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拉开,街灯一盏一盏亮起,雨穿过夜色,迎面而来。
想灌醉自己的一杯酒,还闪着猩红的记忆,一朵守了半年才绽放的玫瑰花在阳台摇晃着,像一个人的名字,搅动着夜色安宁。
我站在21楼阳台上,风失魂般扑进来,打着翻卷又急吼吼寻找下一个出口。隔壁的欢声笑语顺着风挤进来,我闻到了酒和肉的香。我能想到隔壁单住的那老俩口乐呵的样子,半个多月前,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一袋一袋从超市往家里提,每次在电梯里遇上,都要满面春风给你解释:“今年儿女们难得一起回来过年,得多备点年货。”
女儿坐在电视机前,刷手机的姿势要比弹钢琴顺溜多了,不知道是对我的简单年夜饭的抗议,还是其他原因,吃完饭后,她一直没说话,总低着头,眼睛粘在手机上,电视里的热闹和窗外的风声好像都与她无关。花一样的年纪,就对春晚这样的热闹失去兴趣,让人不解。想起我们小时候,盼年那劲儿从腊八就开始积蓄,每天瞅着墙上的日历,恨不得多扯下几页。年夜饭后,围着父母坐在电视机前,几盘花生瓜子,都能开心到梦里。
窗外的云朵,没因过年而兴奋,被风唆使着,正一团一团恶狠狠纠集着,黑夜裹挟着一阵阵寒气,向我袭来。对面公园里的路灯和梅花并排开放着,青石板的路面上闪着几道青亮发紫的光,无数的枝叶和花朵,都沦陷在潮湿的灯影里,除了寥寂,还有一种丝滑和透心的凉。
小区门口的银杏树旁,一个老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从我站上窗台的那刻起,她就杵在那里,一寸也没有挪动过,她的头转向左边下高架的方向,她手里的蓝格子雨伞与齐脚的大红羽绒服在淡黄灯下,像一幅彩色的油画,挂在夜空的深处。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交替工作着。被红灯拦下的两辆红色小车显得尤为突出,我猜司机一定是女性,从另一个城市赶回来和父母相聚,也可能是急着见自己的孩子,还有可能是因为春节轮班,就像我的一些同事,现在也在岗位上。远处,高铁鸣着长笛,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偶有车灯指向小区匝道,老人才会转动脖子,随车辆移动。
十点钟已过,春晚里的戏剧都已登场,老人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定格在黑夜的画色里。我拍拍站得发麻的腿,突然担心起来,温度越来越低,雨也还在下着,这样站下去,怕是穿得再暖也吃不消,更何况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如果她不是我想象的在等人,而是迷路或是失忆,那麻烦就大了,她的家人该有多急。
正准备进屋找物业电话,一辆黑色轿车在老人面前戛然而止,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厚厚红色羽绒服,甩着大波浪的女人冲出车门向老人跑去,老人见状,扔下雨伞,张开双臂颤巍巍奔过去,两团火紧紧抱在一起,灼得我泪流满面。
女儿侧过脸看着我说:“妈,你咋哭了?”我只好强颜:“哪有,风大,迷了眼,大过年的,高兴着呢!”
女儿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开过家,也没离开过我,就是失去父亲后,奶奶、姥姥、姑姑、舅舅、表姐们都是对她倍加呵护,像这样的场景,她哪里会感动。此时,我真希望那个下车的女人是我。只是母亲的腿受不了风寒,也站不了那么久,母亲表达的方式也不如老人那般直接。这些年,母亲早已习惯了和远方子女相聚分离的模式,对相见的喜悦一再收敛,每次离别时,都假装强言欢笑,转过身,就是抹泪。
那棵银杏树举着大红的灯笼,像卫士一样守在小区的门口,奔走的车灯越来越少,梅花列成两排,一副傲骨的姿势,无论冰霜雪雨都会绽放。
远处,闪烁的霓虹,像大地的眼,又像是黑夜的咒语。我不知道,母亲此刻是否坐在那里看春晚,还是靠在窗边凝视着远方。窗外老人等待的时候,我的心里是着急,可又莫名地感受到一种温暖,仿佛站在那里的是我的母亲。
“爸爸,楼下大门开啦!快上来,我们都在等你!”就在这时,一声甜美的孩童叫喊,划开了小区的宁静。一个女孩把头伸出窗外,朝楼下大喊着。
我知道,那是3号楼最中间的那个位置,喊话的女孩,叫妮妮,刚刚上小学。她的爸爸妈妈都是肿瘤医院的医生,当然,这些也是先生住进肿瘤医院后我才知道的。
女孩的爸爸是个医学博士,专攻肝脏方面的肿瘤,在熟人的介绍下,成了先生的主治医生。转到放疗中心时,女孩的妈妈又恰好是先生的管床医生。两年前的今天,也是除夕,整个医院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宁静,我和女儿一起在医院里,没开电视,也没说话。不知为何,先生突然口吐鲜血,值班医生并非先生的主治医生,我担心血流不止会有生命危险,慌忙给主治医生打去电话,本是试试看,没想到,那位潘医师,也就是女孩的爸爸,不到半小时就穿过大半个城冲进病房,给先生做了及时救助,直到血流控制后,才肯离去。
第二天,查房护士们在一起开玩笑说:“昨天潘医生忙得连手机都忘了拿,她的女儿可真行,打了他好几十个电话。”先生听完,默默地转过身去。那一刻,我们唯一的女儿,也是一个人呆在家里。
爱人已经离开三年了,每个除夕夜,我都习惯站在窗台上,看万家灯火,看霓虹闪烁。看对面那个有小女孩的窗口。不知道今晚,女孩的爸妈要不要值班,或者还在医院里根本就走不开,这样想着,回头看一眼还在刷手机的女儿,心里却涌出一股排山倒海的痛。
先生走后,女儿一下子成熟很多,也变得沉默了。她看起来比我要坚强的多,一直不愿意告诉老师同学家里所发生的事,哪怕在我快抑郁期间,她也能忍住我的反复无常。她从来不提自己爸爸的事,甚至是之前那些相关的不得不说的事,也不愿意说出来,大概是怕我伤心吧。
电视里插播着一组公益广告,主题是《留一盏灯,温暖他人》,一个老人给放晚自习的女孩留着灯光,女孩回眸的瞬间,是老人那慈祥的笑脸。
我也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除夕,想起那个我根本不认识爆爆米花的人。他和电视里那位老人一样,围着旧围裙,头发花白,皱纹很深,可他一双油污的手和那盏在风里摇晃的煤油灯,却狠狠地温暖着我的记忆。
那个除夕,有风,小雪。母亲要做米花糖,我自告奋勇去街上爆爆米花,忙不过来的母亲巴不得此时有人领命。可爆米花的人太多了,等我爆完爆米花,满街都弥漫起诱人的香味,路上已没有几个行走的人,我激动地拎着蛇皮袋,像捡着宝一样迈开腿往回跑,却不想被一块石头绊到,爆米花沸沸扬扬和雪花抱到了一起,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个爆米花老人是怎样出现在我面前的,我已经没有记忆。他把煤油灯放在地上,用他黑乎乎的手把我拽起来,塞给我一个装了一小半爆米花的蛇皮袋,笑着说:“幸亏刚才只给你装了一半,不然看你父母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惊喜得竟信了他的话。我接过爆米花,又想跑起来,他拉着我,示意我把膝盖上的雪花弹掉,他的脸上都是油污和碳灰,我实在看不清他的眼神。他举着灯,让我先走,当我要在黑洞洞巷口转弯时,我回头发现,老人花白的头发在雪花里飞舞着,那么晶莹,那么剔透。
多年后,这幕情景像一幅画,贴在除夕夜的深处,温暖着我。从学校毕业后,无论在哪里遇到爆米花的人,都想上前看看,都会买一点。总惦记着,能不能遇见那个给过我爆米花的老人,和他油灯里的暖。
雨和时针一起叩出了新年的钟响。只是,没有爆竹声声的除夕夜,到底失去了一些趣味,就连那些大红灯笼,也比往年暗淡了不少。
母亲应该已在梦里,她没有守岁的习惯。我不知道,她的梦里有没有我。天气预报里说母亲那座城市明天有雪,想起年前母亲电话里那句话:“老人家的年,哪有个确定,过了这个,都不知有没有下一个”。
这几年光顾着抵抗灾难带来的伤痛,多数时间都是在微信里和母亲碰面,更别说能回去看看她了。此刻,做梦都想能陪在母亲身边,一起听听新年的钟响,哪怕就像三十年前那个除夕一样,被父亲惩罚,把我关在院门外,母亲偷偷跑出来抱着我靠在自家大门前,看烟花飞落,一声不响,也很好。
我知道,母亲过节前一次一次追问回去的消息,是因为担心。他经历了我同样经历的事,她总是怕我想不开,总是担心我的的身子骨经不起打击。父亲去世后,母亲很平淡,平淡得让我们以为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直到先生离去那一刻,才明白,母亲的痛,痛得蚀骨。
人总在失去时,才回味更长。那个骂我不喜欢打转向灯的人,那个骂我洗澡把窗关得太严的人,那个骂我坐火车还能搞反方向的人,那个骂我不好好吃早饭的人,还能不能在岁月里重逢。
千方百计想捡回的梦,已经变得不可能。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欢喜与离别,植物一样并肩生长的两个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三号楼的灯光已经暗了下去,我猜那个喜欢依窗等待的小女孩,一定在他父母的怀里进入了梦乡。
风在新年到来之后,收敛了脾气,只是轻手轻脚地在玫瑰花枝上荡来荡去,铜钱草的叶子和三角梅一样,总是繁茂葱茏。那朵红色玫瑰花在绿影里摇曳着,充满倔强。
翻完手机里的照片,天就快亮了。年味在朋友圈里沸腾起来,一些地方的雪正下着,一些地方的花正开着,拜年的贴子,铺天盖地。
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抽痛,想要去煮碗饺子了,母亲说过,不管多喜多悲,多痛多累,都要按时吃饭,再跌宕起伏的生活,也抵不过一碗人间的烟火。
大地还是喜欢沉默不语,灯火也没有发表年夜感言。我有,只是,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相信,春风一定懂得,怎样把美好寄到人间。
晨光,碾去了夜色的漫长。只是,我想知道,满城的灯花,又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