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晚霞走得快,风声来得急,天空散布着一种浓浓的告别气息。
对面病床上,女孩软沓沓躺在那里,脑袋朝一边耷拉着,像漏光了全部的力气,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趴在光溜溜脑门上,有些扎眼。
一分钟前,她喷出一口鲜血,她的父亲按完响铃就忙着拨打电话,我讨厌他这种对待死亡的方式,就像我无法接受柜子里预先为先生准备的寿衣。
对于住进安乐区的癌症病人来说,死亡,是不争的事实。可为什么不能相信奇迹呢?她还未满23岁。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半个月前,我记得非常清楚,午后三点,天空的瓦云正列队从窗前经过,女孩手里拿着的书突然滑落到地上,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女孩父亲抢在护士赶来之前,往家里打电话,内容很简单:“估计孩子不行了,快点过来”。
护士把女孩推出去的时候,先生背对着墙,一句话也不说。
那天夜里,女孩父亲的眼泪,先生的眼泪,我的眼泪,护士的眼泪,汇成了一条汹涌的河流,在黑夜里奔腾。满天的星星像远山摇起的烛光,就连风声,都像哀鸣。
早上起来,先生又不愿吃饭,端到面前的水也被他推了回来。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喜欢把自己捂在被子里,至少一天以后才能缓过来。
眼看吃药时间快到了,我准备去叫护士,女孩却奇迹般被推了回来,先生闻声伸出头,女孩冲他做了一个胜利姿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护士给女孩挂上点滴,先生自己端起面汤,喝了起来。女孩看起来很累,抬眼看了下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就沉沉睡去。
我想起女孩第一天住进来的样子。穿着粉色睡衣,戴着一顶奶油色毛线帽子,走路又慢又轻,我担心稍大一点的风都会把她吹跑,但她的笑,像一朵阳光,照亮了整个病房。
她的家人很少陪伴,父亲只是吃饭的时候才出现,很多时候都找护士帮忙。不过她声音很甜。
“阿姨,您吃了吗,能帮我倒杯水吗?”
“阿姨,您有没有空,能不能去护士站帮我拿一下药呀?”
“阿姨,能麻烦您扶我去一下卫生间,好吗?”
这样的差遣,没人拒绝。再说病房里,这都是举手之劳。大部分病人都有陪护,特别像先生这样的重症之人,二十四小时,都有监护。
她手里拿着的那本索尔仁尼琴《癌症楼》,我也看过。我知道这不是巧合。先生得了癌症后,我每天都在网上疯狂地寻找着被专家或是医生遗漏的信息,搜索着相同病患留下的经历、经验,或是偏方,哪怕跟的贴子很荒谬,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挽救生命的细节,还有和癌症相关的话题,《癌症楼》,就是这样被我搜到的。
我理解女孩看书的心情,卫校毕业的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情,面对死亡,谁都需要勇气。她知道那个患了癌的作者索尔仁尼琴,一定比她的父母更能理解她每日的万念俱焚。
女孩出生在偏远的农村,父母都是农民,没文化,弟弟在上大学。自己从卫校出来三年就查出了直肠癌晚期,两年多了,花了不少钱,目前癌细胞已扩散全身。没生病前,父亲听女儿的,到她所在的城市打工。生病后,女孩听父亲的,回到离家近一点的医院,父亲照样在建筑工地打工,兼照顾她。
女孩的父亲,肤黑,精瘦,少言,眼睛凹陷,喜欢双手抓自己的头发,见谁都丧着脸,尤其忌讳别人问起他女儿的病情,我以为他嫌弃生病的女儿。
有天上午女孩突然痛得床上打滚,护士把女孩父亲叫回来,责怪他没责任心。父亲没吭声,拉开抽屉后发现一粒吗啡没有,就朝女儿吼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多买一点,多买一点,你听不懂人话吗”?女孩像做了错事一样,拉过父亲的手低声说:“别气了,我不是怕买多了吃不完可惜了嘛。”男人怒气瞬间泄成泪流,默默地把手机递给女儿,让她快点充钱。
护士知道错怪了女孩的父亲,借口帮忙拿药,逃离病房。先生握着我的手,把脸转向窗外,肉身的殊途同归让他明白,在医院里,钱是用来买命的,也是用来折腾人的。
经过上次缺药的事,女孩父亲的脸更丧了,晚上就坐在走廊尽头的地上看窗外,要么就盯着窗外的柿子树,那些柿子都快被他看出花来了。
一天傍晚去食堂打饭,远远见女孩父亲在垃圾桶旁徘徊,有人来时,假装过路的样子,人走后,又折回垃圾桶旁,鬼鬼祟祟的。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想惊扰他,就从旁边绕道而过。
当我打饭回到房间的时候,女孩正坐在床上,举着一束完好的康乃馨。“阿姨,你看,我爸今天结了工钱给我买的花,好香啊,像做梦一样。”女孩沉浸在幸福之中。“爸,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时髦了,还给我买花,过生日你都没买过!”父亲嗯啊着,脸却不知不觉红了起来,在帮女儿打开盒饭的时候,还不忘瞟了我一眼。
我装作无比惊讶的样子,“我说怎么吃饭了也不见你爸爸,原来是给你买花去了。”女孩父亲如释重负,黑瘦的脸堂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以后,他在病房里终于会主动和我们打招呼。
隔天下午陪先生化疗回来,发现一个小伙子,抱着女孩在哭。女孩搂着男孩的脖子说:“姐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以后你处对象时,就说是家里的独生子,不要告诉人家姐姐的存在,别人会介意的。”弟弟把头埋在女孩的怀里,呜呜哭个不停。“以后要好好学习,争取考研,孝顺爸妈,少吃外面的垃圾食品,准时吃饭,不能马虎了事,千万别去撸串烧烤,别像姐一样,把肠子弄坏了。”
其实,无论她说什么,男孩都是哭。从女孩的话里知道是她的弟弟,我忍不住拉上了隔帘,我不希望先生看到这些,特别是他刚做完化疗。那天晚上,弟弟走后,女孩好长时间不说话,盯着窗外流泪。我怕她太伤心加重病情,就坐到她身边。
她和我聊起了抖音里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病友。“为什么得一样的病,她也像我这么穷,甚至还有点不好看,可她的男朋友知道她病后,隔三差五去医院陪她,还把所有的积蓄都给她治病,我男友倒好,一听说我病了,才三天后就把我拉黑了。”
她的眼神从痛苦变成无奈。女孩谈了三个月的恋爱,知道她得癌症后,那个说没有她一天也活不下去的男孩,再也没出现过。
尽管生命的节奏,已混乱不堪。好几次,女孩依然会偷偷地翻看男孩照片。我看过那个男孩,三角眼,高颧骨,尖额头,黑脸庞,很一般,若是女孩不生病,我都感觉他配不上。女孩每次都强调不在意了,可当她沉浸在往事里的时候,脸上的绯红无情地戳穿了她的秘密。
难怪她说想要变成一只鸟,自由地翱翔在天空里,若像现在这样得了重病,就躲进云层里,永不出来。
那天女孩让我扶她进厕所的时候,先生的病出现了反复,我打电话给药品商让他们送药过来。女孩听完我的电话惊讶地喊:“天哪!一万八一次,一月两次!那得花多少钱呀。”
女孩手术之后,除了止痛,没什么积极治疗,复发后,更是。女孩的父亲说村里人都不主张扔钱进去,这样的病就是烧钱,烧再多都没用。
先生药打完后,由于注射的太久,血管又发炎了。我用热水袋敷过依然不放心,还是强烈要求医生过来看看,女孩在我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轻轻对先生说:“叔叔,你真是幸福的人!”
“是吗”。
我知道先生轻飘飘的反问后,是片刻的欣慰。那天晚上,先生果然奇迹般地睡了一个好觉。
生日那天,先生又做化疗,痛得多吃了几粒吗啡,早早睡着了。我想回去陪一下女儿,可又怕先生突然醒来。这段时间先生更粘人了,一下子不见就着急,生怕我会离开他似的。
在医院附近转悠,不小心撞进一家花店,看到小黑板上的打折消息,想起女孩那天看到康乃馨的样子,忍不住,买了两束玫瑰,一束替先生送给自己,一束送给女孩,希望我们都有好运。
女孩并不知道是我的生日,对我说了一堆的谢谢,高兴得把花放在脸旁,对着视频像背诗一样念到:“住进四楼,我是病区最小的王,流落街头,我可不是人间最惨的姑娘”。
我知道这是网上的段子,可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突然抓住我的手,一滴泪落在我手面上。命运把我变成悲伤的承受者,我只能以成熟的名义接受。
一个月前先生生日时,我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说止尿垫。没等我再问,他解释说:“以后我下床会越来越困难,你腰不好,力气小,就让我床上解决好了。”说完他就把脸转过去,我们背对背,谁都不愿看到对方脸上的泪。
一天,女孩让我去楼下帮她拿快递。拆的时候,女孩说是衣服,一件给母亲,一件给自己。我看见她摸着那件给自己买的粉色裙子,如一个待嫁姑娘正在欣赏着自己的嫁衣,眼里眼外都是欢喜。她说是我的玫瑰提醒了她,不然过几天后,她怕自己忘了母亲的生日,可她没提自己。
霜降那天中午,天阴沉着。女孩母亲急匆匆赶来。原来女孩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她爸爸带着去卫生院了。母亲对女孩,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虽然一进门就哭,可当女孩拉住她的时候,她却一扭头甩开了女孩的手。
想起女孩说她初中就到镇上住校,卫校毕业后去了东莞,挣的钱除了留一点生活费,都寄给了家里。有次她想自考大专文凭,她母亲说:“你有病吧,眼看着就要嫁人的人了,还糟蹋钱,你弟弟读书结婚买房怎么办?”那以后,她再没提起。
母亲一边帮女孩整理着床上的东西,一边说着话。
“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会没力气的。”“嗯。”
“疼了要多忍着点,让你爸省点心,他还要给你赚药费。”“嗯”。
“多给你弟发信息,别让他老担心你,学习多累啊”。“嗯”。
......
她们的对话,让我感觉不像是对话,而是一种命令。
女孩妈妈帮她擦洗身子时,我还是听到了女孩抽泣的声音。
母亲又自顾自说:“家里的鸡鸭猪狗都等着吃,我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去,没时间陪你。”女孩突然拉住妈妈的手,从枕下摸出了新买的衣服塞给母亲,母亲随手揣进包里,问也没问,就迈出了房间。
我相信她一定意识不到,这就是永别。女孩看着母亲走出房门的背影,泪如泉涌。
“其实,我和我妈的生日就差三天。”她说。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那是你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呢?”
“有什么好说的呢,说不定,这是我给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我不希望她以后再记着这事,我也不希望她为我伤心。”
……
现在想来,明天就是女孩的生日了,可她被推进急诊室已经四个小时了,还没有一点消息,我拿起女孩看的那本《癌症楼》,空白处有一行带泪痕的文字:“谁说我一无所有,我还有一生的遗憾!”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疼痛喷涌而出。一只蟑螂在墙角爬行,焦躁的声音,刺痛了夜的宁静,恐惧像魔鬼一样向我扑来。
先生隔一段时间就朝女孩床上看,我索性把睡觉的帘子拉上,这几天他的状况刚有一点稳定,我怕他求生的梦再次粉碎。
我在祈祷女孩早点被推回来,我相信她也一定能挺过来。
第二天早餐后,明明是放晴的天空又突然翻转,远处的山峰也没能阻挡大团乌云滚滚而来,风轻轻呜咽着,墙外的三角梅不管不顾开出了半窗殷红。
两个护士走进来把女孩床头的机器撤走,女孩的父亲一声不响地进来收拾东西,我在他的脸上读到了死亡的消息。
那一刻,我竟然特别想去看看那个刚刚离去的天使,在这种生死重叠的日子里,我想看看她离开时的样子,想看看她的爸爸有没有给她穿上那件粉色裙子,还想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先生醒来后,看到女孩不在,护士告诉他转到隔壁了,他问隔壁是哪个房间。
他不知道,那个隔壁,是天堂。
好在,下一个病号,又成了他的邻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