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醒来,喜欢打开窗,让阳光照进来,让风儿吹进来,让鸟声飘进来。但今天,忍住了,一群水珠爬在玻璃上,像泪滴,可能是星星留下的,也可能是我的。
前段时间雨期,提升了小区颜值,到处繁花似锦,桃花,樱花,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花,繁盛的不成样子,一枝一枝地开,一树一树地开,心惊动魂地开。三角梅颠覆了我的想象,开出毫无顾忌的红,血一样彰显着生命的力量。太阳花伸长脖子,总想刷新自己卑微的模样。
卖羊奶的小伙,在楼下拉开嗓门喊,突然想起以前俩个人并肩生长的样子,背着房贷也能像现在这样,盯着马路行人看,盯着窗口看,盯着一朵花看,即使默不作声,也像坐禅,他懂,我懂,窗懂,禅亦懂。
十年前,这里是一片旷野,远处的河流和山脉,显得既清纯又敦厚,那时候,晨光从江面升起,晚霞在背后簇拥,还有菜地,还有山坡,还有果园,还有树林,还有无边无际的远。
一个清洁工又在摇晃着樱树,为了小区的整齐干净,她一定不知道这样摇落花也会疼痛。那个头上落满花瓣的管理员一声不响地打理着草坪,还有小区门口的保安,还有马路上执勤警察,还有骑行的外卖小哥,他们在各自领域里忙碌着,他们都不会发现我的存在,他们和我一样,和植物一样,背着命运,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太阳花努力生长的样子,让人感动。先生生病的时候一再强调,他不喜欢太阳花,他要把自己变成玫瑰,开满我的阳台,遇到节日,让我随便采摘。可他去年春天就钻进土里,至今还没有开出一朵玫瑰花来。
一群孩子在小区里打闹,那个白胖的女邻居又带着孩子坐在秋千上,荡得我心情起起落落。曾经,我们也像这样,先生喜欢凑过来,摇完女儿,又摇我。
从春天再到春天,是揪心的疼。即便删掉了不愿想起的章节,可屋删不了,窗台删不了,窗外的景,也删不了。只好用最大光圈,对准阳台的花草,假装,只有花在,只有我在,只有蓝天在。那些一起散步的路,一起逛过的店,一起牵手的美好,甚至连心底奔涌的痛,统统虚化掉。就像先生嘱托的那样,记住时光,记住爱。
城市越来越大,独处的路,越来越宽。对面两家邻居,差不多同时住进来,除了从门上贴的物业催款单上获知姓名,好像从来没有走动过,但每次在电梯相遇,又装作无比熟悉的样子。
先生走了一年多,我在窗台沉默了一年多。可阳光还是阳光,空气还是空气,风依然会吹,雨依然在下,花儿照样会开,节日照样会来。我拿着那个再也不肯给我打电话的手机,假装没有任何变化地去交各种生活费用,熟悉的小保安隔着玻璃叫哥的时候,他一定不知道开车的人是我。
一个人的名字,燃烧在另一个人的心里,两个人在同一系统的利弊,被一场灾难发酵得淋漓尽致。其实,还是要感谢那些对我大规模揣测的人,让我及时唤住了自己的眼泪。
有人说:“他们夫妻关系一定不好,长期郁结,才得那么重的病。”
有人说:“二胎放开后,他们努力了很久,竟也没能生出儿子,这是致命的关健。”
对于这些体贴入微的揣测,我没有异议,只是,我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透视到我生活本质的。
还有人说:“你看她还能笑得出来,根本看不出经历过灾难的样子。看看人家某某,爱人去逝后,人抑郁了,还有某某,没到半年就自杀过两次”。
假如。我是说,假如。他们也遭遇这种情况,会不会丢下年迈的父母和孩子,去痛哭,去抑郁,去殉情。我们已经被灾难缠上,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再让生命雪上加霜。
人心和美,总是被一些人被改得面目全非。
福克纳说:“人性是唯一不会过时的主题”。无论你用哪一种方式生存或生活,都会有人赞叹,有人看不惯。
我用自己的千疮百孔平衡着窗外的市井。我不得不感谢这些特殊方式的遇见,填补了我之前岁月的空白。
女儿上大学后,屋里,剩下我和我的影子。
家的样子还在,相伴的方式,发生了改变。唯有窗,陪着我,继续坚强。哭一场,笑一场,念一场。以前写文字是无病呻吟,现在疮痍满目也握笔无语。
书柜上方,一摞书信躺在那里,还有一摞从医院里拎回的医学影像资料,两捆东西放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人存在的凭证。房间里残留着共同生活的气息。只是,那个许诺带我去远方的人,永远地走了。
我的眼泪又不明不白流出来,想起某个城市某个巷弄某个清晨的阳光,他和我第一次见父亲的情景。而今,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都离我远去。我承认,我的思念,一会儿模糊,一会儿集中,故去的亲人不断在眼前出现,一会儿在江北,一会儿在江南。
7号楼下,又传来一阵孩子的戏闹声。一棵大树的断枝还是那么醒目,让我想起一年前的清晨,那个13岁的男孩从20层阳台扑下去的情景。
想起昨晚,一个心理专家的朋友聊起这事,我的脑子里还嗡嗡作响。我总是感觉,治愈伤痛的不只能是时间,还有明白。
对面窗口里那位男孩的母亲面对治疗一年还未痊愈的孩子,心情的糟糕程度,可想而知,但她应该明白,20楼高的距离,还能捡回一条生命,是不是奇迹,该不该庆幸。
想过人生的意义,却没有想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爱过,哭过,笑过,痛过,过去的,就过去了。生命,没有回头。
3号楼,那个喜欢穿旗袍遛狗的女人,又把狗绳拴在我喜欢的银杏树上,我却敢怒不敢言。9号楼那个摄影的朋友告诉我她的情况后,我还莫明其妙地期待她出现,一个与乳腺癌抗争了六年,经历过无数次化疗了的人,整日牵着她的一大一小两只狗,迎着日出来,跟着黄昏走,时间与生命的意义,对她而言,早已混淆不清。
一只灰鸟,在银杏树上渲染着孤独的颜色,它扑棱着翅膀,发出一声悠长的呼唤。我猜,这绝对不是麻雀,麻雀叫不出这么好听的方言。也不是大雁,大雁的声音,低沉轰鸣。更不像布谷鸟,拼了命地叫,啼血般地叫,总是无端地勾出我的眼泪。
一股剌鼻的味道开始弥漫,异国的疫情,还在肆虐,小区内外的设防丝毫没有松懈,物业人员每周都会消毒。先生走的时候,疫情正好在武汉大面积爆发,隔离状态下,灾难和思念更让我惴惴不安,我只好把窗当成我的亲友,把阳台的花当成我的亲友,把天空的云当成我的亲友。
太阳翻过山头,天空拉上了一层瓦蓝的幕布。云,一朵一朵,写满天空。
从魏晋唐宋的书本里走出来,从已逝的美好里走出来,我还是喜欢这个可以包容一切的窗外。沉默者,有沉默者的姿态。大刀阔斧的人,有大刀阔斧的豪迈。被孤独打开的人,拼命书写着季节的箴言。
午后,太阳花被天空收走,一片盛大的寂寞,在空气里舒展着筋骨,书房里飘着纸墨的芳香。幸好,还有书架上的书,还有墙上的画陪着我。
可惜,春风不在,她应该来敲敲我的窗,翻开我的书页,或许,她能读懂我的内心,还有,窗外,那一万朵云的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