可是水洒溅到了热烘烘的油锅就不由分说地噼里啪啦响,胖子和食堂阿姨欧婷为了一点芝麻小事竟然轰轰烈烈地争吵起来。胖子在食堂里吃炒花菜,这回他没有死心眼地挑拣藏在菜心里的虫子,倒是虫子的浮尸自己横躺在眼前,他觉得这是件可有可无的事,一只死去的虫子嘛,还不至于成为一场舌战的导火索,他深深地同情这只可怜的虫子,却独独厌恶欧婷炒的花菜不合他的胃口。炒花菜当然不合他的胃口,因为他疼了一个星期的喉咙已经判决一切饭菜死刑。最近一个雨季,流感像被释放出牢笼的野兽在人群里四处奔窜,追踪自己的猎物,许多人被流感逮住就被蹂躏得不断地咳嗽,可是胖子却逃脱了流感的利爪,连一点流鼻涕的迹象也没有,更不用说是咳嗽。倒是雨季过后,咳嗽渐渐地销声匿迹了,他却得了严重流感,咳嗽得比任何一个人厉害,这倒愁坏了医生,医生总是不理解为什么人家得了流感,他没事,人家流感痊愈了,他却得了流感,医生认为这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但他自己却不屑去研究,所以他现在只能给胖子吃药片,医生的逻辑总是非常简单,不是打针就是吃药,永远不会出现第三种选择,而现在似乎除了让他吃药片,医生绞尽了脑汁也琢磨不出一个新鲜的方案。胖子除了吃药片,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吃什么,古书上不是说了,药到病除,可是他吃了几天药片喉咙反而痛得厉害,他痛恨给他药片的医生,仿佛医生给的并不是药片而是毒药。虽然胖子的喉咙还痛着,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扯着嗓门吱吱呀呀地嚷:“这菜是用来喂猪的吧,这么难吃?”欧婷的面孔像绵羊一样温和温顺但骨子里却是火爆性子,她的肥壮的腰像是犀牛的躯干,她的肥硕的乳房像是袋鼠的布袋,这样的体积潜藏着充足的火药,胖子的这句话虽然只是一点微弱的火星,却已经点爆了一个火药桶。欧婷自己讨厌自己胖,见到胖子这种油头油脑的模样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怨气,在怒气汹汹的明火炉前炒花菜,已经让火焰从脸颊里背脊里手臂里挤出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暴雨,可是他还要这样嚷嚷,他要嚷嚷也可以,可是他却嚷着炒花菜难吃,这花菜就是她炒的,这不就是指着和尚当面骂秃驴。欧婷愤愤地把无辜的勺子砸进菜盆里,不明就里的菜盆惊悚地发出刺耳的哐啷当声,然后静静地等待一场冲突的爆发。欧婷双手插在双腰间怒骂:“哪头野猪在这里磨牙,胡说八道。”胖子也不甘示弱,指着碗里的炒花菜嚷:“谁应就说谁,花菜你会应吗?”欧婷指着胖子的鼻尖威胁说:“你最好别吃,今后也别再来吃,你再来吃我肯定毒死你。”

起哄的人原以为这次两颗行星对撞将碰出剧烈的火花,将引起像特洛伊那样轰轰烈烈的一场战争。可是胖子和欧婷却没有继续争吵下去,起哄的人像干渴的禾苗苦苦地等待一场暴雨降落,但欧婷和胖子的争吵却戛然而止,这让起哄的人只能把落到地上的下巴重新捡起来,他们一致认为这种光打雷不下雨的争吵没有一点意思,比不上两只怒气冲冲的蟋蟀见面就相互撕咬,都嗔怪胖子没有一点英雄气概,欧婷的愤怒似乎也欠火候,既然他们不再争吵,起哄的人也不可能再起哄,再继续等待下去也没有炒花菜可以吃,只能作鸟兽散无趣地离开。

可就在胖子吵完架的第二天,也就是陶渊明的手指被滚烫的油烫了一下的那天,该发生的危险事终于发生了。胖子压根儿忘记了和欧婷吵过架,更要命的是他还忘记了欧婷说的那句话:“你最好别吃,今后也别再来吃,你再来吃我肯定毒死你。”胖子就是一个健忘的人,又潜移默化地传承了阿Q健忘的本领,所以健忘得一塌糊涂,可是他可以忘记昨天吃过什么,他也可以忘记昨天走过哪条路,他甚至可以忘记昨天亲吻过谁,他绝不能忘记昨天欧婷说过的话,这句话就像那些头戴尖顶帽子骑着扫帚的巫婆的可怕咒语,就是埋藏在渊深的地底千年也会义无反顾地破土而出。胖子依旧去食堂打饭,欧婷依旧打饭给他,胖子还特意要了两条鲭鱼,欧婷也特意挑了一条肥胖的鲭鱼给他,可是吃着吃着胖子的肚子像被钝重的利器敲击了一下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想毒死我。”胖子捂着肚子痛得直流汗。

“没有人想毒死你。”瘦子扶着他安慰说。

“她肯定想毒死我,她肯定在给我的那条鱼里下毒,她怕毒性不够还多给我一条鱼。”

“她给每个人一条鱼吃,她想毒死每一个人。”

“这有区别吗?”

“有,她不会放过每一个人。”

“这不就连我也要毒死了。”

“不,她想毒死每一个人,而不是想毒死你。”

“为什么你总是不承认她想毒死我,难道你是她的帮凶?”

“不,我只是实话实说,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袒护一个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冤枉一个人,她想毒死每一个人,而不是想毒死你,因为我也吃了鱼。”

“那就是她也想毒死你?”

“不,我还是那句话,他想毒死每一个人,但她不想毒死我。”

“那你怎么没事。”

“她没有再给我一条鱼。”

“你这么说,让我的头比肚子还疼痛。”胖子紧紧地按住肚子。

“你的头能够比肚子还疼痛,这说明你还有得救。”瘦子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不愿意再争辩下去了,这样会耽搁胖子的抢救,何况瘦子也知道试图毒死人的肯定不是欧婷而是鲭鱼,是鲭鱼要毒死人。

 陶渊明暗暗纳闷,欧婷已经说了“你再来吃我肯定毒死你”,可胖子偏偏还去吃,这不就是自投罗网,但他不解的是他也吃了鱼却一点儿事也没有,难道这鱼还会认人下毒。陶渊明又突然不满欧婷下手不够狠,不然胖子已经断气了,怎么还会痛着喘气,他对于不能借欧婷之手除掉自己的助手和监视者感到异常沮丧。可是欧婷呢?陶渊明四处望了望,人群里已经没有了欧婷的身影,她已经不见了,但现在所有人的焦点都已经集中到胖子身上,实在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寻找她。

胖子被紧急地送进了医院,像一头被送进屠宰场的猪,嗷嗷乱叫,这痛苦的叫喊声紧紧地堵塞住了医院的通道,却让医院的一些病人不禁欢喜起来。这些病人,有断胳膊的,有断小腿的,有烧伤的,有头痛的,有一个病人得了痔疮,老是捂着屁股,他们来了这么多天,也痛了这么多天,终于见到了比他们还痛苦的人,他们听胖子的叫喊比听莫扎特的小提琴还悦耳,心里渐渐变得不那么郁闷了,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此时只有胖子一个人是病人,而他们都是过来关心病人的人,这样胖子的到来反而引起了病人的一场狂欢。那个昨天还喊膝盖疼的病人也不用人搀扶了,他趔趄地走向胖子,可怜地望着他,仿佛胖子才是最应该获得安慰。

一个实习医生从病人的微笑里瞧出了端倪,他在实习笔记里郑重地记下自己的心得:在医院里更痛苦的叫喊声就是一剂良药。

   “哎呦呦,哎呦呦……”胖子使劲地喊。

   “哎呦呦,哎呦呦……”瘦子怕胖子孤单,也附和着喊。

   “哎呦呦,哎呦呦……”所有病人也一起附和着喊,没有一个人甘愿落下,脸上都缀满肆意的微笑。

胖子一会儿指天骂地,一会儿喊爹哭娘,一会儿怨怪祖宗没有庇佑他,他要是能活下来,一定到祠堂里砸烂历代祖宗的牌位,一会儿怨怪菩萨没有显灵拯救他,他要是能活下来,一定去信仰基督教。可是牧师没有在他的身边,因为胖子总是不信奉耶稣,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扭曲着痛苦的身子,连自己都拯救不了,他怎么可以拯救自己,可是现在呢,他希望耶稣能够拯救他,可是牧师却不在他的身边,他异常痛恨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牧师,他没有痛苦时,那个牧师就一直在他的身边唠叨,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可是他现在处在痛苦中,牧师却不见了踪影。没有牧师,他心里只能对耶稣暗暗发誓,假如他能逃过这劫,他一定信奉基督教,可是他肚子不痛了以后,他就再也不信奉基督教了,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只需用几句话求他就可以解除一个人的痛苦,这样一个对苦难的人俯首帖耳的人有什么值得信仰。至于历代祖宗的牌位,他一个也没砸,他不愿充当不孝子孙,况且他的牌位总有一天也是要供奉到祠堂,他不愿开了这个罪恶的先例,让他的子孙碰到痛苦时就迸出砸烂他牌位的念头。

这时内科、外科、骨科、神经科、泌尿科、皮肤科、牙科、妇科的医生都蜂拥过来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他团团转,他们跃跃欲试都期待自己的专业技能能露一露身手。他们用手电筒照射他的眼睛,用镊子撬开他的嘴巴,用锤子敲打他的膝盖,用针尖扎刺他的神经,然后量血压,测心电图,抽血,然后狠命地按压腹部,这么轻轻地按下去把胖子肚子里的疼痛挤爆了,他声嘶力竭地嚷起来,嚷得一根两端发黑的日光灯忽明忽暗地哆嗦,然后没有一点预兆璞的一声熄灭了。

一个秃头的医生说:“可能是中毒。”

一个矮胖的医生说:“可能是寄生虫。”

一个戴眼镜的医生说:“可能是阑尾炎。”

一个三角脸的医生说:“可能是胆囊炎。”

一个粗眉毛的医生说:“不可能是牙痛。”

一个苦瓜脸的医生说:“不可能是疱疹。”

一位老中医,戴着一副老花镜,不甘示弱地拉过胖子的手按着他的脉搏,老中医的手指甲像一条吐丝的春蚕那么长。他按了一会儿,沉思了一会儿,沉思了一会儿,又按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唔,脉象紊乱。”然后他不禁感慨说:“假如华佗在世,他就会告诉我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了,可是华佗已经死了上千年,他写的一本传世巨著都是关于草药的,这和胖子的肚子痛几乎扯不上一点关系,可惜可惜。”他突然称赞起中医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中医是短短数百年的西医所不能比拟的。

然后几个医生就一起激烈地争论起西医和中医各自的特色,谁也不愿自己的专业在争论中落后了。

医生忙活了一阵也没有查出什么,最后一致认为应该先去拍片,这是最便捷的办法,而且假如出现了意外状况也可以推脱给机械设备,因为机械设备就是一个闷葫芦,敲碎了也不会吱一声,但去拍片前应该有个急救措施,吃药片估计不管用了,那就只能吊瓶了,反正吊瓶即使不能缓解疼痛,也不至于断送了胖子的性命,胖子吊了一瓶半,奇迹却出现了,肚子渐渐地不痛了,医生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医生不用再忍受胖子狼嚎似的嗷嗷大叫,但每一个医生都声称自己治愈了胖子,他们又喋喋不休地说自己是第一个提出应该先挂吊瓶进行急救,而这也是胖子第一次相信医生原来是可以治病救人的,但胖子究竟有没有中毒,医生没有说,胖子也没有去检查,他不想再被医生折腾了,他已经被医生折腾够了。

胖子的肚子不痛了,他像只荷尔蒙分泌过多的公鸡咯咯地叫唤:“欧婷并不是想毒死我,他想毒死每一个人。”他试图宣布这个通过实践证明的真理,可是那天肚子痛的却只有他一个人。医院的病人听不见胖子痛苦的叫喊声显得非常失望,实习医生惋惜地说:“这些病人失去了减轻痛苦的一剂良药。”

矮个子孔方舟见到了胖子就祝贺他死里逃生,他叹息说:“可惜,你居然还活着,不然法医有得忙了。”

胖子困惑地问:“这怎么扯上了法医?要是我死了,只有一个结论:欧婷下毒谋杀了我。”

“但是法医不会相信你说的,他肯定会把你解剖了。”矮个子一本正经地说。

“那他肯定疯了。”胖子愤愤地说。

“他肯定没有疯,所以才会解剖你。他利用解剖你来证明他没有疯。”

“那只能是我疯了。”

“你知道上次锅炉爆炸那个人怎么了吗?”

“不就死了吗。”

“我知道他死了,我是问你他怎么了。”

“他就是死了。”

“算了,问你也是白问,法医把他解剖了,而且切得横七竖八。”

“他不是死于爆炸吗?”

“法医说他没见过他死于爆炸。”

“那么法医解剖后的结论呢?”

“死于爆炸。”

“混账,这不是多此一举。”

“可是这是他的职责,他说他的职责就是解剖死人,不管他的死因是不是已经知晓。”

“他是闲着没事做。”

“可是他不解剖尸体,你让他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能做什么,我想他也只能解剖尸体,唉,不管了,他爱解剖谁就解剖去,只要不解剖我就行。”

“所以法医是幸运的,要是你死了,就你这么胖的身子要解剖,那得费多大的劲。”

“是啊,这么说,我没有死倒是法医得了便宜,我倒是一点好处也没捞到。”

“是的,你没死法医是唯一的受益人,不然他又得气喘吁吁地将你切得横七竖八。”

瘦子无聊地数着地板方砖上深浅不一崎岖不平的条纹,连绵不断的条纹腾挪跌宕像一片犬牙状的雾气。这时铁架下一只乌黑的蚂蚁匆匆忙忙地扛着一粒米饭走过来,在瘦子的脚下歇了一会儿,向他扭了扭触须,不知是在打招呼还是在问候,然后又匆匆忙忙地扛着米饭走了。瘦子突然记起老贾匆匆忙忙出差前交给他的一张领物单,但他不知道把领物单塞到什么地方了,他的脑子像被开水浇霖过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他挠挠头,然后像个强盗翻箱倒柜,可是依旧没有领物单的踪影。他突然非常欣赏自己藏匿物品的本领,假如自己现在藏匿的是钱,估计再精明老辣的窃贼也只能徒劳无获空手而归,于是他的心里像淌着蜜一样甜。据说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是树林,那么藏一张领物单最好的地方肯定是文件夹,他庆幸自己不会比窃贼糊涂,居然能领悟到这点,他一本挨一本地搜查文件夹,可是依旧没有领物单的踪影。他显得失望了,他自以为得意的藏匿本领现在反而害苦了他,让他费尽心机寻找,让他疲累不堪,他痛恨自己超群的智慧,就像诸葛亮痛恨自己的智慧,居然会让马谡去守街亭,马谡去守街亭肯定不是马谡的过错,既然不是马谡的过错,那肯定是诸葛亮自己的过错,诸葛亮能有过错,那肯定是智慧的过错,所以诸葛亮是应该痛恨自己的智慧。瘦子试图从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然后点上一根香烟给自己解一解闷气,赶一赶晦气,他从鼓鼓的口袋里取出香烟时,一张皱褶的纸条落在地上,他困惑地捡起纸条,纸条上用粗犷的字体写着:开罐刀一把,洗洁精两瓶,底端是老贾的签字,像蔓生的藤蔓一样狂野跋扈,像古老的甲骨文一样晦涩难辨。“哦,这就是领物单。”他恍然大悟地说。然后他又感慨起来:“踏破铁鞋觅四处,原来全部费工夫,藏匿物品的最好地方居然是在自己的身上,而人总是不知道他身上藏着什么。”瘦子继续掏自己的口袋,可是再也掏不出什么,他拿着领物单凝视了一会儿,两粒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他犹疑了一下,然后就把领物单慷慨地递给陶渊明说:“陶渊明,你去物业部领一把开罐刀和两瓶洗洁精。”

这分明就是让陶渊明当跑腿,他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充当起跑腿的角色,哪有大学生当跑腿,要当跑腿也轮不到大学生,大学生绝不能贴上跑腿的标签,要是开了一个先例,以后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后例,他是专门到K公司研发新产品,老板对他的研发还充满期待呢,何况他只接受老贾的指令,他怎么可能会接受瘦子的指派。可是能怎么办?揍扁瘦子,肯定不行。拒绝瘦子,肯定可以。

“你怎么不自己去?”陶渊明反问说。

 “我自己去,还会叫你吗?”瘦子惊异地说,瞪圆狗眼似的双眼,浓黑的眉毛弯成了两把不对称的镰刀,歪歪斜斜像要落下来割断两边参差不齐的睫毛。

  陶渊明琢磨了一下,瘦子确实自己不会去,所以才会让自己去。

“但我不想去。”

   “但你不能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你必须去。”

   “我为什么必须去?”

   “因为你不想去。”

陶渊明听得莫名其妙,瘦子似乎给他设了一个圈套,但他突然狡辩说:“这里又没有规定得由我去领物品。”

   “这张领物单是老贾给我的,你知道吧,上面还有老贾的亲笔签字,但我有权把他给别人,所以我给你,你不能不拒绝,你如果拒绝,你就是拒绝老贾的指令。”瘦子庄重地解释。

   “但我没有拒绝老贾的指令。”陶渊明辩解说。

   “所以你就应该去物业部领物品,你要是不去你就是拒绝了老贾的指令,在K公司里,没有人能拒绝自己部门领导的指令,否则就会受到处罚。”

陶渊明无奈地说:“这么说我得去物业部了。”

   “是的,除非你要受到处罚。”瘦子慢条斯理地说。

   “这么说我不能拒绝不去了。”

   “是的,除非你要违反K公司的厂规。K公司的厂规规定,凡是K公司的员工,都得遵从K公司的厂规。K公司的厂规还规定,除了不是K公司的员工,都得遵从K公司的厂规。你不遵从K公司的厂规,除非你能证明你不是K公司的员工。”

   “我只能证明我是K公司的人,因为我有K公司的员工卡,但我不能证明我不是K公司的人,因为我有K公司的员工卡。”

   “你说对了,所以你是K公司的员工,你就得遵从K公司的厂规。K公司的厂规规定,任何人都不能拒绝自己部门领导的指令。”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是K公司的员工,对不?”

   “是的。”

   “你得遵从K公司的厂规,对不?”

“是的。”

“K公司的厂规规定任何人都不能拒绝自己部门领导的指令,对不?”

   “是的。”

   “那你就不能拒绝老贾的指令,对不对?”

   “是的。”

   “那你就得去物业部领物品,对不对?”

瘦子的推理无懈可击,严丝合缝,滴水不漏,陶渊明始终没有挖到一丝缝隙可以插针。

“那好吧,我去。”陶渊明勉强地接过领物单,他没得选择,他知道自己可以拒绝瘦子的指派,但是他不能拒绝老贾的指令,可是他一直琢磨不透,老贾压根儿没有给自己指令,可是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接受了老贾的指令,但他突然恍然大悟了:这张领物单就像是圣旨,哪有皇帝自己去宣读圣旨。因此让他去领物品的并不是瘦子,而是这张领物单,尤其是领物单上老贾的亲笔签字,所以他并没有接受瘦子的指派,而是接受了老贾的指令。

陶渊明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走到物业部门口时,顺便拐到小卖部买饭票,又买了一包酸杨梅。小卖部的李英莲四十多岁了,她总是向人强调女人最重要的是天生丽质而不是打扮,像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成为历史笑料,可是她自己却总是把自己打扮得一塌糊涂,简直像一只古怪的鸭嘴兽,成为每个人每天的笑料。她的眉毛描得直直的像两把锋利的短剑,她的脸颊搽着白粉厚得像敷着一层牛皮,她的嘴唇涂着粉红色的唇膏浓艳得像在滴血,可是她的眼角边的几条皱纹已经掬成了两把折扇,总是收敛不起来。当她突然笑起来时,两颊高高突起,下巴深深凹陷,像一个倒置的葫芦,摇摇欲坠。陶渊明望着那白得失去血色的脸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殡仪馆见到了诈尸,心里不禁打起了哆嗦。可是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她从背后望去却是别有一番景象,身体颀长,头发飘逸,高挑的个子,瘦削的细腿,臀部浑圆富有弹性,让人像嚼着甜津橄榄不禁回味无穷,因此K公司总是不乏尾随者。这些人总是私下里感叹:“只要将脸用黑罩罩上,然后扒光衣服,仍然是非常正点的,当然肯定得将脸罩上,否则容易做恶梦。”这种阴暗的念头像凶猛的蛀虫矢志不移地掘进一个坚硬的脑壳后就像瘟疫一个传染一个,一代传给一代,绵延不绝,比跳蚤的历史还悠久。李英莲最近当上了外祖母,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得意洋洋的样子,反而是一脸沮丧,甚至是一种仇恨,她恨透了自己的女儿,她已经离过一次婚,可是这根本不算什么,关键是自己的女儿,世间最可恨的人就是她。女儿的到来让自己在二十几岁时就失去了一次身价,现在外孙的到来让自己在四十几岁又得再一次失去身价,一个女人一生失去了两次身价,就变得比一张白纸还廉价。她虽然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可是仍然保持着一个少女的心态,她的愿望根本不是等待当上外祖母,而是等待嫁人,把自己委托给一个人,就是把钱寄存了银行,只能不断贬值,嫁人才能抬高女人的身价,把自己当成一种投资,而不断地嫁人才能使一个女人永远不会贬值。她绝不会去承认她的这个外孙,她承认了这个外孙,她就是为自己的身价打折,再傻的鸟也不会从高枝坠到低枝去筑巢。可是当她的女儿捧着外孙过来时,她却迫不及待地搂起来,一边亲着小孩圆嘟嘟的脸颊,一边转怒为笑:“你见过这么年轻的外祖母吗,这不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估计以后还会四世同堂呢,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羡慕呢。哦,我的宝贝孙子,小小的年纪就替我赚足了脸。”

陶渊明每个月都得同她照个面,因为食堂的饭票就捏在她的手里。李英莲点数了一下饭票,恰巧三十张,她又从架子上取下一包酸杨梅,然后奶声奶气地搭讪说:“小伙子得节衣缩食啊,不然怎么养得起自己的老婆。”

陶渊明惊讶地说:“我没有老婆。”

   “没有老婆?”李英莲露出一丝惊疑。

   “八字还没一撇呢。”陶渊明懒懒地说。

   “怎么会,这里不是已经有一撇了。”李英莲指着酸杨梅说,“这点小事怎能瞒得过我。”

   “酸杨梅怎么会和老婆扯到一起?”陶渊明反驳说。

   “怎么不会,女人怀孕了才想吃酸杨梅,是吧,你买了酸杨梅肯定是给怀孕的女人吃,是吧,那么这个怀孕的女人不是你的老婆,会是谁的老婆。难道你是替别人的老婆买酸杨梅,这不是瞎子点灯,瞎操心吗。”李英莲诡谲地笑了起来。

   “可是我真的没有老婆。”陶渊明焦急地为自己辩解。

   “没有?谁会信。估计是藏着吧,是哪一个姑娘。不肯说,是吧?你不说我也可以打听得到。”

   “没有啦。”

   “怎么会没有。”

   “真的没有。”陶渊明十分肯定地说。

   “肯定有。”李英莲十分坚决地说。

李英莲用强而有力的逻辑证明了陶渊明已经有了老婆,陶渊明似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有了老婆,因为李英莲已经从一包酸杨梅认定了他有了老婆。李英莲巧妙地运用了按图索骥的逻辑,画上有这匹马,世界上肯定有这匹马,假如世界没有这匹马,画上怎么会有这匹马,所以肯定可以按画上的这匹马找到这匹马,买了酸杨梅,肯定有老婆怀孕,没老婆怀孕买什么酸杨梅,所以肯定可以从酸杨梅上确定陶渊明有了老婆。这个信念已经深入她的皮肤、肌肉和骨髓,将她包裹得结结实实,陶渊明越是辩解李英莲就越认为他是在狡辩,所以他怎么辩解她也不会相信,在她的眼里他每辩解一次就是更明显地暴露一次,就像陷进泥泞里,越是挣扎,沉陷越深。

陶渊明终于泄气了,无奈地说:“是的,是给我老婆买的。”

   “真的?”李英莲反而惊讶地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陶渊明果断地说。

   “你真的在K公司有了老婆。”陶渊明不再辩解反而让李英莲感到不可思议了。

   “真的。”陶渊明就像被屈打成招的罪犯,既然自己已经亲自画押,他也就不再为自己进行无谓的翻供。

“你看,你还不承认,我就知道,你怎么会买酸杨梅给自己吃?”李英莲替自己辩解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我可没有逼你说。”

 陶渊明把酸杨梅塞进口袋里,然后宽慰她说:“是的,这是我自己说的,没有人会责怪你。”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李英莲露出狡黠的微笑,“你放心,我这个人守口如瓶,滴水不漏,肯定会给你守住秘密。”

可是李英莲的嘴巴并不会信守承诺,因为嘴巴压根儿没能缝紧,它除了用来吃饭剩下的就是用来说话。陶渊明走出小卖部后闲言碎语就不断从李英莲的嘴里渗漏出来,滴落在她经过的每一个角落里,然后又发霉似的疯狂地发酵起来,四处蔓延,于是K公司的流言蜚语就像春天的柳絮漫天飞舞,传言说陶渊明到K公司才几天就已经有老婆了,而且还是K公司的人,你看看人家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本事,真是老虎比猫还会爬树,后来者居上,后生可畏。可是传来传去却始终说不出他的老婆是谁,好像K公司的年轻女孩都是他的老婆,甚至每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也都可疑,但好像他的老婆在K公司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年轻的女孩又都不是他的老婆,于是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陶渊明走出小卖部门口时,瘦子像只无头苍蝇愣头愣脑地撞上他。瘦子是过来买香烟的,却偏偏撞上了陶渊明,他不撞墙不撞树偏偏撞向陶渊明,但他显然不是故意的,因为他要是故意的他会撞上墙撞上树而不是偏偏撞上陶渊明。瘦子向后趔趄了几步,然后狠狠地臭骂:“谁没长眼睛啦!”酒气像饿狼从嘴巴里鼻孔里眼孔里不断地冲出来,顿时将空气的细皮嫩肉撕咬得支离破碎一片混沌。瘦子刚刚将用来调味罐头的高粱酒喝了半瓶,反正半瓶高粱酒用来研发已经绰绰有余,还有半瓶高粱酒剩着也是剩着,喝到肚子里至少还能对得起肚子,更深一层就是对得起养育高粱的黄土地,这就是在倡导“粒粒皆辛苦”的精神。瘦子总是自诩自己从不贪图便宜就是贪图便宜自己也会十分讲究原则,从不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所以他仅仅喝了半瓶酒,剩下的半瓶酒就是硬让他喝他也不会喝。

“混蛋,你才没长眼睛!”陶渊明摸着胸口愤愤地说。

这怒气像一把钝重的锤子沉沉地敲了一下瘦子,他突然清醒了些,红得像要突出来的双眼却依旧认得陶渊明。瘦子语无伦次地说:“我还以为是谁,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撞上了自家人。”然后他又突然提高嗓门故意惊讶地说:“你领了开罐刀和洗洁精没有?”

这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转舵把冲撞陶渊明的事迅速甩到了九霄云外。

   “没有。”陶渊明一边揉抚胸口,一边厌烦地回道。

   “没有?那你到小卖部领什么?”

   “饭票。”陶渊明没有说出自己还买了酸杨梅。

   “你怎么能吃饭第一,工作第二呢?”瘦子像在责问。

   “我这只是顺路,吃饭和工作平行前进,哪一头我都不会耽搁。”

   “你这就说对了,所以我也过来买香烟。那你去物业部领开罐刀和洗洁精啦,记得带上老贾的亲笔签字,没有老贾的亲笔签字你什么也领不到。”瘦子故意提醒说,然后他绕过陶渊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嗝走进了小卖部,对着货架嚷嚷:“老妈,来一包香烟。”

瘦子偏偏称李英莲“老妈”,而不是像别人那样称李英莲“大姐”。李英莲对“老妈”这个称呼虽然极度反感但对瘦子的叫唤却一点也不介意,她知道酒后吐真言,那些清醒的人的恭维都是虚假的,只有瘦子喝酒后的称呼才是一语中的,所以瘦子称呼她“老妈”,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有诚实的人,这个世界并不是没得救,瘦子就是《皇帝的新装》里那个纯真的小孩,他破天荒地说出了皇帝一丝不挂的真相,他打破了镜子里虚假的影像,他挽救了一个虚假的世界。

陶渊明也不愿意和一个喝过酒的人较真,况且他觉得自己被撞上也有自己的过错,要是他不在瘦子走过来时走出去,要是他从门的正面走出去而不是从门的侧面走出去,那他就不会被瘦子撞上,一个清醒的人被一个喝酒的人撞上就像一只猴子被一只狗熊戏耍,这传出去肯定会笑歪一排嘴巴笑烂一堆牙齿。陶渊明对瘦子的憎恶突然变得不那么强烈了,甚至对瘦子产生了一丝同情,他不知道瘦子的头被撞疼了没有,反正他的胸口是挺疼的,他暗地里庆幸这撞过来的是瘦子的一个头颅而不是一根铁棍,假如他不是被瘦子的头颅撞上,他肯定会被铁棍撞上,所以这倒像是瘦子救了他,他也就释怀了。他突然想起了瘦子叮嘱的领物单,将手警觉地插进衣袋里去抓取,这一撞幸亏没有把领物单撞碎了,因为领物单毕竟不像玻璃那样脆弱,领物单还在,老贾的亲笔签字也还在,而且字迹一点儿也没有褪色。

物业部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应该是两个人,一个是物业部经理陈碧珠,靠着墙壁,一个是她的手下方馨,倚在窗台,矮凳上还躺着一个粉色的芭比娃娃,这应该不是人,窗台上还卧着一只白色的波斯猫,这也应该不是人。

陈碧珠长着一副马脸,挽着一束乌黑发亮的头发,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衬出了她两片肥厚的嘴唇。其实老板本来是要将物业部经理这个职位给他的亲戚,可是几个亲戚像饥饿的豺狼见到了肥鹿,轮番上阵抢夺,老板的耳朵整天就得忍受几个亲戚从口里吐出的糖衣炮弹的狂轰滥炸,为了自己的耳朵能从冷酷的轰炸中解放出来,最后老板还是决定将物业部经理这个职位给陈碧珠,因为陈碧珠长着一副马脸,让老板浮现出了一马平川的场景,老板又属龙,这样子又暗合了龙马精神。几个亲戚见到大势已去,可是不知是为了力挽狂澜,还是为了垂死挣扎,一致调转炮口轰炸起陈碧珠,可是老板已经厌倦了这些人的喋喋不休,他认为这些人比和尚念经超度亡魂还烦人,在一个清晨他声如洪钟地吼道:“以后凡有再提这件事的人,就不要在K公司出现。”这招似乎还管用,一声怒吼震走了一切魑魅魍魉,这件事确实再也没人提起,至多在私底下里议论老板是怎样的昏庸无道,连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简单真理都不懂,居然还有一个职业技术学院聘请他当客座教授,那个职业技术学院也真是有眼无珠。陈碧珠也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这也成为她常常高谈争与不争的经典范例。

方馨的脸圆而胖,脸上缀着几个鲜艳的痘痘,她闲下时总是用手指甲一直挤痘痘,痘痘里的脓是挤出来了,可是痘痘却死皮涎脸地烙下了几个灰色的疤痕。方馨最近总是郁郁不乐,但这并不是痘痘烙下的疤痕惹的祸,因为即使没有痘痘,没有痘痘烙下的疤痕,最近她也会郁郁不乐。方馨轻轻地抚摸着波斯猫,波斯猫却一点儿也没有搭理她,而是兀自眯起迷离的眼睛悠然自得地蜷缩在窗台上。方馨又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然后哀叹迭迭,眉头紧蹙,脸苦成苦瓜。她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别人当上母亲,是一脸惊喜,可是她当上母亲,却是一脸愁苦,这当然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而恰恰是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她当然希望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她的孩子,但那么多个肚子这个孩子偏偏躲进她的肚子,所以这个孩子只能是她的孩子,不可能是别人的孩子,她就是要让这个孩子变成不是她的孩子也不可能了。她恨不得把肚子里的赘肉抓出来狠劲地鞭打,鞭打出自己的委屈和怨恨,可是这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这样轻易地消灭自己的骨肉,她的心里又十分不甘心。

   “怎么,还是要生下来?”陈碧珠质疑地问,不知是在鼓励还是在劝阻。

   “是的,我决定了。”方馨斩钉截铁地说。

   “你得斟酌仔细了,现在还可以后悔。”

   “不用了,我已经后悔一次了,我不愿再后悔一次。”

   “这么说,你还是要生下来,你不去把他流了。”

   “是的。”

   “难道除了生下来和流掉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方馨不禁对自己问道。

方馨倚在窗台,抚摸着波斯猫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然后她突然恶狠狠地掐了一下波斯猫,怨恨地说:“我在这里愁眉苦脸,你却在这里心安理得。”

波斯猫禁不住方馨一拧,从梦中惊叫了起来,趔趄地一转身,从窗台上窜了下去。

   “那个男人的良心肯定是被猫叼了,花言巧语甜得可以把你粘到床上去,可是见到了其他女人,就变成了沾不起纸的一盆水,你就这么被风轻轻一吹就吹走了。”

   “哎!”

   “你别哎了,就流了吧。”

   “哎!”

   “你别哎了,孩子生下来就得拖累你一辈子。”

   “哎!”

   “你别哎了,现在流了至少见不到孩子的模样,不至于伤心。”

生与不生,这的确是个问题。流与不流,这倒不是个问题。只要方馨愿意,现在就可以到医院将腹中的小孩流了,但她的行动总是比她的意识迟到一百步,所以至今还是没有把小孩流了。聪颖的方馨毕竟是一个愚笨的女人,她可以侃侃而谈女人维持纯洁的重要性,可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孩用三寸不烂之舌蘸点蜂蜜就轻松地把她粘上床,然后让她消磨许多日日夜夜去琢磨忏悔,但她毕竟是一个聪颖的女孩,她还懂得消磨许多日日夜夜去琢磨忏悔,而不像其他女孩随随便便就把孩子流了。

陶渊明站在物业部门口朝敞开的门敲了一敲,这敲击声就像啄木鸟在敲树干。陈碧珠和方馨中断了谈话,不约而同地瞅着陶渊明,陶渊明被两个女人这样盯着突然显得尴尬起来。

   “你一直站在门口偷听我们说话?”陈碧珠低沉地说,俨然在审问犯人。

   “没有。”陶渊明不解思索地说,因为他的确没有偷听她们说话。

   “没有?那你怎么会站在那里。”

   “我不站这里,应该站在哪里?”

   “这我管不着,你什么地方都可以站,但你就是不能站在那里,你站在那里就是偷听我们说话。”

   “但我没有偷听。”

   “你不是来偷听,那你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干什么?”

   “我敲门了。”

   “我听到了,那你敲门干什么?”

   “我过来领开罐刀和洗洁精。”陶渊明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领物单。

   “那你怎么不说你是过来领开罐刀和洗洁精?我还以为你站在那里偷听我们说话,你把领物单拿过来吧。”陈碧珠懒懒地说。

陶渊明把领物单交给方馨,方馨瞧也没瞧,就径直呈给陈碧珠。陈碧珠接过方馨呈上来的领物单,然后打量了一下陶渊明这张陌生的面孔,那神情像在动物园里察看一只珍惜动物,陶渊明虽然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细长,但压根儿不会觉得自己是动物园里的一头长颈鹿,可是他望着陈碧珠突兀的眼神像两柄利剑不禁缩了缩脖子。

“这是老贾的签字吧?”陈碧珠突然问陶渊明,然后用笔帽戳着领物单。

“应该是。”陶渊明也没有见过老贾在领物单上的签名,假如这是老贾签的名,那这就是他第一次见到老贾在领物单上签名。

“我知道这是老贾的签名,我没有说这不是老贾的签名,我只是随便问问。”

“哦。”陶渊明迟疑地吐出了一个字。

陈碧珠用笔帽戳着领物单上洗洁精一栏,然后质问说:“你领洗洁精是自己用吧?”

“是的。”陶渊明果断地回答。

“什么,是自己用?”方馨瞪圆了眼睛,“你领洗洁精是给自己用。”

“是自己用,不然我为什么过来领洗洁精。”

“你不知道这是K公司的财产吗,你怎么会领去自己用?”

“不然我领洗洁精给谁用。”

“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能领洗洁精。”

“但是我有老贾的签字。”

“这也不行,老贾没有让你领洗洁精自己用。”

“当然,我不是自己用。”

“那刚才不是说要领洗洁精自己用。”

“哦,那应该是我领洗洁精用。”

“那么你领洗洁精给谁用?”

“我领给研发部用。”

“那你怎么证明你领洗洁精是给研发部用,而不是给自己用?”

“这?”

“难道你不会在洗碗时偷偷地拿洗洁精去用?”

“这?我没想这么多。”

“所以你怎么证明你领洗洁精是给研发部用,而不是给自己用?”

   “但我这里有老贾的签字,他应该可以证明。”

“这没有用,老贾的签字并不能证明领洗洁精是给研发部用。”

“这我可以保证,但我不能证明。”

“那你怎么证明你能够保证。”

“这点我没法证明。”陶渊明只能含含糊糊地说。

“所以你就是不能证明你领了洗洁精是不是给自己用。”

“是的,这怎么办,我只有老贾的签字。”

“我觉得你这个人吧,比较老实,况且有老贾的签字,这样吧,你就领两瓶洗洁精吧。”

“这么说我可以领洗洁精了。”

“是的,我相信你的为人,根据我的经验你的老实模样可以骗人但骗不了我的眼睛。”

“这样就可以了。”陶渊明非常不愿跟陈碧珠说下去,因为她的那张马脸老是拉得长长的。

“是的,这是你第一次到物业部领物品,我见你是个陌生的面孔,所以得仔细地查问,在我的管理下,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把K公司的财产挪为私用。”陈碧珠非常严肃地说。

方馨有点倦乏,陈碧珠就带陶渊明到隔壁仓库,陶渊明只领了一瓶洗洁精,因为陈碧珠在仓库里查看了一下,只看到一瓶洗洁精,她又继续查看了一会儿,还是只看到一瓶洗洁精,于是她遗憾地对陶渊明说:“没了,洗洁精就剩这瓶。”

   “一瓶?”陶渊明疑惑地问。

   “是的,现在仓库里只有一瓶洗洁精。”

陶渊明有点儿不相信,蹬着脚往仓库里面查看。

   “你不用看了,假如不相信我,你就进去里面查看好了。”

   “没有,我只是好奇随便看看。”陶渊明不再继续往仓库里面查看,他担心到时候连一瓶也领不到,“可是老贾签字了,而且签了两瓶。”

   “这我也没有办法,我这里只有一瓶。”陈碧珠坚定地说。

“可是老贾已经签了两瓶,现在我只领到一瓶,老贾会不会认为我领了洗洁精给自己用。”

“没事,等进货时你再来补领。”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陶渊明无奈地说。

“是的,只能这样,你签个字吧。”

陶渊明始终没有料到,他走后,陈碧珠就领了一瓶洗洁精回家,她知道陶渊明不可能再领到一瓶洗洁精,因为陶渊明已经领了两瓶,这件事陶渊明还依旧蒙在骨子里,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签的是一瓶洗洁精,怎么几天后再去领时却变成了两瓶,而且他还签了名,那里的确是写着洗洁精“二瓶”,他怨恨自己的混蛋记忆竟然欺骗了他。

可是陶渊明压根儿就没记错,他的确是领了一瓶洗洁精,那时陈碧珠写了洗洁精“一瓶”,然后陶渊明签了名走后,她就在“一”上轻松地加了一个横杠,所以白纸黑字一致认定陶渊明已经领了两瓶洗洁精,而且更让陶渊明意料不到的是那天仓库并不是只有一瓶洗洁精,陈碧珠那张马脸居然一直在欺骗他。

  

 

 

第七章

 

萧石一直到死都没有料到,其实是许夏莲将他的话添油加醋地传出去,而许夏莲也没对他说,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许夏莲也一直没有对别人说,但她却独独对陶渊明说了,这是许夏莲让陶渊明一起去南山村买猪肉时悄悄透露给他的。陶渊明不知道为什么许夏莲会突然对他说起这件事,但他听了只是感叹萧石死得可惜,而且第一次见面就死了,死得突然,然后他在灯下读了鲁迅的《采薇》,他认为许夏莲的话比阿金的话还具有杀伤力,但也许萧石并不是因为许夏莲的话才自杀的,可能一切都是意外,是的,一切都是意外,一句话假如可以杀人,那我们制造那么多的枪弹究竟为了什么呢?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暖阳和煦,微风轻拂。K公司的水池倒是比平常碧绿了许多,水池上漂浮着许多枯枝败叶,几只轻灵的燕子伸展开剪刀似的翅膀斜掠过水池,将池面的绿毯剪开了一道薄薄的口子。

一天,老贾又出差了,又没有什么罐头可以研发了,许夏莲开了几罐罐头饭然后加点鸡蛋炒成蛋炒饭,可是蛋炒饭进了肚子心里还是一片空虚,没有人愿意去折腾什么鱼头汤罐头,但没有事情可干日子就爬得比蜗牛还慢,那么干脆到南山村散散步,松活松活筋骨,顺便到南山村的大槐树下的猪肉摊买新鲜的猪肉,听说这些本地猪吃的是残羹剩饭而不是饲料,听说南山村的几棵桃花已经挤破花骨朵绽放出来,大约蜜蜂也禁不住诱惑,已经围着桃花团团转。

许夏莲像只出笼的山鸡兴致勃勃地对陶渊明说:“你去过南山村?”

   “没有。”陶渊明疑惑地问:“南山村在哪里?”

   “什么,你不知道南山村在哪里?”许夏莲惊讶地说,“你简直白活了。”

陶渊明突然惊恐起来,这的确是白活了,他知道武夷山在哪里,可是偏偏不知道南山村在哪里。

“那南山村在哪里?”陶渊明惊讶地问。

“不会吧,你真的不知道。”许夏莲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

“是真的不知道。”陶渊明轻轻地说,像个没有坦白的窃贼。

“南山村就在南山村啊,K公司的隔壁,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许夏莲的龅牙不经意间暴露出了一丝蔑视。

 许夏莲这么一惊一诧,陶渊明的汗都不约而同地冒出来了,然后盘踞在额角,南山村居然就在隔壁,自己居然连听都没有听过,就像是一个外星人来到这块陌生地。

“那你去不去南山村?”

   “你是说到南山村去爬南山?”

   “谁说去爬南山了?”

   “难道不是去爬南山?”陶渊明反问说。

“南山村只有一个南山村,却没有一座南山。”许夏莲一板一眼地说。

   “那为什么叫南山村,难道它不是南山脚下的一个村落?”陶渊明失望地说。

   “这你得自己去问南山村,我只想问你去不去南山村。”

   “去,但去干嘛,又没有南山可爬。”

   “买猪肉啊,新鲜的猪肉。”

   “买猪肉?我可不买猪肉。”

   “你不买我可以买啊!”

   “那我去干什么?”

   “你不是要去问南山村为什么没有南山却叫南山村吗?”

   “对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陶渊明恍然大悟地说,“我肯定要刨根问到底,为什么南山村有桃花不叫桃花村,没有南山却叫南山村。”

   “那走吧,我邀请品管部的那个邓秀清一起去。”许夏莲给邓秀清打了电话,邓秀清在电话里半推

半就地噜苏了一通,然后像只跳蚤从品管部蹿了出来。邓秀清是个脾气急躁说话又滔滔不绝的人,她自认为上辈子肯定是个哑巴,所以这辈子就得将上辈子没有说过的话补偿回来,尽管她压根儿也不知道她上辈子没说过什么,但是老人对话特别多的人都是这样解释,她也只能这样解释,她一直宣称自己是一个特有主见的人,可是在这件事上总是让人牵着鼻子走,显得自己特没有主见。一路上邓秀清像只婆婆妈妈的麻雀叽叽咋咋地说个不停,但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关于她的那个宝贝儿子,从头到脚说了一遍又从脚到头说了一遍,然后揪出他丈夫小时候的刁蛮史,因为一切都是互为因果,没有日出哪来日落,没有开花哪来结果,没有花园哪来蝴蝶,没有她的丈夫哪来她的儿子,正是她的丈夫小时候的刁蛮习性一直潜伏在他的体内阴魂不散,然后遗传给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才会这样刁蛮,可是刁蛮折磨人居然还会认人,她的儿子偏偏不去折磨她的丈夫,而是专门折磨她。但是她的儿子会不会将刁蛮继续遗传给她的孙子,这倒是让她烦透了心,她仿佛从她的儿子身上已经隐隐约约地瞧见了数十年后她的孙子将怎样折磨她。她的愤怒没有地方撒,就统统浇到她丈夫的身上。许多人都认为两个人处在一个火药桶的高危地带,和平绝对持续不长,终究会开战,可是几年过去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称作牢不可破,但仍可以称作坚不可摧。

陶渊明怀疑邓秀清的舌头就是一支上了子弹的冲锋枪,子弹突突地射出来将他欣赏桃花的兴致打得七零八落,南山村是有几棵桃花在绽放,可是耳朵里吱吱地响个不歇,还以为桃花撑破了耳骨不断地冒出来。她的儿子折磨她,她折磨她的丈夫,但这样的女人居然没有被她的丈夫休了,这可以称得上“世界第九大奇迹”。

邓秀清突然转过头问陶渊明:“你认识柳咏?”

“柳咏?不认识。”

“他说认识你,你却说不认识他?”

“柳咏是谁?”

“我也不认识柳咏,我只知道柳咏认识你?”

“这样我还是不认识柳咏?”

“听说你是中国海洋大学毕业的?”

   “是的。”

   “听许夏莲说你读的是生物工程专业?”

“是的。”

   “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儿子的头发是卷的?”

   “这个,我倒不知道了,书上没有说。”

   “不知道了吧。”邓秀清神秘地说,“我知道你肯定不知道。”

陶渊明尴尬地说:“那你还问。”

邓秀清反问说:“我不问你,我怎么知道你会不知道啊。”

陶渊明故意问她:“那你知道你儿子为什么是卷发?”

   “这还用问,我喜欢卷发。”

   “你为什么喜欢卷发?”陶渊明继续追问。

   “什么为什么?”

   “我是说你为什么喜欢卷发?”

   “因为我想要一个像牛顿那样的儿子。”

   “像牛顿那样的儿子。”陶渊明惊讶地说,舌头都僵硬了。

“是啊,书上的牛顿画像不就是披着一头卷发。”邓秀清说得振振有词。

   “那你为什么喜欢你的儿子有牛顿那样的一头卷发?”

   “这样我的儿子就会比较聪明啊,我的儿子有一头牛顿那样的卷发就会像牛顿那样聪明。”

   “但这与你的儿子是卷发有什么关系?”

“这特别有关系,我在怀孕时就特意把自己烫了卷发。”

“但这与你的儿子是卷发又有什么关系?”

“这特别有关系,我的卷发就这样遗传给了我的儿子,这就是遗传啊,你读过生物难道不知道有遗传这件事。”

陶渊明有些震惊,这些的确是遗传学书上所没有记载的,他歪着脖子说:“我知道遗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是我不知道卷发也可以这样遗传。”

   “当然可以,我认为这绝不是巧合,假如我怀孕的时候不把头发烫卷了,我的儿子绝对不会有一头卷发。”邓秀清十分坚定地说,“你觉得一头拥有四条腿的山羊会产下一头拥有两条腿的山羊?”

   “估计不会吧。”

   “不用估计,肯定不会,所以这不是遗传是什么。”

   “那就像你说的,就是遗传了。”陶渊明咋着舌摇了摇头。

   “原来你也这么认为。”

   “不然呢,你的儿子为什么是卷发,你能回答吗?”陶渊明反问说。

   “我也是这么认为,只可能是这样遗传过去的。我的丈夫比较愚笨,经过了我长期的引导才这么认为。”邓秀清露着一对有点神秘的酒窝。

   “你长期引导他?”

   “这你就更不知道了,我每天睡觉时总是在他的耳边这样解释,估计也得有一千零一夜了,终于有一天,他困得实在不行了,烦躁地说,难道我不承认你就会把我踢下床,他料我怎么也不可能将他踢下床。”

   “我认为你会把他踢下床。”

   “哈哈,我对这块朽木已经失去了耐心,我当时真的就一脚把他踢下床。”

   “只一脚?”

   “就一脚。”

   “一脚就把他踢下床?”

   “谁说踢下床就得用两只脚。”

   “但我觉得你应该用两只脚把他踢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得用两只脚把他踢下去?”

   “你只用一只脚就把他踢下去,闲着的一只脚不就白闲着?”

   “我闲着的一只脚也没能白闲着,它得意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呢。”

   “一只脚就把他踢下床,然后呢?”陶渊明觉得邓秀清踢得坚决,他急切地要知道她的丈夫的下场。

“他灰溜溜地爬上床,没有骂我一句,而是果断地说,是了,你儿子的卷发就是你这样遗传给他的。”邓秀清像一只兔子露着一嘴雪白的牙齿笑嘻嘻地说,“人就是欠揍,不揍他一下他咬紧牙根也不会承认真理。”

   “你怎么又说这个。”许夏莲似乎已经听得长了茧。

   “因为总有人不相信,所以我只能反复这样说。我隔壁的那个牧师总是让人信奉他的救世主耶稣,因为总有人不相信,他只能反复地说同一个故事。”

   “结果呢?”陶渊明压根儿也不信奉耶稣。

   “我也不信。”

   “为什么?”

   “我就从来没见过耶稣。”邓秀清坚定地说。

   “但有一个人肯定会信。”许夏莲信心满满地说。

   “谁?”邓秀清和陶渊明不约而同地问。

   “尤冰。”

   “尤冰!”陶渊明愣愣地望着许夏莲。

   “是的,尤冰,他自诩是耶稣的门徒,难道耶稣的门徒会没见过耶稣吗?”

   “耶稣的门徒肯定见过耶稣,可是他在哪里见过耶稣呢?”邓秀清一直无法参透,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尤冰见过耶稣,就只能问尤冰了,可是当邓秀清忐忑地去问尤冰时,她却失望了,“耶稣是谁?”尤冰傻傻地反问她。

    走过孙家祠堂是一棵槐树,槐树下是一个猪肉摊,

猪肉摊旁是一个屠夫,屠夫脚边是一只大黄狗。屠夫是一个剪了短发的女人,五十岁上下,下巴是一块硬币大小的胎记,她肩宽体胖,腰肢粗大,胸前系着一张油腻腻的围裙,围裙上还染着血迹。

   “新鲜的猪肉,本地猪,刚宰杀的,过来瞧一瞧。”屠夫远远地在吆喝,嗓音像筛豆子一样粗涩。

一块伤痕累累的木板上横陈着几大块猪肉,一台小型电风扇的叶片系着一条细绳甩出一个螺旋形,像牛的尾巴在驱赶死皮涎脸的苍蝇。

   “猪肉十元一斤,绝不二价。”屠夫拉高嗓门喊。

许夏莲用手指戳了戳一块猪肉问道:“九元一斤吧?”

   “猪肉十元一斤,绝不二价。”

   “九元一斤吧?”邓秀清也用手指戳了戳猪肉。
   “猪肉十元一斤,绝不二价。”

   “十八元两斤吧?”许夏莲再次杀价。

“好嘞,猪肉十元一斤,绝不二价,两斤就算你们十八元。”屠夫利索地抓起猪肉割下一块,一边用称勾勾起猪肉,一边用油腻腻的手划动称砣,一边念出称星,然后叫喊着:“猪肉十元一斤,绝不二价。”

   “怎么?不是十元一斤,绝不二价吗?”陶渊明诧异地问。

屠夫辩解说:“没错啊,十元一斤,绝不二价,但她们要的是两斤。”

陶渊明故意开玩笑地说:“那五斤四十元,怎么样?”他坚决认为屠夫不会答应这个价格。

可是让他错愕的是屠夫居然没有异议,二话不说直接抓起猪肉砍下一大块。

陶渊明慌忙地说:“我不需要猪肉了,你不用称了。”

屠夫照旧用称勾勾起猪肉,称了一称就扔给陶渊明。

陶渊明根本不是来买猪肉,他忙说:“猪肉我不要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可是屠夫突然变得凶悍起来,嘴角夹着泡沫说:“这块猪肉你已经问了价格了,你能说你不要吗?”

“可是我没有说要买猪肉。”陶渊明吞吞吐吐地说。

“你说了,你问我五斤四十元,怎么样?你不买你干嘛问我五斤四十元。”

   “我只是故意这样说的。”

   “可是我却不认为你是故意说的。”

   “我买这么多猪肉做什么?”陶渊明辩解说。

   “这我管不着,你砍了价格你就得买。”

   “我还是不买。”陶渊明坚决地说。

屠夫已经失去了耐心,她抡起锋利得有点过分的屠刀砍在木板上,木板震得骨头几乎断裂了,屠夫凶恶地说:“你不买可以,但得问问这把屠刀,这可是当年荆轲刺杀秦始皇的屠刀,你还得问问我的大黄。”

大黄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听到屠夫喊它,竖起耳朵,挺起身子,原来这是一只硕大的大狼狗,它不问青红皂白,朝陶渊明凶狠地狂吠,伸出两根前爪要扑过来,幸亏系在大槐树的一条沉重的铁链把它的脖子紧紧地拉住,因此它只能后腿着地,前爪悬在空中乱舞。

大狼狗嘶戾的狂吠乱叫声从许夏莲、邓秀清和陶渊明的身上不约而同地挤出鸡皮疙瘩和一层冷汗。

   “买吧。”许夏莲劝说道。

   “买吧。”邓秀清也劝说道。

   “买不买?”大狼狗凶恶地吼叫。

    陶渊明已经失去了退路,要是屠夫解开铁链,自己失去的可能不是一块肉,他从衣兜里掏了四十元给屠夫,算是大黄的封口费,但大黄还是依旧狂吠乱叫,它非常不满陶渊明惊扰了它的清梦。

陶渊明在南山村被宰了,因为屠夫给他称的猪肉其实没有四斤,这是一台校准过的电子称清清楚楚告诉他的,再加上回来的路上许夏莲向他提起萧石的事情,他一路闷闷不乐,三月变得阴暗起来,他也不再去追究南山村为什么没有南山而叫南山村了。

   “那你干嘛要对萧石说这些?”陶渊明有点不解地问。

    许夏莲惋惜地说:“我也只是吓唬吓唬他,谁知道他死了,我也没得吓唬了。”

   “难道他不是被你吓唬死了。”

   “我就是这么觉得,所以他死了我也特别难过。”

老贾出差参观回来又得继续制作罐头,可是重复来重复去还是那几种,所以这次出差参观并没有给他带来新的灵感。每次制作罐头,老贾总是将配方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然后交给胖子和瘦子,胖子和瘦子就按照纸条上的配方操作,等罐头封口并放进杀菌锅杀菌后,瘦子就用打火机将老贾给他们的配方点燃,火身先士卒,将纸条烧得片甲不留。

陶渊明总是试图瞧瞧老贾究竟写的是什么,居然这么神秘,可是胖子总是将纸条攥在掌心,他瞧了一下,就握紧拳头,陶渊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可恶的是研发车间的配料都撕去了外包装,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然后都用字母标记,还真辨不出是什么配料。

瘦子按纸条上的重量给各种配料称重后,就迅速地混杂在一起,然后交给陶渊明去搅拌,他反倒心安理得地去泡茶。

有一天,陶渊明见到烧成灰烬的纸条终于按捺不下心里涌起的愤怒,他异常不满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把配方给我看,你们为什么把配方烧了也不给我看?”

“老板说了,配方不能够给你看。”胖子丝毫不隐瞒。

“什么?”陶渊明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然后异常严厉地质问说,“我问你为什么老板不让我看配方?”

“因为这是K公司的秘方。”

“秘方?是你们怎么可以看秘方?”陶渊明反驳说。

瘦子回道:“老板说了,研发部的配方在研发部里除了你之外谁都可以知道。”

“为什么?”陶渊明困惑不解然后急切地问,“为什么研发部里除了我之外谁都可以知道配方?”

“这个你得去问老板。”

“我去问老板?”

“是的,难道让我去问老板吗?我只知道接受老板的指令。”

“可是老板让我过来搞研发的,他还让我研发鱼头汤罐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没有说。”

“他没有说!他什么也没对你们说!”陶渊明突然惊叫了起来。

胖子面无表情地说:“是的,但他也许说了,我可能忘了。总之这些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我记住了老板的指令,那就是研发部的配方在研发部里除了你之外谁都可以知道。”

陶渊明指着研发部的牌子怒冲冲地嚷:“我不可以知道,哼,你们可以知道。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你们为什么可以知道?那我到研发部做什么?你们倒是说给我听。”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板没有说,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也不会管你。”瘦子显得爱莫能助的样子,他继续拍打苍蝇,但总有几只苍蝇不知好歹,自以为已经躲过了苍蝇拍的追捕,还继续在墙上逗留。

“难道你们也让我拍打苍蝇?”陶渊明指着苍蝇拍不满地问。

   “你不能拍打苍蝇,我们得监视你。”

   “监视我?你们还要监视我什么?”陶渊明气呼呼地叫。

   “监视你有没有记录下什么。”

   “什么?我记录下什么?”陶渊明把口袋掏个底朝天,“你看一看我有没有记录下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以记录的。”

   “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记录下。”

   “难道你们就不会记录下配方?”陶渊明指着胖子质问。

   “不会。”胖子坚定地说。

然后瘦子进一步补充说:“我们都不是大学毕业的,老板说我们不会窃取秘方,可你是大学毕业的,老板没有说你会窃取秘方,但是他知道只有你会把秘方泄露出去。”

胖子摸了摸肚子,然后慢条斯理地重复说:“你会把秘方泄露出去。”

   “我怎么把秘方泄露出去,你们倒是说说。”

   “还不知道,但你一定会露出马脚。”胖子接着说,“我们会慢慢查清的,而且关键是老板确信你会把秘方泄露出去。”

   “我为什么会把秘方泄露出去?”陶渊明激动地大嚷,“谁说我要把秘方泄露出去?”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这得问你自己。”

   “问我?我问谁?”

   “谁能回答你,你就去问谁。”

   “那谁能回答我?”

   “老板。”胖子和瘦子异口同声地说。

    陶渊明对这个匪夷所思的答案不是深感失望而是深感痛恨,他是来研发罐头的,可是他连罐头的配方都不能看,那他究竟是来做什么。过了一会儿,陶渊明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他赶忙问道:“老板不是让你们当我的助手?”

“是的。”

“老板是这样说过。”

“老板让你们监视我?

“是的,但这是你说的。”

“老板的意思应该就是这样。”瘦子有意补充说。

“你们没听错吗?”陶渊明故意加重语气。

“不会,我们不可能听错。”

“谁能确定你们没有听错?”

瘦子辩解说:“两个耳朵可能听错,但谁听说过,四个耳朵还会听错。”

“但你们不觉得这是矛盾的吗?”陶渊明继续解释道,“我的助手居然监视我?”

“矛盾吗?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呢?”胖子摇了摇头。

瘦子也摇了摇头说:“我也不觉得。”

“那我不需要监视者,我需要助手。”陶渊明愤愤地说。他需要摆脱这两个该死的助手,不然他将不能摆脱他们的监视。

“那不行,这是老板的指令。在K公司没有人能够违抗老板的指令。”

“老板的指令?老板给你们什么指令?”

“老板说,让我们当你们的助手。”胖子一字一顿地说。

“老板还说,研发部的配方在研发部里除了你之外谁都可以知道。”瘦子接着也一字一顿地说。

陶渊明突然记起了许夏莲,质问道:“难道许夏莲也可以知道配方?”

   “她知道啊,她估计还做了记录呢。”

陶渊明突然觉得胖子和瘦子就是两个累赘的肿瘤,不仅多余还会带来疼痛,他们不仅不给他看配方,还要监视他看配方。

“我要见老板。”陶渊明突然觉得非见老板不可。

“可以啊。”胖子一点儿也不惊讶,“不过老板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

“在K公司,老板见你,可以,你见老板,不行。”

“为什么?”这次倒轮到陶渊明不得不惊讶,“谁这样规定。”

胖子突然严肃地说:“第4N条厂规,K公司的第4N条厂规规定没有老板的召见谁也不能见老板。”

“第4N条厂规!”陶渊明惊讶得目瞪口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第4N条厂规。

“是的,凡尾数是4的厂规都统称第4N条厂规。”

陶渊明读过K公司的厂规,那时他还嘲笑老板简直迷信到家了,居然连厂规里尾数是4的条文都枪毙了,可是现在胖子却突然搬出了第4N条厂规。K公司真的有第4N条厂规吗?假如有,为什么不白纸黑字地写下来?这是不是胖子在胡扯?

陶渊明根本不相信有第4N条厂规,他反驳说:“第4N条厂规在哪里? K公司的厂规里凡尾数是4的条文都不存在,哪有第4N条厂规,你这是痴人说梦。”

“可是大家都说存在第4N条厂规。”瘦子辩解说,“大家都说存在第4N条厂规,那就是存在了。”

陶渊明惊讶地喊了起来:“难道大家都疯了吗?难道大家都瞎了吗?K公司的厂规里哪里有白纸黑字写着第4N条厂规。”

胖子嘲笑说:“大家都没有疯,只有你疯了。”

“我疯了?怎么是我疯了?”陶渊明用食指指着自己,大声叫嚷。

“是的,你疯了。”瘦子也一起嘲笑。

“我疯了?我怎么疯了?”

胖子带着轻蔑的口吻说:“在K公司,大家都知道存在第4N条厂规,但只有你不承认,大家都疯了,这不可能,所以只能是你疯了。”

“只能是我疯了?”陶渊明脸都变青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是烫的,他失控了似的嚷:“我疯了,我疯了我才会承认第4N条厂规。”

“可是你不承认也没关系,第4N条厂规的存在就是一条客观真理,不会因为你的不承认而消失。”胖子像一个哲人在宣读真理。

瘦子把苍蝇拍在空中划了几道,然后像给胖子注解:“第4N条厂规就像空气,无处不在,难道你能说看不到空气就说空气不存在吗?”

“第4N条厂规时时存在。”胖子一本正经地说。

“第4N条厂规无处不在。”瘦子一本正经地说。

这回反倒轮到陶渊明哑口无言了,是啊,怎么能够因为看不到空气就说空气不存在,它时时存在,无处不在,藏在每一个角落里,与万物的生命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它统治着万物。

胖子见到陶渊明已经没法继续辩解了,微笑地说:“你现在还不承认第4N条厂规吗?”

    瘦子也劝说:“假如你没有疯,那你就得承认第4N条厂规,除非是你疯了,你才不用承认第4N条厂规,因为在K公司你不承认第4N条厂规,你将永远吃亏。”

   “为什么?我又能吃什么亏?”

   “你迟早会明白的。”胖子故意略带神秘地说。

可是瘦子却故意挑了个例子说:“比如老贾在发表谈话时,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能给他挑刺,他说对的,就是对的,他说错了,也是对的。根据K公司的第4N条厂规,谁也不能对自己的领导有任何异议,否则自己将承担相应的后果。”

   “第4N条厂规有这条规定吗?”陶渊明故意狡辩说。

    瘦子十分坚定地说:“有,因为你违反了它,你将会受到老贾的冷落。这就是你违反了第4N条厂规的后果,假如没有第4N条厂规的存在,老贾怎么会冷落你吗?”

“那你现在还要见老板吗?”胖子故意问道。

“不想了。”

“对了,你要反过来想,就算你想见老板你也见不到。”

“那我怎么见到老板?”陶渊明无奈地说。

“等老板召见啊,K公司的第4N条厂规规定没有老板的召见谁也不能见老板。”

“可要是老板没有召见我呢?”

“那只能继续等啊,这里有人已经等了几年都得不到老板的召见。”

“那他们怎么办?”

“继续等啊,难道你还能比等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假如有的话,我自己已经见到了老板。”陶渊明失望地说。

那天夜里,陶渊明像个老儒生彻夜地研究K公司的厂规,他逐字逐句地读,K公司的厂规凡尾数是4的条文都不存在,可是大家都说存在第4N条厂规,而且时时存在,无处不在。陶渊明彻夜研读后发现,K公司的厂规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不能囊括一切情况,倒是第4N条厂规能够包罗万象,它可以弥补K公司厂规的遗漏,第4N条厂规既像希腊神话里的普罗透斯,变幻莫测,又像一把万能钥匙,无锁不开。

恰巧过了一个月,陶渊明再次见识了第4N条厂规。

叉车师傅马小天已经在K公司呆了二十年,他身材粗壮但脖子细长,走起路来有点驼背,倒像撒哈拉沙漠里的骆驼,当然就像骆驼的命是在沙漠里驮运货物,马小天的命也只能是在K公司里用叉车到处搬运货物。他总是夸耀自己最大的本事就是没有一点本事,所以他只能呆在K公司里,而且一呆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呐,人生苦短能有几个二十年,所以说他已经把自己的青春像烧纸钱一样烧给了K公司,但K公司不觉得他贡献了什么,他也没有觉得从K公司获得什么。至于这辆叉车,也只是在厂区里转转,可是他就是被这辆愚蠢的叉车折磨得疲惫不堪。谁有需要,就叫上他,连上一个厕所,都不让人省心,屁股还没擦,电话铃就昏头昏脑地响,他俨然成了大家的公共奴才,让人呼来唤去,就是下雨,一个电话打来他也得开着叉车在厂区里冲。他每天总是试图逮个人倾吐苦水,起先总有几个人愿意听,还一起感叹,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所说的冤屈已经被榨成了渣。大家伙都在猎奇,每时每刻都在猎奇,所以当李英莲将陶渊明已经有了老婆一事透露出来时,整个K公司就活跃起来,每个人都成了柯南侦探倾力寻找那个所谓的老婆,尤其是几个像闲云野鹤一样的老妇人,每次泡茶总是把这件新鲜事当点心,而且越说越欢,仿佛自己又年轻了十几岁,还在接受别人的爱慕,但事实上她们每一个人都是身材臃肿变形,皱纹已经像坚硬的马蹄糟蹋了整个脸庞。

最近马小天总是觉得有人试图陷害他,他见到K公司的人总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鼠,每一个人都充满敌意,似乎在议论他,在嘲笑他,他有时想愤怒地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付我。”可是话总塞在喉咙里,等到吐出来时已经霉烂了。但事实是他做贼心虚,心里异常忐忑不安。他就询问过陶渊明,那时陶渊明正搭他的叉车去搬运一板茄汁鲭鱼罐头。

马小天突然问:“听说你是大学生。”

叉车刮过地面,在摩擦争吵中发出刺耳的噪声。

陶渊明回应说:“是的。”

马小天继续问:“那你肯定是个有学识的人,我问你,是否有将功折罪的事?”

“这个,呵呵,怎么说呢,好像是有。”陶渊明回答得吞吞吐吐,然后思索了一下说:“古人打了胜仗但又做错了事,最后只能一笔勾销,不奖赏也不惩罚,功过相抵,应该指的就是这个吧。”

中秋过后,马小天又向陶渊明说了一个奇怪的梦:有一个夜晚,在梦里总是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夜晚,但是月光肯定比童话世界里的皎洁,从一棵柳树上描下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倒像是慵懒的画家在雪白的宣纸上随意的泼墨,我在阳台上偷吃一块莲蓉月饼,为什么会记得是莲蓉月饼呢,因为那晚我在睡前就吃了一块,所以那种味道一直深埋在舌尖,潜伏在梦里,总之莲蓉月饼才吃了一口,一把匕首就从身后黑灯瞎火地摸上来把我撂倒了,然后我就醒了过来,一只老鼠贼溜溜地攀上桌子,吃我吃剩的一块莲蓉月饼。

可是这个梦又有什么意义呢?陶渊明根本不知道这是个有什么样意义的梦,他胡乱地说,根据一个西方精神分析大师的解释,这应该说的是有人盗窃,但被发现了,而这次居然让他言中了。

几天后,马小天终于东窗事发了,有人揭发他盗窃柴油,但是陈碧珠却一直否认,她辩称:“他的叉车都在厂里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怎么可能盗窃柴油。”陈碧珠倒说得没错,他的叉车诚然是在厂里转,可是陈碧珠忽略了一个关键细节,那就是到加油站添加柴油只有他一个人去,就是这个被忽略的细节滋生出了盗窃这只腐虫。马小天开着叉车到加油站添加柴油,然后并没有直接将叉车驶回K公司,而是驶到一个较偏僻的角落,把叉车里的柴油抽出几升,这样积累一下,他就可以将柴油整桶地倒卖了,所以从来没有说过谎的马小天这次说谎了,他并不是没有一点本事,这才是他最大的本事。但他终究还是不幸了一回,让人给撞见了,但就这回不幸就已无可挽救,然后厂长顺藤摸瓜地查上去,一切行径都浮出水面,他长着一副老实巴交的面孔,这幅面孔丝毫不会为他掩饰,于是马小天没有一丝隐瞒地把自己盗窃的过程和盘托出,这次把老板活活地气疯了,他的腮帮子都鼓出来,说话都夹带着火药味,原来这样老实巴交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他召开紧急会议,研讨这件事的严重性,而且这件事一定会在社会上造成恶劣的影响,因此他千叮万嘱让与会的人不能将这件事给传扬出去,可是第二天K公司的员工都知道了这件事,因为K公司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陈碧珠惊讶得目瞪口呆,她惶恐起来,浑身哆嗦,因为马小天的柴油就是他购买的,可是她却没有去监督,没有去监督是事实,但是在别人的眼里肯定怀疑她和马小天串谋,可是这一回她真的是一分钱也没捞到,被平白无故地套上这个罪名就实在冤枉了。但庆幸的是欧婷在厨房里也传出了盗窃的事,从而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欧婷在食堂里几乎什么都盗窃,油啊,盐啊,味精啊,大米啊,白砂糖啊,大白菜啊,胡椒粉啊。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K公司一下子就揪出了两只蛀虫,树木在不停地掉黄色的头发,而老板的秃头也更加油亮了,他摸着光秃秃的头气呼呼地叫嚷:“这次一定得严惩不贷,绝不轻饶。”

根据K公司的第五十六条厂规,凡是K公司的员工盗窃了K公司的财物一律开除。马小天和欧婷都被罚了钱,可是马小天被开除了,欧婷却又上岗了。为什么一个开除了,一个留了下来?因为根据K公司的第4N条厂规规定,只要老板许可,开除的决定可以免除。欧婷的姐夫是海关科长,当然只需在老板那边周旋一下就可以了,欧婷便没事般地回到食堂,可是马小天呢?马小天什么都没有,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比欧婷在K公司里多呆了十八年,但这又能起什么作用,他盗窃柴油,证据确凿,不容抗辩,老板才不管他呆了多少年,而且呆二十年非但不能给他带来脱罪的口实,反倒加深了他的嫌疑,难道这二十年他只盗窃了柴油,就没有盗窃别的?假如他在K公司盗窃了二十年,这将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马小天带着泪滴喊冤,他只承认这次是利欲熏心,混蛋过了头,但他只坦诚在近两年才盗窃,因为K公司给的工资实在太低,他三次向谭厂长申请加薪,但每次谭厂长都食言了,他实在穷晕了才不得不设法去盗窃。陶渊明认为这次马小天应该没撒谎,人之将死其言亦哀,再说他要被开除了,撒谎也挽救不了他。

但这次老板的肠子却彻底拧扭成了一个结,谁也解不开来,于是他义愤填膺地说:“马小天不惩戒,就不能安人心,不能安人心,哪能安公司。”

几个善良的人试图劝说老板网开一面,毕竟马小天已经在K公司呆了二十年,给他个改过自新将功补过的机会,而且欧婷补了点钱就回到食堂,也可以参照这个法子处理马小天。可是所有人都被挡回去了,秘书朱珠在写字台上严肃地告诫:“没有老板的召见谁也不能见老板。”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K公司的第4N条厂规在逞威,而且没有一个人可以撼动它,因此欧婷可以豁免,但马晓天不行。

“老板,老板。”当秘书朱珠念着一张红头文件宣布开除马小天时,他失声呼救老板,可是他却完全不知道,正是他心目中那个睿智英明的老板坚决果断地开除了他。

 

 

 

 

 

 

 

 

第八回

 

K公司的一条小径。一棵棕榈树。一只花斑野猫。

秋天。清晨。迷雾蒙蒙。

高个子庄园咬着一根双喜牌香烟,他一直点这种香烟,他用打火机点火,摁了两下,打火机非常任性始终不愿吐出火来,他又摁了两下,打火机还是纹丝不动。高个子感觉被呆头呆脑的打火机愚弄了,他愤怒地把打火机砸向一块丑陋不堪的青石,幸亏打火机心胸狭窄不会怀恨在心,没有爆炸,但它依旧非常执拗不愿吐出火来。

矮个子孔方舟突然从一株低矮的海桐灌木幽灵一般地显现,但高个子没有被吓到,他只是责怪这雾气。

“这雾真缠人。”

“我也是这么认为,缠人的雾。”矮个子附和着说。

“为什么会起雾?”

“为什么会起雾?”

“我问你呢,你应该有自己的立场。”

   “好吧,我要是知道,我会告诉你的,这就是我的立场。”

矮个子见到高个子嘴里咬着香烟,忙问:“你的嘴里为什么咬着一根香烟?”

   “一根香烟?哦,我记得我要抽烟。”

   “那为什么不抽?”

   “没有火,这该死的打火机不给我火。”

   “你要火,我有。”

    矮个子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打火机,他摁了一下,他说要有火,于是就有了火。可是一阵阴凉的秋风冲过来把火苗掐断了,他用左手挡住秋风,可是又一阵阴凉的秋风冲过来把火苗掐断了。矮个子怨恨秋风这个衰鬼不去横扫落叶却偏偏掐灭打火机的火苗,高个子低下头,将一双手掌合拢,围住香烟,这时秋风已无缝可钻,而香烟碰到火就自自然然地冒出了火星。

“这是一棵什么树?”高个子吐出一小团烟雾。

“这肯定不是木麻黄。”

“我知道这不是木麻黄,我问的是这是一棵什么树?你不要总是拐弯抹角。”高个子吐出的烟雾里透出一丝丝不满。

“一棵棕榈树。”矮个子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也吐出一团烟雾,“这是一棵棕榈树。”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

“你骗我吧。”

“我所有人都骗,但我不骗你。”

“那好吧,这就是一棵棕榈树。”

“这本来就是一棵棕榈树。”

“那就按你说的,这样的树应该比我还年轻。”

“它肯定比你老。”

“你怎么知道?难道它会告诉你它的年纪。”

“它一句话也没说,但你看那下垂的枝叶。”

   “下垂的枝叶?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只要回答你看到没有。”

“我看到了,这片雾没有遮盖住它,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那是它的胡子。”

“胡子?你说那是棕榈树的胡子?”

“是的,你见过这么长的胡子吗?”

“没有,但我见过这么长的头发。”

“所以说它的年纪就比你大。”

“但你确定那就是棕榈树的胡子而不是头发或者手臂?”

“我从来没有确定过,但我坚信那就是胡子。”

矮个子突然坐在一块低矮的石墩上,他要脱下皮鞋,这刚买的皮鞋束得他的脚疼,他要给脚松绑。他使劲脱下皮鞋,然后揉了揉脚,然后再把脚伸进去,他要穿起皮鞋,可是皮鞋似乎变小了,他用劲把脚往皮鞋里塞,直到气喘嘘嘘,他歇了一会,又用劲把脚往皮鞋里塞,直到筋疲力尽。

高个子的烟抽得剩下半条命,他惊讶地问:“你干吗买这么小的一双皮鞋?”

矮个子委屈地回道:“我没有买,我一进店,女店家就说这双皮鞋就是我的。”

   “她真的这么说?”

“她就是这么说。”

“然后你就买了。”

“我就买了。”

“我还以为她要送给你呢。”

“她不会送给我的,因为她瞧出了我要去买鞋。”

“你为什么要买?”

“谁让女店家穿着一条超短裙和一条黑色的丝袜,我被迷住了。”

“你被迷住了,然后你就买了。”

“是她让我买的。”

“那还不是你买了。”

“不,是她让我买的。”

“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而是女店家的错。”

“应该是。”矮个子倒是不十分肯定,“但这双皮鞋折磨的人却是我。”

“你脱下皮鞋前是怎么把它穿进去的?”

“是啊,我脱下皮鞋前是怎么把皮鞋穿进去的,我忘了。我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那你就再试试,这次就别忘了。”

“这次我不会忘了,但我已经不记得怎么穿进去。你说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这是你的脚和你的皮鞋,你竟然问我怎么办?”

“你穿着皮鞋,我不问你怎么把皮鞋穿进去,我问谁去?”

“你说得也有道理。”

“所以我问你怎么办?”

高个子穿透记忆的迷雾,回望过去,烟头上的火星让他若有所思。

“我记得我穿不进去时,我就不使劲拉皮鞋,而是把脚慢慢地蠕进去。”

“蠕进去?”

“是的,一点一点地蠕进去。”

“蠕进去,像条虫子蠕进去?”

“是的,难道你的脚还能爬进去。”

    矮个子就慢慢地把脚往皮鞋里蠕动,脚便慢慢地套进去了。他惊讶地叫起来:“哎呀,我记得了,我原来就是这样穿进去的。”

“我们到这里干什么?难道是为了看你穿一双皮鞋?”

“我也不知道到这里干什么。”

“我只知道要去巡视,但我不知道要巡视什么。”

“你知道这样下去是在磨耗青春。”

“我已经没有青春可以磨耗。”

“我的青春磨耗在渔船上。”

“我的青春磨耗在训练场上。”

“那我们就不能磨耗青春了。”高个子感伤地说。

“是的,别了,青春。”矮个子也感伤地说。

“是的,别了,童年。”

   “你怎么说到童年了?”

“那我应该说什么?”

“我们应该说青春。”

“好吧,滚你个青春,你让狗咬走了。”高个子气呼呼地甩出烟头。

“你干吗跟青春过不去,它该来时就会来它该走时就会走。”

“青春他妈的就是一个娼妇,她夺走我的一切。”

“昨晚你干什么去了?”高个子不再谈青春了,青春已经变得像童年一样遥远。

   “我不记得了。”

“昨晚的昨晚你又干什么去了?”

   “我记得我喝了几杯酒,还唱了几首歌。”

   “你也唱歌。”

“唱,怎么不唱,酒罐倘卖没?”

“酒罐倘卖没?这个我不爱唱,我只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

 矮个子突然兴致勃发,他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那个陪唱的女孩还真是美如水。”

“你还在想那个女孩。”

“我没有想那个女孩,我是想念那个女孩的屁股。”矮个子对着自己的手指迷恋起来,“我的手指摸到了那个女孩的屁股。”

“屁股,你干吗去摸那个女孩的屁股?”

“我不摸她的屁股,我摸哪?”矮个子疑惑不解地问。

“乳房,我告诉你,我摸过乳房,软软的,可是屁股呢,在椅子上练得硬硬的。”

“按你这么说,我吃亏了,我居然抹了她的硬梆梆的屁股,而不是软绵绵的乳房。”矮个子收敛起笑容,显得非常惆怅。

“那算什么,乳房肯定会有的。”高个子安慰地说。

“那首先得有面包。”

“那好吧,我们到这里是为了巡视什么?”高个子不再安慰他了,“难道是为了怀恋昨晚的昨晚的那个陪唱女孩的屁股?”

“我记得我们要去巡视?”

“但我们要去哪里巡视?”

“这确实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可是问题再不好回答也得回答,谁让它是一个问题。”

“那好吧,我们就去巡视。”

“我们要去巡视哪里?”

“哪里都可以。”

“谁说的。”

“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说哪里都可以。”

“我无所谓,因为到哪都是在K公司里转。”

“那我们不就成了巡山的小妖,大王让我巡山来。”

“我不喜欢小妖,我要当大王。”

“我也不喜欢小妖,但我不要当大王。”

矮个子突然看到了那只花斑的野猫,悠闲地卧在草地里。

“你看那是什么?”

“一只猫啊,而且是一只野猫。”

“这里怎么能有一只猫,这你得管管。”

“难道我们什么都得管?”

“得管,谁让这只猫卧在K公司里。”

“那你去管。”

“我管,凡是K公司的事都得管。”

“你这是多管闲事。”

矮个子还真是多管闲事,他抓起一块石头,朝花斑野猫砸过去,但失手了,他又抓起一块石头,朝花斑野猫砸过去,又失手了,可是花斑野猫已经受了惊吓,它不用矮个子再砸第三次了,它一扭身,窜上一块假山,然后拐过花坛,躲进阴暗的下水道。

矮个子轻松地拍了拍手,他哼了一下,像结束一场轰炸似的,他指着阴暗的下水道说:“只有那个地方才不是我管的地方。”

“那好吧,你已经管好了猫,那我问你,几个月前的那个锅炉工现在在哪?”

“哪个锅炉工?”矮个子孔方舟不解地问。

“几个月前的那个锅炉工黄峰现在在哪?”高个子再次问道。

“黄峰?你说的是黄峰?他不是在锅炉爆炸中变形了?”矮个子还是不解地说。

“我知道他变形了,那么他现在在哪?”

“他不是死了吗?”

“我知道他死了,那么他现在在哪?”

   “这不是废话吗,他不是在天堂就是在地狱,具体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没有去过,相信我,我到了天堂或地狱见到他时一定写信告诉你。”矮个子露出狡猾的微笑。

   “可是你不用到天堂或地狱去,因为他根本不在那里。”

   “不在那里!不在天堂或是地狱!那我问你几个月前的那个锅炉工黄峰现在在哪?”矮个子反问说。

   “这是我问的问题,你不要用我的问题来问答我。”高个子不满地说,“不过既然你已经问了,那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他在博物馆。”

   “博物馆?”矮个子瞪着眼珠子就像鱼头蒸煮后暴突出的眼珠子。

   “他炸后的模样简直是一件艺术品,这样的艺术品不去博物馆,还能去哪里?”

   “但他不是已经被火化了?”

   “可惜了,估计这是几代人的损失,你想一次锅炉爆炸把一个人弄成一件艺术品的概率是多少吗?”

   “估计几亿分之一吧。”

   “这差不多就是恐龙灭绝的概率,所以恐龙化石进了博物馆,他不去博物馆还能去哪?”

    高个子把烟头踢进臭水沟里,然后从树上扯下一段枯枝,用劲折断,装出一副痛苦的怪相,对矮个子说:“老板让我们四处巡视,可是碰到锅炉又爆炸怎么办?就算锅炉不爆炸,碰到蒸汽泄露又怎么办?”
   “是啊,这点我倒是没有想到,那你说怎么办?”矮个子惊讶地问。

   “这是我问你呢?你不要老是用我的问题问我。”

“那好吧,那现在我问你:假如锅炉又爆炸了,应该怎么办?”

“你问我?”高个子故意问道。

“这里只有你可以问。”

“不错,我们应该找个办公室泡茶。”

“那我们不去巡视锅炉房了。”

“我有说过要去巡视锅炉房吗?”

“没有,你一直什么都没有说。”

“难道你想去博物馆?”高个子惊讶地盯着矮个子。

“不想,博物馆都是沉淀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在那里我会孤单的。”矮个子伤心地说。

“我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湮灭的历史。”

“那我们找个办公室泡茶去。”

“不错,这也正是我要说的。”高个子会心地笑了。

高个子庄园和矮个子孔方舟是K公司的巡视员,他们像手握一把无形的尚方宝剑,居高临下巡视着K公司,监督K公司的一切人一切物的一举一动,但是一有事情时他们却像松了发条的时钟总是姗姗来迟。锅炉爆炸时,伤者死者抬走后他们才过来,他们到处探听这探听那,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厌烦地摆摆手说:“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只能面面相觑显得很惆怅,然后躲进办公室里喝浓茶唱酸曲。老贾和老韦拳斗时,还没等他们走过来,就已经散了场,他们错过了一场好戏,可是又不能让老贾和老韦重演,于是他们就在那里瞎比划起来,可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猴子卖艺,登不上大雅之堂,他们比划了一阵子也没有人欣赏,只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了。

高个子长着一个圆圆的脑袋,但还是没有圆过皮球,身体又过分细长,脑袋就像粘在竹竿上,摇摇欲坠,让人总是替他捏把汗,但他丝毫不在意,因为他的脑袋从来没有坠下来过。那次他跟踪李英莲却踩到西瓜皮摔了个底朝天当然不能算,他本来要拿西瓜皮借题发挥的,可惜西瓜皮怎么踹,就是不肯招供凶手,每个人见到这情景都纷纷逃离,大家都知道,谁要是停下来观看,那么谁就是凶手,你不是凶手,不是做贼心虚,你停下来干什么?

高个子是老板的姐夫,可是老板却非常讨厌他,因为他没经过老板的同意娶了他的姐姐,老板不愿经常见到他,因为他比老板高出了两个头,这样老板只能仰视着他,老板于是就让高个子当了K公司的采购员,这样他就得经常到外地采购原料,可是K公司又不需要经常采购原料,老板又不得不让他当K公司的巡视员,因为他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姐夫。高个子以为自己身为巡视员,那就得每天向老板报告,这是他的义务,可是秘书朱珠总是把他挡了出来,她搬出了K公司的第4N条厂规,在K公司没有老板的召见谁也不能见老板。高个子每次只能像一只狐狸在老板的办公室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然后讨不到趣味就继续去巡视了。

矮个子是一个退伍军人,他脸窄而长,有点像一匹小马驹,长得不高,却意外参了军,这一切都是他的舅舅在暗地里搞的鬼,在体检报告里居然让他的高度多了几厘米,可是他在部队里总是矮人一等,这让他恨极了自己的舅舅,他什么地方不塞,偏偏把一只短腿山羊塞到长颈鹿群里。等熬到退伍,他的舅舅鬼使神差地把他安插进了K公司。老板说,你是个军人,巡视祖国山河,这样吧,也不能委屈了你,你就继续巡视吧,但你现在巡视K公司。矮个子似乎摆脱不了他舅舅的魔掌,直到他的舅舅因为贪污受贿被抓了起来判刑。

   “你知道吗,我的舅舅被抓起来,我是最痛快的一个,我再也不用受他的摆布了。”他对老赖吐出了憋了许多天的心里话。

但他忘了老赖一直怀疑他的外甥是不是在怨恨他,一会儿让他当保安,一会让他当配料工,现在矮个子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尤冰一定在心里咒骂他,这让他伤透了心,他操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死去的妹妹。说起他的妹妹,他总是心里在抽泣,他把自己妹妹当做珍珠,可是他的妹妹却脆弱得像一朵兰花,那时一辆自行车从坡上冲下来,把她撞倒了,她居然再也爬不起来,一辆自行车谋杀了她,仅仅是一辆自行车。老赖一直把这事埋在心里,矮个子却点燃了他情感的导火索,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矮个子困惑地说:“你怎么流泪了,这样的人不值得流泪。”

老贾已经失态了,他赶紧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傻笑说:“没有,我的眼睛让蚊子给咬了。”

   “蚊子咬了你的眼睛?”矮个子惊讶地问。

   “我想应该是,你想除了蚊子这个下流坯子还有什么可以咬我的眼睛。”

在K公司里高个子和矮个子是让人非常敬重并试图巴结的人物,可是就是因为让人非常敬重并试图巴结,K公司里才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们,他们不仅不学无术还要指手画脚,这让每一个人都恨得咬牙切齿,咒骂这两个人就是狗腿子,东厂,特务,骗子,可是没有人敢表露出来,因为谁也不想给自己摊上事。

老贾见到他们来了,就从窗台爬向露台,露台上还晒着鱿鱼干。老韦见到他们来了,就躲进无菌室,然后抽起烟。只有谭厂长没处可去,他就吩咐助手薛定:“要是巡视员来了,你就说我不在。”

    薛定毫不含糊地说:“好的,要是他们来了,我就说你说你不在。”

“混账,那你还不是说我还在。”

“可是你就在里面啊。”

“你不是说废话吗,我要是不在里面还用得着你说。”

薛定赶紧纠正说:“那好的,我就说你不在了。”

“混蛋,你这不是在咒我死吗。”

“没有,我从来没想过咒你。”薛定惊讶地说,他虽然不喜欢谭厂长,可是还不至于咒他死。

“我不在了,那不就是我死了。”

“你还活着,是我该死。”

“你也不能死,你还得替我挡着他们呢。”

“我怎么挡?”薛定无可奈何地说,“他们是过来巡视的。”

“那你就弄点风声,他们就会闻风而走了。”

“这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但我不会弄。”

“你笨得无可救药,这也得让我教,我怎么会有你样笨的助手,你不会假装晕倒,然后他们就得来扶你。”

“他们要是不扶我呢?”

“他们肯定扶你。”谭厂长十分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

“他们就是一群好管闲事的家伙,他们恨不得抓住水池边的鸽子一根一根地拔毛。”

“可是他们扶我时,问我你在不在呢?”

“你已经晕倒,你还能说什么?”

“对了,我晕倒了,我还管他们问什么。”薛定终于理解了谭厂长的苦心,“那样子我就不用说什么了。”

“是的,你什么都不用说。”

“那你怎么还让我说你不在呢?”薛定突然又困惑了。

“你,我怎么说你呢,你这个混蛋简直是无药可救。”谭厂长气呼呼地走进办公室,他宁愿见到高个子和矮个子这两个疯子也不愿见到薛定这个白痴。

谭厂长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可是老板却偏偏派给他一个愚蠢的家伙,薛定长得有点像刘德华,尤其是那个鼻子,可是他没有刘德华的喉咙,唱的歌一点也不像刘德华,听起来反而像夏天烦躁的知了,烦躁得没完没了。薛定一直是个高材生,他获过许多奥数奖杯,听说是要被保送北大数学系,可是他却偏偏选了一所著名高校的会计系,但他却连那所高校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他一碰到数字就头晕脑胀,又非常固执死板,常常算错数字,但总是不承认算错。但这不是他的错,他懂得微积分懂得微分几何甚至还懂得麦比乌斯线,可是对平面几何却一窍不通,而口算更是一塌糊涂,他懂得传统的珠算却不懂得使用计算器,在菜市场买菜时,计数器还没按好,小贩子已经给他找了零钱。但这似乎不影响他的声誉,大家还是一致认为他是个高材生,因为那些懂得导弹的人也不见得会换一个灯泡,但是他会,厂长办公室的灯泡都是他亲自更换的,他压根儿不需要机修那些人插手,每次吴曲正要来更换灯泡时,他就按按开关,然后灯泡就射出一片光,吴曲恨得咬牙切齿,他背地里暗暗地咒骂这个不巧的巧合,为什么偏偏等到他来了,灯泡就亮了起来,他显得非常无聊,然后就一个人躲到墙角撒起尿。谭厂长并不喜欢薛定,可是又辞不了他,因为K公司的厂规规定谁也不能违抗自己部门领导的指令,他不仅没有违抗,反而忠诚得像一条母狗。几个月下来,谭厂长觉得他还是有点可爱,也并非一定得辞了他,可是每次又不得不被他气得直瞪胡子破口大骂:“这混蛋,简直是一个白痴,我一定辞了他。”每次大骂之后,谭厂长的心情异常舒畅,他觉得日子过起来倒是轻松了许多。

当然比起去扶薛定,高个子更愿意去李英莲那里插科打诨,他总是绕过厂长的办公室直奔小卖部,李英莲磕着瓜子,眉来眼去,而丝袜一直延伸到短裤衩,简直像只骚狐狸精,这让高个子不禁流起口水,可是高个子却总盯着李英莲的两只细腿,他几乎把她的面孔遗忘了,何况他也不愿记起她的面孔,所以他更喜欢跟踪她那婀娜多姿的背影。

   “瓜子有那么香吗?”李英莲的嗓子里像塞了一颗薄荷糖。

   “没有,没有,是腿香。”高个子笑嘻嘻地说,还是紧盯着两根细腿。

   “那这里还需要巡视吗?”李英莲假装勾了勾脚。

   “这里,呵呵,这里需要夜里给你巡视。”

高个子缠上李英莲也不是个传说,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议论,因为高个子会以巡视员的身份将那个议论的人揪出来,然后扣上一个罪名,罚了款,保安程昱就稀里糊涂地挨了一刀。

那是一个夏天,黑夜里没有一丝风,夏天的黑夜总是这个德性,没有一丝风,所以硬梆梆的野草根根翘立,勾引人的欲望。高个子就在墙后的草地里推倒李英莲,然后压在她身上,他比夏天的蟋蟀还焦躁,可是野战还没有开始时,程昱就用手电筒照在他的脸上,他满脸粗茬,像极了钟馗。程昱惊吓得一脸苍白,但他赶紧从惊吓中晃过神来,然后一边走一边唠叨:“这里怎么会有野猫在鼓捣呢?这里怎么会有野猫在鼓捣呢?”然后他熄了手电筒,朝草地里叫喊:“喵,喵,喵喵,喵喵喵……

第二天,高个子走进保安室,他大声叫嚷着:“我昨夜在巡视K公司时,突然查到一只野猫在啃冻库里的冻鱼,可是保安呢?保安居然熟视无睹。昨天的保安是谁?”

野猫啃冻库里的冻鱼?几个保安都面面相觑,他们一致认为野猫是饿疯了,那么硬的冻鱼怎么啃,可是昨天的保安更是疯了,居然惹上了野猫。

   “疯了,这只野猫肯定疯了。”一个年老的保安恍然大悟地说。

这时程昱怯怯地说:“是我,昨晚是我值班。”

   “是你,你怎么没看住野猫。”高个子朝他吼道。

   “我,我。”程昱垂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可那不是野猫,是人。”

   “不是野猫,那是什么?是人?难道是疯子?疯子去啃冻鱼,你疯了是不是?”高个子的目光射进程昱体内,“你去啃,你能啃,我就承认我说错了。”

   “不,哦,是,是野猫。”程昱语无伦次地说。

    高个子反问说:“那你怎么不赶走野猫。”

程昱擦了擦汗,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怕猫,我只喵喵了几下,但是猫一点也不怕我。”

高个子赞许地说:“嗯,怕猫就对了,但是呢,猫毕竟啃了冻鱼,这样吧,罚你一百元,这一点也没有冤枉你吧,你说呢。”

程昱没有辩驳也没有反抗,他只怪自己昨夜为什么见到的不是一只野猫呢,那样子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那天夜里高个子就在李英莲的被窝里巡视李英莲的身体,可是他总是黑灯瞎火地进行。

“你为什么不开灯?”李英莲不满地问。

“我不需要灯光?”

“难道你嫌我老?”

“关着灯能尽情释放出我的欲望,我的身体就有一束洁白的光,他将射进你的身体。”高个子掰开李英莲的身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高个子在李英莲崎岖不平的身体上摸索着。

“为什么关着灯能尽情释放出你的欲望?”

“这是因为我可以不用看到你的脸。”

高个子的话还没落下,李英莲的身体就扭了起来,被窝里被呻吟声占领了,她不能继续追问了。

可是矮个子仍然不满地问:“你为什么要关灯?难道瞅着她不会更刺激。”

高个子神秘地说:“这里的奥秘你就不懂了,活该你还是一个光棍,来,还是让我告诉你,我用的是李英莲的身体,可是我的脑海里想的却是西施和貂蝉,假如见到了她的脸,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又怎样,难道你想的是西施和貂蝉,李英莲就变成西施和貂蝉?”

   “你把李英莲、西施、貂蝉的脸遮起来,她们还有哪些不一样呢?从赤裸裸的身体里你能把她们分出来吗?赤裸裸的身体带给你的都是一样的冲动。”高个子诡秘地回道。

陶渊明在K公司是绝对有老婆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证据。花匠老丁说他见过一个女的陪着一个男的走过花坛,他赌誓说那个男的肯定是陶渊明,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因为老丁老眼昏花,连玫瑰和牡丹都辨不清,更不用说辨清一个人。陶渊明觉得既然没法证明自己没有老婆,那就应当努力证明自己有老婆。

许夏莲说了,沈彩菊到研发部呆了几个月就调到国际贸易部,现在是一个报检员。

许夏莲说了,沈彩菊模样还周正,她家住在北坡村,家里有三个姐妹。

许夏莲说了,陶渊明和沈彩菊的面相搭起来看就是天生的一对。

许夏莲说了,沈彩菊至今还没有对象可以给陶渊明牵线搭桥当一回媒人。

陶渊明听了许夏莲的介绍,暗地里观察沈彩菊,沈彩菊长着一副椭圆脸,面孔白皙,鼻子稍扁,但拥有关之琳一模一样的嘴唇,楚楚可人,非常性感。乳房遮掩在衣服下,他不敢武断地判定,但是那翘起的屁股却是能撩人心魄。陶渊明下定决心让沈彩菊当自己的老婆,这样他就不用费力地证明自己没有老婆。

有一天,许夏莲设了一个局,她支走了所有人,让陶渊明和沈彩菊单独呆在研发室里,这是一个心灵碰撞的时刻,心灵碰撞敲出火花,陶渊明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单刀直入。

他咽了口水,然后大胆地表白:“我爱你。”

沈彩菊一点也不会尴尬和惊讶,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但她却说:“可是你不能爱我。”

“我为什么不能爱你?”陶渊明显得非常惊讶。

“你为什么要爱我?”沈彩菊反问说。

陶渊明拿不出理由,他只能反复地说:“没为什么,我就是爱你。”

   “你拿不出理由吧,那你怎么能说爱我?”

   “爱你不需要任何理由。”陶渊明急中生智地说出一个普遍的真理。

   “好吧,就算这样,但你还是不能爱我。”

陶渊明困惑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爱你?”

沈彩菊不慌不忙地说:“因为我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陶渊明突兀地念出来,然后这三个字像三个沉重的槌子敲打他的心鼓,他的血液冲上了耳根,火辣辣的。

“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陶渊明急切地问。

“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陶渊明再次急切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一年前的事,我没有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沈彩菊平静地望着陶渊明。

“许夏莲是不是问你有没有对象了?”陶渊明急得汗都流了下来。

“是的,她问了。”沈彩菊一点儿也不否认。

“你不是说还没有对象。”

“是啊,我说没有。”

“那我现在问你有没有对象。”

“你问我啊,有啊。”

“那你现在怎么又有了男朋友,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啊。”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许夏莲问你时你说没有,现在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男朋友,你这不是骗我?”

“可是你也没有问我啊,你如果问我,我肯定会告诉你。”

“这还不是一样,难道许夏莲问和我问有区别吗?”陶渊明不满地说。

“当然有区别,因为是你爱我而不是她。”

陶渊明终于泄气了,他最终还是没能获得他拥有老婆的证据。

    可是许夏莲设的这一局几乎让人认定了陶渊明的老婆就是沈彩菊,沈彩菊倒是选择沉默,而陶渊明总是疲于应付,他得替自己辩解,但他的辩解非但不能让他撇清关系,反而让人试图深究其中的复杂关系。

扫地阿姨林茹贞抓着陶渊明的手,感慨地说:“孩子,你的本事够强,年纪轻轻,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搞定了老婆。”然后她一边伸出大拇指,一边忧郁地说:“我那不孝子,要是能有你的本事的万分之一,我就知足了。相亲,给他相亲了十几个,可是呢,一个也没能亲上嘴,我六十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够活到他娶妻生子,唉,我六十了,还得继续为他操心下去。”然后她就愤愤地把地上的枯叶扫起,枯叶也是满肚子的心酸。

陶渊明起初总是辩解,现在反而不辩解了,这倒不是一件坏事,因为K公司的人都把他当成了英雄,羡慕的人,崇拜的人,当然还有嫉妒的人,都把他当成了英雄。沈彩菊的肚子渐渐地鼓出来,这让K公司的人疯狂了,有的赞叹,有的感伤,有的愤怒。这个故事中所有的配角都演到了高潮,可是陶渊明这个主角呢,依旧处在舆论的漩涡中没有出场。

戏剧的转折总是出乎人意料,谁知道,神父寄给罗密欧的信会被一场瘟疫给耽搁了,这样罗密欧不能从信上获得朱丽叶假死的计划,他喝下毒药急匆匆地死了。谁知道沈彩菊的男朋友饲养的鲍鱼几十口池都死得精光,欠了一大笔债,然后人就突然失踪了,沈彩菊爬上了办公楼的水塔试图跳楼,这时真相才水落石出。

   “陶渊明,你老婆沈彩菊要跳楼啦!”谢晨在喊。

   “陶渊明,你老婆沈彩菊就要跳下去啦!”肖飞燕在喊。

陶渊明倒是不慌不忙,这确实是出乎众人意料,他不急不慢地说:“她不是我老婆。”

   “什么?她都要跳楼了,你才说她不是你老婆。”

   “他本来就不是我老婆。”陶渊明再次郑重地说,“是你们一直在说她是我的老婆。”

    谢晨和肖飞燕面面相觑,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认为沈彩菊是陶渊明的老婆,好像是在小卖部买糖果时听李英莲说的,然后她们就一致认定这是事实了。

所有人都对陶渊明深感失望,私底下议论纷纷。

   “唉,不嫁给他是可惜的。”

   “让我白白起哄了一场。”

“怎么这么不争气,好歹也是一个大学生。”

然后她们就一起责怪许夏莲做事太忽悠,竟然没能把这两个冤家撺掇到一起。

罐头车间主任陆浩坡的老婆吴璧君自己寻上门,她让陶渊明传授捕猎女人芳心的窍门。这难怪,罐头车间主任陆浩坡生得一表人才,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像个儒雅的书生,可是吴璧君却是菜花头,脸黑而黄,身体臃肿,倒有点像蜘蛛,样子极其别扭。但这次陶渊明的表现让吴璧君彻底失望了,她异常恼怒地说:“什么破大学生,还不是一样被人甩了。”

 

 

 

 

 

 

 

 

 

 

 

 

 

 

 

 

第九回

 

陶渊明在K公司里四处闲逛,像个流浪汉,但在闲逛中他突然探访了那块传说中的草地,一群疯狂的野草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难怪高个子会把李英莲拽到这里野合。这群野草确实识相,不顾风吹和雨打,尽力把自己的身段拔高,这样既能够尽情地显示自己的风流倜傥又能够把躺下去的人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当然这片丰茂的草丛也是蚂蚱之流恣意狂欢的天堂。陶渊明佩服程昱敏锐的目光,居然能拨开丛密的野草虚伪的面纱,追踪到浪荡的野猫。

那块草地与机修部就隔着一堵矮矮的墙,几棵按捺不住要倾泻春光的野草猛地窜出了墙头,一只青葱透明的螳螂在明媚的春光下龇牙咧嘴,不停地击打带锯齿的手臂。吴曲正对着那堵墙小心翼翼地修理一台电磁炉,他左看右瞧,上敲下翻,苦心孤诣,冥思苦想,像个失宠的哲学家琢磨着修理电磁炉的门道。吴曲对电磁炉一窍不通,可正是一窍不通,他才要对电磁炉进行修理,但结果只能是更突显了他对电磁炉的一窍不通,这时他渴望能够喊一声芝麻开门,然后一切一目了然,可是他却越琢磨越觉得稀里糊涂。他对于这群风流成性的野草倒是不屑一顾,因为这群野草再风流也比不过昨晚和他一起风流的那个妓女。那个妓女瘦瘦的,像只去了皮的牛蛙,但是有点黑,眉间缀着一颗痣,乳房上缀着一颗痣,小腹上也缀着一颗痣,带着四川口音,她一直说她已经二十岁了,可是按吴曲的经验她肯定不会超过十五岁,她的乳房简直小得可怜,像两粒惨淡的台湾莲雾,可是她操纵男人的技巧却异常娴熟,她绝对是一个勾引男人的圣手,这让吴曲翩翩欲仙爱不释手。吴曲对着电磁炉就像对着那个妓女的裸体,他在回味,但更多的是遗憾,他自以为熟悉女人的一切,可是在一个小女孩面前却嫩得像一个生手。

“唔,这些野草也够劲霸,居然爬上了墙。”陶渊明到机修部借扳手时,向机修工吴曲赞叹地说,“程昱也的确够厉害,居然能在草地里抓到野猫。”

   “野猫?哪来的野猫?”吴曲反问说。

   “这里难道没有野猫?”陶渊明被吴曲这么一问倒是懵了,“程昱不是说在草地里见到了野猫?”

   “他肯定见到了人。”吴曲继续小心翼翼地查看电磁炉,“程昱这个衰鬼,见到了人却不能说是人,硬要说是猫。”

“程昱说谎了?”陶渊明尴尬地说。

“不,程昱没有说谎,只有说谎的人才会说谎,他只是说了暗语,他知道这野猫是谁。”

“谁?”

“凡K公司的人都知道。”

“你是说……”陶渊明欲言又止。

“这事,心里不糊涂就可以了,话到嘴巴拐个弯就不会撞到柱子上。”

“按你这么说,这里应该都没有野猫。”

“这倒不是,这里的野猫也不少。”吴曲终于放弃了对电磁炉进行拆解,就像他放弃了对那个妓女的研究,他一直说她不会超过十五岁,可是她却坚持说,她已经有了五年的妓女生涯。

“你怎么这么傻,我已经有了五年的妓女生涯。”

“你已经有了五年的妓女生涯?我怎么看不出来。”

“就是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我才有了五年的妓女生涯。”

“这是什么道理?”吴曲挠着后脑勺,可是从后脑勺并不能掏出答案。

“难道不是,难道我八九岁就当了妓女,你怎么这么傻。”妓女在吴曲的耳朵里坚持声称他的判断是错的。

吴曲屈服了,八九岁的妓女?谁信。八九岁离开幼儿园还不久呢,难道在幼儿园是纯洁的,离开了幼儿园就立刻堕落了。人是性本善呢,还是性本恶?一个机修工对复杂的机械是手到擒来,可是对于这样一个朴素的哲学问题却只能望洋兴叹。

吴曲用十字头螺丝刀敲了敲电磁炉,电磁炉还是板着黑脸,一声不吭,但电磁炉依旧保持着纯洁的身体,吴曲并没有拆解它,窥视它。这有点像吴曲的第一次结婚,还没有窥视他老婆的身体就离了婚。那天晚上进入洞房时,他喝得醉醺醺,到了床上就成了一条死鲶鱼,但他似乎还不甘心成为死鲶鱼,他狠劲地打呼噜。可是还没等到第二天晚上的到来,他就离了婚,原因就是她的老婆受不了他那打雷般响亮的呼噜。

   “我们离婚吧。”他的老婆突然对他说。

   “为什么?”吴曲并没有生气,他也不懂得生气。

   “因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

   “但我们已经结婚了。”

   “正是这样我们才要离婚。”

   “好吧,我们离婚,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吴曲回答得十分干脆,因为他对女人根本不懂得拖泥带水地纠缠。

第二天晚上吴曲举行了一场离婚宴,他又喝得醉醺醺,到了床上就成了一条死鲶鱼,但他似乎还不甘心成为死鲶鱼,他狠劲地打呼噜,只是这次屋子里空荡荡的,他的呼噜仅能打发走几只生嫩的老鼠,而老辣的蚊子依旧绕着它的鼻子转悠。等到第二天醒来时他突然后悔了:“我为什么要离婚,我还是一个处男呢!”他想破身了,那只能去妓院了,因为只有妓女可以光明正大地破坏他的纯洁,然后那天夜里他就去了妓院。

这家简陋的妓院藏在一个水塘边,招牌上赫然写着美容店,粉色的霓虹灯本来是要故作正经,可是光线太朦胧了反而显得鬼鬼祟祟,妓院的藤椅上几个女人像螃蟹斜卧着,用嗑瓜子的清脆声打发闲得发霉的时光。妓院深居陋巷,可是依旧可以把男人络绎不绝地勾引过去,因为男人对女人有着天生灵敏的嗅觉,而女人对男人又没有天生的免疫力,所以无论妓院藏身在哪里,男人总是可以循风追踪到,像蜜蜂追踪到花蜜。

 “听好了,我们不能结婚。”吴曲一边脱鞋一边对妓女唠唠叨叨地说,“那样我们就得离婚,这样太麻烦了。”

   “谁要和你结婚?”妓女突然惊讶地喊,“我只想和你上床。”

   “你不想和我结婚?”吴曲也惊讶地喊。

   “你老婆才要和你结婚,我不是你老婆,我只是一个妓女。”妓女显得一点也不客气,他把吴曲拉上了床,然后不厌其烦地说,“我只想和你上床。”

吴曲相信妓女一定不会脱了他的衣服,因为他才是名副其实的嫖客,可是妓女却比他还着急,因为她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妓女。妓女匆匆忙忙地脱了他的衣服,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脱了自己的衣服,吴曲还没有渐入佳境时就被破了身,匆匆忙忙地干完了事,然后天下太平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床上,一切虚幻得像一个梦,水塘里突然传出了一声沉厚的蛙鸣,中气十足,狡猾的青蛙藏身在水草里用这种简单明了的方式向他告知这一切都不是梦。

“为什么要和我离婚?”吴曲烦苦地说,像一只中了枪的臭鼬。

妓女穿上衣服,点了一根烟,她的牙齿带着浅褐色的烟渍,彻底暴露了她漫长的烟龄,她突然厌烦地问:“谁要和你离婚?”

“我老婆。”

“我不要和你离婚,我是妓女,我只和你上床,只有你的老婆才要和你离婚。”妓女穿上鞋子,然后催促吴曲说,“好了,好了,穿上你的衣服,别像个娘们似的,你这样哭哭啼啼不得毁了我的招牌。”

“这是我的第一次。”吴曲悲伤地说。

妓女根本不晓得自己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多年前,也许是昨天,也许是现在,她也不去思索这个枯燥无味的问题了,她冲着吴曲嚷:“谁没第一次,弄得你像是被我强奸了。”

“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的第一次,我的第一次居然是你强奸了我,而不是我强奸了你。”吴曲非常委屈,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让一个妓女破了身。

吴曲站起身,喝了口水,这时他才发现该死的腿已经发麻,不听使唤了。吴曲根据自己的经验终于判定电磁炉无可救药,不是无可救药,他怎么会修理不了,既然已经判定它无可救药,查到它的症状又能怎样呢,既然查到症状又不能拿它怎样,又有什么必要查找它的症状呢。吴曲于是打电话给实验室的邓秀清,他给邓秀清宣读了电磁炉的死亡判决书,可是邓秀清不肯相信,偏偏声称她的电磁炉一定没有什么大毛病,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使用电磁炉,她的电磁炉怎么可能出现大毛病,她的电磁炉出现大毛病,就说明她是胡乱地使用电磁炉,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邓秀清,一个人把实验室的仪器擦得像太平间一样一尘不染,怎么可能会胡乱地使用电磁炉,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吴曲不愿修理电磁炉,这就像病人死了,肯定不是病人自己死的,而是医生开错了药。邓秀清的嗓门越拉越高,最后她脾气暴躁地嚷了起来:“你吴曲连一个电磁炉都修理不了,还当什么机修工,不知情由的人还以为电磁炉是我使用坏的,而实际却是你吴曲不肯修理。”这话生硬死板像一根凿子,不断地凿进吴曲的耳朵,凿出了一个给怒气撒野的洞穴,他暴跳如雷,对着手机怒骂:“你他妈的,你会修自己修去。”吴曲自诩从不会发怒,只有在需要发怒的时候才会发怒,他这次肯定又是被逼发怒的。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手指捏成了拳头,恨不得把邓秀清像妓女一样修理了。

吴曲摁下手机,顺手把它摔在一张皱巴巴的沙发椅上,他从工具箱里拿起十字头螺丝刀卸下了电磁炉的几个螺丝,然后用打火机烧断了几根线,愤愤不平地说:“妈的,这难道不是邓秀清这个贱人胡乱使用电磁炉烧断了电磁炉的线路?这样的电磁炉谁会修理?谁会修理这个电磁炉我的脑袋就摘下来给他当夜壶?”

    吴曲突然转过身问陶渊明:“你是大学生,你会修理吗?这个电磁炉你会修理吗?”

   “不会。”陶渊明无趣地摇了摇头,他知道就算鲁班在世也不可能修理。

   “你看,你也说不会,可是那个贱人呢,她怎么说,她说是我不会修理?她这不是在找茬吗?”

    陶渊明不是法官,在证据不确凿的情况下,他没法判定谁对谁错,既然没法判定谁对谁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两个人都错了,所以他也不愿去偏袒谁。

吴曲又喝了一口水,却把水吐了出来,他故意问道:“你认识邓秀清?”

   “认识,听说是品管部里的一支冲锋枪。”

“什么冲锋枪,我跟你说,像邓秀清这种泼妇,要是在以前,我一定把她剁成猫仔饭。”

   “猫仔饭?你是说你以前做过猫仔饭。”陶渊明惊讶地说,“难道夜店的猫仔饭都是用猫做成的?”

陶渊明养过猫,褐色斑点,粗短尾巴,他给猫取名小虎,希望它能够虎虎生威,可是小虎却比老鼠还胆小,它不仅不会捕捉老鼠,见了小老鼠反而转身就逃。有一天小虎出去溜达了,可是一夜未归,大家都说,这只公猫肯定是让哪只母猫拐走了,等到它疯够了,它自然会回来了。一天过去了,小虎没有回来,一个月过去了,小虎还是没有回来。

有一天,表舅从餐馆回来时就嚷嚷着说:“糟了,小虎肯定是让人捕去了,最近就传在街头巷尾里有几个人提着笼子收购猫,他们明里收购猫,暗里也捕猎猫,小虎肯定是被这些人捕走了。”那时表舅多喝了几瓶酒,醉醺醺的,但他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假,因为醉酒的人只会说疯话不会说假话。

“你说你捕猎猫做成猫仔饭?”陶渊明还是紧追不放地问吴曲。

   “谁去捕猎猫,我捕猎人。”程昱蹒跚地走进来,在陶渊明的身边坐下,像只落水狗,一副委屈的样子,“我捕猎人,我没捕猎猫。”

    程昱转过头问:“你就是陶渊明?”

   “是的。”

   “你就是那个桃色英雄?”

   “桃色英雄?”陶渊明赶紧否定说,“不,我不是。”

   “不是?那么K公司里的那个桃色英雄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

   “难道你和沈彩菊吹了?”程昱故意问道,他的眼里射出一道光,像一把锋利的刀要把真相剥开。

   “我和她都没扯上,哪会吹了。”陶渊明并没有显出一丝遗憾,但语调低低的,生怕被人听到。

“唉,让人失望啊。”程昱突然质问说,“那你为什么不把她搞到手,那样子你就是桃色英雄了。”

   “我?”陶渊明结巴地说不出话。

   “可是我告诉你谁是桃色英雄。”程昱没有一点隐瞒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何振祥。”

   “何振祥?谁是何振祥?”陶渊明疑惑地问。

吴曲嘲笑说:“嚯,亏你在K公司呆了那么久,连他也不认识。”

陶渊明尴尬地回道:“我是该认识的都认识,不该认识的都不认识。”

    程昱不喜欢打哑谜,干脆地回说:“他就是老板的侄子。”

   “现在是什么情况?”吴曲刨根问道。

   “什么情况,唔,肚子已经大了。”

   “大了,这么快。”

   “所以说他是英雄,气概十足。”

   “你们说谁的肚子大了?”陶渊明困惑地问。

   “你问谁的肚子大了,我们还以为你都知道呢。”程昱惊讶地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陶渊明说着低下头,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胖子和瘦子,他恨不得把他们的手剁了,那个胖子总喜欢用那只肥厚的手掌握住字条,让他什么配方都看不到,几个月下来,他居然什么配方都不知道。

   “猪猪。”

   “朱珠?”陶渊明瞪圆了眼睛,舌头差点从嘴里掉出来,“你是说那个女秘书,朱珠。”

   “就是她,难道K公司还有第二头猪?”吴曲反问说。

   “没了,K公司就只有这头猪。”程昱叹息道。

程昱叹息并不是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就是酸的,而是他他压根儿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程昱是谁,何振祥又是谁,何振祥可是K公司的采购部经理更是老板的侄子,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程昱已经垂涎朱珠许久了,可是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何振祥趁着酒兴把朱珠拖上床,他心潮澎湃,朱珠却波澜不惊,她不紧不慢地说:“你怎么能够把我拖上床?”

   “我怎么不能够拖你上床?”何振祥反问道。

朱珠还是不慌不忙地说:“我的化妆品费用很高的。”

何振祥压到她的身上说:“有多高?人民币叠起来会高过你的乳房吗?我都给你报销。”

   “你是说真的。”

   “真的。”何振祥压着她的乳房不松手,然后继续说:“我的两间店铺的店租都给你当零花钱。”

   “你是说真的?”朱珠美滋滋地问。

   “真的。”

   “你没有骗我?”

   “我会骗人但我不会骗女人。”

   “好吧,这样子你可以拖我上床。”朱珠不再说话了,她用脚趾相互咬着鞋跟脱去了鞋子。

何振祥听不到朱珠的说话声了,这表明朱珠对这场交易绝对没有异议,他也就更加不客气了,他狼吞虎咽地吮吸着朱珠像水蜜桃一样丰满的乳房。

   “老板给你什么职位了?”吴曲突然问道。

   “没有。”陶渊明尴尬地回说,他非常忌讳别人问这个问题,但又不得不回答,因为这毕竟是一个问题。

“可惜了,你应该取一个吉祥的名字,像振祥那样的名字,振兴吉祥。”吴曲挖苦说。

“为什么?”陶渊明大惑不解。

“为什么?老板喜欢一个吉祥的名字,假如你取的是一个吉祥的名字,老板估计会给你一个好的职位。”

 陶渊明惊讶地问:“会吗?”

 程昱似乎还在怀恋朱珠,但他突然回说:“会的,一定会的,何振祥就是例子。”

“‘渊明’,一听就是知识渊博,书生气太重,不能在老板那里讨个好彩头。”吴曲哼了一下。

“可是我的名字是我三叔公取的。”陶渊明显得非常无奈。

“那就回去告诉你三叔公。”

“我的三叔公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这我可管不着,你应该告诉他,取一个人的名字应该吉祥点,这样对子孙后代的前程有利。”

“可我怎么告诉他?”陶渊明故意反问说。

“清明节告诉他,在他的坟头烧柱香。”

程昱从旁补充说:“还应该斟上三杯酒。”

“你还是幸运的,因为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

 当然清明节那天陶渊明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三叔公,因为三叔公的岁数加上死去的年数已经上百岁了,三叔公估计已经老得稀里糊涂了,不可能为自己更改名字。

陶渊明闲逛了几天,突然发现自己迷失了,他到K公司难道是为了无所事事地闲逛,不,他是过来研发新产品的,他答应过老板要研发出鱼头汤罐头,但现在研发部研发什么呢?也只是每隔几天重复一个产品,不是盐水鲭鱼,就是油浸鲭鱼,不是切成段,就是剖成片,好像工艺都是差不多,可是胖子和瘦子却像两个阴魂,只要有研发产品,肯定死守着字条,这两条疯狗简直忠诚得走火入魔。陶渊明也只能是无可奈何,谁让胖子和瘦子先进研发部呢,假如先进研发部的人是他,他也许也会这么做的,阿Q的精神似乎起了效验,陶渊明对胖子和瘦子只是愤怒而不是仇恨,他望着他们走出去的背影竖起中指:“哼,走着瞧,儿子竟敢打老子,什么下三滥的学校出来的人竟敢欺压一个本科生,总有让你们自食恶果的时候。”

陶渊明见到胖子和瘦子就非常厌恶,在K公司中他们并不对他构成威胁,但是绝对对他构成困扰。沈彩菊的困扰已经烟消云散,陶渊明已经从英雄的神坛上走下来,没有人再会去议论他的老婆了,因为假如许夏莲不是他的老婆,那K公司就肯定没有他的老婆。可是胖子和瘦子这两只跳蚤,却让他有苦说不出,因为老贾往往是在品尝罐头的时候才会出现,而现在整个研发就让胖子和瘦子把持着,他不得不面对他们。什么鱼头汤罐头,这简直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陶渊明就对着水池的金鱼喊:“你们的梦想呢?”金鱼才不愿谈论什么梦想,它们没有见到陶渊明投下食料,砸吧着嘴巴夹起尾巴走了,陶渊明见到金鱼不搭不理反而愤怒了,他抓起石子朝水里砸过去,金鱼见到石子像哑弹砸过来慌忙甩进水里。“哼,这些孬种,混蛋。”陶渊明凶恶地吼叫,他也想对胖子和瘦子进行吼叫,可是胖子和瘦子总是摆出了第4N条厂规。这该死的第4N条厂规,摸不着看不到,却像一条无形的索链紧紧地束缚住了他的手脚。

   “你们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看到秘方?”陶渊明又愤愤不平地问,但语气却充满委屈。

    这时瘦子刚刚用打火机点燃字条,纸条上的字一个挨一个接连不断被火焰吞噬了。

   “你将在一件事上背叛K公司。”胖子不慌不忙地

说,他的肚子已经悄悄地把衣服的一个纽扣撑开了。

   “什么事?”

   “你将在一件事上背叛K公司。”胖子又重复说了

一遍。

   “什么事?你说。”陶渊明紧紧地追问。

胖子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你将会把秘方泄露出去。”

“你有什么证据?”陶渊明瞪大了眼睛反驳说,他

相信法律是最公正的,因为在法律上凡事都应该讲证据。难道能说你要杀人,然后有人死了,这个人就是你杀的,不能,得有证据,所以陶渊明要胖子提供证据。

   “没有。”胖子果断地回道。

   “什么?没有证据!那你凭什么说我会把秘方泄露出去?”陶渊明震怒了。

    胖子不假思索地说:“不知道,没有证据我们可以

去查找啊,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监视你。”

“关键是有一个人确信你会把秘方泄露出去,这就够了。”瘦子进一步补充说。

“谁?哪一个人会这样说,你让他过来说。”

“老板。”

“老板?”陶渊明愣住了。

陶渊明始终不肯相信,他质问说:“你凭什么说是老板。”

“因为整个K公司只有老板认为你会把秘方泄露出去,难道你认为不是?”

“可是正是老板让我过来研发新产品的。”陶渊明按捺不下自己激动的声调。

“问题就出在这里,所以你只能问老板。”

 根据K公司的第4N条厂规,没有老板的召见谁也不能见老板,所以陶渊明根本不可能去和老板辩驳。

    陶渊明知道这就是先判定一个人有罪,然后才去收罗一个人有罪的证据。他从第一天进入K公司已经被判有罪,他一定会把K公司的秘方泄露出去,理由就是他是中国海洋大学的本科生,“本科生”这三个字非但没有给他带来荣誉,反倒给他贴上了罪犯的标签,他现在就是釜底游鱼。

   “我来K公司干什么?”陶渊明沮丧地问自己,这句话问得实在,人总是在困惑时,才会这样问,比如,我来自哪里?我是谁?我要去哪里?活着有什么意义?但往往是不问还不会困惑,问了反而连自己都困惑了,所以这样的问题总是得不到答案。

陶渊明又从机修部那里闲逛回来,见到了许夏莲,他磕着机修工董明盛的瓜子,故意问许夏莲:“你知不知道嗑瓜子是用前面的牙齿还是旁边的牙齿?”

   “不知道,好像都可以。”

   “那好,你知不知道吃香蕉是从头剥起还是从底剥起?”

   “不知道,好像都可以。”

   “那好,你知不知道挤牙膏是从瓶口挤出还是从底部挤出?”

   “不知道,好像都可以。”

陶渊明最后失望地问:“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好,你知不知道你在炒什么?”

   “知道,金枪鱼。”许夏莲正把鱼切成块然后倒进油锅里。

   “什么是金枪鱼?”

   “鲣鱼。”

   “什么是鲣鱼?”

   “金枪鱼。”

   “怎么又是金枪鱼又是鲣鱼?”

   “它们都是同一种鱼,只是叫法不一样。”

   “为什么同一种鱼有不同的叫法?”

   “因为同一种鱼肯定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那你怎么不叫鲣鱼?”

“因为这条鱼更像一把枪。”

   “哪儿来的金枪鱼?

   “冻库。”

   “冻库哪来的金枪鱼?”

   “渔船。”

   “渔船哪来的金枪鱼?”

   “大海呗。”

   “哪个大海?”

   “台湾海峡。”

   “台湾海峡有多少条金枪鱼?”

   “无数条。”

   “那就是吃不完了?”

   “永远吃不完。”

   “那就可以任意捕捞咯?”

   “只要不把它捕到断子绝孙。”

   “那你怎么知道台湾海峡有无数条鱼?”

   “鱼多得数不过来,既然多得数不过来就只能说明有无数条鱼。”

   “那就别数了。”

   “谁数啦,哪个傻瓜会去数那无数条鱼。”

   “我喜欢金枪鱼炒青椒。”

   “我今天带来的就是青椒。”

   “我以为你会带番茄。”

   “我不可能带番茄。”

   “你上次带的就是番茄。”

   “哪个上次?”

   “反正就是那个上次。”

   “我不记得我带过番茄,但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带番茄。”

   “为什么?”

   “我不喜欢吃金枪鱼炒番茄。”

   “为什么?”

   “我的舌头不喜欢,我的胃不喜欢,还有我的肠子也不喜欢。”

   “为什么?这关肠子什么事?”

   “肠子不喜欢就会闹革命。”

   “革命?”

   “是的,革命,革命就是拉肚子,我最近拉了一天一夜。”

   “你吃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吃,但还是拉了一天一夜。”

   “你什么都没吃,那你拉出了什么?”

   “对啊,我都不知道我一天一夜都拉了什么。”

   “唉,加点盐,加点味精,差点焦了。”

   “不会焦。”

   “我也觉得。”

   “嗯,那你刚才说到哪了?”

“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你说了。”

“那我说什么了,怎么油锅一响我都不记得了。”

   “我也忘了。”

   “那就是我什么也没说。”

“你是什么也没说。”

“你能肯定?”

“我不能肯定你说了什么,但我绝对能肯定你什么都没说。”

“不,我说了,我说这是金枪鱼炒青椒。”

   “嗯,这就是你说的,那咱们就吃金枪鱼炒青椒吧。”

   “吃金枪鱼炒青椒,吃金枪鱼炒青椒,吃金枪鱼炒青椒。”陶渊明用筷子敲着碗不停地说,他只能让碗不断地发出哀叹声来发泄他的无聊。

金枪鱼炒青椒时砂锅里飘出了一串串浓烈的香气,南风吹过时私自挟带着胡椒粉的骚味,飘到了几百米远的厂长办公室,谭厂长昏昏欲睡,却让香气折磨得异常痛苦,他喜欢吃金枪鱼炒青椒,但是却痛恨这种香气,因为这种气味总是让他的肚子止不住咕咕地反抗,当然这种香气更让他想起了他的老婆那只臭名昭著的香港脚。

谭厂长在K公司非常凶悍强势,说话粗鲁霸道,他只念了几个月的书,字还没认几个就被他的父亲拉去凿石头,他做过泥瓦匠,木匠,搬运工,拉夫,门卫,清洁工,但都是一年半载就半途而废,最后他就去捕鱼,当他立在大澳码头时,一桩桩他干过的活在眼前浮现出来,风在他的耳边呢喃,蓝色的大海像女人精致的裸体在勾引他,海鸥在大海上敲鼓助长了他的野兴,他突然顿悟了,以前的日子都是白活了,他于是捋起袖子走向大海。在一条渔船上他结识了何耀天船长,他像一条流浪多年的狗寻到了主人,从此没有再次出走,一直追随着何耀天到建立了K公司当了厂长,所以他一直自诩是K公司的开国功臣。对于像陶渊明这样的大学生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常常对老贾说,他虽然没有读过几个月的书可是一直追随着老板披荆斩棘,这区区一个大学生怎么能比得上,这前人栽完树后人就过来乘凉,自己活得真不是时代。

谭厂长肯定是属虎的,这可以从他的额头挤出的那道霸气的“王”字得到证明,他不得不凶悍强势,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一群祖国的花朵而是车间里一群牛鬼蛇神似的工人,他们把粗话挂满嘴边,一个心里不乐意就像远程轰炸机投掷炸弹那样把人狂轰滥炸一通,苦口婆心在这里只能是给人挠痒痒,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增添了问题,于是“不得再提”就成了他的口头禅,谁再次辩驳,他总是用“不得再提”封了他的口,然后把他轰出办公室。每当这个时候薛定总是开了门把人拉出去,而且无论那个人再怎么折腾,他也不可能开门,这让谭厂长非常满意,赞叹他是一个忠诚的卫士,不可替代,但那些被轰出去的人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他们认为薛定这只恶狗才是阻止他们向谭厂长陈情的唯一障碍。可是谭厂长到了家里他的威严就像一茬隔夜的黄花菜迅速蔫了。

    谭厂长的老婆刚刚去爬乞食山回来,脸红扑扑,身上还带着汗珠,鞋上沾着一层尘土,她急冲冲地朝他喊:“赶紧去给我弄一盆洗脚水过来。”

   “来了,来了,水来了。”然后他帮他的老婆把鞋子脱下,一股刺鼻的味道捅进了他的鼻孔,就像小时候他捅了一个马蜂窝,他差点没晕死过去,但他憋住气,赶紧把袜子脱了下来。

最近几天食堂也像受了金融危机的影响,伙食每况愈下,像是在喂猪,白菜煮水,没有一点油,猪肉总是白肉远远超过瘦肉,就像陆地总是被大海包裹着,而瘦肉硬得像干尸,让牙齿活受罪。金枪鱼炒青椒的香气勾引着谭厂长的欲望,他让薛定去研发部要一盘金枪鱼炒青椒,因为按这股香气拐弯抹角的轨迹一定可以断定香气是从研发部飘出来的。研发部开小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金枪鱼是现成的,油盐酱醋也是现成的,陈碧珠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油盐酱醋都是签了老贾的名,而采购用途就是为了研发新产品,新产品还没有研发出来,油盐酱醋就被用去了不少,老贾当然不会说什么,因为他不仅吃了,而且他还是始作俑者。陈碧珠在油盐酱醋上根本占不到便宜,因为这些仓库没有存货,只能买一瓶算一瓶,所以每当陶渊明到物业部领取这些物品时,她恨得牙痒痒的,这么些东西,榨不出一点油水,却让她顶着烈日到超市购买,她倒是捞不到任何跑腿费。

薛定正躺在沙发椅上享受日光浴,日光扎在脸上没有一点痛感,倒像一条条毛毛虫爬来爬去,他是谭厂长的助手,但更像是一只看门狗。他面带笑容,哼着小曲,伸了伸懒腰,带着一点沙哑的嗓音说:“那个品管部的梁旭明还在门口呢?你让我去取一盘金枪鱼炒青椒,谁看着他。”

   “那你别去了。”谭厂长显得非常无奈,因为梁旭明比起金枪鱼炒青椒的香气更能折磨他。

   “我还要去取一盘金枪鱼炒青椒呢?”薛定故意说道。

   “你这混蛋,你还没弄懂我说了什么吗?”谭厂长气呼呼地骂。

   “我明白了,但我还是不知道你究竟让我做什么。”

   “你这混蛋,你最好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这没有关系,你每次总是要说第二次。”

   “我上辈子肯定是作孽了,怎么给我弄了你这样的一个助手。”谭厂长怒气冲冲地拍打桌子。

    但是谭厂长不得不承认薛定的存在让他在K公司多了一点乐趣,不然他的生活绝对暗淡无光枯燥无味,因为在家里他不仅受老婆的气,他的女儿也像一个冤鬼折磨着她。

“但梁旭明已经等你一个多小时了。”薛定特意提醒了一下谭厂长。

谭厂长摸了一摸下巴,仿佛下巴才是智慧的源泉,他沉思了一下说:“我决定让他再等一个小时。”

   “你刚才已经这样说了。”

   “我这样说过吗?没有吧。好吧,要是我说过了,我就再说一次。”

   “你是说过一次了。”薛定试图纠正。

   “你他妈的总是给我唱反调,我说过我会不知道,我才不会承认我没说过的话。”

薛定不再辩驳,因为他又惹谭厂长发怒了,但是作为一个助手,他为能常常惹得谭厂长发怒而骄傲,因为谭厂长无论怎么发怒也没有赶走他,他就是一块遭人唾弃却始终粘着人不放的口香糖。

梁旭明,河北廊坊人,原来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这是他自己说的,但他说话的确是滔滔不绝,这倒是可以亲自见证,一个中学语文老师不去教书却无缘无故到K公司的罐头车间洗空罐,这让谭厂长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他不得不怀疑梁旭明隐藏着什么阴谋。他仔细查看梁旭明的模样,他的背微微有点驼,扁额头阔嘴唇,眼睛尖细鼻子高挺,那贼溜溜的黑眼球总是不停地转动,像只狡猾的狐狸在密谋着什么。谭厂长自叹自己不是什么柯南道尔,他敏锐探查力不及柯南道尔的一根毫毛,始终捕获不到些微的蛛丝马迹证明自己的猜测,但老韦对梁旭明却是言听计从,赵素娟就声称中国成语博大精深,有一个词语恰当地描述了他俩的关系:臭气相投。她每次经过品管部办公室时总是可以看到他俩一起坐在沙发椅上切切嚓嚓地说着什么,然后就突然一起冷笑起来,像走进了一片冷飕飕的森林,脊梁骨顿时凉了一截。梁旭明深谙各种历史典故和地理趣闻,每一个人听他讲话总是获益匪浅,可正是这样才觉得自己被嘲弄了,因为这样就不断地暴露出自己的粗疏浅薄,所以陶渊明不愿听他讲话,每当梁旭明到研发部拿罐头工艺流程时,他总会像个布道者那样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从书上窃取的故事,可是故事毕竟是故事真假莫辨,但他总是试图把他包装得比真实还真实,不仅人物有名有姓,朝代也可以精确到年月日甚至是时辰。梁旭明已经离了婚,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小孩,他到了这个小岛不到三个月就认识了一个在超市里卖皮鞋的女人,也是离了婚的,两个人见了一面,就相见如故,那个女的就被梁旭明的甜言蜜语瞬间融化了,那个女的还带着一个小女孩,但梁旭明对那个小女孩一点招也没有,因为他的历史典故和地理趣闻文绉绉的根本不能讨那个小女孩的欢心,她更需要的是一把摇头晃脑的拨浪鼓。

梁旭明原来在一个台湾商人开设的罐头厂里谋了一个洗空罐的职位,他说话总是滔滔不绝,台湾老板本想提拔他,可是一个相面的先生却说他有反骨,一定会背叛公司,这让台湾老板惊出了一身冷汗。台湾老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宁可下手为强也不愿养虎为患,于是过了三个月就用一个不中用的借口把梁旭明打发走了。梁旭明逃到了K公司,原来也是一个洗罐工,可是他在车间却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获得了老板的赏识,老板就把他调到了品管部。

梁旭明的座右铭是在K公司里除了老板谁都可以得罪,但他却不敢得罪老韦,反而是处处讨好他,他调到品管部的第一件事就是请老韦吃一顿大肠饭,此时他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又拿着一张在车间拍摄的照片找谭厂长理论,他口口声声称这还了得,一只破了的手套居然被搁在生产线上,一旦被混杂进罐头里而被消费者投诉,那将产生一场爆炸性的新闻。他在车间已经同管理员林丽玲争吵得面红耳赤,林丽玲几乎被梁旭明嚷哭了,林丽玲是车间主任陆浩坡的一名猛将,在车间可以颐指气使,可是面对梁旭明滔滔不绝地狂轰滥炸,她只能连连败下阵来,这时陆浩坡力挽狂澜,他认定梁旭明在他的地盘故意找茬,梁旭明争辩不过,更何况车间里有几百个工人,假如他们一起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他将占不到任何便宜。可是他得将这件小事炒热,他要让一只蝴蝶在试管里引起一场风暴。老韦在酒桌上暗地里传授让秘技,假如要爬上去,在K公司制造一些轰动效应绝对立竿见影,他敢作敢为勇于担当的英雄本色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传进老板的耳朵里,不然像他这样的臭屁虫在K公司一抓就是一大把,老板才不会特地召见他,他也只能成为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整天为了一小点粮食忙碌着。

“你刚才问我什么?”薛定突然反问说。

“我大概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谭厂长?”梁旭明又说了一遍。

“再等一小时。”薛定敲了敲桌面,肯定地说。

“再等一小时?”梁旭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是的,再等一小时。”薛定证实了梁旭明的耳朵没有听错,继续埋头填报表。

“什么?再等一小时就下班了。”梁旭明给薛定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这个手表是他的新任女友买给他的,但他并不是为了炫耀,他只是指着手表上的时间,向薛定发难,“你看,再等一小时不就下班了。”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薛定似乎在向梁旭明暗示,这用不着提醒,他自己非常清楚什么时候下班,于是他懒懒地说:“你不用给我瞧你的手表,我一直盯着墙上的钟表呢。”薛定只是轻蔑地瞅了一下手表,仿佛手表就是婊子的孪生姐妹让他不屑一顾。

梁旭明把手缩回去,顺便再瞧一下手表,他表情有些沮丧但暗藏着不满,他带着审问的口气说:“下班了谭厂长就不在了,难道不是?”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薛定摸了摸下巴,他刚把下巴剃得光秃秃,然后他翘起拇指赞叹说,“谭厂长下班就回家了,他绝对是一个模范,他非常听他老婆的话。”

梁旭明哼了一声,说出了差点憋死在心里的话:“那我还等谭厂长干什么?”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这正是我要说的。”然后薛定故意重复说,“那你还等谭厂长干什么?”

梁旭明怀疑薛定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被愚弄了,薛定为什么不告诉他要见谭厂长得等两个小时,那样子他就不用等了,他抢上前去,目光阴冷,像只猫头鹰要吞了薛定,然后异常凶狠地说:“你就是一个骗子,你一直让我在这里白等。”

  薛定不断地扭动身子,他怕梁旭明冲撞过来,但他依旧冷冷地说:“怎么会,你怎么会白等,你现在至少知道了要见谭厂长得等明天。”

“你真是混账,你为什么不早说。”梁旭明拍着桌子吼叫着。

“现在说也不迟啊,至少你不用再等一个小时了。”

“你妈的神经病,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梁旭明一边骂一边气冲冲地走了,“你妈的,要是再等一个小时就是我有病了。”

薛定沉默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相信我,我也是为了你好。”

薛定终于恢复了自在,他既不用去取金枪鱼炒青椒,又不用去拦梁旭明,他像只毛毛虫躺在阳光温暖的怀抱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艳丽的蝴蝶,在芬芳四溢的花丛中飞来窜去。

陶渊明从薛定的口中获悉梁旭明经常到车间挑刺,他已经不是第一回拿着照片去找谭厂长理论了,梁旭明总是紧抓住一根小刺不放,然后把一根小刺吹成一根龙骨,车间里没有一个人愿意见到他,因为见到他就得同他吵架,但是梁旭明的一举一动在K公司口耳相传后却深得老板的青睐,陶渊明却使用不了这种需要胆量胆识胆色的手段,他唯一可想的就是研发出鱼头汤罐头,让老板刮目相看。

鱼头汤罐头根本见不到影子,老贾也从来没有召集研发部的人一起讨论研发什么样品,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把纸条给胖子和瘦子,他们是单线联系,而胖子和瘦子就像监狱里的牢头,把他当作重刑犯人看得紧紧的。他是没法看到配方,但加工工艺似乎都差不多,据许夏莲说,工艺都是差不多,改变的仅是配方,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配方,因为许夏莲也没有把笔记给他看,这肯定是老板向她说了,研发部的配方在研发部里除了陶渊明之外谁都可以知道。

“好,你们不让我瞧秘方,我就自创出秘方,妈妈的,等着瞧。”陶渊明气鼓鼓地说,他已经打定主意无师自通,而无师自通的唯一途径就是去搜集罐头的相关材料,陶渊明豁然开朗后就念起了诗:“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第十回

 

陶渊明在研发部里呆了几个月,也闲逛了几个月,他几乎没有研发出什么,老贾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种样品,根本没有耍什么新花样,记忆再愚钝的老人也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来,更不用说陶渊明可以当着许夏莲的面把圆周率念到小数点的第十二位,第十二位已经不差啦,通常人也只是记得住3.1415926,像胖子和瘦子连圆周率是什么都还不知晓,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中国有一个祖冲之,更不用说会知道月球上还有一座祖冲之环形山,他们烧了纸条就去拍苍蝇,但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苍蝇的祖宗就是蛆虫。蛆虫,对,陶渊明认定他们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助手,而是自己体内的两条蛆虫,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扰。陶渊明记得当年他把小数点念到第十二位时,数学老师露出一颗金色的牙齿,他惊讶的程度绝对不会低于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秃头像灯泡一样光亮,他赞叹说:“陶渊明,你将来肯定超过牛顿。”但陶渊明还是没能超过牛顿,他不能将圆周率记到第一百位,他只能记到第十二位,或许就像邓秀清说的,得拥有牛顿那样的一头卷发才能像牛顿一样聪明,或许就像吴曲说的,得取一个吉祥的名字,比如爱因斯坦就比牛顿吉祥,所以他就比牛顿聪明。

至于罐头饭,一天只制作十几罐,十几天就制作了几百罐,单是蘑菇就尝试了十几种,有香菇,平菇,金针菇,茶花菇,长根菇……但一个月后许夏莲就陆陆续续地开了罐炒了饭,当然这是得了老贾的默许,因为这些罐头饭也只是老板一时的兴致,但他现在已经不再提什么罐头饭,所以罐头饭也只剩下一种命运,那就是开了罐炒了吃,陶渊明已经预感到鱼头汤罐头的命运,难怪老贾半年来只字不提鱼头汤罐头,因为鱼头汤也只有一个命运,开了罐喝个够,而最终遭罪的还是那条臭水沟。胖子和瘦子一直赞叹许夏莲炒的饭可口,这一点陶渊明也没有反对,高个子和矮个子也是赞不绝口,所以每隔几天他们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巡视到研发车间,许夏莲就不得不请他们吃饭。

   “这饭怎么样?”

   “一般般。”

   “我以为你们会赞赏呢。”

   “不,我们不是来赞赏这饭的,我们是来吃饭。”

许夏莲嘘了一口气,她猜测高个子和矮个子下次不会再来了。可是高个子却赶忙说:“正是一般般,所以我们才会常来吃饭。”

已经说一般般了,居然还说会常来吃饭,这让许夏莲蒙了一头雾水,她非常愤愤不平,非常想轰走他们,像轰走两只臭虫,但每次高个子和矮个子巡视过来时,她又不得不请他们吃饭。

“这饭怎么样?”

   “一般般。”

   “这两个白眼狼!”许夏莲恶狠狠地骂,望着这两个稀奇奇怪的背影渐渐地走远。

谭厂长对许夏莲炒的饭也是赞不绝口,谭厂长走在石砌的小路上,两只风流的画眉鸟歇在棕榈树的树梢传唱情歌,但他的心思却已经让许夏莲炒的饭勾走了,食堂的伙食估计乞丐也不愿吃,更不用说他是一个厂长。谭厂长突然想起一个阴天的午后,一个乞丐像一朵颓唐的乌云行乞到家门口,他要给乞丐一元,可是他的老婆却执意不肯,他的老婆认为剩饭剩菜剩下了也是喂猪,还不如统统给乞丐,他的老婆从他的手中夺走了一元,然后把剩饭剩菜统统倒到乞丐的盆子里。乞丐似乎受了侮辱,他先是疑惑,伸出去的手一团乌黑慢慢地缩了回来,然后他是不平,他是乞丐而不是和尚,和尚化斋,乞丐化钱,这是天经地义,不可混淆。乞丐自尊心的导火索突然被点燃了,他把剩饭剩菜一鼓作气地倒到谭厂长的门口,然后掷下一元,甩起傲骨头也不回地走了。乞丐的英雄气概慑住了谭厂长的老婆,她愣愣地望着乞丐脏乱的身影拐过墙角,然后惊呼:哎呀,这是什么世道,乞丐都成了土皇帝。谭厂长确信乞丐是土皇帝,是等到他获悉他的表兄的一个亲戚通过乞讨盖了一栋小洋楼。他的表兄嘲笑说:“你当这么多年厂长,还盖不了房子,瞧瞧人家乞丐。”他当时是异常沮丧,茶饭不进,愁眉伸展,眼袋深深地塌陷,像失了魂魄,但他只能徒自叹息,因为自从追随了何耀天,他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拿着死工资度日子已经变得天经地义,她已经不愿去奢谈什么乞讨的事业了,但在他的心中,乞讨似乎更像是一种大有可为的事业。

一个人愣头愣脑,像只笨拙的钱鼠,俨然是一个愣头青,他傻乎乎地望着画眉鸟吹着口哨,仿佛在交流情感,可惜口哨阴阳怪气,纯真的画眉鸟深感受到莫名其妙的骚扰,一挫身,振起翅膀飞走,他一边走,一边呆呆地望着颤抖的树枝,充满惆怅,但依然吹着口哨,却突然无预警地撞上谭厂长,好像这一切都是画眉鸟的阴谋。他满脸胡茬,腮帮子插满粗短的毛发像春天肥沃得过分的土地纵容了野草。谭厂长起先错愕地望着他,见到他的下巴那邋里邋遢的胡子,谭厂长的目光拧成一把剑,恨不得把胡子像割韭菜一样割下来。谭厂长虎背熊腰,手脚有劲,那是在渔船上风里雨里日里拉缆绳熬炼出来的筋骨,他的头发粗短,时常夹杂着白发,皮肤黝黑,但总是穿得整整齐齐,下巴的胡子每天总是剔两次,洁白光滑的下巴倒不像去了皮的耗子而是像拔了毛的母鸡屁股,他每次到K公司总得对着镜子整理两次,为什么是两次而不是一次或三次,他给了一个不十分充分的理由:我愿意,你管得着。可是眼前这个人呢,他倒像是鲁滨逊漂流到了一个荒岛,没有刀子刮胡子,只能放纵胡子疯长。

谭厂长揉了揉下巴,怒气冲冲地吼叫:“他妈的混蛋,你是谁?你的那双眼睛拿去喂狗啦!”

“谭双龙。”谭双龙受了惊,怯怯地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谭厂长掏了一下右耳。

“谭双龙。”谭双龙还是怯怯地说。

“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谭厂长掏了一下左耳。

“谭双龙。”那个人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像失控的火车拉响汽笛脱轨而出。

“混蛋,我又没聋。”谭厂长的头发根根直立起来,仿佛所有头发都变得正义凛然。

谭双龙惊讶地望着谭厂长,眨眨眼,耸耸肩,仿佛认识到自己的唐突,然后低声说:“我以为你聋了,所以我才得连说三遍。”

   “你别以为你把话说小声了我就听不到。”谭厂长冲上前去朝他吼叫道,“难道我没有聋,你就不能说三遍。”

谭双龙反驳说:“为什么一遍就可以听到,还得说三遍?”

   “混蛋,你竟敢这样跟我顶嘴!我没允许你顶嘴时你就不能顶嘴!”

   “不,我没跟你顶嘴。”

   “瞧你现在不就是正在顶嘴。”

    谭双龙紧闭嘴唇,表情严肃,连一丝廉价的笑也不敢架到脸上贱卖。

谭厂长指着自己鼻子朝谭双龙恶狠狠地咆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凡K公司的人都知道,你是谭厂长。”谭双龙深感谭厂长的威严。

   “我知道我是谭厂长。”谭厂长不满谭双龙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他轻蔑地叫喊:“难道我不知道我是谭厂长,还用得着问你,难道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谭双龙突然有些紧张不安,他赶忙说:“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叫谭厂长。”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我的名字。”谭厂长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就像拿破仑突然发现法国居然有人不认识他,他暴跳起来,恶狠狠地大骂,“你还是K公司的员工吗?你是哪来的混蛋?”

   “我是K公司的员工,我不是哪来的混蛋。”谭双龙浑身不自在,身子往后缩了缩,他以为说不知道谭厂长的名字,一切就可以不了了之,但他错判了谭厂长的意思,反而激怒了他。

谭双龙赶紧纠正说:“知道,你叫谭双龙。”谭双龙希望这么响亮地叫出谭厂长的名字可以起到亡羊补牢的作用。

“知道,那你还叫谭双龙!”谭厂长突然嚷了起来。

谭厂长的这一叫嚷把谭双龙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改口说:“那我不叫谭双龙,我叫谭厂长。”

“什么,就凭你,也敢叫谭厂长,你是哪冒出来的野鸟,我同老板从一只破木船一起打江山时,你在哪,就凭你也敢叫谭厂长,你凭啥?”谭厂长突然激动得颤抖起来,像一座大山压了过去。

谭双龙察觉到谭厂长乌云压顶,他将大难临头。他进退两难,他的身前是一片荆棘,他的身后是一片深渊,他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他要么鲜血淋漓,要么粉身碎骨。他唯一的出路就是选择沉默,这时他才知道他的哑巴弟弟的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什么问题都不用问也不用回答,他恨不得刚才到现在就一直装聋作哑,但是现在已经迟了,他已经开过口说过话,凡是开过口说过话的人就再也不是哑巴。

   “你别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我命令你不说话时也得说话。”谭厂长非常不满谭双龙这种傲慢的态度。

“嗯。”谭双龙使用了中庸之道,凡事都说“嗯”,说了又像没说,没说又像说了,这样绝对不会惹出麻烦。

“我还没让你说话你怎么就说话,难道你就不会说话。”谭厂长依旧气势汹汹地吼叫,“别给我嗯啊嗯啊的,难道你的那个嘴巴闲着就是为了吃干饭?”

谭双龙战战兢兢,他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他估计要被开除了,他冒犯的是谭厂长,谭厂长对他的去留拥有生杀大权,他已经失业了一次,难道还得再失业一次,他上有老,下有小,谭双龙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觉得身旁的棕榈树就像孙悟空的那根金箍棒,它要砸下来了,他要倒下去了,但始终没有倒下去。

    这时谭厂长的肚子却丝毫不顾谭厂长的情面,在闹饥荒,咕咕乱叫。谭厂长收敛起怒气,但是仍旧非常愤怒地说:“你等着,我改天我再找你,我得让薛定去查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没有告诉我。我现在先去解决我这不争气的肚子,你给我等着。”

   “是,谭厂长,我等着。”谭双龙终于舒了一口气,他的眉毛渐渐地舒展开来,脸上洋溢着微笑,他回味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没有告诉我”,他为能够得到谭厂长的另眼相看而激动不已。

许夏莲有一天带着疑惑问:“那你怎么不能把圆周率记到第一百位?”

   “没用的,老板面试时根本不会去问圆周率。”陶渊明惋惜地回道,“我所学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在K公司还不是得从零开始。”

陶渊明对许夏莲吹嘘说:“那时参加生物竞赛,可苦了,竟然得熟记几百种花花草草,这简直不是生物竞赛,而是李时珍辨百草了。”

   “那为什么得记住几百种花花草草?”许夏莲惊讶地问。

   “不知道,可能花花草草比较相似,可以考验人的辨别力。”

   “那你现在还能记得几种?”许夏莲羡慕地问。

   “一种也没记住。”陶渊明惋惜地说。

   “那不是非常可惜。”

   “一点也不可惜,我本来就不想记住。”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想记住几百种花花草草?”许夏莲几乎不敢相信。

   “相信我,记住一种就可以了,记住几百种肯定相互混淆了,最后连一种也没记住。”

许夏莲还是觉得可惜,她叹了口气说:“可惜了,不然你就是李时珍了。”

但陶渊明不是医生,他就算记得住几百种草药也不是医生,因为医生都没能记得住几百种草药,何况几百种花花草草也并不都是草药。

十二月的一天,老板要去德国出差,可是他不吃德国的鸽子肉,他要喝中国的鸽子汤。他让老贾制作十几罐鸽子汤随他一起出差,陶渊明察觉到这也是一种汤,鱼头汤,鸽子汤,难道不是差不多,但其实差多了,因为鸽子汤丝毫不用研发。胖子和瘦子没有接到纸条也用不着监视陶渊明,十几只鸽子都交给了欧婷,她杀了鸽子,拔了毛,去内脏,然后加上药材,炖了,然后就把汤交给胖子和瘦子,胖子和瘦子把汤装上罐,封了口,杀了菌,一切干净利索,这时陶渊明才知道其实鸽子汤根本不用研发,因为它只有老板一个客户。

春节一过,K公司就像活虾下了油锅闹哄哄的,许多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唯一没有参与议论的人是陈碧珠,这回是蟹肉车间被盗窃了二十张不锈钢操作台,一夜之间就失踪了二十张不锈钢操作台,而且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可以锁定凶手,那么不锈钢操作台究竟去了哪里,这事说了谁都会摇摇头表示不敢相信。陈碧珠气淡神闲地喝着雀巢咖啡,二十张不锈钢操作台是她购买的,所以绝对不是她盗窃的,谁会傻到盗窃自己购买的东西,这不符合逻辑,而且她还暗自窃喜,因为这二十张不锈钢操作台她是抬高了价钱吃了回扣,这回蟹肉车间主任刘敏梅就不可能捏着她的小辫子不放了,因为不锈钢操作台失踪了,她说不锈钢操作台是哪个价就是哪个价。刘敏梅却一直声称不锈钢操作台肯定是被陈碧珠盗窃了,陈碧珠肯定是为了销毁证据。高个子和矮个子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却推出了替死鬼程昱,因为春节那天他们两个巡视员都放假了,只有程昱值班,就算他没有盗窃,也一定是窃贼的同伙,不然二十张不锈钢操作台又不是二十根绣花针,怎么可能会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说不锈钢操作台插上了翅膀飞走肯定耸人听闻,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程昱是窃贼的同伙。

“春节那天程昱值班,对不?”高个子问陶渊明。

“对啊。”

“春节那天K公司一声不吭就失窃了,对不?”高个子问陶渊明。

“对啊。”

“春节那天程昱都没有一点反应,对不?”高个子问陶渊明。

“对啊。”

“这么多张不锈钢操作台失窃,程昱一声不吭,他就是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应该被盗窃,对不?”高个子问陶渊明。

“对啊。”

“那么程昱不是窃贼谁是窃贼?”

程昱是窃贼显然是毫无疑问,现在的唯一疑问是证明他是窃贼的证据一个也找不到,因为二十张不锈钢操作台是一齐失踪的,要是还剩下一两张倒是可以成为确凿的证据了。可惜K公司并不是每个角落都有安放摄像头,不然的话一定可以查到证据,然而证据往往藏在摄像头监控不到的角落里。

陶渊明觉得自己像是落进了高个子的陷阱里,有点迷迷糊糊,但他突然清醒地叫喊出来:“可程昱是K公司的保安啊。”

矮个子也突然吃了一惊,一个红毛丹还没尝到雪白的肉就惊落到地上喂了沙粒,他用粗短的手指挠了挠根根直立的短发,“这么说程昱不是窃贼。”

“他要不是窃贼那就只能是窃贼的同伙了。”高个子像个异常严肃的法官一锤定音。

 可是程昱对这个指控却没有一点辩驳,他声称要为能辩驳的事辩驳,不能为不能辩驳的事辩驳。

“你知道吗?”程昱抽着烟对吴曲说。

“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吴曲像只摇头晃脑的蟋蟀,他又蹲在地上修理电磁炉,他在沉思,他在苦恼,两条眉毛弯成两只毛毛虫啮咬他的鼻梁,他对电磁炉似乎有仇,用螺丝刀恶狠狠地敲打电磁炉,电磁炉像只压瘪的甲虫,显得战战兢兢,发出诡异的声响。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程昱并不感到意外。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昨天那个妓女怎么了。”吴曲默默地望着程昱的苦瓜脸。

“我不会问那个妓女的,我要问也是问朱珠。”

“我遗憾地告诉你,我对朱珠一无所知。”

“我也不是要问朱珠。”程昱把两簇眉毛拧成一个用毛笔倒写出的“八”字。

“那你别苦恼,天涯处处是芳草。”吴曲安慰说,“我离婚了,但现在我拥有了妓女,这世界到处是妓女,她们就像蟑螂一样忙碌在各个灯光幽暗的角落,妓女让那些为离婚而苦恼的人彻底摆脱了苦恼,因为妓女不用离婚。”

“我不是为朱珠苦恼。”程昱依旧苦着脸说。

“我知道。”吴曲拿了一把羊角锤给陶渊明,他让陶渊明自己去钉板凳,“钉子到处是,你应该铁下心,把苦恼钉进棺材里。”

 陶渊明愣愣地问:“钉什么棺材,我要钉板凳。”

   “我知道,你钉板凳,他钉棺材。”吴曲指着程昱说。

程昱不甘示弱,他拿起羊角锤和钉子,一边钉板凳一边诉苦。

“朱珠今天又来宣读K公司的红头文件了,我瞧着那鼓起来的肚子,就知道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她宣读了红头文件,K公司要罚我五百元。”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罚你五百元,那操作台又不是你盗走的。”陶渊明有点打抱不平地说。

“我也这么说,可是朱珠却说,巡视员认为这样可以警告窃贼,K公司并没有纵容盗窃行为,而是对盗窃行为严惩不贷。”

吴曲捋起袖子破口大骂:“这两个死东厂,他们裤裆里的蛋被狗咬走了,他们把你当成了替死鬼。”

    程昱扔下了羊角锤,一根钉子已经钉歪了,可是依然钉进去了。他像个老牌的录音机,卡了一下又出声了:“我一直就是一个替死鬼,这就是我一直苦恼的。小时候邻居小霸天偷吃了店铺老张的油条,老张死活说油条是我偷吃的。上学时同桌在考试时偷传字条,监考老师硬说字条是传给我的。工作了同事砸破了玻璃,组长斥责我冲动过了头砸了玻璃。” 

   “那你为什么不辩驳?”陶渊明觉得程昱太懦弱了,他就是一个无用的木偶任人摆布。

   “我为什么要辩驳,你见过替死鬼还能够为自己辩驳吗?”

吴曲不满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上回邓秀清就要把我当成替死鬼,她硬说那个电磁炉是我不愿替她修理,一定是被我弄坏了,但我就同她辩驳。”

   “那又能怎样?”

   “怎样,我在辩驳中受了侮辱,还真的把电磁炉烧坏了。”吴曲自豪地说。

    程昱也自豪地说:“但这次让我自豪的是我并不是替死鬼。”

   “什么,你说那些不锈钢操作台是你盗窃的。”陶渊明惊讶地望着程昱那张袋鼠一样的面孔,程昱的上半身瘦小,下半身粗大,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就更像袋鼠了。

   “相信我,我不是窃贼,我只是伙同了窃贼,他给了我两千元。”

   “那你还不是窃贼!”陶渊明惊叫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你伙同了窃贼还不是窃贼?”

   “相信我,我不是窃贼,我只是收了窃贼的两千元,我没有盗走一张不锈钢操作台。”

   “那你还苦恼什么?”这回轮到吴曲疑惑了,“K公司才罚你五百元,你还赚了呢。”

   “我苦恼的是我再也不是一个替死鬼了。我当替死鬼时表明我还是诚实的,但现在我不是替死鬼了,这就证明我已经不再诚实了,你说多出的一千五百元能买回我的诚实吗?”

   “不能,但是诚实一文不值。”吴曲直截了当地回道。

程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他怎么会把自己伙同窃贼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但高个子和矮个子却一个劲地为他辩解,他们提出的理由是,哪一个窃贼会承认自己是一个窃贼,他越是承认自己是窃贼就越说明他不是窃贼,假如他自己承认是窃贼,那他只可能是傻子,他又不是傻子,这就说明他不是窃贼。

保安李炳贵一直幸灾乐祸,他的鼻子像一只老鹰的嘴喙弯弯地勾起来,目光尖锐,心思缜密,但过度的心思缜密往往变得粗心大意,他常常忘了锁上铁门。李炳贵总是谈论毛泽东时代,要是毛主席还在世,程昱肯定被毙了,显然现在不是毛泽东时代,程昱也才可以安然无恙。程昱没有被枪毙,这才是让李炳贵失望的,因为他总是要预防程昱盗窃,结果常常忘了锁上铁门。

“你为什么要盗窃不锈钢操作台?”陶渊明大惑不解。

“我已经说了,我不是窃贼,但你可以亲切地称呼我为窃贼的同伙。”程昱仍然固执已见,像一块顽固不化的木头。

“那好,你为什么要当窃贼的同伙?”陶渊明趁机追问,他坚信存在必有其理由。

“马小天被开除了,现在谁给叉车加油都得当着我的面添加,可是我不能盗窃柴油啊,我见到柴油像黄色的金子一点点地流进去,可是我却不能像马小天那样盗窃,我就盗窃不锈钢操作台。”程昱狡辩说。

然后程昱继续说:“盗窃柴油是一种文明的盗窃方式,盗窃不锈钢操作台太暴力了,盗亦有道,我没有盗窃不锈钢操作台,所以我不是窃贼,我只是窃贼的同伙。”

“你一直强调你不是窃贼而是窃贼的同伙,难道窃贼和窃贼的同伙有什么区别吗?”陶渊明试图获得这个愚蠢的答案。

    程昱回答得更愚蠢,他回道:“没有区别。”

   “你这混蛋,那你为什么总是特意要把它们区别开来?”

   “我只是为了强调我现在只是窃贼的同伙,我离窃贼的路还远着。”程昱觉得自己被冤枉了,但他没有一点犯罪感,“窃贼的同伙”就是他永远撕不烂的遮羞布。

每一个人的体内都有贪婪的基因,而且这个基因将会一代一代地遗传下去,盗窃让每一个人不由地产生犯罪感,可是越是有犯罪感越是要盗窃,这个恶性循环让窃贼像大地上的跳蚤生生不息。那天陶渊明悄悄地回到研发车间,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的时候盗窃的念头就像施了肥的庄稼长得特别旺盛,他虽然忐忑不安,但目光突然变得异常敏锐,陶渊明扫描了一下四周然后从一箱罐头里挑拣了一罐红烧鱿鱼罐头和一罐红烧海鳗罐头揣进怀里回家了。

陶渊明在研发部里呆了几个月,也闲逛了几个月,他几乎没有研发出什么,老贾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种样品,根本没有耍什么新鲜花样,至于鱼头汤罐头,谁也不再提起,陶渊明虽然有点不甘愿碌碌无为,但胖子和瘦子依旧监视着他,他们像两个忠诚的门神守卫着研发部的秘方,这让陶渊明不得不显得碌碌无为。陶渊明渴望胖子和瘦子突然病倒了或者是让车撞倒了,倒霉的是瘦子自从陶渊明来了之后再也没病过,胖子唯一的那次肚子痛又奇迹般的恢复了,而路上的车又都是没心没肺的,根本不会理睬陶渊明的祈求。有一次,陶渊明在打瞌睡中迷迷糊糊地见到一辆汽车撞上了胖子,可是醒过来时见到的却是胖子那可恶的大肚子撞倒了一张椅子。

陶渊明决定自己去搜索资料,他让人帮他从中国海洋大学的图书馆里把罐头资料复印了出来,他挑灯夜读,对比揣摩,额上几根细细的头发在台灯下轻轻地飘拂,蟋蟀的鸣奏曲让他突然恍然大悟,原来世界千差万别,可是万变不离其宗。K公司的秘方其实只是众多配方中的一种,等到老贾把其中的一种配方据为已有,配方也就堂而皇之地成为秘方。这时灯光把陶渊明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他知道夜已经变浅了。

几天后,陶渊明为了证明自己制作的罐头一点也不比老贾制作的罐头逊色,他于是把自己制作的罐头和老贾制作的罐头分别编了号。

恰巧高个子和矮个子过来巡视,陶渊明就请他们一起品鉴评价。

陶渊明指着编号A的罐头说:“这是老贾制作的产品。”

然后又指着编号B的罐头说:“这是我制作的产品。”

高个子和矮个子纷纷拿起刀叉,细细地吃了起来,然后津津有味地说:“不愧是贾科学家,我觉得够香够辣。”

矮个子流着鼻涕说:“陶渊明的产品也相当不错,可是比起老贾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年轻人,应该向贾科学家多多学习。”

陶渊明心里乐滋滋的,但他突然惊讶地喊了一声:“哎呀,我弄错了。这A罐是我制作的产品,这B罐才是老贾制作的产品。”

矮个子错愕地瞪大眼睛,高个子送到嘴里的鱼愣愣地徘徊在嘴外,始终塞不进嘴里。

矮个子忙说:“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哦,我什么也没说是吧。”

高个子忙赞叹:“果然是B罐的可口,老贾不愧是科学家,A罐也不错,小伙子,应该继续努力。”

陶渊明有点乐滋滋地说:“会的,我一定会的。”

陶渊明非常清楚假如他说这两罐都是自己制作的,那么高个子和矮个子绝对会精神崩溃,他还是愿意放过他们两个人,不愿让他们从K公司的巡视员一夜之间就变成了K公司的疯子。

但矮个子简直就是个疯子,他不仅将这件事告诉了老贾还兴致勃勃地对陶渊明说:“你知道我在部队时睡在我上铺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你上铺?男的还是女的?”

   “我没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这个干什么?”陶渊明不解地问。

   “我来告诉你吧,我知道你肯定不知道,他叫罗密欧。”

   “罗密欧?他真的叫罗密欧?”陶渊明先是惊讶,然后嘲笑说,“罗密欧?他叫什么不好干吗叫罗密欧,他简直疯了。”

   “他没有疯,他就叫罗密欧,你知道他叫我什么吗?”

   “这我知道,他叫你孔方舟。”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知道。”

   “难道你不叫孔方舟?你哪一点不叫孔方舟?”

   “不,我叫孔方舟,但他非叫我朱丽叶。”

陶渊明的耳朵里乱哄哄地响,像一群喝醉的蜜蜂被强暴了,他的肚子像桅杆在暴风雨里瑟瑟地颤抖起来。这样一个尖嘴猴腮,鬼头鬼脑,满脸晦气的人居然是朱丽叶,他简直就是在玷污朱丽叶,陶渊明非常不客气地问:“你真的是朱丽叶?”

“是的,他就是就样叫我,Hi,朱丽叶。”

陶渊明镇压住自己的厌恶,他恶狠狠地说道:“你是朱丽叶,那我就是莎士比亚,因为只有我才能写出这样德性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矮个子突然问道:“谁是莎士比亚?”

陶渊明差点把一壶开水浇到自己的手上,这回轮到他疯了。

但陶渊明忘了陶渊明只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戏剧家,陶渊明也忘了陶渊明会写诗,而他不会,那他为什么叫陶渊明。梁旭明总喜欢戳陶渊明的软肋,他滔滔不绝地谈论历史,这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一个历史老师而不是一个语文老师,他也承认这是一个阴错阳差的错误,因为他在读历史时总是混淆了人物和时间,于是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历史老师无奈地说:“你还是读语文吧,因为你老是使用时空交错的艺术手法。”这时梁旭明才知晓他是有文学天赋的,他不是篡改了历史,而是用时空交错的艺术手法改编了历史,难道不是,司马迁就是用时空交错的艺术手法改编了鸿门宴。

梁旭明讲五代的历史讲到一半时突然对陶渊明说:“你不能叫陶渊明?”

   “为什么我不能叫陶渊明?”

   “因为历史上同一名字的伟人不会出现两个。”

   “那我就要改变这种历史。”陶渊明雄心勃勃地说。

   “那你得疯了。”

   “为什么我得疯了。”

   “因为你要改变历史。”

   “为什么我要改变历史就得疯了。”

   “因为改变历史的人都是伟人,而伟人又都是疯子。”

陶渊明皱起眉毛,追问道:“你是说伟人都是疯子?”

   “是的。”

   “那我不做伟人。”

   “那你只得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做伟人就得疯了?”

   “因为你不要做伟人,你不愿改变历史,但陶渊明就是一个伟人,你拥有一个伟人的名字。”梁旭明从狐狸似的嘴角里挤出一丝邪恶的微笑。

    陶渊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曾经发誓过不再听梁旭明讲历史,可是梁旭明又一次让他哑口无言。

“谁拿了我的罐头资料?”陶渊明在研发车间的柜子里查找自己复印的罐头资料,他把柜子里的纸张一张挨一张查看,每一张纸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纷纷裸露着洁白的身体,它们要用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它们一清二白并不是他要找的罐头资料,陶渊明不用它们提醒也知道它们并非他要找的,因为它们一穷二白,就像一片光秃秃的沙漠,哪个傻子会到光秃秃的沙漠寻找绿草。陶渊明在心里盘算,他一直将资料搁在柜子里,除非是这些资料插了翅膀飞走了,但这绝对不可能,因为插上翅膀飞走的只能是天使,没有插上翅膀而能飞走的只能是魔毯,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罐头资料被人窃走了。

“谁偷了我的罐头资料?”陶渊明的内心隐隐地发怒了,“我的记忆不会欺骗我的,我就放在这里,我昨天还在阅读,我昨天的昨天还在上面写字,我的记忆是我的,我牢牢地把它锁住,它不可能欺骗我。”

“那它有没有可能出卖了你?”许夏莲反问道。

“出卖我?它为什么要出卖我?”

“这得问你的记忆。”

陶渊明极力地替自己的记忆辩护:“不会的,它绝对不会出卖我,我相信它。”

   “难道你都没记错过?”

   “不可能,我的记忆从来没有出卖过我,它没有出卖过我,我怎么可能记错。”陶渊明非常肯定地说。

“那么说是有人拿了你的罐头资料?”

“我不知道他是拿还是偷?”

“这又有什么区别?”

“拿的肯定会还,偷的肯定不会还。”

“这么说那个人没有还你资料了?”

“没有,我查找了几次了,没有。”

“那就是偷了,这里出入的人是不少,可是会偷这个的并不多。”许夏莲若有所思地说。

“这里只有谁会偷走我的资料?”陶渊明故意用食指指着天花板。

许夏莲顺着陶渊明的手指往上望,一只肥大的蜘蛛在天花板上爬行,它精心编织的网就像一个拙劣的迷宫。

她会意似的说:“你是说老贾?”

“这是你说的。”

“我可没有说。”

其实陶渊明已经锁定了老贾,他只是借了许夏莲的口说出来,许夏莲既然提到了老贾,她为了证明陶渊明的记忆没有出卖过他,就只能询问老贾了。

   “谁说的,我会拿走那种东西。”老贾嘴角夹着碎沫星子,细小的眼珠像要吐出来,他像只正要纵身捕蚊的青蛙暴跳起来,叫嚷着:“是谁说我拿的?”

    许夏莲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料到老贾的反应这样剧烈,像一团火点着了干燥的竹子。

   “也没有说是你拿的,我只是问问。”许夏莲赶紧打圆场。

可是老贾相信他的耳朵,虽然对他不是忠诚,但也绝不是叛徒,他的耳朵告诉他,他已经受了侮辱,因为他受到怀疑了,这才是关键,要是没有人怀疑他,许夏莲怎么会问他,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老贾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把手插进裤兜里又掏出来,掏出来又插进裤兜里,他把脸甩向陶渊明,说话像一把冲锋陷阵的冲锋枪,不断突突地叫喊:“我有的是资料,我拿那些资料干什么?”

陶渊明被老贾那尖锐的目光射得心里发凉,他赶紧把脸扭过去。

老贾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陶渊明,他一直怀疑陶渊明是来窃取他的秘方,等到陶渊明窃走秘方就会离开K公司,他现在没有直接揭露陶渊明的阴谋已经是仁至义尽。

   “不是说不是怀疑你拿了,只是问你有没有看见。”许夏莲不停地解释。

“谁给我扣屎盆子都不行。”老贾气呼呼地吼叫,“我老贾是那样的人吗?我拿那些资料干什么,你说。”

许夏莲没有接过话茬,她宽慰老贾说:“谁不知道你的为人,我只是帮陶渊明问问你有没有看见过。”

   “我怎么看见过,他放哪里了,我哪里看见过。”

   “我就搁在柜子里。”陶渊明低声地说,他的骨头几乎要迸散了,因为老贾的嗓门高亢而尖锐,就像一把凶狠的凿子,不断地凿进他的骨头。

“谁见到了你搁柜子了?”老贾不耐烦地说。

“我是见到他曾经拿出来读过。”许夏莲替陶渊明证实。

“谁见到了我拿了?”老贾反问说。

“你又这样说,没有说你拿了。”

“不是我拿的,那你还问我看见了没有。”老贾气呼呼地说。

老贾让许夏莲彻底哑口无言。

老贾歇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沉默总是让人厌恶,可是又不得不沉默一会儿。

“年轻人不能总是疑神疑鬼,首先应该检讨自己的记忆,难道不会是你记错了,这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资料。”老贾的口气突然变得没那么火爆了。

老贾故意不叫陶渊明,却换了字眼,当他轻轻地念出“年轻人”三个字时,陶渊明的背脊微微发颤。

陶渊明泄气了,他不敢再提他的罐头资料了,但他相信一定有人拿了。

“年轻人说话一定得稳妥,只能说那些他见到的,而不能说那些他没有见到的。”老贾慢条斯理地说,“难道不会是老鼠拿走的?”

“老鼠也识字?”

“疯了,老鼠会识字,那简直是疯了,你肯定是受到动画片的毒害了。”老贾咳嗽了一下,像是被烟雾呛到了。

“老鼠不会识字,它怎么专挑罐头资料?”

“它闻到了铜臭味。”

胖子和瘦子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他们插不上话也不愿插上话。整个过程只有胖子和瘦子显得非常轻松,他们不用研发什么产品,显得无所事事,于是抓起苍蝇拍拍苍蝇。

   “一只,两只,三只……

“怎么又来一只。”

“苍蝇过来给我拍吧!”

   “拍死你!!!”

“拍死你!!!”

“拍死你!!!”

  

 

 

 

 

 

第十一章

 

在K公司,老板就是唯一的权威,老板认为你可以,你就可以,老板认为你不可以,你就不可以,不管你拥有多少本领,也不管你表现得多么忠心耿耿,你不用辩驳,你也不用抗议,老板就是终极判决,什么公平啦,公正啦,真理啦,奉献啦,这些统统都是廉价的妓女,在K公司谁孤守着这些廉价的妓女,谁就会遭人厌恶唾弃。这段充满真知灼见的话将成为陆浩坡的至理名言,可正因为是至理名言他才不敢把它光明正大地装裱在墙上,粉饰办公室,他只是暗暗地把它写进笔记本然后锁在柜子的黑暗深处。

陆浩坡自恃能深谙人心,却永远不能读懂自己的老婆吴璧君的心,如果说女人是一本书,那么吴璧君就是一本天书,如果说女人是一本经,那么吴璧君就是一本苦经。吴璧君比陆浩坡大三岁,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头发短短,眉毛弯弯,鼻子尖尖,嘴巴尖尖,下巴尖尖,连穿在脚上的高跟鞋也是尖尖的,腰有点驼,肚有点凸,说话威风凛凛,凌厉无比,像一把冰冷的折刀,寒光彻骨,咄咄逼人,每天像骨刺一样不断地折磨着陆浩坡。

世界总是有许多不幸,比如地震啦,洪水啦,海啸啦,瘟疫啦,比如铁轨翻车啦,棚屋起火啦,煤矿坍塌啦,炮弹袭击啦,但没有一件比陆浩坡拥有吴璧君更不幸。陆浩坡对吴璧君既喜欢又厌恶,既憎恨又惧怕,陆浩坡怕受到吴璧君的折磨,可是没有吴璧君的折磨,他的心里像被饿狼掏空了显得空落落的。不幸的是吴璧君又偏偏是他的手下,他不仅不能对她发号施令,还得时时受到她的监视,尤其是车间里出现了哪个漂亮的女人,肯定会成为吴璧君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样罐头车间的女人个个都是黄脸婆,歪嘴巴斜眼睛,丑得连自己都懒得照镜子。罐头车间里唯一的一个漂亮的女人被吴璧君气走还是在上个月,而这个月罐头车间又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陆浩坡见到了她却浑身哆嗦颤抖,鸡皮疙瘩像蠢蠢欲动的蛆虫侵犯了他洁白的身体。那个女孩,左脸颊臃肿,像长了一个肉瘤,然后挤得一双小眼睛几乎没有容身之地,不断地向额头侵占过去,额头又无力反抗,所以被占领了半壁江山。陆浩坡见到她,她没有晕过去,他倒像得了羊癫疯,眼球发白,舌头麻痛,四肢痉挛,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然后来自地狱的一股阴风把他连人带水鞋一起卷出车间,他不愿再见到这个丑陋不堪的女孩,假如她还能称女孩的话,所以从那天起,陆浩坡再也没进去过车间。

当陶渊明问陆浩坡为什么老板会器重他时,陆浩坡高傲地回道:“画图纸啊,我会画图纸啊。”

   “画图纸?你会画什么图纸?”

   “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

   “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陶渊明充满疑惑地问。

“好吧,我再说一遍,我画机械图,设备的机械图。”

   “这和老板器重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没有一点关系,但在K公司只有我会画机械图,老板不器重我他还器重谁。”陆浩坡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自豪。

   “我看你整天都躲在办公室里画图纸,你身为车间主任竟然都不用到车间去?”陶渊明质问道。

陆浩坡没有带一丝辩解的口气说:“你瞧,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我连一个老婆都驯服不了。老板认为我会画图纸就可以了,然后他就让我当了车间主任,我也是非常吃惊,下巴差一点没有歪掉,但我一点儿也不推迟,我干嘛要推迟,我一不坑蒙二不拐骗,我干嘛要推迟。可是我进车间见到工人那粗鄙粗俗的样子,我就厌倦了,让我整天陪他们唇枪舌剑,这绝对是不可能的,然后我就只好躲在办公室里画图纸。”

“那你画这些图纸有什么用?”陶渊明抓起一张图纸追问说,“现在车间又不缺什么机械。”

“是没什么用,谁来了都这样说。”陆浩坡非常肯定地回答,“但是谁来了,我都有借口推脱,看哪,陆浩坡正在忙着画图纸,我是不是打扰了他,谁见到我都会这样说,然后我就不用去车间。”

“没有什么用了,那你还画什么图纸。”

“可是不画图纸我还能做什么呢?”陆浩坡反问道。

“疯了,疯了,你简直疯了,你居然身为车间主任都不用去车间。”陶渊明摇了摇头,嘟哝着。

“我没有疯,我疯了才会去车间,你没看过罐头车间里那个奇形怪状的女孩吗,简直就是一只凶恶的河马,我经常在梦里梦见一只穷凶极恶的河马啃咬我的手指,我在梦里还能听到吧唧吧唧的声响。”陆浩坡哭诉着。

“那只是一个噩梦。”陶渊明强调说,“你居然把噩梦当真。”

“我知道这肯定是一个噩梦,但噩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难道谁没做过梦?我在梦里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我还会再去车间吗?我这不是去找死吗。”

“难道你不会把它单纯地当作一个噩梦。”

陆浩坡举起手发誓说:“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现实是残酷的,现实就是一个噩梦,这样子我怎么能够逃走呢。”

“疯了,不,你没有疯,是老板疯了,居然给你这样的一个闲职。”陶渊明不禁唠叨起来。

“假如不给我当车间主任,我还真不知道我究竟能干什么。”陆浩坡的回答让陶渊明更加哑口无言。

可是胖子和瘦子不也是担着一个闲职,自己呢,不也是担着一个闲职,K公司是怎么喂养这么多闲人的,这倒成了一门学问,凡是有人能对此深挖的,绝对可以成为一个大学问家,这么多闲人像蛀虫在啃食K公司,可K公司依旧没有弹尽粮绝,这让百事通吴事琢也有点为难了。

陆浩坡就是一个聪明绝顶又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家伙,他非常厌恶读书,却天生迷恋机械,他只上过三年小学,却已经足够了,因为他凭借这么一点微薄的学问已经可以把钟表拆了,奇迹的是他居然还能把面目全非的钟表安上去。虽然钟表永远也走不了了,但他的祖父总是竖起那根被恶狗咬得残缺不全的大拇指感叹他的孙子生错了年代,要是在古代,不管是明代还是宋代,他肯定可以成为张衡那样出色的科学家,甚至张衡也得甘拜下风。陆浩坡对文字和数字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感和恐惧感,他总是嚷嚷说,文字就是蝌蚪,数字就是蜻蜓,一个在水里游,一个在空中飞,捉摸不透,飘忽不定,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他三年的考试成绩在班里总是垫底,这让班里最愚笨的孩子都惶恐不安,因为居然还有人比他更愚笨,这个最愚笨的孩子花了许多钱买了许多糖果收买他,期望他能够变得聪明些,但他始终让人失望,到最后连老师也不得不承认他无药可救,但老师并没有给他扣上最愚笨的帽子,这让那个最愚笨的孩子不得不充满感激。当陆浩坡听到老师给他无药可救这个判决时,他反倒松了一口气,他已经苦苦地盼望这个判决三年了,现在老师终于舍得说出来,他信心满满地辍学了,不出所料,没有一个老师到家里挽留,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已经成了众人驱逐的对象,只是他们一直都隐忍着,等到他要走了才一起爆发出来,这就是一种无言的驱逐。但是他现在却能通过自学流畅地画图纸,而且画的是相当复杂的机械图,陶渊明见了那图纸也不得不佩服起陆浩坡的惊人天赋,把他同比尔盖茨相提并论也不会过分,他们的经历何等相似,都是辍学的天才,有些人天生就是天才,有些人辍学后才是天才,陆浩坡就是其中的一个。不幸的是陆浩坡往往画错了图纸,机修工董明盛又气呼呼地闯进来,破口大骂:“我说你画的是什么图纸,瞎折腾我吧,你设计的这机械臂能动吗?”然后他把机械臂摔在陆浩坡的桌上。

陆浩坡愣愣地望着董明盛,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道歉,他动了动机械臂确认机械臂一动不动,然后就对着机械臂冥思苦想,野鸟从树上飞走,那诡异的鸣叫声折磨得黑夜冒出了一粒粒刺痛的星星,他竟然从射手星座里挖到了秘密,原来是他在图纸上多画了一条线,因为他认为多了那条线图纸就像弓上多了一把箭显得特别有美感,可惜就是图纸上那条瘦骨嶙峋的线锁住了机械臂,让它残废了。

陶渊明见到陆浩坡时,陆浩坡正拿着一把大尺子画图纸,陆浩坡头扁扁的,身体也扁扁的,像一只扁蟹伏在图纸上,他拿着尺子描来描去,像极了死去的阿基米德。当罗马士兵闯进阿基米德的住宅时,突然瞧见阿基米德伏在地上埋头画几何图形,罗马士兵将图踩坏,阿基米德怒斥士兵:“不要弄坏我的图!”士兵只听从战争的召唤,他的威严逼他从剑鞘里拔出剑,然后狠狠地抹掉阿基米德。当林丽玲闯进办公室时,陆浩坡突然嚷了起来:“不要打扰我画图纸。”

   “主任!”林丽玲又叫了一次。

   “谁?我已经说过不要打扰我画图纸。”陆浩坡再一次强调。

“我没有打扰你。”

“你现在不正在打扰我。”

“是梁旭明,是他在打扰你。”

   “那你让他找车间主任去。”

   “这里不就只有你是车间主任。”陶渊明惊讶地说。

   “你是说我吗?”陆浩坡放下了尺子,然后望着林丽玲说:“既然这样,好吧,你找我什么事?”

林丽玲带着哭腔说:“那个梁旭明又在车间里纠缠不休。”

   “梁旭明,又是梁旭明,怎么他提起哪壶水都是不开的。”

   “是啊,他还在车间里嚷嚷。”

“你去告诉他,年轻人闹事是不对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说啦。”

“那你还哭什么?”陆浩坡反问道,他的尺子敲打在扶手椅上。

“我没有哭。”林丽玲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然后非常无奈地说,“我哭是因为他总是不饶过我,他偏偏说我负责的那个工段卫生出现了状况,然后我就跟他吵了一架。”

“他这是没事找事。”陆浩坡沉思了一下说,“但你和他吵架就是你的不对,你小时候老师没教过你吗,要心平气和同人讲道理。”

   “我已经非常讲道理了,我让他走。”

   “那他走了没有?”

   “没有,他竟然说我蛮不讲理。”

“他不走居然还有理。”陆浩坡突然发怒了,“他有什么理由赖着不走,梁旭明这家伙简直是一个混蛋,这个市井流氓泼皮无赖,他难道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他竟然要骑到我的头上。”

陆浩坡忘了那个噩梦的警告,再说噩梦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噩梦折磨人让人大汗淋漓心惊胆战却可以让人鼓起勇气奋不顾身,陆浩坡化噩梦为冲动,他再一次冲进罐头车间,他笃定梁旭明是故意过来找茬的,不是来找茬梁旭明怎么会出现在罐头车间,比如说,他为什么不去蟹肉车间,因为刘敏梅在蟹肉车间里坐镇决定不会让梁旭明逮到机会造反。

陆浩坡敲打竹竿让车间的工人一起举刀砍向金枪鱼:“记住,刀要锋利,下刀要快,鱼切下去,咔嚓一声,整整齐齐,举起你们的刀一致对外,杀。”

陆浩坡喊得嗓子沙哑,工人就纷纷落下刀,一条条金枪鱼的脑袋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胡乱地飞到了地上。

梁旭明见到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就胆怯了,好狗不和群狼斗,他只能去找谭厂长理论,而工人并没有拿刀追出去,他却被薛定挡在了办公室门口。

薛定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谁?”

   “我要见谭厂长。”

   “我知道你要见谭厂长,我问你是谁?”

   “梁旭明。”

   “我知道你是谁,我问你为什么要见谭厂长?”

   “我找他有事。”

   “只有没事的时候才可以找谭厂长。”

   “我找谭厂长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梁旭明故意改口说。

   “那你还找谭厂长干什么?”薛定露出放肆的狂笑。

梁旭明愣了一下,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落进了薛定的圈套,他强压住怒火说:“不要总是你提问,我回答,现在得由我提问。”

“好吧,你问吧。”薛定并不反对。

“谭厂长在不在?”

   “他不在。”

   “谭厂长去哪里了?”

   “他不在。”

   “谭厂长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在。”

   “你别他妈总是说不在,不在的。”梁旭明突然冲着薛定喊起来,“难道你的嘴里只能吐出‘不在’这两个字?”

   “那我应该吐出什么?”薛定有些困惑地问,“让我吐出牙齿,我的牙齿吐不出来,只有龅牙的人才可以吐出牙齿,但我不是龅牙。”薛定努努嘴,用手指夹起一根中华香烟,这根中华香烟是一个客人给他的,那个客人长着一个蟹壳脑袋,满面油光,肚子像弹出了一个轮胎,可是抠得像个娘们,居然只给他一根中华香烟,他曾暗暗发誓下次见到他一定把他挡在办公室门口。薛定又突然转口说:“那我应该说什么?”

    梁旭明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他差点又落进薛定的圈套,赶紧说:“我也不知道你应该说什么。”

   “那好我就说我应该说的。”

   “谭厂长什么时候回来?”梁旭明再问一次,他认为这次薛定一定会如实相告。

   “他回来的时候就会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回来。”

    薛定又让梁旭明吃了闭门羹,他破口大骂:“你这混蛋,那我还问你干什么,我不会等谭厂长回来的时候再问谭厂长。”

梁旭明望望窗外,落日像他喷吐出的怒火一片金灿灿,烧伤了一块清白的天空,他来回踱了几步,他决定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过身怒冲冲地走了。

   “对啊,那你还问什么。”薛定突然惊叫起来,“你可以等啊,你可以一直等下去。”

薛定摇着蒲扇厌烦地赶走一只苍蝇,然后又伸伸懒腰呼呼地打起盹来,他相信这次谭厂长肯定会熄灭了赶走他的念头。可是第二天,薛定又激怒了谭厂长,谭厂长把他从办公室里轰出去。薛定居然从墙壁上抓了两只壁虎放在碗里,他要谭厂长欣赏古罗马斗兽场两只凶狠的野兽互斗。可是壁虎并不像蟋蟀那样好斗耍狠,温驯得像小羊羔,等了半天,两只壁虎像取得了默契,不仅不相互撕咬,反而是相互亲昵起来,这件事充分暴露了薛定的愚蠢,谭厂长又被愚蠢的薛定忽悠了,等谭厂长确定被薛定忽悠了,怒火攻心,急躁地大骂:“赶紧滚,你这头蠢驴,带着你的壁虎赶紧滚,日落前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薛定非常委屈,但他不得不守在办公室门口,忠诚得像一条狗。

“你知道吗,我还懂得开中药方。”陆浩坡一边画图纸,一边对陶渊明说,“听说过李唐没有?”

“不就是研发部的那个瘦子吗。”

“是他。”

  “他又怎么啦?”

  “他没怎么,他原来并不是这幅面孔。”陆浩坡把尺子横到图纸的边沿。

   “不然呢,他原来是什么面孔?”

   “痘痘把他的脸侵占得没有一块空地。”

   “这和你画图纸有什么关系?”陶渊明故意问道。

   “是没有一点关系,我就开了一副中药,记住是中药而不是西药,他喝了几天,奇迹就出现了。”

   “什么奇迹?”

   “他的脸露出了空地,就像海水退潮时露出了礁石。”

   “这又和你画图有什么关系?”陶渊明再次故意问道。

   “怎么会没有一点关系,你不觉得这张图画得很像他的那张脸吗?”

陶渊明就是不觉得这张图画得像李唐的脸,这张图的线条扭曲得非常柔和,可是李唐的脸坑坑洼洼,显然是出自暴力的手笔。

   “那你为什么不给他开西药,西药一点儿也不会苦。”陶渊明诘问道。

   “我没有依据啊,凡是中药都离不开一本《本草纲目》,可是西药呢,没有什么依据。”

陶渊明却突发奇想地说:“有啊,怎么会没有依据,凡是西药都离不开一本《圣经》,开口闭口就是阿门。”

然而这个偶然发现却让陆浩坡迷恋上了《圣经》,几天后他从圣经中悟出了万神之神原来是主耶和华,他彻底摆脱了过去胡乱信神的传统,专心致志地皈依了主,这也是吴璧君唯一一次听从他,她也皈依了主,由此可见主的神力果然是无边的,替他驯服了枕边的一只猛兽。

    陶渊明听了陆浩坡的长篇大论后总是如鲠在喉,难道在K公司,公平,公正,真理,奉献都已经成了婊子了吗?难道追求公平,公正,真理,奉献就是在追求婊子吗?相反,埋葬了公平,公正,真理,奉献就可以摇身变成淑女吗?难道在K公司没有人肯追求公平,公正,真理,奉献了吗?

“既然这样,谁还会去追求公平,公正,真理,奉献?”陶渊明非常失望地说。

   “我啊。”陆浩坡不慌不忙地回道。

   “你?你什么时候你也追起婊子了?”陶渊明对陆浩坡的表态简直不可思议。

   “我一直在追求公平,公正,真理,奉献。”陆浩坡抽了一根烟,深沉地说。

陶渊明从心里就表达了不解与惊讶,然后通过嗓子喋喋不休地发布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追求公平,公正,真理,奉献?那样你不就是在追求婊子吗?”陶渊明穷追不舍地问。

但陆浩坡并没有到了穷途末路,他突然吐出了几个清晰地字,像霹雳一样回答得非常干脆:“我的祖父。”

   “这怎么扯到了你的祖父?”这回轮到陶渊明穷途末路了。

“我的祖父是一个抗日英雄,日本鬼子的子弹射过来时,他总是匍匐在地上,日本鬼子的子弹都是瞎了眼不懂得拐弯抹角,我的祖父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逃过了劫难,而更幸运的是炮弹也不会落在他的身边,他的战友有的被炸得四分五裂,有的被炸得面目全非,有的被炸得肝肠寸断,他却凭借着幸运的庇佑,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顽强地活下来,而且幸运过了头没有缺胳膊少腿。他的那把枪没有杀过一个日本鬼子,因为他非常珍惜枪里的子弹,正是这个没有杀死过一个日本鬼子的人在抗日战争后成了一个抗日英雄,但我的祖父认为这是实至名归,因为他是经过了战争血与火的洗礼。为了弥补在战斗中没有杀过一个鬼子的遗憾,他从小就这样告诫我,孙子,你得一直追求公平,公正,真理,奉献,除非公平,公正,真理,奉献成了名符其实的妓女。”陆浩坡回忆起自己的祖父时噙着泪水,带着愁苦的面容,因为他是孤儿,他的祖父哺育了他,还成了他的精神导师,直到他祖父死了,他还是继续听从他的教诲。

“祖父?你的祖父估计得一百多岁了。”陶渊明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

“凑巧,假如他活着,到今年正好一百岁。”

“既然他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怎么还死能守他的教诲。”

“古人说,死者为大,我当然得遵从死人的教诲,马克思的话那么多人会听还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他不会再说什么新鲜的教诲。”陆浩坡摁灭烟头,望着窗外,黄昏已落在西天边,麻雀紧紧地抓着电线却啄着自己的爪子。

陶渊明反驳说:“可是在K公司里人人都在摒弃追求公平,公正,真理,奉献,你怎么倒追求起来了?”

“我又能怎么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陆号坡拗着头说。

“谁入地狱,我才要入地狱呢!”汪树兜急冲冲地闯进办公室,他要找罐头车间主任,请求给他转正,这样他就可以交社保和医保了。汪树兜满脸是汗水,白衬衫的扣子都解下了,他要弄清,熬了这么多的日子了,为什么总是没有熬到头,蝌蚪熬到头就变成了青蛙,可他依旧是淤泥里的泥鳅。陆浩坡这时正将手探进一个充了氧气的塑料袋里,他抓起一条鲜活的罗非鱼,罗非鱼的嘴一张一合地吐出没有气泡的抗议声。

   “你还得再守仓库半年。”陆浩坡掰开罗非鱼的鱼鳃赞叹说,“这次的罗非鱼是新鲜的。”

    汪树兜反应强烈,他不满地说:“不用你说,这鱼肯定是新鲜的,因为它还活着,但我守仓库已经两年了,我说的是这个。”

陆浩坡依旧抓着罗非鱼不放,他的眼睛只盯住了罗非鱼的鱼鳃,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让汪树兜陷入了绝境之中。

汪树兜无奈而愤愤不平地说:“我知道,再守半年,罗非鱼的孙子都有了。”

“这没办法。”陆浩坡转过头来望着他,“我问谭厂长了,他说你还得等半年。”

“怎么又得等半年,上次已经让我等半年了。”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你不要混淆了。”

“难道这里有区别?”

“我记得是没有。”

   “没有?”汪树兜像蒙了冤屈,他喋喋不休地说,“我查了K公司的厂规,厂规清清楚楚地规定,年满一年就可以转正,我已经年满一年,又等了一年,怎么还不能转正,难道K公司的厂规是骗人的。”

“K公司的厂规是不会骗人的,只有人才会骗人,厂规怎么会骗人。”陆浩坡耐心地解释给他听。

“不会骗人,那就按规定给我转正。”汪树兜按捺不住满腔的怒气。

陆浩坡摇了摇头说:“你也不用朝我嚷嚷,我已经给你转正了,可是谭厂长说了,K公司的第4N条厂规规定你还得等半年。”

“又是第4N条厂规!”汪树兜瞪圆了双眼,像被霹雳击中的树桩,第4N条厂规让他再次绝望了。

汪树兜就是不明白,K公司的厂规白纸黑字都没有第4N条厂规,可是谭厂长总是挂在嘴巴,他痛恨这压根儿不存在的第4N条厂规,它处处存在,无时不在,在管理者那里像一把万能钥匙,而正是这第4N条厂规,让他得再守仓库半年,可是半年前谭厂长已经用第4N条厂规拒绝了他转正,这次又用第4N条厂规拒绝他转正,所以这第4N条厂规才是他转正的唯一障碍,可是他却没有法子摧毁这个障碍。

陆浩坡望着汪树兜那一张熊猫脸茫然地望着窗外,树枝在脱牙齿,也就是一片片失去光泽的叶子盘旋落下,而希望总是这样一次次的落幕。

陆浩坡摇了摇头劝慰说:“再等半年。”

“半年后呢?”汪树兜反驳说,“难道半年后又要说再得半年?”

“那也等半年后再说。”

汪树兜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方湘芸,是的,就是她,比他晚来一年居然已经转正了,他就举证说:“怎么方湘芸就可以转正了,我却不可以。”

“她是她,你是你。”陆浩坡回说,他并不感到惊讶。

“这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区别,她是她,你是你。”

“你究竟在隐瞒什么?”汪树兜狠狠地拍了桌子。

陆浩坡突然喊住了汪树兜:“你这样拍桌子惊吓到我的罗非鱼怎么办?”

   “谁管得了你的罗非鱼,我要的是答案。”汪树兜又狠狠地拍了桌子。

   “鳗鱼和罗非鱼都是鱼为什么在餐桌上就有区别,人生来就是不平等,她有靠山,你什么都没有。”

汪树兜激动得颤抖起来,他又狠狠地拍起了桌子:“这公平吗?这公平吗?”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出色,可是出色的问题往往就是无解,所以只要你还不是傻瓜你就不要去问。这个世界除了不公平可以让你期待,你还能期待什么公平。”陆浩坡说完就不再继续啰嗦了,他提起罗非鱼径直走出办公室,因为汪树兜第三次惊扰了它们。

一个月后,该来的还是来了,朱珠挺着一个小肚子宣读了K公司的红头文件:“根据K公司的发展需要,将陶渊明从研发部调到品管部。”

你想获得老板的认可,就先得获得老贾的认可。你在老贾的手下首先应当学会服从,他让你向东,你绝不能向西,你的意见最好能烂在肚子里。

陶渊明已经知道自己违反了第4N条厂规,他在研发部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他不仅不服从老贾还诬陷老贾,虽然他一直肯定是老贾拿了罐头资料,因为许夏莲对这些资料丝毫没有兴趣,胖子和瘦子对老贾惟命是从,根本不可能去读这些材料,他们不可能另起炉灶,而唯一可能对老贾构成威胁的就是陶渊明。

这张红头文件其实就是一张纸,又薄又轻,几乎没有什么斤两,可是陶渊明总觉得它拥有无比的威力,它就像一把巨大的铁钳,把陶渊明这只鸭子轻松地夹走了。陶渊明突然发觉自己的脚底轻飘飘,这张纸轻轻地扇动,就把他从研发部扇走,一去不复返,永不回头。

阳光下树叶映下飘忽不定的影子,陶渊明研发鱼头汤罐头的梦破灭了,破灭了之后呢,梦破灭就成了这些零零碎碎的影子。

老贾没有说一句话,他脸绷得紧紧的,表情冷淡,非常神秘,猜不出不知是喜还是忧。许夏莲倒也没有说什么,好像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对于没有注定的事才应该表现出奇怪,而对于注定的事就不必表现出任何奇怪。让陶渊明奇怪的是K公司居然没有驱赶他,反而是将他莫名其妙地调到品管部,这让陶渊明在绝望中依稀见到一丝希望就像憋在尿桶里的人突然闻到了一缕花香,好吧,鱼头汤罐头也太他妈折磨人了,估计烧了脑子也弄不出什么名堂,那就到品管部去,也许那里才有一个可以驰骋的疆场。

“你也走。”陶渊明惊讶地问,他见到胖子在收拾水壶和小电风扇,一个棕褐色的旅行背包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胖子的肚子最近又加把劲拱出一圈,囫囵得像一个油桶,让人见了就想把他踢倒在地滚动一下。

“我也走。”胖子一点也不隐瞒,这让陶渊明显得更加错愕。

“那你为什么要走?”

胖子毫不隐瞒地说:“我的使命就是为了监视你,你走了,我还监视谁,难道你让我监视自己?”

   “监视我,难道你仅仅就是为了监视我?你真是个混蛋。”陶渊明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也是身不由己,假如不是我,还是会有人继续监视你的,所以这并不能怪我。”

   “不能怪你,那应该怪谁?”陶渊明厌恶地摇了摇头说,“你是我的助手,居然要来监视我,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助手,你还是我的助手吗?”

   “当然是,我一直没有否认我不是你的助手。”胖子十分肯定地回答。

   “我的助手?你也承认是我的助手,那你还监视我。”陶渊明表达出了自己的怨怒。

   “这一直就是谍战剧的套路,你身边的人才是最好的叛徒,所以谁都不应该感到奇怪。”

   “我就感到非常奇怪。”陶渊明非常不满地说,“我就奇了怪了,我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监视的。”

   “你其实没有什么可以监视的,但我却不得不这么做。”胖子吐露了自己的委屈。

    胖子瞧都没瞧就把电脑前的那株小仙人掌倒进垃圾桶里,因为那株能在沙漠存活的小仙人掌早已蔫黄。陶渊明却突然做出要挽留胖子的样子,他故意压低嗓门说:“你还是留下吧。”

   “我留下什么?”胖子反而不解地问。

   “留在K公司。”

   “谁说我要离开K公司?”

   “难道你不是要离开K公司?”

   “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K公司,我要留下。”

“那你要去哪里?”

“K公司,K公司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

“K公司让你去做梦。”陶渊明故意调侃道。

“那我也去,只要K公司给我做梦的地方。”

“有,梦之队。”

“什么梦之队?”

“K公司的篮球队。”

“那我也去,我成不了队员,我还可以当拉拉队。”胖子扭起了身子,可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腰,他的腰已经被一层肥肉吞噬了。

“你怎么能这么没有目标,像一块浮萍,风吹你到哪你就到哪?”陶渊明嘲笑说。

“这也被你瞧出来啦,了不得。我本来就没有目标,我在K公司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意思大概就是得过且过。

“难道你的人生就这样?”

“不要对我谈人生,我的人生我的父亲已经为我规划好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健康。”

“你有病吗?”陶渊明带着怀疑的口吻问道。

“你才有病。”胖子反击说。

“不然你怎么缺健康?”

“难道你不知道肥胖的人肯定不会健康?”胖子惊讶地反问道。

“那你干嘛不去减肥?”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可是比起健康来,我更喜欢吃。蔬菜有助于减肥,所以我不吃蔬菜,我吃肉,我一个人可以吃两份牛排。”胖子以为陶渊明会为他竖起大拇指,可是陶渊明却对他不屑一顾。

   “你干嘛吃那么多?你干嘛非得吃两份牛排?你这个混球。你不吃那么多会死吗?”陶渊明见到胖子那个奇形怪状的肚子就冒火,因为这个模样让他不得不勾起他对诗经所刻画的那只大硕鼠的回忆。

   “我干嘛吃那么多,我也时时自问。”胖子一边擦拭小电风扇,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有一天,我突然恍然大悟,并不是我要吃那么多,而是我的胃,我的胃一直在喊饿,这肯定是一个神奇的胃,神奇得像一个浩渺无垠的大海,它总是要攫取食物,我并不想吃,但是我的胃不准我停下来,它异常贪婪永不知足,我停下来时,它就会发动肠子一起造反,然后肠子就歇斯底里似的咕咕地喊叫起来,我也试图镇压它,可是越是镇压它,它越是反抗,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我只能吃,拼命地吃。”

   “奇特的胃。”陶渊明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吹赞。

   “医生也这么说。”胖子听到有人称颂他的胃,脸上浮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奇特的胃。”陶渊明强调似的再说一遍,但语气里夹着一层嘲笑。

胖子没有嗅出嘲笑的味道,反而又赞叹自己的胃,他自豪地说:“这是一个神奇的胃,神奇得像一个钢齿牙轮钻头,把一切食物粉碎得无影无踪。”

胖子拭净手中的小电风扇,突然慷慨地说:“这个你要吗?”

陶渊明瞧了瞧那个小电风扇,小电风扇就一个巴掌大,像极了一株小仙人掌,他迟疑了一下,刚要伸手出去说要时,胖子拿小电风扇的手却突然缩了回去,像被火焰烧灼到,他嘿嘿地笑着说:“嗯,这个你不要是吧,你不要,我就收起来。”

陶渊明硬是把差点伸出去的手拽回来,然后塞进裤兜里,他显得有点不自在,他感到被胖子愚弄了,恨不得撕烂他那张大大咧咧的臭嘴。

胖子把电脑前的所有东西都塞进了旅行背包,然后他背起旅行背包,依依不舍地说:“陶渊明,我会想你的,你也会永远记住我的。”

   “不,我会永远忘记你。”陶渊明向不会倒塌的墙壁发誓。

   “不,你得永远记住我。”胖子却表现出了满满的信心。

   “为什么?我为什么得记住你?你这个白痴,香肠,竹筒。你是我的情人吗?不是。假如你是女的,我肯定砸爆你。”陶渊明握紧了拳头。

   胖子根本不担心陶渊明会冲着他出拳,他咧着嘴笑了笑:“因为你拿了研发车间的罐头。”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陶渊明要坚决捍卫自己的尊严。

   “你拿了研发车间的罐头。”胖子依旧咧着嘴笑,嘴角夹着一丝轻蔑。

   “你胡说!你有什么证据?”陶渊明冲着胖子吼叫,但吼叫声显得苍白无力。

   “你不用着急,苍蝇不会叮无缝的蛋。”

   “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但我见到你拿了,这就是证据。”

   “你跟踪我!”陶渊明非常恼火地吼叫。

   “你忘了我一直监视你。”胖子一点也不在乎地说。

陶渊明恍然大悟,原来他拿罐头的时候并非没有一个人在,他心里已经隐隐地发虚,轻声地说道:“那你想怎么样?你这个混蛋。”

   “什么怎么样,我不想怎么样。”

   “你想告发我?你监视我难道就是为了告发我?”

    但是胖子的回答却让陶渊明出乎意料了,他非常平和地说:“我为什么要告发你,我都要离开研发部了,我告发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我只是同情你。”

   “同情我?”陶渊明困惑地望着胖子,他不知道胖子究竟是唱哪出戏。

   “是啊,你就要离开研发部了,你再也拿不到罐头了。”胖子咧着嘴笑了笑,他的目光里充满惋惜和同情,他紧接着说,“所以我同情你,我不但不会告发你,还会守口如瓶。”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记得我。”

   “就这样?”

   “就这样。”胖子回说。

   “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胖子回说。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陶渊明带着轻蔑的口吻说,把指骨捏得咯咯地响。

   “我相信你会记得我的。”

胖子说完就背起旅行背包走出办公室,在转弯时鼓鼓的旅行背包差点把展览柜里的一罐茄汁沙丁鱼罐头撞倒。

可是第二天陶渊明就忘了胖子,他彻彻底底地摆脱了胖子,他不用在胖子的监视下生活了,他要把胖子的形象用杵臼捣烂,敷在记忆的痛处。

 

 

 

 

 

 

 

 

 

 

 

 

 

 

 

第十二回

 

法规全民都适用,就是专制,法规没有全民都适用,那才是民主。专制就是一根筋,永远转不过弯,民主就是弹簧,处处充满弹性。这样看来,K公司还是民主的,K公司的厂规对所有人都适用,可是第4N条厂规又让K公司的厂规不会对所有人都适用。

“什么民主?”冯显贵惊讶地问,“你说K公司民主?呸,这些人统统都是专制暴政的典范,难道不是吗,你说哪里不是?”

 冯显贵个子偏矮,略显雍胖,经常穿着一双几公分高的增高鞋,可是换成水鞋走进车间时就顿时矮人一截,不得不让人戳着鼻梁嘲笑。他性情温和,却易动怒,说话慢条斯理,激动起来时却像倒进竹筒里的豌豆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他不是凶狠好斗的狮子,虽然他常常剪着一头狮子似的长发,又染得非常金黄,他属虎,却胆小如鼠,一个人走在黑夜里总是怀疑背后有鬼在跟踪他,然后捂着耳朵吹口哨。他对丈母娘颐指气使,对自己的老婆却温顺得像只羔羊。他受到压迫时就奋起反抗,遇到威逼利诱时却非常容易泄气。他经常在领导背后表达不满,却把领导的训话时时挂在嘴边显得异常恭敬。总之他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而是一个窝囊废。

冯显贵这么不满地嚷嚷是因为刘敏梅总是分配他清理螃蟹的下脚料,那里苍蝇猖狂得不像苍蝇倒更像瞎眼的炮弹,它们不仅不会逃走,反而朝身上胡乱地冲撞,一股腥臭又时时侮辱鼻子的清白,但冯显贵只会在背后发泄不满:“你闻闻我的头发,还有腥臭味,浓烈得像一只死耗子。我每天都得洗头,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再这样下去我这个头非得得个偏头痛不可,要是K公司民主,为什么只分配我一个人干这活?”冯显贵继续嚷嚷,他也只能通过嚷嚷发泄不满。

“要不是民主,你能在这里嚷嚷吗?”陶渊明反问说,他已经听矮个子说冯显贵就像一只寒号鸟,只会哆哆嗦嗦地叫嚷,可是都不愿意有任何改变。

“我干嘛不能在这里嚷嚷,K公司的厂规有这样的规定吗?”冯显贵的脸突然鼓了起来,像极了一只躁鸣的青蛙。

“没有,但第4N条厂规有这样规定,你在这里嚷嚷,你的车间主任刘敏梅随时可以把你驱逐出车间。”

冯显贵的鼻孔里喘出强烈的蔑视:“就凭她。”

“不,不是凭她,而是凭第4N条厂规。K公司的厂规规定,谁都不能违背领导的指示,但第4N条厂规规定,车间主任可以把你驱逐出车间。”

“那我要是不出去呢?K公司又没有这样的规定,别跟我提什么第4N条厂规,我一概不承认,我闭上我的眼睛谁还能叫我承认?”

“问题就出在这里,刘敏梅一定会借用各种手段把你驱逐出去,这是第4N条厂规赋予她的权利,她可以给你最累的活干,让你对她产生厌烦,然后你就会违背她的指示,就冲着这个,她就可以把你驱逐出去。”

冯显贵屈服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刘敏梅一直让他一个人清理螃蟹的下脚料,她就是故意的,她是有阴谋的,从走进车间那一刻起刘敏梅就试图把他驱逐出去。

   “你别以为K公司有什么好,这就是一个下三滥的公司,老板的侄子泡上老板的秘书,老板的姐夫姘上老寡妇,没有一个好东西,统统都在耍阴谋诡计,人前一套话,人后一套话,嘴里含蜂蜜,心中藏匕首,翻云覆雨,互相折磨,目光短浅,小肚鸡肠,狐借虎威,张牙舞爪,他们难道都忘了自己都是打工的难兄难弟,他们都忘了,还在相互挖坑相互陷害。”冯显贵越说越带劲,“我走,我明天就走,这里就是垃圾堆,焚尸炉,屠宰场,这里就是他妈的人间地狱,我一定得离开。”

冯显贵对天发誓第二天就离开K公司,可是第二天还没到,他就违背了誓言。第二天,冯显贵不仅没有走反而是一大早就过来清理卫生,因为那一天,老韦将带领CIQ检查组到蟹肉车间检查卫生。刘敏梅高度紧张,前一天的半夜里就给冯显贵打了一个电话,他放下电话就把刘敏梅痛骂一通,“这女人简直冤魂不散,可恶可恨。”但第二天他还是急匆匆赶到K公司把下脚料储存间清洗得一干二净,还洒上了漂白粉,可惜那天CIQ检查组居然改了行程,没能够评价他清洗的效果,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地叫喊,他不得不破口大骂:“妈的,这群野蛮人,这样欺负人,也不怕折了腰断子绝孙。”因为在他的心中一直有一个信念,没有腰的摇摆,人是绝对不可能会传宗接代的。

陶渊明调到品管部后,老贾就下令将那个狗洞似的门堵上,然后从小型研发车间的墙壁凿出一个门,高度一米八左右,这个堂堂正正的门就一点也不像那个卑贱猥琐的狗洞了,它高大,光明,敞着宽广的胸怀,浸润新鲜的阳光,可是陶渊明也懒得再从这个门进去了,他只是怀恋爬狗洞的那些日子,不管是谁,进去都得点头哈腰,比哈巴狗更像哈巴狗。

   “什么狗洞?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吕良飞一愣一愣地望着陶渊明。

陶渊明见到吕良飞这个土包子的这副怂样,不得不感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的眉毛稀疏,到了眼角还要突然向上翘,嘴唇细薄,下巴尖削,戴着一副圆圆的无框眼镜,有点像呆愣的猫头鹰。既然有陶渊明这样的云雀,也肯定得有吕良飞这样的八哥。陶渊明就偏偏不叫他吕良飞,他吕良飞也不配叫吕良飞,陶渊明嘲笑说:“你不是能飞吗,那我就管你叫八哥了。”

让陶渊明惊讶的是吕良飞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受宠若惊,他宣称得了皇帝的御笔题名也不过如此,他欣然接受了这个称谓,这让矮个子对他更加嗤之以鼻。矮个子一听到陶渊明喊八哥时,就产生了一种要扒皮的冲动。

吕良飞是在陶渊明和胖子走后两个月才到研发部,他经常受到瘦子的欺负,瘦子拍苍蝇,他只得一个人洗锅洗盘子洗勺子,他不像陶渊明那样懂得记仇,陶渊明至少还会辩驳一下,虽然结局都证明辩驳是苍白无力的。吕良飞怪就怪在他特别健忘,他会忘记昨天制作样品的配方,他会忘记昨天谁借给他钱,他总是说矮个子不曾让他一个人洗锅洗盘子洗勺子,而就在昨天矮个子还让他一个人洗锅洗盘子洗勺子,但这也许就是健忘的唯一优点,健忘让人不会记仇,健忘让人变得温文尔雅,健忘才是通向桃花源的终南捷径,假如所有人都变得健忘了,那么冯显贵所说的人人都在耍阴谋诡计也就不会存在了。可惜吕良飞再怎么健忘却独独有一件事忘不了,这件事像一块炽热的烙铁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记忆,永不磨灭。吕良飞始终忘不了他嫖妓时突然遇到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竟然意外地成了他的老婆。

“好吧,这件事我肯定对你说过。”

   “呃,你说什么,你好像什么也没对我说过。”陶渊明的嘴里嚼着葡萄,嚼得吧唧吧唧的响,汁液横流。

“我什么也没说过吗?”吕良飞非常不信任自己的记忆,他有权利质疑。

“你说过什么吗?我怎么一点都没印象。”

“好吧,这件事我再说一遍。”

“你第一遍都没说过,怎么又要再说一遍。”

“那你能不能当做我已经说了一遍,但你却把它忘了,这样子不是更有意思吗?”吕良飞像在恳求陶渊明。

“那你说吧,反正这不是你说的第一遍了。”

“那我就说说那个妓女和我的老婆。”

“难道你的老婆也是一个妓女?”陶渊明挖苦说。

 吕良飞有点怒色,可是没有写到脸上,他像受了惊的公鸡尖叫道:“胡说,我老婆什么时候成了妓女,你难道不能不要这样给我扣上绿帽子。”

“要是这个绿帽子给你扣上了,你就可以四季不用愁了,因为妓女一年四季都没有歇业,你也将一年四季不缺少绿帽子。”

吕良飞带着严肃的口吻说:“我可以对着黑夜的星星发誓,我的老婆绝对不是一个妓女,除非有人能数得清星星。”

   “数星星,哪个白痴去数星星,他要数星星还不如去数头发。”

   “所以说,我的老婆绝对不是一个妓女,星星可以为我见证。”

   “我知道你的老婆不是妓女,除非她把妓女写在脸上。”

   “所以说,我的老婆绝对不是一个妓女。”

陶渊明有点厌烦了,这只八哥怎么总是在唧唧咋咋地叫嚷自己的老婆不是妓女,对于妓女他难道不会说点什么新鲜的,他砍断了吕良飞的话:“你能不能说点新鲜的,就像这些新鲜的葡萄?”

   “新鲜的?那我就给你说点新鲜的。”吕浪飞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那天去妓院,我本来不想去,可是心情坏得很,别人心情坏时就去喝酒,而我的心情坏时,性欲就特别旺盛,我去妓院,因为妓女可以熄灭我的欲火。那天妓院的门口就坐着两个妓女,一个胖胖的,腰像一个水桶,一个瘦瘦,腰像一根电线杆,她们一边磕瓜子,一边照镜子。我就挑了那个胖胖的,她的双腿比大象还粗,紧紧地夹在一起,密不透风。我们一起走进小屋,可是当我见到她那下垂的乳房像两个水袋时我的欲火就熄灭了,这时我突然害羞了,我当然得害羞,我的那玩意儿已经提不起劲,它垂头丧气,简直不像香蕉,而是像一条糯米糕。那个妓女化妆得非常妖冶,身上的香水可以散发三天三夜熏死三千只蝴蝶,我对这个烂花瓶突然产生了一丝仇恨。我没有掰开她的双腿,而是把她捆绑了,我裤子的那根枪膛没有填上子弹,没有射向她的黑靶,我只是抓起皮带抽打她。她其实是一个脆弱的姑娘,不要以为她有一堆肥肉,却像脆薄的玻璃瓶一样脆弱。她嗷嗷大哭,最后我只能多付了钱给她还有妓院的老板,老板说这次就算了,但不能有下次,我当然点头,因为只有钱就肯定可以有下次,我缺少的不是保证而是钱。”

“你简直就是恶魔,恶棍,虐人狂,死变态。”陶渊明愤愤不平地说,他的口气夹带着正义,他似乎要替那个他不曾相识的妓女复仇。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这是消费,我还为此多付了钱,她也为此多赚了钱,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吕良飞辩解说。

   “难道你的臭钱可以解决一切事情?”

   “不能,就在我走出妓院时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比起那两个妓女就只能用超凡脱俗形容。我被迷住了,我就一直跟踪她,而她也顺理成章地把我当成色狼,因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像是色狼,况且她看见我从妓院里走出来,只有狼才会从狼窝里走出来。她总是转头扫射我,然后居然先下手为墙,她弯下腰抓起高跟鞋朝我砸过来,我不是躲闪不及,我压根就不想躲,更不想挡,这样高跟鞋就砸到我的脸上,我也就倒在了地上。我大喊救命,她听到我喊救命反而慌乱了,连连跟我说对不起,然后叫了辆的士把我送进医院,就在医院那几天她天天来,我也跟她天天谈心,我用这种方式泡上了她,这样我就可以舍掉多少冗枝繁节的约会,你说是不是?”

   “是,可是你还是不能证明你的老婆不是妓女。”

   “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从没有问我那天我为什么从妓院里走出来,那我为什么还要去证明她是不是妓女?”

吕良飞读的是秘书专业,而现在他却要从事罐头研发,这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比起吕良飞,袁涛只能算是九十度的转弯,他会画画,但老板让他到品管部写文件。

“在K公司,除了老板,谁都可以得罪,而且得罪的人越多,老板就越了解你,因为老板就是皇城里的皇帝,普通老百姓平常能轻易获得皇帝的接见吗?不能。所以你只能通过你得罪的那些人在K公司不断地摇唇鼓舌造谣生事,老板才会对你的行为耳熟能详刮目相看。”梁旭明在食堂吃饭时,对袁涛掏心掏肺地说。

袁涛夹着空心菜,对这个心得却丝毫提不起劲,他说他认为应该说的:“但是,老板要我画画。”

“画画?你原来是个画家,幸会,幸会。”

“不,我不是画家,但我会画画。”袁涛赶紧纠正说,“我不是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但我会画画。”

“那你画什么画?齐白石画虾,张大千画虎,徐悲鸿画马,你呢?”梁旭明嘲笑地问,“不会是画蜘蛛和蟑螂吧?”

“问题就在这里,K公司从来没有让我画画。”袁涛非常遗憾地说,“老板食言了。”

“那老板让你干什么活?”梁旭明大口大口地嚼着炸鱼。

“画画。”

“我知道是画画,但你现在干什么活?”梁旭明追问道。

“我写文件,但我是被老板骗了。”袁涛有意在‘骗’这个字上停顿了一下。

梁旭明怀疑地问:“老板骗你,就凭你,有什么值得骗的。”

   “问题就在这里,几个月前,老板给我面试,他问我有什么技能,我说我会画画,然后他就乐呵呵地说,我将给你成立一个黑板报俱乐部,在K公司的黑板上你将尽情地施展才能。”

梁旭明露出羡慕的神情,他咬下炸鱼头,继续问道:“那你还说老板骗了你?”

袁涛不满地回说:“问题就在这里,老板根本没有成立黑板报俱乐部,K公司是有一块黑板,可是直到现在K公司的黑板都没有画过一幅画。”

   “老板根本不会见我,因为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你说老板是不是骗了我?”袁涛继续说道。

    梁旭明指着袁涛的鼻梁说:“你傻啊,老板怎么会骗你,这件事根本没有存在过,对于没存在过的事你怎么能够说老板骗了你。”

   “难道你一直都不相信我说的话。”袁涛目瞪口呆地问。

梁旭明赶紧补救自己的话:“不,我相信,但我更相信我的理论,你就是得罪的人还不够多,你已经间接地验证了我的理论。”

   “那又怎样呢?”

   “吵。记住我的话,就一个字,非常简洁。吵。”梁旭明郑重地说。

   “难道只要吵老板就会让我画画?”袁涛怀疑地问。

   “不会,但至少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会画画。”

老韦读了袁涛写的文件,又被气得脑壳冒烟,他一边大口大口地抽烟,一边让赵素娟找来袁涛,然后当面痛骂:“袁涛,你真是孺子不可教。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上文要对得上下文,你不要总是给我驴头对马嘴。这个文件,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你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还有,你别总是打错别字,难道你写字不会,打字也不会了,那你还会什么?”

袁涛不假思索地说:“我会画画。”

   “画画?”老韦吃了一惊,“你要画画,那你给我滚回去画画。”

可是袁涛站着一动不动。

老韦朝他吼叫:“你还不去画画,你站在那干什么?”

袁涛有点委屈地说:“我不知道去哪里画画。”

老韦轻蔑地说:“你现在知道啦,这里根本没有地方给你画画,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赶紧地去把文件给我再写一遍,还有不要让我再听到画画这两个字。”说完,老韦就把文件摔给袁涛。

梁旭明不仅同车间的人争吵,他同品管部的人也争吵,在K公司争吵得法,光明就会给你铺上一条康庄大道,否则你就只能在羊肠小道里踩着黑暗踽踽独行,这是梁旭明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而他将至死不渝地践行这条真理。

梁旭明同罐头车间的林丽玲争吵后,谭厂长就一直让陆浩坡小心提防他,陆浩坡本来是要画图纸的,现在却得三心二意,一个心眼紧盯着梁旭明。陆浩坡深谙众口铄金的道理,他只要在车间像出征的大帅振臂一呼,宰鱼的工人就会一起挥刀,那场面撼人心魄,将震慑住梁旭明的嚣张气焰。

梁旭明察觉到罐头车间没有空隙可钻,他就突击去了蟹肉车间,他从蟹肉里挑出了一条两厘米的蓝色塑料编织袋,这让他心花怒放,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像恶狗紧咬着骨头死死地缠着栗惠珍,然后逼得栗惠珍破口大骂,争吵就拉开了序幕。蟹肉车间使用的工器具都是一些小镊子,瘦骨嶙峋,没有一点锋芒,这让梁旭明更加有恃无恐。梁旭明突击检查蟹肉车间,这让谭厂长有点措手不及,谭厂长正要告诉薛定把梁旭明挡在门口时,梁旭明就冲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谭厂长非常不愿见到他,但是薛定却对梁旭明客气地说:“你找谭厂长?”

   “是的。”梁旭明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条蓝色的编织袋。

   “那请进去吧。”薛定根本没有阻止。

谭厂长躲在门后把他俩说的话一句一句地听进去,他对薛定恨得咬牙切齿,他不但没有阻止,反而这么轻易地要放梁旭明进办公室,这个该死的助手,

居然把他的话当成一个不痛不痒的屁就这么轻易地放啦,这个挨千刀的薛定,一定得活剐了他。

但梁旭明却对薛定产生了怀疑,薛定总是设计各种陷阱阻止他去见谭厂长,这次却奇了怪了,非但不阻止,反而是主动相邀。过分的热情肯定存在大量的虚假成分。梁旭明据此确定谭厂长肯定不在里面,薛定肯定是在戏耍他。

梁旭明突然指着薛定开怀大笑:“好计谋!好计谋!”

   “什么计谋?”薛定反而困惑了。

   “我知道谭厂长现在不在,没事,我下次再来。”梁旭明摊开手掌里的编织袋说,“这证据我肯定保存着。”

“这里没有什么计谋,相信我,谭厂长就在办公室里。”薛定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他根本没有耍什么阴谋。

但是梁旭明确信对自己对薛定非常了解,经过几次交手,他已经熟悉了薛定的套路,他也不打哑谜,直接指出薛定的计谋,他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一条好计谋,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空城计。”然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历史上诸葛亮怎样用空城计吓阻司马懿,假如不是用空城计,诸葛亮一定会成为阶下囚。

薛定显得非常无奈,他根本没有使用什么空城计,谭厂长就在办公室里面,他也不会阻止梁旭明进去,但梁旭明就是不相信薛定的辩解,因为薛定越是表现得与先前与众不同,就越是暴露了他暗藏计谋。

谭厂长本来要冲出来狠狠地揍骂一下薛定,他居然连拦也没有拦一下就要放梁旭明进去,可是经过梁旭明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他反而佩服起薛定,薛定忠肝义胆,智虑忠纯,足智多谋,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助手。梁旭明走后,谭厂长就从办公室里冲出来,他抱住薛定大肆夸赞说:“薛定,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果然是一个高材生。你就是我的福将,有了你,我将高枕无忧。”

这是谭厂长第一次夸赞薛定,却让薛定不知所措,比起谭厂长的夸赞,薛定更习惯谭厂长的臭骂,因为他挨谭厂长一通臭骂后,反而变得非常轻松,可是现在呢,他变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一切得小心翼翼生怕又做错了什么事。

陶渊明对梁旭明的真理持怀疑态度,而凡是对真理存有疑问,那真理就不是真理,他质疑说:“可是万一这些人都造你的谣了,你还能在K公司待下去?”

梁旭明粲然大笑:“所以啦,还是古人说得入理,凡事都不能做太绝,应该给自己留有回旋的余地。你还得巴结一些人,让他们替你说话。”

“巴结人?”

“是的,巴结人。”

“谁?”

“什么谁?”

“你巴结谁?”

“老韦。”

“老韦!”

“是的,你以为呢?”

“然后呢?”

“然后老板见到那么多人造你的谣,他肯定只相信那个替你说话的人,而那个人就是老韦。”

“这一点你一定得记住。”梁旭明小心叮嘱道,“你忘了,你一定会后悔。”

“那谭厂长呢?”

“也要巴结,所以我每次去谭厂长那里都没进到他的办公室。”

“为什么,你去谭厂长那里不就是为了去反映情况?”

“反映情况?不,我已经制造了这么大的动静,局势已经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就是一个优秀的导演,那些杂碎都按我的剧本在配合我表演,这已经一目了然我还需要再反映什么情况。”

“难道你去他办公室只是为了瞎转悠?”

“我也不是去那里转悠。我去那里,代表我尽职尽责,我没有去见谭厂长,代表我给他面子。这样我就巴结了谭厂长。”

“你这只狡猾成性的狐狸,按你的意思你不见谭厂长就是为了巴结谭厂长,是不是?”

“就是这样。”梁旭明一点儿也不掩饰。

 梁旭明说得一点不错,谭厂长非但没有造他的谣,反而是在老板的面前极力举荐他:“梁旭明就是K公司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敢作敢为有担当,可以委以重任。”老板摸着肚皮对梁旭明的英雄事迹十分欣赏,一个成熟的计划正在酝酿成型。

但梁旭明的这个图谋也并非一番风顺,他在品管部里就碰到了一颗硬钉子,那人就是邓秀清,吴曲口中的机关枪,自从吴曲修了邓秀清的电磁炉后,他对电磁炉没有一点恨意,而对邓秀清却是见到仇人似的,他见到她非但没有一点性冲动,反而是充满杀人的冲动。“这个八婆,这只乌鸦,这只蟾蜍。”吴曲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塑料矿泉水瓶踩得咯吱咯吱地响,他心情变得稍微舒畅些,那种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邓秀清在向她连连讨饶,这时百灵鸟正骑在枝头在向他不断地献媚。

邓秀清把文件夹狠狠地摔在地上,文件夹顿时散了架,几张文件像葬礼上抛撒的纸钱缓缓地飘落下来。邓秀清指着梁旭明的鼻梁叫嚷:“你是谁,你懂什么,你竟然敢骑在我的鼻梁上对我指手划脚。”邓秀清就是一个火药桶,不要轻易点着,否则一点就爆。

 “我是实验室主任,我只听从经理,你是谁,你也敢来指挥我。”

这时梁旭明才醒悟到,他自己是一个语文老师,他对实验室的实验还真是他妈的一窍不通,什么化学反应,什么微生物检验,简直就是天书。但他还得为自己死撑住面子,他抬出了老韦,然后辩驳说:“什么不懂,这是老韦告诉我的,难道你说老韦错了吗?”

   “你神经病吧,老韦会告诉你这个,每个批次抽三个样品,这是老韦自己在文件规定的,白纸黑字。”

   “你才神经病,老韦明明对我说每个批次抽五个样品,你自己不学无术不能与时俱进还赖我。”梁旭明不服气地骂道。

这两个人对骂让老韦非常头痛,每次出差回来就得受这种窝囊气。他深深地皱起眉头,也不知道应该骂谁,因为邓秀清和梁旭明都说得没错,错的是自己,或者说错的是自己的记忆,为什么自己写的和自己说的往往就产生了出入,难道自己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变老了,变得老糊涂了,记忆也因此变得漏洞百出不牢靠了,这让他非常忧愁,但他绝对不会承认,他毕竟是品管部经理,承认自己的记忆有错就是给自己挖坟,假如每一个人都对他的记忆产生怀疑,那还有谁会按他的指示去办事情,这将严重动摇他在品管部的统治基础,他在K公司已经呆了十年,按理说根基已经十分牢固,但他依旧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嘲笑。经过一番缜密地思索,老韦决定把邓秀清和梁旭明一起驱赶到走廊上,让他们到走廊上对骂,凡事都有一个极限,他们不可能无限度地对骂下去。老韦赶走邓秀清和梁旭明后锁上办公室的门,泡上一杯大红袍,耳朵插上耳麦,嘴里叼着香烟,电脑里播放邓丽君的歌曲《小城故事多》,然后身子舒坦地倚靠在沙发椅上,他得好好地休息一下努力打发走出差的疲劳。

陶渊明调到品管部就去了实验室,实验室的主任是邓秀清,他就成了邓秀清的手下,可是邓秀清的手下还有一个米晶。米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又瘦又高,屁股翘挺乳房娇小但肚皮下垂,梳着一根棕色的辫子,戴着一串银白色的象牙珠链。她的脸庞轮廓清晰,皱纹深浅分明,眼角边冒出了几块绿豆般大小的色斑,瞧上去似乎老了几岁。她的手里时常提着一个时尚的手提包,然后配上黑色的高跟鞋,确实是既时尚又庸俗。米晶心胸狭窄,总爱打小算盘,斤斤计较,性情又暴躁,爱出风头又胆小怕事,她对你好时甜言蜜语,对你坏时叫骂连连。米晶是国企下岗职工,在国企的那些日子里悠闲惯了,那时上班她上午就去测一下酱油的两三个理化指标,下午聚众打打麻将,迟到早退照样可以领工资,所以为了维持生活的连续性和闲适性她认为在K公司也应该是干点闲活。米晶非常喜欢吃鱼,可惜十二生肖就唯独少了一只猫,否则绝对非她莫属,每次金枪鱼罐头开罐检验时,她总是吃上几块,还连连赞叹这些金枪鱼不愧号称海底鸡,鲜嫩可口,但一个月后她就怪起K公司不负责任居然让她不知不觉增了几斤,她发誓再也不吃这些海底鸡了,但每次金枪鱼开罐时她又按捺不住吃了几块,她就是这样一个爱贪小便宜的人,毕竟不吃白不吃,而她也甘愿冒着长肥的风险多吃金枪鱼。

邓秀清常常从塑料筐里抓起几个玻璃瓶,然后冲着米晶提高嗓门嚷道:“你到底会不会洗东西?”

   “我怎么就不会洗啦?”米晶不甘示弱地回说,“我吃过的米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我怎么就不会洗啦?”

   “你会洗,你会洗就洗成这个德性?”邓秀清把玻璃瓶推到米晶的眼前。

   “什么德性?你倒是给我说清楚。”米晶的呼吸变得急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瓶子的内壁都是油,你根本就没有洗。”邓秀清果断地评价。

   “什么油不油的,我家里的碗也是这样洗的,我老公就没有一点意见,怎么到了你这里你就有意见。”

米晶的脸变得有点发黄,她继续嚷道:“哼,我老公都不敢跟我这么说。”

    邓秀清脸色变得灰暗,她恶狠狠地说:“要是我老公敢这样顶我,我肯定爆他的头。”

   “你就是一个泼妇。”米晶按捺不住骂了出来,“所以你总是针对我,每天我洗什么就说我什么洗不干净,我老公都不敢这样跟我说,你又是哪冒出来的无头神?”

“你就是一个恶毒妇,整个压着你老公。”邓秀清回骂道。

“你就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你就是得了更年综合症。”

“你就是一个黑鬼。”

“你就是一个恶魔。”

“你丈夫肯定阳痿。”

“你丈夫是个阴阳人。”

“你儿子没屁眼。”

“你儿子麻风病。”

她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对骂,巡视员高个子和矮个子远远地就听到走廊一片聒噪,他们匆匆地赶过来,差点撞到楼梯口跌破额头,但他们根本不可能走上前去劝阻,这不符合他们的风格,他们巴不得这两个女人无底线地骂下去,这是难得的,在台下听相声也没有这个精彩,他们相互推挤,乐呵呵的样子像是被挠了胳肢窝。但是邓秀清和米晶见到高个子和矮个子幸灾乐祸的样子,自己倒像被侮辱了一般,她们鄙夷地转过身纷纷走回办公室,这让高个子和矮个子不得不失望起来,他们这么巡视来巡视去,K公司到处都像是死寂的山谷一片静悄悄,这场精彩的对决本来让他们心花怒放却就这样戛然而止,他们又只能到处闲逛,喝喝茶斗斗嘴。

凡有华人饮水处,定有金庸小说的影子,凡有华人流泪处,定有琼瑶小说的泪窝。邓秀清非常迷恋琼瑶的言情小说,什么《青青河边草》、什么《情深深雨濛濛》,什么《一帘幽梦》,可是她就是死活不承认琼瑶写了《还珠格格》,《还珠格格》应该是金庸写的,小燕子嬉皮笑脸又能飞檐走壁,这样的小说根本不能让她流下一滴泪,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金庸写过《射雕英雄传》和《倚天屠龙记》,就独独没有写过《还珠格格》。邓秀清总是幻想能够写出言情小说,但她自己知道写不出来,因为她不是琼瑶。她憎恶自己的老公,她每次阅读琼瑶的小说时几乎都在抹眼泪,可是他居然说她傻,竟然被一本小说骗去了一堆眼泪,而她的婆婆死时,怎么就没见过她流那么多的眼泪。邓秀清勃然大怒,她把她的老公踹到床下,她就是一个十足的暴力狂,可是她的老公一声不吭地爬上床,他也不知道应该骂谁,应该骂什么,然后就裹着被子像一个昏昏沉沉的梦呼呼地睡了。

邓秀清认定陶渊明是她的知音,因为陶渊明不仅没有反对她流泪,居然还能说出一本书中女主角的名字婉君,但陶渊明只是随便编了一个婉君的名字,让他意外地是琼瑶竟然真的用了婉君这个名字,所以说琼瑶才是他的知音。

邓秀清闲下来时就是打电话,什么三姨婆,什么二舅公,什么老师,什么同学,然后谈天谈地漫无天际天女散花,最后是落叶归根,话总要落到他的儿子身上。她恨不得把她的儿子的灵魂也解剖了,这样她的谈资也就变得无穷无尽了,因为灵魂无边无际,不像肉身总有边界。

实验其实是一种枯燥的活计,像一潭死水,日复一日地重复,除了检验还是检验。邓秀清滔滔不绝地泄露了一个破天荒的秘密。

“好吧,你听着。”

“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我知道你听着,我只是提醒你一下。”邓秀清轻声细语地说,“你知不知道实验室的职责是什么?”

陶渊明反倒给这样幼稚的问题给糊弄住了,他吞吞吐吐地说:“实验室的职责?你问的是实验室的职责?”

“对,我问的就是这个。”

“那还用说,实验室的职责就是检验。”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邓秀清故作神秘地说,“但检验可不是实验室的职责。”

“不是?”

“是的,永远不是。”

“那实验室的职责是什么?”陶渊明反问道。

“难道你就不会自己总结一下?”

“我从来只会在不需要总结时才会去总结。”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你肯定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是我这几年的心得。”邓秀清故作高深地说,“实验室的职责就是挑刺。”

“挑刺?”

“对,挑刺。”

“挑什么刺?挑鱼刺?”

“你真是没有学问,亏你还是大学生。挑刺,就是找麻烦。”

“找麻烦?”

“对,找麻烦。”

“找谁的麻烦?给自己找麻烦?”

“你的书白读了,当然是找别人的麻烦,只有蠢蛋才会找自己的麻烦。”

“这样不就得得罪人。”陶渊明惊讶地问道。

邓秀清非常平静地回道:“不,一点儿也不会得罪人。”

   “怎么不会?找别人的麻烦,那不就是在得罪人?”陶渊明怎么也不理解这两者间为什么没有区别。

邓秀清掷地有声地说:“因为这就是实验室的职责,没有人敢反对。既然没有人会反对,那又怎么会得罪人呢?”

实验室的职责不是实验,而是挑刺,这个刺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这样子既能引起轰动又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因此挑刺还是一项技术活,没有一定的经验和历练是很难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听起来新鲜得离奇。

可是实验室挑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让陶渊明伤透了脑筋。

 

 

 

 

 

 

 

 

 

 

第十三回

 

实验室挑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过了一个月,陶渊明受不了这个疑问的折磨,他决定请教邓秀清,这个疑问无形无色无味,却像一个紧箍咒紧紧地抠住他的脑壳,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

邓秀清决定挑刺给陶渊明瞧瞧,因为停产两个月的罐头车间又要恢复生产了,实验室沉默了两个月也应该有所作为了,蛰伏的青蛙该起来吞食虫子了。陶渊明在这两个月里其实也只做过一次罗非鱼的微生物实验,假如不是这张检验报告的存在,估计所有人都会把实验室给遗忘了,但这张检验报告的数据却是邓秀清编出来的。

   “要让人记得你,你就得狠狠地抽他一个嘴巴。”邓秀清提醒说。

这次罐头车间将生产金枪鱼罐头,也只有金枪鱼罐头才让挑刺这项技术有了用武之地。

金枪鱼罐头生产后就得抽罐检验,检验净重,固重,顶隙度,真空度,盐度,正当陶渊明拿起真空压力表要检验真空度时,邓秀清赶紧进行劝阻,她惊讶地说:“怎么,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对你说的话了?”

陶渊明放下真空压力表,疑惑地问:“你说过什么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得牢牢记住,实验室的职责不是检验,而是挑刺。”邓秀清再一次强调说。

   “没有检验,检验报告哪来的数据?”陶渊明困惑地问道。

   “亏你写了那么多论文,难道编一个数据也不会?”邓秀清带着轻蔑的口吻说。

   “不检验,那我还能做什么?”

   “挑刺啊,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吗?”

   “挑什么刺?”

   “头发,你就专门从金枪鱼里寻找头发。”

    陶渊明非常惊讶地叫了一声:“头发!”

   “是的,找头发,就这么简单。”

陶渊明就仔细地搜寻起了头发,可是他用镊子把所有金枪鱼鱼块反复翻了几次,还是没有见到一根头发。

   “你说是头发?”陶渊明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不得不怀疑自己眼睛,“我怎么都找不到头发?”

   “没有头发时你就塞进一根头发,但要塞得巧妙一些,让人察觉不出来。”邓秀清轻声地说,“这道理你肯定懂的,猫偷吃了鱼就得懂得擦嘴。”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陶渊明根本就不相信这有任何意义。

   “这没有任何意义,但这就是挑刺,也就是在找车间的麻烦。”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陶渊明再一次问道。

邓秀清变得严肃了,她非常严正地回答:“假如不挑刺,实验室将被边缘化,可是假如挑刺了,所有人就会聚焦实验室,这就是意义。难道你愿意在K公司的实验室这样默默无闻地待下去?”

   “我不想默默无闻,我也不想挑刺,难道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没有,挑刺就是唯一的捷径。一个实验室检验出来的结果都是合格的话那才是值得怀疑,他们会怀疑你根本就是在胡乱地应付,他们甚至会认定实验室没有一点用处,因为一切本来都是合格的,根本用不着检验,检验多次一举,假如这样谁还会提起实验室?”

邓秀清只是一个中专生,听说是在一家台湾企业资助的技术院校毕业的,但技术院校还在招生,台湾企业已经倒闭了。她这种鞭辟入里的分析让人醍醐灌顶,俨然是一个教授的水平,她洞悉生活的本质,深谙怎样让一个死气沉沉的实验室变得生机勃勃,比起邓秀清,陶渊明深感汗颜,他只不过是一只只会啃书的书虫。

   “但是每一次都可以找到头发,这正常吗?”陶渊明质问道。

   “当然不正常,所以你得拿捏得恰到好处,该有头发的时候就该有头发,该没有头发的时候就算有头发也得让它消失。”

实验室从金枪鱼罐头里检出了一根头发,这在罐头车间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工段组长万芳对天赌誓说这绝对不可能,她一直在检查工人的帽子,根本没有一个工人的头发露出了帽子,头发都被塞在帽子里,怎么可能落在罐头里,难道头发有了穿墙术,可以穿过帽子,她赌誓说这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她一定要揪出这个凶手。

   “你说是谁在陷害你?”邓秀清指着万芳的鼻子质问道,“你是说我在陷害你吗?”

   “难道不是?”万芳气呼呼地反问道。

    邓秀清驳斥说:“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要是有证据我就揪出凶手了。”

   “那你还说我在陷害你。”邓秀清的牙齿不是非常洁白但是非常整齐,像一排整齐的铁栅栏,说出的话硬梆梆的但非常有力,“难道这根头发会陷害你?”

   “我又没有说是你在陷害我,我只是怀疑。”万芳紧咬着邓秀清不放。

“怀疑也不行,你要是没有证据你就不能怀疑我。”

   “但我有怀疑的证据。”万芳不甘示弱地说,“这么多罐头,偏偏就你抽的罐头里有头发,这太巧合了吧,这个怀疑就是证据。”

   “你谁也不能怪,只能怪倒霉,是倒霉找上了你,不是我陷害了你。”邓秀清轻蔑地扫了万芳一眼,她不理会万芳的死缠烂打,她拍了照又把头发粘进检验报告里,这样这个证据谁也销毁不了了。

陆浩坡本来是在画图纸,见到检验报告就慌了神,谭厂长正在喝咖啡,见到检验报告就打了一个寒噤,老韦乐此不彼地听着周杰伦的《双截棍》,见到检验报告就露出了双倍的微笑,几乎合不拢嘴,差点把含在嘴里的茶喷出来。K公司的厂规规定,凡是罐头检验中检出了头发,罐头车间的相关人员将被罚款,而罚款将归品管部所有。老韦拍着大腿,哼起了歌,他知道这个月又可以去卡拉OK厅潇洒走一回了。万芳和陆浩坡不得不认罚,实验室确实威风了一把,实验室渐渐地成为K公司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

陶渊明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因为他和邓秀清已经坐在同一艘船上,那就是同犯,这无可辩驳,他也不想辩驳,因为车间工人在车间里见到他都顺着眼充满敬畏,这让陶渊明的心里不得不涌起一股自豪感,像炎炎夏日里喝了冰镇的雪碧,畅快淋漓。但陶渊明压根儿不喜欢去车间,那里鱼臭,人更臭,那里的人被臭鱼把自己臭的本质都熏了出来,那里的男人说话粗鄙,女人说话下流,可谓登峰造极。

陶渊明充满疑惑地问邓秀清:“挑刺理论难道是你首创的?”

   “怎么可能,就凭我一个中专生哪能首创这种理论。”邓秀清非常谦虚地说。

   “难道是老韦首创的理论?”

   “也不是,这是受了CIQ实验室的启发,CIQ实验室才是挑刺理论的始作俑者。”

   “CIQ实验室不就是官方检验部门,难道他们也在挑刺?”

    邓秀清四处探望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说:“当然,他们一直在给企业挑刺,但他们更加赤裸裸,因为他们是官,我们是民。CIQ里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地吮吸企业的血液,没有了企业的血液源源不断地给他们提供养料,他们将一个个变得面黄肌瘦,现在他们当中的有些人虽然不是腰缠万贯,但个个油光满面,小日子绝对过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CIQ实验室的卫占兵会直接打电话给销售总监廖子豪,然后告诉他,K公司的产品的某个检测项目出问题了,瞧,这就是在挑刺了,麻烦已经找上门了,但廖子豪已经非常清楚应该怎样做了。那个晚上,廖子豪自然会带上礼品去卫占兵的家里,然后第二天邀去酒店吃饭,然后去卡拉OK厅唱歌,廖子豪顺便叫上坐台小姐,卫占兵一点也不谦让,左拥右抱,被两个浓妆艳抹的坐台小姐灌得醉醺醺。几天后检验报告就出来了,所有的项目都合格,谁也不知道究竟什么不合格,究竟是不是真的不合格,总之卫占兵说合格就合格,说不合格就不合格。假如卫占兵不时时给企业挑刺,谁又会关注CIQ实验室,谁又会关注卫占兵。这是一套百试不爽的路数,企业是一只羔羊,任CIQ宰割,但企业心甘情愿,他们还巴不得用这种方式跟CIQ的人套近乎。”

   “复杂,太复杂了。”陶渊明感叹说,“神奇,太神奇了。”

“习惯了就不复杂,见多了就不奇怪。”邓秀清突然问道:“你肯定我在无菌室已经开了两次紫外灯,杀了两次菌?”

“我肯定。”

“我总觉得才杀过一次。”

“可是你为什么总是要杀两次菌?”

“我觉得杀两次菌比较稳妥,何况第一次突然忘了杀菌,还有第二次可以保障。”

“你肯定我已经称了两次鲍鱼?”

“我肯定。”

“我觉得我像是称了两次。”

“可是你为什么总是要称两次?”

“我觉得称两次比较稳妥,上次我第一次称鲍鱼,我忘了给电子称去皮,第二次称的时候,我发现了我没有给电子称去皮,你看,再称一次肯定没有错。”

“你应该每次吃两顿饭,这样你就不会忘了吃饭啦。”陶渊明建议说。

“我也想啊,可是第一次吃饭后,我的肚子始终是撑撑的,假如我的肚子不会撑撑的,相信我,我一定会再吃一次饭的。”

 但陶渊明还是不知道为什么邓秀清总是得把一件事做两遍,难道这就洁癖?难怪她经常拿着米晶清洗过的玻璃瓶检查,每次检查后她就会嗔怒地大嚷:“你究竟怎么搞的,每次都把玻璃瓶洗得油腻腻的,你究竟有没有洗!”米晶的脸骤然缩成一团,然后不甘示弱地回击:“你才神经病,每天都唠这个,你烦不烦!”那天邓秀清和米晶对骂后,米晶就走回感官检验室,她愤愤地吃着牛奶和鸡蛋。过了十分钟,她从抽屉柜里拿出歌词,她唱起了歌,她特别喜欢唱的是降央卓玛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她怎么唱也不会厌烦,然后歌声像插上了翅膀,在屋顶磕磕碰碰,然后沿着屋顶的瓦片飘到了谭厂长的办公室,谭厂长正在义正言辞地训薛定,但这歌声却把他轻轻地托起来,薛定趁谭厂长迷失在歌声里扭转身溜走了,他变得比狐狸还狡猾。

沈彩菊最近几天特别苦恼,当然不是因为流产了然后就突然特别思念她的孩子,她当初就非常果断地决定把孩子流产了,她才不像方馨那样畏首畏尾,最后居然把孩子生了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孩子就是生活的一个累赘,她怎么可能把孩子生下来,有了孩子,她怎么可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个月前,她还特地参加了一个旅游团去泰国,但她没有去泰姬陵,而是专门去摸了泰国人妖的乳房,她仅仅是为了证明人妖的乳房绝对替代不了她对老公的那两个小乳头的怀恋。可是每次见到方馨带她的儿子给K公司的人逗乐时,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莫名地攫住她的心,她的心隐隐作痛。她现在已经离婚了,这是一场偷偷摸摸的爱情,但离婚却是轰轰烈烈。那天她没有从楼上跳下去,那天陶渊明也没有冲上楼去阻止她,她一个人喊得嗓子哑了,然后突然见到一只老鹰在屋顶盘旋,她吓得面如土色,一个人冲下了楼。她害怕老鹰是许多年前的事,那时她还小却要去盗窃母鸡正在孵化的蛋,她就是这么奇怪,母鸡下的蛋她偏偏不去拿,却偏偏相中了母鸡正在孵化的蛋,但孵蛋的母鸡凶恶无比,它把全身的羽毛都抖涨了起来,嘴喙变得坚硬凌厉,恶狠狠地啄向沈彩菊还没伸到鸡窝的手背,剧烈的疼痛让她刻骨铭心,从此她就惧怕一切像母鸡一样的动物,而那天伸展翅膀在上空盘旋的老鹰就是童年的那只母鸡的化身,她见到老鹰就浑身颤抖,急匆匆地冲下了楼,但第二天她就决定去流产,等出了医院,她就决定离婚,而且特地摆了宴席,她只是为了弥补遗憾,因为她结婚时她的老公根本就没有摆过宴席。

但这一切都不是她苦恼的根源,她根本不愁嫁人,听说几个人又在追求她,这时她深深地庆幸当时的那个决定,流产,对于孩子是解脱,对于她是解放,这的确是一个一箭双雕的绝妙计策。

沈彩菊最近几天特别苦恼是因为她在CIQ那里碰了不少钉子,沈彩菊拿着单证要CIQ食品科的熊欣签字,但熊欣似乎有意在躲避她,一会儿去开会,一会去打篮球,一会回到了家里,沈彩菊每次都扑了个空。沈彩菊给熊欣打了几次电话,但他在电话里都是喊相同的一句话:“喂,喂,你是谁,我听不清你说什么,我的手机可能坏了。”这可愁坏了沈彩菊,她束手无策无计可施愁眉不展,这比她决定流产复杂了数百倍,那次决定流产时她的闺蜜林铛就一直劝阻她,林铛一直认为她应该把孩子生下来,但沈彩菊当机立断,她坚决要流产,她宁可让这个孩子灰飞烟灭,也不让林铛把她卖给一个城市的不孕夫妻。

廖子豪从青岛参加世博会回来时,沈彩菊赶紧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了这件事。

廖子豪短发,粗眉,黑脸,阔唇,腰粗背宽,手臂汗毛集结成群,左手戴着手表和金戒指,右手戴着佛珠,但他一点也不信佛,他那种凶悍的样子比黑社会老大还像黑社会老大。他捏着下巴那片粗短的髭须,然后大笑起来,他赶紧叫来沈彩菊,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知道熊欣在打什么算盘了。”

“什么算盘?”沈彩菊仍是一头雾水。

“你赶紧地去买部手机,就说是我给他的。同CIQ打交道,你得琢磨他们的性情,说话的方式,你得揣摩他们的暗语。”

“什么暗语?”沈彩菊不解地问。

“熊欣说手机坏了,听不清你说什么,是不是?”

“是的,我打了几次他都这样说。”

“他是话里有话,他就是在暗示你他需要一部手机,假如他明白地告诉你他要一部手机,那他就成了强盗了,这不符合他斯文的个性。”

沈彩菊茅塞顿开,第二天她从财务部支出一笔钱买了一部时髦的手机,果然,她打电话给熊欣时大声地喊:“廖总监有一部时髦的手机让我转交给你。”熊欣就假装稀里糊涂地听到了她的话,然后让她当天下午去找他,沈彩菊将手机塞进熊欣的手里,几天来的单证他连核对都不用核对,就欣然挥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几天笼罩在沈彩菊头上的一片苦恼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他啧啧地称赞廖子豪老谋深算。

 廖子豪只是淡淡一笑,然后意味深长地说:“CIQ是企业的监管部门,但你得把CIQ的人都当成病人,他们是病人你就是医生,医生就得懂得给他们把脉。打蛇得打七寸,你摸透了他们,一切都会柳暗花明。他们跟谁过不去,但一定不会跟钱过不去,这就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我只担心警察,我从来不担心CIQ,这一点你一定得记住。”

 沈彩菊像得了道一样从此游刃有余地穿梭在CIQ的各个部门,她也借CIQ的宠信变得高傲了,出于一种没有必要的敬畏,陶渊明提着金枪鱼罐头给沈彩菊时常常改口叫她小婶婶(沈沈)。

品管部副经理游小娴终于辞职了,她也是被逼无奈,古有英雄被逼上梁山,今有游小娴被逼辞职。老韦嫉妒游小娴的能力尽人皆知,老韦在K公司已经十年零六个月了,他绝对不允许有人动摇他的地位,哪怕是一点点威胁也不行。老板聘请游小娴来指导罐头检验,她现在已经把该教的都教了,尤其是邓秀清,老韦当初指定她作为游小娴的嫡传弟子,他还对她千叮万嘱,一定要把罐头检验的相关方法尽数学到手,他也提醒游小娴,知识是无私的,应该共享,不应该藏着掖着。

排挤一个人在老韦那里就是小菜一碟,他封锁了品管部的所有重要信息,然后故意把一些重要信息透露给梁旭明,游小娴深觉憋屈,自己身为品管部副经理却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梁旭明呢,知道的事情比她多得多,这样的情况过去了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游小娴反倒成了一个闲人,而梁旭明在老韦指挥下却干得如火如荼。游小娴的唯一希望就是在品管部里过得舒坦,但这个希望是虚无缥缈的,她心里十分清楚,只是嘴里不说出来,只要有老韦在,她就不可能过得舒坦。游小娴决定辞职了,老韦的心像花朵一样怒放了,他把微笑捣碎了敷在脸上,可是脸却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点悲哀和不舍。

游小娴要走的那天晚上,老韦就用罐头车间处罚的那些钱定了一个包间给她践行,酒席上老韦把葡萄酒喝了又喝,不断地表示出依依不舍。陶渊明恨不得用一枚手榴弹炸飞这帮禽兽,这帮禽兽把葡萄酒喝得断子绝孙,然后就会说些下流的段子,他们在嘲笑他。可是他的手里没有手榴弹,他只能捞了鲍鱼吃,这是他第一次吃鲍鱼。

   “陶渊明,你这个家伙。”梁旭明醉醺醺地说,然后露出诡秘的笑。

陶渊明不解,他只是笑着附和说:“梁旭明,你这个家伙。”

梁旭明听到陶渊明学他的舌,知道陶渊明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但他依旧诡秘地笑:“陶渊明,你这个家伙,有心思。”然后他也捞了鲍鱼,可是没有吃。

袁涛知道了梁旭明的意思,捞了一个鲍鱼一起起哄:“陶渊明,你这个家伙。”

陶渊明愕然地望着梁旭明,梁旭明指了指鲍鱼,从粗大的牙缝里挤出冷笑:“瞧这像什么?你难道还不懂我的意思?难道你还没试过?”

陶渊明突然从鲍鱼联想到了女人的奇特部位,耳根一片火辣辣,他又一次被梁旭明嘲弄了。

 “我觉得吃金枪鱼罐头可以给你增肥。”米晶又在大口大口地嚼金枪鱼,她还不忘怂恿陶渊明一起吃,“瞧你现在这么瘦,你也应该多吃几块。”

“你也不用瞎猜了,我什么病也没有,我就是不喜欢吃金枪鱼。”陶渊明解释说。

   “金枪鱼是不是挺香?”米晶故意问道。

   “我怕吃到组胺。”

   “组胺?”米晶疑惑地问,“这我倒不明白了,什么是组胺?”

   “鲭鱼毒素。”

   “哦,原来你是怕吃到鲭鱼毒素。”

   “你弄错了,我是怕吃到组胺而不是鲭鱼毒素。”

   “这么说我倒糊涂了,你是怕组胺而不是鲭鱼毒素?”

   “你终于开窍了。”陶渊明冷冷地嘲笑说,因为她愚弄了一下米晶的无知,她在品管部呆那么久了居然还不知晓组胺就是鲭鱼毒素。

“虽然新鲜的金枪鱼里组胺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我怕吃到组胺,万一中毒了怎么办?谁会来同情我?虽然我知道我吃到这么一点点的组胺是不会中毒的。”

   “我知道了,你就是怕中毒才不吃。”

   “不,你错了,就是不会中毒我才不会吃。”

晶也糊涂了,她还是一次听说吃了金枪鱼会中毒,但她依旧大口大口地嚼着,“就算中毒我也会吃。”这个念头根深蒂固,因为她的儿子小时候吃桃子被农药毒死了,但她没有被毒死,她始终相信自己肯定是百毒不侵。

陶渊明摇了摇头带着鄙夷的目光匆匆地离开。

老韦一个人静悄悄地欣赏美国电影大片《金刚》,也就是一只猿猴爱上一个美女的老套故事,他越是投入地欣赏,越是发觉这只金刚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多愁善感的眼睛和那只性感十足的鼻子,遗憾地是生活总是不会出现电影里的奇迹,竟然没有一个美女不远千里寻上门探访他,这里毕竟也是个小岛,虽然没有电影里的小岛诡异,但也算是个小岛。

老韦已经四十多岁了,身材矮小壮实,头发细短卷曲,但已经隐隐约约地冒出了许多白头发。他额头宽阔,鼻子扁平,脸颊饱满。他的嘴里常常咬着一根黑褐色的烟嘴,因为他不得不用这根烟嘴一天抽一两包香烟。他经常感慨每天抽一两包香烟,一个月将要烧去许多工资,假如能把抽烟的钱省下来,将可以办多少事,油盐酱醋肯定是不用愁了。抽烟有这么多危害,让人得肺癌,让人妻离子散,让人生不如死,但政府却不肯强力制止贩卖香烟,所以说存在必有其合理性,香烟的存在肯定也有它的意义,它让人飘飘欲仙,它拉近了人的距离,它让人在无聊中得到充实。老韦曾经给自己下了戒烟令,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祖国,他决定戒烟,但这个决定让他彻夜不眠。几天后,他终于摆脱了噩梦,他不仅撕毁了自己的承诺,还变本加厉,抽得更加凶猛。他有几次要把这个烟嘴碾压粉碎,但这个烟嘴毕竟是他的岳丈的遗物,他的老婆千叮万嘱,人在,烟嘴在,他对他的老婆非常恭敬,一点违逆她的念头都不敢萌发,烟嘴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躲过被碾碎的厄运。

老韦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他赞赏人时总不忘挖苦人,他挖苦人时还带着微笑。他急需一个得力的帮手,但又担心得力的帮手威胁到他的地位,于是处处排挤他的帮手。他想制定一份严格的文件规范车间生产,但又担心文件被车间里的人泄露出去,于是总把文件写得十分不规范。他劝新来的人应该多读书,但见到新来的人都在读书,却反复强调读书没有一点用处,于是把新人统统赶到车间去实践。他整天忧心冲冲,指责K公司的人都在挖K公司的墙角,这样长年累月下去K公司的大厦将倾,但当他从挖K公司的墙脚中获得甜头时他就强调K公司家大业大,被挖一点墙角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他常常说他唯一的自豪就是他在K公司勤勤恳恳地消耗十年的青春,却始终没能做出一件自豪的事,而他始终没有感到自己有任何的失职。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择不扣自相矛盾的人,他是君子又是伪君子,他是强人又是懦夫,他记忆超群又非常健忘,他提拔人又排挤人,他露着微笑又藏着冷嘲,他是对K公司有过突出贡献的人又是不遗余力地挖K公司墙角的人,总之他是一个非常容易变脸的人。

老韦不是一个意志和立场十分坚定的人,他根本不会守住自己的原则,他是一个骑墙派,一株墙头草,但这样往往可以让他左右逢源,他不轻易得罪人,却常常得罪人。老韦也是一个非常坚守原则的人,他提出了两个“凡是”必须坚守:凡是老板做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老板的指示,我们都矢志不渝地遵循。

老韦生平就有当教授的夙愿,每次开会他总是慢条斯理地讲,然后还会停下来提问,评论,评论时不是苦口婆心而是夹枪带棒,把听会的人贬损一通后再提出殷切的希望。他确实过足了教授的瘾,却让品管部里的人个个芒刺在背如坐针毡。不耐烦,打呵欠都从眼角嘴角自然地流露了出来,但是他依旧不搭不理。他像教授预备了讲义似的,对着笔记本逐条逐条地念,念的时候还会逐条逐条地解释,然后举一反三,张冠李戴,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陶渊明非常佩服老韦,虽然他开会时比别人更不耐烦,暗地里抠着指甲,拿着笔在笔记本上涂鸦,但他确信老韦是当教授的料,因为他唯一的特长就是能把枯燥无味的事讲得特别枯燥无味。可是当CIQ提问他时,他总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上言不搭下语,羞怯得像个愚笨的小学生。

老韦非常自负,他毕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天之骄子,但他也非常自卑,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居然没能拥有一个铁饭碗。老韦非常沮丧,同样是在上海的大学毕业,他的同学井永然进了CIQ,他进了一家国营水产公司,他的同学风生水起,春风得意,被提拔成了CIQ副局长,他所在的国营水产公司倒闭了,他逃难到了K公司。他总是认为自己不能在K公司继续堕落下去了,死守着一份微薄的工资,上班就等着下班,月初就等着月末,他决定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主动出击闯荡江湖,可是让他去外面闯荡时,他又退缩了,因为这就意味着这种安逸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何况在K公司呆了十年,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他的翅膀不是变硬了而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韦为人猥琐,为事阴险,他说话尖酸刻薄霸道,每次说话总会射出暗箭伤人,他说话切切嚓嚓,常常在老板的面前告人恶状。赵素娟私下给他取了一个外号“老鼠”,但这个外号不胫而走,英明的外号总是让人印象深刻,过耳不忘,而且能够流传千载,像宋江的外号“及时雨”就成为千古美谈。老贾就像是一只母鸡,见到蛋就欢喜得咯咯叫,不断地自吹自擂,不管这蛋是不是他下的,也不管这蛋是圆的还是扁的。老韦就像是一只老鼠,切切嚓嚓,阴险狡诈,常常暗地里出来咬人一口。

老韦常常叹息在K公司的十年间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同他探讨食品质量管理体系,但当游小娴拿着一份文件质疑他时,他深深地感到巨大的威胁,他异常惶恐,语无伦次,因为这十年间根本没有人同他探讨食品质量管理体系,更不用说有人会质疑他写的文件,他于是千方百计挖空心思地排挤游小娴。等那天的饭吃饱了酒喝足了,游小娴就走了,他也安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召集品管部开会,在会上他一直批评嘲讽品管部的人都是三教九流,根本没有一点儿专研学问的精神,他在品管部十年了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同他探讨食品质量管理体系,他怅然若失,慨叹高山流水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他非常渴望出现一个人能够同他切磋学问。

老韦终于决定培养提携陶渊明,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徒弟,这将是人生一大憾事。他和陶渊明都是大学生,惺惺相惜,他一定会努力把陶渊明培养起来,这样他就可以向人吹嘘,你看,品管部将后继有人了。但他只是带着陶渊明在车间外逛了几圈,却始终不给陶渊明指明一个方向,还故意让陶渊明走弯路歪路。他得处处提防着陶渊明,要是陶渊明把他的学问都学到手了,翅膀硬了,飞了怎么办?就算不飞走,同他争论,他该怎么办?就算不同他争论,却质疑他,发现他的错误,他该怎么办?

当陶渊明在实验室努力地学习实验操作流程时,老韦就匆匆忙忙地走过来说:“我跟你说,你得努力阅读资料,学这样的几个实验干什么?”陶渊明有点稀里糊涂,因为正是老韦让他向邓秀清学习实验操作流程。

当陶渊明在办公室里努力地阅读资料时,老韦就就匆匆忙忙地走过来说:“我跟你说,你得到车间去实践,你这样阅读资料只是纸上谈兵。”陶渊明有点莫名其妙,没有阅读资料,他去车间能做什么。

但老韦一直给陶渊明抛出橄榄枝,示意要栽培他,陶渊明只能去车间,到了车间,陶渊明只能同车间里的人打打招呼,因为他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品管部就是要监管车间的卫生,但刘敏梅根本不在乎陶渊明,刘敏梅已经在车间摸爬打滚十几年,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新蛋来指手划脚,陶渊明觉得车间的生产处处背离了老韦写的文件,他却无处下手,因为刘敏梅总是带头阻挠,他于是只能到处逛逛,可是这样干巴巴地逛下去也不是法子。车间的工人都被工作服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陶渊明激动地发现从眼睛、鼻子和嘴唇仍可以辨出女人的档次,他于是寻找他心中的美女谈心,这样就可以把一天轻轻松松地消遣了。老韦在办公室里见不到陶渊明时就非常欣慰,他终于可以不用为陶渊明操劳了,他巴不得品管部的人都去车间,他才不管品管部的人有没有去车间,但只要在办公室里见不到人,他就可以向老板交代了。“瞧,品管部在我的治理下,人人都去了车间。”他总不忘向人炫耀自己的治理能力。

“你们自以为到车间就是受苦?”有一天,老韦非常痛心地训斥,“那我呢?”

老韦接着大吐口水:“当初我为了考大学,是悬锥刺股,在这期间流了多少血,谁能知道。我发誓等我考上大学了然后等我大学毕业了我一定买猪血恶补回来。可是等到我大学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一家国营水产企业工作,我只工作了一个月还没有赚到钱,那家国企就倒闭了,这样子猪血也吃不成了。我逃难到K公司,熊欣逃难到CIQ,这道理非常的简单,他的父亲是副县长,我的父亲是一个捏锄头柄捏到驼背的农民。K公司当时积贫积弱,人手严重不足,这样我也就得亲自下车间,我杀鱼,我扛冰,我还得熬夜。我实在不知道你们现在下车间发什么牢骚。你们需要杀鱼吗?你们需要扛冰吗?你们需要熬夜吗?你们什么都不用,你们只需要去巡视,那你们还发什么牢骚?”

老韦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补充说:“在K公司你得懂得大声骂人,只有大声骂人,你的名字才能传到老板的耳朵,就像梁旭明,老板对他已经是耳熟能详。你默默无闻地工作,你拼死拼活地工作,但谁知道你在工作?只要老板不知道你在认真工作,你就是没有认真工作。因此到了车间别像个姑娘,而应当像个泼妇,泼妇骂街,懂不懂?挺起你们的胸膛骂人,懂不懂?”

   “懂!”

可是到了车间陶渊明依旧四处闲逛,他根本不知道怎样煽风点火,他一直怀疑梁旭明根本就是一个外星人,总能引燃骂人的导火索。但让陶渊明苦恼的倒不是老韦逼着他去车间而是老韦常常念错他的姓,他总是篡改陶渊明的姓,老韦居然不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一个非常伟大的田园诗人叫陶渊明,陶渊明不得不怀疑老韦也是一个外星人。每次开会,老韦总是非常高傲地吹嘘,他的记忆力异常超群,他开会时都不用记笔记,但依然可以准确无误地传达出老板的指示,但每次开会时他总是把陶渊明念成曹渊明,这时邓秀清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就插进话去纠正,“是陶渊明”,老韦吃了一惊,便改了口念成陶渊明,但等下一次开会时,他又把陶渊明念成了曹渊明。

老韦要培养陶渊明,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已经将这个决定悄悄地告诉了邓秀清,奇怪的是邓秀清一点也不嫉妒,她相信这一定不是老韦的心血来潮而是他经过了深思熟虑。但她突然点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老韦,她说:“你确信陶渊明能在你的手下一直干下去,干个五年十年的?”

老韦受了当头棒喝,面孔扭曲,异常痛苦,假如他让陶渊明的翅膀丰满坚挺起来,他还能阻止他飞走吗?所以说,陶渊明一定会飞走的,从陶渊明走进品管部那一刻起,他就是这样的确信,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老韦宣布将把陶渊明培养成K公司的栋梁,这件事已经不容更改,但老韦却把关键的文件都拿给袁涛去写。袁涛非常错愕,他依旧念念不忘画图,而这些文件只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困扰,他对着文件打呵欠,伸懒腰,厌烦从脚底爬进他的四肢,爬进他的五脏六腑,爬进他的骨髓,把他啃咬得精神恍惚彻夜不眠。他写文件时总是心不在焉,漏洞百出,牛头不对马嘴,他总是这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把能搪塞一切事情都搪塞过去。这毕竟不是他心中的爱好,就像你不爱一个人,却偏偏把那个人塞进你的被窝里,你的欲望将完全萎缩。袁涛的脸像经过风刀霜剑的侵袭,都是明显的沟沟壑壑,起伏不平,整个脸活脱脱就是一只乌龟的壳,他颓唐地望着电脑敲打着字,就像雨点在雨夜里敲打着寂寞的心灵。

CIQ综合科的丁永涛托了一托鼻梁上的一副黑边大眼镜,拿起红色笔在文件上圈了几个圈,向袁涛质问道:“你知道你写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袁涛不假思索地回说。

“那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丁永涛继续问。

“老韦知道,这你得问老韦。”袁涛把老韦搬了出来。

丁永涛哼了一声,把文件扔给袁涛,冷冷一笑说:“那你就叫韦坚仁亲自来。”

    袁涛不情愿地抱起几本文件,没说一句话,就匆匆地回去报告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然派了你这样一个人来品管部。”老韦怒冲冲的抱起文件赶去了CIQ,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替袁涛收拾残局了。

可就算老韦被气得脖子都埂硬了,比起陶渊明来,他还是宁愿把文件拿给袁涛写,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使他安心,也就在那一天老韦宣布房强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房强在品管部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幽灵。

 

 

 

 

 

 

 

 

 

 

 

 

 

 

 

 

 

 

 

第十五回

 

什么是品管?品管简直就是一个受气筒,所有人都把气像倒垃圾一样倒进去,你只能憋着,永远只能憋着。

什么是品管?品管简直就是一个夹心饼,CIQ的人挤压你,车间的人也挤压你,你只能徒自喘气。

什么是品管?狐借虎威罢了,没有披上老虎皮品管什么都不是,难道有人喜欢别人整天对自己挑刺?

陶渊明没有到车间去骂人,他不是一个诗人,但好歹还算得上是一个知识分子,因此他不愿落下千古骂名。他倒是把车间的不规范操作拍了照,然后信心十足地拿着照片和刘敏梅当面对质,刘敏梅一直不承认陶渊明所说的,她口口声声说车间的操作绝对规范,可这次是人证物证俱在,但出人意料的是刘敏梅坚决不承认车间有照片这个人,陶渊明坚持这个人的存在,他让刘敏梅把照片的这个人叫出来,刘敏梅却反驳说车间没有这个人,让她到哪里去叫。陶渊明不再去找刘敏梅,刘敏梅四肢粗壮,乳房下垂,像只奶牛,同一只哞哞叫的奶牛根本争执不出什么结果。他直接越级去找谭厂长评理,可是谭厂长的回答让他更加绝望,谭厂长喝着茶,然后露出渍满茶垢的牙齿说:“你先去找车间主任刘敏梅,她确认后再来找我。”

老韦总是把文件拿给袁涛去写,这的确是苦了袁涛,他整个人昏沉沉,眼睛模糊,老是认错人。老韦的内心其实非常的矛盾,他相信陶渊明的能力,愿意培养他,但又担心陶渊明的翅膀变硬了,飞走了,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让他非常烦恼和忧愁,培养与不培养,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但最近还有一件事让他愁眉紧锁,脸黑得像烧焦了猪蹄,就像人家欠了他的债似的,而实际上就是人家欠了他的债,那个人又凑巧是他的哥哥,讨债与不讨债,这又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老韦的哥哥过来借钱,他一直蹲守在老韦的楼下,这放荡不羁的夜晚,凉风习习,星光黯淡,灯火暧昧,女人招摇,但老韦的哥哥依旧一动不动地蹲守在老韦的楼下,老韦的哥哥并不是不被那些蛇腰的女人所动,而是他身上只剩下几块钱了,他就是为了向老韦借钱去打动这些蛇腰的女人,但他的借口却是老家的墙壁脱了一层皮,父母的遗像都被水渍黄了,他只念过一年书的脑壳里也只能拼凑出这种愚蠢的理由,但理由再愚蠢也是理由,就像人妖再怎么风华绝代依旧不是一个女人。

“你借钱都没有还。”老韦非常不满地说。

“我这次还你。”老韦的哥哥非常有信心地说。

“你上次也这样说。”

“我这次肯定还你。”

“你每次都这样说。”

“不然呢,你让我怎么说?我说不还你,你会借给我吗?所以我这也是让你逼着说的。”

“这次借后,我就没有钱了。”老韦拿着钞票塞进他哥哥的手里。

“你每次都这样说。”老韦的哥哥用钞票拍了拍手掌,数都没数。

“这次是真的。”

“你每次都说是真的。”

“不然呢,你让我怎么说?我说没钱你都向我借,我说有钱,你肯定更会向我借。所以我这是让你逼着说的。”

“谁让我是你的哥哥,谁让你赚了钱,而我却没赚到钱,我不向你借钱,难道向我自己借钱,要是我向自己借到钱,我就不会向你借钱了。”老韦的哥哥继续狡辩说,“你知道我也不是喜欢向人借钱,只是在需要向人借钱时才会向人借钱,当然什么时候需要,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好吧,这些钱我先用着,我还是那句话这些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老韦非常心痛,他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借钱给他哥哥了,可是他怎么去讨债。假如他的哥哥能够还债,他还会过来借钱吗?但老韦也没法子,难道让他的哥哥一直死守在楼下,他的哥哥守在楼下就是守屋待人,除非自己把屋子迁走,可是他迁走屋子还是得通知哥哥,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父母否决他与哥哥的血脉联系,可惜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几年了,而且他的父母像是识破了他的意图,他的父亲死去了,他的母亲隔了几个时辰也死去了,他们兄弟倒并不以为可惜,因为这样只需一场葬礼就可以将父母一起轻轻松松地掩埋了,倒是省钱又省事,可是弊端直到现在才渐渐地暴露出来。老韦的父母死后,他的哥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他不喜欢抽烟吸毒,却常常会狠劲地赌一把,但他有一个底线,他的钱输光了就不会继续赌下去了,就算这样,他还是得隔三差五向老韦哭穷借钱。老韦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兄弟,也不知道怎么和他的兄弟切断血脉联系,但老韦一点也不懊悔,因为他一想到这钱就像是自己刚刚赌博输了,他就对这件事不那么耿耿于怀了。

老韦把文件拿给袁涛写,袁涛写文件时常常会被熊欣挑出滑稽的错误,袁涛居然说活鱼要用冷藏车运输,这让老韦的口角气得直吐泡沫,他骂袁涛不学无术,柜子里那么多资料为什么不去努力阅读研究。可是比起陶渊明的专业性,袁涛似乎更可靠些,更可依赖些,袁涛还有一个优点,不管你怎么指出他的错误,他就是死不悔改,让人都觉得他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最是让人放心。陶渊明可不一样,精明,专业,一点就通,有错必改,还能举一反三,这让老韦惶惶不安,他害怕自己的预言就要实现了。

陶渊明去了几次车间,在车间内走走逛逛就拐回来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高个子和矮个子,让车间的人深恶痛绝,因为他总是从车间的门口走进去,到了仓库又走回来,他这样走来走去,不干一点活,不说一句话,这让车间里的工人个个义愤填膺,他们一致认为陶渊明是用这种不干活的方式侮辱他们的辛苦劳动。陶渊明不得不退守到车间更衣室,和更衣室的小妹插科打诨绕口令,他还向小妹吹嘘当年在中国海洋大学军训时用真枪实弹打靶的光辉岁月。小妹总坐在更衣室的门口守着工人进进出出,她借着陶渊明的这点兴头打发死缠烂打的瞌睡。

老韦的内心有点过意不去了,他就让陶渊明写假报表。陶渊明写了一份又一份,写假报表就是虚构生产,像虚构小说一样刺激,比如一条船孤零零地飘在海上,然后一天内就可以捕捞了几十吨马鲛鱼,而那天海上狂风骤雨,船员们依旧可以撸起袖子捕鱼,这真是一个人定胜天的奇迹。

写了假报表,他还得替老韦审核,他起初就规规矩矩地签了名字,凡认得字的人都能认出他的签名。过了几天,他就改成从报表里挑错别字。可是没几天他就厌倦了,干脆琢磨起书法,他将自己的名字写得认不出爹娘,他尽量将自己的名字写得缺胳膊少腿,这样子就可以一笔写出来,有时他会把自己的签名同张旭的狂草进行对比,他觉得所谓的狂草其实就是把字写得让人不认识而已。

那天陶渊明在专心致志地签名,他非常惊讶地发现一笔画原来并不是艺术家才能拥有,他其实也拥有艺术家的才华。这时熊欣突然打电话过来,老韦听后脸变得铁青了,他拉下脸,像三月的阴云显得一片阴沉。熊欣训斥老韦说:“为什么K公司实验室里的监控摄像头一片黑漆漆的,难道K公司在隐瞒什么?”

“你惨了。”邓秀清走进实验室对陶渊明低声地说。

“我怎么惨了?”陶渊明困惑地望着邓秀清,从她的神秘表情中陶渊明还读出了鬼鬼祟祟。

“监控摄像是不是你涂黑的?”

陶渊明心里一慌,支吾着回答:“不是,我没有,不是我,我哪有。”

   “你没有,你慌什么。你伸手就够得着摄像头,摄像头不是你涂黑的,那还有谁?”

陶渊明见到邓秀清指出了要害点,他也就不再隐瞒了,他吞吞吐吐地说:“是,那天我见到摄像头不怀好意地对准我,我就计上心头。”

   “所以说,你惨了。”邓秀清非常严肃地说,“熊欣已经狠狠地训斥了老韦,我听那口气像在找茬。”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摄像头黑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陶渊明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

   “怎么不会?熊欣的一句话胜过皇帝的一道圣旨,可以让你升官,也可以毁了你的前程。”

“怎么说?”陶渊明显得越发不安。

“熊欣让你升官时,就对老板说,我就要你们那个谁谁来见我,那老板就不得不器重你。但是他要是对老板说,不要让谁谁过来见我,那老板就不得不冷落你。”

 陶渊明心里一凉,汗像泉水从背脊骨的缝隙里直冒出来,蚯蚓一样四处乱爬,他怎么可能知道不过就是涂一个黑点,就会把自己的锦绣前程给涂黑了,他没有忏悔,只是后悔自己的手为什么不给老鹰啄了。

正当陶渊明觉得自己的前程一片黯淡时,邓秀清却突然笑了:“不过,这一切都没关系。”

陶渊明紧绷的神经松解了一下,他不禁问道:“为什么?”

“没事的,我已经用酒精把黑点擦了,我已经向老韦说了,这仅仅是苍蝇屎遮住了摄像头,我想查问谁也不可能去查问苍蝇。”邓秀清说完就抱着张小娴的一本言情小说津津有味地读。

 陶渊明的心就像过山车似的,一会儿冲向云霄,一会坠进谷底,但结局还不算坏,平安着陆,虚惊一场。

那个月品管部来了一个宁德人,他叫秦力勤,脸上宽下窄,高高的颧骨,下巴尖得像一截倒挂的冰柱,肤色黝黑,头发蓬乱,说话时总是把头歪向一侧,说得不是非常含糊但也不是非常流利,他腿脚都瘦,像竹竿,走起路来不十分利索四肢摇摇晃晃就像用细丝牵引的木偶,而且还驼背,只是不十分明显。

邓秀清总是嫌他稚嫩,他的确非常稚嫩,说话做事几乎都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一惊一乍的,可是老韦一点也不介意,他从秦力勤进品管部那一天起,就把他当做多余人,因为他不是本地人,离开K公司就是他唯一的出路。

让陶渊明惊讶的是秦力勤居然是他在中国海洋大学的校友,让陶渊明更惊讶的是秦力勤根本就不认识他,而且秦力勤也不愿提起中国海洋大学。陶渊明总是提起中国海洋大学的那条河,那棵树,那座塔,他试图用各种实物勾起秦力勤的回忆,但秦力勤总是让人失望,他声称不记得中国海洋大学的那条河,那棵树,那座塔,他竭力掩饰自己,似乎在隐瞒着什么。秦力勤怎么会对中国海洋大学没有一丝印象,这绝对不可能,陶渊明对二十几年的童年记忆的若干片段都能历历在目,秦力勤怎么可能对一两年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就算瓦房烧焦了肯定还会剩下瓦砾,怎么可能烧得一干二净,秦力勤肯定在隐瞒着什么。事实上,秦力勤就是在隐瞒一个事实,他是被中国大学驱赶出来的,那是一场生物化学考试,他悄悄地收到一张纸条,纸条上是几行公式,却被监考老师逮住了,人赃俱获,他无可争辩,几天后,辅导员就让他卷被盖走人,他为了表达离奇的愤怒,他没有卷被盖就走人了。这次记忆其实是刻骨铭心,所以他要将记忆抹去,抹去记忆的时候也肯定得把中国海洋大学一起抹去,他也就不再记得中国海洋大学了。

但秦力勤却能把小时候的一件事记得清清楚楚,仿佛这件事还发生在眼前,他生怕陶渊明听不到,就故意提高嗓门说:“那时候每当我家那只花斑母鸡下蛋时,地里的庄稼就不断地冒出新芽来,村里的族人都一致认为母鸡是一个神物,不仅不能杀,还应当供奉起来,族人还决定给鸡窝翻修一下,几个匠人果然是别具匠心,把鸡窝改造成一个庙龛,母鸡根本就不在乎这种折腾,它要的仅仅是一个窝。电视台也闻讯赶过来报道,电视台认为这才是最值得报道的新闻,比哪个村从地里挖出了一个人形的树根还具有新闻价值。电视台写了文字还得配上图,就给我家的母鸡进行特写,我家的那只母鸡毛发金黄,身子胖嘟嘟,屁股光鲜可爱,它没有一点架子,头脑也没有开窍,闪关灯对着它拍照时它只是咯咯地叫唤,它怕拍照的人索然无味,居然还特地高高地翘起屁股。我家沾了母鸡的光,不仅村人都异常尊重我家,一家广告商还让母鸡替他们生产的玉米打广告,而且效果非常明显,短短的几个月,玉米的销售量就上了一个新台阶,这远远超过一个电影明星的号召力,然后牛奶商,矿泉水商,沐浴乳商,香水商等等都蜂拥而来,他们巴不得把我家的门槛给挤断了。我家的母鸡从那一个时刻起就成了一个明星,我就是它的经纪人,我家财源滚滚,我还捐资修桥铺路。有一天,村里居然来了一只鬼头鬼脑的黄鼠狼,天下最可恶最可憎的动物并不是狼而是狼的亲戚黄鼠狼,它平白无故地咬了我家的母鸡,山里来了黄鼠狼本来不奇怪,奇怪的是它偏偏咬死的是我家的母鸡,它绝对是有预谋的,然而祸不单行,落进枯井的人偏偏还得被井上落下的石头砸中,那年地里的庄稼枯黄了一大片,村里颗粒无收,村人认为我家护鸡不利,惹怒神灵,是板上钉钉的罪魁祸首,无需异议更无需抗辩,于是一致把我家驱逐出去,他们不再尊重我家,而是把我家当成了瘟神,从那时起我家就没落了,所以你怎么可能理解被驱逐的滋味?”

陶渊明见到秦力勤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知道被驱逐是一种什么滋味了,最近两天他都没见到秦力勤了,当陶渊明在走廊上见到了秦力勤就时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谁生病了?”秦力勤反问道。

“你没生病,为什么老去医院?”陶渊明质问道。

“难道去医院就是生病了?”秦力勤再次反问道。

对啊,谁说去医院就是生病了,去医院也可能是肚子疼脚生疮,但并不一定就是生病了,秦力勤让陶渊明变得哑口无言,但陶渊明记得秦力勤曾经对自己说过他生病了,于是陶渊明问道:“你不是总说自己生病了?”

“我是生病了。”秦力勤这次没有反驳,但他反问说:“说自己生病了有什么不好?”

陶渊明有点稀里糊涂,秦力勤居然要诅咒自己生病,他是不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说自己生病了有什么不好,说自己生病了就可以逃脱去车间,就像残疾人可以逃脱去服兵役,这有什么不好?”

陶渊明霎时茅塞顿开,秦力勤果然是高瞻远瞩,他肯定是病入膏肓了所以才能这么富有远见。

秦力勤说得没错,说自己生病了有什么不好,整天病恹恹的样子,不时的用咳嗽提醒人,老韦也就没有理由让他下车间了,难道让他把病菌带到车间,污染给食品,这是食品法规不允许的。这样老韦让他下车间,他也可以搬起某个食品法规为自己辩护。陶渊明觉得食品法规其实也可以这样利用,这不就像是古代的一块免死金牌。

可是没过几天陶渊明,袁涛,房强就一起生病了,边走路边寻找时机咳嗽,整个走廊都被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挤爆了。这下子彻底地惹恼了老韦,他暴跳如雷地说:“你们一起生病了,就一起到车间搬冻品去,出出汗就什么病也不会缠身了,没有病的就去写报表。”

厉声怒斥比起医院的特效药还立竿见影,咳嗽声变得微弱了,然后渐渐地销声匿迹,这时老韦就让秦力勤去车间巡视,他知道秦力勤已经不会咳嗽,他的病估计已经完全康复,他没有理由不去车间。秦力勤没有厌恨老韦,而是厌恨这些和他一起咳嗽的混蛋,就是这些混蛋的咳嗽把他出卖了。

说实话,厌恶一个人的绝招就是当他不存在,所以当有人提到房强时,老韦总是惊讶地问:“房强是谁?”他就是死活不承认这个人在K公司的品管部里,假如说秦力勤在品管部还是一个多余人,那么房强连影子都不是,那天开会时房强去了车间,老韦当众宣布房强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可是房强非常困惑,他提着水鞋不停地问袁涛:“老韦为什么没有让我去车间?”

“那是因为你已经不存在了。”袁涛非常不客气地回说,“这就是你为什么不用去车间,因为你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存在了?”房强像只木楞的大狗熊,傻傻地问:“我就在这里,我怎么就不存在了?”

“这个得问老韦,他开会时宣布房强不存在了。”

 房强反驳说:“我不存在了?那你在和谁说话?”

袁涛非常郑重地说:“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同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

   “你瞧瞧,你现在就在同我说话?”房强非常不满地指责袁涛是一派胡言,“难道你还能不承认?”

   “不,你搞错了,我是同空气在说话,人不存在了,但空气永远存在,空气无处不在。”

“难道我不就是在这里?”房强紧紧地抓住陶渊明,他要逼迫陶渊明承认他的存在。

陶渊明不可能会屈服,何况他人轻言微根本不能改变什么,但他也不能站到房强的阵线上,他说房强存在,一个大活人就在这里呢,这样他不就摆明了要违逆老韦的指令。他于是从房强的双手里挣脱出来,用坚定的口吻反复强调说:“你已经不存在了,你已经不存在了,你已经不是你了。”

“那我是谁?”房强指着自己的酒糟鼻问,然后他捶着自己的胸脯,他知道胸脯会痛,那么就说明这一切不是噩梦,对抗噩梦是不智之举,对抗现实却是轻而易举,但房强错判了形势,你在梦里可以为所欲为,在现实却是无能为力。

“你喜欢是谁就是谁,但你一定是个陌生人,因为你已经不存在了。”陶渊明觉得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因为这个问题“我是谁?”本来就是无解。

“你们都疯了,你们究竟要怎样?”房强歇斯底里地喊。

 房强突然记起一件事,他于是紧紧抓着袁涛,这次他肯定不会放手,袁涛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慌乱地说:“你记得,你肯定记得,就在几天前,我还请你吃过饭,大肠饭,你还啧啧称赞,所以你应该向老韦证明我的存在。”

袁涛的回答让房强不得不松手,袁涛冷冷地回说:“你不知道战场上一分钟就可以扭转乾坤吗?何况你说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老韦已经宣布你不存在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把自己当作影子,而是要把自己当作幽灵。知道吗?是幽灵。你不要同品管部里的每一个人说话,你不应当陷害我们。”

房强是老韦的敌人,他也不得不成为整个品管部的敌人,从老韦宣布房强不存在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品管部的一个幽灵,孤零零的幽灵。

   “你们为什么都站在老韦的一边?”房强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什么时候串通一气?”

   “你都不存在了,你还希望我站在哪边?”袁涛抽着烟,懒懒地回击说。

秦力勤倒不以为然,他用手指抠出一团鼻屎,然后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房强不存在了,我三叔才真的不存在了。”

陶渊明不得不听秦力勤说废话,正因为是废话所以倒还是值得听一听,我们每天说的废话一箩筐,奇怪的是我们一直不认为那是废话。有一个贾科学家对一个甄科学家说过一句名言,废话离真理只有一步之遥,所以听到废话你也差不多可以见到真理了。

秦力勤的嘴里含着两根棒棒糖,秦力勤的嘴里老是含着两根棒棒糖,陶渊明总认为他像白痴阿甘,但阿甘的嘴里根本不会含着两根棒棒糖,所以秦力勤比阿甘更像个白痴,秦力勤说话时依旧含着两根棒棒糖,但居然不会说得吞吞吐吐,他说:“十几年前,我还能记得是在奇迹街,因为那条街里有一个传奇,一棵香椿树死了几次都没有死成,连雷都劈不死它,这就是大自然的奇迹,因此那条街就改名奇迹街。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炎灼的夏天,因为那天我的三叔就穿着一件花背心,趿拉着一双脚底磨得不成德性的拖鞋,而我在村口的一个池塘里潜水抓鱼,我从水里冒出来时还给他打了个招呼。那天,我三叔出走了,说是出走因为他没跟谁打过一声招呼。我三婶敲锣打鼓到处找人,她怕天狗出来咬人了,但四爷就告诉她,天狗只咬月亮不会咬人。她恍然大悟地说,哎呀,那三桂去哪了,这样的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不是活见鬼了。亲戚邻居四处寻找还登报贴寻人启事,可是三叔依然没有一点踪影,人平白无故消失了,流言肯定会抓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它在奇迹街四处播种,然后三叔在人们的口中一会儿成了精神病人一会儿成了传奇英雄。三个月后,警察给三婶打了电话,不出意料,果然是一个噩耗,有人在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土地庙边的一棵樟树边的一口枯井里见到了一具模糊的尸体,应该不是狼咬的,狼才不会咬得这样优雅得体,但也不知道是什么王八蛋弄的,弄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警察根据尸体的体貌特征研判应该是三叔,何况最近登记失踪的人口就只有三叔一个,这可以算是铁证。三婶非常悲伤,虽然尸体已经辨不清是谁,但连懂得侦查技术的警察都一口咬定是三叔了,这肯定不会假,警察要是弄虚作假还算是警察吗?这样三婶就给三叔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还请风水师相了一块风水宝地,墓地上还立了一块大理石墓碑,她伤心透了,几天几夜都在伤心,而墓碑将给这一切划上一个圆满的休止符。警察也如释重负,他们已经被三婶纠缠了三个月,人昏昏沉沉差不多要崩溃了,现在终于可以从户口本上轻松地勾去了三叔的名字,因为证明一个人死亡比证明一个人活着显然轻松得多。”

   “哦,我明白你三叔就是这样不存在了,因为他已经死了,你不是废话吗,死人当然是不存在了。”陶渊明不得不插嘴,因为他对这段废话非常不满。

   “不,你还不明白。”秦力勤要陶渊明继续听下去,“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我的三叔回来了。”

    秦力勤的嘴里依旧含着两根棒棒糖,两粒棒棒糖把他的脸撑得圆鼓鼓的,他活像一只含着松球果的松鼠,但唯独缺少松鼠的伶俐,他略带呆傻地说:“这一切似乎都过去了,但奇迹街总不会让人失望,它总会有奇迹出现,不然它就对不起奇迹街这个响当当的称号,你想,在普天之下有哪条街敢随随便便取名奇迹街,因此不出所有人的意料这一切其实才刚刚开始。三叔被埋进土里两个月后,三叔就黑不溜秋地走在奇迹街上,见到三叔的人都目瞪口呆,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惊慌失措,他们都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但谁也不敢相信他是三叔,因为谁信了,谁就承认自己在大白天见到鬼了,何况三叔走在奇迹街的那一天,火辣辣的艳阳几乎可以把树叶烤焦,一个鬼魂更不在话下,绝对是被烧得灰飞烟灭,但三叔却没有一点受伤,也没有发出惊恐的尖叫,他一定不是鬼,他不是鬼,那他就一定不是三叔。巡逻的警察死活不承认三叔这个人,他还把三叔带到警局,信誓旦旦指着登记簿给三叔看。警察说,瞧,这个人已经注销了,注销了,懂了吗,就是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在阎王爷那里谁死了,判官就会在生死薄上把谁的名字勾去。三叔辩解说,不,我还没死,我还活着,我没有读过书,我不认得阎王爷和判官,但我认得警察,警察的身上都披着警服。警察说,这个我知道,但我总不能因为你活着就修改登记簿吧,那不就是承认我判断错了,这绝不可能,一会活着一会死了,一会死了一会活着,这肯定会乱了套,所以你只能是死了,瞧瞧这登记簿,你已经不存在了,这就是确凿的证据。三叔气愤地嚷,你们肯定弄错了,我要找警察给我证明,警察一定会给我证明。三叔肯定是从阴间来的,或者至少在阴间逗留过,因此才不知道就是警察证明他已经死了。三叔于是回家去找三婶评理,三婶一定会给他证明,毕竟是十年的夫妻,可是三婶的舌头被吓得僵直,眼珠几乎坠落下来,但她立刻镇定下来,她知道三叔已经被埋进土里,这个人只是相极了三叔而已,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的错,居然把人造得差不多,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相互混淆。三叔说,我是三桂啊。三婶说,你胡说,我家三桂都被埋进土里了,你是哪来的冒牌货?三叔说,我就是三桂,我怎么还会去冒牌三桂。三婶和三叔争执不下,三婶于是就把三叔拉到墓碑前,她要三叔仔仔细细地读墓碑刻的字。她指着三叔的鼻子说,假如你是三桂,那埋在这里的人又是谁,这个墓碑上怎么会有三桂的名字?三叔说,我就是三桂,我怎么知道埋在这里的人是谁。三婶说,你说我随便把一个人埋了,而那个人却不是三桂,你以为我疯了吗?我会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相一块风水宝地吗?你只是长得像三桂,但你绝不是三桂。三叔恳求说,那你可以找警察证明啊。三婶狂笑说,你还真的是疯了,你肯定不是三桂,你让我找警察给你证明你是三桂,难道你不知道就是警察证明三桂已经死了吗?难道你不知道我家三桂绝对不会怀疑警察吗?难道你不知道在我家三桂的心中警察的判决就是终极判决吗?你怀疑警察,你就不是三桂,你不怀疑警察,那你也不是三桂。三叔像个乞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四处乞讨流浪,他逢人就拉着他的衣襟恳求给他证明,但这样一来所有人就认定他不是三桂了,哪有三桂需要证明自己是三桂?我的三叔没有身份,像个幽灵,他谁也不是,他才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但我一直相信他就是我的三叔,因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所以世界上肯定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可只有我一个人相信又有什么用,真理掌握在大部分人的手中,只有大部分人相信那才是真理,因此从那以后,我的嘴里就老是含着两根棒棒糖。”

   “这同你的嘴里老是含着两根棒棒糖又有什么关系?”陶渊明突然要解开这个疑惑,他一直看不惯秦力勤嘴里含着棒棒糖那种自以为是的德性,“你的嘴里为什么老是含着棒棒糖?难道你想成为阿甘?你还真是一个混球,居然想摘下阿甘白痴的光环给自己戴上。”

“不,我不是阿甘,我也成不了阿甘,我更不会顶替阿甘,我是我,但我一定不是阿甘,但你不觉得我这样含着两根棒棒糖,我的两个脸颊就变得圆鼓鼓的,圆鼓鼓的脸颊是不是就能把我可爱的特征突显出来了?” 

陶渊明仔细地瞧了一瞧,他只见到秦力勤的脸颊有一颗黑色的痣,那颗痣一团糟,没有一点棱角,他不得不遗憾地说:“我什么都看不出来,我顶多看出了白痴。”

秦力勤一点儿也不介意,他漫无目的地说:“我的脸颊一直有点干瘪,我的前女友就嫌弃我的脸颊像两座骷髅山,阴森恐怖,然后她就有了十分充分的理由离开我,她做每一件事都会按部就班,而且还会引经据典。我的前女友不是非常漂亮但是非常苗条,苗条得失去了底线,几乎是一具由皮包着的骷髅,所以她一直希望她的男人胖嘟嘟的,这样她的骨头在她的男人的怀里绝对不会被磕碰到,她笃信神圣的爱情就不应当磕磕碰碰。我相信她是为了我好,她肯定也不希望我的骨头被磕碰到,我一直希望用棒棒糖帮我把脸颊撑起来,有了这两个棒棒糖撑腰,真理的腰杆不就挺直了?”

 陶渊明摇了摇头,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被真理给出卖了,人人都在谈真理,真理已经失去了它的神圣与纯洁,沦落成街头的一个娼妇,假如是这样谁还会去拥抱真理?

陶渊明已经两个月没去谭厂长那里了,因为每次去,谭厂长总是把他当成讨饭的乞丐,用一泡苦茶把他打发走了,但谭厂长的办公室最近却非常繁忙,几个人吵吵嚷嚷争论不休,却一直没有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蟹肉车间的工人反应中午挑蟹肉时人容易犯困,尤其是困乏盛行的夏天,这样挑蟹肉的效率不仅低还会严重影响到产品的质量。也不知道哪个人出了一个鬼点子,提议中午用广播播放音乐,这本是一件非常有创意的事,却严重分裂成了两个派别,一派是古典派,主张平缓抒情的乐曲,一派是现代派,主张劲霸狂放的乐曲,谁也不让谁,相持不下就成了一个僵局。

谭厂长左右为难,毕竟众口难调,他不愿让每一个人失望,毕竟都是他的工人,他冥思苦想,像一休和尚,盘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心中敲着木鱼,但灵光始终没有闪过。幸亏上天给了他薛定这个高材生,是薛定给他指点了迷津。薛定曾经读过马克思主义,马克思说应该用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处理问题,给甲打一闷棍也得给乙打一闷棍,这样谁也不会有异议。

谭厂长恍然大悟,既然不能使每一个人都满意,那就使每一人都失望,这样绝对是公平的,他非常遗憾,他不得不让车间的每一个人都失望,因为这些人毕竟是他的工人。谭厂长经过慎重地权衡最终决定用广播播放戏剧,这样谁也不能怪谁,更不能怪他,他是那么的公正,谁也没有偏袒,但这个决定可苦了车间里的工人,他们饱受戏剧拖字带腔的折磨,耳朵嗡嗡响,往往把小刀划到自己的手上,但他们只能埋怨自己,自己咽下苦水,谁让他们无缘无故要听什么音乐。

谭厂长最近几天总是怒气冲冲,饭吃得不香,觉也睡得不安稳,许夏莲已经几个月没炒金枪鱼了,她才不会炒金枪鱼给吕良飞吃,因为吕良飞摇身一变成了研发部的副经理,这让陶渊明也不得不大惊失色,但谭厂长才不会为了一碗饭发愁呢,他非常不满,为什么蟹肉车间主任刘敏梅八月份和九月份的工资都超过了他,他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他才是厂长,他怎么可能比一个车间主任矮一截。

刘敏梅从凌晨四点一直干活到夜里十二点,她回家洗漱一下,然后躺到床上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忠诚的闹钟忠诚得有点过分,总是非常及时又非常准时地闹起来,它哪怕拖慢一分钟闹起来也可以,可是偏偏那么准时,简直是准时得有点神经质。刘敏梅又得摸着床起来继续干活,从凌晨四点一直干活到夜里十二点,那时连晚空的星星都还是迷迷糊糊的。刘敏梅已经几个月没见过丈夫,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丈夫,她实在太累了,累得记忆也模糊了,居然把她的丈夫给遗忘了。她的丈夫倒是乐得合不拢嘴,他趁机去妓院,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妓女还记得他,他非常厌恶刘敏梅的那个水桶腰,他宁可去拥抱那个妓女的水蛇腰,被那水蛇腰缠住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通过这样拼命地加班,刘敏梅在八月份和九月份的工资都超过了谭厂长,这让谭厂长非常不满,他恨不得把自己下巴的胡子一根一根地拔下来。谭厂长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怒气挤压着胸腔,他无处可以泄气,就指着薛定破口大骂,说薛定把茶泡到一点颜色也没有,难怪刘敏梅的工资会超过他。然而又是薛定这个高材生给他指点了迷津,薛定读过中国历史,他说背刺精忠报国的岳飞就是被秦桧用“莫须有”的罪名陷害的。谭厂长眉头一皱肚子咕噜一响便计上心头,他暗自揣想:我整天到K公司,我没有一点加班费,我是厂长,可是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的工资居然超过了我,不行,我得制定一个规定。谭厂长冥思苦想了几天几夜然后郑重地宣布:根据K公司的第4N条厂规,凡加班超过一百个小时,一百个小时外的加班点都不计加班费,但他又特别强调,每个月的加班点一定得超过一百五十个小时,否则所有的加班点都不算加班费。

这个规定在十月份就见到了效果,刘敏梅的工资明显就比谭厂长少了,谭厂长特别宴请了薛定,称赞他不愧是一个高材生,居然把茶泡到一点颜色也没有依旧可以闻到茶香。当然对于第4N条厂规所有人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们除了服从别无选择,刘敏梅还是得继续起早摸黑孤守星星,这些躲躲闪闪的星星离可爱的大地就变得越发遥远了。

 

 

 

 

 

 

 

第十六回

 

打开K公司这座宝库的唯一钥匙就是老板,可是老板不召见你,你就是知道了钥匙你也无计可施。

这回轮到陶渊明要给吕良飞上一课了,陶渊明强调说:“你这只八哥,你永远只能处在K公司的底层。”

“为什么?”吕良飞惊慌地问。

陶渊明吹着口哨,非常自信地说:“老板永远也不会召见你。”

“为什么?”吕良飞皱了皱稀疏的眉毛,他的眉毛比他还困惑。

陶渊明据实分析说:“你读的是秘书专业,你能研发什么罐头?这不明摆着是把你当摆设了,因此你在K公司就是可有可无。老板就从来没有召见过我,他怎么可能会召见你。”

“你确定老板不会召见我,我就得永远处在K公司的底层?”吕良飞质问道。

“这是一个真理,真理客观存在,根本用不着我确定。”陶渊明信心十足的回道。

 但陶渊明忽略了一个真理:真理只适用于自然界,对于人类世界真理是可以被轻易瓦解的。

几个星期后,吕良飞就反过来给陶渊明上了深刻的一课,他彻彻底底地修改了陶渊明的理论。

吕良飞长得非常斯文,也非常有教养,但他像是天生中了邪术,说话非常下流猥琐,嘴里总是离不开鸡巴。他的父母都在政府部门上班,从小就调教他,见到人总是要打招呼,他不仅没有忘记他的父母的嘱咐,而且还添油加醋,在称呼前加了一个鸡巴。他的父母曾经用竹藤狠狠地抽打他,竹藤在吕良飞的身上咬下一道道血红色的瘢痕,为的是让他更长记性,不幸的是他的记性一点儿也没有长进,反而是退化得更厉害,读书从此一泻千里节节败退,他的父母就去庙里烧香求神拜佛祈求祛除邪祟,但佛祖也救不了他。记得有一次他的父母在楼梯口争吵,吕良飞就去拉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被怒火蒙蔽了双眼,把他推下了楼梯,吕良飞滚了几圈,磕破了头,晕了过去,但还能喘气,几天后他突然醒了过来,就不经常把鸡巴衔在嘴角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的父母谢天谢地谢祖宗,还特地摆了一桌酒席宴请亲朋好友,那天恰巧有一个秃头乞丐过来乞讨,他的父亲竟然把他拉上了酒桌,这让在场的人不得不怀疑他儿子身上的邪祟已经秘密地传给了他的老子。吕良飞是改了这个习惯,在称呼前不加上鸡巴,但对于非常熟悉的男人,他又常常会从嘴里蹦出鸡巴。

“你的嘴里为什么总是嚼着泡泡糖?”陶渊明非常厌烦地问,“你可别到处吐你的泡泡糖,让我沾到我就恶心,当泡泡糖从白色变成黑色,它就变得冥顽不灵,用小刀也割不断。”

“你认为这是泡泡糖?”吕良飞根本不介意。

“不是泡泡糖,难道还是肥皂沫?”

“你认为这是肥皂沫?”

“不然是什么?你这个白痴,你别老是从嘴里吹出泡泡来,你就不会把它含在嘴里嚼。”

“含在嘴里嚼那有什么意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神经病,一粒糖果居然嚼那么久。”吕良飞不禁反驳说。

陶渊明嘟哝着说:“这我不管,你嘴里爱嚼什么就嚼什么,但你就是不要从嘴里吹出泡泡来。”

吕良飞根本不理会陶渊明的建议,他依旧从嘴里吹出泡泡来,然后神秘地问:“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吹出来的泡泡像一个避孕套?”

“避孕套?”陶渊明不得不惊叹吕良飞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幻想力。

“你这个大鸡巴才用得着这么大号的避孕套。”吕良飞窃笑说。

陶渊明厌恶地吼叫:“我觉得你的大鸡巴更用得上,你这个白痴,你别总是这么下流猥琐。”

“你错了,下流猥琐可以让人开怀大笑,让人想入非非,提神醒脑,减轻疲劳,是一剂振奋人心的良药。”吕良飞不停地辩解,然后又从嘴里吹出泡泡来。

陶渊明见到一个泡泡从吕良飞的嘴里吹出来,慢慢地变大,他恨不得用一根烧红的铁棒戳破它,顺带烫熟吕良飞的嘴。

陶渊明厌烦地说:“这是你的歪理,你的歪理就是胡搅蛮缠。”

“歪理?歪理可以四处横行,真理总是束手束脚。”吕良飞絮絮叨叨地说,“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的中午,人热得口焦舌燥,知了估计也脱得精光在树荫下乘凉,但我还得去车间做样品,让我惊讶的是车间的女工人却个个精神抖擞,一点疲累感也没有,这其中的秘诀就是她们依靠说黄色段子抵抗疲劳。我试着听了一段,委实妙不可言,人也不困了,口也不渴了,身子也不累了。我记得有一段是这样说的,有一对新婚夫妻进了洞房,但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一个窃贼就藏在床底下,那个丈夫脱了鞋,那个新娘就喊尿急,那个丈夫让新娘去尿尿,那个新娘却撒娇让丈夫抱去尿尿,丈夫有点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抱她去,新娘却突然尿不出来,丈夫就急了,新娘突然说他没喊嘘嘘,他丈夫差点哭出来,但他不得不轻轻地喊了几声嘘嘘,藏在床下的窃贼不得不从床底下滚了出来,他已经笑得憋不住了,一个小小的床底根本不能让他尽情笑个够。”

 吕良飞捂着肚子开怀畅笑。

“这个非常好笑吗?好吧,就算这样。”陶渊明无可奈何地说,“但你的大鸡巴能够用它套上吗?”

“不能。”吕良飞根本没有争辩,“我一直嚼着泡泡糖,我吹出泡泡来,我就幻想着能拥有一个大鸡巴,我的鸡巴就从裤裆里鼓起来,我就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锻炼我的鸡巴。”

“你这个大白痴,你简直无可救药。”

“你说对了,就是没有药可救了才要这样锻炼。”

“你就是一个大色鬼。”

“不,我才不大是色鬼,我是大色鬼我才不会去逛妓院。”

“但这与你当上了副经理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你有一个大鸡巴?”陶渊明绕回到正题,他听说吕良飞在K公司只是短短的几个月就被提拔为研发部副经理,心里充满不解与不满。

“妓女,那个妓女被我鞭打后,我就被赶了出来,这时我就认识了我的老婆,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的老婆不是妓女,她肯定不是。”

“好吧,不是就不是,谁也不能证明是不是,就算不是,但这又与你当上了研发部副经理又有什么关系?”陶渊明步步紧逼地问。

吕良飞非常自豪地说:“你知道我老婆是谁吗?”

   “我管你的老婆是谁,你的老婆又不是我的老婆。”陶渊明有点不耐烦地回说。

   “我知道我的老婆不是你的老婆,但我的老婆却是

CIQ综合科的丁永涛的侄女。上天赐给我一个老婆,上天又赐给我一个叔叔。”吕良飞边说边举起虔诚的双手。

   “难道……”陶渊明似乎醒悟了。

吕良飞突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他非得把这个秘密挖出来才能松口气,他说:“我老婆跟他叔叔说,K公司给吕良飞的那点工资还不够他吹泡泡糖呢,要是孩子出生了连尿布也没有可怎么办?她的叔叔就跟老板说,我那个侄女的老公吕良飞连孩子的尿布也买不起,要是两个人离婚了怎么办?老板不得不给我解决了这个问题,虽然他从来没有召见我。我被提拔成副经理,我的工资就这样解决了,现在我又可以继续吹我的泡泡糖了。”

吕良飞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所以打开K公司的这座宝库的唯一钥匙就是妓女,你应该去妓院逛逛,你都几岁了居然连女人身上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你简直白活了。

陶渊明突然动起了去妓院的念头,可当他见到吕良飞又从嘴里吹出一个泡泡,然后泡泡又突然破裂了,他就完全泄了气。

夏晨开着一辆橘黄色的叉车在K公司的水泥路上驶来驶去,他忙得像一只无头苍蝇,谁叫他去搬货他就得去搬货,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连撒一泡尿,电话都紧追不舍。那是四月的一个午后,毫无疑问,天阴沉沉的病恹恹的,但是居然没下雨,秦力勤去宿舍收被子时和夏晨打了招呼,秦力勤收了被子就径直坐在阳台上吃手抓饼,燕子不拘禁忌地从他的头顶掠过,燕子已经出手追捕猎物了,可是一滴雨也没落下来,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月份。手抓饼还没吃到一半,秦力勤远远地就瞅见夏晨的叉车像疯了一样朝路边的一棵棕榈树撞过去,那辆叉车肯定疯了,水泥路那么宽敞,它偏偏撞向棕榈树,棕榈树没有被撞倒,叉车也没有翻车,只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然后棕榈树一片干枯的叶子突然落了下来,砸到叉车的顶篷上。夏晨呢,夏晨已经晕了过去。

为了彻底调查此次事故的原因,减少此次事故给K公司带来的负面影响,K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叉车事故调查小组,组长是谭厂长。谭厂长组织了相关技术人员对现场进行勘察,并模拟当时叉车的行驶轨迹,又从目击者的口中套取证据。

   “疯了,疯了,那辆叉车肯定疯了,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撞到棕榈树上。”秦力勤自称是目击者,可是他却只能这样反复强调。

   “疯了?”陶渊明听了他的喊叫不耐烦地回说,“你才疯了,叉车怎么会疯了。”

   “我能肯定夏晨绝对不是被棕榈树的叶子砸晕的。”吕良飞非常自信地说。

   “你说的简直是废话,难道你吐出的泡泡糖能刹得住车?”陶渊明哭笑不得,因为叉车的车棚根本就没有一点破损,棕榈树的叶子难道有“穿墙术”?这估计只有吕良飞这样的愣木头才会相信。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缜密调查,真相还是没有水落石出,因为叉车一点毛病也没有,刹车呢,绝对没问题,谭厂长亲自试过,轻松就可以把叉车刹住。叉车撞到树上居然安然无恙,这也确实是一个奇迹。那天的天气呢,据秦力勤的回忆,天是阴沉的,但没有一点雾,视线应该不至于会被雾遮挡住。

“难道是叉车累了?”薛定突然提出自己的疑惑。

谭厂长勃然大怒:“叉车累了,它肯定累了,叉车整天这样驶来驶去不累才怪,但你们为什么没有让叉车休息,却让夏晨休息?我想就是因为这个疏忽才酿成这场悲剧。”

薛定咋舌辩解说:“那估计只有夏晨自己知道为什么了,可以问夏晨。”

谭厂长不得不佩服薛定的推理,但他又不得不对薛定破口大骂:“你这个白痴,亏你还是个高材生,要是能问夏晨,我还会问你吗?”

夏晨躺在医院里,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平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不,是平静得像一块坚硬的大理石,这回手机死活也不会叨扰他了。陶渊明第一次见到夏晨的真面目,他的圆脸乌黑,但不狞狰,他的眉毛浓密,但不猥琐,他的鼻子扁平,但不自卑,他的下巴尖削,但不凶恶。他肯定是非常累,所以睡了一个星期还是醒不过来。

主治医生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三十出头,下巴都刮得异常洁净,像剥了皮的青蛙,他们似乎都有洁癖,碰都没碰一下夏晨,吆来喝去地指示着一个矮胖的护士使用他们提供的各种绝招,用针刺,用锤子敲,掐鼻,灌水,挠痒痒,可是没有一种绝招能够奏效。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绞尽了脑汁,所以非常苦恼,有了苦恼就有了分歧,下巴布满麻点的小伙子坚称夏晨永远不会醒来,他已经死了,鼻子布满黑点的小伙子坚称夏晨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能醒过来。

一个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像狐狸静悄悄地走过死寂沉沉的森林,但夏晨还是没有醒过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醒不过来,也许“明天”就醒过来!

陶渊明始终不明白,为何K公司没有生产那么多的货物,货柜车却总是忙忙碌碌拉着货进进出出,而且还能赚到盆满钵满。几天后,K公司就决定出口冻鳗鱼到英国,CIQ食品科的熊欣突然打电话给老韦提出要去配套养殖场核查鳗鱼,熊欣出的这张牌让老韦手足失措,差点让手机磕到桌角。老韦当然知道配套养殖场一条鳗鱼也没有,他只是不知道熊欣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刁钻古怪,非顶着炎炎烈日到几十公里外的配套养殖场核查鳗鱼,难道他是吃饱了撑着,但这次老韦猜错了,熊欣绝对不是吃饱了撑着,当然也不是为了尽忠职守,他肯定是有自己的盘算。

熊欣是个敏感帅气又让人羡慕的年轻人,但遗憾的是他年少时乌黑的头发里就冒出了许多白发,这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因为他不能让头发任性地长长,而只能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平平的,咋一看还以为是一个秃头。他的第一次自信是源于他考了三次才考上了大学,这形象地诠释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的内涵。熊欣没有拥有坎坷的人生,他的人生只是充满波折,他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一家国企的罐头厂,罐头厂倒闭后,他就被调到了CIQ,负责监管出口企业的食品卫生,这次调动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因为他从对企业的颐指气使中又找回了自己的自信,他再也不是那个懦弱自卑的人,而是变得阴险狡猾富有城府。

熊欣和他的父亲关系非常紧张,他小时候就经常遭受他的父亲的殴打和辱骂,有一次,他父亲喝醉了酒,醉醺醺的,一路跌跌撞撞,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酒气,熊欣本不想去扶他,但最终还是走上前去扶他,他的父亲扇了他一个耳光,因为他竟然迟疑了这么久才过来扶他。熊欣愤怒地转身要逃走,却撞到了一扇窗户,窗框虽然历经二十年的风雨洗礼,但依旧保持着铮铮傲骨,所以熊欣的额头被磕出了一道刻苦铭心的伤疤,窗框只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直到三四年后才被一辆挖掘机铲掉。熊欣并没有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因为他的父亲是个私生子,但他不是,熊欣对于额头上的这块伤疤却始终怀恨在心,因为他细短的头发根本没法掩盖住这块显赫的伤疤。

   “你得永远记住,你是我的儿子,不是私生子。”他的母亲去世时还不忘叮嘱他,他的母亲怕熊欣没有走出他的父亲的阴影,她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直到她咽了气。

经验来自实践,实践告诉熊欣对待企业的最佳办法就是欲擒故纵,你得先把人踹进水里再把人捞起来,落水人既深畏你的威严又不得不对你感恩戴德。你不能把企业彻底封杀,因为企业是摇钱树,封杀企业只能让自己喝西北风。但你又不能让企业过得轻松,企业一切都顺利就意味着自己一文不值,绝对会被企业忽略,所以得隔三差五给企业挑挑刺,顺便捞捞油水。

CIQ和企业玩的就是猫和老鼠的游戏,猫总可以玩弄老鼠,因为它天生是猫,老鼠也没什么可怪的,要怪也只能怪它天生是老鼠。猫要追,老鼠要躲,这是铁的定律,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已经形成,这条铁的定律一旦改变,人又得回到混沌的世界。

老韦每次在CIQ那里碰了钉子回到品管部里就变得凶神恶煞,他非常粗暴地说:“你们就不能像样地做一件事吗?”

他似乎在恳求,然后又捶着桌子。

“这里不能总是阴盛阳衰。”他的意思是女的办事还可靠,但是男的就得打折。

“你们应该去现场学习,只要你们努力去学总有一天会超过我的。”

然后他又一次把陶渊明,秦力勤和袁涛驱赶去车间,但房强去不去他都无所谓,反正房强已经不存在了,他顶多就占了一张椅子。

   “哼,我相信你们在这里一辈子也不可能超过我。”老韦非常肯定地判决说。

    遗憾的是陶渊明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超过老韦,这只是老韦的一厢情愿。

可是老韦对待熊欣却只能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熊欣说话酸不溜秋,笑里藏刀,常常把老韦贬的一无是处,老韦只能全盘接受,敢怒不敢言,还得不时地赔上笑容。陶渊明和秦力勤听说老韦又挨熊欣的羞辱,非常欢欣鼓舞,熊欣总算给自己出了口恶气,老韦不是总自吹自己经验丰富技术娴熟吗,但在熊欣刁钻古怪的诘问下每次都得狼狈溃逃。

   “你在K公司呆了十几年,怎么说也算是半个专家了,难道你韦专家还教不出一个像样的徒弟?”熊欣提起袁涛那些漏洞百出的文件就不得不嘲讽一下老韦。

   “是是是。”老韦堆起笑容,模棱两可地说。

老韦非常遗憾,他明知袁涛的的心思还是为了画画,但老板已经忘了袁涛是谁,所以老板当初给的承诺已经不是承诺,而是一张空头支票,袁涛也知道自己不能画画了,但他还是愿意痴心妄想,苦苦等待,他非常享受这种等待,他始终相信老板总有一天会让他画画的。老韦非常痛心陶渊明这块铁竟然炼不成钢,他对陶渊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陶渊明还是不为所动,他所花的心血都白费了。可是当CIQ要举行实验室培训时,老韦又派了袁涛过去,他明明知道袁涛没有实验室基础,去了也是白去,但他不得不让袁涛去,因为陶渊明去参加了培训,能力提高了,走了,那他将怎么办?这样不就得更加失望,为了不更加失望,老韦深思熟虑后决定还是让袁涛去参加。

可是这一切都不能解决鳗鱼的事。

鳗鱼呢?申报的那个配套鳗鱼养殖场已经不饲养鳗鱼了,至于饲养什么也没问清楚,也许是青蛙,也许是罗非鱼,要出口的鳗鱼都是在别的鳗鱼养殖场东拼西凑来的。老韦自以为摸透了熊欣的心思,但他其实只是弄清了熊欣的皮毛,因为熊欣假如能被老韦牵着鼻子走,那他就不是熊欣,他既然是CIQ食品科的监管员,他就应当把老韦玩弄于股掌间。老韦虽然人称“猴头”,能够搞点与众不同的花样,但他毕竟不是孙悟空转世,他永远变不出满池塘的鳗鱼。老韦满脸堆起勉强的笑容,他得邀请熊欣去吃饭,他带着拉拢的口吻说:“春秋本味几天前刚开业,菜色顶呱呱,茄子伪装成鲍鱼,在外观上绝对可以以假乱真。这里离养殖场那么远,现在烈日又火爆,何必舟车劳顿去那里,就到春秋本味怎么样?”

老韦压根儿就不知道熊欣厌恶吃茄子,这虽然没有历史记录,但老韦肯定没有去核查熊欣点过的菜单,他就从来不点茄子煲这道菜,熊欣只是龇着大牙笑:“不急,可以等回来吃,那时肚子饿了,也可以吃多些,但请你记住我从来不吃茄子。”熊欣像一个坚贞的战士不被敌人利诱,坚守自己的纯洁的本性。

黑色轿车行驶在烫得疲软的柏油路上显得灰头灰脸垂头丧气,不断冒黑烟,不断突突地喊叫,像只落水狗,等驶上了崎岖不平的山路,就突然变得忐忑不安跌跌撞撞。幸亏老韦及时刹住车,否则只差那么一小步就要从一只鸭子的身上碾过去,老韦非常失望地拿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眼镜上的雾气把他给骗了。赶鸭子的小伙子,就是天生的野蛮人,身材粗壮得变了形,黑压压的脸惨遭日光屠戮,突显出一块块饱满的横肉,他穿着大裤衩,踩着一双扁扁的拖鞋,手中抓着一根粗暴的竹竿,呼呼地鞭打空气,他是弱者的庇护神,强者的克星。在这场差点发生的事故中绝对是轿车的错,轿车没有错怎么会差点碾到鸭子,但这次赶鸭子的小伙子冤枉了老韦,老韦这次倒是没有撒谎,他声称是鸭子糊涂,怎么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横冲直撞,甚至要撞到车轮。但赶鸭子的小伙子死活要老韦赔偿鸭子的精神损失费,老韦不得不赔偿,这个人绝对是地头蛇,何况堂堂的K公司绝对不会抠到赔不起一只鸭子。熊欣坐在车上根本插不上一句话,他一直在车上打瞌睡,等到他突然醒过来,鸭子已经从车轮下大摇大摆地走了,所以他算不上是目击证人,何况他还得赶路,赶着晚上回去然后到春秋本味去品尝海鲜。

黑色轿车缓缓地驶进破败的鳗鱼养殖场,养殖场的招牌歪歪扭扭地挂在一棵樟树上,有点不成体统,招牌上的字在风吹雨淋日晒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残缺不全,假如还能辨得出是一个字,那么绝对说不出是什么字。鳗鱼养殖场怎么会这么破败,像经历了一场战斗的洗礼,老韦倒吸了一口冷气,就算是没有鳗鱼,也用不着这么荒凉吧。野草丛生,野猫出没,野鸟盘旋,已经算不上独特了,独特的倒是一群蛮横霸道的鸭子擅自闯进来,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到处拉屎,四处放肆,鳗鱼养殖场充斥着一股恶臭。

“鳗鱼呢?”熊欣望着空荡荡的鳗鱼养殖场说。

   “请抽根烟。”老韦按着打火机说。

“鳗鱼呢?”熊欣吸了一口烟说。

   “这里的景色蛮不错的。”老韦指着池塘里的水映着日光说。

池塘更显荒凉,因为水面飘着枯枝烂叶。

“景色是不错,可是鳗鱼呢?”熊欣把手叉进腰间说。

   “口渴了吧?那就喝口水。”老韦摸了摸额角的头

发说。

老韦赶紧把腰弯进黑色轿车里拿出了两瓶冰红

茶,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像极了一只瘦猴。

   “这回不渴了,可是鳗鱼呢?”熊欣把冰红茶塞进口袋里说。

   “嘿嘿,上次叫的那个坐台小姐还不错吧?”

   “是不错,细皮肉嫩,可是鳗鱼呢?”

   “我觉得你父亲现在的身体非常硬朗,让人察觉不出他已经七十多岁了。”

   “是挺硬朗,可是鳗鱼呢?”

   “你儿子应该毕业了吧,准备去哪工作了?”

   “是毕业了,可是鳗鱼呢?”

   “哦,鳗鱼啊,那肯定在池塘里。”老韦非常惊讶地喊出来。

   “那不是废话吗,在哪个池塘?”

   “这个池塘吧或者那个池塘吧。”老韦朝池塘一个挨一个地指过去。

   “你用得着这么指指点点吗?究竟是哪个池塘,你就直接指给我。”熊欣不耐烦地说。

   “这个池塘吧。”老韦指着一个池塘说。

池塘的水非常浑浊,根本暴露不了鳗鱼的踪影。

“是这个池塘吧?”熊欣抓起一个石子投进池塘,水面溅起一束水花,然后是一圈水纹,然后是一片宁静。

“是的,应该是这个池塘。”老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始终龇着牙微笑着。

“什么应该是,我问的是鳗鱼呢?”熊欣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照相机,他要给鳗鱼一个特写,他是为了保存证据,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有了这张照片,谁也不能狡辩。

“沉在池塘里吧。”老韦揣测说。

“那你把它们叫出来。”熊欣又点一根烟,他非常耐心地等待。

“我说不了它们的话,还是等等吧,它们在水里憋久了就会露面了。”老韦一直在喝冰红茶,一口接一口,他仿佛非常口渴。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蚂蚱飞过去了,蜻蜓飞过去了,乌鸦飞过去了……池塘依旧是那个模样,风撩过去时,水面泛起了粼粼波纹,可就是没有鳗鱼的踪影。

“鳗鱼呢?”熊欣有点不耐烦了。

“可能钻进泥土里了。”老韦揣测说。

“钻进泥土里了!”熊欣瞪圆了眼睛。

“应该是吧。”老韦始终龇着牙微笑。

“钻到泥土里那不就变成了泥鳅,我核查的是鳗鱼不是泥鳅。”

“是,是,可是它们都不肯露面啊。”老韦显得非常尴尬。

“那就是没有鳗鱼,我在K公司的配套鳗鱼养殖场里没有见到一条鳗鱼,那K公司这个批次的鳗鱼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记得K公司就只有这个配套鳗鱼养殖场。”熊欣的脸孔突然沉了下来变得异常严肃。

老韦依旧坚持说:“这柜鳗鱼都是从这个配套鳗鱼养殖场捕捞的。”

老韦不可能会自打嘴巴,他要是承认了这个货柜的鳗鱼是从别的鳗鱼养殖场弄来的,那不仅暴露了自己对法规的无知还承认了自己一直都在糊弄熊欣,而熊欣最厌烦的就是别人在糊弄他。

熊欣郑重其事地说:“我会将我见到的情况上报给领导,我在这里待了大半天就是没有见到一条鳗鱼的影子,哪怕是见到一条泥鳅也行,K公司难道就是这样糊弄我的,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

   “哪敢呢。”

老韦试图解释,但熊欣丝毫不让他解释,他当场宣布说:“回去告诉你们的老板,我在K公司的配套鳗鱼养殖场里根本没有见到一条鳗鱼,K公司的这柜鳗鱼不能出口英国了。”

“可是……”老韦心里一凉,滴下了冷汗。这可怎么办,英国客户一直在催赶紧发货呢。急躁像一群蚂蚁把老韦啃得血肉模糊残缺不全。

“可是什么?我要拍的鳗鱼照片一张也没有,让我回去怎么交代?”熊欣见到老韦这种憋屈的模样语气反而变硬了。

“那可怎么办好呢?老板还在等这柜货出口呢。”老韦从脸上尽力装出一副可怜样。

“你问我怎么办?”熊欣故意问老韦。

老韦点头哈腰,又给熊欣点了一根烟,他依旧龇着牙微笑说:“你是这个方面的专家,你总得给K公司指个方向啊。”

然后老韦突然话锋一转:“晚上再去点个小姐怎么样?”

熊欣似乎一点儿也不动心,他庄重地说:“晚上的事晚上再说,现在的事现在解决。”

“那可怎么好呢,这些鳗鱼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老韦表现出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他等待熊欣拯救他。

熊欣已经死死地掐住了老韦的命门,再掐下去,就两败俱伤了,他稍稍做出了让步,给老韦一个珍贵的提醒:“鳗鱼不露面,难道你就不会弄些鳗鱼给我拍个照?”

老韦惊呼说:“这样就可以了?”

熊欣鄙夷地说:“哼,你总不能让我空手走一趟吧,

你总得给我在领导面前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证据吧。”

老韦恍然大悟,他让袁涛和陶渊明去几公里外的一个菜市场买了一百多斤鳗鱼。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辆灰色的吉普车像喝醉了酒左摇右摆地驶了过来,袁涛和陶渊明拎着一个湿淋淋的袋子从车上走了下来。

老韦异常兴奋地对熊欣说:“你瞧,鳗鱼来了,一百多斤。”

   “嗯,这就是鳗鱼了。”熊欣点了点头,“这是我亲眼所见,K公司的配套养殖场里确实有鳗鱼。”

   “是,是。”

   “但这还不够。”熊欣突然打断了老韦的话。

老韦心里颤了一下,愣愣地望着熊欣的白发,熊欣似乎老了几岁,变得老成了,根本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嫉恶如仇的少年了。老韦琢磨着熊欣这些根根抖立的白发似乎又给熊欣灌输了什么阴招。

可是老韦这次却误解了熊欣,熊欣只是为了把现场的证据伪装得充足得当,达到无可挑剔。

熊欣拿起照相机,然后像个导演指了指袁涛和陶渊明说:“你们两个把鳗鱼的袋子浸到池塘里,记住得让我拍到鳗鱼。”

袁涛和陶渊明在池塘边摆了摆姿势,就把袋子浸到池塘里,袁涛把袋子的口子打开,喊道:“这样可以吗?”

   “好,非常好,再放低点,就这样。”熊欣轻松地按下了快门,他为今天的核查保存下了牢不可破的证据,谁都可以反驳他的报告,但谁都不能反驳他拍到的照片,假如池塘里没有鳗鱼,他怎么可能拍到鳗鱼的照片,那只能说那个人在混淆视听颠倒黑白挑弄是非。

   “那这些鳗鱼呢?”熊欣转过头去眯着眼睛问老韦。

   “这些鳗鱼啊,呵呵,承蒙你的指导,这些鳗鱼我自然是让袁涛拿到你家里去。”

   “不,不,这可不行。”熊欣推辞说,“这么多鳗鱼,我怎么吃得了。”

   “没事,没事,可以馈赠亲朋好友,这些都是K公司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熊欣惊叹老韦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他把自己肚子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出来,他也就不再继续推辞了,他指着袁涛说:“这样说倒是非常有道理,那就拿到我家里,然后记得跟我老婆说一声,我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第二天,熊欣嘴角里还带着一点纠缠不清的酒意就去向局长汇报核查情况,他非常肯定地说,K公司的配套鳗鱼养殖场有三百吨鳗鱼呢,这是他亲眼所见,他怕领导不信,就把照片拿给领导审核,他已经尽职尽责了,在炎炎烈日下驱车到几十公里外的荒郊野外去核查鳗鱼,而且没有捞到一点油水。

几天后冻鳗鱼的自检报告出来了,药残超标,这件事非常严重,假如在英国那边被抽到检查出药残超标,这批货将被扣留退运。品管部监控K公司产品的质量,但是谁都知道,产品就算质量出了问题也是要出货的,难道把那么多产品销毁了,谁会这么闲着没事拿钱去烧。老韦异常紧张地向副总经理报告,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办公室里泡茶听音乐,他就是一个“猴头”,总有绝招出奇制胜,他饲养了一条章鱼,每当产品的质量出现问题时,他总是犹豫不决,但章鱼可不会犹豫不决,它就在“出”与“不出”的牌子下挑选它最可口的食物,而老韦在“出”的牌子下专门放了章鱼最可口的食物,这个绝招果然屡试不爽,至少像得了神灵的庇佑,K公司总可以逃过一劫,利用这个绝招老韦在K公司风生水起,地位也是越来越稳固,但这个绝招他肯定不会传授给陶渊明,虽然他一直声称他非常无私,绝对不会藏掖着什么绝活。

老韦给这条章鱼取名“阿里巴巴”,因为这条章鱼掌握着K公司出口的钥匙,产品出口了,钱来了,就像宝库的门打开了。老板依靠一尊三宝佛庇佑K公司风调雨顺,老韦依靠一条章鱼庇佑K公司产品的质量。

    章鱼和三宝佛一样,就是为了求个心安理得,尽力而为。老韦每次在品管部开会时都非常委屈地说:“K公司迟早要毁在这群人手里,我每次都强调K公司得提高产品质量监控,但这些人上上下下都当成耳边风。”

    然后他又拍着桌子喊:“你们到了车间得懂得去吵架,像梁旭明,现在老板已经将国内业务交给他去打点,你们得向他取经,不要让我每天在这里无休无止地唠叨。”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发什么牢骚,你们现在的日子比我当年强多了,你们都不用去车间干活,你们只需要去车间吵架,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堂堂男子汉连骂人也不会,太监被惹毛了也会把宫女压在身体下,可你们呢,一代不如一代,阴盛阳衰。”

过了一会儿,老韦掐灭烟头,合上笔记本,当场把陶渊明、袁涛和秦力勤驱赶去车间,陶渊明、袁涛和秦力勤像出膛的子弹慌乱地冲出了办公室。

 

 

 

 

 

 

 

 

 

 

 

 

 

 

 

第十七回

 

夏晨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整整地躺了一个月,桃花已经谢了,荔枝也悄然上市了。

秦力勤走在路上,嘴里含着两粒剥了皮的荔枝,他的脸确实是鼓了起来,可是他并不会变得更英俊,至多从蛤蟆的脸变成青蛙的脸,而放荡的青蛙又连续几个夜里在水池边躁鸣不已。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啦。”秦力勤叫了起来。

“别叫了,你叫得我心烦。”陶渊明喊了起来。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啦。”秦力勤又叫了起来。

“你他妈的别叫了,你属狗的,叫什么叫。”袁涛指着秦力勤尖削高耸的鼻梁痛骂。

 秦力勤没有争辩,比起当一个辩手,他更愿意当一只青蛙,青蛙不断地叫喊,青蛙的叫声单调枯燥,正是他在K公司生活的形象写照。

陶渊明依旧在忙,但他不知道忙什么,老韦隔三差五就说要把陶渊明调离实验室去处理品管部更棘手的事,但每次他都失信了,陶渊明反而充满感激,因为袁涛每次都当了老韦的挡箭牌,陶渊明反倒轻松自在。可是邓秀清又要像一只聒噪的青蛙在电话里谈论他的儿子了,米晶喝了一杯浓茶又要拿着歌谱对着窗口唱歌,歌声经过她的嗓子的折磨变得一点儿也不像歌声,倒像是黑夜里猫头鹰的叫嚣,陶渊明只能从实验室里出逃,但他肯定不会逃进车间,而是躲在车间的更衣室里找林如雪插科打诨,他说军训时扣动一把枪的扳机,子弹却飞到了树上,林如雪笑得入了神把两片兔牙暴露无遗。

夏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两个主治医生依旧喋喋不休地争论,夏晨始终没有醒过来可把他们乐坏了,因为夏晨没有醒过来,所以谁也不能驳倒谁,死了还是没有死,这只能等夏晨醒过来了才能判定。

   “还是没有醒过来?”下巴布满麻点的主治医生明知故问。

   “没有醒。”年轻护士回说。

“还是没有醒过来?”鼻子布满黑点的主治医生明知故问。

“没有醒。”年轻护士回说。

   “给他两粒药片。”

    年轻护士非常惊讶地说:“他什么都吃不下。”

   “那就什么都不要给他。”下巴布满麻点的主治医生带着强硬的口吻说。

   “那就是不用管他了?”年轻护士的眉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能,还是得给他两粒药片,这样就证明医生给他瞧过了,他吃不吃是他的事,这跟医生没有一点关系,医生只能救人不能救命。”鼻子布满黑点的主治医生显得非常无奈,因为这个奇怪的病彻底暴露了他医术的粗疏。胖护士过于疲劳跌下楼梯崴断了脚,这个年轻护士呢,身材柔和得像朵轻云,声音细腻得像只夜莺,两个主治医生都宁愿为她心花怒放,也不愿为一个植物人劳神,他们一个约她去电影院,一个约她去咖啡厅,奇怪的是年轻护士都没有拒绝。

谭厂长调查了一个多月,闷闷不乐,但他的思维简单明了,他的思维就是在海边钓鱿鱼训练出来的,干脆利落,既然叉车没有任何问题,那肯定是棕榈树的问题,不要在问题里找问题,而要在问题外找问题。谭厂长经过缜密的分析推断出结论:棕榈树过于高大粗壮,遮挡了夏晨的视线,让他不得不撞到棕榈树,作为一个负责任的调查组组长,他提议挖走K公司的所有棕榈树。

这一个提议就立刻遭到薛定竭力反对,那么多棵树为什么就偏偏挖棕榈树,难道棕榈树就得无条件地当替罪羔羊。薛定认为谭厂长的结论非常有道理又非常没有道理,谭厂长非常不满地骂道:“薛定,他妈的不要以为你是个高材生,每次给我误导的就是你。”

薛定辩称:“我只是客观说话,现在的受害人是夏晨,只有他知晓事故的原因,这牵连不到棕榈树。”

   “那好,你就让夏晨醒过来,他醒不过来,你就不要进我的办公室。”谭厂长把薛定赶出办公室,气呼呼地甩上门。

夏晨的老婆非常年轻,但不是非常漂亮,有姿色,但不是特别吸引人。她表情呆滞,神情恍惚,一会哭,一会笑,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改变了她的一切计划,她的张家界之行彻底泡了汤,他责怪夏晨怎么变得这么刁钻,竟然挑时间跟她作对,所以她一直认为夏晨是故意撞到棕榈树,他的目的就是阻止她去张家界,假如不是为了照顾她,她已经战战兢兢地走在张家界的玻璃栈道上,现在呢,每天就只能对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她的皱纹纷纷露出来大吐怨气。夏晨已经躺了一个多月,他的老婆蠢蠢欲动,她试图寻觅一个情人,不然这寂寞的日子她怎么能够熬过去,她得为她的青春着想,她的青春可不能花在这个木瓜身上,但夏晨显得非常平静,他静静地躺着,像要被殓进棺材里,他们两个人突然隔了一个世界。

薛定望着夏晨的老婆,她就像一颗青橄榄,咋看一下是苦涩的,但细细品尝却非常甘美,突然一道闪光穿过他的眼帘,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狡诈的微笑,他决定对夏晨以毒攻毒。

薛定带着调戏的口吻同夏晨的老婆攀谈,夏晨的老婆也惊讶自己的青春还没有耗尽,竟然能勾引得住男人,她的话也渐渐变得露骨起来,在她的心里夏晨跟躺在棺材里没有区别。

薛定趴在夏晨的耳朵边悄悄地说话:“你猜猜我到底跟你老婆说了什么?”

夏晨依旧没有醒来,表情非常平淡。

薛定又继续深入剖析说:“你瞧瞧你老婆的身材,那么勾人心魂,两个乳房就像两只羽翼未丰的乳鸽,我坦白说,我恨不得扒光她,吞吃了她的乳房。你再不醒来,我就强奸了她,还有你的女儿也一起强奸了,然后一起卖到妓院。”

    奇迹该出现时就会出现,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夏晨的手指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他将要苏醒过来。

薛定像只中了弹的猴子尖叫起来:“医生,医生,醒了,醒了。”

两个主治医生纷纷冲进来,有点神经错乱,摸不着头脑,惊呼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谁醒了?”

   “是病人,他醒了。”薛定指着病床上夏晨激动地说。

   “你给他做了什么手脚?”

   “我什么也没做。”薛定尴尬地说。

   “不可能,你没做什么,那你也肯定说了什么。”下巴布满麻点的主治医生不满地说。

   “我说了,我就说他要是不醒来,我就强奸了他的老婆。”薛定吐出了实情。

    鼻子布满黑点的主治医生惊叫了起来,他大声喊道:“哈,哈,哈,这就对了,仇恨,仇恨维持住了他的生命,仇恨让他醒了过来,他已经把你当做奸夫了。”

“他会杀了你的。”下巴布满麻点的主治医生恐吓说。

“这我不管,我只要知道真相。”薛定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夏晨微微地睁开了模糊的双眼,主治医生得进一步确认他是醒过来了,而不是一场无厘头的梦。

“这是几根手指?”下巴布满麻点的主治医生伸出一根手指。

“一根。”夏晨轻轻地说。

“这是几根手指?”鼻子布满黑点的主治医生也伸出一根手指。

“一根。”夏晨轻轻地说。

“是啊,他醒过来了,他两次都说出了一根手指。”

“这肯定不是一场梦,这要是一场梦,他肯定会说这是两根手指。”

“我就说,他肯定会醒过来。”下巴布满麻点的主治医生拍了拍夏晨的肩膀。

“我也是这么说,你就是不信,现在应该相信了吧。”鼻子布满黑点的主治医生拍了拍下巴布满麻点的主治医生的肩膀。

“给他两粒药吧,既然他已经醒过来了。”鼻子布满黑点的主治医生吩咐道。

年轻护士非常郁闷,她无缘无故又多出了一份活,六月就是一个骗人的月份,她被夏晨骗了,他竟然没有死,还醒了过来。

几天后,薛定探望了夏晨,夏晨已经忘了薛定在他耳边说过的话,他只记得那时有一只蜜蜂在他的耳边嗡嗡叫,然后他似乎被毒刺扎了一下,奇怪的是那种痛是扎根在心里而不是耳朵,痛折磨着他的恶梦,他挣扎着,恶梦突然消失了,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你说你听到蜜蜂嗡嗡叫。”薛定惊讶地问,夏晨这个白痴竟然把他当成了一只蜜蜂,薛定虽然不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但也不应当同蜜蜂沾上边。

   “我不能肯定那是蜜蜂,但我能肯定我被蜜蜂叮咬了。”

薛定也不同夏晨继续讨论蜜蜂了,他让夏晨竭尽全力地回忆撞车的过程。夏晨的记忆突然变得异常牢靠,异常细致,他竟然记得那天那棵棕榈树有几片叶子,而且三片叶子已经枯萎了,他一五一十地说出了真相,他清晰地记得:“是的,那时天阴沉沉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只乌鸦也没有,秦力勤走过去时还跟我打了招呼,秦力勤这个贪吃鬼,居然把一块手抓饼塞进裤袋里,他能瞒过我的眼睛,但我的鼻子怎么可能被轻易地瞒过,我的鼻子实实在在地闻到了手抓饼的味道。我的叉车在行驶,但我突然听到了歌声,不是鸣鸟的歌声,我在农村长大,耳朵听惯了鸣鸟的歌声,我的耳朵有足够的辨识力,那绝不是鸣鸟的歌声,但那歌声诱惑了我,它捆绑住了我的手脚,我试图挣扎,可是我挣揣不开,我就像一只甲壳虫被蜘蛛网紧紧地缠裹住了,而叉车就一直往前驶,我操纵不了它,它撞到了棕榈树上,我就晕了过去。”

夏晨的脸上露出异样的惊恐,他怕再次听到那歌声。可是那究竟是什么歌声呢?薛定倒是犯了难。

   “米晶的歌声。”秦力勤给他点拨了关键。

   “米晶的歌声,你怎么那么确定?”薛定吃惊地问。

   “我也听到了歌声,那天我就坐在阳台上,米晶就倚靠在窗口唱歌。那天我就只听到一种歌声,那就是米晶的歌声,我熟悉她的歌声,像鬼魂从地狱里传出哀鸣,让人顿觉寒意阵阵。”秦力勤非常确定地说。

真相从草丛里拨出来了,却变成一条凶狠的毒蛇。米晶的歌声,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歌声,竟然让叉车自己去撞棕榈树?

薛定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去查史料,让他惊恐的是,这竟然同古希腊塞壬的歌声如出一辙,塞壬用歌声让过往的水手倾听失神,船只触礁沉没。米晶用歌声让夏晨倾听失神,叉车撞到棕榈树。

这是恶魔的歌声,应该驱逐她,恶魔,妖怪,她将害死多少人,多少人将会献身,多少人将会妻离子散,多少人将会骨肉分离,多少人将阴阳相隔,应该驱逐她,魔鬼,妖精。

“不行,不能驱逐她。”谭厂长却给薛定当头棒喝。

“为什么?”薛定差点碰落一只水杯,他慌慌张张地说,“米晶现在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为什么不能驱逐她。”

“老韦已经提过驱逐米晶了,但老板说她的价值抵得过一个车间的工人。”谭厂长慎重地回答。

   “他能有什么价值,就她一个老女人,到妓院就是日日夜夜服侍人也赚不到几块钱,她竟然能抵得过一个车间的工人。”薛定大喊大叫。

“你给我闭嘴,你什么都不懂,你叫什么叫?”谭厂长训斥起了薛定,“她的表哥在税务局做些手脚就可以替K公司减免上千万的税务,你呢?你每天都在浪费K公司的茶水,你就懂得叫,我跟你说,就算老韦是她的部门领导也得避她三分。”

薛定顿时哑口无言,他是一个高材生,他读过历史,一个钱学森可以抵过五个师,而米晶在历史的长河里居然可以媲美钱学森。

   “那现在怎么办?”薛定已经黔驴技穷,像一根萎了的丝瓜,耷拉着脑袋。

“什么怎么办?该办的事就去办。”

“我是说叉车师傅,他们听了我的报告,谁也不敢去开叉车。”

“这群笨蛋,肯定都没读过书,这个也得让我教吗?难道不懂得掩耳盗铃?难道不会在耳朵里塞棉花?耳朵里塞棉花还会被诱惑去撞树吗?”谭厂长总是保持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

“这倒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薛定嘟哝着说,虽然他有点不情愿。

从此,K公司的叉车师傅都得在耳朵里塞两块棉花才能开叉车,而米晶依旧在窗口唱歌,她的歌声失去了诱惑的魔力,叉车再也没有撞到棕榈树,棕榈树更加枝繁叶茂,而高个子和矮个子就常常把这当作他们巡视的成果。

近日,老板下了一道规定,凡是K公司的员工都得佩戴K公司的徽章,徽章的图案没有一个人会有疑异,一轮旭日从海面冉冉升起,象征着K公司蒸蒸日上,这徽章图案的灵感来自清明节那天夜里,老板的父亲给他托的梦,梦里一朵向日葵从水池里缓缓地冒出来。

    可是徽章的佩戴位置却产生了疑异,一派主张应该佩戴在左胸,称为“左派”,“左派”的依据是古代的“虚左以待”。一派主张应该佩戴在右胸,称为“右派”,“右派”的依据是现代的“以右为尊”。但陶渊明为了避免争斗,把他佩戴在中间,他非常提倡中庸之道,可是这样他反倒变成了人人攻击的对象。

 “我孤独。”秦力勤喃喃地说,“我孤独。”

“你怎么形容你孤独?”陶渊明不解地问,他从没有读过《孤独》这本书。

“我只能贩卖自己的影子。”秦力勤沮丧地说。

“那叫什么孤独,你至少还有影子可以贩卖。”

“那样子我就不孤独了。”秦力勤的心里就不那么纠结了。

陶渊明盯着秦力勤的那幅傻瓜脸,质问说:“你什么时候孤独过?”

“是啊,当我孤独时,我就从厕所里拿走手纸,那个洗厕所阿姨把手纸放进铁盒里供大家使用,我就把它悄悄地拿走,我见一粒拿一粒,见两粒拿一双,积累下来就可以堆成一座小山,单是瞧着这座小山,我的心里就非常舒坦,至少我在K公司还能挖到一块墙角。”

“这么多手纸你用得完吗?”陶渊明指了指墙角的一堆手纸说。

“用不完,三年都用不完,我的屁股那么小,我也不总是流鼻涕。”

“用不完?那你拿这么多手纸究竟有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这是胜利的标志。再说我可以施舍给别人啊,当别人急着用时,我会撕一块手纸给他,他还会十分感激我哩,这样我就不是一个盗窃的人,而是一个慷慨解囊的人。”

“K公司就葬送在你这样的人的手里。”陶渊明不满地说。

“你不想挖吗?那就是你的错,因为K公司里人人都在挖墙角,你不挖别人会代替你挖。”秦力勤辩解说。

   “这是你的歪理。”

“歪理?要是歪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追逐。你说那些贪官啊,他们贪的钱可以花几辈子了,可是还是继续贪,因为这手要是不听话了,这手就不会停下来了。所以我去厕所,虽然我明明知道已经不需要那么多手纸了,可是手还是按捺不住啊,我的手指里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咬,我的手停不下来啊。”

“在生物学上,你这是条件反射。”

“我认为不是,应该是吸食了鸦片,中毒了,而解药又只能是鸦片,不得不吸,不吸反而难受。我不能阻止别人堕落,原来我自己也可以跟着堕落,有时觉得自己也能堕落,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你为什么总是要拿呢?”陶渊明摇了摇头说。

“世界给我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我奉行拿来主义,只要不犯法。”秦力勤狡辩说。

“你拿了别人的东西不叫犯法?”

“哦,这个你不懂,只有被抓到才是犯法,只有被抓到的小偷才是小偷,没有被抓到的小偷就不是小偷。”

“我知道了,你肯定要把手纸卖了。”

“不,我不卖,手纸多了我才不会卖,我送给人。”

“送给谁?”陶渊明惊讶地问。

“谁要就送给谁。”

“我知道了,你拿了那么多手纸就是为了送给人。”

“是送给人,而且不用花一分钱。”

“我明白了,你这个白痴,你拿走手纸再送给人,你这样做不是多此一举。”

“你明白什么,不,你什么都不明白。”

“我知道这就是贪官的行径,贪污了钱,再拿出来捐款,标榜自己是慈善家。”

   “我也是这样认为,我要是当了官,绝对也是一个贪官,我的手按捺不住啊。”

秦力勤非常惆怅,他总是懒得去车间,他不去车间时就躲到宿舍里去炖排骨,排骨清香四溢,让陶渊明不得不尾随过去。

“几个月过去了,我对品管的业务还是一窍不通。”秦力勤委屈地说。

“那没什么,我也是差不多。”陶渊明一边嚼排骨,一边安慰他说。

“那不一样,老韦器重你。”

“老韦器重每一个人,所以让每一个人都去车间。”

“你说,我是在消磨青春吗?”

“这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你认为可耻吗?”

“不,不懂得消磨青春的人才可耻。”

陶渊明和秦力勤于是一起吃炖排骨呷啤酒庆祝他们光荣地荒废了青春。

几天后,一个电话就搅乱了品管部的和谐气氛,K公司在永乐超市销售的罐头,标签上的QS编号用的竟然是速冻水产品的编号,这不是驴头不对马嘴吗,顾客就向K公司投诉,要求K公司赔款。

老韦破口大骂袁涛,袁涛支支吾吾地说一切都是按他的要求操作。

   “我会这么愚蠢吗?”老韦的目光穿透眼镜,射了出来,明晃晃的像两把锋利的剑。

    袁涛哆嗦了一下,他不得不闭口,他就是非常困惑,那个标签就是老韦给他的,他连瞧都没有瞧就给了纸箱厂,怎么就会出错了呢,这的确是不可思议极了。

   “幼稚!幼稚!”老韦狠劲地敲打着藤条椅,“简直是白痴,这么明显的错误,太荒唐了。”

老贾没有责任,他只负责研发。陆号坡没有责任,他只负责生产。那责任就只能是品管部,参与设定标签的就只有老韦和袁涛。顾客要K公司赔款,老板就得处罚老韦和袁涛,他们是这件事的经办人,老韦被罚了一千,袁涛被罚了五百,袁涛非常冤枉,但他只能承受,因为老韦就相信他一个人。

“我就说了,用老板的头像当商标绝对不吉利,瞧被罚款了吧。”秦力勤极力地吹嘘自己的远见卓识。

 秦力勤非常不满K公司的罐头商标,一个几乎秃了顶的人的图片居然成了商标,这不就预示着这场生意一定会输得精光,但老板对自己的这张照片却非常得意,因为那一年他已经五十岁了,而K公司正在这时风生水起,所以那张照片笑得有点不自然。

“这肯定是一场阴谋。”陶渊明私下判断说,“这绝对是故意的,这么愚蠢的错误只有白痴才会犯上。”

诚然这就是一场阴谋,老韦的的确确在标签上设下了陷阱,袁涛这个白痴只是做了一个替罪羔羊。老韦判定袁涛绝对不会去复核标签的内容,因为袁涛对老韦向来是言听计从,不敢违抗。老韦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就算错了,袁涛也不会去争辩,但陶渊明可不一样,他常常会发现老韦犯了错,虽然没有当面指出,但私底下就经常把它戳破,赵素娟据此认定陶渊明肯定可以当上品管部副经理,可是老韦对这件事却耿耿于怀,时时把陶渊明当成一种威胁,他拒绝提拔陶渊明成为品管部副经理,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时时刻刻盯着他,会让他如坐针毡。

老韦故意在标签上犯下愚蠢的错误,然后他让友人打电话投诉K公司,K公司只能赔钱,老韦被罚了款,但K公司也被罚了款,比起K公司被罚款的数目,一千元几乎少得可怜,而K公司的罚款的一半已经辗转进了老韦的口袋。

“K公司就要毁在你们这些粗枝大叶的人的手里。”老韦敲着桌子非常不满地叫嚷,“我在K公司任劳任怨,干了十几年,不知为K公司节省了多少钱,可是老板会计较这些吗?老板会因为你为K公司节约了钱而奖励你吗?不会的,你为K公司节约钱那根本不算赚钱。”

早春的一个半夜里,奇怪而高兀的天空闪着十几个鬼眼,野鸟像幽灵嚎叫地飞过,冷风呼呼地吹,吹得整个海洋大世界广告牌稀里哗啦的响,一个遥远的大海彻彻底底地响在耳边。值班氨机工于凡像一个英勇的渔夫,他头顶冷风,手握钢锯,眉毛粗短似尖刀,头发像野马的尾鬃在风中飒飒飘扬,弯曲的身体宛若一束掷地有声的闪电,他拉动一根粗壮的手臂将一根粗大的电缆碎尸万段,然后急匆匆地把碎尸藏进摩托车的后备箱里,就像一只猥琐的黄鼠狼。在K公司,谁也不愿意比别人落后,谁落后谁就得喝西北风。

秦力勤老是在鱼钩的尖端穿上一条小蚯蚓,然后潜伏在水池边钓金鱼,他钓了几头金鱼,又把金鱼投进池塘里,继续钓,他借此证明金鱼贪得无厌。

陶渊明突然提醒秦力勤:“你干嘛不把池塘里的金鱼都钓出来贩卖。”

是啊,为什么不能,难道他就不能继续挖一下K公司的墙角,反正金鱼没有了就说是被野猫吃了,K公司不缺少野猫,野猫浪荡成性,到处杂交,野种不绝,野猫为了繁衍肯定得不停地吃金鱼。

有一天,秦力勤异常惊恐地说:“那天夜里,北极星吐射耀眼的光辉,时钟刚敲了十二点,我在钓金鱼时,一个鬼魂从池塘里飘了出来。”

“你说的是一个鬼魂?”

“是的。”

“你说鬼魂从池塘里飘了出来?”

“是的。”

“难道那不会是你自己的身影?”袁涛反问说。

“你这傻瓜,难道我还不能辨识自己的身影?”

“你肯定眼花了,或许是光线的问题。”陶渊明也不相信地说,“海市蜃楼,你没见过吧,就是这种现象。”

“不可能,我能确定那是一个鬼魂,二十几岁的模样,然后他似乎要开口说话,野猫突然叫起来,他就走了。”

   “这倒是奇特,鬼魂竟然怕猫,你能确定那是野猫在叫?”

   “应该是鼠妖吧。”陶渊明揣测说。

   “我不知道,你们今晚见了肯定会非常吃惊,假如不会惊恐的话。”秦力勤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假,他一定要陶渊明和袁涛给他当见证人。

那天夜里,北斗七星像一只勺子,分外耀眼明亮。陶渊明、袁涛和秦力勤守在水池边,一起等待鬼魂的出现。

   “凛冽的寒风。”袁涛哆嗦地抖了一下。

   “是非常凛冽的寒风。”陶渊明搓了搓掌心说,“春寒料峭,风利似刀。”

“现在什么时候了?”袁涛转身问秦力勤。

“十二点还没到,十二点可是一天的风水岭,十二点鬼魂才会出现。”秦力勤解释说。

   “你不会见到了金鱼的影子吧?”陶渊明总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宛若处在梦中。

   “不可能,金鱼的影子只能投在水池里。”

   “那肯定是你自己的影子。”袁涛还是坚持自己的见解。

袁涛小时候见到投到墙壁上的影子就怀疑有人跟踪他,可是当他转过身去,身后一片静悄悄,他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

十二点过去了,夜色变得朦胧,棕榈树叶晃动魅影。

   “瞧,那个鬼魂来了,他从水池里出来了。”秦力勤嚷了起来,“我没骗人,那就是鬼魂。”

   “假如不是我亲眼见到,我肯定会认为是你这个鬼在说鬼话。”袁涛脸色变得惨白,这是他一生中最精心动魄的时刻。

   “我觉得我不是在梦中,你拧我一下。”

    袁涛拧了一下陶渊明的胳膊,胳膊非常麻痛。

   “我相信他有话要说。”秦力勤见到了鬼魂在张口。

    陶渊明见到鬼魂的面孔非常惊讶地说:“我不得不说我见过他。”

   “你是说你认识他?”秦力勤讶异地望着陶渊明。

   “什么?!你竟然认识这个鬼魂!”袁涛觉得这事匪夷所思。

   “我不认识鬼魂,他活着时我却认识他。”陶渊明已经非常肯定他是谁了。

   “谁?”

   “萧石!他就是萧石!落在水里淹死的,他竟然变成了鬼魂。”

   “你是说他是K公司的人?”秦力勤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生是K公司的人,死是K公司的鬼。”袁涛感叹说,他有时也会变得多愁善感。这是画画时传染的,当你画落花时你不得不伤春,当你画落叶时你不得不悲秋。

   “别说了,你瞧,他开口了,他说话了。”秦力勤赶忙打断谈话。

   “他竟然没有变成厉鬼。”

   “那只是鬼魂,像雾又像烟。”

   “听到了什么?”

   “什么?”

   “他肯定在说话,他的嘴巴是张开的。”

“他说离开离开。”秦力勤竖起耳朵仔细听。

“离开哪里?”

“不,他说远离女人远离女人。”陶渊明隐隐约约的也听到了说话声。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他走了,像一股风飘走了。”

“可怜的人!”

可是这究竟是一个可怕的预言呢,还是一个可怕的警告?

寒风比鬼魂更能让每一个人哆嗦颤抖,星星在空中的马厩里跺脚,它们要冲破樊笼,向黎明冲去。

廖子豪为喻子怡在家里挖了一个地窖,但他并不是为了金屋藏娇怕人知晓,因为廖子豪和喻子怡有私情在K公司并不是一件私密的事,总有人生来眼睛就像鹰一样尖锐,又拥有像狗一样异常灵敏的嗅觉,他们可以从一阵风扯弄出一片影,然后添油加醋地加工成了一道实实在在的新闻。

   “你们知道吗?昨天廖子豪竟然让花店寄九朵玫瑰花给喻子怡。”

   “你们知道吗?昨晚喻子怡坐进了廖子豪的白色丰田轿车。”

   “你们知道吗?昨夜廖子豪和喻子怡进了月牙湾酒店吃饭,然后都没出来过。”

    对于众人的议论,喻子怡一点儿也不惊讶,她认为众人是大惊小怪,他们没读过书难道还没听过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代代相传,连不识字的老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段。

喻子怡的丈夫就是一个侏儒,他竟然比喻子怡矮了一个头,喻子怡非常愤怒地称呼他武郎,武郎不卖烧饼,而是卖馒头,一天能卖几百个馒头,但武郎并不是他的第一个丈夫,而喻子怡的第一个丈夫也已经不再认得她。

喻子怡嫁了第一个丈夫的两年后竟然偷偷地爱上了一个不是十分英俊潇洒但非常风流倜傥的男人,她的丈夫非常死板,死板得像一块冷板凳,不懂得糊弄一些讨巧的话,根本不能让她心花怒放,所以她要离弃她的丈夫,于是她要设计一个假死的场面,让自己凭空消失,这总比雇人杀死她的丈夫要仁慈得多。喻子怡串通了一个黑道上的人,买了一具女子的尸体,她把婚戒戴在那个尸体上,让她的丈夫绝对相信她已经死了。她的丈夫见到女子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但是手指上的婚戒呢,戒指是不朽的,戒指确实是他当年亲自戴到她的手上,戒指是祖传的,祖传的戒指绝对冒充不了,他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好把尸体火化,又哭了三天三夜。然而,他太爱她了,他的死板并不能掩盖他对她的爱,因此他不忍心将骨灰深埋到暗无天日的地底下,成天把她的骨灰带在身边,这样的深情让喻子怡听了深受感动,原来她在丈夫的心里是这么有分量,这种爱比山高比海深。她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离开情夫,回到丈夫身边。那天,黄昏露着一抹霞光,池塘闪烁着鱼鳞,鸭子摇摆着尾巴,她悄悄地跟在丈夫的身后,像个幽灵,轻轻地叫唤他的名字,期待看到他既惊且喜的神情。然而当她的丈夫转过身来看到她时,只是淡漠地问她:“你是谁?”“我是你的妻子呀!”她回道。“不,我的妻子已经死了!我亲手把她火化了。”她的丈夫坚定地说。“那不是我,我根本没有死呀!”她几乎快要崩溃了。“不,我的死去的妻子的手指上戴着我给她的祖传戒指,你没有,你不是我的妻子。”她的丈夫据理分析说。“他这样爱我,怎会只记得那枚戒指?怎会忘记我的容貌呢?”她在心里自己问起自己来。然而,无论她怎样解释,她的丈夫始终不相信眼前人便是他的妻子,因为这个女人的手指上没有那枚祖传的戒指。

隔了几天,喻子怡决定再次嫁人,也就是嫁给了现在这个比她矮一个头的武郎,武郎卖馒头,她嫌武郎比他矮一个头,一起卖馒头在大庭广众下肯定会被人嘲笑,她就自己锁在屋子里。隔了一年,喻子怡决定到K公司的罐头车间,过了一个月,她竟然奇迹般地勾搭上了廖子豪,因为廖子豪不是非常英俊潇洒但绝对是高大威武。

   “我不让你拥有我的嘴唇。”喻子怡用手指压着自己的嘴唇。

“为什么?”廖子豪有点不快地望着他,他的舌头非常渴望探进她的嘴里。

喻子怡推开廖子豪,非常郑重地说:“我的嘴唇已经发誓对我的丈夫忠诚。”

“但是我的嘴唇已经拥有了你的屁股,难道还差一个嘴唇吗?”廖子豪带点怨气反问道。

“是的。”喻子怡带着微笑回说。

“这有区别吗?”廖子豪突然惊叫起来。

“有,我的嘴唇发过誓,但我的屁股没有发过誓。我就算越轨我也得信守我对丈夫的誓言。”喻子怡一板一眼地说,她不愿献出嘴唇背叛她的丈夫。

“好吧,那就让你的嘴唇对你的丈夫忠诚,我只愿意拥有你的屁股。”

廖子豪瞅着喻子怡的屁股上的一块红斑,那块红斑奇形怪状就像夜空里一座诡异的星座摄住了他的心魂,他突然兽性大发,像荒野里的一头狼,嚎叫了一声,再次用嘴唇咬住了喻子怡的屁股,屁股上一股奇异的薄荷香味席卷春风涌进了他的鼻孔,让他变得异常温顺了。

这是四月的一天,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第十八回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天气没有比天气预报上说的糟,天气预报天天在恐吓人,说什么清晨有暴雨,可是清晨乌云倒是按时来,但雨点纷纷告了假,中午都过去了,蜻蜓也飞过去了几只,可是连一滴雨的痕迹也没有,颓唐的乌云变得颓废了。陶渊明把手插在裤袋里,蜷曲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像枯草伏倒在额头上,他在走廊里倒退着走路。

陶渊明最近非常无聊,就是从罐头里挑刺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那有什么意思呢?瞎折腾,折磨人,打着检验的幌子牟取私利,但这是邓秀清手中仅有一项特权,她不可能会放弃,她不希望自己在K公司成了一道可有无可的影子,她依旧希望能在K公司发点光发点热然后再发点威,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她总会和车间的工段组长吵成一片,邓秀清嗓门高,像是被引爆的炸弹,震得陶渊明的耳朵发晕。陆浩坡呢,他习惯躲在幕后,让他过来做见证时,他总是推托在画图纸,他画图纸比达芬奇画鸡蛋还卖力,一张比一张还不满意,他常说不知足才能上进,所以总有画个没完没了的图纸。老韦已经把邓秀清当成一个典范,自从梁旭明调去了业务部,她就成了老韦手中能拿得出手的牌,“你们瞧瞧,你们瞧瞧,这才是品管部应当有的风度,能吵架还要懂得吵架。”

品管部的工作枯燥无味,每天都像在嚼同一块干牛肉,说是监督产品质量,但更像是一个造假集团,总有写不完的假报表,总有签不完的名,陶渊明现在连签名都省了,每一份报表只签一张,因为CIQ连瞧也不会瞧,他们都麻木了,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会给假报表出谋献策。熊欣就当面怪责老韦造假都造得一点儿也不假,每份报表都是干干净净,一点皱褶也没有,可能吗?老韦唯唯诺诺,只是微笑着点头说:“是,是,是,你说的是。”“什么是,是,是,你总得给点改进措施。”熊欣拍打着报表说。“是,是,是,你是专家,你给支个招。”老韦依旧唯唯诺诺,微笑着说。熊欣摸了摸头皮,然后带着不屑的口吻说:“你也是品管老将了,怎么这种简单的点子也不会,你就不会用茶水把报表抹一抹,然后再揉皱了。”老韦像接到了圣旨,立刻吩咐写报表的人务必按熊欣的指示写报表。

老韦总像个鬼鬼祟祟的狱警,时不时地走出办公室巡视一下,然后审时度势,品管部的人比较多时,他就大吼大叫,“阴盛阳衰!阴盛阳衰!你们都不去车间却躲在这里读什么资料,这些资料能有什么用?你们要去车间实践。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太监啦,到了车间都不会爆粗口,我瞧着你们也都不像是斯文人。”陶渊明吐了吐舌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不是一个斯文人。

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向后退,陶渊明在走廊里倒退着走路,心里背诵着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桃花源究竟在什么地方,也许这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可是这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呢?

陶渊明突然猜测几百年前的那个陶渊明究竟在干什么?饮酒?读书?采菊花?还是吟诗作赋?

吕良飞这只八哥,这个白痴,竟然爬到陶渊明的头上去了,人就是这么变幻无常。他还唱衰吕良飞呢,现在呢?吕良飞仅仅凭丁永涛的那张嘴巴就爬到他的头上,他比吕良飞白白地多读了一年书。他是一个本科生,但老韦始终不让他当品管部副经理,老韦给出的理由是他不够凶狠,在车间根本表现不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

陶渊明用拳头击打墙壁,强烈的不满从咬得咯吱响的牙缝里蹦了出来,然后他就突然撞到了房强。人总是不知道他身后有什么,但陶渊明希望是一只猫一只狗一只蟑螂,也不希望是房强,房强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他撞到了什么,肯定不是房强,那就一定是一堵墙。

 “他娘的,你撞到人啦。”房强捂着胸口大声嚷。

  陶渊明转过身去,惊讶地说:“我撞到人啦?我撞到谁?”

 “我,你的眼睛他妈长到屁股上啦。”

 “你,你是谁?”

 “我是房强。”

 “房强?”

“是,不然你认为是谁?”

“不,房强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就在这里。”

“不,房强已经不存在了。”陶渊明再次重复强调说。

“那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你是谁。”陶渊明摇了摇头说,“你爱是谁就是谁,这我可管不着。”

“你在胡说八道,我房强就站在这儿,连我的影子也在,我的影子绝对可以给我证明。”

“影子?那只是一只孤独的大雁,人最可怕的就是只剩下只能同自己的影子说话。”

“你扯远啦,我只要你说我是房强,你别胡扯。”

“不,房强已经不存在了。”陶渊明叹了一口气说。

“你胡说,我找老韦理论去。”房强绷紧脸,他要找那根救命的稻草。

陶渊明非常惊讶,他不可思议地瞪着眼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老韦已经宣布房强不存在了,而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确认房强不存在了。”

“我怎么会不存在了?”

“老韦在会上宣布房强不存在了。”

“这怎么可能,你们都在胡说八道。”

“不用着急,你会慢慢习惯的,现在你是有一点不习惯,就像人死去的时候总会有一点不习惯,但是每一件事情都有一个习惯的过程。”陶渊明安慰说。

   “那我来干什么?”

   “你不存在了,你来不来,你干什么不干什么,都无所谓。”

陶渊明继续倒退着走路,他就一直琢磨不透报表上那个签房强名字的人究竟是谁?

梁旭明调到国内业务部已经六个月有余,老板提拔他当了业务部经理,梁旭明凭着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他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傲视众人,这让老韦郁郁不乐,他在K公司摸滚打趴十几年,把一生最宝贵的青春都献给了K公司,但每次要加工资时他总不得不提出辞职申请要挟老板。老板眯着眼睛,露出几根黑牙,他用末指挠挠空荡荡的头皮,眼珠子转了一转,又给老韦加了二百块。

但是梁旭明呢?他仅仅过了半年就几乎和他平起平坐,半年前他还在罐头车间和工人争吵不休呢,半年后他居然爬到了自己一样的高度。

老韦语重心长地对陶渊明说:“不是我离不开K公司,说到底我到哪都是一个香饽饽。可能我的心累了,在这里耗费了十几年的青春,不打算到别的地方继续耗费。”

陶渊明认为这个说法不值一提,老韦似乎也瞧出来了,他又鼓励说:“你要认真去阅读资料,拥有扎实的基础,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先是品管部副经理,然后跟我一样。”

老韦每次都是用这种方式吊起陶渊明的胃口,他让陶渊明充满希望,但这希望似乎又是永远无法实现,跟他一样,那是什么?品管部经理,不可能,老韦绝对不可能让陶渊明爬到他一样的高度。陶渊明有点斯文,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不像梁旭明可以当众揭下读书人温柔敦厚的面纱,然后泼妇骂街,梁旭明在车间里就是天天吵架,月月吵架,老板从他身上终于见到了K公司的未来,一种敢作敢为的精神将让K公司成为百年老店。梁旭明总是胸口佩戴K公司的徽章,这个徽章浓缩了他对K公司的无限忠诚,这个徽章比他的影子还珍贵,他可以失去影子,但他绝不能失去K公司的徽章。老板每次见到梁旭明胸口的徽章,牙齿笑得露出了嘴唇,他摸了摸胖鼓鼓的肚子,非常敬佩自己伯乐的眼睛。

梁旭明和李遥都是国内业务部经理,问题是谁管谁,当然是谁也管不了谁,而且还相互挖起了墙角。老板就在国内业务部成立了销售特别行动小组,组长分别是梁旭明和李遥。梁旭明领导的销售特别行动小组A组负责华北的业务,李遥领导的销售特别行动小组B组负责华南的业务,可是两个人根本没有心思花在经营业务上,当华北片区的顾客过来询问李遥时,他便摇摇手说:“没有,没有,没货。”当华南片区的顾客过来询问梁旭明时,他收起了三寸不烂之舌,干脆一声不吭,用死一样的沉默把顾客赶走。

当然最倒霉的是成晓刀,鹬蚌相争,渔翁受气,他成了一个受气筒。李遥让他去买香烟,梁旭明就让他就买啤酒,李遥让他写文件,梁旭明就让他去送样品。成晓刀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两半,这样就不至于像一个陀螺被吆喝得团团转。

李遥翘着二郎腿,嘴里咬着一根中华香烟,他的头上有一块刀疤,佛手螺那样大小,年轻的时候李遥是一个使刀子的狠手,几年后突然收了野性子,洗心革面,拜师学厨艺,但刀疤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让他在冲动中能寻找到他失去多年的自我,然后他就变得非常凶恶,眉毛竖起,脖筋条条饱绽。他的父亲有一次同何振天一起出海捕鱼,海上阴云突变,波涛涌起,渔船颠簸,铁锚松动,铁锚向何振天砸过来,他的父亲眼疾手快,推走何振天,却被铁锚砸断了一条腿,砸断的腿流出了许多血,不得不截肢,何振天永远忘不了那根流血的腿,于是就把李遥召到K公司,当然何振天没有让李遥区区只当一个厨师,而是破格让李遥当了国内业务部经理。李遥有点生意头脑,可是非常莽撞,倒像一点也不懂得生意,又非常喜欢吹嘘,他非但没有给K公司拉来多少业务,反而让K公司欠了几条赖账,但老板非但没有处罚他,反而是让他再接再厉。

一山不容二虎,这是老祖宗流下来的规矩,所以三国鼎立,终得归司马,否则三国之间就得相互厮杀。梁旭明的到来让李遥处处感到威胁,老板叮嘱他们相互合作,他们私底下就相互拆台。梁旭明说话像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可是李遥说话往往显得非常笨拙,还带点口吃,谁会喜欢听一个结巴的人说话,梁旭明谈稗官野史,李遥没有恶棍列传可谈,就谈起自己的刀疤。

“你知道吗?”李遥轻蔑地望着成晓刀。

“什么?”成晓刀手里拿着从小卖铺里买来的的芙蓉王香烟。

“刀疤。”

“什么刀疤?”

“你他妈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讲话。”李遥掐断烟头,然后用茶水浇灭火星。

 成晓刀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在听梁经理的话。”

“我告诉你,你的主子不是只有一个,他梁旭明是一个什么东西,肮脏,阴险,卑鄙。你别跟他弄成一路人,他一定会弄死你。”

“但你们都是经理,我都得听。”

“好吧,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假如我和他一起落水,你救谁?”

成晓刀不假思索地说:“我都不救。”

   “你这混蛋,难道你不会先救我吗?”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我也是旱鸭子,我谁也救不了,既然谁也救不了,那么就都别救了。”

 “你小子还是有药可救,不是撑着一条死筋。”

   “我跟你说,我这条刀疤就是这样来的,那是春节后,我喝着啤酒,啤酒这玩意喝多了就容易惹事,但这次我没有惹事,那个家伙,三角眼,一副豺狼相,总之谁见了谁都想扁他一下,但我没有扁他,我只是撞到了他,但我没有道歉,道歉就是娘们的专利,何况谁也不能证明谁先撞了谁。他推撞我,因为我喝了酒,他就料定我失去了力气,但我就把啤酒瓶砸向他,他就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在我的头上划出了这道刀疤,这个懦夫,他竟然颤抖了,他扔下了小刀,转身就逃,我没有追上去,因为血在流,医院在召唤我的伤口,我被人抬进医院,听说缝了十几针,我都觉得医生疯了,这么一点破伤口居然缝了十几针,可那算什么,胳膊腿还在就行。”

   “那你怎么没有追查那个伤你的人?”成晓刀追问道。

   “他也配,一个懦夫而已,一个连小刀也握不稳的人也配我去找他较量。所以,你别说什么梁旭明,我见到他就可以轻松碾死他,你在这里只能听我的。”

无论是李遥还是梁旭明,成晓刀都不能得罪,他只能从办公室里出逃,他逃到哪呢?他逃到了小卖铺,那里他将要征服一个人,一个女人,但绝对不是李英莲,李英莲勾搭男人,可是成晓刀却要征服女人。李英莲的指甲都涂上了紫色的指甲油,她掰着手指一根一根的琢磨,但她根本不能比出什么差异来。陶渊明已经不是他关注的对象,他实在不行,在研发部什么也弄不了,不像吕良飞几个月就爬上了品管部副经理,在品管部也差不多,不像梁旭明几个月就调去国内业务部当上了经理。现在呢,他连成晓刀都比不上,因为他把老婆都弄没了,当初就是她李英莲把他有老婆这件事添油加醋抖搂出去的,她给他推波助澜,他却像一潭死水。可是成晓刀呢,成天像一块狗皮膏药赖在了小卖铺,他用这种超越凡人的耐心守在时佳艳身边。时佳艳二十出头,不是非常高俏,但也不是非常矮胖,不是非常迷人,但也不是非常讨人厌,她竟然也到了小卖铺,可是到了小卖铺整天无所事事,所以成晓刀整天围着她团团转,她倒是非常受用,她始终不冷不热,让成晓刀捉摸不透,成晓刀只剩下穷追猛打一条路了,他甘愿成为她的影子,紧随着她,任她摆布。至于李遥和梁旭明打电话找他,他总可以推脱,“李遥正把我待在车上呢”或者是“梁旭明让我去广告部。”成晓刀非常清楚,李遥和梁旭明都不会相互去查证他说的究竟是不是事实,因为他们水火不相容,表面是风平浪静,私下却是惊涛骇浪。

陶渊明见到报检的沈彩菊就非常厌恶,这些CIQ的走狗,在CIQ面前谄媚献笑,可是在自己面前却颐指气使,有点狐借虎威的意思,沈彩菊在廖子豪的调教下已经变得非常圆滑,她已经能从容地游走在CIQ的人前人后,她始终相信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叫事,这个世界最悲哀的不是自己的青春逝去了而是自己生物手中没握住钱,但就算这样她也不应该欺负陶渊明,所以陶渊明到小卖铺买饭票时见到成晓刀和时佳艳你侬我侬的样子就特别厌恶,他恨不得破口大骂:“难道K公司就是花钱雇你们到这里卿卿我我的。没救了,没救了,K公司没救了。”诚然K公司是没救了,K公司隔三差五生产几天,但陶渊明每天却能见到K公司都有货物从月台进进出出,而且这样居然还能赚到钱,他非常困惑不已,难道一个空壳公司也可以按这个模式赚到钱?

通常,别的公司比起K公司来,起早摸黑是绝对要的,节假日也没能正常放假,监工时时盯在你身后。相比之下,这里不用起早摸黑,节假日正常放假,没有人会监视你,更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存在,一不小心就把你忘记了。权衡再三,陶渊明还是宁愿呆在这里像个幽灵无拘无束。K公司就是这样慢慢地剥夺了人的干劲,而人失去了干劲也就渐渐地变麻木了。

“你知道吗?我总是喜欢阅读《本草纲目》。”秦力勤在宿舍里一边炖排骨,一边读着《本草纲目》。

“为什么,难道你想当医生?”陶渊明非常惊讶地说,“我倒认为你不是当医生的料,那个鬼魂就让你惶惶不安,一池子的尸体绝对让你惊恐万分。”

“谁说要当医生才会去阅读《本草纲目》?难道阅读侦探小说就是为了当侦探?”这次轮到秦力勤惊讶了。

“对啊,难道就不能为了读书而读书。”陶渊明恍然大悟,他不再反对秦力勤阅读《本草纲目》。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阅读《本草纲目》?”

“我只知道只有想当医生的人才会去阅读。”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想当医生。”

“那你为什么要去阅读《本草纲目》?这一点你可没有告诉我。”

“我只是想了解草药。”

“草药?”

“是的,千奇百怪的草药,神奇的草药。”

“那你为什么要了解草药?难道你不是为了当医生而是为了当郎中。”

“我已经强调多次了,我不想当医生。”

“那你了解草药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知道草药是从什么草变来的?”

“不,不,我才不会去寻根溯源,我只是想知道李时珍有没有记载长生不老的草药。”

   “长生不老的草药?”陶渊明惊讶地望着秦力勤,他认为秦力勤肯定疯了,对,肯定在K公司里闲疯了,然后出现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幻觉,那个鬼魂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他一定会把它当做秦力勤发疯的证据。

   “是的,这是一个奇特的构想,我希望能找到那种草药。”

   “你找到了没有?”

   “一切还在途中,但有志者事竟成,就像制造一台永动机。”

“难道你想要长生不老?”陶渊明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人的一生说长很长,说短很短,可是除了期望能够长生不老,我们还能期望什么?”

“你已经找到了长生不老的草药?

“没有。”

“那你不是在瞎忙活?”

“人的一生说长很长,说短很短,可是除了瞎忙活,我们还能忙什么呢?”

“那你还阅读《本草纲目》?”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没有明确记载长生不老药,我只能仔细去阅读,否则我就不知道长生不老药是什么草药了。”

“我觉得你无聊透顶。”

“可是在K公司,我不阅读《本草纲目》,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做那才是无聊透顶。秦始皇统一了六国,他除了派人去蓬莱仙岛寻找长生不老药,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还会吃炖排骨。”陶渊明一点儿也不客气,他捞起一碗炖排骨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知道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药,炖排骨可以解决肚子咕咕叫的问题。但陶渊明突然觉得自己会不会是晋代的那个陶渊明吃了长生不老的草药活到现在,假如是这样,那还是不要长生不老了,那个晋代陶渊明还会吟诗作赋,可是活到现在变成了的自己,却只是K公司里的一只无头苍蝇。

梁旭明终于取得了海蜇皮的订单,这是他的第一个订单,他就像只性冷淡的母鸡被强奸了,产下了蛋,兴奋得过了头,喔喔地嚷个不停,他逢人就拍打他手里的订单。这个订单他千方百计地逃过了李遥的围追堵截,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客户骗到手,其惊险程度不亚于一部好莱坞大片。李遥非常惆怅,他就把成晓刀当成了出气筒,他怀疑成晓刀和梁旭明勾结在一起,为了惩罚成晓刀,他时不时就让他去小卖铺买香烟,这反倒便宜了成晓刀,他就不用从牙缝里挤出时间去陪时佳艳了,戏剧总是天天存在大反转,鹬蚌相争,这次渔翁倒是得了一回利。

成晓刀长得虎头虎脑,说话磕巴,走路慢吞吞,在史册里这类角色肯定上不了台面,因为没有一个史学家会有这样的一种魄力记载这类角色。可是成晓刀却深谙兵贵神速的奥妙,过了两个月他就把时佳艳急匆匆地拉到了床上。

   “你这是在强奸我。”

   “难道你不愿意?”

   “哎呀,我什么时候说愿意?”

   “我把你拉上了床,这不代表你愿意。”

   “好吧,但这不代表我的父母。”

   “谁要管你的父母,难道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们还要去播种。”

   “你这是强词夺理。”

   “反正我已经强奸了你,我已经玷污了真理,你又能怎样?”

果然,时佳艳的父母表达出了强烈的不满,他们斥骂自己的女儿是白痴,斥骂成晓刀是强盗,可是时佳艳的肚子却非常给力,两个月后她的肚子就慢慢地鼓了起来,她的父母灰心丧气,异常沮丧,他们摔烂碗碟,非常后悔把自己的女儿带进了狼窝,然后给一只长得异常别扭的色狼产下了狼崽。

李英莲这只老母鸡已经沉默了一大段时间,这次逮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切事都发生在她的眼皮底下,除了床上那一段得拜托一下想象力,她非得把这段故事胡诌成一个传奇,然后还特地强调说时佳艳在床上欢快地喊了三声, K公司的一堆老女人听了以后仿佛隔夜变成了处女,耳朵薄得像一片纸,个个羞红了脸,这些老女人刚刚从谭厂长那里喝过茶,可是这件事她们对谭厂长却守口如瓶。

谭厂长似乎被一团浓重的乌云笼罩着,他捶着桌子,非常愤怒,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响,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像结实的馒头,拳头已经预感到一场战斗就像暴风雨将要降临,它已经下定决心驱逐一个人。薛定见到谭厂长这个模样,已经夹着尾巴走得远远,但这次他错了,谭厂长并不是为了他动怒,也不是为了驱逐他,再说他已经是谭厂长的案上肉,谭厂长要修理他简直是在抬举他。谭厂长是要对一个人下狠手了,那个人就是谭双龙,没有错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谭双龙,但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他也叫谭双龙,他怎么可以叫谭双龙,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就叫谭双龙。谭厂长非常想将他轰出去,因为他和谭厂长同名同姓,天下姓那么多,他却偏偏姓谭,天下名字那么多,他却偏偏取双龙。更可恶的是天下公司那么多,他却偏偏到K公司,这不就是一只愚蠢的鸟撞到猎人的枪口,他除了躺着中枪,还能有什么选择。有一次谭厂长听到工人叫谭双龙的时候,他不禁转过头去,他以为哪个工人胆大包天,竟然对他指名道姓,当他转过头去他就见到一个人走了过去,然后几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招摇过街,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上次撞到自己的那个人,谭双龙,这激怒了谭厂长。

谭双龙肯定有过错,不然谭厂长不会试图轰他出去,就像凡是姓秦的都可恶,比如秦始皇,秦桧。

谭厂长悄悄地走过去,谭双龙在打瞌睡。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谭厂长立刻召来薛定,他要求薛定起草一份文件轰走谭双龙。

   “我不知道怎么写?”薛定拿着笔呆呆地望着谭厂长。

   “你一个高材生竟然不会写这个?”谭厂长又不得不又对他发怒了。

薛定却充满委屈,他解释说:“那样子谁都知道了是你在打瞌睡?”

   “混蛋,我什么时候打瞌睡了。”

   “因为报告说谭双龙在生产过程中打瞌睡。”

   “难道你不会说具体点?”

   “没用的,所有人都知道K公司只有一个谭双龙。”

    谭厂长似乎有点得意,但是他还是不能容忍谭双龙的存在,他让薛定去把谭双龙找过来,他要当面斥责他驱逐他。

   “你不能轰我走。”谭双龙见到谭厂长就直接说道。

   “你说我不能轰你走?”谭厂长非常傲慢地说。

   “是的,你不能轰我走。”

   “请不要重复我的话,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能轰我走。”

“那我现在不就轰你走了?”

   “你要轰我走,那你怎么还让我在这里说话?”

   “你以为我让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话?”

   “我没有辩解,我只是说,你不能轰我走。”

“我和老板是拜把子兄弟,你算什么?我和老板一起在同一条船上捕鱼,老板还穿我的内裤,你算什么?

我和老板一起打拼一起艰辛过,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你取我的名字,你算什么?”

   “但你还是不能轰我走。”

   “给我一个不能轰你走的理由,不然我就轰你走。”

   “我是你的影子。”

   “什么影子?”

   “我是你的影子。”

   “你这个混蛋,给我说清楚点。”

   “你想,一个人能没有影子吗?一个人能赶走自己的影子吗?”

    谭厂长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个理由竟然不是从薛定的嘴里说出来,而是从谭双龙这个混蛋的嘴里说出来。对啊,谁能驱赶自己的影子,谁能掐死自己的影子,他,谭双龙,在K公司什么都不是,就是自己的一个影子,那他怎么能驱赶自己的影子呢?

    谭厂长不得不让谭双龙继续在K公司里逍遥,因为他非常害怕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此时,汪树兜已经愤愤地走上了楼梯,半年了,他又熬过了半年,在罐头仓库里他专门弄了一本日历,过了一天他就画一个圆圈,圆圈不是代表圆满,而是代表结束,等到半本日历都划上了圆圈,汪树兜决定亲自去找谭厂长,因为陆浩坡简直就是一个多余人,每天都在画一些混账图纸,这个白痴根本不可能替自己说话。

谭厂长已经厌烦跟汪树兜解释了,谭厂长一直说“第4N条厂规”就是这样规定,他还得再等半年才能转正,可是汪树兜却朽木不可雕,不懂得拐弯,一根筋硬到底,他根本不能理解“第4N条厂规”的精髓。谭厂长吩咐薛定去应付这件事,他自己却掩上办公室的门睡觉,他实在太累了。

薛定心生一条妙计,他想起曹操为了解决士兵的口渴就诳他们前面有一片梅林,于是所有的士兵都吧唧吧唧地流淌口水,他还想起让一头懒驴不断前行,就将一个萝卜悬在在驴子的面前晃悠,驴子以为将要够着了可是永远也够不着。薛定灵光一闪,随机应变,当场伪造了一张转正的通知书。

“你只要好好待下去,你只要好好做下去,再过一个月,K公司一定给你转正,你瞧我已经提交了你的名字。”薛定指着通知书上汪树兜的名字。

“难道得等到我死了我才能转正吗?”汪树兜的胸口被一堵怨气塞住了,他似乎不相信。

“这个说不定。”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来给我办理转正的?”

“你又没有死过,我还不能下结论。”

 不幸的是一切如汪树兜预说的那样,他得等到死后才能转正。

“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这件事似乎在你的梦里出现过,可是你已经记不起何年何月,但在现实中它又实实在在地吻合,你就会说这是一种预示,或者一切都是注定的。现在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所以这是注定的,因为我记得我在梦里已经经历过,现实只是梦的复制品,我宁愿相信梦也不会相信现实,现实带着面具。”秦力勤对陶渊明说起了自己的第六感。

“但我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陶渊明困惑地问。

“老韦要赶我走,可是我总是不走。”

“你为什么不走,熬一天,熬一月,熬一年,你能熬到什么时候?”

“我能熬。”

“那你为什么要熬下去呢?”

“我除了熬下去,还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有办法,相信我,我一定不会熬下去的。”秦力勤茫然无助地说。

    但是秦力勤根本没有熬下去,过了几个月,他就裹卷行李,从K公司消失了,陶渊明非常孤单,他再也不能躲到宿舍去吃秦力勤的枸杞炖排骨汤了。

 

 

  

 

 

 

第十九回

 

K公司的一条小径。一棵棕榈树。一只银色鸽子。

夏天。黄昏。霞光满天。    

高个子走在石砌的小径上,小径蜿蜒缠绕,石块凹凸不平,野草无孔不入,野草从每个石缝里纷纷挤出苗条的身段,这些野草肯定是最近几场大雨从地下催促出来的,这几场大雨把石头冲刷得一穷二白。

高个子掰开花生壳,空的,他恨得眉毛倒弯,他再次掰开花生壳,空的,他恨得牙齿发颤,他第三次掰开花生壳,花生仁裸露了出来,他非常感叹,难怪古人非说事不过三,原来古人就是从他这个事例中总结出来的。两粒花生仁差不多大小,但形状绝对不一样,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所以世界上也没有两粒相同的花生仁。高个子低下头嘬出花生仁,他眯起眼睛,他试图品尝花生的清香,但花生仁的内部已经被虫子狠狠地咬过,是苦的,舌头根本容忍不下这滋味,他狠劲地吐出了花生仁,然后狠劲地吐出浑浊的唾沫,苦味依旧在,苦味扎进舌头,钻进喉咙,他就索性把手指勾进喉咙,然后干呕起来。

矮个子总是神出鬼没,脚步轻得像一层薄薄的纸,比幽灵更像幽灵,他出现在高个子身后的时候高个子还在干呕,难道他要把苦胆也一起呕吐出来。

   “你这是怎么啦?怀孕啦?”矮个子惊奇地问,因为他的老婆怀孕时也时常这么干呕。

   “你眼瞎啦,虫子,我在掏虫子。”高个子依旧弯着腰。

   “蛔虫?”

   “你傻了吧,是虫子,蛔虫得从屁股抠。”

   “那我就不懂了。”矮个子显得非常遗憾,他总是庆幸自己的孤陋寡闻。

   “蛀虫,是蛀虫。”高个子一直在喊。

矮个子突然懂得提问了,他赶紧问道:“哪来的蛀虫?”

   “花生。”

   “哪来的花生?”

   “地里。”

   “难道蛀虫住在地里?”

   “你傻了吧,蛀虫住进了花生仁。”

   “你是说你吃了花生?”

   “我吃了两粒花生仁。”高个子非常不满,因为矮个子经常理解错他的话。

   “那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你这个矮冬瓜,你究竟要说什么?”高个子恨不得猛敲矮个子几下,但他的手指正在喉咙里忙活。

矮个子耸了耸肩说:“我已经明白你吃了花生仁,但我不明白你怎么把蛀虫吃了下去。”

   “对啊,我怎么可能吃了蛀虫,我只是吃了花生仁。”高个子恍然大悟地说,“我绝对不可能吃了蛀虫。”

   “这就是我要说的,不管蛀虫在哪里,你只是吃了花生仁,而不是吃了蛀虫。”矮个子提醒说。

高个子挺起腰,然后拍一拍脑勺扭一扭脖子,像被抽成真空,变得非常轻松,他也不再继续干呕了,因为他只是吃了花生仁,根本就没有吃下蛀虫,他真是愚傻透顶,他怎么可能吃了蛀虫。

“难怪我一直没有抠出蛀虫,原来我压根儿就没把蛀虫吃下去。”高个子边擦汗边说,因为现在是夏天,所以就算是到了黄昏,还依旧是热力不减,风静得像死了一样,知了在树上仿佛在为死去的风哀鸣不止。

    高个子突然反问说:“你说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幻觉?”

   “不,这是一个骗局。”

   “骗局?”

   “是骗局,你让花生仁给欺骗了。”矮个子抠着鼻子说。

   “花生仁欺骗了我,这绝对不可能。”高个子使劲摇了摇头,他竭力否认,因为他绝不可能比花生仁愚傻。

   “这绝对有可能,你难道没听说书先生说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按你说倒是这样的,那粒花生仁绝对查不出里面有蛀虫在居住。相信我,我要是知道花生仁被蛀虫咬过,我绝对不会吃下花生仁。”

   “你怎么突然变傻了,你难道不会继续掰开花生仁?”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但是我的嘴巴却不这么考虑,它迫切需要吃花生仁。”

   “那么给我几粒花生。”矮个子伸出手,手显得迫不及待。

高个子塞给矮个子几粒花生,但他一直战战兢兢地叮嘱着矮个子千万别吃到蛀虫。

   “你怎么没有掰开花生仁?”高个子非常惊讶地问,他非常担心矮个子要呕吐起来。

   “不用了,你已经把蛀虫吃了,难道蛀虫还有分身术,这绝对不可能,所以掰开花生仁就绝对没必要。”矮个子嚼起花生仁,一切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一点苦味也没有,他的舌头根本就没有被逼得造反。

   “这是一棵什么树?”高个子指着小径边的一棵棕榈树说。

   “这是一棵棕榈树。”矮个子不假思索地说。

   “这不是废话,这当然是一棵棕榈树,不然我怎么可能觉得它这么眼熟。”

   “那是因为这棵棕榈树的一片树叶曾经悄无声息地坠落,它砸过你。”矮个子解释说,“树叶砸你的时候,我就在你的身后,就差那么一秒,树叶砸到的人就是我。”

   “难怪我觉得这么眼熟,原来是遇到冤家了。”

    矮个子叹了一口气说:“那时有人就提议砍了这棵树。”

   “我记得好像不是这样。”高个子摸起下巴,可怜的下巴仅剩几根傻不愣登的胡须。

   “那是怎样?你是说我的记忆欺骗了我?”

   “这我可不知道,但在K公司,遗忘就是一种传染病,谁能总是记得昨天发生的事。”

   “那你说究竟怎么了?”矮个子疑惑地问。

   “对,谭厂长,是谭厂长要砍了这棵棕榈树。”高个子非常庆幸自己寻回了失踪许久的记忆。

   “好像是这样。”矮个子点了点头,“但叉车好像不是撞到这棵棕榈树。”

   “这么说这棵棕榈树被连累了。”

   “不,它一点也不冤枉,谁让它是一棵棕榈树,它

是松树,樟树,凤凰树都行,但它偏偏是一棵棕榈树。”

矮个子接着搬出了古代株连九族的刑罚,但高个

子始终不承认这种刑罚也可以用在棕榈树上,因为它毕竟只是一棵树。

“不过我还是喜欢桑树。”高个子边说边点了一根烟,然后吐出了烟雾,雾气腾绕在霞光里,黄昏的霞光总是让人昏昏沉沉。

“为什么?难道桑树不怕叉车撞?”矮个子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你这就是叫做蠢,桑树有桑葚可以吃,棕榈树呢?”高个子从眼缝里挤出一丝轻蔑,但这丝轻蔑就像雾气一样迷蒙。

“桑树还有蚕,这我知道。”矮个子非常兴奋地说,他回忆起了小时候饲养的春蚕,毛茸茸地爬满手背,它为了给春蚕喂食,还从墙头攀爬上一棵桑树,然后坠落了下来,擦破了膝盖,烙下了一块疤。

   “那我问你,是先有蚕卵还是先有蚕蛾?”

   “你为什么这么问?”

    高个子像和尚念经一样念了起来:“因为蚕卵孵出蚕,蚕变成蚕蛾,蚕蛾产下蚕卵。”

   “我知道了,蚕蛾产下蚕卵,蚕卵孵出蚕,蚕变成蚕蛾。”矮个子按他的意思说了一遍。

   “答案,我要的是答案。”高个子弹了弹烟头说。

   “算了,能回答这样的问题是诸葛亮,但他已经死了。”

高个子带着一点骄傲的神色说:“我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因为我也不能回答。”

   “你别总是纠缠在一只虫子或是一只蚕上,我们只是为了巡视K公司,难道你能让一只虫子或一只蚕巡视K公司?”

   “不能,但是我们就是为了巡视K公司的蛀虫?”

   “什么蛀虫?”矮个子大惑不解,“怎么又冒出了蛀虫?”

   “在K公司里,人人都试图挖K公司的墙角,他们就是K公司的蛀虫。”高个子显得非常庄重严肃,他似乎决定揪出这些蛀虫,然后把这些蛀虫挫骨扬灰。

   “谁是蛀虫?”矮个子大惑不解。

   “你这个蠢驴,欠我踢你一脚,我要是知道了,我还用得着出来巡视吗?”高个子把烟头扔进了草丛,他非常郁闷地说:“你瞧瞧,在办公室泡茶多悠闲,为什么非得出来走这一遭。”

   “那我们回去泡茶。”

   “回去泡茶,那谁还会记得我们是巡查员,在K公司我们不就得变得可有可无?”

   “你说的是,那我们继续巡视。”矮个子突然又困惑起来,“那我们究竟去巡视哪里呢?”

   “这个问题是得探讨一下。”高个子又点了一根烟,他皱了皱眉头,丝毫拿不出主意。

这时矮个子突然见到了那只银色鸽子,银色鸽子仿佛黄昏里的一个幽梦。它在草地里自由自在地啄食,它根本不搭理矮个子,也不惧惮矮个子。矮个子掰开花生,取出花生仁,但他却没有吃下去,而是朝鸽子投过去,鸽子悠闲自在,何况草地正为它慷慨地敞开胸怀,它总可以从草地里无忧无虑地啄食到美味,所以鸽子对矮个子不屑一顾。

    矮个子非常失望地说:“那是鸽子吧?”

   “鸽子?哪来的鸽子?”高个子反问道。

   “难道那不是一只鸽子?”矮个子揉揉眼睛,那分明就是一只鸽子。

   “你见过这么大的鸽子吗?”高个子怀疑地问。

   “你是说那不是一只鸽子?”

   “不,那绝对是一只鸽子,我是说它怎么像一只母鸡。”

   “母鸡?居然有这么小的母鸡,那它产下的蛋不就成了鸽子蛋。”

   “愚蠢,你见过鸽子蛋一样大小的鸡蛋吗?”高个子摇摇头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鸡蛋永远像一个乒乓球。

   “那它就不是一只母鸡。”矮个子非常自信地说。

   “那它绝对是一只鸽子。”高个子非常坚定地说。

    高个子突然话锋一转说:“你听说过欧婷偷鸡蛋的传说吗?”

   “欧婷也偷鸡蛋?”矮个子弄不明白欧婷怎么会无缘无故相中鸡蛋。

   “欧婷简直愚蠢透顶,她居然把鸡蛋夹在内裤里。”高个子带着一点色眯眯的表情说。

矮个子抢着回说:“哦,我明白了,你是说欧婷把鸡蛋压扁了,然后流出来了,肯定认为她是拉稀了,恶心,非常恶心,她怎么这么恶心。”

   “不是她恶心,是你恶心。”高个子非常厌恶矮个子的联想力,这个蠢蛋怎会把鸡蛋和大便挂起钩。

   “难道不是?”矮个子有点泄气。

   “绝对不是,大便怎么能够成为一个传说?”高个子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是一个传说,肯定得有神奇的地方。瞧瞧梁山伯和祝英台,死了,是死了,而且被埋进了坟墓,但是坟墓竟然裂开了,从坟墓里飞出了两只蝴蝶,这就是传说,难道你说这一点也不神奇?”

   “是非常神奇,可是这怎么会牵扯到欧婷的鸡蛋?”矮个子干脆坐在了小径边的一个石墩上,他脱下皮鞋,皮鞋有点紧,挤迫着他的脚趾。

矮个子就是不解,因为欧婷就是一个胖子,两个乳房就像是吸足了水的面包,臃肿地挂在胸前,这一点也不像他的老婆,两个乳房就像两个香梨。这样一个肥胖得过分的女人居然能有传说。假如欧婷有传说,那个卖皮鞋的女人更有传说,他一进店就被她说得神魂颠倒,然后只试了一只皮鞋就把一双皮鞋买了下来,可是谁能料到,另一只皮鞋却非常紧,这才是一个传说呢,一双皮鞋中的两只皮鞋尺码竟然不一样。

矮个子用挠头表达他的怀疑。

   “传说,这就是我一直强调的。”高个子不得不再一次强调说,“那颗鸡蛋藏在她的内裤里,然后竟然孵出了一只小鸡,神奇吧,这就是传说。”

“你是说欧婷的内裤里藏着一个鸡窝?”矮个子听得目瞪口呆,他把舌头也吐了出来,他不得不惊叹欧婷的神奇力量,因为他的老婆的内裤里只藏着一片卫生纸。

“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一场洪水淹没了K公司。”矮个子按压着左脚的脚趾,脚趾非常疼痛。

“那谁活着?”高个子非常自信有一个人活着,而那个人肯定是他自己,因为他常常到海边去游泳,一个大海都淹不死他,难道一个洪水就把他淹死了。

“一条鱼。”矮个子不禁脱口而出。

“一条鱼?你确认是一条鱼?”高个子非常失望,他的烟头从手指落到了石头上,烟头依旧冒着烟。

“鱼,你不知道吗?”矮个子望着高个子那个别扭的脸说,“鱼总是离不开水。”

“然后呢?”

“什么然后?”

“难道洪水把K公司淹没了,就没了?”

“不,我的手里抓着一条鱼。”矮个子抓起皮鞋,仿佛那只皮鞋化身成一条鱼。

“什么鱼?”高个子决定揪出这条鱼的背景。

矮个子却反反复复地辨称:“我不知道,我分辨不清,因为那时还下着雨。”

“哪来的雨?”

“我不知道,我听到了雨水声,哗啦啦,哗啦啦。”矮个子比手划脚地形容那场大雨,“然后我就抓住了一条鱼。”

“你这混蛋,你抓住的肯定不是一条鱼,你抓住的肯定是一条诺亚方舟。”

“什么是诺亚方舟?这是条什么鱼?”矮个子非常惊叹竟然有鱼取这么奇特的名字。

“那不是鱼,是舟,舟就是小船。我女儿知道的都比你多,我女儿曾经告诉我诺亚方舟救了人还救了动物,那条诺亚方舟就在洪水里漂浮了三天三夜。”

“然后呢?”

“然后从诺亚方舟上飞出一只鸽子衔来了橄榄枝,洪水就退了。”

“这真是一只神奇的鸽子。”矮个子感叹说,“难怪我始终觉得这只银色的鸽子不简单,它原来是从诺亚方舟上飞来的。”

高个子却显得失神落魄,因为在那个梦里他肯定被淹死了,他竟然没能抓住诺亚方舟,而且可恶的是那只银色的鸽子居然也没召唤他一下。他愤愤不平,愁肠百结,怒气堵在了胸口,于是从石头缝里抓起石头子朝鸽子奋力投掷过去,银色的鸽子像碰到了暴徒试图强暴它,抖起丰满的羽毛,振翅飞向棕榈树,然后又振翅飞向霞光,高个子惆怅地望着它,非常怀恋几天前在野地里烤出的那只窑鸡。

   “这真是鬼天气,这鬼天气真邪门。”矮个子穿上皮鞋,脚趾依旧非常疼痛,他的怨气无处发泄,就只能发泄在天气上,可是天气呢,根本没有因为他的牢骚就变清凉了,风都缠在了树梢,一动不动,树叶也只得跟着一动不动,秋风还裹在秋天的襁褓里,夏天依旧遥远着,仍旧望不到尽头。

   “为什么要出来巡视?”矮个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滴怨怒地说,“为什么不在空调间里吹空调?”

   “这是我们的使命。”高个子若有所思地说。

   “使命?”矮个子挠了挠头皮,头皮屑像雪花纷飞,他也顾不得擦汗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捂着肚子,肚子像被蛔虫袭扰了。

   “你笑什么,难道这不是我们的使命?难道我们能辜负老板的信任?”高个子显得非常恼火的样子,他认为矮个子笑起来就像一只蜷缩的刺猬。

“可是我们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这……”高个子被问懵了,愣愣地站在那里,然后棕榈树的一片叶子不禁从树干脱落下来,叶子已经干枯了,它不得不坠落大地,叶子没有砸到高个子,但打断了他的沉思。

高个子揉揉下巴说:“我倒是不知道我们的使命是什么,但我却得强调这是我们的使命。”

矮个子依旧哈哈大笑,牙齿到处是缝隙,根本抵挡不住笑声的泄露。

“你知道吗?在K公司,我唯一的本事就是没有本事,领导认为我没有本事不会提防我,同事认为我没有本事也不会嫉妒我,所以我才能左右逢源。可是自从我开始巡视K公司了,领导给我吃闭门羹,同事背地里嚼我舌头,你说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使命?”矮个子突然显得闷闷不乐了。

高个子毫不客气地回道:“你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忠于K公司,那就应该努力证明自己不忠于K公司。”

   “难道这就使命?”

   “不,这是我的告诫,我只知道我们得去巡视K公司。”

    矮个子仍旧稀里糊涂,他不得不问:“那我们究竟去巡视哪里?每一个部门都把我们当成了多余人,我们已经成了年度最不受欢迎的人,过街老鼠也比这个强。”

   “你不是说要去吹空调吗?”高个子提醒说。

   “是的,难道我们回办公室去吹空调?”矮个子赶紧穿上鞋。

   “不,我们得去巡视,我们就去巡视冻库,告诉你,那是一座巨大的空调。”高个子滔滔不绝地给矮个子描绘了一座凉冷的冰雕世界。

“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要去。”矮个子竭力反对说。

“直觉?什么直觉?”

“就是直觉,说出来就不叫直觉了。”

“难道你就用你的直觉反对我?”

“是的,我的直觉非常灵验,倒霉的是对坏事的直觉都实现了,对好事的直觉却一直没有实现。”

“比如说?”

“简单的说吧,就在今天,我要去食堂吃饭,已经十二点了,我的直觉告诉我食堂已经没有饭了,可是我还是去了。”

“然后呢?”

“然后食堂果真没有饭了,但我还是去了。”

“这是一种情况,还有另一种情况呢?”

“我刚才说的是对坏事的直觉,现在我要说对好事的直觉。”

“比如说?”

“简单的说吧,就在今天,我要去食堂吃饭,已经十二点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会遇到一个美女,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吃饭。”

“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欧婷腆着橡皮胎的大肚子从厨房的窗口喝住我,我惊魂一样地逃走了。”

   “可是这究竟跟我们去巡视冻库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矮个子呼吸急促地说,“难道你不记得去年在冻库里冻死了一个人,整个人直愣愣的,硬梆梆的,像一根冰棍。”

   “我记得,我自然记得,我还特意戳了他一下,戳不进去,硬得一塌糊涂,我怀疑他是不是长着一副铮铮铁骨。我于是拿了一根凿子敲打,叮叮当当的响,竟然没有火花四溅,我还特意拍了照配了文字,然后传到网上,哎呀不得了了,一堆粉丝叫得可凶了,他们一直认定我是米开朗琪罗转世竟然能用凿子从一块冰里雕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就像是睡过去的真人。粉丝们大惑不解的是,透明的冰怎么能雕刻出色彩缤纷的衣服,那些衣服的颜色究竟是怎么雕出来的,简直是鬼斧神工。一个九十多岁的老教授两眼已经昏花了,却还亲自打探我的消息,并亲笔写了一封信给我,他非常赞叹我是鲁班在世,他只能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他还要给我秘诀。我捂着嘴笑,因为我当心笑坏自己的牙齿。”

   “你够狠的,竟然用那具尸体圈住了这么多粉丝。”矮个子冷冷地笑了一声。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死了,死了就死了,至少尸体一点儿也不会腐烂,我想这就是他死在冻库的唯一可取之处。他总得继续释放点余光余热吧,他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粉丝,但我也没有亏待他,我用蜡烛慢慢地烘烤他,我想他到了天堂或是到了地狱也就不会那么寒冷了。”

   “那个人肯定是一个傻蛋,竟然冻库门关了还不出来。”矮个子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他摸着自己的身子似乎正在变得硬梆梆的。

   “只有一种解释,不是他不要出来,而是有人不让他出来。”

   “是谁?”

   “警察来了,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

但矮个子从来就不相信警察能够破案,矮个子的老婆把自己的嫁妆中的几两金子单独藏在柜子里,因为她的记忆就像夏天的凉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有一天她查找了柜子发现几两金子竟然不见了,他的老婆哭爹喊娘,矮个子被折磨得差点发了疯,抓着自己的头发试图把自己拎起来摔打,最后自己竟然毫发无损,不得已他只能报了警。警察到了,强盗似的翻箱倒柜,到处拍照,几天后,警察通知说这是个悬案,因为作案现场没有遗留任何蛛丝马迹,假如有指纹或信物遗留下就好了,可惜什么都没有,连一个鞋印或一根头发也没有。警察说金子失踪了固然要报案,但是得提供金子失踪了的证据,难道柜子里真的有几两金子,会不会记错了,柜子里本来就没有什么金子。警察压根儿不信柜子里有金子,但又不能打击报案人对他们的信任,于是把他弄成了一个悬案。

矮个子之所以不相信警察,并不是因为警察让他提供柜子里藏有几两金子的证据同时又提供这几两金子失踪了的证据,而是这些金子竟然是被老鼠盗窃了,破这个案的竟然是隔壁邻居的一只尾巴残缺且瞎了一只眼的大花猫,警察抓得住人却抓不住一只老鼠,这让矮个子对他们充满了不信任。

   “警察破了一宗离奇的谋杀案,可是凶手究竟是谁,至今众说纷纭。”高个子非常遗憾地说,他虽然不认识那个冻死的人,但是死去的人肯定有亲人,亲人肯定会伤心,这让他不得不感到非常惆怅。

   “你是说警察破了这桩谋杀案?”

   “是的。”高个子点了点头。

   “你是说警察查不到谁是凶手?”

   “是的。”高个子又点了点头。

   “那这桩谋杀案怎么就破了?这简直不可思议。”矮个子有意识地瞪圆眼睛,他知道电影上总是用这种特写来表达十分惊讶的表情。

   “你说对了,这就是这桩谋杀案离奇的地方。”

   “我明白了,也许警察就是凶手,让凶手去查凶手,你认为可能查到凶手吗?”矮个子不得不怀疑警察。

   “警察肯定不是凶手,因为警察只能是警察。”警察往往不能信任,但高个子又不得不信任他,“假如在这个案件中你不信任警察,那你还能信任谁?”

   “那肯定没人可以信任。”矮个子也给不出更精妙的主意,“比起强盗来,警察还是可以给予一点点信任的。”

   “但警察破不破案,我们还是可以照样去巡查冻库。”高个子突然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他们的使命并不是要当警察去破案。

   “问题就在这里。”矮个子说得非常神秘,但又说得非常平静,让人一点儿也察觉不出神秘,“我有一个非常坏的直觉,我们将会冻死在冻库里,成为一个硬梆梆的圆规。”

    高个子惊慌失措地说:“你不是说过坏的直觉一定会实现。”

   “我就是这样说,所以我才不去。”矮个子的鞋子已经穿到脚上去了,奇怪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鞋子是怎么穿上去的,好像鞋子从来就没有脱下来过。

   “那好吧,从门口走过去就可以了,死了人,我们肯定也不是凶手,因为我们只是从门前走过。”

   “你是说,我们可以去空调间泡茶了。”矮个子擦了擦汗说。

   “我一直就是这个意思,你非得让我出来巡视,可是在K公司能巡视到什么?”

   “就是不知道巡视什么才要出来巡视。”矮个子伸了伸懒腰,走在石砌的小径上。

霞光披在高个子和矮个子的身上,霞光变得那么烂漫、温情、柔软,霞光给他们拉出了两道斜斜的影子,就像圣诞老人两撇稀奇古怪的胡须。

“去年我埋在七里香下的金鱼不知道怎么样了?”秦力勤走进办公室就问袁涛。秦力勤的脸像一块三角形的楔子,瘦得一塌糊涂,难怪他总是咬着棒棒糖,试图把脸撑鼓起来。

“你的金鱼在这里。”袁涛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只彩笔在一张废弃的白纸上嗖嗖地画了一条金鱼,金鱼非常活泼,因为尾巴微微跷起,但彩笔却不是神笔马良的那支笔,所以金鱼再活泼也不能从纸上游出来。

袁涛一直否认秦力勤埋过金鱼,因为那个晚上他见到的是一个鬼魂,并不是一条金鱼,鬼魂虽然面目一点儿也不狞狰,但惨白似纸,让人心惊肉跳。

    可是陶渊明却懒洋洋地说:“已经化成泥土了吧,金鱼活着时吃蛆虫,死了就成为蛆虫可口的食物,蛆虫死了就成了泥土,这就是因果循环。”

   “不,应该发芽了并且开花了。”秦力勤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金鱼发芽开花了?”陶渊明觉得秦力勤比陶渊明更富有诗意,凡富有诗意的人离白痴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我的鼻子告诉我的。”秦力勤捏了捏自己的鼻子说。

陶渊明不得不承认秦力勤长着一只奇怪的鼻子,高,陡,尖,也许就是这样他的鼻子才显得与众不同,但就算这样他还是不相信秦力勤的鼻子可以察觉得出金鱼发芽开花。

“你的鼻子怎么就知道?”陶渊明不得不怀疑地问,“你的鼻子难道是犯了鼻炎,对花粉特别过敏?”

   “难道你没有闻到七里香的香气里夹杂着一点淡淡的鱼腥味?”

   “鱼腥味?”陶渊明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无论他怎么闻,始终是一股浓郁的花香,怎么会有淡淡的鱼腥味?他从不同的角度也闻不到,他就像皇帝新装里的那些大臣,担心被称为愚蠢,但是他最终得出了结论:他这么费劲地去探究七里香的鱼腥味简直比皇帝的大臣还愚蠢。

陶渊明干脆掐了一朵七里香,闻了起来。

“这么说,你也闻到鱼腥味了?”秦力勤惊讶地问。

“嗯,我不仅闻到了鱼腥味,我还见到了金鱼的一片片鱼鳞呢。”

“一片片鱼鳞!”秦力勤简直惊呆了,他的双眼发涩,反复地嘀咕着,“这怎么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你可以闻到淡淡的鱼腥味,我就不能进一步见到一片片鱼鳞?”陶渊明反驳说。

秦力勤恍然大悟了:“对啊,谁说不是这样的,你肯定见到了一片片鱼鳞了。可惜我怎么什么也没有见到。”

陶渊明不继续争论下去了,因为那样他就变得更富有诗意了,而更富有诗意就意味着离白痴不远了。

“那我们就去罢工。”秦力勤怂恿说。

“那你就会被开除了。”陶渊明威胁说。

“什么时候变成只有我被开除了?”秦力勤大声呼叫说,“难道我们不是一伙的吗?”

“你都被开除了,我们还会是一伙的吗?”陶渊明回击说。

 袁涛却突然惊叫起来:“罢什么工?你现在都没活可干,你还罢工,愚蠢。”

“你要不要一起罢工?”秦力勤像在恳求陶渊明。

“你被开除了,我们还罢工干什么?难道我们罢工就是为了让K公司不开除我们?”陶渊明死活不肯答应。

“可是K公司本来就没有打算开除我们。”袁涛懒懒地说道。

袁涛继续画画,他从小就希望成为一个像齐白石那样的大画家,齐白石画虾,他要画金鱼,但他的希望屡屡落空。他本想能在K公司出出黑板报,打发日子,可是老板却把他遗忘了,老板给他的回话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他非常泄气,他老是神神叨叨地说四周有一堵城墙围住他,但老韦却非常欣赏他,老韦总是拿袁涛当挡箭牌,关键是袁涛非常甘愿当老韦的挡箭牌。尤其是CIQ过来检查时,CIQ总是挑了些毛病训斥一下老韦,老韦左顾右盼后就直接训斥袁涛。袁涛常常出来背黑锅,但他总觉得能成为老韦的挡箭牌,能替老韦背黑锅,是他这一辈做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那就是不用罢工了。”秦力勤见到他们都反对,自己也是孤掌难鸣,他也就不得不出来反对。

“不用了。”陶渊明松了一口气说。

“那就是K公司不会开除我们了?”

“不会开除了。”

“那我们还罢工干什么?”秦力勤反问说,仿佛他从来就没有提过罢工这件事。

然后过了几个月秦力勤就不见了踪影,连一张字条也没写下。

三月的K公司一片阴云密布,谁都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K公司将有事情要发生,但究竟是什么事,K公司没有一个人懂得占卜算卦,所以预测不出来。那天老赖照例到四楼的神龛前烧香,等他走下楼梯时,他见到了几个人,个个面无表情,像失了血色的僵尸。这几人都是来自北京,顾不得舟徒劳顿,下了车就径直朝K公司奔过来,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老赖见到他们就不知所措仓皇逃窜,他们便冲上去围追堵截,老赖无处可逃,就藏进了神龛的桌子下,追的人见到一个大活人突然变成了一个神像,个个吓得惨白似纸,他们扶着楼梯跌跌撞撞地走到楼下,依旧惊魂未定,他们抓住了沈彩菊的手腕,逼问她K公司是不是有一个叫梁旭明的业务员,有,沈彩菊非常镇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可不得了,这几个人个个义愤填膺,愤怒的火焰烧烤着他们,他们火急火燎地要求见何董事长。

 

 

第二十回

 

野猫在K公司变得越来越猖狂,这些杂种,这些杂碎,没有天敌又不知从哪里取得真经,繁殖异常凶猛,像滔滔不绝的黄河水,它们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霸占了K公司的各个角落,然后弓起背在地上投下一个个阴森傲慢的身影。

陶渊明走在水池边,水面映出了他的面孔,他突然恍然大悟,《老子》里不是有一句经典名言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莫非当时老子也是苦于野猫的繁殖能力,从中悟得了这句名言?

野猫横行霸道,上蹿下跳,露着阴森森地面孔,带着迅速战斗的架势,到处抢劫,它们不去追捕老鼠,反而在下水道里肆意穿梭,然后在车间里鼓捣喧哗。

这样下去野猫迟早会统治了K公司,人类的历史就是和动物战斗的历史,这个历史中人类总是最终的胜利者,人类战胜了恐龙统治了这块大地,这个历史还没被改写过,难道K公司会被野猫改写了历史?

陶渊明见到野猫那双怪异的眼睛,毛骨悚然,野猫似乎正在啃他的脊梁骨,他像失了魂一样,但这根本不是一个梦,最可怕的是这一切根本不是一个梦。

   “绝对不能这样下去了。”谭厂长怒气冲冲地说,“绝对不能这样下去了。”

谭厂长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皱纹饱绽,他捏着拳头,带着一种强烈的使命,每一个脚步走得都异常艰难,人类将面临一场灾难,假如野猫选出了国王,拿起武器反抗那将怎么办,就算没有武器,它们的尖牙利爪也是非同小可,它们将会撕碎敌人,统治世界。这是世界末日的征兆,野猫的历史将从零开始,人类的历史将灰飞烟灭,这个世界在呼唤一个救世主,可是这个救世主究竟是谁?

   “那应该怎么办?”薛定惶恐不安地问。

   “这你倒来问我?”谭厂长义正言辞地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谭厂长总是吹嘘自己的鬼点子多如牛毛,但到了这个决定K公司命运的时刻,他却没有一点对策。他小时候总是梦想着能当一个救世主拯救人类,可是他却一直屠戮鱼类,他面对拯救人类的历史抉择时变得战战兢兢举棋不定。是拯救,还是不拯救,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谭厂长在海上与大风大浪抗争,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救世主,而且他非常害怕成为一个救世主,这比他失去影子还可怕得多。

   “但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不是高材生吗?难道连几只野猫也应付不了?”谭厂长嘴角夹杂着唾沫咒骂道,“我跟你说,现代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书没读过几本,可是却能捕到海里的鱼,一个堂堂的高材生,却不能应付陆上的猫。”

薛定擦着汗,非常委屈地说:“关键这些都是野猫,假如是我饲养的,我就可以叫唤它们了。”

   “你,简直是一头驴,从头到脚,愚蠢透顶,假如是家猫,我还用得着你出馊主意?”谭厂长每次都会被薛定气得七窍冒烟,他非得赶走薛定不可了,但他始终下不了决心驱赶薛定,因为谭厂长每次都非常享受受气。

谭厂长非常满足地走了,他已经从英雄的神坛跌落下大地,他心中的偶像已经破碎不堪,而失去偶像总会让一个人变得非常轻松。

薛定愣愣地望着茶杯,茶杯上绘着一个猎人的图像,猎人瞄准枪,可是却没有猎物,这究竟有什么寓意呢?宇宙万事万物相互勾连在一起,一只蝴蝶的翅膀可以在远远的洋面上扇起一场风暴,所以说这枪口一定暗示着什么,薛定当然不知道这究竟暗示着什么,因为他自小就是一个高材生。薛定非常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读了会计,然后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了K公司,更糟糕的是薛定对数字充满恐惧感,而谭厂长又偏偏让他去统计野猫的数量,还让他上交一份野猫的繁衍趋势报告。这怎么可能,野猫走来窜去,每一只野猫又都没有编号,他怎么可能分得清,而且繁衍的野猫将使数量膨胀成一个恐怖的数字。薛定掰着手指一只一只地数,可是每次数到第二十二只时,他就混淆了,然后又得从头开始数,二十二就是一个充满梦魇的数字,他心中始终越不过去的一个坎。

薛定心情烦躁,但依旧苦中作乐,他眯着眼睛哼起了刘德华的《忘情水》,他试图用这首歌忘记K公司的野猫,而且还要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啊,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梁旭明大声地唱起来。

    薛定惊慌地叫起来,他还以为是野猫闯进来了,因为梁旭明的歌声就像是野猫在咆哮,但是他见到梁旭明时,他就充满了厌烦,他比野猫还厌恶梁旭明。他,梁旭明,一个读语文的下等生,竟然爬到了国内业务部经理,他,薛定,一个读会计的高材生,竟然沉在生产部这个谷底,这公平吗?这诚然不公平,究其根源是梁旭明懂得骂人,他薛定却只懂得被人骂,因此这又变得非常公平。

那是梁旭明最后一次出现在谭厂长办公室,他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双手插在腰间,抽着中华香烟,他唱着歌,歌名叫《忘情水》,但歌声已经变了味,他知道薛定的苦恼,但又绕着圈子不给他一语点破。

   “谭厂长不在。”薛定懒懒地说,他正苦恼着。

   “我知道。”梁旭明一点也不在乎。

   “你竟然知道!” 薛定不得不表达出自己的惊讶。

   “我不是来找谭厂长的。”梁旭明轻轻地吐出了烟圈。

   “难道你不是来找谭厂长的?”

   “谁说我过来就是要找谭厂长。”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说过。”薛定掐着手指头也找不出第二人。

   “不,我过来找你。”

   “我?”薛定非常莫名其妙。

   “对,你,还有野猫。”

   “野猫?”薛定变得稀里糊涂,“我没有饲养野猫。”

   “这我知道。”

   “你都知道了,那你还过来找我。”

   “不,我不是过来找你。”薛定解释说,“但你有野猫的烦恼。”

   “这你怎么知道?”薛定非常惊讶,但又不知所措,谁暴露了他内心的隐秘,难道梁旭明懂得读心术,他一直把这个烦恼深埋心里,除了薛定他一个人也没说。

   “歌声,是你的歌声泄露了你的烦恼。”梁旭明一点也不隐瞒地说。

   “我非常厌烦野猫,但我更厌烦数野猫。”

   “我知道。”

   “这你怎么又知道?”薛定再次不知所措。

   “歌声,是你的歌声泄露了你的厌烦。”

   “这又跟歌声有什么关系?”

   “你的歌声里你只唱了二十二个字,这说明你对‘二十二’充满了恐惧。”

    薛定的内心又惊又喜,他相信梁旭明就是上天赐予他解决野猫这个大难题的一把钥匙。

“你问我怎样解决野猫?”梁旭明突然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说对了,这就是我问你的。”薛定非常迫切地渴望得到答案,那个充满魔幻的数字“二十二”已经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我问你,解决问题的钥匙在那里?”

“我哪知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口袋里?”薛定摸着口袋。

“不,你还是没明白。”

“锁孔里?”薛定指着门上的锁。

“不,你还是拐不过弯。”

“在哪里?你得告诉我。”薛定非常沮丧地说。

“你在问我吗?”梁旭明悠哉悠哉地吐着烟圈。

“难道你以为我在问野猫?”

“不,就像每次我去找谭厂长,我总要问谭厂长在哪里?”

“办公室。”薛定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那我为什么都找不到他?”

“因为你不知道钥匙在哪里?”

“对,解决问题的钥匙在哪里?”梁旭明再次问道。

“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不,这走了一圈一切都不一样了,地球走了一圈,难道你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

“不,变了,我也突然改变了。”

“那好,解决问题的钥匙在哪里?”这已经是梁旭明第三次问了。

薛定精神恍惚,他非得被梁旭明逼疯不可,他眼帘下垂,嘴角歪曲,他敲破脑壳也下不了决心回答。

薛定曾读过西方的一个小说家说的一句话,“打开宝库的钥匙就在宝库里。”于是他依样画葫芦地说:“解决问题的钥匙就在问题里。”

“不,不,不是那样,绝对不是那样,在嘴巴里,绝对是在嘴巴里。”梁旭明反复强调说,这个答案只能掌握在他的嘴里。

“嘴巴?”薛定差点儿把喝进嘴里的茶吐出来,“我的耳朵没听错吧。”

“嘴巴,是嘴巴。”

“什么嘴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诳我?”

“大闸蟹在德国泛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嘴巴,嘴巴把它们统统吃了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薛定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是吃,就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这些野猫还不够塞牙缝呢。”梁旭明拨弄着头发,他显得非常骄傲,他自信已经从根本上解决了野猫的问题。

 薛定直接找了几个开大排挡的师傅,他们设计了各种阴谋诡计让野猫上当受骗,野猫横行霸道惯了,对于这些小伎俩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但毁灭它们的恰恰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伎俩。师傅敞开大大咧咧的铁笼子,野猫见到铁笼子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而且自己还反锁上了门,然后要出去时就疯狂地咬铁笼子,这回尖牙利齿也猖狂不起来了。野猫终于从K公司销声匿迹了,乌云散去,棕榈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中,就算星星爬上了树梢,野猫也不会出来放浪形骸了,谭厂长连续三天都听不到野猫的鬼似的哭声,他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他非常赞叹薛定这个高材生就是上天派给他解决疑难杂症的。那一个月,沿街的大排档纷纷推出了猫仔饭,人人都说这猫仔饭正宗,而且野猫的滋味胜过家猫几百倍,陶渊明胆战心惊地吃了一口,但他根本辨不出是什么滋味,倒更像老鼠肉,然后就呕吐起来。

薛定第一次承认梁旭明提出了英明的见解,虽然梁旭明每次提出的见解都被证实是馊主意。梁旭明在品管部反反复复地强调要去车间与工人吵架,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提高曝光率,才能引起老板的亲睐。老韦把梁旭明当成了品管部的典范,老韦引经据典然后喋喋不休地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已经成了过时的老古董,你们应该主动出击,去吧,到车间去,尽量到车间去撒野撒泼,这些工人既是你们的出气筒又是你们的传声机,尽量把火气撒到他们的头上,尽量在车间里搞点动静,千万不要轻轻地下车间,轻轻地回办公室,那样你们只能成为K公司的幽灵,你们应该勇敢地成为K公司的魔鬼,只有魔鬼的惨叫才能让老板对你们侧目。”

陶渊明却证实了这是一个馊主意,因为他试图跟车间工人吵架时,总是败下阵来,那些工人个个像土匪,巴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那个开叉车撞棕榈树的夏晨,老板还是没有召见他,袁涛嘲笑他自作自受,吕良飞倒是非常惋惜,这次机会错过了就不可能有下次,但陶渊明宁可见不到老板也不会把叉车开去撞树。夏晨一直辩驳,是那歌声,是那歌声,而那歌声又像极了野猫低沉地叫唤,陶渊明非常惧怕野猫在半夜里唱歌,歌声诡异,阴森,凄厉,像极了一个无穷无尽挣扎不休的噩梦。

吵架是一门技术活,需要精打细磨,随便人就懂得吵架吗?不可能。假如每一个人都懂得吵架,那么这个世道将会变得更加澄明了,这个世界也就不会有战争、剥削、压迫了。假如懂得吵架伊拉克就不会被美国侵略了,梁旭明一直否认美国是为了杀伤性武器进攻伊拉克,伊拉克被侵略就是因为伊拉克不懂得吵架,吵架可比一颗原子弹还具有威力,可以把人性炸得粉碎。吵架就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猿猴之所以仍是猿猴,因为它们不懂得吵架。陶渊明认定吵架就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整个K公司只有梁旭明可以把这门技术娴熟地发挥到淋漓尽致,梁旭明就是通过吵架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国内业务部经理,假如不吵架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品管员,微不足道,老板就是惊叹他吵架的魄力,等到梁旭明接到国内业务部经理的任命书时他就不用再吵架了,因为吵架只会降低他的身份,再说吵架也根本没给他带来什么。

梁旭明依旧能说会道,比嚼舌根的八哥还伟大,但谁也辨不清他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沙子是圆的,你不得不信,他说沙子是扁的,你也不得不信。他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南极说成北极。他什么也不用依靠,只需依靠那张嘴巴。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颠倒历史,但每个人都觉得他说的历史更加真实。他的第一个老婆就是这样遭了他的道,他说自己是一个历史学家,他老婆不得不信,因为他能够深刻地分析出玄武门之变就是历史的虚构,唐太宗李世民统一了江山,肯定会把他的污点擦得没有一丝痕迹,怎么还可能让史书记载下杀死亲兄弟这样一个有悖人伦的历史事件。

梁旭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见了他滔滔不绝地说就非常厌烦,可是离开了他耳朵便清静得可怕。

梁旭明每天起床时总是凝视着沉默的镜子,透明的镜子清晰地描绘出了他的模样和轮廓,扁额头阔嘴唇,眼睛尖细鼻子高挺,贼溜溜的黑眼球总是不停地转动,身材瘦削,背微驼,这个模样已经维持了许多年,多年前他就是这个模样,时间去哪了?岁月竟然没有拿起刻刀雕镂他的容颜,他一点都没有老下去,现在依旧是这个模样。他凝视镜子并不是为了刮胡子正衣冠,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灵魂,他的灵魂到哪里去漂泊了,他的灵魂藏在镜子的哪个角落了,但撒旦的灵魂却不能用镜子呈现出来,因此他依旧不能认清自己,谁也不能认清他,他就是一个谜。他在K公司人缘还可以,但人人都宁愿避开他。陆浩坡宁愿一辈子都见不到梁旭明这个恶棍,因为梁旭明几次三番地干扰了他画图,李英莲倒是非常乐意见到梁旭明,因为梁旭明几次三番地侮辱了她,毕竟她跟廖子豪一点暧昧的关系也没有。可是在K公司人人又都称赞梁旭明是K公司的栋梁之才和明日之星,这不得不让陶渊明纳闷,他一个堂堂的本科生依然被束之高阁,可是一个三教九流的人物却能顺风顺水地升迁。K公司究竟怎么了?

   “K公司一定病了。”陶渊明怒气汹汹地说。

吕良飞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咕哝着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只有K公司病了,我才能当上研发部副经理,可是这并没有什么不好,K公司一直秉持着一视同仁的原则,不会以才取人,K公司是公平与公正的典范。”

吕良飞的解释非但没有浇灭陶渊明的怒火,反而让他更加仇视起K公司,他决定从K公司出走,但一个月后,他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梁旭明望着镜子的自己,像一具阴森森的骷髅在冷冷地发笑,他自言自语地说:“K公司是我家,对于家里的东西当然是堂而皇之地拿,要是鬼鬼祟祟地拿,自己反倒像个窃贼了。居安思危,你现在不抢,K公司倒闭了,你还能抢什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抢夺,抢夺阳光、空气和水,还有抢夺金钱和女人,总之奉献总是在抢夺之后,那时你才是一个慈善家。”

但是那一天对于梁旭明注定是一个噩梦,他将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将永世不得翻身。他在嘴里一直念叨着“居安思危”,可是当危险降临时他却没有一丝对策。

两三个月前,梁旭明驶着一辆黑色奥迪车进了K公司,陶渊明不得不赞叹说:“嚯,你的车比老板还气派。”梁旭明志得意满,他在K公司只待了短短的两三年就硕果累累,但是几天前,梁旭明竟然把奥迪车卖了,陶渊明百思不得其解,吕良飞一直认定这里面肯定有猫腻,袁涛就反驳说:“你怎么知道?”吕良飞就一口咬定说:“我就知道,怎么啦,不行啊。”袁涛记得他还得画画,于是不再争辩转身就冲进了办公室。

那天几个人像僵尸一样堵在楼梯口,这个场景跟袁涛画的一幅画《讨债》简直是一模一样,现实复制现实就已经不可思议,现实复制艺术更让人瞠目结舌充满恐惧。那天老赖替K公司烧了高香祈福,他祈愿K公司平平安安,但老赖决对不会料到自己会被人团团围住,可能是他长得比较帅气,头发蓬松有致,牙齿洁白整齐,手腕上还带着一块金色的表,这都是他们心目中老板的典型标配,但这次他们统统都错了,老板不但矮胖还是一个秃头,牙齿也是黄得不像样。老赖始终摆着手说:“弄错了,弄错了,你们统统弄错了”。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疤脸人愤怒地吼叫:“你不是老板你跑什么?”老赖辩称道:“我见到你们追我,我就跑了,难道这也有错。”老赖诚然说得没有错,但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跑就是有错,他跑,难道不是心虚的表现?

老赖硬着头皮领着他们去见老板,因为躲到神龛下也不是办法,神不需要吃喝拉撒,但他老赖却需要,与其被活活饿死还不如被活活折磨死,老赖如临大敌,虽然他明明知道这些人并不是找他的。

   “我的货呢?”一个圆脸的壮汉气势汹汹地问道。

   “什么货?”何耀天一边摸着荒凉的头皮,一边稀里糊涂地回说。

   “我的货呢?”一个尖脸的小伙子气势汹汹地问道。  

   “什么货?”何耀天一边擦着肥沃的手掌,一边稀里糊涂地回说。

   “我的货呢?”一个三角脸的女人扯着衣角问道。

“我的货呢?”一个瓜子脸的女人松了围巾问道。

“我的货呢?”一群人像麻雀一起叽里呱啦地问。

“什么货?什么货?什么货?我答应给你们什么货啦?”

何耀天依旧是稀里糊涂,他的记性应该不至于退化得这么厉害,他根本就不认识这几个人,虽然这几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说K公司拖欠他们的货。何耀天那气呼呼的腮帮子严重地鼓起来,幸亏头发变得萧条了,否则肯定像刺猬根根直立。

   “难道这里不是K公司?难道门口墙上的招牌是假的?难道你不是K公司的总经理?难道我们走错了地方?”一个扁脸的老头子咬着“难道”两个字死死不松口,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他还不停地咳嗽,可能是他怀疑K公司的念头也让他心慌了,因此咳嗽声显得杂乱无章。

 “不,不,不,你们别胡说,这是这里唯一的一家K公司,我绝对是K公司唯一的老板。”何耀天听到有人试图怀疑K公司的存在,他非常掷地有声地驳斥道,这个回应像铜钟一样洪亮,把怀疑的人的耳朵震得喤喤响,何耀天已经决定为了维护K公司的尊严跟这群人拼杀到底。

   “那就对了。”扁脸的老头子伸了伸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揉了揉耳朵,非常果断地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里是不是K公司。要是这里是K公司,要是你是K公司的总经理,那你就应该把欠我们的货还给我们。”他说着说着,又咳嗽起来,而且咳嗽得更加厉害。

   “什么货?”何耀天更加稀里糊涂了,他从来没有答应给他们货,他们一定是找错地方了,他怀疑地问道,“你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绝对没错,除非这里不是K公司。”尖脸的小伙子十分肯定地说,他的语气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这里绝对是K公司。”何耀天非常坚定地说,“但我没有货。”

   “欠钱还钱,欠货还货,天经地义。”

   “我没有货,我也不知道欠你们什么货,这就是天经地义。”何耀天目光十分坚定,像一柄刺向大海的鱼叉,他恨不得用非常手段将这些死搅蛮缠的人一个一个地轰走。

    这回轮到圆脸的壮汉满脸茫然了,他们追问了半天居然没把追要的货物的名称说出来,难怪老板始终不愿承认欠他们货,但圆脸的壮汉非得让何耀天承认不可,因为这货物是有名字的,它拥有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三点蟹。

何耀天听到了三点蟹这个名字就气鼓鼓地说:“我什么时候欠你们三点蟹,你们这是在栽赃陷害,你们这是在抹黑K公司,我要报警。”

几个人听了何耀天的话面面相觑,像一群呆愣的鸭子在屠宰时呆愣地望着屠刀。世道变了,人心变了,贼喊捉贼了,要报警的是他们,而不是K公司,K公司侵吞了它们的定金却不给他们三点蟹,现在还要报警,难道他们弄错了,但这绝对没有错,收钱的人绝对是K公司的人,那个人就算死了化成灰也是K公司的人,何况一个人错了可以,但所有人都错了绝对不可原谅。

   “不,不,不,那个收了定金的人绝对是K公司的人,他自称是K公司的经理。”那个三角脸女人一边说一边故意抹眼泪。

   “胡说,我从没有说过什么,也从没有收过什么定金,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何耀天跺着脚,他恨不得脱下皮鞋掷向三角脸女人,她是在挑拨离间,“亏你们还是从北京赶过来的,个个有头有脸。”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何耀天叫了财务部经理过来质询:“你们财务部有收到他们的定金吗?”

财务经理薛子帆的心里打了一个寒噤,他什么钱也没有收到,但他不能说谎,他回答得吞吞吐吐:“没有,一分钱也没有。”

   “错了,你肯定忘了那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强调他是K公司的业务部经理。”瓜子脸女人赶紧插进话。

薛子帆轻声地提醒何耀天说:“梁旭明最近买了一辆奥迪车,他绝对有嫌疑。”

何耀天的心像被钝器沉重地击打了一下,难道他梁旭明伺机要摧毁K公司的墙角?难道他梁旭明图谋让他走投无路?

   “梁旭明,梁旭明,梁旭明。”何耀天的目光失去了光芒,红润的脸膛变得一片苍白,他念着梁旭明的名字,像从噩梦中醒来的人念着噩梦。

何耀天慌乱地给给梁旭明拨打电话,他还记得梁旭明曾经跟他报告说要去北京谈一笔业务,然后就没有了下文,难道是梁旭明出卖了他,这怎么可能,梁旭明可是他破格提拔起来的,虽然他提拔梁旭明时一个相面先生提醒他梁旭明天生有反骨。何耀天又失望又愤怒,他继续拨打梁旭明的电话。第一次没人接,何耀天头顶上都冒出了汗珠。第二次拨通了,何耀天轻松地吐了一口气。

“梁旭明,你是不是侵吞了客户的定金?”何耀天在手机的一头像滚雷似的吼叫,像是落进陷阱的野兽绝望至极的尖叫。

梁旭明沉默了一会,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强调他没有钱。小时候老师就一直教导他应该成为一个诚实守信的孩子,他一直铭记在心,所以他没有否认自己欺骗了客户侵吞了定金。

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梁旭明认定时机已经十分成熟,小偷小摸根本成就不了丰功伟业,一个国内部业务经理的头衔根本不能让他从工资里压榨出多少油水,于是他决定放手一搏。他到北京不断地游说客户,然后竟然鬼使神差地让客户将定金统统都打到他指定的账户,然后他从卡里轻轻松松地取走一百多万。他为了炫耀,买了一辆奥迪车,但没过几天他就腻烦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被投进监狱,这是他的老父亲通过一个恶梦告诉他的。

“梁旭明,你这个混蛋,赶紧把钱都吐出来。”何耀天恶狠狠地说。

“没钱。”梁旭明强调说。

“什么?”何耀天大失所望地说,“一百多万,你一个肚子能吞进去?”

 但无论老板怎样请求,怎样威胁,梁旭明根本不会交出一分钱,这个时代就是缺少英雄,他要像一个英雄死死地守住自己的弹药库,他坚决不交出一分钱。何况他的老父亲已经在梦中向他透露出他将要坐牢,他更不可能吐出一分钱,他可以对不起K公司,但绝对不能对不起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一直强调做人一定要顶天立地,所以不管老板怎么威逼利诱,他也绝对不会交出钱。

 何耀天最后只撂下一句话:“梁旭明,交出那一百多万,我既往不咎,否则,我就报警。”

梁旭明却非常轻松地说:“钱没有。”

比起自由,梁旭明更愿意坐牢,因为把每一个自由的日日夜夜折算成钱,也值不了一百万。

何耀天拨打了110,他轻轻松松地地舒了一口气,但情绪非常低落,他是应该低落,他恨不得把梁旭明抽筋剥骨,然后将梁旭明降职让他去冲洗厕所,他有这个权利,但他坚决不承认自己用人不当。

   “梁旭明肯定得坐牢。”老赖突然提醒说。

   “不,不可能,他坐牢,那我的钱呢?这不就等于钱被锁进了一个没有密码的保险柜。”何耀天使劲地摇着头,俨然成了一个不倒翁,这一百多万的损失绝对击不垮他,但对他绝对是一个打击。

警车已经风驰电掣地行驶在了公路上,警笛轰鸣,在狂风里播散,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连路边的流浪狗都不敢多管闲事纷乱地窜进了草丛。警车靠近K公司接送员工的厂车时突然超了过去,然后把厂车拦截了下来,司机一个紧急刹车让车厢里的人都向前倾伏,哎呦声喊成一片,程昱扯到了李英莲的裙子,米晶踩到了赵素娟的脚,林丽玲撞到了万芳,李富紧紧地抓住了扶手,像水手抓住了桅杆。车厢乱成了一片,像一群琐屑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嚷个不止,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唯有一人保持沉默,这个人就是梁旭明,透过沉默可以窥视到他内心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没有一个人去探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英莲咬着牙齿痛骂程昱下流,居然趁机摸了她的大腿,她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她依旧纯洁着。

警察非常谨慎,他们纷纷地走下了警车,然后纷纷从腰间掏出手枪,他们非常明白梁旭明一定是劫持了一车人,现在每个人的生命都捏在他的手里。梁旭明的身上肯定携带着炸弹或是凶残的武器,比如嗜血的钢刀,这个暴徒,他倾吞了K公司的钱,现在东窗事发了,肯定气急败坏。带队的队长是个高个子,身材魁梧,眉毛像浓墨一样乌黑,从警帽下射出了一道如闪电般果敢的目光。队长根本不惧怕梁旭明身上带了什么武器,他惧怕的是梁旭明走投无路了就会与车上的人同归于尽。这些人死了,最多就是在新闻上热炒一下,不是听说了吗,一个变态在公交车上竟然纵火自焚,让一车厢的人给他陪葬。那些死去的人在死时都是鬼哭狼嚎,那些逃出去的人就用剩下的人生反复地谈论这场惊心动魄的大逃亡。假如这个悲剧在这里重演,那不仅是这车厢里的人的悲剧,也是他这个队长的悲剧,他将只能用剩下的人生反复地谈论这个失败的营救行动,还得刻意表达出忏悔,还得搜肠刮肚地使用词语,小心翼翼地掩盖自己的无能。

但警察依旧用枪僵持着,车上的人都被吓破了胆,李英莲也不再臭骂程昱了,她紧紧地抓住程昱的手,这样就算走在了阴间的林荫路上,她也不会惧怕乌鸦的叫嚣了。空气仿佛凝固了,这些人终于从噩梦中觉醒了,但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更恐怖的噩梦,一群警察用枪指着他们,米晶在惊慌失措中居然喊出声:“警察,救命!”恐惧就在这声尖叫中蔓延到车厢的各个角落,每一个人突然都变成了秋天里的黄叶在狂风里瑟瑟颤抖。

警察没有上车抓人,他们可没有那么愚蠢,不会把身体往刀口上撞。队长突然拿出一个大喇叭,他居然忘了这个大喇叭,大喇叭可以把他的果敢无畏无限地放大,然后轻松地摧毁一个人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线。

   “梁旭明,你已经被包围了,赶紧缴械投降。”

一片寂静,世界坠落进世界末日的一刹那。

   “我再重复一遍,梁旭明,你已经被包围了,你现在插翅难逃了,赶紧缴械投降。”

梁旭明轻轻松松地走出车厢,他手里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一场虚惊,队长责骂起自己的手下:“哪个王八蛋羔子说车上的人携带了炸弹,等回去了我查出是谁说的我就砸了他的蛋。”

所有警员纷纷收起了手枪,因为这一切只需一副手铐就可以轻松地应付了。

梁旭明在车上已经等候警察多时了,他坐得腰都有点酸痛了,可是警察还是不上车,还得麻烦他自己走下车,这群人抓一个人还真是磨磨叽叽。在车上,梁旭明没有胡思乱想,非常坦然,走下了车,他没有辩解什么,他承认拿了客户的定金,但一口咬定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他也拿不出证据证明,难道还让自己证明自己就是梁旭明。世界是公平的,有钱就将功补过,没钱就用监狱的铁栏杆的叮当响相交换,梁旭明被投进了监狱,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要这些钱还在,车吗?会有的。女人吗?会有的。他在监狱里对不可知的未来充满无限遐想。

何耀天号啕大哭,他后悔自己报了警,这样梁旭明就更不可能把一百多万都吐出来,他起初应该跟他商量吐出五十万就可以了,可是现在呢?一分钱也没有,给了客户那么多三点蟹,竟然一分钱也没有收到,他把悲痛的泪水不断地往心里咽。他把自己饿了几天几夜,然后对着佛祖忏悔起来,他只能用节省下的粮食补偿一点自己的损失,至少他不会觉得那么悲痛。

李英莲说:“梁旭明傻,他怎么能把定金打到自己的账号。”

邓秀清说:“梁旭明贪,这样明目张胆,为什么不去抢银行。”

许夏莲说:“梁旭明狂,细水长流,他非得一口吃成胖子。”

没有一个人对老板提出异议,独独只有陶渊明认定是老板用人不察,千里马常有但伯乐不常有,梁旭明不仅不是千里马,还是害群之马,他把无比贪婪的本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因此吕良飞点头赞同道:“老板是在引狼入室。”梁旭明进了监狱,老韦心中的那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我告诉你不要信任他,可是你就是不听我的。”老韦敲着茶几指责说。

“不,你没有说,是你说要向他学习。”陶渊明故意反驳说。

“我有这样说过吗?”老韦显得非常惊讶,这句话仿佛是他第一次听到。

陶渊明根本没有去观察老韦脸上奇怪的表情,他只是点点头说:“你肯定说过了,你没有这样说,我也就不会信任他。”

“那肯定是过去的事,假如我这样说过的话。”老韦沉思了一会,他皱了皱眉头,笑起来,“可是过去的事已经成为过去,你怎么能当真。”

这一点倒是让陶渊明匪夷所思,难怪有人说老韦说话就是翻云覆雨,他说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没有人能够研判出来,他说的话已经成了一条林中路,让人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

老韦理了理喉咙,喝了口茶,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强调,在K公司应该像我,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梁旭明这个家伙好高骛远,胡搅蛮缠,贪婪好色,他只是用吵架这种肮脏无耻卑劣的手段登堂入室,我预料他总有一天肯定会露出狐狸尾巴,现出原形。果然,因果循环,他就得到了报应,他进了监狱,K公司将会恢复太平,你说是不是?我一直提醒老板,应当提防梁旭明,可是老板就是把我的话统统当成了耳边风,我就不理解老板为什么这么信任梁旭明。梁旭明在车间里的表现就非常反常,谁到了车间不是监督指导车间生产,却是四处煽风点火,到处吵架。我对他简直是嗤之以鼻,他凭什么,他只是在K公司待了三年,可是待遇已经跟我差不多了,我可是苦熬了十几年,你说这公平吗?”

陶渊明不得不信服地说:“是不公平,但又十分公平。你依旧做你的品管部经理,但他被投进了监狱。”

   “这话不中听,但我爱听。”老韦非常欣慰地笑了。

老韦又在品管部强调要把陶渊明训练成K公司的骨干分子,从实验员到品管部副经理再到品管部经理,他已经为陶渊明规划了一条光明的坦途,但他再也没有强调应该向梁旭明看齐,向一个劳犯看齐,这个人肯定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第二十一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尤冰倒是活得最轻松,最潇洒,最逍遥自在,有点像“竹林七贤”中的嵇康,疯癫里暗藏着清醒,是人人羡慕的对象。他表现得非常单纯,他不用坑蒙拐骗,不用勾心斗角,不用尔虞我诈,不用耗尽心思,他尽情地吃香喝辣,晚上就算鬼过来吹灯,他也会睡得非常安稳。K公司的人不是疯子就是骗子,不是骗子就是傻子,人人都说爱K公司,其实背地里都在疯狂地挖K公司的墙角,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像月光下的刀,异常犀利,像雷达一丝不苟地追踪着目标,这是他们的唯一目标,也是他们活着的唯一意义。什么爱K公司,只有疯子、骗子和傻子才会去爱K公司。

陶渊明百思不得其解,K公司到底怎么了,他垂头丧气,他到水池边冥思苦想,像和尚敲着木鱼获取佛理禅机,他从小金鱼吐出的气泡里获得了启示,那就是K公司的人都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虽然陶渊明知道K公司病了,但他却不知道救K公司的药在哪里,也许救K公司的药就是K公司本身,K公司需要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吕良飞一点儿也不奇怪,但吕良飞的解释非但没有浇灭陶渊明的怒火,反而让他更加仇视起K公司,他决定从K公司出走,但一个月后,他只能打消这个念头。陶渊明私下去面试了,可惜效果都不佳,都跟K公司差不多,甚至比K公司还差,估计是K公司一个粗劣的复制品,陶渊明突然产生了强烈的畏惧,这差不多是一个劳犯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不变的是监狱,变的是看守,这让陶渊明隐隐约约地感到恐惧,他退缩了,似乎除了K公司他已经别无去处。

“这里难道就没有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吗?”陶渊明忧心忡忡地说。

“没有,正直善良的人总是难产,无论在哪一个年代。”吕良飞非常不客气地回说。

陶渊明的内心充满了忧患意识,他眉头深锁,非常忧愁地叹息:“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这样下去K公司不仅只剩下一具骨架,还会轰然崩塌。”

“可这又关我什么事?”吕良飞觉得陶渊明有点杞人忧天,他反驳说,“难道这座庙倒塌了,就再也没有你我容身的庙了?所以你啊,就是考虑得太多了,适当的考虑可以解决烦恼,过多的考虑反而束手束脚。”

“不,这绝对是一场悲剧。”陶渊明垂头丧气地说,“如果是这样,我也将成为这场悲剧的一个主角。”

“我才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总之我是一只候鸟,哪里温暖就往哪里迁。”吕良飞一点也不在乎,他已经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至于失去的将是一件遥远的事,他只觉得陶渊明肯定是受了李煜的词的荼毒,但他是陶渊明,可不是李煜。  

“你知道吗?”吕良飞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他老是突兀地问人,让人深感莫名其妙。

 “我知道什么?”陶渊明用一种奇怪的腔调问。

“梁旭明有一个秘密。”吕良飞诡秘地说。

“我还以为你又要提老贾。”陶渊明松了一口气。

“不,老贾不值一提,换了我,我也可以成为K公司的科学家,难道就那几种破样品翻来覆去地做,他会我就不会啦。”

“你会,你会怎么还是品管部副经理?”陶渊明嘲笑说。

“这是一个相当理想的位置,出事处在高位的人去顶,做事处在低位的人去忙,我不上不下,可以左右逢源。何况爬得太高太快就会跌得越惨,瞧瞧梁旭明。”

“但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变成可有可无。”陶渊明始终瞧不起吕良飞,不就凭着他老婆的裙带关系吗,他有什么好得瑟的,但他却是应该得瑟,因为他领的工资就是比陶渊明高,这让陶渊明深感郁闷,但他除了牢骚,他还能反抗什么。这肯定又是那条该死的“第4N条厂规”在作怪,不然呢?人类历史上有哪个理论可以解释得了。

吕良飞突然记起他本要说的话,他轻声细语地说,生怕被梁旭明听到。

   “你这个白痴,你干嘛不大声说出来。”陶渊明的耳朵不能容忍这样尖细如蚊子的声音侮辱它。

吕良飞突然叫了起来:“你这样嚷嚷又能怎样,我还不是为了提防梁旭明听到吗。”

陶渊明望着吕良飞,一脸错愕,他居然不知道梁旭明已经被投进了监狱,这个白痴在K公司就像个僵尸,他简直白活了。

   “梁旭明不会回来了。”陶渊明厌烦地回击说。

   “我知道啊。”

   “你知道你还提防他干什么?” 陶渊明更加厌烦地反问道。

   “俗话说,隔墙有耳,监狱与外界就隔着一堵墙。”

   “我不听你的唠叨,你的唠叨就像下巴缺了一个口不断地漏出话来,等下你又得给我唠叨那个妓女,你还是赶紧把该说的话说了把该放的屁放了。”陶渊明不耐烦地叫,他每次总以为可以嘲弄一下吕良飞,可是每次都被他弄得心烦气躁。

“梁旭明伙同仓库管理员纪峰私自售卖了一批货,然后私吞了赃款。”

“这你又怎么知道,难道你在现场?”

“不,我没那福气分一杯羹,是那纪峰酒后说漏了嘴。”

陶渊明尖锐地批评道:“这个白痴,藏进裤袋里的钱只用几瓶酒就让他哗啦啦地吐露出来了。”

“他虽然吐露了几句话,但人家可以顺藤摸瓜啊,终于揪出了元凶。”

“谁?”

“你难道不知道是谁?”

“我管他是谁,阿Q不是说造反派都没来邀他,所以他没什么都没有捞到,我管他是张三还是李四,反正他没来邀我,我是一点油水也没捞到。”

“你蠢了,这事少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份安全。不过,梁旭明也的确把K公司挖了一个大窟窿。”

“不管了,不管了,K公司到处都是窟窿,你说老贾没有挖窟窿?老韦没有挖窟窿?谭厂长没有挖窟窿?”

这一点吕良飞倒一点也不会犹豫,他非常肯定地说:“他们绝对挖过,他们不挖,鬼才会相信,只是喝酒时没有泄露出来。”

“所以K公司到处都是该死的窟窿,补也补不过来,女娲也救不了了。你说,一艘大船都是窟窿,这艘大船还可能不会沉没?不可能,不可能,沉没就是它的归宿,一定会沉没的,所有人都得死,可怕可怕。”

  陶渊明垂头丧气,揪心裂肺,但这时他并不是对K公司充满忧虑,而是对自己深感惋惜,他们挖了K公司的窟窿,竟然没有叫上他,要是K公司突然轰然倒塌了呢,他依旧两手空空,陶渊明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无限的迷茫和遗憾。

吕良飞见到陶渊明忧心忡忡的样子摇了摇头,他劝慰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树倒猢狲散,没什么可大呼小叫的。”

 陶渊明已经变得烦躁了,他不愿继续对牛弹琴,不,吕良飞连牛都不是,至多是一只八哥。陶渊明匆匆地卷起手中的一张图纸,他没有跟吕良飞打声招呼就走出了实验室,拐过两个花坛,径直去了罐头的杀菌车间,那里一篮筐一篮筐的罐头等待着被推进杀菌锅。

每年的一月初,春风还没吹到南方的大地,凛冽的寒风依旧在大地上欺凌霸市,新加坡的股东就派人来核对K公司的账本。K公司已经备了两本账,一本是阳账,冠冕堂皇,一本是阴帐,阴冷刻薄。阳账总是吹嘘仓库殷实,资金充足,可以给人查看,阴帐总是揭开K公司的伤疤,仓库空虚,资金吃紧,只能私下收藏。新加坡的核查员虽然不能到银行拿着钱数数,但还是可以去仓库现场查看库存。怎么办?陶渊明的心里不禁泛起了一阵阵隐忧,K公司的仓库里几乎一片空荡荡,像是被进村的一群饿得发慌的鬼子洗劫了,但是袁涛却无所谓,他对待事情一概都是无所谓,就算是儿子发了高烧,他的老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也是无所谓,他的老婆在电话里催了一趟有一趟,他始终不紧不慢,依旧悠哉悠哉地喝酒,仿佛发烧的是一个陌生人。老韦也越来越习惯袁涛无所谓的态度,因为只有这种没本事不思进取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才能给他踏踏实实地使用,不会对他耍手段,不像梁旭明,过于精明,擅长算计,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梁旭明简直是个白痴,简直是被钱熏瞎了眼,不然怎么会把这么一大笔款项打到自己的账户,这不就无疑在强调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给K公司挖窟窿,得一点一点挖,虽然窟窿渐渐地变大了,但谁也不可能察觉,可是他一次就捅了一个大窟窿,这么大的一个窟窿只有瞎子才瞧不见,这回梁旭明还是捅了一个马蜂窝,所以他绝对是在劫难逃。袁涛没有梁旭明的那种精明劲,也没有陶渊明的那种聪明劲,但他却是老韦手中一杆得心应手的枪,老韦往哪指挥,他就往哪出击,他鞍前马后,无怨无悔,比起袁涛来陶渊明更像一根刺,因此老韦不得不疏远他,他始终不愿将陶渊明扶起来,陶渊明依旧是一个实验员,还是邓秀清的手下,他每天都无所事事,于是就向邓秀清借了言情小说阅读,但他从不会将阅读心得透露给邓秀清,他不得不承认所有的爱情都是一场骗局,他和沈彩菊的爱情故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但这一点邓秀清绝对是反对的,所以她才会被书中的那些无聊的爱情骗去了一大把同情的眼泪。

谭厂长对新加坡核对账本已经了如指掌,他胸有成竹,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在K公司他已经把这种造假的功夫千锤百炼,融会贯通,日臻完美,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谭厂长又常常惊恐核查时会出现什么茬子,他心中其实一点谱也没有,于是对汪树兜特别强调一定要用箱子把冻库的门口塞得满满的,他要对这些新加坡来的核查员演一场空城计。

   “要是那样的话,那些核查员走不进冻库去核查,把箱子一箱一箱地搬出来,怎么办?”薛定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少在这插嘴,你这张乌鸦嘴。”谭厂长扭了扭脖子,非常不客气地回击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闲,没事去冻库搬什么箱子。”

   “我只是提醒一下,但并不代表我非常闲。”

   “难道这有区别?你提醒一下,难道不就代表了你非常闲?”谭厂长的额头上那个非常鲜明的虎字被挤了出来,他的确是在发火,“再说,当年司马懿那么老奸巨猾都不能识破诸葛亮的计谋,就凭新加坡几个舶来品就能够识破,绝对不可能,老祖宗的智慧冠绝古今,无人可比。”

薛定耸了耸肩膀,他不再抗辩,因为野兽在老虎的面前都得收敛起微不足道的兽性。

谭厂长转身走进办公室,不禁烦恼起来:“是啊,要是那些核查员搬了箱子怎么办?”

但这种苦恼持续不了几分钟,它的寿命绝对长不过蚕蛾,谭厂长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怎么会被薛定传染了傻劲,K公司供奉着菩萨,有菩萨的灵符坐镇,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我得借用一下菩萨的灵符助力我的空城计。”

几天前财务部的白玉兰就拿着一份工资表给陶渊明签字,这当然是阳账,陶渊明非常羡慕,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自己的工资从一千五瞬间涨到了三千,不得不说新加坡过来核对账本使他对未来带着一种强烈的憧憬。

白玉兰一直在身边强调说:“记住,要是新加坡的人问你的工资,你一定得说你的工资是三千,记住,是三千。”

陶渊明胡乱地点了点头,他根本不理解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人不说谎就得像鱼儿失去水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你说一遍,你在K公司的工资是多少?”白玉兰又在强调说。

陶渊明对着白玉兰那双恳求的眼睛压住了腻烦的情绪,他拖着腔调说:“是,是三千,不是一千五。”

白玉兰吃惊地望着他,然后赶紧给他纠正:“你瞧,还是我不辞辛劳地问了一下,你干嘛要说一千五,这不是画蛇添足?”

陶渊明也吃了一惊,他赶紧纠正说:“是,是三千,仅有三千。”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因为大多数情况下祸都是从口出。

新加坡的股东派来两个核查员,一个是胖子,眯着一双小眼睛,手指粗得像香肠,下巴都是青春痘残留下的疤痕,一个是瘸子,走路一起一落,像在摇橹,但模样非常清秀。谭厂长带他们走到哪里,他们就查到哪里,胖子指指点点,瘸子用牙齿咬着笔杆,然后就在纸上一个一个地勾过去。

陶渊明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工资,他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漏了嘴,假如是他戳破了K公司的谎言,他不被处罚才奇怪,但是核查员根本就瞧不上他这种小角色,连问都没问一下,陶渊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白白为K公司捏了一把汗。

到了冻库,汪树兜拉开冻库门,一股阴森森冷飕飕的寒气冲了出来,整个冻库被塞得满满当当,箱子都排到了冻库门口。

   “这都是什么?”胖子突然问道。

   “箱子。”汪树兜如实回答。

   “箱子?我当然知道是箱子,我问的是箱子里究竟是什么?”胖子一边说一边琢磨着什么。

    汪树兜愣愣地望着箱子。

谭厂长慌乱地回说:“冻海鳗,都是冻海鳗。”

   “对,是冻海鳗,绝对是。”汪树兜突然恍然大悟,他附和着谭厂长说。

   “能不能拿出一箱瞧瞧,什么标签也没有的那箱。”胖子用手指指着一个空白的箱子。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谭厂长竭尽全力阻止。

瘸子的自尊心特别强,他的嘴角上斜,蔑视地说:“你是在藐视我?”

   “不,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你们瞧瞧冻库门口的灵符?”

   “灵符。”瘸子四处查看。

   “什么灵符?”胖子也大惑不解地问,他的样子一直是傻傻的,这时突然显得非常警觉,像只闻了蜂蜜的大棕熊。

   “这个冻库死过人,像一根冰棍,非常凄惨,异常恐怖,夜里总有恐怖的叫声回荡。我请了三张灵符祛除邪祟,需要张贴七七四十九天,现在还差三天。”谭厂长边说边改变声调,他竭力渲染恐怖的氛围,他把电影《倩女幽魂》里的画面搬到了嘴巴上,然后一一再现出那恐怖的场景。

胖子听了一会儿,已经吓得面色土青,像失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皮,瘸子浑身哆嗦,像一片饱受秋霜折磨的树叶,他们不再提什么箱子了,而是赶紧搀扶着逃走。

   “不拿了吗?”谭厂长故意怂恿说。

   “不了,不了,小时候被鬼片吓破了胆,我还是走了好。”瘸子一边摆手,一边大步往前赶,那走的样子就不那么像一个瘸子了。

    谭厂长捏了一把汗,他不得不佩服薛定的英明和远见,就是薛定的提醒,他才灵机一动,然后吩咐汪树兜在冻库的门口张贴了灵符,人也许不怕人,但他绝对怕鬼,就算他们是新加坡人,他们一样怕中国的鬼,他们可不愿意客死异乡啊。

罐头车间的水沟里隐隐有一股骚味,但不是狐狸的骚味,应该是动物的骚味,难道是猫尿,可是猫已经被捕得差不多了,就算没有绝种,应该也不敢继续嚣张了。陶渊明到现场勘查,但他只是将这个问题呈献给了谭厂长,他才不愿去车间内吵吵闹闹,他在大学读过交际学就是没读过吵架学,何况吵架学的教父梁旭明已经锒铛入狱,这门学问估计也得失传。

车间主任陆浩坡本来就不愿去车间,但谭厂长已经下达了指令,这件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查得水落石出,这还了得,要是这股骚味进到了罐头,客户开了罐头个个都得呕吐,那K公司不就得面临着生死存亡。陆浩坡已经意识到假如这件事不得以解决,他肯定不能安心画图纸,谭厂长肯定会隔三差五让薛定过来问询,而他又不得不炮制一个理由回答。可是究竟是什么骚味呢?陆浩坡陷入了困境,他非常痛恨他的老师,他上课偷读《福尔摩斯》时,他的老师总是将书没收起来,他只能干瞪着老师那副椭圆形的眼镜和那张阴沉的脸,这下可惨了,他根本成不了福尔摩斯那样的侦探,因此无法依据现场的蛛丝马迹去寻根溯源。陆浩坡突然变得忧心忡忡,这样拖延下去,他还怎么能够画图纸,他不画图纸,谁会承认他忙得不可开交。

陶渊明倒是突然得到了灵感,他记得他曾经在实验室里用黑色的水彩笔将一个摄像头涂黑了,他惊叫说:“可以查看监控摄像头,那里肯定可以查到意想不到的情况。”陆浩坡恍然大悟,他居然把监控遗漏了,是什么动物查一查就可以让它现形了。陆浩坡查到了九月九日四点多那个时间段,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进车间,然后她突然伸着脖子朝四处查探,这时陆浩坡认清了她的脸,他记得那双三角眼,独一无二,他记起那个名字,林永珊。林永珊褪了裤子,骑在水沟的两侧,蹲了下来,她居然在撒尿,可是没法听到撒尿的声音,陆浩坡又变得不十分肯定。但林永珊肯定是在撒尿,不然她褪裤子干什么,难道是在放屁,简直是多此一举。陆浩坡的怒气突然从脚跟冲到了舌尖,怒叫道:“这个三八,居然在车间里小便,难道K公司的厕所统统都倒塌了。”

“可是主任你不能判定我有罪。”林永珊坚决不承认自己犯了罪。

“你认为你没罪是什么意思?”陆浩坡已经握有充足的证据,说话的底气特别足,他听说林永珊是个泼妇,但他相信在真理面前人人都得低头,泼妇也不例外。

“我在小便时并没有人看到。”林永珊竭力辩驳说。

“难道没有人看到,你就没有罪?”

“是的,我在小便时特地查看过了,没有人。既然没有人看到我怎么有罪?”

“难道没有人看到,你就可以在车间小便了?难道你不知道你已经被监控摄像头捕捉到了?”

林永珊非常惊讶地盯着陆浩坡说:“主任,你太有想象力了,我根本没有见到什么监控摄像探头,你居然可以虚构一个。”

陆浩坡有点急了,他换了腔调嚷道:“你说我虚构了监控摄像头,我是一个多么诚实的人,我的祖母一直教导我为人得诚实,难道一个诚实的人还会说谎?难道你没见到的东西就是虚构的?你这叫掩耳盗铃。”

“我不知道,主任,总之,我不承认我有罪,我小便时确实没有监控。”林永珊反复地强调说。

“你自己都说了你在车间小便时确实没有监控,难道这不就承认了你在车间小便。”陆浩坡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林永珊的自相矛盾。

“我没有承认,这是你说的,我只是为了反驳你仅仅用一个监控摄像头指控我有罪。”

“什么,这还不够?”

“这当然不够,因为我在小便时就没有见到监控。”林永珊提高了嗓门。

陆浩坡顿时矮了一截,但依旧反驳说:“你没见过就代表没有吗?”

林永珊义正言辞地说:“是的,法律讲的是证据,这叫眼见为实,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人啊,我需要的是人证,难道你能让监控摄像头说话,假如它能说话我就承认我有罪。”

陆浩坡彻底溃败了,仅凭一个不会说话的监控摄像头确实不能将林永珊定罪,但他是主任,他得维护自己的脸面,他非常严肃地训斥说:“我不能判你有罪,但我可以罚你,我现在罚你冲洗水沟。”

“是的,主任,我愿意受罚。”林永珊没有抗辩,这倒是让陆浩坡大失所望,他后悔自己给林永珊判得太轻了。

“那你为什么要接受处罚,既然你都说没有罪了?”陆浩坡故意问道。

“我接受处罚是因为我没有罪,所以我心甘情愿,但假如你逼我认罪,我怎么可能承认。”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肯认罪?”陆浩坡无可奈何地说。

“我记得K公司都在流传着‘第4N条厂规’,假如是的话,按‘第4N条厂规’我就得接受处罚,但我从来不承认我有罪。”林永珊坚决捍卫自己的清白。

“疯了,一群疯子。”陶渊明听了陆浩波给的调查结果不禁失声大嚷起来。

 当然疯了的还有廖子豪,他在他的屋子底下挖掘地下室,他家没有倒塌,隔壁的屋子倒是倒塌了,他居然挖到别人的屋子底下,隔壁的屋子地基不稳,怎么可能经受得住他的瞎折腾。廖子豪一直辨称那是老鼠挖的,谁又有证据证明这是他挖的。隔壁屋子的主人状告他,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们一致认为廖子豪没那么傻,他怎么可能免费给人挖地下室,因此肯定是老鼠挖空了地基。隔壁屋子的主人非常绝望,他还以为自己是被老鼠驱逐出去,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然后在街上又四处宣传廖子豪挖了他家的地基。

廖子豪并没有把地下室改造成一个爱巢,因为比起那地下室,喻子怡更喜欢去月牙湾酒店。喻子怡四十出头,虽然嫁过两个男人,但风韵犹存,她就像K公司的棕榈树,瘦瘦的高高的,骨架精致,腰板笔直,乳房精美,屁股圆实。她的脸庞尖圆,眉目清晰,眼角有一块小小的雀斑,比一分硬币略小,但非常浅淡,嘴唇小巧,让人迷恋又让人痛恨。她敢爱敢恨,是一个忠贞的烈女又是一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喻子怡处事犹豫不决,对待爱情却精明果断,他当机立断要遗弃他的丈夫又对他藕断丝连,总是下不了决心,倒是廖子豪帮了她一把,廖子豪诱惑了她,让她彻彻底底地决定遗弃他的丈夫,可是喻子怡依旧忠诚地守卫着她对丈夫的承诺。

喻子怡走进酒店的客房,廖子豪已经藏在门后,他掩上门,像一只笨拙的狗熊冲上去,使劲地抱起她,双手又紧紧地抓住喻子怡的乳房,像擒住了两只惊慌失措的乳鸽,非常柔软且富有弹性。喻子怡尖叫起来,猛地向上窜,但廖子豪已经把他搂得紧紧的,她就像被绑在树桩上,喻子怡扭动身子,左右挣扎,像纯洁的少女受了强暴试图反抗。廖子豪趁机把舌头探进她的嘴里,但她始终紧闭着嘴唇。她的乳房颤动得非常厉害,为了坚决守卫自己纯洁的嘴唇,她脱下了自己的裙子,露出一块毛茸茸的三角形。廖子豪像一只着了魔的野兽咬上去,但不咬她的嘴唇,而是咬向了她的屁股,廖子豪伸出了贪婪的舌头,舔舐着,喻子怡浑身颤抖,不停地扭动,她的嘴角怒放成了一朵鲜花。

   “你不能吻我的嘴唇。”喻子怡强调说,她生怕廖子豪越界了,做了让她终身后悔的事,于是显得非常谨慎。

“我知道,你的嘴唇给那个武郎,我只要你的屁股。”廖子豪根本不在乎那张人人可以瞅见的嘴唇,“但我不喜欢海鸥。”

“为什么?”喻子怡非常糊涂地问。

“海鸥会叼走鱼。”廖子豪解释说。

   “鱼?”喻子怡惊讶地喊起来,“难道你是一条鱼。”

   “不,我抓住了一条鱼。”廖子豪自豪地说。

   “你疯了吗,你怎么能抓住一条鱼?”喻子怡一边推开廖子豪,一边质问道。

   “没有,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河。”

   “河,你居然是一条河,难道我就是一条鱼。”喻子怡彻底明白了,在梦中她就是一条鱼。

   “你抓住的是什么鱼?”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金鱼。”

   “我想应该是一条鳗鱼,滑溜溜的。”

   “肯定是一条鳗鱼。”

   “你能肯定?”

   “回到梦里,我绝对可以肯定,但我醒来时,鱼消失了,我的手里抓的是你,滑溜溜的。”

    喻子怡非常惊讶,她究竟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鱼。

   “这就是鱼水之欢,水乳交融。”

廖子豪转过身,再一次把身体压到喻子怡的身上,喻子怡触了电似的扭动起来。

    廖子豪和喻子怡走进月牙湾酒店时被皮哥瞅见了,皮哥像一个小混混,但非常仗义,他摆地摊卖水果,经常用水果和武郎交换馒头,因此是武郎的铁哥们,虽然武郎比他矮了一个头,但他依旧认武郎为大哥。皮哥见到他的嫂子被人哄骗了,非常气愤,就算要哄骗她也得是他皮哥,还不轮到廖子豪,一副猥琐样。皮哥将他捕获到的特别情况统统告诉了武郎,没想到武郎人矮志不矮,他经常听闻女人充满欲望,假如守不住她就得困住她,但武郎居然两样都没法做到,愤怒夹进血液里,在他的身体里奔腾,像嘶吼的骏马冲上了战场,他的胸腔被愤怒挤爆了,他就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火山,火山爆发了,他决定奋发有为,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他决定去抓奸。

    武郎砸门时大喊大叫,廖子豪正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可是一个屠夫正抓着一把刀向他砍过来,他惊醒了,然后听到了砸门声和武郎的大喊大叫,他惊慌地提起裤子,要从窗户逃走。

   “你疯了吗?”喻子怡在背后喊了起来。

廖子豪四处查看,窗户围着铁栏杆。

   “你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嘛,一个侏儒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你在床上的劲使到哪里去了。”喻子怡见到廖子豪狼狈的样子,脸沉了下来,他非常痛恨这个胆小鬼。

    廖子豪突然拍打自己的脑门,惊叫道:“对啊,我睡糊涂了,肯定是那个梦迷了我的心窍,我怎么可能害怕一个侏儒,我可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算吃点腥又怎么啦,难道他能杀了我,这个死矮子。”

    廖子豪穿上皮鞋,转动门锁拉开门,见到了武郎冲上来,他用劲踹上一脚,武郎跌出了几米远,口角吐血。

    喻子怡见到武郎倒地,哭哭啼啼地扶起他,然后大叫起来:“我的武郎啊,你怎么流血啦。”

    武郎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擦血,眼珠子被仇恨挤爆了,但是爬不起来,毕竟还痛着,喻子怡把他搂在怀里,温暖的身体仍然融化不了他,他浑身在颤抖,复仇的欲望像一座火山在爆发。

过了三天,武郎已经慢慢地恢复了元气,喻子怡走出去的间隙皮哥走了进来。

   “难道就这样算了。”皮哥捶着桌子,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

   “不能,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武郎喊叫了起来。

   “是的,一定不能这么算了,一定得讨回一点便宜。”皮哥怂恿道。

   “对,那个混蛋不能就这么白白地占用了我的老婆,他一定得出点血。”

廖子豪倒认为一切都平息了,幸亏他急中生智凌空踢出一脚,不然武郎不知道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所以说人应该畏惧真理但不应该畏惧强权,人凶,你就应该更凶。

这一点倒是应验了,三天后,武郎就提着一把生锈的菜刀冲进了K公司,他要找廖子豪拼命。K公司的人都是忙的人更忙,闲的人更闲,但闲人也犯不着去劝阻,毕竟刀剑无眼,不小心挨上一刀,自己下半辈子就得坐轮椅,于是所有人都纷纷避开武郎,当了看客,所有人都认为廖子豪这次肯定是凶多吉少。武郎把菜刀高高地举起,从一条走廊呼叫着走向另一条走廊,廖子豪虽然是K公司的销售总监,但见到武郎那凶巴巴的样子,他彻底泄了气,毕竟好汉斗不过流氓,他得躲,可是能躲到哪里去呢。武郎见到了廖子豪便冲了上去,他砍,廖子豪就躲,他歇,廖子豪就歇。

   “你这个混蛋,你到底要怎样?”廖子豪气喘吁吁地质问。

   “王八蛋,你强奸了我老婆,还问我要怎么样。”武郎大声吼叫。

   “胡说,你老婆的嘴唇我从来没有碰过,不信你去问她。”廖子豪反而认定自己是被冤枉了,他喋喋不休地说,“我没碰过她的嘴唇,我怎么就强奸她了?”

   “你没碰她的嘴唇,那你究竟碰她哪了?”

   “我还能碰她哪了,当然是屁股。”廖子豪一点儿也不隐瞒。

   “王八蛋,你竟然碰了她的屁股,你竟然说你没有强奸她。”武郎用刀敲着地面,发出异常刺耳的声音。

   “不。喻子怡总是认为嘴唇比屁股珍贵,一个女人可以失去屁股,但绝不能失去信守承诺的嘴唇。”廖子豪狡辩说。

   “不管怎么辩解,都无法改变你强奸了我老婆。”

   “那你说怎么办?”

   “你问我?”

   “当然是你。”

   “谈判。”武郎几乎是无师自通地脱口而出。

   “什么谈判?”廖子豪自己就是一个谈判高手,在商场上他都是胡搅蛮缠。

   “你碰了我的老婆的屁股,那你就得付钱。”武郎非常悲伤地说。

   “那得付多少?”

   “十万。”

   “不,一万。”

   “八万。”

“不,两万。”

   “你怎么这么抠门,K公司的销售总监难道就是这么抠门?”

   “那好吧,就冲着这句话,两万五。”

   “成交。”武郎并没有继续追讨。

    K公司的人都认定武郎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不然一个老婆怎么就换了区区的两万元,他怎么说也应当狠狠地宰一下廖子豪。

    皮哥认定武郎英明果断,否则将是损了夫人又折兵,现在呢,这些钱可以到酒吧潇洒几个回合了,他决定第二天怂恿武郎去酒吧,那里有新进的小姐,个个水蛇腰,别有一番滋味,绝对胜过喻子怡数百倍。

那天还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天变得灰蒙蒙,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小径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中,武郎走了,没有一点遗憾,对生活依旧充满希望,因为喻子怡依旧对他忠诚,她的嘴唇仍旧固守着誓言没有献给廖子豪。

 

 

 

 

第二十二回

 

在K公司一切都变慢了,像渐渐凝固了的血块,压着陶渊明喘不过气来,暴风雨来临前沉沉的云霾堆积如山就是这样压迫着大地,陶渊明渴望变成一只海燕,冲破云霾,可是渴望永远只在路上。

陶渊明曾经拥有远大的抱负,小时候读到爱迪生通过艰苦努力成为发明大王,他心中的血液便翻腾不息,一个偶像已经屹立在他的心中,但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他本来要在这里施展才华,但现在只能随波逐流变得浑浑噩噩,打卡,饶舌,消遣,吵嘴,更糟糕的是他根本不能改变这种现状。K公司已经给陶渊明投下了阴郁的影子,他非常恐惧K公司外的世界,因为那肯定又是一个K公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差不多,仅仅换了一个名字而已,他对K公司恨得咬牙切齿,但又不得不卖身给K公司。

K公司已经成为懒散人的世界,尤其是一些老女人,从国企下岗后就被安插进了K公司,她们已经失去青春,更不用提梦想,她们到这里就是为了打发时间,然后获得一点微薄的工资,她们不是清流而是浊水,切切嚓嚓,神神叨叨,让K公司渐渐地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臭水池。K公司的每个人都像变成了蜗牛,陶渊明把需要签字的报表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最终报表叠成了千层饼,他干脆一份也不签了,这些啰里八嗦的报表都是拼凑出来的,何况也没有人会检查,签字就是在折磨自己。慢成为主角就让时间浪费得特别厉害,人一直在煎熬中,因为许多人都是望着时钟的秒针等着下班,下班就是这些人上班的唯一目标,这里的所有努力根本不可能得到回报,越是勤劳的人,越是让人嘲笑,人人都在K公司相互推诿干活,你却抢着干活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成为K公司的小丑,何况你怎么干活,你的工资也不会有什根本的改变,而你不干活,你的工资反而一点儿也不会减少。

“你可知道,岁月不饶人,昨天你用四只脚爬地,今天你用两只脚走路,明天你就只能拄着拐杖了,所以明天你就会老了。”陶渊明到了秦力勤的宿舍就躺在他的床上非常忧愁地说。

“可是我还没有老。”秦力勤放下手中的《本草纲目》摸着自己的脸颊,脸颊上没有一丝皱纹。

“你的确老了,不要以为你读了李时珍的医书你就可以长生不老,你老了,只是你没有察觉出来。”陶渊明从床角抓出一本《周易》,他念着其中的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所以人应该有自己的远大目标。”秦力勤给自己鼓劲。

“可是在K公司谁又能希望有远大前程呢?”陶渊明已经陷进了一片魔林中,魔林的尽头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求。

“我希望。”秦力勤非常坚定地回答。

“你希望?”陶渊明惊讶地望着秦力勤,他非常渴望获得答案,因为秦力勤从进到K公司的那一天起,他就成了K公司的多余人, K公司也不期待他能干出什么成绩。

“是的,在K公司你除了希望还能希望什么。”

   “那你就不要浪费时间了。”陶渊明握起拳头,他要振作起来,“谁希望自己的时间白白浪费了?”

   “我。”秦力勤不假思索地说。

    陶渊明望着秦力勤的脸,他的脸并不是那么瘦,倒像一片薄薄的月牙,秦力勤的嘴里已经不再含着棒棒糖,因为他的脸永远圆不起来。

“你?为什么?”

“从我走进K公司,时间就注定是要用来浪费的。”

“那你还不逃走。” 这次轮到陶渊明怂恿秦力勤出走,他希望秦力勤成为自己的探路人,或者说是踩雷人,他可以根据秦力勤出走的情况见风驶舵。

“可是除了K公司,我还能逃到哪呢?”秦力勤非常迷惘地说,他似乎更愿意在K公司沉沦下去,因为在K公司里,他才可以在上班时回到宿舍炖排骨汤,读《本草纲目》。

那天菊花绽放,乱蝶纷飞,陶渊明念了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去找秦力勤,他要同秦力勤一起吟诗品茗赏菊,但秦力勤不在宿舍里,更可怕的是宿舍一片空荡荡,连影子也没有,倒是几只蚂蚁在床上逍遥,估计蚂蚁会感叹,世界就是这么大,已经被踩在脚下。陶渊明问袁涛秦力勤去哪了,袁涛说没见到,陶渊明问邓秀清秦力勤去哪了,邓秀清说没见到。许夏莲拿着鲍鱼罐头过来开罐,因为这些鲍鱼都是绿色的而不是金黄色。

   “难道鲍鱼中毒了?”

   “不会的,中毒的鲍鱼就死了。”

   “肯定是奇特的品种。”

   “我猜是吃了绿藻。”

    陶渊明根本没有心思去探讨鲍鱼究竟应该是什么颜色,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凡奇怪的问题都有奇怪的答案,老贾肯定可以得心应手地编织一个答案,他才是K公司的科学家,其他人的见解充其量是一种猜测。陶渊明的内心充满忧愁,毕竟秦力勤可以一起插科打诨,邓秀清唠唠叨叨让人耳朵生茧,房强不存在了,袁涛可能是老韦的暗探,陶渊明惊讶地是秦力勤的消失只有他一个人在探问,好像所有的人都认为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既然没有这个人,那还谈什么消失,他们都认为陶渊明疯了,怎么会探听这个名字。

老韦对于秦力勤的消失丝毫不过问,秦力勤只是K公司的一个泡影,消失了,了无痕迹,何况从秦力勤进入K公司那个时刻起,老韦就已经把他流放了。

老韦还是琢磨着要提拔陶渊明,游小娴走后品管部副经理的位置一直空缺着,但居然没有一个人垂涎这个空缺。袁涛这个混蛋,又懒惰又懒散,做事粗枝大叶,所有的文件到了他的手里写过一遍,老韦还得重新修改一遍,他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可就是这样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才可以让老韦得心应手地使唤,袁涛已经成了老韦的一名虎将。现在老韦也不再驱赶陶渊明去车间了,因为品管部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车间,老韦也几年没去车间了,而对于人人反对的方案,与其执行,不如废弃,况且梁旭明进了监狱后,老韦也实在找不到一个典范再让人膜拜了。

品管部就是一个倒霉的部门,除了对付车间,还得应付CIQ,这个部门得双向作战,结果是风箱里的老鼠双向受气。品管部在车间里装模作样,像只凶巴巴的老虎,因为根据食品质量体系规定品管部可以颐指气使地监管指挥车间,但车间里的工人个个像流氓,流氓从来就不按规范来,他们是规范的破坏者。梁旭明就是充分利用质量体系在车间处处点起烽火,梁旭明对车间的要求已经达到苛刻和吹毛求疵的境地,他像一个精明的谋略家,可以恰如其分地操纵工人的情绪,然后让吵架的力度无限地接近爆炸点却不会引起爆炸,这样他既不会引火烧身,又可以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只有处在风口浪尖的人才可以得到老板赏识,因为他们才是K公司的脊梁。

“对于CIQ那些人就是要摸清他们的心思,和珅懂得吧,乾隆时代的巨贪,却深得乾隆喜爱,那是因为和珅已经摸清了乾隆的心思,和珅就像在下国际象棋,下一步棋该怎么下他已经胸有成竹了。对于CIQ也是,一切以他们为标准和权威,他们说是就是,他们说不是就不是,对与错在这里根本没有用,关键是他们得获得面子上的满足,他们的面子胜过一切。他们谁也不能得罪,得罪了就得吃苦头。”

“CIQ靠的就是这身制服,脱下这些制服就是街上的乞丐,讨白食啊,你愿给就给,不愿给,就摆摆手,甚至还可以送道鄙夷的目光,可是有了这身制服,就变身磁石了,你得努力把自己打磨成一块铁,还得主动把自己送上去。”

 “法规只是为了装饰门面,假如都按法规一条一条地运行,所有企业都得关门大吉,但这些法规却可以让CIQ为所欲为,法规是他们的护身符,也是他们的勒索工具。你没法告他们,他们是依法办事并没有为难你,法规扼杀灵活多变,捆束企业的手脚,企业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企业只得让CIQ任意宰割。熊欣要一把手机那都是小意思,有人要的是企业的股份,当然作为报答,他们会给企业开绿灯。”

这些都是老韦的人生感言,记录在他的工作日志里,老韦给他取名《CIQ心得》。

老韦写得精辟,陶渊明理解得透彻,品管部的任何人,在CIQ的面前充其量就是一条哈巴狗,而CIQ的任何一条看门狗,在品管部的面前都是土霸王,陶渊明根本不愿给CIQ这些人摇尾乞怜,但又不得不对他们点头哈腰,因为他没有从品管部逃走。沈彩菊倒不得不给熊欣摇尾乞怜了,她是CIQ和K公司的通讯员,对熊欣说话轻声细语,甜得像蜜,可是久而久之,她也沾上了CIQ那一群人的傲慢,对陶渊明颐指气使,这就是古人常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熊欣其实并没有把老韦给他的鳗鱼都拿回自己吃,这么多的鳗鱼会让人吃到腻烦,他慷慨地赠送给亲朋好友,于是每一个亲朋好友都赞叹:有这样一个亲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CIQ要求企业的出口产品都得自检自测,但是项目得由他们来定,这样每个企业都不能完全自检自测,怎么办?可以委托检测。但委托给谁?当然是CIQ实验室,这才是唯一的权威。所有第三方的实验室都是无效的,虽然第三方实验室与CIQ实验室都是经过相同程序的认定,而且第三方实验室检测费便宜很多,因为第三方实验室存在互相竞争。CIQ实验室的检测费不仅贵,出报告的速度也慢,更重要的是态度还异常傲慢,因为CIQ实验室穿着制服,垄断了检测的权威。一个收样品的编外人员林晓珊,连制服也没有,挺着一个大肚子,态度傲慢得像是慈禧太后转世,但是谁都得忍着,这是唯一的一家检测机构,你的产品要出去就得有检测报告,你要检测报告就得把样品递给林晓珊登记,她是个大肚子,你就得呵护她,给她献殷勤,甚至还得讨好还未出世的婴孩,“哟,林晓珊,你的肚子这么尖,肯定是一个男孩。”沈彩菊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巴,而这句话就像一副特效药,让林晓珊的态度变得温和了。

企业的样品到了CIQ实验室常常莫名其妙就失踪了,沈彩菊每隔几天就催着陶渊明补抽样品,陶渊明异常恼火,他又大呼小叫地说:“什么?又失踪了?样品到了那里就会失踪了,难道是水碰到了烙热的铁块?”

   “这个我不知道,CIQ实验室就是这样通知的。”沈彩菊根本不会去思索这个复杂的问题,她更多的是扮演一个通讯员的角色。

   “难道他们都不用承担责任?”陶渊明追问道。

   “你让他们承担责任?你肯定是吃错药了。你能让他们干什么?”

   “我不去抽,你让他们在实验室里找找,几斤的鲍鱼,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陶渊明嘟哝着。

沈彩菊却炮轰起来:“你不去抽,难道还让我去抽?你不去抽,产品出口不了,你能承担得了责任?样品失踪了,他们肯定没有错,但你不去抽样品,肯定就是你的错。”

陶渊明的耳朵被震得喤喤响,简直成了粘在一起的破碎玻璃,像要迸散了,难道样品失踪了反而变成了他的错,简直是黑白不分,是非颠倒。可是陶渊明又不得不遵从,沈彩菊说得对,他不能让他们干什么,他甚至连质疑他们的权利都没有,样品就是在CIQ实验室失踪了,但谁也不能追究。

陶渊明始终怀疑CIQ实验室里有大老鼠,诚然是的,CIQ实验室的亲属们总有吃不尽的海鲜,他们面色红润,体态丰腴,个个像《诗经》笔下的硕鼠,臃肿而不失文雅,愚笨而不失睿智,风和日丽晴空万里,他们便相约到蓝色的大海边歌颂着太平盛世。

井永然在四年前升任了CIQ副局长,到他这个年纪能够升到CIQ副局长,他非常沮丧,因为有许多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升到了省局的处长,但他又非常满意,因为有许多人现在都只能在底层里摸滚打趴。相比他的同学韦坚仁,那更是天壤之别,韦坚仁只是K公司的品管部经理,井永然到了K公司可以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对他肆意地训斥,而韦坚仁只能通过辞职威逼老板,让老板每次给他加点工资,但他从没有下定决心要离开K公司,他私底下对袁涛鼓劲:“K公司就是温床,躺下去就起不来。”K公司不能够给老韦提供一个施展才能的舞台,但老韦却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利中饱私囊,老韦通过井永然的牵线搭桥,在几个水产企业里兼职,他总是打着出差的口号外出兼职,而这时袁涛就是给他冲锋陷阵的打手,虽然袁涛使用起来不是非常得心应手,但袁涛绝对忠诚,他对他见过的人和做过的事可以像筛子滤水一样通通地滤过去,这样的人守得住秘密。

井永然轮廓分明,衣着得体,谈吐文雅,处世不惊,敏锐,果敢,冷静,谨慎,嗓音深沉,行事稳重,走起路来敦厚老实,干起事来雷厉风行,他天生就具有当领导的潜质,像一渊水潭,深不可测。他的头发乌黑,额头宽阔,眉毛浓密,鼻梁高耸,脸颊饱满,耳垂厚实,具有与众不同的特质,比起老韦来他多了一层从容与老练。他威严,工于心计,他贪婪,永不知满足,他好色,私藏情妇。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谦谦君子,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他演绎着双面人生,是一个导演又是一个演员,演技变幻多端,波云诡谲。

井永然非常痛恨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粗野,愚昧,变态,像只疯狗,长得歪七扭八,他的父亲根本不像他的父亲,比起他的高贵和儒雅,他的父亲显得异常猥琐,卑贱,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像被野鸡狠狠地啄过,倒是他的继母有点像他,这让外人都不得不说,他的的父亲是他的养父,他的继母才是他的亲娘。

 井永然非常痛恨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年轻时放浪形骸,拈花惹草,聚众赌博,输光了钱就把他的母亲的金银首饰统统贱卖了,他的母亲被他的父亲活活地气死,她临死前叮嘱井永然说:“我的儿啊,你一定要给我报仇,杀了那个狐狸精。”那个狐狸精就是他的继母,比井永然多了八岁,是一个妓女,他的父亲手段异常,也只有在追逐女人这个领域,井永然才得到了他父亲的真传,他的父亲居然只用几块大白兔奶糖就把这个妓女轻轻松松地勾引住,这个妓女也真是忘恩负义,竟然忘了她是一个为大众服务的妓女。井永然就是一个不孝子,他忘了他的母亲的遗嘱,没有杀了那只狐狸精,他竟然对那只狐狸精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他自称这不叫乱伦,因为他的继母是一个妓女,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不孝子,因为报复她的最好方式就是把她再次变成一个妓女。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把的继母拉进了一个废弃的猪圈,他强奸了她,不,他没有强奸她,她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妓女。

那次疯狂的报复后,井永然逃走了,他才不愿被他的继母牢牢地系在裤腰间,在他的心目中,她没有嫁给他的父亲,她就是一个妓女。井永然投靠了他的舅舅,他的舅舅五十多岁,头发冗长,膝下无子,就把井永然当做儿子,精心培养。井永然在学习上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考上了名牌大学,他脱胎换骨了,等到毕业分配时,井永然被分配到CIQ,几年后就升任副局长,老韦被分配到一家国企,可惜两年后那家国企倒闭了,老韦诅咒这个可恶的世界,把他给硬生生地欺骗了,然后逃到了K公司。CIQ与水产企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水产企业风风火火地发展起来,CIQ的人个个都能从企业里榨出汁水来。

井永然玩弄企业的手段非常灵活,欲擒故纵是上策,威逼利诱是下策,每个企业都不得不向他进贡,久而久之,每个企业又巴不得寻找个理由向他进贡,这样企业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巴结他,所以当企业听到他的父亲快要死去的时候,个个欢欣鼓舞,摩拳擦掌,纷纷定制精美的花圈,每个企业都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父亲仅有一个,谁错过了这个巴结的机会,谁就会被淘汰出局,这比被市场淘汰惨烈得多。

井永然满脸忧愁,但头发依旧黑得像锅底,他小时候偷吃锅巴就被他的父亲抓住狠狠地揍过,现在几乎天天都是山珍海味,每隔几天就有企业宴请他,他反而吃得腻烦了。井永然坐在藤椅上,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又坐回藤椅,他的父亲躺在床上,脉搏非常微弱,奄奄一息,瘦得像一只可怜的猴子,但他的父亲就是不肯断气,他似乎非常舍不得断气,井永然恨不得掐死他但又不敢掐死他,怕有祸祟,怕恶魔入梦,他害怕被人称作不孝子,而他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不孝子。井永然非常痛恨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根本没有抚养过他,他的父亲喝酒、赌博、逛妓院,就是不肯抚养他的儿子,儿子是什么?累赘而已。可是老了呢,他的父亲变得非常落破,身无分文,井永然有钱有别墅,但他绝对不会让他的父亲踏进他的别墅,他把他的父亲赶回阴暗的老屋,那里暗无天日,他的父亲必须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那里反醒,但他的父亲从没有反醒过,他所作所为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井永然为了体现自己的孝心,委托邻人每天给他的父亲送一碗饭,反正只要饿不死就可以了。终于有一天,邻人向井永然通知他的父亲已经到了灯枯油尽的境地。井永然认为这是他的父亲为他发最后一抹光的时刻了,他把他的父亲接到了他的别墅,然后把他的父亲将死的讯息透露了出去。

这已经是他的父亲第三次说要死去,可是他一直没有死去,他的生命细若游丝但坚硬如铁。井永然生平第一次认定他的父亲是个伟大的人物,这是他的父亲为自己献身的时候了,他的父亲得立刻死去,永远死去,他才能得到企业源源不断的进贡。

   “我的儿啊,我一定会在重阳节的隔天死去。”他的父亲按着胸口向井永然保证,他的胸口一起一落显得非常不自然。他的父亲觉得自己生前不能为自己的儿子做点什么,可是死后却能为他献点余热,他的心里感到非常欣慰。

   “好好好。”井永然非常期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井永然是一个孝子,他不能见死不救,他的父亲的床头是一个吊瓶,吊瓶上的针已经在他的父亲的手臂上插过十几回了,然后药水就通过这个细管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父亲的体内,然后在体内四处慢慢地流淌,等走遍了全身又汇聚到了膀胱,他的膀胱连接着一根细管,通向一个尿袋。井永然倒是考虑过把尿袋里的尿液又装回吊瓶里,这样药水就可以循环利用,但他并不愿充当起谋杀犯,他要等着他的父亲安然地死去。

    重阳节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菊花纷纷绽开黄色的花瓣,蜜蜂嗡嗡响,小狗汪汪叫,一派宁幽的田园风光。夕阳下的大海露出孤零零的白帆,就像他父亲空荡荡的嘴里的一颗黄褐色的牙齿,但他的父亲还是没有死去,他的父亲的命比这夕阳下的阴影还漫长。

   “一棵顽强的小草。”井宵非常惊讶地说,“老不死的。”

井宵,井永然的私生子,几个月前认祖归宗了,可是他的痞子性根深蒂固,因为他一直跟随他的母亲四处坑蒙拐骗,等到井宵的母亲得了不治之症,她才怂恿井宵去认他的父亲,血液鉴定坐实了井宵是井柏然的儿子,井永然非常痛恨井宵的母亲,因为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她就把儿子生下来,这一定会成为他的累赘,可是每当春节来临的时候,井宵又成了一个聚宝盆,红包像落雨一样到了他的手里,这时井永然又巴不得多出几个子女。

   “不,他在垂死挣扎。”井永然辩解说。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会死去。”井永然怒气冲冲地喊道,“你答应重阳节过后就死的,现在重阳节都过几天了,你为什么还要残存一口气!”

   “我还没有死吗?”他的父亲迷迷糊糊地说,“我还没有死吗?”

   “什么死啊死的,死了你的嘴巴还不闭上。”

   “哦,我以为我已经死了。”他的父亲迷迷糊糊地说,“我以为我已经到了阴间。”

   “你在胡说八道,阴间有这么妩媚的夕阳吗?阴间有这么亮堂的别墅吗?阴间应该处处是鬼火。”

   “哦,我认错了吗?”他的父亲低低地说,“这里难道不是阴间吗?你难道不是索命的无常吗?”

   “无常?”井永然愣了一下,然后愤怒地说,“不,我是你的儿子,但我现在命令你死去!”

井永然已经非常不耐烦了,他的语调里充满威严。

他的父亲迟迟不死,这显然是在跟他作对,他的口袋已经敞开,就等着钱像下一场豪雨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我命令你死去!”井永然再次强调说,“刻不容缓!”

   “死去!!!”井宵跟着喊叫。

他的父亲已经变得迷迷糊糊,他听到的一切都像是天使在叫唤,他的儿子和他的孙子变成了两个可爱的天使,还插着毛茸茸的翅膀。

所有企业都屏住呼吸等待井永然的父亲死去,他们巴不得他赶紧死去,井永然已经放出口风了,他的父亲重阳节过后的两三天就会死去,可是现在都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哀乐没有响起,白带没有挂起,几个企业怕落在别人的身后,都派出了探子刺探消息,可是每个人回来后都是失望地摇了摇头。

   “还没有死?”

   “没有。”

   “居然能熬这么久?”

   “听说还有一口气。”

   “一口气竟然能撑这么久?”

   “他撑住了。”

   “究竟什么支撑着他?”

   “一口气。”

   “胡说,一口气怎能撑到现在。”

   “他确实撑住了。”

又过了三天,可能是夜里十点多,没有风,树梢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蚊子嗡嗡叫,四处乱撞还不断咬人,从手臂和大腿咬出了一个个又肿又痒的包。井永然的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没有声响,像睡熟的夜鸟,蚊子居然不敢轻易靠近,也许他身上的血已经冷了。井永然异常激动,他对着他的父亲那对皱巴巴的耳朵喊:“父亲!父亲!”

他的父亲依旧一动不动,非常平静,像一座阴冷的丘坟。

   “父亲!父亲!”井永然又喊了一次,他的父亲依旧一动不动。

   “死了,肯定是死了。”井永然伤心地哭起来,“他终于死了,他居然等到现在才死了。”

井永然哭了几声就显得非常轻松,他赶紧让人把寿衣给他的父亲穿上,这些寿衣提前一个月备齐了,他竟然能熬这么久,比顽强的小草还顽强。寿衣不费吹灰之力就穿上了,他的父亲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像断了气。

   “应该不会起来了吧?”井宵惊讶地问。

   “不会的,你瞧他一动不动的,只有死去的人才是这种状态。”井永然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再过几天,他的父亲就要被烧成一瓦罐灰,他再也不能见到他的父亲了,他的心中充满无限的悲伤。

折腾了一夜,井永然就去洗澡睡觉了,别墅里灯火通明,油灯的灯火摇曳不定,蒙着一层诡异的气氛。

第二天,天灰蒙蒙的,可能是起了雾,但雾显得薄薄的,所以远远望去,依旧可以辨清树木的轮廓。

突然,井永然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难道见鬼了,他的心里嘀咕着。诚然是见鬼了,龚云冼冲进来喊道:“见鬼了,见鬼了。”

   “什么鬼!大清早的就大呼小叫。”井永然冲出了院子。

   “你父亲!你父亲!”龚云冼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父亲?他不是死了吗?你没见过白条都拉起来啦。”

   “没有,那绝对是你父亲,他在铜亭街四处走,还穿着寿衣,那不是鬼是什么?”

   “你果真见鬼了,我父亲就躺在屋里,怎么到铜亭街。”井永然指了指屋子说。

   “那绝对是你父亲,迷雾没有戳瞎我的双眼,你赶紧去。”龚云冼转身就消失了。

井永然一头雾水,他走进屋子去查看他的父亲,他吓得目瞪口呆,他的父亲果真消失了,床上一片空荡荡,浸在油里的灯芯草还在吐着不死不活的火焰。

他的父亲竟然没有死,还穿着寿衣走在铜亭街上,许多人都认为这是诈尸,纷纷逃离,街道一边空荡荡,像实施了宵禁。

井永然走上前去怒斥说:“混蛋,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起来,你究竟要怎么样?”

他的父亲一片迷迷糊糊,他不解地问:“我不是死了吗?我不是在阴间里吗?瞧瞧这些,难道不是从鬼卒的嘴里吐出的烟气?”

   “你胡说,这些是雾,哪里来的的烟气?你死了,我还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那好吧,我还活着,活着。”他的父亲缓缓地蠕动着嘴唇。

   “活着?不,父亲,你听着,我爱你,但我现在得命令你死去。”井永然大声吼叫,他的父亲已经彻底地毁了他,他必须让他的父亲付出代价。

    几个探子已经将井永然的父亲去世的消息传了出去,企业的负责人都已经络绎不绝地赶过来,但是他们见到了井柏然的父亲,仿佛都死了父亲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失望滚地回去,总不能人还没死就给纸钱吧,这也他妈的太晦气了。

井永然把他的父亲拽到床上,他命令道:“我命令你死去!”

他的父亲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正在努力地证明自己将要死了,然后又过了一天,他的父亲果真死了。

“这回终于死了。”井永然摸着他的父亲冰凉的身体非常伤心地说。

 井永然披麻戴孝,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他让人传出话去,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几个探子这次多了一个心眼,他们假装成道士,刺探了一下,刺探的结论一致,这次是绝对死了。

 所有企业的负责人像苍蝇奔赴尸体似的纷纷赶过来,他们害怕落后了,给人烙下把柄,他们得淋漓尽致地展现他们巴结的功夫,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一个鼓鼓的信封,他们一边劝慰,一边把信封塞进井永然的手里。井永然一边流泪,一边心满意足地掂着信封,他笑了,像一朵绽开的菊花带着腐烂的气息,要不是他的父亲瞎折腾,他已经把这些钱稳稳妥妥地藏进保险柜,他相信他的父亲在天上见到这些寄给他的信封也会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夸赞他的儿子孝顺。

七天过后,井永然带着他的父亲那些沉甸甸的纸钱去他的情妇那里,这个情妇妖冶诱人,散发着销魂荡魄的气味,乳房高耸像卧伏在大地上的两座土丘,双腿细长像挺立在高原里的两棵白杨树,眉角似剑,牙齿若刀,她像一条贪婪的毒蛇,永远填不满肚囊,她像一只吸血虫,尽情地吮吸着井永然的金钱,井永然扑进了她的身体,像陷进了沼泽,但他畅快淋漓,永远不愿起来。

一个月过后井永然给每一个过来悼念他的父亲的人寄去了一封复印的感谢信,在信中他以非常诚挚的口吻感谢每一个人在百忙之中抽空给他的父亲送行,他反反复复提到他的父亲勤勤恳恳地操持家务,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他的父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培养成人,他今天的一切都是他父亲给予的,他为拥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父亲而自豪。可是现在他的父亲永远离他而去了,他的心里像被挖去了一块肉,为了让自己的思念能够得到缓解,他又认了一个父亲,这个父亲已经八十八岁高龄,这个父亲为有生之年能拥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感到欣慰。从今天起,李不坏就是我井永然的父亲。

廖子豪读着信,皱纹像壁虎一条一条地爬出来,他已经琢磨出了潜台词,咒骂道:“该死,这简直是一个无底洞。”

   “什么?”沈彩菊有点糊涂地问。

“井永然将会再次为他的父亲举行葬礼,假如他愿意,他可以拥有无数个父亲,可以举行无数个葬礼。”

“那还得再给钱?”

“能不给吗?他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这是他的父亲。”

“怎么可以这样。”沈彩菊颇有微词,她充满了正义感。

“怎么不能,难道有谁规定不能这样吗?”廖子豪

反问道。

沈彩菊无法辩驳,她祈祷说:“希望他的这个父亲能够高寿。”

“高寿?哼,什么高寿。我瞧啊,一个已经腐朽了的老头而已,他的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棺材。”

 诚然是的,井永然的这个父亲已经是被病魔击中了胸膛,狠命的咳嗽都把血带出了喉咙,他活着的日子已经是屈指可数,一场新的葬礼已经是指日可待。

 

 

 

 

 

 

 

 

 

 

 

第二十三回

 

在K公司,陶渊明悟出了一个真理:人是最值得怀疑的动物,因此尼采才会宣布上帝死了。上帝都死了,那就需要一个新的秩序,可是究竟什么才是K公司的新秩序呢?

   “你知道希特勒是怎么变坏的吗,八哥?”陶渊明对吕良飞苦恼地说。

    自从秦力勤不见了以后,陶渊明就只能跟吕良飞饶舌,他在K公司也只剩下饶舌这唯一的价值。K公司根本就不需要他,从他进到K公司的那个时刻起,他就是一个弃儿,什么本科生,在这里充其量就是摆设,每次有人过来参观考察时,老板还会衔在嘴巴里吹嘘一下,然后呢,谁也不会再提起。

   “不知道。”吕良飞根本不会思考历史,他的专业是金融,但他根本预测不到2008年的金融危机,所以一直为这个深感遗憾,他在K公司已经荒废了金融知识潜心研究罐头,但他也成不了一个研发员,因为他翻来覆去就是制作那几个平淡无奇的样品。

   “是历史,我告诉你吧。”

   “历史?”吕良飞傻傻地望着陶渊明。

   “对,一个混蛋居然说希特勒的画画得非常差劲,然后他就成不了画家而成了一个杀人狂魔。”

   “你必须消灭那个念头。”

   “什么意思?”

   “你肯定会成为一个杀人狂魔,老韦肯定认为你非常差劲才不会提拔你,你成不了品管部副经理,你就会成为一个杀人狂魔。”

   “不可能,我是谁,我是陶渊明。”

   “决定这一切的不是你,而是历史,你说的,你和希特勒的境遇何其相像。”吕良飞露出了一脸狡猾的笑。

陶渊明再次陷进了苦恼中,他在自寻烦恼,他究竟是谁?他会成为希特勒那样的人吗?他迷失了吗?他为什么不能像几百年前的那个陶渊明,写下《归去来兮辞》,然后“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陶渊明惘惘然地走在K公司的小径上。

谭厂长的女儿谭梅,从出生的那刻起就让他烦透了心。谭梅来到这个世界选的真不是时候,她的母亲坐在八路公交车上,那天还风雨交加,谭梅却迫不及待要从她母亲的肚子里冲出来,她搅动她母亲的肚子,她母亲喊了一声哎呦,就瘫在了地上,公交车师傅自认倒霉,急匆匆地卸下乘客就将她母亲送往医院,但她母亲还是没能忍住,嗷嗷大叫后,谭梅就诞生在了公交车上,这倒让医生和护士捡了便宜,他们轻轻松松地就剪断了脐带。谭厂长给她的女儿取了名字,谭梅,梅谐音霉,倒霉的意思。但外人并不满足,背地里给谭梅取了个外号,“公交车”,这绝对是一个下流的外号,只要买了票就可以上,这样形容女人就是把她当成了妓女,这个外号意外地成了谭梅的一个诅咒,它不能决定她的命运,但它引导了她的命运。谭梅自小就不服从家人管教,顶嘴吵闹打架样样精通,一次爬墙过程中额角被一棵傻乎乎的桑树的枝杈划了一道深深的疤痕。谭厂长曾经用鞭子恶狠狠地揍过她一顿,还用绳子把她捆在楼梯下,但这些惩戒根本灭不了谭梅心中叛逆的火焰。十五岁那年她居然逃走了,他走时在纸上扔下一句话,我现在就生一个孩子给你瞧。然后谭梅就杳无音讯,仿佛人间蒸发,寻人启事目光短浅根本就寻不到人。她母亲哭哭啼啼,把一切过失全都推给了谭厂长,而谭厂长无处可以发泄怒火,就把一切过失都推给那辆已经报废的公交车。可是谭梅究竟去哪里了?没有证据,就给猜测腾出了空间。也许被诱拐走了,也许被关起来了,也许被卖了,也许被杀了,总之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也许。谭厂长呢,他什么也许也不相信,他只相信谭梅只是疯了,只要她疯够了他就会醒了,只要她醒了她就会回来了。西方不是有个回头浪子的故事吗,相信谭梅会成为一个回头浪子。从那天起,谭厂长每个星期都会到牧师那里听他祷告,听他讲故事,但每次听完故事,他就更加坚信基督教就是一种骗人的把戏,因为基督教就只能用讲故事灌醉人然后麻痹人,它什么奇迹也不能显现。

花开花落,燕子啼叫过了就轮到大雁叫唤,眨眼间过了一年,谭梅还是没有现身,那些唠着也许的人也不再唠也许了,他们倦了乏了就一致给谭梅判了死刑,谭梅肯定是死了,所以没有回来,这相当符合逻辑,凡符合逻辑,就成了事实,因此谭梅似乎的确是死了,但事实却是谭梅回来了。那是一个昏沉沉的午后,仿佛大自然是一个富有诗意的丹青妙手,它把阴云浓淡不一地抹在天空,让每一片阴云都故意透出凄怆的味道。那天不知谁听到了乌鸦在屋顶奇怪地哭叫,让人心里阵阵发憷,糟糕,这绝对是一个糟糕的征兆,一个糟鼻子老头走在街上一直揪心地说。对于谭厂长,这一切竟然没有变成糟糕,因为就在那天,他的女儿回来了,她神情恍惚,衣着破旧,走了进来,坐在椅上,然后哭起来,泪水裹卷着委屈从鼻梁两边的深沟里冲泻下来,她终于成了一个回头浪子。耶稣终于显灵了,从此谭厂长就信奉起了基督教。

谭梅变得有点神神叨叨,她肯定是受了惊吓,她私下透露出她这一年的行踪,那次她在气愤中写下了那句话,就跟着她的一个网友出走了,他的网友就是帅气,像一幅精致的画,但帅气就是专门用来勾引人的,她被她的网友带进了一个传销组织,失去了自由,她被锁在屋子里,根本逃不出来,直到有一次警察在查案时顺藤摸瓜捣毁了这个传销组织她才被解救了,然后她就是从湖南颠簸回来,像个沿途乞讨的乞丐。

经过这次坎坷波折,谭梅像变了一个人,不是脱胎换骨,不是痛改前非,而是变得不会那么刁钻任性肆意妄为,所以老子就常常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谭厂长让谭梅不能夜不归宿,她就夜夜归宿,谭厂长让她读中专,她就读中专。她其实也没有读懂什么书,一本书翻来覆去,在封面上涂个鸭一个学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然后谭厂长就把她安插进K公司,她就去K公司,在K公司谭厂长布下了眼线,他已经牢牢锁定了谭梅,她已经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谭梅拥有一张圆圆的饱满的脸蛋,鼓鼓的腮帮子就像一只青蛙,她矮而胖,眉毛稀疏,屁股圆得有点肿胀。下巴布满星星点点的粉刺,牙齿带着牙套,说话一惊一乍,大呼小叫,做事大大咧咧,毛手毛脚。她又特别健忘,拿了芝麻忘了西瓜,所以她写一张报表总是出错,然后又得重新写,又不断出错,谭梅无疑是陶渊明的一个噩梦,他每次都得模仿谭梅蚯蚓一样粗大的字体替她填写报表,终于有一天她写报表写得厌倦了,索性就不再写报表,陶渊明像被解放了似的舒了一口气,但每次写起字来,他常常会稀里糊涂地写上几个蚯蚓一样粗大的字。

汪树兜又要去找谭厂长理论,因为陆浩坡每天总是兢兢业业地画图,他画了多少张图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但陶渊明总是怀疑他画的其实就是一张图,只是陆浩坡精益求精,所以就算同一张图,每一天都可以画出不同的效果。

   “你干吗老是画图?”陶渊明坐在沙发椅上不耐烦地问,“你为什么不去画蛋?”

   “我为什么要画蛋?”

   “那样你就可以成为像达芬奇那样伟大的艺术家。”

   “不,我不想成为艺术家,我只是K公司罐头车间的主任,所以我只需要画图。”

   “主任,你干嘛不给我转正?”汪树兜倚在门口怒气冲冲地问。

   “我要画图,你没瞧见吗?”

   “你每天画图干什么,能当饭吃吗?”

   “不,这绝对不能当饭吃,但我要成为像达芬奇那样伟大的艺术家,所以我得不断地画图。难道你没听说过达芬奇画蛋的故事吗?”

   “没有。”

   “瞧瞧你就是没读过书,读过书的人就不难理解我为什么总是在画图了。”

    汪树兜实在拗不过陆浩坡,陆浩坡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甚至慢得像要断了气,又非常强词夺理,但他说的话却句句在理。陆浩坡是罐头车间主任,他应当给汪树兜做主,但陆浩坡一直在忙,像个幽灵似的,而且他有一直在忙的根据,这一点谁也不能辩驳。既然陆浩坡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让谭厂长亲自解决,何况她的女儿只需一个多月就可以转正,他已经呆了近三年,肯定也可以,汪树兜就朝办公室急匆匆地走去。

“不行,不行,现在还不行。”

汪树兜又被薛定拦下了,薛定听到他又提要转正就连连摆手。

   “为什么现在还不行?”汪树兜非从薛定的嘴里扒出一个答案不可。

   “这么说吧,人数不够,办公室怎么可能为了你一个人转正而忙碌,办公室是为K公司的所有员工服务,怎么可能为你一个人服务。”

   “那我怎么办?”

   “再等等,等下一批。”

“这么说,等下一批我就可以转正了?”汪树兜喜出望外地说。

“不行,你还不能转正。”薛定非常果断地回答。

“什么?你这不是分明在戏弄我。”汪树兜的怒火烧到了胸膛。

“K公司的‘第4N条厂规’规定,你要转正首先得部门主管同意,可是你的部门主管陆浩坡是不会同意你转正的,这就是问题所在。部门主管决定了你可不可以转正,但他是绝不会让你转正的,因为‘第4N条厂规’规定,一个人转正麻烦,应该一批人一起转正,所以你得等齐了下一批才能转正。”

薛定兜了一大圈又把话绕回来了,汪树兜又白白地问了一堆问题,因为按薛定的解释,汪树兜还得回去找陆浩坡,可是陆浩坡又让他过来找谭厂长,谭厂长又让他去找薛定,薛定又让他去找陆浩坡,他就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皮球被三个铁蹄踢来踢去。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转正,你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汪树兜这次是铁了心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但一定不是现在,除非你是一个突出的人才。”薛定坐下喝茶,他让汪树兜也喝一杯,但汪树兜一点喝茶的心思也没有,他只觉得自己在K公司就是一杯茶,等到茶变淡了,他也就该被舍弃了。

“所以我就只能等。”汪树兜故意问道。

“是的,你除了等,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那谭梅呢?”薛定突然想起了谭梅,他听说谭梅只需一个月就可以转正了。

“她不需要等。”

“根据K公司的厂规,新员工需要至少三个月试用期,她为什么就不用?”汪树兜据理驳斥说。

   “谭梅是谭厂长的女儿,谁能反对她转正?”

 “K公司的哪一条厂规这样规定?”汪树兜愤愤不平地说,他觉得这非常不公平。

   “‘第4N条厂规’啊,难道你还不懂?”

“什么‘第4N条厂规’,你给我指出来,K公司的厂规里哪一条是,为什么它这么鬼鬼祟祟不敢露面?”汪树兜的情绪顿时失去了控制,他巴不得把这条莫须有的厂规撕碎践踏。

 薛定气定神闲地说:“你得慢慢地习惯,这就是‘第4N条厂规’的神奇之处,它无形无色,无滋无味,像透明的空气,但它又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汪树兜像一个溃败的士兵,他屡败屡战,但每一次都以溃败收场,他不是败在一个敌人的手里,而是败在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厂规的手里,他的绝望与日俱增,就像岩浆不断累积的火山等待爆发,岩浆将吞没一切野草。

这就是“第4N条厂规”,也许它才是K公司的新秩序,这条厂规可能是第四条,第十四条,第二十四条……谁也说不清,老板不是不喜欢“4”吗,但这并不代表着“4”不存在,它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空隙,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往里面塞任何东西。

总之K公司的厂规里凡是遇到“4”的条款都不存在。这是一种遗憾吗?不,这让K公司的厂规具备了万能厂规的特色,所有不在厂规里的条款,都可以出现在“第4N条厂规”里,这里甚至可以为你量身订做约束你的厂规。难道不是,根据“第4N条厂规”,陶渊明一定会把K公司的配方泄露出去,这种解释简直是天衣无缝,没有一丝破绽。谁能灵活地操控“第4N条厂规”,谁就能在K公司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第4N条厂规”是一张无形的网,也是一把无形的剑,谁拥有了“第4N条厂规”,谁就拥有了一切。

陶渊明非常明白,打开“第4N条厂规”的钥匙肯定就是权力,一群混蛋都是被地沟油熏瞎了眼睛,假如汪树兜是老板的姐夫,那“第4N条厂规”肯定会给出一种新鲜的答案,假如陶渊明是老板的外甥,那“第4N条厂规”将会给他铲除一切障碍,一个小小的品管部副经理又算什么,老韦还怎么可能对他又打又拉?

这是一条多么简洁的厂规,剔除了一切芜杂,不用一个多余的文字进行注解,却包罗万象,比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还能囊括一切,它爆发出来的是原子弹的威力,它不仅摧毁人,还摧毁人性。哦,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哦,这是一条多么了不起的厂规,宇宙的统帅!万物的绳索!

深秋到了,落叶倒没有落下几片,三角梅纷纷占据了枝头,一串串连成一片片,灿烂而浪漫,浪漫而痴狂,丝毫没有一点萧杀的气氛。再过一个月就是K公司建厂二十周年纪念日,眨眼间K公司已经是一个青年了,欣欣向荣,充满蛮力,K公司决定举行一场盛大的二十周年纪念晚会,陶渊明始终认为这更像是K公司在敲响丧钟,这里的人不以为K公司添砖加瓦为荣,不以挖K公司墙角为耻,这里的人浑浑噩噩,鬼鬼祟祟,这里的人鼠目寸光,勾心斗角,争当最后,不思进取。

举行晚会之前,为了考察K公司的骨干对K公司是否忠诚,K公司将进行一次政审。老韦已经不再提提拔陶渊明的事,陶渊明的聪明充分暴露了他的不忠诚,但陶渊明还不是品管部副经理,不是K公司的骨干,因此根本不用考察他对K公司的忠诚。

政审那一天,陶渊明去水池里捞金鱼,他试图拷问金鱼对K公司是否忠诚,他质疑忠诚究竟能值几分钱,忠诚就像稀薄的月光,照不透人的本心。陶渊明,他对K公司不忠诚吗?不,他一直想为K公司尽一份心力,他对K公司的未来也充满忧患,但K公司对他的忠诚不但不领情还时刻怀疑他的忠诚,估计能体会他对K公司忠诚的只有水池里的金鱼,因为陶渊明总把他的忧愁倒映在水面,这是真情的自然流露,金鱼肯定知晓了。花瓣破碎,散落池面,水漾鱼散,陶渊明醒悟了:在K公司,假如不能证明自己对K公司忠诚,那就努力证明自己对K公司不忠诚。

政审那一天,场面庄严肃穆,但提问却是剑走偏锋。政审组长是何耀天,副组长是K公司的副总经理季礼邦,组员是个个考察对象。政审前先播厂歌,再面对厂旗宣誓对K公司效忠,然后政审组将听取每一个组员的述职报告,最后针对性地提问题。

季礼邦圆圆的脑壳光秃秃的,瘦骨嶙峋,走起路来老是驼着背,他原来是开发区经济管理委员会副主任,犯了事被撤职了,何耀天见他见多识广,人脉深厚,就聘请他到K公司当了副总经理。季礼邦说话拿腔拿调,官味十足,目光像老鹰一样犀利,舌头像匕首一样凌厉,整个政审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提问,何耀天却一直喝着茶,一声不吭。每一个被问的人都像在接受审判,战战兢兢,脊背发凉,如坐针毡,他们生怕自己的丑事被抖搂出来,被宣判对K公司不忠诚。

可惜每个人都是虚惊一场,因为每一个人最后都被判定对K公司忠诚,季礼邦分析得非常精辟透彻,提问才是关键,因为只有提问才是绝对的真实,答案呢,都可以虚构,谁又会相信这些虚构的答案。何况假如这些骨干对K公司不忠诚,那么还有谁会对K公司忠诚?

纪念K公司建厂二十周年的那场晚会,通过一系列会议的讨论最终决定三分之一的节目由K公司的员工自荐选送,三分之二的节目采用外聘。唱歌、跳舞占去了自荐节目的绝大部分,这样就缺少了一点新鲜感,独独汪树兜表示要表演吞火,是的,谁的耳朵都没有残缺因此都没有听错,汪树兜确实要表演吞火。

“你懂得吞火?”谭厂长惊疑地问。

“我原来是一个街头卖艺,表演吞火是我的看家本领。”汪树兜非常自信地回说,但他的表情异常冷淡,像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

薛定非常惊讶地叫出来:“瞧不出来,你竟然还藏着这等本事,你可是咱们生产部的一个宝贝啊。”

薛定非常遗憾,为什么自己当初不去学点小提琴,假如学了,在月光的衬托下,拉出的琴声绝对缠绵悱恻,这将会摄走多少少女的心魂。

K公司建厂二十周年的那天是农历十月初八,一个吉祥的日子。鲜艳的厂旗和狂野的秋风纠缠不休,像放纵的马鬃,预示着K公司将在水产界纵横驰骋。那晚星星非常稀疏,一点一点地闪着微光,显得鬼鬼祟祟,似乎在试图窥探大地的隐私。

广场上已经搭起了一个精致的大舞台,灯火通明,彩带飘飘,独独少了失足的鸽子。一个节目紧挨一个节目轮番上台表演,你唱罢来我登场,寒气像锋利的刀片紧锣密鼓地袭来,但驱赶不走观众的阵阵喝彩声和潮水般的鼓掌声。

夜里九点半,星星消隐,一片方舟似的月牙悬挂在昏黄的夜空,异常诡异,蟋蟀突然响起,把草丛捣弄得像在下雨,现在轮到汪树兜上台表演吞火了,这绝对是压轴戏,观众个个伸长脖颈拭目以待。汪树兜穿着一件灰褐色的长袍,带着一顶奇怪的破斗笠,左手拿着一个瓶子,右手拿着一支火把,火光熊熊,映在他冷峻的脸上。他像一个古代祭天的巫师,拿着火把在舞台上比划,谁也认不出这是什么舞蹈,但这舞蹈绝对有意义,像鲲鹏展翅,又像天鹅的挽歌,火把的光焰划出一条长龙,活灵活现。然后正当观众非常诧异之时,汪树兜带着假嗓子的声调唱起了歌,唱着凄厉而诡异的歌,歌声撕裂黑夜,折断树干,捣毁星星,惊起波澜。

噫吁唏,哎呀呀,天地玄黄

呜呼呜呼,我将离去,道德沦丧

将去,将去,哈哈,哈哈,悲哉悲哉

天,你枉为天;地,你枉称地

问你,为何拒我;问我,何时转正

不如离去,离去,呜呼哀哉

这样的念法反倒让人啧啧称奇,比起屈原的山鬼更加惊艳,薛定不禁赞叹生产部简直是藏龙卧虎,这样的奇才居然没能被挖掘出来,泯灭于众人,但陶渊明深知这行为十分的诡异,凡诡异必将引来非常之事。

汪树兜并没有将火吞进嘴里,他把瓶子里的汽油倒在身上,然后用火把点燃自己的衣服,观众爆出了疯狂的鼓掌声,这简直太神奇了,一个人活活被火包裹住了,他竟然不哭不叫,他就是火的孩子,火从他的体内生长出来了,就像蘑菇从腐烂的木头里生长出来了。

突然人群里有一个人失声大喊:“有人着火了!有人着火了!”

这叫喊声宛如晴天霹雳,惊醒一群梦中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哀叫,有人吹哨。

“着火了!着火了!”

汪树兜并不是在表演吞火,他分明没有把火吞进去,他已经被火吞噬了,他这是在自焚。

陶渊明没有惊叫,但他突然明白了,汪树兜,这个家伙就是用这种绝望的方式,在K公司的建厂二十周年纪念日向K公司表达抗议宣泄不满。

有人喊:“赶紧拿水。”

有人喊:“哪里有水?”

有人喊:“赶紧拿沙。”

有人喊:“哪里有沙?”

没有喊的人就抓起布条去扑,古人抱薪救火,火却越来越大,可是现在抱布扑火,火却越来越小,所以尽信书不如无书,古人的话也不能全信,等到火苗气息奄奄,只能吐出呛人的烟时,汪树兜已经被嚼得面目全非,头发还散着奇怪的焦味,奇迹的是他竟然没有断气。

“他居然还活着。”

   “你说什么?”

“他疯了。”

 “他是在自焚。”

   “难道自焚不会痛苦?”

   “他为什么自焚?”

   “他疯了。”

   “他不是吞火。”

   “他是自焚。”

   “他疯了。”

   “哇,他居然还活着,这绝对是一个奇迹。”

    汪树兜被用布条包裹起来,120急救车幸灾乐祸地赶过来了,医生总是对奇奇怪怪的病充满好奇,这次也不例外。

在医院里,医生分成了两派,自由派主张把汪树兜赤裸裸地放在牛皮纸上,让他淌油,自由派认为应该把人体释放出来,保守派主张给汪树兜擦药然后把他用白布条裹起来,保守派强烈要求应该尊重隐私不能把身体给每个人浏览。

保守派的医生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自由派医生只能喋喋不休地论证赤裸的绝妙,抨击保守派医生的保守没落。

保守派医生遍查医书,然后用几种草药混合几种昆虫捣成药液,制成独特的配方,几个护士戴着口罩,捂着鼻子,用刷子沾上药液在汪树兜乌黑的身体上慢慢地涂抹,像在粉刷墙壁,每刷一次,汪树兜都要呻吟一次。一个年轻的护士非常厌烦,她的脾气本来就是出奇的暴躁,她恶狠狠地叫汪树兜闭嘴,堂堂的一个男子汉竟然忍不住痛,关羽刮骨疗毒时还能镇定自若地下棋,但汪树兜已经痛得听不到她的训斥,年轻的护士只能给自己的耳朵插上耳麦,耳麦里传出的是劲爆的乐曲,抵挡住了汪树兜呻吟声的袭击,就像坚固无比的海堤阻挡住了太平洋巨浪的冲击。汪树兜赤裸的身体已经被粉刷了一遍,像一只上了油的烤鸭,他的呻吟此起彼伏,透过窗户传递给风,然后风窜进耳朵里,让医院变得阴森森,成了一座废弃的荒林,然后几个医生用纱布七手八脚地把汪树兜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些医生个个像绣花女,裹起布来非常精致,最后医生给他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嘴呻吟,因为通过这个嘴可以探测到他是否还活着,那个年轻的护士给汪树兜的嘴里插上一个导管,她最近失恋了,又见到这幅丑陋的身体,不得不心生痛恨,她巴不得往导管里灌进一氧化碳。

汪树兜被捆成了一具木乃伊,更具有艺术欣赏性,甚至胜过古埃及的那些千年木乃伊,保守派医生就更有理由相信他们的判断,赤裸裸的身体简直是一副下流的油画,现在呢,应该算是一副简约的素描画。

给汪树兜露出一张嘴巴绝对是一个愚蠢的错误,这让汪树兜的呻吟声有了发泄的出口,他呻吟着,非常低沉,像遥远的海浪吞噬沙滩,诡异,阴森,恐怖,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胆战心惊,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把他的皮给扒了,但他们都不知道汪树兜的皮已经被烧焦了,他其实连一张皮也没能剩下。

谭厂长组织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专门研讨汪树兜的特别案例,汪树兜已经在K公司呆了三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现在为了庆祝K公司建厂二十周年主动请缨表演危险的节目,但天有不测风雨,在表演中失误了,引火烧身,K公司为能拥有这样的一个优秀员工而骄傲,鉴于汪树兜在K公司的优秀表现,准允专事专办,特准其转正,享有社保、医保等相关待遇。

第二天老赖就迅速拟了一份红头文件,但是这个消息必须得由他亲自告诉汪树兜,因为汪树兜不在厂里,老赖才记起汪树兜去了医院,汪树兜为了K公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是得代表K公司去慰问一下汪树兜。

老赖走进医院时,汪树兜已经被包扎成了一个木乃伊,他非常惊讶原来古代的木乃伊就是医生的粗鲁发明。那些纱布一条一条的缠绕,一丝不苟,非常有条理,因此医生对待病人还是细致入微的,那个嘴巴,空洞洞的,不知深浅,插着一条管子,连接一个吊瓶,他全身也只剩下这一个通道了,老赖一直纳闷,这些液体流进去了,可是怎么流出来的,难道也从嘴里流出来,难道这些液体可以这样循环使用?现代的医学充满奇思妙想不可思议。

汪树兜还在呻吟,现在阳光妩媚,云雀在枝条上求偶,瞎折腾着喉咙,吐出的歌声异常性感,因此呻吟声并不会让人感到凄惨。

   “好啦好啦,别再呻吟啦,谁都知道你痛苦,可是你也没有必要时时提醒人你的痛苦?”老赖听得有点不耐烦,他赶忙劝告汪树兜。

可能汪树兜根本没有听见,他还是一直在呻吟。

“好啦好啦,你这又算什么呢,谁都知道你表现得非常优秀,你可是K公司的栋梁,你不是还没转正吗?”

 这最后一句话老赖说得非常轻微,却像一只金刚钻钻进纱布直达汪树兜的耳朵,汪树兜的身体像有一股闪电掠过,引起一丝细微的颤抖,他提起气,从空洞洞的嘴里低低地吐出字,那些字仿佛也遭到了火的灼烧,凌乱,疼痛。

“我,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转正?”

 老赖的耳朵非常独特,像兔子的耳朵,因此异常尖锐,可以捕捉到汪树兜微不足道的问询声。

“当然可以,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我郑重地宣布K公司的决定:鉴于汪树兜在K公司的优秀表现,准其转正,并享有社保、医保等相关待遇,此决定即日起生效。”

 汪树兜显得非常平静,呻吟声变得非常细弱,像轻盈的春风吹在湖面上漾不起一丝水纹。

“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地走了,你这样不死不活地耗下去怎么行,那样K公司就非常麻烦了,你想你已经转正了,已经是K公司的正式员工了,K公司没有亏待你对不对?你应该为K公司做点贡献对不对?你可以安心走了对不对?凡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的死应该可以重于泰山,你的死解救了K公司几百个人的生计,这可以彪炳史册传载千古。”

老赖一直唠个不停,比和尚念经还一本正经,汪树兜听得非常疲倦非常厌烦,他不愿再醒过来,他愿意死去,因为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于是瞳孔慢慢地扩散了。

汪树兜终于松了一口气,嘴巴慢慢地变僵硬了,一动不动,呻吟声像黎明前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医院终于从一场苦难中解脱出来,钟表那紧绷的发条也得到了释放,轻轻松松地敲响了十二下。

 

 

 

 

 

 

 

 

 

 

 

 

 

 

 

 

 

 

第二十五回

 

品管部副经理这个职位从游小娴走后就一直空缺着,老韦一直希望能将陶渊明提拔到这个位置,可是老韦又不得不防着陶渊明飞走,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更不用说插上翅膀的老鹰,老韦承认陶渊明就是一只老鹰,拥有鸿鹄之志,而他自己呢,就是一只燕雀,甘居枝头,他肯定会在K公司继续死守下去。可是让老韦遗憾的是房强走了,秦力勤走了,连赵素娟也走了,陶渊明还是没有走,他认定陶渊明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居然甘愿在K公司浑浑噩噩地待下去,对于陶渊明这样一个不具勃勃野心的人,老韦也就不再提提拔他的事。

   “老韦有没有说要提拔你?”邓秀清询问道。

   “他没说。”陶渊明回得异常干脆。

   “他不提拔你还会提拔谁?”邓秀清的口吻变得酸溜溜的。

   “他没说。”陶渊明还是用这句话搪塞,但他至少没有说谎,老韦的确只字不提。

陶渊明第一次得到解放,他第一次悟到回归田园的自由自在,他到水池边喂鱼,到花圃里浇花,四处闲逛,没有一点拼搏的念头,反倒愿意吹一吹口哨,所有的激情都变成凋谢的残花,被岁月无情的流水拍打得七零八落。在K公司与其兢兢业业地干活,不如痛痛快快地偷懒,反正工资肯定不会有长进,干多干少都不会得到奖励或惩罚,这就是K公司,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里人人平等,人人吃大锅饭,勤劳的人都得吃亏,懒惰的人都可以觅到栖居地,所以一些国企下岗后的老女人都可以到这里蹭饭吃,她们需要的不是努力工作,而是努力说废话,她们对K公司的一切大小事指指点点,等到黄昏踢开回家的路,她们就带着一丝说话的疲惫坐车回家。

那是五月的一个黄昏,这绝对是黄昏,夕阳缺少烫屁股的蛮力,扎到脸上不痛不痒,燕子已经回来了,掠过池面,撩起水纹,倒映在水里的粉红色花朵都被揉皱了。一个女人,三十五岁左右,脸扁扁的,扎着一条马尾似的辫子,穿着一条黄色的连衣裙,站在品管部的门口,她的微笑不像一朵鲜花倒像一朵蔫萎的橘子,她的手里拿着一张任命书,任命书上写着几行字:为了K公司的发展需要,特任命赵瑛华为品管部副经理。

老韦起初是震惊,然后是失望,这个职位到底被人占上了,陶渊明却没有一点绝望,他一点也不觊觎品管部副经理这个职位,他只期待能够提升自己的威望,但也只有当了品管部副经理才能提升他的威望。大学生不是一个耀眼的光环,而是一个耻辱的头衔,所有人都针对这个头衔,吹嘘他又憎恶他,每一个人都投射出异样的眼光,陶渊明认定K公司的每一个人其实都要陷害他,糟糕的是他始终搜查不到证据。陶渊明已经对K公司丧失了信心,K公司就是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火炉,溶解了他奋斗的欲望。

老韦的心里像一面明镜,他非常希望有人能够坐上品管部副经理这个位置,但那必须是他自己的人,袁涛是扶不起的阿斗,说话做事毛手毛脚,邓秀清的脾气就是一个火药桶,他常常得为她灭火,陶渊明时时刻刻都要出逃,虽然没有一点迹象显示他要出逃,这是多么可怕,K公司居然没有一个人胜任这个职位,但与其让这个职位空着,也不能让一个他不放心的人去当,这样排除异己就是他的唯一使命。

赵瑛华酷爱穿裙子,她家里的柜子里塞满了裙子,她像疯了一样购买裙子,五颜六色,各式各样,风格不一,而且一天换一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天天都有不一样的风景呈现。她的丈夫饱受折腾,因为他钉了一个又一个柜子,但柜子怎么折腾也装不了那么多的裙子,最后裙子泛滥成灾,他索性把它们都塞进大麻袋里,赵瑛华根本不会去计较,因为那些穿过的裙子她不会再穿上,这些裙子已经像秋天的扇子被统统遗忘了,一个哲人说过,遗忘一滴雨滴就将这滴雨滴流放到雨里,赵瑛华已经不记得她穿过什么裙子,自然也就不记得她失踪了什么裙子。

裙子穿起来倒是简便,更重要的是裙子可以掩盖她别扭的屁股,但裙子宽敞通风的底下更容易让人对她的私密花园想入非非,因此裙子也可以催化欲望,邓秀清就私底下嘀咕她伤风败俗,诱引男人,然而邓秀清一点不反对她穿裙子,有时邓秀清还会环绕着赵瑛华的裙子观摩,她啧啧称赞,恨不得裹在裙子里的人是自己,因为比起赵瑛华,邓秀清穿上裙子更显得妩媚妖娆,更能勾引人。

赵英华总是穿着裙子在老韦的眼前晃来晃去,就像昨夜酒吧里的那个坐台小姐,她也是穿着一条裙子,一条包臀的超短裙,把臀部的轮廓勾画得一清二楚,这倒是一个年轻结实饱满富有弹性的臀部,老韦盯着坐台小姐的臀部就勾想起他妻子那个松弛的臀部,他异常失望,为了打发走失望,他将一百元插进了坐台小姐的裙子底下,坐台小姐起初是尖声怪叫,像被盗窃了纯贞,她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但等到她发现插进裙子是钱,她的眼角立刻堆起了微笑,然后用一杯啤酒狠命给老韦灌上。

老韦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突然对袁涛调侃说:“该瞧瞧她的屁股究竟是什么样子。”

“怎么瞧?”袁涛疑惑地问,他已经习惯了问,每次老韦把问题扔给他,他就顺势踢给老韦,老韦就不得不给他答案。

“把她的裙子掀起来。”老韦直截了当地说。

“那就是要强奸她。”袁涛目瞪口呆地喊出来,他相信他一定会被抓去坐牢的,而他根本就不愿去坐牢。

“我没让你强奸她。”

“可是除了掀起她的裙子我根本就不可能瞧她的屁股。”

“难道你掀起她的裙子就是为了强奸她?你简直就是一个色鬼!”老韦的嗓子变得有点沙哑,“难道你就不会是为了救人于危难?”

“我掀起她的裙子是为了解救她?”袁涛扰着微秃的前额惊讶地问。

“要不,我怎么就说你无可救药。”老韦失望地摇了摇头,他非常清楚袁涛根本就当不了品管部副经理。

 袁涛依旧困惑不解但他不得不问:“我怎么解救她?”

“老鼠,你听清楚了,老鼠。”

“老鼠!”袁涛仍旧猜不透。

“假如她的裙子下有一只老鼠,你是不是得掀起她的裙子。”

“是的。”

“你掀起她的裙子不就可以见到了她的屁股。”

“对啊,但她一定会认定我要强奸她。”

“不,你掀起她的裙子是为了解救她,你是为了捕获老鼠,这在法律上绝对是许可的。”

 袁涛捋了捋思路,点了点头说:“这绝对是一个妙招,但妙招往往有缺陷,关键是我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一只色眯眯的老鼠?”

“这就是我要你去解决的,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无奇不有肯定有这样的一只老鼠,它的智商绝对超过《猫与鼠》中的那只老鼠吉米。”

“那还是得问问叮当猫,估计它那个聚宝盆似的口袋里有。”

袁涛一直寻访一只老鼠,这只老鼠会钻进女人的裙子里,“他妈的,这只老鼠绝对是一个老色鬼。”

“难道你们书上就没有读过这样的老鼠?”袁涛发难似的问陶渊明。

“有!”陶渊明非常肯定地说。

“它在哪里?”袁涛有点喜出望外。

“变异,这绝对是变异了的老鼠。”

“我问它在哪里?”袁涛显得非常迫切。

陶渊明思索了一下说:“在K公司人人都可能变异,人人都可能变成这样的一只老鼠。”

   “你这是在指桑骂槐。”袁涛灰头灰脸地走了,但他记住了老韦的嘱托,一定得找到这样的一只老鼠。

可赵瑛华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一只老鼠怎么能让她屈服,假如一只老鼠能让她屈服,那一只蚂蚁呢?难道一只蚂蚁能够蹂躏她?一只蚂蚁都不能蹂躏她,一只老鼠又怎么能够让她屈服。

赵瑛华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她假如是一个哑巴绝对会给满肚子的话给憋死。薛定自诩自己能说会道,却被赵瑛华三言两语征服了,她们都是读金融的,而且同病相怜,数数都一样糟糕透顶。

赵瑛华把泡茶打发时间当成了必修课,每天总是轮流到各个部门去泡茶,趁机合纵连横,她可以把下午茶泡成年纪一大把的黄昏,至于品管部的那些专业她根本不用担心会不会,因为她什么都不会也可以理所当然地当上品管部副经理,现在她已经在品管部历练了三个月,更没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赵瑛华私底下就跟陶渊明透露说,其实会不会只有老板说了算,老板说你会,你就是一窍不通,你也会,老板说你不会,你就是身怀绝技,你也是不会,脚踏实地是蠢材的表现,巧舌如簧才是终南捷径。

“我本来要去办公室的。”赵瑛华委屈地说。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邓秀清总是喜欢刨根问到底。

“老板不让我去。”

“老板怎么会让你来品管部,你什么都不懂。”

“正是因为我对品管部一窍不通老板才让我来。”

邓秀清听了是又羡慕又嫉妒,她已经给K公司挑了多少刺了,可依旧是一个实验室主任,估计她搞出的动静没能像梁旭明那样轰轰烈烈,所以传不到老板的耳朵里。梁旭明确实是一个表演的天才,他不再表演确实可惜,这是后梁旭明时代,也是一个衰落的时代,K公司变得循规蹈矩,死寂沉沉。梁旭明现在究竟怎样了,在监狱里他有没有挨饿挨揍呢?邓秀清一直要弄清这件事,可是谁也没去监狱探望过梁旭明。现在邓秀清显得有点委屈,陶渊明已经有点不愿让她管束,米晶常常跟她叫板,现在连一窍不通的赵瑛华也可以对她指指点点。

赵瑛华和邓秀清总是相互吹捧,可是到了背后各自与陶渊明相处时就相互攻击,赵瑛华攻击邓秀清的臭脾气,邓秀清挖苦赵瑛华的裙子,难怪梁旭明说女人穿着一件奇怪的衣服,正反面都可以穿,而且都能穿出不一样的味道。陶渊明总是故意堵塞住自己的耳朵,他不想引火烧身,因为这两只变色龙变化莫测,也许在背后也咬自己,他怎么可能被她们出卖了还替她们数钱。

赵瑛华绝对是一个精明的女人,虽然她的算术一塌糊涂,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赚钱,她毫不含糊地说她每天的支出都是来自赚到的利息钱。她精打细算,每月借给人一万三,隔月只收回一万二,居然还能赚到钱,这里必定隐藏着惊天的秘密,因为这有悖数学逻辑,陶渊明总是希望得到这项技巧,但正是这技巧异常独特,赵瑛华就从来不向他透露。赵瑛华的儿子赵云树虽然只有十岁却是语出惊人,他写了一篇文章,我的邻居是马云,他是中国首富,拥有1400亿元资产,中国现在的人口也差不多是14亿,假如他能拿出14亿分给每一个人,那每个人都是亿万富翁了,而马云依旧是中国首富,但所有的中国人就不用累死累活了。这肯定是用牛肉丸喂出来的天才,因为他的儿子就特别喜欢吃工商银行附近的那家撒尿牛肉丸。

赵瑛华欺世盗名,这是因为她弄虚作假,她从网上购买了一张西南政法大学的毕业证。老韦已经获悉赵瑛华弄了一本假文凭,这是老赖从网上查询来的,老板听到这个报告气得肠子发青,但他并没有撤换了赵瑛华,陶渊明也一直奇怪,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让赵瑛华可以稳如泰山。老韦非常不满,他一直非常尖酸刻薄,这次显得更加突出了,既然一本假文凭也扳不倒赵瑛华,那就只能挖苦她,一直挖苦她就像挖墙角,墙角挖久了肯定得倒塌,赵瑛华也肯定招架不住他无情地挖苦。

   “你为什么老是穿裙子?”老韦冷冷地笑说,但他没有色眯眯地盯着赵瑛华。

    赵瑛华莫名地喊道:“我为什么不能穿裙子?”

   “难道你不穿裙子不行吗?”老韦反驳说,虽然她明明知道没有一条法律禁止女人不能穿裙子。

   “我为什么不能穿裙子?”赵瑛华的质疑声中一清二楚地透露出她的不满,因为老韦管得也太多了,竟然管她穿不穿裙子,“在K公司有明令禁止穿裙子吗?”

   “为什么?这不是关于穿裙子的合法性问题,这是关于穿裙子的合理性问题。”老韦条分缕析地说。

老韦满嘴是理,这一点陶渊明也不得不承认,毕竟是大学毕业的,所以凡事总是讲究因果,老韦曾经说过,K公司的猫成群结队,像国民党特务一样嚣张,那是因为水池里的金鱼比较多,可是当金鱼死绝了的时候,K公司的猫反而更频繁地出没,老韦的解释是水池里没有金鱼,让猫没了去处,只能在K公司逗留。

但赵瑛华才不管老韦的这一套,她果断地反击:“合理性?我穿裙子有什么不合理,难道穿裤子就合理了,既然穿裤子没有什么合不合理,穿裙子哪来的合不合理?”

“你穿着裙子到了车间被机器卷进去怎么办?”

“机器,难道我不会远离机器?我又不是操作工。”

“没有被机器卷进去却被风吹起来怎么办?”

“风,哪来的风。”

“这世界到处是风,你还能躲得了风?”

 这个理由赵瑛华不能辩驳,但她的理由同样谁也不能辩驳:“我喜欢穿裙子,我乐意。”

“我知道,日本鬼子最爱穿裙子的女人,省得脱裤子。”老韦沉着冷静地回击说。

    赵瑛华不得不把气憋了进去,她不能反驳老韦,历史上的日本鬼子就是这样的人,但老韦竟然是这么猥琐下贱的人,什么人不提就偏偏提日本鬼子。

赵瑛华沉住气,他本就是过来把文件呈给老韦,这些文件她根本就不懂,太专业了,她是读西南政法大学金融系,他的二伯是建设银行副行长,可她偏偏不去银行,偏偏到K公司,也只有K公司能收容她,还给她一个品管部副经理的职位。

老韦不动声色地把文件扫了一眼,努了努眼镜,冷笑说:“难道你连文件也不会写?”

   “不会。”赵瑛华丝毫不加以掩饰。

   “那你是读什么大学,什么专业的?”

   “西南政法大学金融系。”

   “是吗,野鸡大学吧。”老韦赤裸裸地讽刺说。

    赵瑛华没有慌张,也没有辩驳,她努力挤出豌豆大小的微笑,古人说,不打笑脸人,她估摸着老韦也不可能拿她怎么样,何况她不会就是不会,这似乎本就是天经地义,难道实话实说不是天经地义。

老韦板着脸把文件统统退了回去,他只说不符合要求应该再写,但他偏偏不点出哪里不符合,他故意要闷着葫芦,让赵瑛华捉摸不透,等到她的锐气被磨光了,她也只就能灰溜溜地走人,赶走赵瑛华是她的使命,但赶走赵瑛华只能用言语攻击,言语攻击可是他的强项,游小娴不就是这样被赶走了,房强不就这样消失了。可是赵瑛华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至少还是K公司品管部名正言顺的副经理,于是她果断地把文件交给陶渊明去写。

   “你干嘛不自己写?”陶渊明不情愿地推辞说。

   “我不会啊。”赵瑛华坦诚相告。

“那你怎么就可以当上了品管部副经理?”

赵瑛华始终维持着笑脸,她一点也不吃惊地说:“可是K公司又没有规定不懂的人不能当副经理。”

这似乎也符合逻辑,没有明文规定的往往就是合情合理,但陶渊明依旧坚持他的主张:“反正我不写,这不是我的职责。”

“那你的职责是什么?”

“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写这些文件。”

“不,这就是你的职责。”

“为什么?”陶渊明带着不满的口吻回击说,“不,你肯定在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听邓秀清说这个职位本来就是给你的,所以这些文件本来就是你写的。”赵瑛华不慌不忙地解释。

“但现在是你才是品管部副经理。”陶渊明点破了问题的关键。

“问题就在这里,我只是占了这个职位,但我不用写文件啊,这些文件本来就应当是你写的,我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你怎么就不用写了?”陶渊明差点大声地喊出来,但他仍旧维持着绅士的姿态,话到了嘴角他就压低了调门。

“你还不明白,我白白解释了,我本来就一窍不通,不会写啊。”

赵瑛华说得实在透辟入理,不会写就是不写的最佳理由,他陶渊明肯定得写,谁让他会写呢,会写就是应该写的理由。

   “别说这些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瑛华似乎在恳求。

陶渊明做出最后一击:“我为什么得救你?”

“在这里你不救我,你还救谁?在这里你不救我,谁还救我?在这里你的专业过硬,你不写谁又能写?在这里我的专业薄弱,我不写又谁写?” 

 赵瑛华的嘴里像倒豌豆似的噼里啪啦地倒出一系列反问让陶渊明哑口无言,可是这些话至少没有恶意,她至少还是在吹捧陶渊明,不然呢,她为什么不拿给袁涛写,她肯定推断出了袁涛和老韦是一条心,而陶渊明和老韦有点貌合神离,她已经打下了一个楔子,老韦的阴谋破灭了,但他只是阴着脸不能说什么,因为赵瑛华把文件拿给陶渊明又是天经地义,谁让她是品管部副经理。

从根本上来说,陶渊明才是扳倒赵瑛华的绊脚石,只有掀走他才能扳倒赵瑛华。

    老韦就算是诡计多端,他也琢磨不出一个更佳的攻击点,赵瑛华依旧当她的品管部副经理,而她的经验是对无赖就应当耍无赖。

这场无声的硝烟中陶渊明成了唯一的受害者,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老韦用目光扫射他,赵瑛华用笑脸奉承他,他总不是滋味,因为无论他写了什么,都是赵瑛华在写,她也改变不了赵瑛华是品管部副经理的事实。

陶渊明要逃走,但一个人要是被困在梦中,他能逃去哪里呢?梦永远没有边界,他将无处可逃。

三月的一个午后,几只闲逸的小鸟在棕榈树的顶稍稀奇古怪的叫唤,几种醉醺醺的歌声混合在一起缠裹着懒洋洋的空气让人昏昏沉沉似睡非睡,K公司笼罩在深深的寂静中。高个子咬着烟斗,矮个子拿着竹竿,他们依旧无所事事就像K公司的两只懒散的野猫,只懂得到处溜达却不懂得捕捉老鼠。K公司的人既是野猫又是老鼠,所有人既像懒散的野猫,浑浑噩噩,所有人又像贪婪的老鼠,四处挖墙角。

吕良飞拿着高汤鲍鱼罐头走进实验室,他非常羡慕地叫嚷:“嘿,陶渊明,最近南山村桃花盛开,听说你也走桃花运了。”

从吕良飞的嘴里总是吐不出让人中听的话,这只八哥简直不像八哥而是像乌鸦,乌鸦嘴吐出的话让人毛骨瑟瑟,陶渊明猜想吕良飞一定有阴谋,这从他那张不正经的笑脸里可以瞧出端倪。

   “桃花运?哪来的桃花运?”

陶渊明有点发懵,像被从梦中打回了现实,他一直责怪树上的小鸟唱的不是歌而是催眠曲,让人眼珠发酸,眼睑疲累,困倦已经袭卷了眼睛。

   “别装了,还藏着不承认。”吕良飞掀起易拉罐的盖子说,“瞧,这就是真相,真相永远藏不住。”

   “我装什么了,你别胡说。”

   “胡说的人都不是在胡说。”

   “你的肚子藏满歪理,就像这瓶高汤鲍鱼罐头,这

就是真相。”

但真相却是一股酸楚楚的气味突然闯进了陶渊明

那没遮没拦的鼻孔,昨天他已经用一只生锈的剪刀剪去了粗野的鼻毛,可是就算他没剪去鼻毛,那些鼻毛歪七斜八地插在鼻孔里也拦不住这股气味。

   “还不承认,人人都在说一个美女整天粘着你,难道那是一块泡泡糖?”吕良飞得意地笑了。

   “什么美女?”

   “瞧瞧,你是明白人揣着糊涂。”

   “我是醉了的人醒不过来。”陶渊明反驳说。

   “这就对了,在美人的怀里肯定是醉了。”吕良飞略施小计进一步套话。

    在陶渊明的心中吕良飞变得越来越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这差不多是吕良飞在K公司得到的唯一进步,而陶渊明在K公司得到唯一的进步就是没有任何进步,他已经习惯了随波逐流。

“哪个混蛋在乱嚼舌头,这么闲干嘛不把舌头拿给狙击手当靶子射击。”陶渊明厌烦地说。

“人人都爱嚼舌根,这你难道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你又知道什么?”陶渊明反问道。

“我猜你肯定在撒谎。”吕良飞把那颗歪得不像样的牙齿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

吕良飞根本就不相信陶渊明,这就像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每次涂脂擦粉出去,他总是怀疑她要出去约会,糟糕的是他始终拿不到证据,而拿不到证据正是他怀疑他老婆的最有力证据。

“没有。”陶渊明非常坚决地说。

“哈哈,瞧瞧你,撒谎的人会呕吐。”吕良飞放肆地笑了。

“胡说,歪理,那是鲍鱼汤的味道,你究竟研发的什么狗屁?”

陶渊明非常厌恶那种刺鼻的味道,酸溜溜的像一条条毛毛虫从鼻孔里捅进了喉咙,然后鼓捣肠胃,逼得肠胃不得不起来反抗。

“你不知道吗?”吕良飞惊讶地说。

“知道什么?我哪知道你的鼻孔插的是哪根葱。”

“我对研发依旧一窍不通。”吕良飞坦率地说,显得非常得意。

 陶渊明品出嘲讽的味道,他冷笑地回击:“哼,瞧你那怂样,不懂得研发还洋洋自得。”

“这正是我希望达到的,难道我到了研发部就是为了研发?”

“那你到研发部干什么?”陶渊明果断地逼问。

“这正是我困惑不解的地方。”吕良飞对这个问题依旧束手无策,“也许是因为我讨厌研发,研发伤神,但就是因为伤神我才会喜欢才能乐此不彼。”

吕良飞从不认为研发可以体现他的人生意义,人活着应该有所追求,但应该追求什么,他其实也不知道,而这就是他的追求,也是他的人生意义。

“你当然有权利泡她,一个男人身边总得有一个情人。”吕良飞一本正经地说,“你可知道红杏出墙自古以来就得到了传承。”

“你就是把舌头嚼烂也是没有。”陶渊明依旧矢口否认,就算吕良飞用铁钳夹他,用铁砧烫他,用铁环筘他,他也不可能承认,他怎么可能承认人能够捕风捉影。

“老婆和情人的区别是什么?”吕良飞突然问道。

“什么区别?都是女人,这就区别。”

“不,一个让人手背发凉,一个让人手心发烫,所以我劝你当机立断。”

“没有就是没有,难道你能让风串起钱币让沙编成书籍?”

“所有人都这样说,但总得有一个人去证实,我就是来证实的。有没有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证实了,难道我还得苦心孤诣地去挖一个事实来证实?”吕良飞边说边把鲍鱼统统倒进垃圾桶里,他一个鲍鱼也没有吃,他根本就不用证实鲍鱼罐头究竟是什么口味,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定不合他的口味。

“但真相只有一个。”陶渊明坚决维护自己的立场,“没有就是没有。”

“不,不,世界本来就没有真相,只是说的人说多了就成了真相,我记得书上就有一个三人成虎的故事。”

“你,简直成了八哥的化身。”陶渊明摇了摇头,“一句话,没救了。”

“可惜了!”

“你又可惜什么?”

“可惜你是被踩在情人的脚下。”

“你就使劲地掰,把玉米一粒一粒地掰下来,真相也就大白了。”

“我从不在乎真相,真相更容易蒙蔽人的双眼,所以人人都在追求真相。”

   “陶渊明在哪里?”赵瑛华在实验室门口轻声地叫唤。

   “这儿!”吕良飞故意提高嗓门喊,“嘿,你的情人来了。瞧那个性感丰满的屁股,绝对充填着不可遏止的欲望。”

“你就无限意淫吧,然后静候天雷劈打。”陶渊明没有继续辩解,世界存在着无解的代数自然也就存在无解的真相,何况赵瑛华一直用特别柔和的声音召唤他过去写文件,赵瑛华的身上散出一种奇怪的体香,陶渊明被迷惑了,不得不把赵瑛华当作情人。

“你知道吗?”赵瑛华给陶渊明递上一杯雀巢咖啡说,“你这是在救我的命。”

每天一杯咖啡,赵瑛华已经轻轻松松地俘虏了陶渊明,陶渊明非常乐意被俘虏,因为这样他每天都可以轻轻松松地喝一杯咖啡。

   “我没救你什么,我不是医生。”陶渊明边按键盘边说。

这些文件都是在瞎凑,没有一点专业技术,唯一有专业技术的就是拼贴,有没有意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会不会完整,何况CIQ综合科的丁永涛根本就不会去查看,他只会查看新手,在新手那里他才能借题发挥。

   “不,你比医院的医生强多了。”赵瑛华还是坚持这样认定,“医生是在害人,不是在救人。”

   “可是救人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才得救人。”赵瑛华继续说,“你不得不相信,我有一次肚子疼得特别厉害就去医院。”

   “那又怎么样,人人都会肚子疼。”陶渊明喝了一口咖啡说,“除了稻草人,风吹不凉它的肚子。”

   “关键那不是肚子疼,可是肚子却疼得像一个纠缠不休的噩梦,医生非常果断地判定我得了妇科病。”

“肚子疼怎么扯到了妇科病?”陶渊明有点不解,但他继续说,“也是,女人的结构异常神奇,没有什么不可能。那你干嘛不让医生把妇科病给治了?”

   “关键是我吃了妇科病的药却不见起色,医生再次诊断我是阑尾炎。”

   “妙!”陶渊明惊叹地说,“一个一个试过去绝对可以治愈,我的摩托车就是这样被卸掉的。”

   “我的疼痛已经不容许我有丝毫地迟疑,然后医生就开刀切了我的阑尾,奇怪的是我的肚子渐渐地就不疼了。”

陶渊明叹服说:“医生的医术果真奇妙,可是假如切了阑尾还疼,那你就没得救了。”

   “我就是这么认为,所以医生是在害人,不是在救人,虽然医生切了我的阑尾救了我。”

   “但医生是怎么评定的?”陶渊明非常疑惑地问。

赵瑛华恨恨地说:“医生也非常惊讶,他说我居然得了人人都有的病,而不是女人才有的病。”

   “医生还巴不得你病了。”陶渊明摇了摇头,满身都是灰心丧气,“疯了,这世界都是疯子。”

陶渊明一直断定K公司就是疯子组成的世界,也只有疯子才能到K公司,他自己不知不觉也成了疯子的一份子,又可怕又可悲,他天天替赵瑛华写文件,可是只能换到一杯咖啡,他连一个吻都没能换到,这同救人一样没有任何意义。K公司并没有在陶渊明的诅咒下日渐衰落,这样的一个空壳反而像吹气球似的膨胀起来,这两三年来营销额节节攀升,销售出去的量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整个厂用最大的马力加工出来的量,非常不可思议,每天总有货柜进进出出,卡车也忙得不可开交,可车间呢,依旧冷冷清清,麻雀饿得发慌就只能啄食草根。

十二月,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假如没带来惊奇,那绝对只带来平淡,但这次不知是惊奇还是平淡,K公司为了扩大规模,收购了一家公司,并且更名为k公司,然后一个星期后K公司的红头文件下来了,文件写着:鉴于K公司的发展需要,成立了k公司,现将陶渊明调到k公司品管部。

没了陶渊明这个障碍,老韦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挖苦赵瑛华了,他起初是数落文件,然后数落文件里的段落,然后数落段落里的字,到了最后连标点符号也一起数落了。赵瑛华苦不堪言,她每天都得挨骂,像重庆惨遭日本鬼子飞机的狂轰滥炸,奇怪的是她却能像一颗顽强的小草在岩石的压迫下活了下来,老韦使劲了浑身解数也不能赶走她,赵瑛华的脸已经厚得像一块坚硬的铁板,纵使老韦的话化身利箭再怎么尖利再怎么涂上毒液也击不破它。老韦非常遗憾地承认自己已经不复当年的勇猛,那时他只需几个月的功夫就轻轻松松地让游小娴灰头灰脸地彻底滚蛋。

“不管你承不承认我是你的领导,这话我都要说。你要得到老板的信任,那就得依靠你的上级在老板那里吹捧你,但是假如你的上级在老板那里拐了个道,那你就永远得不到老板的信任,所以你的前途不是掌握在老板的手里,而是掌握在你的上级的手里,你的上级就是守门人,他不开门谁也不能进去。我知道你可能都听不懂,所以我才会说,但是我说了,你也未必听得懂。”

这是老韦在陶渊明临走前给他的忠告,他非常不舍陶渊明的离开,假如他离开了,他培养出一个像样的徒弟的计划就落空了,这不能不说是他在K公司的一个巨大遗憾。

但陶渊明非常明白赵瑛华绝对是这个忠告的一个例外,因此真理也不是万能的,真正万能的是“第4N条厂规”,这是陶渊明对世人的忠告。

 

 

 

 

 

 

 

 

 

 

第二十六回

 

农历二月初八,一个吉祥的日子。

几天几夜盘踞在屋子上空的浓云终于消散了,昨夜就露出了星星,像在春雨的召唤下破土而出的嫩芽,次日春光明媚得异常可爱,像一只暖融融的雏鸟窜进心窝里。陶渊明像被释放出了囚牢,吹着口哨,向树枝上按着琴键的鸟雀点点头,虽然他根本不知道那些鸟雀叫什么名字,但他总算挣脱出了K公司的魔爪,而k公司现在成了他在黑暗中的一丝曙光。可是到了k公司一切又让他失望了,k公司正对大门也是一个回字形的水池,水池里一群五颜六色的金鱼在漂游,它们不是显示出傲慢而是吐露出蔑视。陶渊明非常厌烦这个该死的相似性,这像是一个诅咒,他似乎又回到了K公司。

k公司的前身是一家台资企业,台资企业的老板侯广义是一个暴发户,拥有恶霸的习气却非常讲义气而且异常慷慨,他在国内转战多地开办工厂,每到一个新地方开办工厂他总是要想方设法勾引那个地方的女人,女人总是禁不住金钱的诱惑,他又花钱如流水,而且像是一个惯犯往往从女人身边的人花起钱,然后弄得那些拿了他的钱的人变得非常惭愧不得不一起怂恿那个女人跟定他,因此侯广义的女人遍布五湖四海,但用金钱拴住的女人非常不牢靠,何况他根本也记不得跟哪个女人生了哪个小孩,只觉得天下的小孩都是一个模样,个个有鼻子有眼,而且都是出自女人的肚子,所以名字都是多余的。   

有一天,侯广义的资金突然周转不灵,女人他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他也从来不指望女人,女人只适合享富贵却不适合共患难,女人只适合拉上床却不适合拉下船,于是只能像他把那个不灵便的膝盖干脆锯掉,他干脆就将企业低价甩卖,他仅仅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假如企业的员工不愿意离开,何耀天就不能将他们遣散,假如何耀天要将他们遣散,那也得企业的员工自愿离开,何耀天爽口答应:“不遣散,不遣散,一个都不遣散。”

何耀天腆着大肚子到了这家收购的公司,每一根眉毛都透露着高傲,直挺挺地翘起,像春天里胡乱地横出墙头的枝杈,他巡视了一下,非常自豪地对秘书说:“我要给k公司烙下一个鲜明的印记。”然后他就下令砍了正对大门的一片低矮的灌木丛,虽然它们的叶子非常苍翠旺盛,绽开的乳白色小花散发出一阵阵幽香,但这并不能挽留住它们,反而加速了它们的灭亡,何耀天非常喜欢这种幽香,因为这种幽香让他的鼻子过敏,所以非得铲除不可。三天后,春光依样是明媚得可爱,像一只只饿狼咬在身上,四个工人赤裸着粗大的胳臂向土里恶狠狠地铲进去,慢慢地掘出深坑,挖成一个回字形的水道,铺上水泥,通进自来水,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水池,何耀天试图用这种嫁接的方式将K公司的意志也转移到这里,而且池子的金鱼也不能放过,它们也得遵从K公司的意志。

k公司显得冷冷清清,因为它还在持续地改造中,今天挖一个坑,明天挪一棵树,这里拆一堵墙,那里添一个窗,像一个病人在接受何耀天奇怪的外科手术,尤其是办公楼楼梯拐角处的那尊佛像,何耀天耗费了几天几夜的心思去琢磨应该把它安放在哪里,他研磨了五行相术并且用指南针探找发财的方位,最后他拍了拍胖嘟嘟的后脑勺豁然开朗了,他下定决心不去挪移它因为这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安放在楼梯拐角处确实是碍眼,这一点不能不说侯广义也是眼光独到,而那一片瞧着倒是舒坦的灌木丛可就逃脱不了被铲除殆尽的厄运了。

一个月后的开业典礼将会打破这里的平静,对于在这里闲了几年的人来说,谁都说这是他们今年听到的最糟糕的消息,比听到侯广义精心种植的那片灌木丛被无情地砍伐杀戮了还让人揪心,因为谁都不希望k公司能够兴旺发达,这样谁都不能闲下来,何况换得了名字肯定换不得了命运,与命相争,这不仅不值得而且简直是疯了。

采购部经理潘默淳已经四十出头,额头扁扁,颧骨高高,下巴尖尖,背有点佝偻,走路像只螃蟹,一条奇怪的手臂老是晃来荡去,像在宣誓自己已经从一个完整的身体脱离并且完全独立。潘默淳躺在砖块已经伤痕累累的月台上,沐浴着春天柔嫩的阳光,微风掠过额角,舔舐着他蜷曲的发梢,当然苍蝇这个肮脏的鼻祖肯定不会忘了过来占领地盘,可是苍蝇却故意似的独独占领了他的酒糟鼻,这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山头,像海螺壳一样荒凉,苍蝇不停地扇动翅膀,不停地爬来爬去,那个恶心的吸嘴还不停地舔来舔去,这几乎惹恼了潘默淳,他抡起手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苍蝇摇头晃脑,非常莫名其妙望着潘默淳那双阴鸷的小眼睛,然后只得无趣地离开。

潘默淳从签筒里筛出一根粗大的竹签然后剔着牙缝里的牛肉,他的牙缝非常粗大而且疏疏落落地排列,这样就常常让牛肉钻了空,他每次吃牛肉都会塞牙,但吃猪肉羊肉鸡肉鸭肉却一点也不会,因此他自称与牛有仇。诚然他是与牛有仇,他小时候放牛时就被一头瞎了一只眼的小牛抵到了胸部,从此他就会在惊慌中干呕起来,瞧了多少乡下郎中,吃了多少中草药,都不见得有变化,没有彻底治愈也没有继续恶化,这当然还算是幸运的,他的三舅公却被一根哽在喉咙里的鱼骨头彻底夺走了性命,鱼骨头一点儿也不会拖泥带水,顺带一起夺走了他三舅公的老年痴呆症,因此人人都称赞这根鱼骨头非常英明决断。

潘默淳听到了这个消息,顿时惊恐起来,阳光似乎瞬间发了霉变了质还掺杂了毒药,他捏着鼻子,使劲地干呕,然后伤心失望地摆手:“不行,不行,这样瞎折腾不行,起死回生怎么可能?疯了,疯了。这样的公司已经中毒身亡,什么仙丹也救不了。”他什么也没有呕出来,也许呕出了空空洞洞的希望,可是希望最像是一个娼妓让人捉摸不透。他又躺了下去,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痕,那里一片空空荡荡,然后从一条“之”字形的裂缝里爬出一只面目狞狰的蜘蛛,蜘蛛失去了蜘蛛网,就成了一个流浪汉,只能四处捕猎,顺便蹭蹭蚂蚁窝,这简直是他活生生的写照,这意味着他得去四处捕猎了。

沉寂凝固了一会儿,微风就撩过树梢扯下了一串串零碎的沙沙声,因为串不成缠绵的乐曲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嘤嘤的哭泣声,潘默淳突然惊骇地喊起来:“噩梦,噩梦,这简直就是一个噩梦啊。”他捶胸顿足,搔首弄发,然后又瘫在了月台上,像死去了几个世纪,他隐约地回到了一个古代的战场,英雄在冲锋陷阵中一个个地倒下了,懦夫却在尸堆里苟延残喘地活下来,谁能说他们不是英雄,不是英雄他们怎么可能在血雨腥风中苟活下来。他又回想起那些起早贪黑的日子,匆匆忙忙地赶车,人挤人地颠簸,饮食不规律,憋尿成常态,天天同陌生人打交道,还得给哈巴狗点头哈腰,无止无休地讨价还价,还得琢磨着怎么能多捞一点油水,那是公司的辉煌年代,让人不得不说那个年代就像历史又回到了唐朝,可是这一切仅仅过了三年,一群满肚子都是花花肠子的日本人凭空设计了一系列五花八门的检测项目,产品出口不了,公司只得日渐衰落,库存堆积成山,资金周转不灵,这些消失的日子就是让人太怀恋了因此才不得不让人心生厌恶,潘默淳郑重地发誓从此不再起早贪黑,尤其这几年过着悠哉游哉的日子让他彻底痛恨起那个无限忙碌的年代。

“瞧瞧,我那时被磨成了什么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潘默淳拉扯着自己那不像真发又不像假发的发梢说。

“可是我猜你肯定捞了不少油水。”李丹莹反驳说,她是一个舌头比下巴还尖的角色,所以说话常常是直来直往而不懂得拐弯抹角。

潘默淳愣了一下,她望着李丹莹,她还是那么年轻丰满,虽然她已经生了两个小孩,但身材丝毫没有走样,让人巴不得要扒光她的粉红色衣服仔细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裸体在维持着她的身材不变形,而李丹莹除了拥有一双色眯眯的眼睛,还拥有一对放浪形骸的乳房,能够透过薄薄的衬衫勾勒出遒劲有力的轮廓,她就是用这对独具杀伤力的乳房折磨着潘默淳,潘默淳不得不从内心发出呐喊,他非常痛恨李丹莹,因为她已经成了他苦恼的根源。李丹莹是潘默淳难得的助理,她帮忙整理养殖场资料和客户资料,但她只念过两年书因此她并不是把资料变得井井有条反而是把资料搞得杂乱无章。

潘默淳仍旧苦恼地说:“我一直希望k公司能够重振旗鼓,让我可以纵横驰骋,英雄的梦应该死在战场上。”

李丹莹打着手势安慰说:“放心,放心,k公司就要开业了。”

   “别说了,别说了,你已经触到了我的痛点,我该怎么办?”潘默淳不停地搓着手,他恨不得把那几粒粗大的茧子都搓平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李丹莹非常干脆地回说。

“你也该走了。” 潘默淳恋恋不舍地说。

“去哪?”李丹莹异常惊讶地问,她认定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

“这我可管不着,该去哪就去哪。”潘默淳是泥菩萨自身难保,他根本就不可能给李丹莹指明一个方向。

李丹莹突然反问说:“那你去哪?”

“我也不知道,所以你也该走了。”潘默淳陷进了深深的苦恼中。

“我哪也不去。”李丹莹坚定地回说。

“难道你要对k公司忠诚?”潘默淳目瞪口呆地望着李丹莹那个死板的圆脸上那块死板的色斑惊讶地喊道。

“不,我从来就没有对谁忠诚,相反我要背叛k公司,所以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待在这里。”李丹莹非常果断地回答。

李丹莹的回答彻底击溃了潘默淳的幻想,潘默淳非常失望,又陷进了深深的苦恼中,那苦恼越搅越粘稠,他自己不能拔出自己,就像谁也不能扼着自己的脖子掐死自己。

“只有鬼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提起自己。”潘默淳生怕李丹莹听不到,故意提高了自己的嗓门喊道。

 李丹莹才不害怕半夜鬼敲门,因为离开k公司的人是潘默淳,他将背叛k公司,他是得认真考虑一下半夜鬼会不会过来敲门。

曾立伟听到k公司开业的消息始终是傻呵呵地笑,他一直就有一个信仰,这个信仰绝对是与生俱来,否则就称不上是信仰,他始终认定与其哭不如笑。曾立伟小时候因为痴傻被人揍得鼻青眼肿,但他仍旧没有摒弃他的信仰,他不是哭而是笑,那些打手见到他鼻血横流却依旧还在笑反而惊慌地逃走了。笑可以驱邪避祟,笑可以消乏解渴,笑可以止血镇痛,笑可以破愁解闷,笑可以安天下定四邦。达芬奇的那幅经典名画《蒙娜丽莎的微笑》之所以能够传承千载驰名遐迩并不是达芬奇拥有多精深的绘画技巧而是蒙娜丽莎拥有那独特的笑。

曾立伟是原企业的一个骨干,相貌稀松平常,因此就显得与众不同,头发短而平,像被烧过的荒草地,嘴巴边嵌着两个耐人寻味的酒窝时时散发出枯燥乏味的笑靥,身体不成比例分布就像是用黄金分割比切出来的因此显得非常不协调。曾立伟不修边幅,那茬异常可爱的小胡子让人见了就勾想起阿凡提因此人人都

非常厌烦恨不得用刨刀把他的下巴刮成一只去了皮的老鼠,这样一个愚蠢的大脑袋怎么可能拥有阿凡提无穷无尽的智慧,这种榴莲似的脑袋充其量就是一个马蜂窝,而他的小胡子非但不是智慧的象征反而是愚蠢的标记。曾立伟酷爱整洁,衣服沾了一点污水他就洗了又洗总觉得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可是他穿的裤子却宽松得特别离谱。曾立伟非常怀恋乔丹,他向往打蓝球,常常穿着印着乔丹头像的汗衫,但他从不愿去参加打篮球,哪怕他非常清闲,他越来越笨重的身躯让他变得异常迟钝从而让他彻底弹跳不起来,而打篮球可以让他变得灵活因此他总是宁愿寻找一个借口去睡懒觉也不愿去篮球场。

曾立伟说话大大咧咧,走路歪歪斜斜,干活毛手毛脚,写字歪七扭八,他写字时默念着“颜筋柳骨”,下笔时却变得松松垮垮,那些字一点筋骨的痕迹也没有,倒更像瘫痪的人,比划都稀里糊涂地连成一片,就算用猜也猜不中是什么字,他辩称自己写的字就像曹操用铁索将铁船连成一片,可是他不知道曹操就因为这个让周瑜用火烧个片甲不留。但就是这样一个只会嬉皮笑脸的无能儿奇迹般地成为了企业的骨干,谁都说这是一个传奇,但更传奇的是曾立伟遇到了侯广义,因为他的妹妹就是他主动献给侯广义,这正中了侯广义的下怀,他自称他的妹妹是杨玉环转世,那他就不得不是杨国忠转世。诚然他不是杨国忠,他忠厚老实,根本没有一点邪恶的心思,他不擅长阴谋诡计,就是有点愚傻,爱耍点小聪明,然后就是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笑个不停。

   “你知道吗,我的外祖母去世时我就对着她的遗像击鼓而笑。”

陶渊明摇了摇头说:“你简直比疯子还疯,难道你就这样吝惜哭而挥霍笑?难道你就不担心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笑话?”

曾立伟惊讶地望着陶渊明,像要从他的身上掏出什么,然后大惑不解地问:“难道你没读过《庄子》,那里不就有人临尸而歌?”

陶渊明非常尴尬,他确实没读过《庄子》,根本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典故,但他对曾立伟并没有一点敬服,因为只有白痴才去照搬书本。

曾立伟愣头愣脑说话风趣活泼,更像一个小丑而不是k公司的品管部经理,他自称擅长说笑话,但每次他都会谦虚地说自己的笑话并不可笑,然后就呵呵大笑,谁也弄不清他的笑究竟是从哪里流泻出来的,他的那茬短小的胡子根本就藏不住笑,而他怎么就有那么多可笑的笑。

“K公司收购这里前我就做了一个噩梦。”曾立伟见到陶渊明时就絮絮叨叨地说,他非常担心这个噩梦没有人知道就会被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你确信那是一个噩梦?”陶渊明反问道,他根本就不相信曾立伟做的是一个噩梦,世界根本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噩梦了,但假如不是噩梦我怎么会被惊醒过来?”曾立伟反而非常惊讶地问陶渊明。

“醒来的方法林林总总,就像活着的方法。”陶渊明无奈地解释说,“活着的方法林林总总,就像死去的方法。”

“但我只有一种活法,在噩梦中活着。”

然后曾立伟的牙齿像中了邪一样纷纷露出来,而嘴唇见怪不怪,压根儿就不屑去遮挡这些牙齿,这样他就只能笑个不止。

 陶渊明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的部门经理曾立伟,比见到老韦更加绝望,他就要成为这样一个白痴的手下,他才是真正做了一场噩梦,但这一切都不可改变,谁让他没能遇到侯广义这样的伯乐,糟糕的是陶渊明似乎在K公司的熏陶下也渐渐地习惯了,在一个人人都堕落的世界里,在一个疯子横行无忌的世界里,你不堕落,你不发疯,你才让人失望呢。

 曾立伟这几天也没有什么事,倒不是没有什么事而是他遇到写文件就犯浑,他走来走去,踩到了地上蚂蚁卑微的身躯,便赶忙鞠躬道歉然后他就狠劲地敲打着自己的脑壳,他的脑壳像极了寺庙里的木鱼,那粗而胖的手瞬间化成十根棒槌可以将一个脑壳敲成两个,这样文字就变成了流动的蝌蚪又变成逃窜的苍蝇。曾立伟按着自己的脸颊,他的酒窝里酝酿的已经不是醇香的美酒而是粗涩的苦恼,他的双眼深深地凹陷,颊骨高高地突起,灰心失望深深地攫走了他的微笑,于是他就干脆甩手不写,他拿出自己的杀手锏,说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因为苦恼像一把锋利的刀斧只会把人削成竹竿,笑话则是奇妙的雪花膏可以把人粉饰成胖子。

“嘿,你知道我在厦门老家时,我家门口的公交车是几路车吗?肯定不知道吧,是八路车,我每次去乘车,我都高声呐喊:‘八路,八路。’一群鸟男女就莫名其妙地望着我的手指指的方向,可惜他们并没有见到八路军,而是见到一辆灰头土脸的大巴车。”曾立伟拉着自己的下巴使劲地笑,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用手托着。

 付丽慧本来默默地咬着酥脆的薯片,然后见到曾立伟那个像袋子一样的奇怪下巴就止不住咯咯地笑起来,这让曾立伟得到了一点慰藉,他不用对自己编造的笑话失望了,但陶渊明倒是一点笑意也没有,这样的白痴本就是一个笑话,何必再去编造一个更白痴的笑话,陶渊明根本不敢对k公司再有什么期待,沉沦还是救赎,在这里都没得选择。

现在k公司让曾立伟当品管部经理倒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他对品管部的核心业务,各种各样的体系文件始终一窍不通,种种迹象都表明曾立伟当不了品管部经理,但他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当上品管部经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比童话更像童话,穷人可以娶公主,当然白痴也可以当领导,阿甘不就是当了企业家。陶渊明最厌烦的是曾立伟不仅对体系文件一窍不通,曾立伟还试图反驳他的解释,而他又不得不遵从曾立伟的指示,因为曾立伟才是名正言顺的品管部经理,这样写出的各种文件只能是漏洞百出,陶渊明实在是写不下去了,但他又不得不写,k公司的“第4N条厂规”规定,所有的人都得听从部门领导的指令,这时陶渊明才比照发现,k公司的厂规其实就是K公司的翻版,而邪恶的“第4N条厂规”简直是如影随形,它依样可以在k公司横行无忌。

有一天,陶渊明通宵达旦地深思,他已经不再吟咏陶渊明的那些田园诗了,月光雕琢着他的苦恼,雕刻出一个思想者的形象,他望着墙角的一只瘦不拉几的蜘蛛编织着一张奇妙的蜘蛛网,然后蜘蛛就苦苦地等待猎物,但蚊子呢,该死的蚊子见缝插针地叮咬他,让他的身上接连不断地起了一个又一个包,蚊子恬不知耻,肆无忌惮,但它却迅速劫掠到了它渴望得到的鲜血,陶渊明突然明白了,他需要一次蜕变,一次具有进化论意义的蜕变,他应当向蚊子取经。

黎明敲打着海浪,海风破窗而入,陶渊明从黑暗的小屋里走到灿烂的阳台,一只只斑驳的木舟驶向了幽蓝的大海,渐渐地变幻成一只只飞翔的海鸥,海鸥尖锐的叫声划破坚硬的波涛,海鸥终于捕捉到了一条条鲜活的鱼。陶渊明深情地说:“你好啊,海鸥,你勇猛地劫掠大海让你成了一个伟大的猎手,昨夜黑暗深处的一只蚊子也给了我启示,我不应该成为一只编织苦恼的蜘蛛,而是应该成为一只嗜血的蚊子,我应该主动出击,就像你一样,面对波浪滔天的大海出击。”

但应该怎么出击呢?这倒成了一个最困扰人的问题,陶渊明依旧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他知道查拉图斯特拉并没有给他指出成为超人的路径。

“我对品管的文件一窍不通。”曾立伟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闷闷不乐地对总经理管子溪说,他不喝铁观音茶也不喝大红袍茶,他只喝白开水,但他拒绝提出辞去品管部经理,假如他不胜任品管部经理又有谁能够胜任。

“好吧,别为这事烦恼了,我让陶渊明去写,他是大学生,他应该懂得写。”管子溪敲了敲烟头,琢磨了一下说,“你只要把员工培训一下就可以了。”

“可是我没有文件啊?”曾立伟显得有点尴尬。

“那你就不会去写一些。”管子溪露出有点不满意的语气说,“这种小问题就该自己去解决,假如每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我都要过问,我不就得累成一头磨米浆的骡子?”

“问题是我对品管的文件一窍不通。”曾立伟有点绝望地说。

 管子溪见到陶渊明突然豁然开朗,他从容淡定地说:“老板已经给了一个大学生,我想可以让他去写,你就把车间整改一下就可以了。”

“可是我没有文件啊?”

“这么说还是得先有文件。”管子溪变得有点不耐烦,那副黑边眼镜把他的不耐烦统统拱出了镜框,因为于美珊正站在门口等着他签字,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了。

“对,先有鸡然后有鸡蛋。”

“先有鸡然后有鸡蛋?难道不是先有蛋然后才有鸡?”

“对,先有鸡然后有鸡蛋。”曾立伟怕管子溪纠缠不休,特意一字一顿地强调说。

“按你这么说,我就先让陶渊明去孵鸡蛋了。”管子溪俯下身去拉了拉裤脚说,他得将自己掩饰起来,他绝对不能让曾立伟瞧出他对是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这个选择始终是一窍不通。

“那究竟谁是品管部经理?”曾立伟战战兢兢地问道。

“当然是你,只有你才能胜任。”管子溪非常肯定地回说。

这是曾立伟的最大安慰,但却给他带来更大的不安,他一个品管部经理居然得听从他手下写的文件,这难道不奇怪吗?

管子溪的指示像是一道圣谕,对于陶渊明却是一道紧箍咒,赵瑛华的噩梦又在他的身上上演了,而曾立伟终于松了一口气,假如他知道事情可以这么轻松地解决,他就不用紧张这么多天了。他现在倒好,卸去了一座大山,舒服得像一只在大洋深处张牙舞爪的章鱼,他无所事事地四处溜达,喝喝奶茶说说笑话还会唱点小曲,然后又不断地对陶渊明指手划脚,陶渊明一言不发,但他差点摔了键盘冲出办公室,然后脱去衣服赤裸裸地浸到水池里,彻底熄灭从心里腾出的一朵朵火焰。

假如说曾立伟的这种不学无术是遗传,那他的泡妞绝技更像是原创。

曾立伟到处炫耀他的泡妞绝技,他总是绘声绘色地介绍他的老婆是怎样被他缠上的,人人都说郑之贞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曾立伟非得辨称自己是一块烂泥巴黏上了郑之贞。

“是的,那是许多年前的故事了,但回忆起来宛如昨日,所以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变老了,白发爬上额头,皱纹布满眼角,青春压榨苦汁,回忆这玩意儿还是不要去轻易碰触,不然就得像喝了一壶感伤的酒。那时我还年轻,其实我现在还是非常年轻,那时公司也年轻,公司才成立不到三年,那是公司的黄金时代,人人都说要是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天天都处于那样的年代,中国非但没有乞丐,连穷人都得销声匿迹。工厂马不停蹄地开工,烟囱日夜不停地冒烟,咳嗽声不绝于耳,工人一天两班倒还是赶不过来,人他妈的累,比机器还累,但钱赚得他妈的爽。郑之贞大专毕业就到了公司的实验室上班,我是生产部的骨干,既然是骨干,就得到处走走,就这样我意外相中了她,没有任何理由,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理由,这就是一见钟情。她苗条,像棵水分充足的大白菜,不高不矮也正合我的口味,脸上从不长乌七八糟的青春痘,尤其是那头长头发,披散下来就像一道乌黑透亮的瀑布,我被彻底捕获了,有谁听过猎人被猎物捕获了吗,我就是例子。我就天天去实验室,夜夜去实验室,她在的时候我就追踪她苗条的身姿,她不在的时候我就独守她单薄的影子,总之我的一切将围绕着她旋转,她成了我心中的太阳。”

   “那你究竟是怎样追上她的?”付丽慧迫不及待地追问,“你始终没说到关键点。”

“别着急,故事总是得一个个展开就像剥洋葱,这样才能把人熏出泪花一串鼻涕一把,才能见到洋葱又嫩又白的核心。我喜欢柑橘但我不喜欢橙子,她喜欢橙子但不喜欢柑橘,这就是关键。我就对她说老实话了,我粘着你并不是我爱你,而是我们结合到了一起,你就可以吃你的橙子,我就可以吃我的柑橘,彼此互不侵犯,彼此就能和谐共处,我们简直是天造地设地一对,假如你不嫁给我,你还能嫁给谁。她琢磨了一下,认定这个毫无根据的判断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反驳,于是就只能答应了。”

“难道你们两个人就是因为没有共同点才走到一起的?”陶渊明惊讶地质问道。

“谁说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定要有交集?”曾立伟直接回答说,“彼此的差别才是最奇妙的粘合剂。”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这绝对不可思议,我终于明白了罗密欧和朱丽叶能为什么能走到一起,那是因为他们是来自两个对立的家族。”付丽慧分析说,她认定那些教授的分析都太肤浅了,什么一见钟情,世界根本就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差不多,差不多,差不多跟一样总是差不多一样。”曾立伟还不忘遣词造句开个玩笑。

也许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陶渊明在K公司始终寻觅不到自己的老婆了,因为他已经走了相反的方向,他一直试图寻觅到一个与他有交集的女人,而这样女人绝对成不了他的老婆。

曾立伟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小伙子却精通撒谎,他非常忠于原公司,那天他听到侯广义宣布公司已被K公司收购了,他哭了三天三夜,像一个泪人,这一点他根本没有造假,他的丈母娘去世时他也只哭了一个小时,但三天后,何耀天宣布他是k公司的品管部经理,他就破涕而笑,他认定原公司已是昨日黄花已经衰落了腐朽了,并当机立断地宣布将对k公司永远忠诚。曾立伟认为最大的忠诚应该是在内心,而不是在口头上或者行动上,依据就是那个经典的台词,只要心中有佛,吃着肉也不是对佛的不敬,虽然佛永远禁止杀生。让人惊讶的是曾立伟根本就分不清楚红黄绿,更不用说辨得清菩萨,他是一个色盲,却意外地取得了驾照,因为那个教官也是一个色盲。曾立伟非常迷信,手腕总是戴着一串佛珠,嘴里常常念叨着阿弥陀佛,但他一点也不信神佛甚至诅咒神佛,证据就是k公司开业那天他就拒绝捏香拜三宝佛,一个连原公司的名号都护佑不住的佛祖根本不值得他去叩拜。

   “什么佛祖?个个都是泥塑的贱胎,他们能庇佑什么,就是这些神佛让我失去了自由自在的逍遥日子。”曾立伟手里不停地转着佛珠,嘴里却不停地骂着佛祖。

“你扔了你手中的佛珠,我就信,不仅我信,我们大家都信。”潘默淳不得不进行辩驳,而他本来是为了向曾立伟诉说委屈的。

“那怎么可以,这可是我的外祖母在佛祖面前许下的愿心,它可以驱灾避邪,护佑我步步高升,我不能失去它,失去它就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失去它就毁了我的似锦前程。”

   “你这是自相矛盾。”陶渊明有点不耐烦地插话说,“不折不扣的自相矛盾。”

   “什么自相矛盾?”曾立伟反问道。

   “你不信佛祖,手里却捏着佛珠,那可是佛祖的信物。”

潘默淳不得不和陶渊明联合起来一起质问,虽然他和曾立伟已经在公司一起相处了八年,他们见证了公司的兴盛与衰落,他们曾经按着一本旧日历发誓与公司同进退共生死,并且永不背弃公司。

   “这就是你们说的自相矛盾,哈哈,难道我不能既不信佛祖又要他的信物?难道我不能既要鱼又要熊掌?你们这是浅薄,这会自相矛盾吗?你们不瞧瞧那些贪官都在干什么?”

   “干什么?”潘默淳不禁脱口问道,他就是一个既好奇又多疑的人。

   “他们在演讲台上信誓旦旦地鼓吹反腐倡廉,可是他们的家里都是其貌不扬的小金库,每一个小金库都堆满发霉的钞票,这会自相矛盾吗,没有人会这么说吧,这顶多也就是心口不一,这是一个二元世界观,心与物彼此互不干涉。”

    陶渊明目瞪口呆地听着曾立伟的辩解,如梦被雨水淋醒,而那个时候雨突然就下了起来。

    k公司开业那天,员工仅仅在食堂里吃了一顿晚宴庆贺,但酒肯定少不了,酒这个玩意儿可以把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奇思妙想统统驱赶出来,李白就是借着酒把愁丝统统驱赶到诗歌里,武松就是借着酒把怒气统统驱赶到拳头里,曾立伟只能借着酒把委屈统统驱赶到嘴巴里。

“我对k公司除了忠诚就只剩下背叛。”曾立伟醉醺醺地说。

“你要背叛k公司?”陶渊明非常惊讶地问,这听起来就像鸟要背叛支撑鸟巢的那棵树。

“不,是k公司背叛了我。”曾立伟摇了摇头纠正道,“我爱k公司,因为它背叛了我。”

“怎么会呢,k公司给你的是一个品管部经理的职位。”付丽慧噘着小嘴提醒了他一下,“k公司可什么职位也不给我。”

曾立伟不再遮遮掩掩了,他直截了当地表达不满:“哼,那又怎么样,我的职位是提升了,但我的工资却是下降了,而且我对品管一窍不通,你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只有一种简单的意思,没意思。”陶渊明略有所悟地说,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k公司究竟使的是什么奇怪的手段让曾立伟不得不咽下这么多瓶葡萄酒。

“我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曾立伟一边喝下酒,一边比划着手脚,“这就摆明让我走,难道不是,嘴上不说,可是已经提前行动了,子弹还没上膛,枪膛已经蠢蠢欲动。”

“假如是这样,k公司肯定会再次衰落。”陶渊明安慰说。

“这是噩梦,而噩梦总会连绵不绝,噩梦多子多福,不会断子绝孙。”曾立伟的话已经凌乱成了蚯蚓在沙丘里的爬痕,但他仍旧断断续续地说,“我要说说这个公司的历史,说它的爆发史和衰落史。”

曾立伟依旧自言自语地说,但他已经听不清自己说什么了,或者他本就什么也没说,总之黑夜已经非常黑了,黑得让星星点着不眠的灯笼都迷失了方向。

假如黎明没有来,狡猾的老鼠就得出洞劫掠了,老鼠爬在大地赤裸裸地躯体上,老鼠将给大地烙下锋利的齿印,因为丰沃的大地什么也没有提供给勤劳的老鼠,它们只能依靠自己的牙齿去掠夺。

 

 

 

 

 

 

 

 

 

 

 

第二十七回

 

清明节那天,无雨,无雾,无山火。

一片片薄薄的云絮像一截截断断续续的绷带妥妥当当地敷住浅浅的蓝天那一道道流淌着阳光的伤口。

一只可怜巴巴的乌鸦飞来飞去,孤零零地叫唤了几声,就砸下了一个不幸的征兆。

曾立伟扫墓回来后就宣称自己在墓地里见到了一个鬼,那个鬼披散着头发,而且凌乱的头发像下垂的柳枝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面孔,穿着白衣白鞋,没有拄拐杖,在空中飘来飘去,不像在荡秋千,反倒像一片断了线的风筝在风涛里飘荡,非常阴森恐怖,更恐怖的是居然听不到凄厉的尖叫声。

第二天曾立伟到了k公司就变得神神兮兮,然后他突然像只笨拙的松鼠直愣愣地骑在一棵树枝分岔的大树上。

“你疯了吗?”付丽慧疑惑地问,虽然她知道曾立伟平常极度幽默,但幽默也不至于爬树,他毕竟不是一只猫,只有猫才会去爬树,何况他的指甲都剪得光秃秃,根本就抓不住粗糙的树干。

“不,我没有疯。”曾立伟紧紧地抱住树干,他非常不愿意从树上跌落下来,那样的话他就得像夏天的一个成熟的大芒果砸得稀巴烂。

“你肯定疯了,只有疯子还会说自己没有疯。”陶渊明故意反驳说,他倒是希望曾立伟能摔得头破血流,这样曾立伟就会只顾摸着自己绑着绷带的圆脑袋而不会对自己写的文件喋喋不休地瞎指挥了。

“我才没有疯,你见过疯子会爬树吗?”曾立伟极力替自己辩解,“疯子都披散着头发,他们会爬树吗?”

“对啊,那你怎么到那棵树上的?”付丽慧笑了,露出像石榴籽那样细细的牙齿,她笑自己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要害。

“不知道,可能不是我爬到树上,而是这棵树突然从土里拱出来然后就把我拱离大地,这简直是一个恶梦。”曾立伟全然不记得自己怎么就到了树上,就像他全然不记得陶渊明写的文件,所以他一直非常苦恼,不得不给陶渊明下达一条条指示,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指示究竟有没有依据。

“那你能下来吗?”付丽慧非常关切地问。

“我为什么要下去?”曾立伟突然惊讶地反问说。

 曾立伟的这一问让付丽慧措手不及,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非常善解人意,所以根本就不知道曾立伟为什么要爬到树上去,才不得不问他。

“那你为什么要袒胸露乳地骑在树干上?”陶渊明再次反驳说,“难道你非得骑在树上不可?”

“为了表达我的忠诚。”曾立伟直起腰板义正言辞地说,他像一个滑稽的不倒翁骑在一只奇形怪状的瘦马上憧憬着精忠报国驰骋沙场。

“胡扯,简直是胡扯。”陶渊明摇了摇头说,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忠诚这个玩意儿,每一个人都习惯把忠诚挂在嘴角,但骨子里都潜伏着挖墙角的老鼠,这些老鼠一只只都不是省油的灯,它们肥沃的大地上蠢蠢欲动。

“他真的疯了,他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地表达忠诚,他肯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爬到树上。”付丽慧垂下了那双丹凤眼非常惋惜地说。

“不,你们都错了,我也错了,忠诚就是一层皮,我得把它撕下来挂到树上,成为一面鲜明的旗帜,引领k公司前进。”曾立伟赶紧纠正说,“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变得舒坦。”

   “那你为什么要表达你的忠诚?”生产部经理方井申不得不过来警告他,“你把它,这个像鬼一样狡诈的忠诚隐藏起来不就可以了。”

“不,我要辞职,隐藏起来我就不能辞职了。”曾立伟不停地辩解。

   “你可以下来表达。”付丽慧噘起那张樱桃小嘴,“我猜没有人会反对的。”

   “下来表达?那谁还能瞧见我的忠诚?”曾立伟瑟瑟颤抖,像南极圈里发抖的企鹅,他把树干搂得更紧了。

“你赶紧下来。”方井申非常不满地指着他。

“不,我不下来,我怕。”曾立伟使劲地摇头,比一只失声的拨浪鼓还狠劲地摇头。

“就是怕才得下来。”方井申带着威胁地口吻说,这种口吻是在车间不断地同一群牛鬼蛇神似的工人打交道时锤炼出来的。

“我可以下来,但你必须给我一个十足的理由,九分的理由也不行。”曾立伟给自己寻找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借口,这个借口就是通向康庄大道的一把梯子。

“你知道这是一棵什么树吗?”方井申敲着树干说。

 树干是个彻彻底底的哑巴,当然不会回答只有能说会道的人才能回答的问题,于是曾立伟不得不回答说:“这是龙眼树,我就曾经吃过这棵龙眼树产的果实,夏天转眼间就到了,夏天到了就有龙眼可以吃了。”

“不,那是一棵测谎树。”方井申摇了摇头,他那歪斜的眼角极力地蔑视曾立伟的粗陋寡闻。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曾立伟终于屈服了,他因为饱受鬼影折磨,已经把幽默彻底埋葬了。

“你说谎时,毛毛虫就会爬到你身上,你没说谎时,啄木鸟就会叼走毛毛虫。”方井申条理分明地说。

 这时曾立伟像被瞎眼的炮弹击中了,沿着树干慌乱地划下来,因为比起鬼影他更怕毛毛虫,那毛茸茸的虫子面目狞狰阴险狠毒,那毛茸茸的虫子缓缓地蠕动鼻涕似的身躯,那毛茸茸的虫子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攻击过他洁白的肉体,一道道毛毛虫从肉体上穿行而过的痕迹从记忆的深海里浮出来化成一条条鞭子不断地鞭打他,把他从树干上彻底驱赶下来。

曾立伟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忠诚,剩下的就只能是背叛k公司了,忠诚就是用来背叛的,这就是它唯一的价值。

“难道你不知道忠诚本就一文不值吗,就像这棵长着苦味龙眼的龙眼树?”方井申带着反思的语气说,“这棵龙眼树肯定是疯了,它长这么多的龙眼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用充满苦汁的果实来表达对大地的忠诚?难道它就不能用像蜜一样甜的果实吸引蜜蜂来表达对大地的忠诚?这么苦的龙眼就算人也不吃更不用说爱挑剔的麻雀了,麻雀叽叽喳喳都是爱吵嘴的房客,它们除了吵嘴就不得不变得像馋鬼。”

 陶渊明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些人老是把忠诚挂在嘴边,难怪忠诚都变成了唾沫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轻易地唾弃了,但陶渊明已经不再对K公司忠诚了,估计对k公司也绝对没有必要忠诚,它们都是一伙的,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角色。

曾立伟非常伤心,他痛定思痛,决定不再爬树了并毅然地决定要离开k公司,这里根本不适合讨论忠诚,何况他也不愿意处处受陶渊明的掣肘,那样子他就非常愧对品管部经理这个职位,与其成为一个傀儡还不如去海滩边兜卖奶茶,曾立伟已经有自己的盘算了,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一个个穿着比基尼露着深深乳沟的女人,他巴不得把这些比狂獗的大海还放荡的女人的乳房一个个摘下来变成一个个鼓满波涛的海螺,他内心的冲动彻底爆发了,他非常渴望去海边吹响洁白的海螺。

“是的,我要去海边,但不是为了捕获比梦还柔软的水母,而是为了捕获比细沙还坚实的女人。”曾立伟愤愤地对自己说,因为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k公司侮辱了你吗?只是工资比预先申明少了一点是吧,但这样就侮辱了你吗?k公司只是把工资调少了而已,假如它的工资没变,你还会觉得这是它侮辱了你吗?不会是吧,那你怎么说k公司侮辱了你?”潘默淳喋喋不休地解释,就像他已经成了k公司的辩护人,但他越是解释越是让这个问题陷进绝境,最终他狠下心决定了,与其离开不如留下,那样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希望总是扮演着卑贱的角色。

生产部经理方井申非常绝望,他被欺骗了,他被出卖了,他得出逃了,否则肯定会被车间里的工人嘲笑,他和工人势不两立,他管工人,工人不让他管,他就只能威胁他们不给他们饭吃,这愚蠢的办法却可以立竿见影,但也足见工人的立场不够坚定,他们根本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吃饭,吃饭吃饭,干活吃饭,铁一样的定律,宇宙的万能方程。

方井申本来是要过来劝说曾立伟一起离开k公司,谁能料到曾立伟居然爬到树上表达对k公司的忠诚,这让他异常苦恼,说还是不说呢,通常这种问题不用交给逻辑去选择而是应该交给硬币去抉择,但这回连硬币都抉择不了,它硬生生的直立着,它没有躺下去就不可能知道到底是正面还是背面,这让方井申彻底丧失了信心。

四月,一个含情脉脉的月份却让人异常绝望,小雨稀里糊涂地下了三天三夜,青蛙叽里呱啦地喊了七天七夜,兰花开了,牡丹开了,樱花开了,然后就不得不纷纷凋落了,这就是衰败的开始,暮春就是花朵的刽子手,把它们纷纷逼上绝境。

四月中旬,曾立伟就伙同方井申一起离开k公司,他们成熟老练,天真幼稚,他们诙谐幽默,呆滞死板,他们患难与共,同进同退,他们同甘共苦,并肩作战,他们像起义军起义,反抗k公司对他们的不正当承诺。他们把辞职信当成起义的旗帜递给管子溪。

   “你们闲工资太低了,达不到预期?”管子溪摘下眼镜然后凑近辞职信粗略地浏览了一下。

“不是我们贪心,而是我们要信守诺言。”曾立伟和方井申异口同声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走?”管子溪带着奇怪的口吻问道。

“为了表示对原公司的忠诚,你知道的,一诺千金。”曾立伟掷地有声地回说,就像他当初宣誓要对k公司忠诚一样坚定不移。

“好吧,那你们可以走了。”管子溪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不打算挽留我们吗?”方井申非常出乎意料地问,他非常渴望管子溪能够竭力挽留他们,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可以。

“不,我打算留你们。”管子溪冷淡地说,“但是我却只能代表k公司成全你们的忠诚。”

 管子溪的无动于衷让曾立伟最后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碎了,而且碎得一塌糊涂,难道他就是这样一文不值?

管子溪在辞职信上签了名,这时曾立伟才发现管子溪是个左撇子,难怪他说话总是带着娘娘腔,做事总是慢了一个节拍。

管子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摘下眼镜又戴上眼镜,让人琢磨不出他究竟在琢磨什么,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曾立伟愣愣地晃过神,摸着毛糙糙的下巴说:“

你可以让陶渊明接替我。”

当然曾立伟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让陶渊明独占鳌头,而是为了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他要陶渊明继续他没有完成的噩梦。

“这我知道,陶渊明可以接替你但他根本不能胜任这个职位。”管子溪放下笔,一点也不奇怪地说。

陶渊明反而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他根本不知道管子溪是他的敌人,因为几天前管子溪从实验室的窗口走过时突然听到了陶渊明和曾立伟的一段对话。

“管子溪肯定对品管业务不清不楚,他居然让我去写文件,他竟然不知道品管部的那些文件究竟有多么复杂有多么折磨人。”曾立伟非常不满地说,他的肠道弯弯曲曲,根本就撸不直。

“也是,一个不学无术自以为是的人,一个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人,这种人竟然可以当上k公司的总经理,k公司没得救了,也不知道老板是从哪个旮旯地里物色来的,这里简直就是没有人才了。”

那时陶渊明曾经瞅见一个影子掠过窗口,但他没有料到的是那个影子竟然是管子溪匆匆走过时落下的,影子从来就是鬼鬼祟祟,而且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哑巴,因此常常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第二天,毫无疑问,陶渊明被正式任命为品管部代理经理,但是他却只能享有品管部一般员工的待遇,这意味着他将只有耕种的份却没有收获的份。陶渊明苦恼极了,曾立伟走了,付丽慧也走了,整个品管部就剩下他一个人,显得空荡荡,忙时,他得自己操劳,闲时,他得自己拍打苍蝇,他连一个可以指挥的人也没有,这怪极了,更怪的是陶渊明任劳任怨地干了三个月,他才醒悟了过来。

“我怎么可以一个人撑起一个品管部,一个将军能够撑起一片江山吗?这算什么,K公司的品管部有几个人难道他们都不知道吗?这难道不是明摆着要拆我的台?”陶渊明愤愤不平地对自己说,这时他突然发现他其实非常孤独,连一个可以倾吐话语的对象也没有。

那天,一阵诡异的阴风突然卷来一个清清白白的气球,气球上没有涂彩色条纹维持着朴素的本色因此显得有些土里土气,它孤零零地飘荡,没有栖居地,也失去了方向,然后扎住气球的绳子突然缠绕在了树梢上,像一个轻飘飘的骷髅头,在疾风的鞭打下垂死挣扎。

陶渊明匆匆忙忙地走进管子溪的办公室,有一个问题一直折磨着他,但他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问题。管子溪正襟危坐地摸着鼠标,在电脑上点点网页,谁也不知道他点了几个色情网页都点不进去,他显得有点烦躁,陶渊明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

“陶渊明,你要是缺少人手就告诉我。”管子溪慌慌张张地说,他关了网页,但网页突然卡住了。

 陶渊明根本就不是来查探管子溪究竟在电脑上搞什么名堂,他是过来索要人的,他直截了当地回说:“我就是过来申请人的。”

“可是你告诉我也没用,人事统统得经过老板,老板没有调度,我也无能为力。”管子溪非常遗憾地说,他的那张紫檀色的脸却没有一丝委屈。

   “那怎么办?”陶渊明带着强烈的失望问道,“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申请了。”

   “等。”管子溪终于关上了网页,他舒了一口气,伸展开四肢,仿佛自己亲自终结了世界末日,然后就带着教书匠残存在他身上的那点架势安慰陶渊明说,“谁也不能抓住希望,希望靠的就是等,因此你只需要等。”

“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陶渊明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我不能回答你,但是你要是缺少人手你可以告诉我。”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陶渊明厌烦地回击道。

“怎么会没用。”管子溪咋咋呼呼地说,“这至少说明我还是k公司的总经理,因此k公司事无巨细都得向我汇报。”

陶渊明笃定管子溪才是这件事唯一的障碍,他一个堂堂正正的k公司总经理居然不能堂堂正正地调一个人给他当助手,难道要像骡子一样磨死他吗?可是在k公司,没有老板的召见谁也不能见老板,因此他也只能走进管子溪的办公室向管子溪申请。

夏天到了,冤魂不散的知了也一起到了,这群知了像得了麻风病的病人纷纷趴倒在树枝上吱吱地喊个没完没了,它们的喊叫穿透陶渊明的胸膛让他变得异常焦躁,陶渊明一个人忙得大汗淋漓,他是将军又是士兵,他是老板又是伙计,但是他的待遇依旧是士兵和伙计的待遇,他相当郁闷,却无计可施,他只能逃走,可是又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曾立伟去卖奶茶了,但陶渊明卖不了奶茶,他自己只能不断给自己挖出深坑,而且还得自己把自己往深坑里推。

陶渊明拿着一本文件冲进了品管部办公室,汗水从额角不断渗出,倾流下来,咬着他的后颈,侵入他的后背,紧紧地掐住了白色衬衫,他喝了一口白开水,白开水已经在空调下凉快了两个小时,因此根本不会烫口,然后他放下了水杯,突然瞅见了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十八九岁的模样,像是从地缝里揠苗助长出来的两棵稚嫩的小草,非常瘦弱,样子有点鬼鬼祟祟却极力地显示出非常正派。

   “你们是谁?”陶渊明诧异地问。

   “你的手下。”这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我的手下?”陶渊明觉得惊喜来得太唐突了,难道惊喜就不能用遮羞布遮掩一下自己却这么赤裸裸地冲进来?

   “是的,老板让我们一起过来。”

   “老板指派的?”

   “是的,老板指派的。”

   “那你们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韦唯。”男孩说。

   “你可以叫我那娜。”女孩说。

   “那你们能干什么?”

   “我们都可以干。”

   “你们懂不懂编写文件?”陶渊明喜出望外地说。

   “这个不懂。”

   “你们懂不懂实验检测?”

“这个不懂。”

“你们懂不懂现场检查?”

“这个不懂。”

   “那你们会干什么?”陶渊明颤抖的语调里终于夹带一丝怨气了。

   “我们什么都可以干。”

   “可是你们明明说什么都不会。”陶渊明对着这两张滑稽的面孔刻薄地挖苦说。

   “是的,你说的一点也没错,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是你的手下。”

韦唯的脑袋像是钟摆,老是晃来晃去,那娜的脑袋像是陀螺,老是转来转去,但是他们却能够统一意见,静静地坐在沙发边泡茶,他们就是陶渊明的手下,可是他们什么活都不懂得干,这可苦了陶渊明,老板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就把两个稀里糊涂的人塞给他,他们究竟是为了帮他还是为了折磨他。

陶渊明依旧像一个磨盘在旋转,可是韦唯和那娜却闲得发慌,韦唯用滚烫的开水烫蟑螂,那娜编结奇形怪状的发髻,他们对品管部根本就一无所知,而这恰恰是他们不用干活的绝佳借口。

“你们难道就不能帮忙干一点活吗?”陶渊明见到他俩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办公室里闲逛,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地说。

“不能。”那娜不假思索地回道。

“为什么?”陶渊明反倒显得非常吃惊,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指关节。

“这个我不懂。”

“不懂就学。”

“不懂就是不懂。”那娜手指挠着发梢说,“不懂就是学了也不懂,要是学了就懂了那还叫什么不懂。”

“难道老板不就是让你们过来干活的?”陶渊明反驳道。

“老板就让我俩到品管部,然后他就什么也没有说。”那娜的嘴角里流露出一道深深的遗憾。

“不,他说了一句,我记起来了,老板说了一句话,等你们到了品管部再说。”韦唯回忆起了老板的话,嘴角里流露出一丝薄如蝉翼的冷笑。

“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不是我的手下,而是我的祖宗,我的上帝?”陶渊明心中涌出的不满强烈地挤压着他的喉咙,让他的喉咙止不住颤抖起来。

   “不,我们绝对是你的手下。”韦唯肯定地说,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强调。

“那你们干活去!”陶渊明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但我不知道怎么干活。”那娜那尖圆的屁股丝毫不愿从椅子上挪起来,这时陶渊明才意识到那娜身上自始至终都散发着一股放荡不羁的习气。

“我也是一窍不通,而这才是关键。”韦唯附和着说,他自以为回答得非常简洁巧妙因此不用再继续回答。

“那你们到这里是为了什么?”陶渊明捏紧了拳头,又松开了拳头。

“不知道,老板让我们去哪我们就去哪,我们是风中的蒲公英,风吹到哪里,我们就去哪里。”韦唯表现出了无可奈何,“这个问题不是我们可以考虑的。”

这两个人与其说是他的手下,不如说是他的主子,当然更像是监工,他们什么都不会,于是他们就什么都不愿干,这就意味着陶渊明成了一个拥有士兵的光杆司令。陶渊明试图将他们统统赶走,但他们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们过得悠闲自在,无思无虑,根本不会去考虑品管部的死活,而每个月的工资都会照旧打进他们的卡里,换句话说,他们干不干活都无所谓,甚至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每个月都可以从银行卡里取出工资。

陶渊明已经向管子溪反应多次,管子溪唯唯诺诺地点头,然后就扛起他那张闻名遐迩的哭丧脸。

   “我要赶走他们。”陶渊明敲着桌子恶狠狠地警告,仿佛他现在手里已经抓着一根鞭子在驱赶两条癞皮虫。

   “我要赶走他们。”陶渊明深怕管子溪弄不清楚他愤怒的情绪,再一次强调说。

   “赶走他们?”管子溪惊讶地说。

   “对,赶走他们,难道我不能赶走他们?”陶渊明突然质疑起了自己的权利。

   “不,你当然可以赶走他们,这是你的权利,但是没有老板的指示谁也不能调走他们,因此你能把他们赶去哪里?”管子溪深刻地分析说,他原来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因此讲起道理来都是一板一眼的,但讲得又非常没有道理,这可苦了听他讲话的人,可是每一个人都得听他洗礼式的讲道理,因为他是k公司如假包换的总经理。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们两个人都不干活,都在吃干饭。”

陶渊明尖锐地指出事情的严重性,而这才是他最在意的,为什么他的工资跟他们差不多却得比他们干更多的活,这公平吗?这难道不是在逼走他?会干活的要被逼走,不会干活的却能坦然地领工资,这公平吗?

   “这你倒是不用发愁,老板愿意给他们发工资。”管子溪拐了个弯说,“难道你就不会弄点活给他们干,有时候人不应该太死板僵硬,应该换个角度看问题,换个思路想问题,这样才会海阔天空,也才会柳暗花明。难道你的小学老师,中学老师没有跟你说过这些道理,就算没有大学也应该有,大学的图书馆都是书,那是把人变成书呆子的最佳场所,所以有时候就不能老是去图书馆里翻书寻找问题的突破口,问题的线索往往不来自于课本而是来自于生活,对,生活就是要懂得变通,你就应该变通一下自己,不应该老是死守着那些不牢靠的道理。”

    管子溪滔滔不绝地给陶渊明灌输自己的人生心得,他本是无恶意,可是陶渊明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管子溪的话就像他泡的茶越泡越没味道,但他还是要继续泡下去。

   “可是他们什么不会干,然后就什么都不愿意干。”陶渊明的怪责声到了嘴边就被心里涌起的怒气击打得颤抖起来。

   “这我可管不了,人到了你那个部门就是你的手下,你就应当弄点活给他们干,你现在是品管部的领导,对不对?这件事你不去处理就是你失职,对不对?所以说到底,你还是得拿出领导的气概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反映的问题难道我不都是当机立断地给你解决了。”

   “难道这件事反倒是我错了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既然你是领导,你就应当充分地使用自己手上的资源,他们是你的手下,你就应当好好地利用他们,让他们也能发点光发点热,就算把他们当做鸭子到处驱赶也没有人会反对。”

陶渊明根本听不进去,这就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到了管子溪的手里反而变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管子溪就像春蚕吐丝编起了一个厚厚的蚕茧,把问题越编越复杂,他就是一个毫无英雄气概又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管子溪并不像是在处理问题而是在为他自己的无能狡辩,陶渊明让他针对这两个人给出惩处措施,可是管子溪居然替他们进行无罪辩护,他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要赶走陶渊明的两个手下,甚至连调走他们他也不会加以考虑,而陶渊明要的仅仅是一个称手的手下,哪怕半个也行,老板也许过于慷慨了,居然一次给了他两个手下,但他们仅仅成了品管部的零余人,他们不仅什么都不懂,还什么都不肯学,可是陶渊明居然不能拿他们怎么办,他的果断坚决的命令坚硬无比,可是到了这两个人的耳朵边就变得软塌塌,根本就鞭策不了他们,反而时时刻刻还被她们嘲笑,他不仅成了一个无能的领导,还不得不继续成为一个昏庸的领导。

   “我要的是一个得心应手的手下,而不是两个花瓶。”陶渊明直接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古人说,玉不琢不成器,你是大学生,你应该雕琢雕琢他们。”管子溪一针见血地指明了方向,“朽木也是可以雕刻的,只要你不把它雕得非常坚固。”

“但你不觉得这会自相矛盾吗?”陶渊明突然失声喊了一下。

“这怎么会自相矛盾,你倒是可以说一说。”

 “他们根本不想学。”陶渊明非常愤怒地回道。

管子溪却突然强调说:“人事上我无能为力,假如你需要人手调动,我一定给你解决。”

   “那你就把他们调走。”陶渊明实在咽不下去这口气,他还是坚决要赶走他们。

   “这个不行,我没这个权利。”管子溪当面回绝说。

   “那你再给我调派个人手。”

   “我已经说过了,人事上我无能为力,不过你这个问题我可以考虑考虑。”

    陶渊明终于泄气了,他反映了那么多问题,居然一个也没能解决,他带着满腔的不满突然脱口说道:“要是这样,我何必还要向你汇报?”

   “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好歹我也是k公司的总经理。”管子溪慢条斯理地说,“因此你有什么问题都得向我汇报。”

   “可这又有什么用,你连他们两个都调不走。”

“我已经反复说过了,人事上我无能为力,但假如你需要人手调动,我一定给你解决。”

    陶渊明认定管子溪颠来倒去都是说着同一句话,而结局就是让他解决问题他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什么总经理,简直就是一个混蛋,居然把什么都管不了变成了什么都不用管。”陶渊明只能在背后恶狠狠地咒骂管子溪。

陶渊明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品管部办公室,这一次他的脸黑了下来,鼻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块嵌在额头的痘疤都显示出了强烈的愤怒和不满,他决定拿出仅存的一点英雄气概杀鸡儆猴,他恶狠狠地命令道:“你们赶紧干活去。”

那娜盯着手机屏幕,头连抬也不抬一下,然后韦唯就辩解说:“你可以命令我们干活,但你不能让我们干活。”

 “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你们的领导?”那娜和韦唯的镇定自若让陶渊明变得惊慌失措,他像受到了突袭,自己反倒乱了阵脚,变得语无伦次,“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你是我们的领导。”韦唯非常确定地说。

“我们是你的手下。”那娜也不反对。

“既然这样,你们就去干活。”陶渊明突然觉得管子溪说得有道理,得把他们当作鸭子驱赶,而不是把他们供奉起来。

“你可以命令我们干活,但我们什么活也不会干,因为不懂反而会帮倒忙,我们也是为了你着想。”那娜像在劝告陶渊明,她的眉毛描得异常笔直,像两柄韭叶状的钝剑,闪着冷漠的寒光。

“我不用你们替我着想。”陶渊明既愤怒又无可奈何,那娜倒是戳中了他的担忧,但他仍旧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但这也是为了k公司着想。”韦唯进一步强调说。

面对他的两个手下,陶渊明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手段可以使用,他不能揍打他们,不能驱赶他们,甚至连命令他们都成了问题,管子溪也管不了这件事,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意管这件事,管子溪也许就是要利用这两个人气走他,这就意味着管子溪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赶走陶渊明,假如是这样,这绝对是一个阴谋。陶渊明唯一可以做的是任其自生自灭,何况他也仅仅是品管部的代理经理,换句话说,他什么都不是,陶渊明把自己的额头撞到了墙上,痛,没错,没有血,但会痛,这一切都不是梦,但这一切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梦。

陶渊明又得自己硬着头皮干活,他一个人还是挺得过去,只是每天都得拖着疲惫的身躯和胀痛的脚步,陶渊明已经把韦唯和那娜当成了哑弹,这两粒哑弹不仅炸不响连能不能从枪膛里射出去都是一个问题。

 “嘿,陶渊明,听说你在k公司升官发财了,出门有车接送,活都扔给手下干,幸福了,你。”吕良飞像个瘟神走了进来,边喝茶边调侃陶渊明,“你终于从老韦的魔爪下挣脱出来了,你自由了,k公司就是你的天下了。”

 “你他妈的就是咸鱼说闲话。”陶渊明把吕良飞数落了一下,在K公司吕良飞肯定是他最讨厌的人之一,因为吕良飞每次总要在嘴里炫耀大鸡巴。

“K公司就是闲人的天堂岛,忙人的地狱场。”吕良飞不假思索地回说,“所以与其当忙人不如当闲人,瞧瞧我,老贾让我过来拿一瓶添加剂,我就顺道到你这里来泡茶,消磨大半天,老贾既然见不到我,当然也就不会追究我去哪。”

“K公司就是你的天堂,我的地狱场。”陶渊明垂头丧气地说。

“不不不,这是k公司,不是K公司,境况肯定不一样。”吕良飞反复强调说。

“什么不一样,都一样,都是一个噩梦。”陶渊明突然嚷了起来,生怕吕良飞不知道他心中压积了许多怨恨和不满。

“肯定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呢?”吕良飞反问说。

“从K公司这根大树干分岔出k公司这根小枝条怎么会不一样?统统一样,一个德性。我逃出谁的魔爪无所谓,关键我还是逃不出K公司。”陶渊明灰心失望极了。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无论是K公司还是k公司都还是一个老板,屌毛和眉毛才不一样,但记住,大鸡巴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货色,那就赶紧物色一个小秘,这才是关键。”吕良飞咧着嘴大笑,然后就带着阴阳怪腔走出了品管部办公室。

 

第二十八回

 

九月的秋风只给南方的岛国带来了一片黄叶,因此算不得残忍,叶子不是黄得非常彻底,还带点楚楚可怜的绿意,但依旧禁不住从树梢脱落了,也许不是脱落,而是逃离,它拥有了自己的自由,然后在风中盘旋,就像海浪轻轻托起了一只孤独的木舟。

管子溪咬着一根中华香烟,倚在窗口,窗口斜对着水池,水池里的金鱼藏得非常隐蔽,他望不到金鱼却望到草地里郭碧婷苗条的身影,她在那里摘花,而她其实就是k公司的一朵花,谁又会摘她呢?管子溪没有继续深思下去,而是苦恼地回顾自己苦难的过去,他的过去不是一朵鲜花而是一片荆棘,他现在仍有一种在海中不断漂流的感觉,那是一个传奇得没有一点传奇的过去。假如他的过去成为一种传奇,他现在绝对成了老板,而不是沦落到k公司成了一个领死工资的总经理。

那是一个人人向往金钱的年代,也是一个人人渴望出逃的年代。管子溪的父亲是一个乡村老师,他坚守着乡村贫瘠的土地,他勤勤恳恳地教书,就像老农在地里勤勤恳恳地种庄稼,他希望能教出一个杰出的人才,就像希望从杂草堆里能绽出一朵桃花,可惜他教出的学生个个都非常平凡,就像乡村平凡的日子和更加平凡的山路,这样希望就落到了他的儿子管子溪的身上,希望不能够遗传却可以移转。管子溪从四岁起就读书,读《三字经》,读《千字文》,读《百家姓》,他的小学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就算在课堂上打了瞌睡也依旧不会影响到他的成绩,这就是一个天才的典型特征,古时候方仲永就是这样才成为神童。到了初中管子溪的成绩突然一落千丈,更糟糕的是谁也查不出原因,一个病人要是查不出是什么病那才是最可怕的,医生就算知道有病也不能对症下药。管子溪的父亲忧心忡忡,他把田埂里的蒲公英一朵一朵地拗断也不能寻找到答案,于是他回到阴暗的屋子里翻阅祖父传下来的古籍,他掸去古籍上的灰尘一页一页地翻阅,他试图从古籍里探寻药方,就像医生老是向什么《伤寒杂病论》、《本草纲目》之类的古医书探寻药方,一个“悬锥刺股”的故事让他豁然开朗,管子溪就独独缺这种磨练,古人都可以这样苦熬,而这种苦熬又可以让古人成就功名,管子溪也应该可以,一代应该比一代强而不是一代比一代弱。可惜奇迹永远不能复制,管子溪的悬锥刺股就变得不伦不类,最后居然在考试中连连打瞌睡,他非常憎恨古人的这种旁门左道,他更憎恨他父亲的迂腐死板,他决定背叛他父亲的期望,于是他的成绩丝毫不见得能够起死回生,他已经成不了一个杰出的人才。

高中毕业那年,他的父亲对他彻底失望了,但他的父亲却依然希望能教出一个杰出的人才,而唯一的办法就是管子溪继承自己的衣钵,让管子溪教出一个杰出的人才,他的徒孙是一个杰出的人才,他依旧能沾点风光。管子溪的父亲就强逼他报考师范院校,他的父亲已经老了,但是他的希望始终没有变老,他的牙齿脱落了,像秋天的黄叶,但是他的希望依旧像春天的田地里茁长的庄稼,他坚决让管子溪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个教书匠,教出一个杰出的人才。这是他父亲的希望,但到了管子溪这却变成了他的噩梦。他的父亲拿着绳子悬在梁上,他警告管子溪假如不读师范院校假如成不了一个老师,他就悬梁自尽,这绝对不是恐吓和威逼而是请求。

管子溪的高考志愿填的是外贸专业,他决定用这种方式发泄他的不满表达他的反抗,他要通过读外语漂洋过海,这可是一个人人都在出逃的年代,他的二舅听说已经逃到了香港,在那里他的二舅戴着金光闪闪的戒指,嚼着香喷喷的鸡腿,傲立在香江边对过往的船只指指点点。然而一个填写录取通知书的老师竟然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失恋了,非常愤怒,他突然把眼镜摔在了地上,眼镜四分五裂,他那深度近视的眼睛理所当然地把管子溪的专业瞧成了师范专业。管子溪的父亲迟迟收不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忧心管子溪不会被录取,已经决定去报考的学校行贿,他只拿着两只山鸡要去行贿,他认定这绝对是一张无所不能的通行证,但是当他扛着两只山鸡上路时,他突然接到了管子溪的录取通知书,一个邮递员骑着一辆似乎要散了架的自行车沿着歪歪扭扭的乡间小路骑了过来,他从绿色的挂包里掏出了一封信。管子溪的父亲撕开信封,读了录取通知书,见到了师范专业,两眼泪花都纷纷绽开了,他顿时年轻了三十岁,仿佛时光倒流到了从前,他像只啄到蚯蚓的山鸡手足舞蹈,而两只被捆绑了爪子的山鸡倒挂在竹竿上只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它们咯咯地叫嚷,它们肚子饿啊,渴望着蚯蚓呢。管子溪见到了录取通知书上的师范专业像突然见到了鬼晕过去,他的父亲知道管子溪不是累坏了就是激动坏了,于是决定不拿山鸡去行贿了,而是杀了山鸡炖了一大碗鸡汤给管子溪补一补身子。管子溪对着影子徒自怨恨造化弄人,他明明填的是外贸专业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师范专业,就像皇帝的妃子明明生的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只黑不溜秋的狸猫,这一定是有人在陷害他。一个月后,他只拿着一个背包一个人形单影只地上路了,他连跟他的父亲告别一下也没有,因为从那一刻起他的父亲就是他的仇人。

大学毕业了,管子溪回到家乡教了一年书就决定背叛父亲的期待,他才不愿成为他父亲的影子,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再上讲台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着别扭的字给一群傻瓜似的孩子讲课,这些懵懵懂懂的小孩子目光短浅,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们怎么能够知道他心中有一个伟大的梦想,他要成为一个漂洋过海的辛伯达,他要出逃,出逃就是这个时代的主题。

管子溪决定离家出走,乡村的山路可以改道,但这个决定绝不可能变道。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但也是一个非常畅快的决定,那是四月的一天,天蒙蒙亮,山鸡还被黑暗瞒在骨子里,因此熟睡得像一块温暖的石头。管子溪背着一个小背包,轻轻地掩上门,沿着坑坑洼洼的乡村小路走出了乡村。他在灶台上放了一封信,信中他坚决为自己的出逃辩护,他是为了成为一个杰出的人才,他相信他的父亲从信上根本搜不出拒绝他出走的理由。

那天清晨,管子溪的父亲面对灶膛里那堆不阴不阳的火星就大动肝火,他抓过灶台上的那封信再次引火,然后就去房间里叫唤管子溪起床。但管子溪已经不在屋子了,空荡荡的屋子静悄悄,它就是用这种沉闷的方式告诉人它丝毫没有藏匿人的本领,当然它也不会告诉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的儿子的下落,因为它压根儿就不知道,而唯一知道他儿子下落的那封信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管子溪的父亲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也失去了自己的梦想,他成为一个绝望的老人,像受伤的鳄鱼一样伤心落泪,他每天望着起伏的群山,老鹰没有来,来的是一只寒酸的乌鸦,它简单地扔下几声枯燥的“呱呱”声就匆匆地飞走了,消失在云涛里不知去向。

管子溪第一优先考虑的去向自然是新加坡,听说那是淘金者的天堂,而美国这个天堂毕竟离他太遥远,不是隔着一个太平洋就是隔着一个大西洋。小船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慢腾腾地行驶,像一个得了哮喘的老人,到了中途却异常倒霉地遇到了风暴,风暴撒泼耍横才不管小船上一个牧师的苦苦祈祷,那个牧师已经脱落了两颗门牙,吐字并那么清晰,上帝也许听到了他的祈祷,却听不清他祈祷了什么。风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掀翻了小船撕裂了船板,管子溪在惊慌中紧紧抱住了船上的一块木板,他还胡乱地抓住了一壶水和几块面包,然后在海上漂流,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祈祷的牧师了,他暗暗地庆幸自己没有信仰上帝,否则现在从大海里消失的人也许就是自己。水喝完了,面包也吃完了,还是没有一条船经过,他就只能喝雨水,吃生鱼,其实他还算幸运,他见了诡异的水母,像一把巨伞,还会闪光,他还生平第一次吃上了鲜嫩的龙虾。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总之他已经到不了新加坡,因为洋流没有听从启明星的指引,似乎故意流错了方向,把他卷到了菲律宾的棉南老岛,这可是穷人的地狱。

到了岸上,管子溪的胡子已经非常冗长,几只小螃蟹还钳住了他的胡子,他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野人,他掰下螃蟹但已经无路可去,于是就只能在这块蛮荒似的土地上开垦希望。管子溪非常腻烦香蕉,对,菲律宾的香蕉已经让他受不了,于是他就开始种植香蕉,他厌恶的香蕉也许人人都会喜欢的,他要把香蕉销往菲律宾各地,他将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摆弄着称砣,香蕉就会在他的吆喝中一串串地卖出去,但竟然没有人会买他的香蕉,这里家家户户都种植香蕉,香蕉都烂在香蕉树上,虫子才是他唯一的客户,他的初次创业就受到了严重的挫折。

管子溪在菲律宾给家里写信,说春节就回去,遗憾的是他一次又一次的食言。他总是当心他的家人去世,不幸的是他的家人一个也没有去世。他的父亲只是变得更老,像一个铜钟,一声不吭,撞不出声响。

在一次政府军与反政府军的交火中,管子溪只能四处逃窜,但他还是被政府军俘虏了,他始终辨称不是反政府军的人,他只是被大海从遥远的东方不知不觉地卷到了这里,他现在非常伤心非常眷念故乡。

   “那你到这里干什么?”一个政府军头目带着挑衅的口吻问道,他的左手已经亮出了一只金灿灿的戒指,右手却按着腰间的一把左轮手枪。

    管子溪只能自编一个故事,他那张嘴巴还是挺会说话的,他带着一点失望一点苦恼的腔调说:“我在梦中得到了神的指点,他说遥远的菲律宾到处是黄金,但我到了这里我才知道这里什么黄金也没有,这里到处是香蕉烂在树上,还有这里到处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枪炮声。”

管子溪知道梦永远是最诡异多变的,而凡事推脱给梦就变得顺理成章。

政府军头目听了狂笑不止,他那颗金光闪闪的假牙暴露出了强烈的蔑视,他狠狠地踹了管子溪一脚,然后嘲笑说:“你这个来自东方的傻瓜啊,还说有什么五千年的文明,我就曾经三次梦过,在遥远中国的一个乡村,那里有一座庙,庙后有一棵古榕,古榕下有一个日晷,日晷边有一口古井,古井里埋着珠宝,而我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压根儿就不会相信,梦最是擅长欺骗,谁不会被梦欺骗谁就是圣人,而你就是十足的傻瓜,竟然会为了一个梦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这里有一点盘缠,你赶紧拿着它给我滚回去。”

抓住管子溪的两个士兵松了手,管子溪捡起钱,猛冲向港口,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去,那个政府军头目的梦是一个启示,那个地方是那么的熟悉以至于无论离它多么遥远都不得不称呼它为故乡,是的,那个政府军头目说的场所他在孩提时代不止一次去过,历史可能不会这么巧合,万能的梦却可以,万能的梦具有穿针引线的魔力。

管子溪在一只丑陋的小船上不知飘荡了多少个日夜,然后突然见到了海岸线,他终于到了海南,下了船然后坐车又不知驶了多少个日夜,他才像一个回头浪子回到了故乡,天上的星星都是相似的模样,它们才不会给日子记下特殊的标注。

管子溪的胡子非常冗长,像一个拖着海藻的时光老人,他没有敲门,因为有人推开了门。

“你是谁?”他的父亲问他。

“我是管子溪。”

“我知道管子溪,管子溪是谁?”

“你儿子。”

“我知道我儿子,我儿子是谁?”

“管子溪。”

“我知道管子溪,管子溪是谁?”

管子溪非常悲伤,他的父亲只会循环地问问题,像一个死板的钟表在时光的磨损下已经彻彻底底地沦为一个糟老头,这都是他的过错,他决定不再出逃了,但他却仍不愿去教书。

第二天,管子溪刮了胡子然后在那个政府军头目的指点下,在那口还有几只癞蛤蟆居住的古井里找到了金耳环、金项链、金钗,还有一个有点磨损的玉镯,他的不幸终于得到了补偿。

管子溪忐忑不安,他非常害怕像阿里巴巴那样被强盗盯上,但这里没有一个聪明的仆人可以拯救他,于是他拿着金耳环、金项链、金钗到几家金铺一点点地兑成现金,然后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又给一个在海关工作的同学送去了一个金耳环,托他在K公司寻一份工作,他的同学简简单单地跟何耀天交代了一下,管子溪就成了k公司的总经理,因为管子溪还给自己伪造了一个特殊身份,在新加坡的一所大学获得了MBA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并且在海外的大公司历经数年打拼,他深信只要他守口如瓶,谁也不能揭开他的底细。

这就是从一个懦弱无能的家庭里走出来的一个懦弱无能的人,但就是这个人,凭借着他的懦弱无能却名正言顺地成了k公司的总经理,因为他的嘴巴比鹦鹉还能说话,他谈吐自然,沉着稳重,精通溜须拍马屁,正中何耀天的胃口。管子溪讲话非常像一个老师,而他其实就是一个老师,他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怀恋他当老师的那些光辉岁月,但那都是非常遥远的事了,为了续梦,他现在非得将k公司的员工一个个变成他的学生,但这更像是一种复仇。

开会,这对于陶渊明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比起老韦,陶渊明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楼外有楼,管子溪就像漏了水的水罐,唠唠叨叨地磕个没完没了,可以把一件琐碎的事拆解得更加琐碎,所以每一次开会,陶渊明就像奔赴刑场,他的耳朵被管子溪那张口无遮拦的舌剑千刀万剐变得嗡嗡响像马蜂在耳朵里筑巢。陶渊明作为一个品管部的代理经理其实是在活受罪,他得努力干活,却不能获得相应的工资,每次开会时还得忍受马蜂的攻击,他非常不自在,迫切要摆脱这种窘境,可是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心,他还是那个困惑,从k公司逃走,他又能去哪里呢?假如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又能去哪里找一只白乌鸦呢?

管子溪上任一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略施小计逼走销售部经理高弦,他的理由是谁让我不好过,我就让他难过,这是因为高弦心高气傲,憋不住话,说话又直率,常常让管子溪下不了台,于是凡销售部要推广的项目他就拒绝签字推广,整整一年过去了,居然没有一点业绩,高弦就只能被降级,高弦心高气傲,他拒绝公司的这种决定,于是出走了,连一张辞职信也不给管子溪。

管子溪手里捧着《圣经》,嘴里念的却是《佛经》,他就是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人,所以他外表维持着对陶渊明的友善,还赞赏陶渊明的专业技能过硬,其实暗地里却酝酿着一个阴谋,他要竭尽全力地驱离陶渊明,但一切人事都得听老板指示,所以他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赶走陶渊明只能是耍奸使诈地逼走陶渊明,在他的心目中,陶渊明已经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并且永远胜任不了品管部经理。

管子溪不是一个轻信别人的人,但对于女人他总是表现得特别轻信。他嘴里念着佛经,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我最遗憾的是我的妻子比我年轻十岁,这就意味着她将比我多活十年,她还有姿色去勾引男人,这绝对是不容许的,所以我在佛祖前给他下了诅咒,让她至少也应该跟我同年同月死去,这样我就不会死不瞑目了。”

管子溪有一种本事让人非常佩服,那就是他基本上一点本事也没有,而这样一个不学无术、懦弱不能、胡乱指挥的人让渊明特别瞧不起。“鼻子插葱装大象,什么新加坡大学,肯定是野鸡大学。”陶渊明每次听了管子溪饶舌似的唠叨就在心里愤怒地咒骂。

    有一次,管子溪不满地问:“你为什么不能让CIQ实验室提前检测实验?”

   “CIQ实验室的人不会听我的,他们按日程做实验。”陶渊明直接回说。

   “这就是你办事的方法不对,手下不听话,你就直接找他们的领导。”

   “他们的领导更不会听我的。”

   “你是品管部的领导,让产品顺利出口,这是你的职责对吧?难道你能说你尽了你的职责?”

   “那也得你这个大领导去交涉,我根本不够资格。”

   “我去交涉是可以,但你是品管部的领导,你凡事总不能都推给我,是吧。”

   “那你说怎么办?”陶渊明夹杂着委屈、无奈和厌烦。

“这我可管不着,你得想办法,不然难道还得让我想办法。假如每一个部门主管都让我给他们想办法,那他们都是要来摆设的,你说在k公司我还能省心?”

“我没有办法。”陶渊明坦白说,“我在k公司的级别不够,CIQ实验室的人根本就不会听我的。”

管子溪笑了笑说:“凡事都得懂得灵活处理,不能总是用一句不知道怎么弄就要把这事推卸了,这事是你负责的吧,假如这事让老板知道了,你说他会怎么想?”

陶渊明才不会去管老板怎么想,因为自从他进了k公司老板就没有召见过他,但他听出了管子溪威胁的意味,可他还是坚决要跟管子溪杠上,这个婆婆妈妈的家伙竟然用心这么险恶,反正只要他不走,谁也赶不走他,而这就是K公司的奇怪与奇妙之处。

然而管子溪给CIQ实验室主任打电话却给陶渊明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因为实验室的那些检验人员对陶渊明都带着一种深深的仇恨,管子溪根本不是在替陶渊明解决问题,而是给他挖了一个陷阱。

 “愚蠢,比猪还愚蠢,简直是一根搅屎棍。”可是陶渊明却无计可施,管子溪是k公司的总经理,陶渊明除了向他反映又能向谁反映,但是管子溪根本就不承认这是他处理不当,他认定这是陶渊明不善与人沟通交流,所以他一直坚决地认定陶渊明根本就不能胜任品管部经理。

一个月后南美白对虾要申请出口美国,陶渊明却只能自己弄材料,因为韦唯和那娜已经被调走了,至于调去哪里,管子溪没说,陶渊明也没问,因为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这两个幽灵似的人物走了以后,他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可是他又能怎样,管子溪还是那句话,等。陶渊明也不再争辩,他只希望不要再等来两个白痴就可以了。

陶渊明忙得稀里糊涂,虽然他明明知道这是在做无用功,他的工资不会涨,没人会嘉奖他,他只能白忙活,他是k公司品管部的代理经理,品管部也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得不忙,像一头任人驱策的牛。

陶渊明拿着申请材料去CIQ上交给综合科科长丁永涛。丁永涛靠着窗户,表情冷淡,也许昨夜没睡个安稳觉,眼皮疲倦,眼角还夹杂着眼屎,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把材料翻了几页,然后沉思了一下,就把材料退了给陶渊明,他抽起中华香烟,带着严肃的口吻说:“这事晚上我还是得跟你的管总商量一下。”然后他轻轻地吐出烟雾,烟雾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引得陶渊明不禁咳嗽起来,这烟雾似乎是在暗示陶渊明。丁永涛已经把话挑明了,陶渊明也不装糊涂了,他只能把这件事上报给管子溪,这件事管子溪也表现出了难得的不糊涂,他特地请教了K公司的销售总监廖子豪。廖子豪见怪不怪,他点拨说:“这个家伙已经撑开了口袋,还能有什么意思,就等着你塞礼物。”那夜管子溪就去了丁永涛的家里,他不得不去,丁永涛已经明确要跟他商量,“可是又有什么可商量的。”陶渊明非常不满地说,“带点礼物去,一切就妥当了。”

第二天,陶渊明再次上交申请材料,丁永涛戴上眼镜,像一个老教授拿起铅笔在材料上圈圈点点,他习惯在材料上挑拣毛病,这会给他带来一种乐趣,而且也可以给写材料的人形成压力,可正是这种乐趣让他非常厌烦,于是他就随意圈了圈,他总是根据自己的主观意见修改,客观事实不重要,至于对与错那更是无关紧要,他已经圈过了那么多的材料,这让他彻底地失去了审核的耐心。丁永涛望了望陶渊明,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于是他就把材料退给陶渊明修改,至于怎么修改,他没有说,像打了一个哑谜,陶渊明根本摸不到他的意图,他非常痛恨这个装作一本正经的家伙,可是又无可奈何,于是索性就用铅笔擦把圈了圈的地方统统擦去,他宁可一个字也不修改。

第三天,陶渊明再次上交申请材料,丁永涛没问什么,他拿过材料,点了一根烟,陶渊明反而主动地奉承说:“我已经根据你的指示一点一点地修改了材料。”丁永涛愣了一下,像突然忘了陶渊明这个人和他自己修改过材料这件事,他也无所谓,这材料也只是一种形式,他只是随意翻了翻材料,点了点头,露出了满脸的茫然,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究竟圈了什么,而陶渊明已经承认修改过了,那就算是修改过了。然后丁永涛只说了一句,“材料你放着,我已经跟管总商量过了,这件事应该没什么问题。”丁永涛非常厌烦他手头上的这份工作,枯燥无味,还得让眼睛疲于奔命,但私底下他却跟人透露他非常满意这份工作,这份工作让他对企业的敲诈显得不动声色并且自然而然甚至理所当然,根本就用不着绞尽脑汁暗使阴谋诡计,而正是这种兵不血刃的手段让他过着相当富足的日子,几年的功夫,盖了小洋楼,买了小轿车,还包养了情妇,对于他来说,企业就是摇钱树,那他就得设法不停地摇啊摇。

    一个月后新产品通过了评审,但车间有几个不符合项得整改,这基本上就是一个一成不变的惯例,评审组肯定得随便挑几个不十分专业的毛病,否则怎么能衬托出他们的英明与睿智,这时陶渊明就不得不去机电部,因为有几个不符合项涉及到设备设施的整改,这只有机电部的人才能够解决。

“你不用找我,我非常忙。”

机修组组长白先在歪着头,像一只笨拙的狗熊倚卧在藤椅上,他摸着手机的屏幕,正在忙着琢磨一张美女的图片,每天都得面对冷冰冰的机器,而每台机器又都摆着一副臭架子,这让他深感生活像枯草一样枯燥无味,难得可以欣赏到美女的微笑,这样的一朵鲜花诱惑着他,他就得像一只禁欲的蜜蜂忙着采蜜,他才不会理会陶渊明的请求。

陶渊明带点质疑与谴责的口吻说:“难道修理设备设施不是你这个机修组组长的职责?”

“你不问我的职责是什么,我倒是清楚,你问我的职责是什么,我倒是不清楚了,所以我不知道我的职责是什么,k公司有哪个条款规定了我的职责吗?有哪个条款直白地写着白先在的职责是什么吗?没有吧。但假如你认为这是我的职责,那么这就是我的职责,可是你也不用找我,你得去找机电部经理董七子,没有他的指令,我不会擅离岗位,我是一个对工作兢兢业业的人,我才不会像那群老女人到处窜门,这群老得皱纹就像带着一个假面具的老女人怎么能够比得上这样的一个标致的美女。”

白先在自顾自地欣赏美女图片,他的底气完全是来自他没有接到机电部经理的指令,这一点不应该憎恶反而值得同情,这一点倒是提醒了陶渊明,白先在也许就是在针对他,他只是品管部的代理经理,然而干活时就只有他一个,他只能自己给自己下达指令,这难道不是充满讽刺,陶渊明只能无奈地离开,因为他除了离开就没有第二种选择,他不可能命令白先在干活,除非白先在会听从他的指令。

“你不用找我,你去找机修组组长白先在,这件事不是我负责。”机电部经理董七子听了陶渊明的来意后赶紧说道。

陶渊明突然愣住了,但董七子已经跪在地上,他亲自将压缩机拆了下来,他惊叹日本生产的压缩机就是这么的精密,螺丝和螺母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天衣无缝,他突然怨怒起国产的螺丝和螺母,总是那么粗糙,他仔细地推敲起每一个螺丝和螺母,啧啧称赞,然后又琢磨起电子板的每一个线路。他将压缩机的外壳拆下来,又装上去,然后又拆了下来,他用一根彩笔在外壳上标注比划着,他借此表明他此刻正在忙,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忙着舔舐甜点,他用这种独特的形体语言明明白白地告诉陶渊明他现在的确没有时间去掺和车间的整改。

   “我已经找过白先在了,他让我过来找你?”陶渊明晃过神来解释说,“他需要你的指令。”

   “我的指令?什么指令?我有什么指令?白先在那个混蛋,我不是已经分配给他负责机修了吗,这难道不就是指令吗?难道他不知道我有多忙吗?他不知道,难道你也没看见吗?”董七子感到自己被欺骗了,他平常说话非常注重轻重缓急,这次却失去了分寸显得混乱而急切。

   “我知道,但白先在说需要你的指令。”

   “借口,借口。”董七子突然大声叫喊起来,“他这是找借口,难道他当了机修组组长还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已经跟他说得一清二楚了,我已经分配他去负责机修了,他爱去就去,他不爱去就不去,反正我现在管不了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所以你还是得去找他,你不该找我。”

   “我已经跟他讲过了,但他说需要你的指令。”陶渊明只得再重复说一次,“关键是你才是机电部经理。

    董七子非常失望,他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陶渊明还是没听明白,他不得不怀疑陶渊明是在装糊涂折磨他,对于他这样的一个可怜人居然没有人可怜他,这个世界正是让他太失望了,但他依旧还是那个态度:我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了,因为这个世界总是不会让我失望。

董七子不得不倾诉自己无穷无尽的苦水:“我已经够忙了,我这个机电部经理简直就是一个替死鬼,我得管氨机、机修、锅炉还得管那个臭气熏天的污水池,凡事无论巨细我都得亲力亲为,人人都可以说没有瞧见,难道你也没有瞧见,你瞧我现在不就只能自己拆了这台压缩机。可是谁能理解我?谁能同情我?这就是该死的k公司,他给我招了一群什么人,做不会做,赶赶不走,一堆狗皮膏药贴在这里,我容易吗?我不委屈吗?我每天都得亲自应付这些杂七杂八的机械,已经受够了,难道你还好意思再来麻烦我?”

陶渊明已经烦透了,他本来是要让机电部的人去整改车间,现在呢,机电部经理和机修组组长居然唱双簧似的把责任推来推去,白先在说要董七子的指令,董七子说已经给了白先在指令,这俨然成了一道奇怪的代数题,把A代入得出B,把B代入又得出A,无限循环下去。董七子干起活来,不温不火,慢条斯理,但他给自己的评价总是行事雷厉风行,这次陶渊明算是彻底见识了,一切都是假的,k公司充满谎言。

陶渊明摇了摇头说:“你自以为苦恼,那我呢?我为了申请产品出口四处奔波,还得忍气吞声,现在为了车间整改还得继续四处奔波,还得继续忍气吞声,可是谁又会同情我?因此我强烈地要求你去向管总申辩。”

董七子像突然受了击打,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变成了一个糟老头不停地说:“我为什么要申辩,一切都是恰到好处,这就像我为什么会有七个女儿,因为我用工匠精神在我老婆的身体上精打细磨。我老婆说,她不会嫁给一个懂机修的人,我就说,我就是一个机修的,然后就嫁给了我。一个人要是懂人了,就懂得怨恨人了。问题是我根本就挤不出时间,我的时间不是夹在海绵里,可以轻易地挤出来,我的时间塞在石头缝里,怎么挤?”

陶渊明忍受不了董七子的絮絮叨叨,这简直是一只烦厌的蚊子,把嗡嗡响当成安魂曲,陶渊明不禁恼羞成怒地说:“我只要你给白先在下达一个指令,你却给我这么一堆废话,你的废话都兜到管总那里去说。”

董七子像被石块击中了心坎,他终于恍然大悟,忙点点头说:“你说的是这个,我现在就让白先在去,这个家伙像头犟牛,不鞭打肯定不会去犁田,不是我啰嗦,k公司的人都是这个德行,不鞭打一下肯定不会好好干活,他们总试图让你用三段论证明他们确实得去干活,可是这有意义吗。”

  “没有,绝对没有任何意义。”陶渊明不禁脱口而出,“就像你说的话一句也没有意义。”

   “对了,还是你理解我,每一人活得都是不容易,为什么就不能轻轻松松地干活?活得那么累有意义吗?我就主张建立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世界。”董七子摇了摇头说,他的目光像一头水牛,面对苍茫的大海不禁陷入了迷茫。

   “那你就干点有意义的事。”陶渊明听了董七子枯燥无味的长篇大论后给董七子指点说。

董七子终于明白他是得干点有意义的活了,他就放下了扳手,拿起电话有模有样地把白先在训斥了一顿,白先在一声不吭,在k公司人人都得挨骂,可那又能怎样,谁又能赶走你,更重要的是白先在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家族,他的曾祖父是一个地主,只有他欺负人,到了他父亲成了一个赌徒,一切都被赌没了,人人就都可以欺负他,因此白先在的脸色憔悴泛黄,走路有点佝偻,他自小就被欺负惯了。那个傍晚机修组的江远河和胡近山相互怄气,他们一直为k公司的一只猫是公的还是母的争得面红耳赤,白先在拒绝给他们当裁判,他们就只能一直争论下去,于是他们就故意挖错管道宣泄他们对k公司盛行的官僚主义的强烈不满,这些金属管道像变异的蚯蚓盘根错节深耕地底多年,也巴不得见见世面,它们就爽快地爆裂了,自来水就从裂缝中凶猛地冲了出来哗啦啦地流了一夜,江远河和胡近山没有被淹死,水却差点淹没了车间,可谁又会认为这是江远河和胡近山的错?

 

 

             第二十九回

 

有关k公司的一切,董七子其实已经了如指掌,然而他却比陶渊明还困惑,因为k公司的一切都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把他弄得稀里糊涂。为什么他的手下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独立干得了活?为什么他一个人得干那么多人的活?他的手下无所事事,喝茶泡妞还唱小曲,他们个个都把k公司当成了休闲娱乐场所,老一点的人索性就把k公司当成了养老院,用手机播放潮剧时顺便还会哼上一段,而他就只能疲于奔命,他是机电部经理而不是劳模,他才不期待成为k公司的劳模,他只期待能够拥有一个像样的手下,但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这里有一个厂规,是的,“第4N条厂规”,这条万能厂规决定一切,所以让懂得按摩的人去修理机械,让懂得拿杀猪刀的人去管理氨机,让有洁癖的人去看守污水池,他们都是被塞进k公司的私货却活生生地占了一个岗位,至于他们能不能胜任这个岗位根本就无所谓,因为这个岗位能够让他们领到工资。

那天董七子亲口说出这个无所不能的厂规时,陶渊明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你怎么知道‘第4N条厂规’?”陶渊明故意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也是从K公司调过来的?可这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活在K公司里,谁又能逃出这个魔爪。”

董七子认为自己已经大彻大悟了,他顺便问道:“对于陷在泥塘里人最可怕的是什么?”

   “他们将一点点地品尝死亡的恐惧。”陶渊明简简单单地回答道。

   “不,可怕的是他们不但不认为自己陷在泥塘里,还要硬拗他们正躺在温床上,他们将慢慢地死去,没有一点痛苦,他们不懂得痛苦,他们个个都是石头,所以沉陷得特别深。”

    陶渊明似乎有点明白,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表示他一点儿也不明白。

董七子没有继续解释,反正他该说的已经说了,现在他就说点不该说的:“我是傻,但我不愚蠢,k公司的大小事怎么能够瞒得了我,我憎恨k公司,而我对k公司的许多事都是一无所知,这正是我喜欢上k公司的原因,它故作正经和神秘,迷惑了不知情的人,虽然我一直憎恨k公司,试图逃走,但我没有逃走,因为没有人能像我一样爱着k公司,所以我才能任劳任怨,他们要干活就干活,他们不干活就不干活,这我也管不了,我不可能成天跟踪着他们。k公司就是一场骗局,它把人才网罗进来然后把每个人都锤炼成蠢材,不是人才需要锤炼而是蠢才需要锤炼,不然这些蠢材怎么能够熬过这种枯燥无味的日子。”

陶渊明不是十分地赞成,但他至少也没有反对,他要反对什么?难道董七子是在无理取闹,不,他一点也不傻。然而谁也不知道董七子其实就是一个天才,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他无师自通,自己按着书本的指引搞懂了机修,花了两三年的时间他才搞懂机修的基础让他不得不感慨,读书也不过如此,像薛定,什么高材生,却连数数都成不会,难道大学没有教他换灯泡,在K公司时,每次换灯泡薛定都要打电话让董七子去,更可恶的是薛定居然搬出了谭厂长,他非得说是谭厂长让董七子去换灯泡而不是他。“这不就明摆着是在侮辱我的智商,难道他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傻,他能瞒得了别人怎么能瞒得了我,最后这个白痴居然宣称电灯泡都是他更换的。”董七子愤恨不平地说。

董七子隔年就拜了一个师傅,那个师傅满脸麻点,有点驼背,左手少了一根手指头,干不了重活,所以他趁机收了董七子这个徒弟,对于徒弟,他认为与其教徒弟技术活还不如让徒弟干重活,徒弟可以尽情地压榨,因为他是自愿拜师的。

董七子忍辱负重地干了两年活后,就告别了师父,他已经懂得了师父的技术活,虽然师父一点也没教他,但是董七子边观摩边查阅资料还时不时地设法从师父那里套出话,他已经不需要师父了,而且非常憎恶师父,因为师父几乎没有教过他什么,他是有点忘恩负义,但嘴巴一直声称每个人要尊重自己的师父,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董七子有一个缺点,一个无法弥补的缺点,当然不是他有点驼背,而是他太矮了,比他的老婆舒弦还矮一个头,就算他挺直了腰杆还是矮了一个头。董七子唯一满意的是舒弦比他高出了一个头,而两人一起走路时这让他太没面子了,于是他每天都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他怨怪为什么舒弦要比他高一个头,难道就不能颠倒过来。董七子知道这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因此每次到了床上他就竭力装得像一个正宗的机修要修理舒弦的裸体,他要把这洁白的裸体当作一台奇怪机器的物件,这让他多多少少能挽回一点面子。舒弦嗓门特别大,成天瞎嚷嚷,而且粗话连篇,特别富有攻击力,惹得董七子在夜里不得不给她下狠手,他得折磨她压榨她,而这一切正是舒弦所期待的,等董七子明白过来时他就异常后悔自己落进了舒弦的圈套。可是这一切依旧改变不了舒弦要在食堂里跟每一个人开战。舒弦在k公司的食堂里炒菜,他炒菜的技术简直是糟糕透顶,却不让人对她指桑骂槐,所以当她听到程枫议论董七子的技术活拙劣粗糙时,她不认为这是在指责董七子而是认定这是在攻击她炒菜的技术,她变得像个泼妇,咧着大嘴巴,一根根凌厉的牙齿巴不得把程枫生吞了下去。谁只要有一天没去食堂吃饭,隔天她就得逼问那个人,“难道我炒的菜不好吃,不好吃你可以不吃啊,为什么你现在又来吃了?难道你就这点自尊心?”她这么说弄得邱穹煌不得不赌誓说只要舒弦在食堂炒菜一天,他就绝不踏进食堂一步,但第二天他就去食堂盛饭了,而舒弦也不再提起这事,她知道邱穹煌就像董七子一样丝毫没有自尊心,所以董七子在床上只能把她当成一个物件慢慢地修理,她虽然不是把董七子踩在脚下而是搂在怀下,但这就够了。舒弦说话尖酸刻薄,容易忘事,却独独不会轻易忘了吃饭人的面孔,谁去吃谁没去吃,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谁欠了食堂饭票她可以让你永远忘不了自己还欠了食堂一张饭票,因为她为了记住谁欠了饭票就把谁的面孔记得一清二楚,每次都会斜着眼角瞧你,这让没有欠食堂饭票的人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仿佛祖宗欠她债似的,于是就会鬼使神差地多交了一张饭票。K公司的食堂在欧婷的打理下年年亏损,而舒弦却通过这种不起眼的功夫让k公司的食堂蒸蒸日上,并且在年终还被评为k公司的劳模。陶渊明突然记起了梁旭明,梁旭明是活着还是死了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舒弦的身上就有梁旭明的影子,她可以把吵架控制得像炒菜一样恰到火候,梁旭明的幽灵并没有灭绝。

董七子非常不满,他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何况他也不是非常在意这个劳模的称号,他要的是面子,于是他就向管子溪反映这件事。

   “是我提议评给她劳模的,你还要说什么?”管子溪坦白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这个劳模应该是我的,我在k公司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董七子质疑道。

   “她让k公司多收了饭票,你却让k公司多损失了那么多螺丝钉,难道这个劳模不应该给她?”管子溪反驳说。

    董七子彻底哑口无言,他还记得那次不知道是谁挖错了管道让车间差点淹没了,但他却没有受到处罚,比起这件事,一个劳模简直算不得什么。

李苏唐非常仇恨董七子,董七子竟然让他去看管污水池,难道董七子不知道自己都是远远地离开污水池,他长得细皮嫩肉怎么能去那里喂蚊子,但比李苏唐更仇恨董七子的是白先在、江远河和胡近山,就是那次董七子非得让机修组去整改车间,假如他不训斥白先在,白先在也就不会让江远河和胡近山去,他们就不会见到那只猫,他们就不会为了那只猫争吵从而挖错了管道,那样他们也就不用一起被罚款,白先在自称无辜,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有过失,至于是什么证据,董七子总是秘而不宣,管子溪也无可奈何,因为没有证据能够确确实实指认出白先在、江远河和胡近山中具体是哪一个人有过失,他就不得不判定他们得一起罚款,这就是迟来的正义,虽然它显得一点也不公平不公道,但是作为k公司的总经理,他一碗水还是端得平的,直至于美珊向他申请去物业部时他才把这碗水倾斜了。

自来水冲出管道就像发了疯的野兽四处漫流差点淹没了车间,董七子最终还是亲自出马了,但他不得不花费两个星期去整改,因为他手头里还有许多活等着他,他得科学规划,尽量做到有条不紊,但接着他就东抓一点西抓一点地干活,于是没有一件活能够按期完成,一切突然都乱了套,而这正是他非常忙的表现,他通过这种方式证明了自己一直在忙,证明了他才是k公司的劳模,而这正是他孜孜不倦追求的。

丁永涛拿着陶渊明上交的整改报告,略有所思地改了几处,陶渊明就不得不再走一趟,因为这次丁永涛用的是圆珠笔改而不是铅笔,陶渊明就不得不多打印了一张纸,但他仍旧一字也不改,他已经熟悉了丁永涛惯用的招数,丁永涛只是为了让他多走一趟,这样就可以树立起他的权威,陶渊明就顺水推舟地把戏演足了,果然,当他再次上交整改报告时,丁永涛连瞧都没瞧一下就收下了。

但把陶渊明搞得晕头转向的不是申请产品出口美国而是申请罐头QS证。

“为什么要生产罐头?”陶渊明当面质问管子溪,他从不相信管子溪能够干出什么正经事。

“没什么原因,你只要照办就行。”管子溪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传声筒,每次用的都是这个相似的口吻,似乎k公司的每一件事从来就与他无关。

“按这种产能生产罐头绝对亏本,难道k公司要做一个亏本的买卖?”陶渊明忧心忡忡地敲着桌子,但他不是怕k公司亏本,而是怕自己成了替罪羔羊,因为谁都可以指责他既然已经知道了生产罐头会亏本为什么还去申请罐头QS证。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老板就是知道了也没用,因为这就是老板的指令,老板对自己总是信心十足,所以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疯了,竟然有钱不给我加工资而是拿去打水漂。”

陶渊明一直在苦恼自己的工资,这次他是不吐不快。

    管子溪显得爱莫能助的样子,而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搞鬼,他强烈要求不给陶渊明加工资,这样他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赶走陶渊明,尽管他逢人总是夸赞陶渊明专业技术过硬,是k公司的栋梁,但正是陶渊明专业技术过硬管子溪才不会让陶渊明当上品管部经理。

“这都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你应该关心的是你现在是品管部的主管,你就应该去申请,你只管干活不用管为什么干活。”

陶渊明已经陷进了管子溪的圈套,管子溪的心里一直认定陶渊明当不了品管部经理,虽然陶渊明的能力比曾立伟强非常多,然而这就是问题所在,能力强的人往往就会凌驾到他的头上,就像这次陶渊明坚决要反驳他的指令。

“可是……”陶渊明似乎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而他吞进去的那句话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管子溪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又挪了挪鼠标威严地说:“在k公司,你只要按老板的指令去干活,其他没有什么理由,老板的心思不是你我这种一般人可以揣度。”

当然k公司是赢还是亏都动摇不了管子溪的领导地位,而这正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他过得悠闲自在,该他解决的问题都不用他解决,因为他在k公司压根儿就是一个传声筒,其实没有什么实权,纯粹是一个象征性的摆设。在k公司干些无意义的事反而显得非常有意义,难道不是,难道有人会为了k公司奉献自己的青春和血汗,没有人会那么傻,人人都得为钱活着,人人都得为自己活着。陶渊明似乎觉悟了,他也得为钱活着,他需要师从哥伦布开辟一条新航线发现新大陆,然后是掠夺,不断地掠过,整个历史归结起来就是一个掠夺史,这就是读历史的唯一意义。

“你要申请罐头QS证,你得出示工商营业执照,营业执照的生产范围必须有罐头。”质监局的工作人员摇了摇头把陶渊明上交的申请材料退了回来。

“工商营业执照的生产范围要扩增罐头,你得出示罐头QS证,因为只有许可你生产,才能进行扩增。”工商局的工作人员托了托下巴把陶渊明上交的申请材料退了回来。

这难道不就是先有鸡蛋还是先有母鸡吗?愚蠢,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是先有愚蠢的人然后才有愚蠢的问题还是先有愚蠢的问题然后才有愚蠢的人?难道他们不懂得什么是自相矛盾吗?不,他们完全懂得,他们却不容解释和辩解,他们得严格按章办事,章程上一条一条说得非常清楚,不可更改不可辩驳,真理不是用来推翻的,于是他们故意把自相矛盾捧成真理,然后折磨你,让你上蹿下跳,让你气喘吁吁,让你疲于奔命,他们才不顾你的死活呢,可是突破口又在哪里呢?

几天后办公室主任温青墨用几斤鲍鱼就轻轻松松地撬开了工商局副局长肖博文的嘴巴,他已经吃了炖鲍鱼汤就不得不出拿出解决方案,他让办证的那个工作人员添加了一句话,“生产范围内的相应生产项目只有取得了生产许可方可生产。”陶渊明大彻大悟,他们知道了答案却迟迟不给出答案,因为这一切都暗藏着阴谋。

三个月后,罐头的QS证申请下来了,老板却打电话给了管子溪一个指示,管子溪在会上当众宣布:鉴于罐头车间的生产产能不能让公司盈利,即日起,k公司将不会生产罐头。

陶渊明怨愤地叹了一口气,他对k公司充满了无限的痛恨,他恶狠狠地咒骂,一群神经病,为什么能够白白浪费那么多的申请费却不能够给他增加一点点工资?是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世界就是用徒劳堆垒出来的废品。

九月的一天,阴云密布,压抑得像要落下雨来,陶渊明从车间里走出来,非常疲惫,这是疲惫的一天,他像一朵惨遭烈日曝晒的菊花耷拉着垂头丧气的脑袋,而丁永涛偏偏在十一点半过来了,他主动要给k公司提供指导,但谁都知道这是吃饭的时候,“指导”就是一个精心打磨的托词,这个托词可以把邪恶伪装成高尚,把狡诈伪装成聪慧,把预谋伪装成巧合,于是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喝了两三杯茶,管子溪就不得不请他去吃饭,丁永涛像是一只特意过来采蜜的蜜蜂,不给他一点甜头他肯定是不会回去的,因此丁永涛非但没有推辞,反而是主动挑选了当地一家有头有脸的海鲜馆。

在饭桌上,丁永涛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布道者,但他宣传的不是从上帝那里窃取来的真理,而是从魔鬼那里抢夺来的箴言。他坦诚从不贪企业的便宜,企业给他的都是企业巴不得给他的,他从来就没有强求过什么,他倡导为官清廉但又不能得罪企业,所以相互权衡下每次都不得不收下礼品,这也许是因为他独具魅力,所以才能让企业对他毕恭毕敬,而对于那些初来咋到丝毫不会恭敬他的企业他总是得使点手段给他们长点记性,而最简单的手段就是他会像一个闷葫芦似的把材料一次又一次的退回去。

   “所以你应该知道为人难,为官更难,一切都得拿捏得恰到好处。”丁永涛感慨地说,他深觉得自己非常委屈,然后他咬下了一个饱满鲜嫩的鱿鱼。

管子溪唯唯诺诺地点头,像是在表达非常赞同,虽然他总是在背地里对丁永涛大嚼舌根,咒骂他像一个加勒比海的强盗,陶渊明也成了他的教众,不得不洗耳恭听,虽然他明明知道这些都是涂满金粉的废话。

丁永涛坚信他的人生充满浪漫主义,但他的人生却没有一点传奇,他自小起就稀松平常,顶多是窃取了父亲的积蓄被吊打了三天三夜,弄得街坊邻居都对他窃窃私语,女孩还以讹传讹把他当成了一只色狼,这是他一生的污点,也是他最大的遗憾,他曾跪在忠肝义胆的关二爷雕像前赌咒发誓,他将永远对女人背信弃义,他将像隋炀帝杨广那样把玩弄女人作为对不幸童年的报复。然而现在他非常知足了,他拥有CIQ综合科科长这个职位就十分知足了,官不在大,有权就行,而知足常乐才是典型的浪漫主义。

丁永涛的脸长得四四方方像一块严肃的石碑,身材像一块结实的铁板,走路四平八稳,说话字不正腔不圆,水牛眼睛,鹰钩鼻子,嘴唇粗厚像一只嗜血的水蛭充满性感。他已经过了五十岁生日,但谁也瞧不出他已经是一个超过五十岁的人,他的头发黝黑且异常浓密,而那些不经意出现的白发都被他的情妇拔得精光,她的情妇给他撒了一个谎,她们要珍藏着他的白发以表示对他的不离不弃,然而她们都时刻预谋着摆脱这个老色鬼。

丁永涛戴着一副可有可无的眼镜,那是他的老婆从路边摆地摊小贩那里讨价还价一个下午淘来的,他的老婆非常抠门,她才不会从专卖店给他买什么眼镜,而她对自己的化妆品却精挑细选,因为这是门面功夫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丁永涛戴着眼镜纯粹是为了增添他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分量,他从华南的一所大学毕业,那所大学的名字他都不愿意提起,因为毕业后就是这所大学把他下放到一家属于国企的罐头厂,他只挣扎了两年罐头厂就倒闭了,但幸亏罐头厂倒闭了他才能到了CIQ,所以他总是非常怀念自己的母校,因为正是他的母校阴错阳差地把他推向了CIQ综合科科长这个宝座。

整体上丁永涛就是一个正儿八经成熟稳重,阴险狡猾小肚鸡肠的人。他对别人的要求特别苛刻,每次都要从审核的资料里挑骨头,对自己的生活习惯却都是无所谓。丁永涛扮演着双面人生,他表面可以不动声色,暗地却阴险狠毒。他强调人要修身养性,戒骄戒躁,戒欲戒色,但他又常常在饭桌上宣传,“人生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幸福,一件是性福。人生有两堂功课,白天的功课,晚上的功课。”所以阳光下,他是一个品行端正的谦谦君子,晨昏打坐,作息规律,黑夜下,他却走街穿巷私会情妇,尽情纵欲,放浪形骸。他对自己的老婆兴致不大,却被情妇弄得神魂颠倒,他对情妇牵肠挂肚,却始终守着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每次都威胁要自杀,但每次都不敢自杀,因为丁永涛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随便,仿佛他正憧憬着没有老婆的日子他应该怎样在这个世界潇洒走一回,这句话意外地挽救了她,他随便,她的自杀就变得没有一点意义,那还不如活着还可以占有他的财产。

丁永涛的书柜里永远藏着一张地图,那不是一张藏宝图,也不是一张旅游图,而是一张幽会情妇的路线图,他在地图上圈圈点点,比比划划,试图用他最粗陋的平面几何知识规划出最简洁的幽会路径,他喜欢大把大把地浪费时间,然而在幽会情妇这件事上,他总是把时间抠到了分秒,他才不愿在路上多耽搁,以至于对情妇草草了事。

丁永涛对专业技术其实并没有进行什么深入的研究,但总展示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管子溪每次都提醒陶渊明要记住丁永涛的大道理,尽管此时陶渊明对丁永涛的话表现出了极度的心不在焉,他暗地里咒骂丁永涛就是一个带着皇冠的江湖骗子。丁永涛的冷酷可以充分表现他学识渊博,这种禀赋与生俱来,绝对不是一个跳梁小丑可以扮演。他认为小事情可以不用斤斤计较,但总是抓着材料的小毛病不放,他非常乐意让送材料的人改了又改,这是一件非常有趣味的事,可就是非常有趣味才让他不得不产生腻烦,于是对于再次上交的材料他都是不屑一顾。虽然每次改材料的人不得不把正确的材料按丁永涛的指导改成了错误的材料,可是丁永涛才不会去计较这些,他要的是过程,这个过程让他非常享受,这个过程他就是一个杰出的操控手,像他心目中的那个上帝一样,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他是一个非常严肃严谨的人,怎么可能让材料就这么轻易地通过,而且他已经是这方面的专家了,他怎么可能让一份没有经过他挑三拣四的材料就这样通过,这样每个人的材料到了他手里都会被圈点一次,每个人都不都不再上交一次,而他把这个过程称作为进步。

丁永涛边喝鲍鱼汤边歌颂起这个伟大的时代,他不断地讹诈企业,自己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工资仅仅是他收受贿赂的零头,但他不认为这是受贿,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然后他歌颂起这个伟大时代,假如不是这个伟大时代,他就算大权在握也得穷得叮当响,从乞丐的碗里讨米粒,根本就塞不满牙缝,只有从富人的粮仓里才能抢到可以吃几辈子的米粒。

    然后丁永涛建议为这个伟大的时代干杯,管子溪举起了酒杯,陶渊明也举起了酒杯,酒喝到了肚子又苦又涩,陶渊明反倒觉得这才是这个伟大时代的本味。

高个子也被调到了k公司当巡视员,然而高个子一个人显得非常孤独,在K公司虽然他需要到处去巡视,但至少还有矮个子可以一起插科打诨,在相互扯皮中倒可以把日子过得像一条平淡的溪水。现在呢?他咒骂矮个子忘恩负义,居然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孤苦伶仃。人贵有自知之明,而他对自己知之甚少,这正是他最为珍贵的地方,他居然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矮个子的决定,他居然不知道他其实什么都可以不去巡视。他虽然喜欢到处去多管闲事,但直到k公司死了人他才愿意在k公司里四处走走,因为这是他施展才能的关键时刻了,尽管他唯一的才能就是插科打诨,尤其是他走进k公司的研发部,见到了田嘉辕,仿佛是俞伯牙见到了钟子期,但谁都知道他们的调门不同,根本弄不出一曲高山流水。

“知道吗?”高个子问田嘉辕,他不忘嘴里夹根烟。

“谁能不知道。”田嘉辕转过头来直截了当地回说。

“废话怎么人人都知道?”高个子故意提高调门惊讶地问。

“废话是什么?”田嘉辕杀了个回马枪反问说。

“我就是要问这个。”高个子露出了笑容。

   “这也正是我要回答的。”田嘉辕回应道,也露出了笑容。

然后高个子和田嘉辕碰了碰茶杯,他们心知肚明彼此秘而不宣,他们为能在k公司消遣无聊干杯。可是陶渊明却陷进了深深的苦恼中,他知道k公司增设了一个研发部根本就是为了嘲笑他。

k公司本来就没有研发部,因为要生产罐头,就不得不模仿K公司增设了一个研发部,现在罐头已经取消生产了,研发部却不得不像一个历史遗迹保存下来,非但没有取消反而又增添了一个人。田嘉辕像一个喜剧演员,每天笑呵呵的,但就是不知道笑什么,整个研发部渐渐地演变成了茶室,三教九流的人都会去那抖搂抖搂笑话,独独陶渊明不愿去,他就瞧不惯那些老女人,皱纹已经横七竖八地嵌在脸上却还要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个个都是水桶腰走路时还要左摇右摆。田嘉辕每天都在研发部里研究废话,还深入浅出地说,人活着,只要不是哑巴,他就会一直在说话,昨天说话,今天说话,明天还会说话,只要他没有死去,他就会一直说话,这不是废话吗?这当然是废话,人活着,都是在说废话,这些废话堆积如山,这些废话多如牛毛,这些废话可以堵塞臭水沟,这些废话可以填满枯骨场。这一段独特的言论闪闪发光,引起了高个子的强烈共鸣,不得不把田嘉辕引为知己。

研发部并不是只有田嘉辕一个人,还有一个翁冥境,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糟老头,头发剪得像一个冒牌的汉奸,一撮鼻毛像胆怯的老鼠老是时不时地探出鼻孔窥探这个奇怪的世界,陶渊明每次见到他都琢磨着怎么把这撮鼻毛拔下来,这些鼻毛坚韧不拔,估计只能使用枯草剂才能让它们脱离鼻孔。翁冥境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做起事来丢三落四,走起路来歪三扭四,他老是磕着家里那个不孝顺的儿子,到了厕所就走到一个尿槽然后像狗一样撒尿,当初他就是这样把他的儿子撒出来的,现在倒好他儿子忘恩负义,把他赶到了阴暗的老屋,想到自己的晚景凄凉,翁冥境就拿着茶叶碎屑到池塘边喂金鱼,他希望这些吃了茶叶的金鱼能够拥有神奇的魔力,这样他就可以对金鱼许愿了,“金鱼,金鱼,给我一座黄金屋子,气死我那个不孝的儿子。”他在心里默默地叨念着,竟然忘了去浇灌墙角的那棵牵牛花,然后隔天那棵牵牛花就死了,奇迹没有出现,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阴暗的老屋里,而金鱼依旧在k公司的池子里游走,一声不吭。

高个子喜欢到研发部去听田嘉辕讲故事,这本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但翁冥境像突然失去了下巴总是不断地唠唠叨叨,还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让人巴不得要掐死他,高个子不喜欢他,陶渊明也不喜欢他,因为每次走过研发部,陶渊明总是瞧见翁冥境在窗台边浇花,这个无所事事的家伙竟然把一棵正在怒放的牵牛花活活地浇死了。

高个子沉寂了几个月就非得给k公司弄点动静不可,不然老板把他调到k公司就没有一点意义了,高个子自以为是老板的姐夫,却缺少自知之明,老板正是预见了这件事没有一点意义所以才把高个子调到了k公司。高个子故意巡视到叉车旁,然后用一根尖细的铁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叉车的一个轮子扎了一个小孔,“你娘的,我就不信你还能驶得动。”出乎意料的是叉车驶起来不仅不会别扭,叉车师傅谢定旺还轻轻松松地叉起了垫板。高个子显得非常失望,他还记得在K公司夏晨撞到了一棵棕榈树,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但这次他的图谋落空了,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他极度地不适应。

有一天,高个子阴里怪气地指责董七子疏于管理:“董七子,我常常见到苏台桂藏在宿舍里睡觉,你怎么就不管管呢,你说你称职吗?” 

董七子愣了一下,但他没有被吓住而是不甘示弱地反击说:“那你怎么就没瞧见温青墨了,他不也去了,你怎么就不说他了,你说你称职吗?”

高个子自然是见到温青墨去宿舍睡觉了,他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巡视员,自然特别留意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但监督温青墨又不是他的职责,指责温青墨又丝毫没有必要,高个子自讨了个没趣,不再辩驳,他又背起手走到研发部。这次高个子和田嘉辕谈论的主题是一家酒吧的坐台小姐,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因为高个子每次见到这个坐台小姐总认定她是有夫之妇,为了增添趣味,田嘉辕不得不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充当起正义的使者,他要为这个坐台小姐的清白之身进行辩护。高个子心知肚明,田嘉辕非但不是自己的知己,还处处与自己的意见相左,但就是这样他在k公司才不至于过得枯燥无味,所以高个子才会理所当然地把田嘉辕引为知己。

陶渊明第一次见到温青墨是在秦力勤的宿舍里,那时陶渊明在宿舍里吃枸杞炖排骨汤,温青墨突然闯了进去,但估计也闻到了香气,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因为在这香气缭绕的宿舍里,他怎么能够睡得着,他巴不得下一场大雨冲走这些香气,可是窗外依旧艳阳高照,是一个明媚得有点下流的春天。

然而温青墨始终不可小觑,尤其是他从K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提拔成k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他藏着一股隐形的权力,而这股权力完全是“第4N条厂规”赋予的。

 

 

 

 

 

 

 

 

 

 

 

 

 

 

 

 

第三十回

 

十月十日那天清晨,天蒙蒙亮,像被揭了一层透明的皮,没有雾,风轻得像一粒粒绝望的空壳种子。

街上的狗仿佛被剥夺了吵嚷的权利,一只也没有吠叫,反而是树上的鸟雀禁不住光线的诱惑撕破了喉咙尽情地啼唤,然后从云层里射出了几抹微光,一个黎明带着惺忪的露水呈现出了清晰的轮廓。

侯晓管把四箱鲍鱼都绑在摩托车上,然后骑着摩托车突突地驶到一个偏远的菜市场,这俩摩托车的吼叫粗里粗气,让人听了浑身散了架似的。侯晓管在菜市场用不着讨价还价就把四箱鲍鱼轻轻松松地卖了,腰包里顿时变得鼓鼓的,硬生生地撑起了生活的希望。假如每次都能有这样的收获,估计他那个瞎眼的老父亲也就不会再骂他了,“哼,我就是瞎了眼才养了你这个浪荡子。”他的父亲每次都用这句顽固不化的口头禅咒骂他,而他每次都是踹了一下香炉回应。

侯晓管在地摊上买了四个煎包和一袋豆浆,边吃边吹着口哨走进了k公司,那天上午k公司的一切都显得非常平静,没有呈现出该有异样的模样,k公司里所有人都没有察觉,水池的金鱼也没有泄露秘密,这些金鱼肯定借着星光瞧见了一切,但金鱼拥有泄露秘密的嘴巴却没能拥有泄露秘密的舌头。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他居然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地把四箱鲍鱼神不知鬼不觉地载了出去,k公司居然没有一个人揭发他,他不是一个盗窃的高手,但绝对是一个盗窃的幸运儿,盗窃从来需要的就不是什么技术,而是运气,只要天时地利人和一切就会顺理成章。

等中午回到家时,侯晓管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然后呼噜声纷纷从嘴里逃了出来,这时两个警察悄悄地破门而入,他们非常熟练地把侯晓管摁在沙发椅上。

   “强盗!强盗!”侯晓管大声叫喊,他试图踹一下铁桶。

   “不,你说错了,是警察。”警察轻蔑地说,“你说一遍是警察。”

   “你们不能抓我。”侯晓管慌张地说,“警察,我要找警察。”

“我们就是警察,你找警察干嘛?”

“你们是警察,那你们要干嘛?”

 “你这是明知故问,无药可救,警察捉逃犯,天经地义。”

“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对不对?这一切都是梦,对不对?”

“你给我醒醒吧。”一个壮实一点的警察扇了侯晓管一个耳光说,“我要让你明白,因为我们是警察所以才要抓你,我更要让你明白,要逃走,那是白日做梦。”

“凭什么,我没有犯法,我是一个好人,一直是一个好人,我侯晓管从来没有坐过大牢,警察可以为我作证。”

“我们知道你是好人,我们也可以用我们的清白为你作证,但你犯了盗窃罪,换句话说,你被捕了,明白吗,你被捕了。”一个瘦小一点的警察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就给侯晓管戴上了手铐。

“我盗窃了什么?谁说的?谁瞧见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在这里谁也说不清楚,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逮捕你。”

两个警察把侯晓管强行押上了警车,侯晓管还在为自己的无罪辩论,他还在考虑是要搬佛祖还是要搬上帝替自己赌咒发誓时警车已经驶进了k公司,这时他才明白只能搬来关帝圣君替自己赌咒发誓。

“我发誓我没有盗窃,我以关帝圣君的名义起誓我没有盗窃。”

“你为什么要盗窃?”

“我没有盗窃,我已经发过誓了,难道你们不相信我已经发过誓了。”

“不,我们已经知道你盗窃了,你现在要回答我的是你为什么要盗窃。”

“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盗窃,谁瞧见了,不会是池里的金鱼吧,你们警察明察秋毫,怎么会相信几条金鱼挑拨离间,你可以让金鱼替我作证。”

警察冷冷地笑了一下,眼角闪着寒光,他冷淡地哼了一下说:“不,我不会那么傻,你这个白痴,难道我们会被一条金鱼揪着鼻子走?”

“是的,你说对了,那你就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没有盗窃。警察,我没有盗窃,金鱼可以替我作证,你可以传唤那条长尾巴金鱼。”

“哼,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瘦小一点的警察斜着眼睛瞅了他一下说,“这种小事用得着劳烦整池的金鱼吗?不,一台监控摄像头就够了。”

警察调出了监控录像,侯晓管不得不一起观看,虽然他不知道监控录像将会展示出什么奇迹,难道是金鱼变成了美人,这未必不可能,但现代技术擅长表演魔法,更擅长欺骗人,这一切肯定是一场骗局。监控录像调出了两个片段都没有金鱼的影子,只有一个人的影子,等侯晓管见到了那个人的面孔,他惊恐得舌头变了形,像落进地狱里见到了鬼卒,那个人不是一个美人,而是丑陋不堪,满脸麻子,而那个人就是他,对了,他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侯晓管,都照片一模一样,神奇极了。

第一个片段是16:48时的录像,侯晓管把货柜车卸下的一个箱子悄悄地挪到了墙角,并盖上了一张布条,谁都在忙着卸货,居然没有一个人瞧见侯晓管在暗地里搞手脚。

第二个片段是20:06时的录像,侯晓管把摩托车停靠在月台边,然后四处张望,从布条下取出四个箱子,绑在了摩托车上,然后驶离了k公司。

“你不要告诉我你这么大岁数了却不认识监控录像里的这个人。”壮实一点的警察带着一点幽默嘲笑说。

“不,你骗我,月台怎么会有监控录像?我怎么会不知道?这肯定是电脑搞出来的图片,那个人人影模糊,身材肥胖,那个人可能像我但绝对不是我。”

“难道月台上没有监控你就可以盗窃了?”瘦小一点的警察不满地反问道。

“相信我,假如我知道月台上有监控,我绝对不会盗窃的,我是有点蠢,但我一点也不傻,我才不会自己去撞枪口。”

“你不知道蠢比傻还可怕吗?傻瓜不会去盗窃,蠢蛋才会盗窃,而且只有蠢蛋才会这么正大光明地盗窃。难道你还不承认还要狡辩?”壮实一点的警察质问道。

   “哈哈,你就承认了吧。”保安释言幸灾乐祸地说,他一直守在监控录像前打量那个人,那个人显得非常滑稽,就像非常滑稽的侯晓管。

   “我承认什么?”侯晓管一直痛恨保安,就是这些游手好闲的保安才让盗窃过程变得鬼鬼祟祟。

   “是我揭发了你,你还能抵什么赖。”释言认定侯晓管就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他居然不知道一个精彩的故事总得有精彩的剧本。

这次侯晓管彻底愤怒了,他据理力争,他要为自己的无罪进行辩护。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已经知道我在藏匿鲍鱼了,为什么你不警告我?为什么你让我一步步地陷进去?你是一个恶棍,你才是窃贼。”

    然而不管侯晓管怎么辩解,释言都把它当成了耳边风,他哈哈大笑起来:“要是我告诉你了,你怎么会在夜里过来载走鲍鱼?你不载走鲍鱼,怎么能够坐实了你是一个盗窃犯?”

“可耻,卑鄙,你干吗不警告我?”侯晓管脸上的青筋都变成了细蛇在皮肤下穿行。

“我干吗要警告你,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陷阱,都是为了让警察抓住你,我是一个演员,你也是一个演员,我已经熟知剧本了,我知道下一场应该上演什么,但你却不知道,你自己就是一条糊涂虫,你还能怪谁?”

“你昨夜不就允许了我盗窃,你也是帮凶。”侯晓管试图把释言拉下水。

“没有人允许盗窃,尽管盗窃是一项高尚的职业。知道盗墓人吗,他们个个都是考古学家,世界假如没有盗墓人四处出没,哪能让那么多的奇珍异宝从深藏多年的地底重现天日,所以盗墓人个个都可以立起碑坊让人膜拜。”

“你这个混蛋,你居然陷害我。”

“不,我只是没有提前警告你,但假如我警告了你,你还会唱这出戏吗?你绝对会藐视我的岗位,认为我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保安,只会喝喝茶,唱唱曲,打打瞌睡,像瞎了眼一样任你们摆弄,不,我是一个有尊严的保安,充满正义感,我恪尽职守,我要让k公司变得井井有条,我要让正义在k公司大行其道。”

“警察,我要报案,警察,有人陷害我。”侯晓管突然意识到他应该做点什么了。

 “报案?谁陷害了你?”瘦小一点的警察敲打着桌子厌烦地问道,他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因此反复地敲着桌子。

“我不知道,但是你瞧,谁会没事在月台安设一个监控摄像头,这明明就是为了监视我,这群狗娘养的就是为了让我出丑,我要报案,k公司泄露了我的隐私,我要告k公司。”

“难道你不知道就是k公司告了你,我们来不是为了听你辩解,而是为了抓你,现在你也弄清了我们为什么要抓你,那赶紧滚上车,你这个混蛋,没有什么比抓你更浪费时间了。”壮实一点的警察把侯晓管推出了门外,然后毫不客气地押上了警车,听了侯晓管一连串枯燥无味的辩解他不得不多打了几个哈欠,侯晓管在监狱里依旧声称是k公司挖了一个陷阱给他,他绝对是冤枉的。

三个月后,侯晓管的那个瞎了眼的老父亲神不知鬼不觉摸进了k公司,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侯晓管了,于是不得不到k公司讨要他的儿子,他一路走来充满艰辛,所以非得见到儿子不可。

   “你儿子不是一直在你家里?”温青墨打算瞒住他,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瞎子。

   “你不用瞒我了,领导,我是瞎了,但我的耳朵没有聋。”

   “没有聋,这是什么意思?”温青墨故意问道。

   “呼噜声,我已经三个月没听到呼噜声了。告诉你吧,我也不是为了那个孽子,而是为了那呼噜声,听不见那呼噜声我就会胆战心惊,这畜生去哪啦,我怎么都听不到那呼噜声啦,哦,可怜,可怜的我啊。”

侯晓管的那个瞎了眼的老父亲一直在哭哭啼啼,他非得弄清他的儿子的去向,至于呼噜声倒是无所谓,都中断三个月了,他已经习惯了。

   “但你的儿子的确不在k公司。”温青墨强调说。

“这个我知道,我来就是为了证实侯晓管已经不在k公司。”侯晓管的那个瞎了眼的老父亲终于点出了关键。

“这个倒是可以,你等一等。”温青墨似乎已经明白怎么打发走这个瞎子了。

温青墨到了品管部,他让陶渊明假扮侯晓管忽悠一下那个老瞎子。

“我不会。”陶渊明当场拒绝,他认为这种行为太卑鄙了,应该直接说出侯晓管去哪了,这样可以沉重地打击一下老瞎子,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你不会,谁会?”温青墨反问道,温青墨一直都是固执己见。

“人人都会,但我不会。”陶渊明搪塞说,“比如你可以找研发部的田嘉辕。”

“不,他可不成,整个k公司都知道品管部就是一个造假集团,你当然就是一个造假高手,你可以造假报表,还可以Ps公章,Ps签名,难道你就不能Ps一下侯晓管的呼噜声,假如你给k公司解决了这个难题,我一定会吹捧这是你的业绩,你为k公司做出贡献的时刻到了。”温青墨带着无限的自豪感说。

“但那个老瞎子耳朵绝对灵,他根本不会相信我就是侯晓管。”陶渊明狡辩说。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肯定不会相信你就是侯晓管,所以他才不会继续去寻找他的儿子,我知道他非常痛恨他的儿子,巴不得让他的儿子去监狱里改造,所以你的假扮就是要突出不同点,相同点反而应该避免。”

“你是说,只要弄个样子。”陶渊明似乎明白了。

“是的,装个样,打个呼噜,那个老瞎子听了呼噜就会走的,这个呼噜就是让他坚信他的儿子已经不在k公司了。”

温青墨那个混蛋竟然是要让陶渊明当一回阿甘似的白痴,陶渊明需要打呼噜,还得恰到好处地控制呼噜的力度,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不是侯晓管。那个瞎了眼的老父亲听了呼噜声就摇了摇头,他没说什么就走了,因为他知道侯晓管的呼噜声连绵不断,像口哨,但现在这个呼噜声却时断时续,像打嗝。

然而温青墨根本就没有向谁提起这件事,他认为这事根本就不值一提,陶渊明这次被戏耍了,温青墨骨子里虽然非常严肃,外表上却异常随意。

   “柑橘?”温青墨疑惑地问道。

   “是的,主任。”舒弦微笑着说。

   “这个季节不适合吃柑橘。”温青墨沉思了一下,但他也给不出理由,于是就捏了捏柑橘说,“这个季节的柑橘非常柔软,肯定是浸泡了雨水。”

    舒弦异常惊讶,她没有料到温青墨会给出这么不正当的理由,这年头已经接连几个月没有下雨了,怎么还可能浸泡了雨水,哪来的雨水,难道是隔年的雨水,去年的这个时候雨水倒是丰厚,雨水哗啦啦地在大地四处闯荡,然后舒弦突然灵机一动说,“浸泡了隔年雨水的柑橘可以美容。”

温青墨有点心花怒放,他掰开柑橘,吃了一瓣说:“那样我倒是可以吃一瓣,你知道的,柑橘吃多了会生痰。”

   “那采购单的签名?”舒弦终于把正题抖搂了出来。

   “可以签,但下次不要给我吃柑橘。”温青墨咬着烟,慢条斯理地说。
  
“是的,那就吃火龙果。”舒弦赶紧凑上了一种水果。

   “还有芒果,哈密瓜都可以。”

   “我知道了,主任喜欢吃甜一点的水果。”

   “不,水果太甜了所以我不喜欢吃,比如荔枝。”

   “我知道了,主任喜欢吃不太甜的水果。”

   “你真是善解人意,你叫什么名字?”

“主任,我是舒弦。”

“舒弦,那就是康七子的老婆。”

“是的,难道你忘了吗?”

“我没忘,我什么时候忘了,康七子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得管管,他老跟我提机电部的人事调整,难道他不知道我只管登记不管招人。”

“是,是,主任你是忙人,他怎么能老是打扰你呢,我回去一定教训他,这家伙,你只要给他一勺咸汤,他就非得折腾出一个海洋。”

“你真是善解人意,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是针对他,我只是为了一点清净,办公室本来就非常闲适,我也乐于当闲云野鹤,但他老是拿世俗的事烦我,你说我还能清净地修炼吗?”

 舒弦一边点头一边说是一边掩上门,温青墨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本《金刚经》,他喜欢念佛经,但他不信佛,这是因为他有一段坎坷的经历,像释迦牟尼成佛前那样坎坷。

有一次,温青墨对陶渊明故作高深地说:“我念佛经就是为了证明佛祖是一种骗人的鬼把戏,你是大学生,你应该知道攻破长城的人从来不是那些持长矛的士兵,而是那些手握凿子的工匠,他们建了长城,他们也可以毁了长城。”

    陶渊明半信半疑,但有一点他倒是非常自信,毁k公司的人一定是k公司的人,这差不多是佛祖的谶言。

温青墨长得标致极了,像是大自然的杰作,几乎不需要经过再次斧凿,头是头,脚是脚,中规中矩,身材笔挺像松树,四肢匀称像竹管,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弯弯的眉毛非常浓密,像两条粗大的毛毛虫,尖尖的鼻子异常坚挺,像只惊悚的松鼠,嘴唇尖锐如冰凌,充满让人敬畏的性感,就是眼睛有点小,像山羊的眼睛,给人一种色眯眯的感觉,整体瞧上去他显得既沉稳又死板既深谋远虑又毫无远见。温青墨精明能干常常会使用一些小手段,这一点管子溪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佩服,但他办事可不利索,习惯拖拖拉拉,尤其喜欢独断专行,他擅于独挡一面,却常常办砸了事情,让人不得不质疑他的能力。诚然温青墨常常表现得非常平庸,陶渊明就把他视为绊脚石,康七子每次向他反映机电部的人事调整时,他总是答应得干脆利落,他一定会为康七子设法解决,毕竟他可以独挡一面,可实际上他只会把这件事无限期地拖延着,他自己知道,这事他解决不了,管子溪也解决不了,甚至老板也解决不了,只有佛祖可以解决,他就从抽屉里抽出了佛经伊伊唔唔地念起来,但佛经上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条条狡猾的蝌蚪急匆匆地从他的心里逃走,他总是心不在焉因此记不住佛经的每一句话,他并不是一个信佛的人,只是出于对佛祖的敬畏,他可不愿成为管子溪,为了表达自己对佛祖的无限虔诚,每逢初一和十五就吃素,然后隔天就大口大口地嚼起牛排,而且还比平常多吃了一块。

在K公司,温青墨被老赖压制着,于是就只能逃到宿舍去,到了宿舍他常常会梦到一个奇怪的情景,他回到了童年,手里握着一根黄金权杖,然后向一条瞎了眼的蛇不停地挥舞。秦力勤读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释》,于是就给温青墨解析这个梦的寓意,你拥有追逐权利的强烈欲望,而那根黄金权杖也是性欲的象征,因此你还拥有征服女人的强烈欲望。温青墨听了就咒骂秦力勤是一个白痴,读死书,所以只能说废话,难道追逐权力和征服女人不是每一个男人的欲望,既然是,那还需要搬出什么弗洛依德。

温青墨恋上了宿舍,每一次他都试图往宿舍躲,但这不是一种怪癖,因为宿舍是女人子宫的比喻,是的,温青墨拥有强烈的恋母情结,这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温青墨的父亲四十八岁时娶了一个比他小三十岁的乡村姑娘,但他的父亲是一个醉鬼,成天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就直接趴在墙角睡觉,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臭水沟撒尿。醉酒的人往往会失去对脾气的管束,于是他就揪着自己的老婆的头发去撞墙,然后又是踹门又是踹温青墨。温青墨从小就憎恨自己的父亲依恋自己的母亲,他把母亲当作他的情人,他的母亲依然是那么年轻。温青墨强烈地爱着自己的母亲,但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嫉恨,因为有一年的冬至吃过汤圆后,温青墨的母亲就跟一个上门乞讨的乞丐逃走了,听说那个乞丐是一个落难的大学生,但温青墨非得认定他是一个巫师,他肯定给自己的母亲灌了迷魂汤。

从那时起,温青墨就发誓一定要征服女人,他可不能比不上一个乞丐,他是征服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拥有一条漂亮简约的水蛇腰,她是温青墨在温泉大酒店当大堂经理时勾引到的,他不用拐弯抹角就直接把她勾引到床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柔弱愚笨的女人彻底地背弃了他。他结婚了,五年后,他的老婆也是跟人逃走了,这次是一个商贩,他的老婆没有任何交代,只剩下一个儿子在庭院里无忧无虑地戏耍。一个帅气的男人永远不可能被女人打败,然而这次他是彻彻底底地被一个女人打败了,她没说一句话,没有一张字条,彻彻底底地离开了他。一个帅气的男人被女人打败了,就像一个将军被士兵打败了,他平常不喝酒,这次是喝得烂醉如泥,这就是一种软弱的抗议。温青墨试图投海自尽,但每次海浪总把他卷到岸边,他被海水呛到了鼻子,吸到了死亡恐惧的气息,他醒了过来,眨了眨眼睛,敲了敲脑袋,一只兀鹰在啄食一只死鱼的肉体,这是一个残忍的世界,但说到底这个世界依旧充满怜悯,大海是上帝无声的泪珠,所以大海把他吞了进去又把他吐了出来,他突然像脱胎换骨了,但他从此没再去温泉大酒店,因为那里藏着他的噩梦。

十二年后,温青墨就让儿子去参军,他唯一的叮嘱是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找到他的亲生母亲和拐走他亲生母亲的那个恶棍,无需审判就毙了他,温青墨强调说:“你完全不用担心法律的惩罚,我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你是士兵,你只需执行命令,有罪的是我,谁要抓我就放马过来。”他的儿子根本没有记住他的叮嘱,这让他非常失望。

温青墨一直闷闷不乐,但并不是他跟他的第二个老婆离婚了,而是在K公司他只能天天躲在宿舍里,更糟糕的是他每次要睡着时,秦力勤就炖起了枸杞排骨汤,他恨不得把他秦力勤驱赶出去,可是K公司就只剩下这间宿舍了,他又能把秦力勤驱赶到哪里去?何况这时他根本没拥有什么权利。

然而从K公司熬到k公司,温青墨只是走出了一小步,权利却跨出了一大步,不得不让人艳羡,他才不像陶渊明,依旧是一个让人欺负的角色,管子溪总是在何耀天面前强调说:“不行不行,陶渊明还不能胜任品管部经理,尽管他非常熟念品管部的业务。”何耀天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自相矛盾。

在k公司,温青墨掌管食堂、保安、物业、车队、人事、行政,他的权利不可小觑,尤其他还掌管着k公司厂规的解释权,这个权利让管子溪不得不对他非常敬重。没人说得清为什么,陶渊明更是充满困惑,唯一可能的就是温青墨长得标致极了,因为这是他唯一的资本。他还擅长逢迎奉承,这个本领是他在温泉大酒店当大堂经理时锤炼出来的,也是温泉大酒店给他的唯一遗产,温泉大酒店已经倒闭五年了,然而他认为这并不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反而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这一切最受委屈的还是陶渊明。

   “他妈的,这个月我迟到了又被多扣了几块钱。”陶渊明非常痛恨地说,他的工资还是没有起色,尽管他已经代理了一年多的品管部经理,他的工资依旧没有任何变动,他行使品管部经理的职责,干的活也比别人多得多,但他依旧不可能领到品管经理的工资,然而迟到被扣的钱却涨了。

“简直是没天理,没人道。”陶渊明大声嚷嚷,他也不怕管子溪听到了,因为他已经渐渐地知道他在管子溪的心中已经被判了死刑,他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翻身,于是就索性破罐子破摔,他甚至违拗管子溪的指令,可就算这样管子溪也不能赶走他。

   “怎么就没天理了,我不是也照样扣了钱。”田嘉辕永远是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陶渊明认定田嘉辕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白痴,他究竟研发了什么,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是管子溪却夸赞他勤奋钻研,还给他颁发了奖励金,难怪田嘉辕自己都会感慨地说:“在k公司,一切奇迹皆有可能。”

   “那又怎样,难道扣我的钱就不能扣你的钱。”陶渊明指着田嘉辕的鼻子大声说。

   “不,不,不。”田嘉辕滑稽地摇着头说,“你还是没明白过来。”

   “我明白什么?”陶渊明质问说,他的怒气正愁着找不着人撒泼。

   “瞧,瞧,我就知道你没明白。”田嘉辕故作神秘地指出来说,“温青墨就可以不用扣,他的工资肯定不够扣,他每天都迟到,甚至迟到了一个小时,可那又怎样,他工资依旧一分也不少。”

   “这个混蛋怎么就不用扣了,谁给了他这个权利。”陶渊明怒气冲冲地说,他正窝着一肚子的火。

   “他自己给的。”

   “他自己?你是说是他自己赋予自己权利。”

“难道还有谁?就是他自己。温青墨负责监督打卡,负责记录打卡,负责审核打卡,但没人会去监督他,所以别人迟到得扣钱,他迟到就不用扣钱。难道你见过谁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扣自己钱?这有意思吗?没有,绝对没有,除了傻瓜,当然他不是傻瓜,所以他永远不会扣自己的钱。”

“所以温青墨不用扣钱,我却要扣钱?”

“这就是关键,k公司的厂规规定,凡迟到者,一分钟都得扣一块钱,不,现在已经涨到两块钱了。”

“难道这不会矛盾吗?”

“世界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组合体,这才是世界的王道,所以这根本不会矛盾。”

“为什么?他凭什么?就凭他那标致极了的模样?”陶渊明突然显得垂头丧气,他明白自己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于是他只能瞎吼叫说,“这就是一个疯极了的世界,乾坤颠倒。”

“那你就去重振乾坤。”田嘉辕表达了自己的期待。

“算了,谁也拯救不了了,k公司已经病入膏肓了。”陶渊明带着绝望的口吻说,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喽喽,怎么能够承担起哈姆莱特王子的重担。

“问题就在这里,人人都知道,可是人人都不说,大家都非常默契,因为大家都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温青墨迟到了就不用扣工资。”

“这个世界就是大家一起弄得乱糟糟的,难道不是,难道这些人都不奇怪为什么温青墨不用扣钱,但大家都得扣钱?”

“这一点其实也不奇怪,这个厂规是谁制定的,制定这个厂规的人就拥有了厂规的唯一解释权,你说他迟到了得扣钱,他会反驳你说,‘第4N条厂规’规定,制定厂规的人负责厂规的解释并且不受厂规的约束,你说这是狡辩,他却会狡辩说,这是K公司传承过来的精髓,谁也不能推翻。”

   “又是这条该死的‘第4N条厂规’,它总是规定了不该规定的杂碎,简直应该唾弃它,侮辱它,践踏它。”陶渊明恶狠狠地咒骂,可是他根本就不能找到“第4N条厂规”这个条文,这也许才是最可怕的。

   “不错,就是这条厂规,它无处不在,又处处不在。”田嘉辕郑重其事地说,他对k公司这条神秘的‘第4N条厂规’充满了无限敬畏,“在k公司,谁能掌控‘第4N条厂规’,谁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个该死的“第4N条厂规”,简直是阴魂不散,可是谁又能逃脱出它的手掌心呢?陶渊明已经渐渐地认清这个事实了,自从进了K公司那一刻起他就因为“第4N条厂规”成了一个被欺负被侮辱的角色。

生产部经理方井申走后,陶雪枫就认定生产部经理是她的囊中物,她先前根本不会考虑这种可能性,但现在呢,她意识到自己才是唯一的人选,他是K公司的车间主任,现在调过来也是k公司的车间主任,她一直对K公司忠心耿耿,她认定自己比任何人更能胜任生产部经理,也就是说,生产部经理就是她的囊中物。

陶雪枫在k公司也并非一帆风顺,方井申走后,车间的一些老员工,尤其是一个女的,许乐花,三十左右岁,三角眼,鼻子尖尖,嘴唇细薄,心高气傲,脾气比驴还犟,根本不把陶雪枫的话当作话,而是统统当作了耳边风,并且处处对着干,陶雪枫就使出了杀威棒。

“出去!”陶雪枫吼叫说,阴沉着脸。

“我为什么要出去?”许乐花问道。

“出去!”陶雪枫再次吼叫说,阴沉着脸。

“你是谁?你凭什么?”

“出去!”陶雪枫第三次吼叫说,阴沉着脸。

许乐花知道事不过三,她不知道有什么厄运在等待她,于是只得灰溜溜地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放肆,然而车间里的人谁也不知道陶雪枫究竟是怎样让许乐花臣服的,个个都说那天肯定是恶鬼缠上身才让她降得住许乐花。第二天,许乐花就给陶雪枫献了一束康乃馨,而健忘在关键时刻又起了作用,许乐花居然忘了自己过去做了什么,但她现在非常愿意认陶雪枫为姐姐。

陶雪枫已经在车间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她说话一套一套的,有条理,有节奏,有层次,尽管逻辑上一片混乱,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改变陶雪枫仍是k公司的一个车间主任,管子溪迟迟不提升她为生产部经理,他一直声称需要考核她,但究竟是要考核她的能力还是要考核她的忠诚,谁也不知道。当然陶雪枫长得一点儿也不漂亮,这一点也许才是关键,否则为什么于美珊要求从办公室调去物业部时管子溪就能够痛痛快快地决定了,而她陶雪枫却迟迟不行,这一点并不是只有陶渊明这样认为,田嘉辕也是这么认为,然后经过田嘉辕的解剖与分析,k公司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甚至有人笃定陶雪枫肯定当不了生产部经理,因为丑小鸭就是丑小鸭变不了天鹅。

陶雪枫的的确确剪了一个蘑菇头,蓬松杂乱并染成了棕色,她声音略微沙哑,体形有点矮有点胖,乳房大得像两只大白兔在胸前活泼乱跳,可是始终勾不起男人的欲望,这主要是她在车间里摸滚打趴,染上了男人的性情,直肠子,大大咧咧,藏不住话,行动又利索又草率。对于她来说半年就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她当初等待与她的丈夫结婚也没有超过半年。

“我们结婚吧。”陶雪枫干脆地说。

“为什么?”

“我们已经恋爱半年了。”

“再等等。”

“好吧,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

“离婚了就不用再等等了。”

“但我们还没结婚呢。”

“你说得对啊,所以我们结婚吧。”

 陶雪枫的丈夫不知道该怎么狡辩,只得顺从了,他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还比陶雪枫小了三岁,这就是为什么陶雪枫这么着急结婚,因为她认为再过三年他的丈夫就得跟她一样的岁数了,那时候再结婚就不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买卖。

半年过去了,管子溪对陶雪枫的能力和魄力是深信不疑的,然而这并没有让他改变主意,这让陶雪枫非常不满,她非常直接地提出来要当生产部经理,这一点她比陶渊明有决断力,可是管子溪依旧给她同样的答复:“再等等,再等等。”陶雪枫却不愿继续等待下去,她必须强烈地表达自己对k公司的忠诚。

四月八日那天,阳光明媚可爱,暖风吹得人醉醺醺,连野猫也蜷伏在龙眼树下打瞌睡,所以那天的事故并没有人认为是事故,“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田嘉辕对陶渊明暗地里说,他似有所指却不愿挑明了说。

一台冷冰冰的绞肉机正在热火朝天地绞辣椒,谁也没料到当它停下的间歇,陶雪枫会伸下手去抓取辣椒,谁也没料到在陶雪枫伸下手的一刹那,季野会突然按下绞肉机的启动按钮,陶雪枫惊慌失措地缩回了手,然而手指还是被削了一小片,鲜血淋漓,假如她再晚一点缩回手,她的手腕肯定也会被嗜血的刀片吞噬了,这一切似乎配合得天衣无缝,她的手指只是被削去了一小片。

“你受伤啦?”季野紧紧地抓住陶雪枫的手,惊慌地问,冷汗从额角不断地流了下来,仿佛是自己的手指在疼。

“受伤?不,你不能说这是受伤,这是我的勋章。”陶雪枫于是拿着一根受伤的手指到处走动,血一滴一滴地滴在瓷砖上,绘出了一副绝美的图案,陶雪枫是用自己的血在创作,这根受伤的手指是她的勋章,她得炫耀一下,尽管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异常苍白,嘴唇薄如纸片在不停地颤抖。

    k公司的人都知道有这样一根受伤的手指头,于是纷纷赶过来打听,所有人都不再怀疑陶雪枫对k公司的忠诚了,因为只有她肯为k公司流汗又流血。

“这已经不是她的手指啦。”连甲文大声叫喊。

“这是k公司的手指。”洪奋韬附和着喊。

“一根将会载进k公司史册的手指。”田嘉辕又是惊讶又是赞叹。

 一切果然不出所料,等陶雪枫出院带着那根缠着绷带的手指头回到k公司时,许乐花给她献上了康乃馨,季野给她铺上了红地毯,李一峰给她撒彩带,管子溪递上任命书郑重地宣布陶雪枫为k公司的生产部经理,他还强调说这个决定是毫无疑义的,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甘愿为k公司流血了。

   “难道只有受伤才能引起关注,难道不能用一首诗或一首歌来引起大家的关注,却非得用让人恐惧的受伤。”陶渊明奇怪地问田嘉辕。

   “因为受伤会痛,人人都会表现出一种同情与关怀。”田嘉辕回说,“人人都会过来瞧瞧这根受伤的手指,人人都会愤愤不平,这根受伤的手指于是成了明星,人人都会捧赞明星,谁也不想成为落伍者,人人都是成功的信徒,谁也不想成为叛逆者。”

翁冥境点点头,然后继续浇花,可是就算他把花浇死了,也没有人会吹捧他,因为毛毛虫会毫不客气地咬死这棵花,他至始至终都当作没瞧见,他只知道这棵花口渴了需要水,于是继续浇花。高个子非常遗憾,那天他生病了,骨头酥软疼痛像一群可爱的虫子在啮咬,他一直躺在床上,所以没能见到那根受伤的手指,听说那根受伤的手指像一根剥了皮的香肠。高个子一直对田嘉辕耿耿于怀,他痛恨爱管闲事的田嘉辕居然没有用手机拍下那根受伤的手指,他非常后悔把田嘉辕当作知己了。

陶渊明吮着自己的手指,手指还在,依旧坚挺,他才不愿为了成为品管部经理把自己的手指头截去呢。何况管子溪也暗地里放了话,陶渊明成不了品管部经理,“没什么原因,我认为他不行就是不行”,管子溪字正腔圆地说。换句话说,管子溪已经成了陶渊明最大的障碍,但这个障碍却因为他的懦弱无能而永远不会被清除,陶渊明灰心失望了,他不再继续抗争了。

 

 

 

 

 

 

 

 

 

 

 

 

 

 

 

 

第三十一回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六回

(待续)

 

 

 

 

 

 

               福建东山

2016.1-20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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