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
这个卧在江心的村落,叫桃花岛。
在江南绿色版图上,它小得用肉眼都很难发现,可我常常因为它的存在,而血脉偾张,仿佛有段青春遗忘在这里。
借桃花的隐喻,我又涉水而来,三月的雨水在泥土中发酵,春天的山门被植物撞开,草木拔节,花蕾炸裂。无边无际的绿让大地披上新衣,河流用汹涌的姿式,重复过往,风在黛青的底色里,载着心事,款款而来。
自那次一转身的遇见,其实,我盼望这场花事已经很久。这个曾被我无数次想起的地方,群山穆静,湖泽丰饶,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正喷涌着耀眼底色,一树树艳粉的桃花似天上落下的彩霞,一簇簇梨花像一朵朵白云团挂在树上,紫云英染得满地妍红,软风细语里吹送着青草和豌豆花的香气,鸟儿啾啾不停,蜜蜂和蝴蝶匍匐花间,阳光里透着泥土和春天的味道。
有人说,江南是一个让最不浪漫的人,也能生出许多浪漫诗情与异想的地方。第一次摇撸走进这个江心小岛,才知道我所在的江南,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在用最初的姿态,保持着一种与遥远时代相默契的生活节奏,车马未及,尘事无扰,草木自由生长,野鸟肆无忌惮。
据说六百年前,这里就有何姓人家落住,乾隆期间,又有谢、许族人相继迁入,他们依滩而生,绵延生息。只是,我跑遍了全岛,查找了每一个角落,却也没有发现远古居住的踪迹,倒是那片芦苇茬,还能看出周而复始的生长。
风从江面翦翦而来,如冰丝滑过肌肤般凉爽,厚重的苔藓让脚步声完全没入雨中,那粉色的云霞,在雨中明亮起来,无形地增添了一份妖娆艳丽,幻想着,能乘一扁舟,再温半壶残酒,在这片桃花林里,来一场流水无情的邂逅。
一群白鹭在水面上打着盘旋,最后又从我头顶绕过,此刻,不知候鸟有没有飞过江北,亦或还是在半路上努力飞翔,我想知道,在故乡淮河岸边的那个湾里,麦苗有没有过膝,梨树有没有抽芽,鳜鱼有没有变肥,父亲坟前的草有没有变绿,他不知道这个春天来临之前,他的宝贝女儿又在经历蚀骨的疼痛。
雨水越来越大,河流越来越响,就连记忆,也会浸绿陌上时光,想起那年登岛的情景,你若在湖江,春天该多好!
◎石榴湾
这是阳春。当我这样描述一个季节的时候,我在大湖江的一个滩上。
大团大团的雾从藏匿的山谷汹涌而来,灰白色的云朵飞舞着,像宣纸上联袂盛开的水仙,用一种微不可察的惆怅,把远山近树朦胧成一抹青影,村庄被雾笼罩着,像浸在水中。
这个被我们命名为石榴湾的地方,长着稠密的植物,在雨的润泽下,油光发亮,田垄被菜花染成了黄色,淡紫的萝卜花点缀其间,石榴树以不同的姿式述说着苍老,那条旧时乘风破浪的船,已变成植物生长的沃野。
总有一些行业,会被烙上时代的痕迹,比如滩师,这个很职业化的词。
赶鸭农妇说得最多的不是纤夫,不是滩师,而是拉船。那些拉船的号子从她口中发出,如同一支古老的歌子,贴着激流、贴着江岸、排空而来。就像看到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那幅油画一样,一群匍匐的纤夫,负着绳索、拖着木船、逆流而上,他们弓着背,弯着腰,挽着裤腿,打着赤膊,暴着青筋,勒紧胛骨,所有的这一切,都只为把家中的儿女养大......
我没见过滩师,我只见过扛包客,我相信他们两者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我见过扛包客中午歇班样子,二十号人端着饭盒窝在离码头不远的一块守地里,啃着馒头或大饼,就着咸菜,要是哪个工友盒饭里飘出点荤腥,所有的人都会伸长脖子馋好久,但他们扛包的时候,依然喊着响亮的号子。
乡村的时间总是挂在田头或是树梢上,午后一点半,那个妇人还在吃午饭。站在离她家不远的河滩上,雨水和泥浆灌进我的鞋里,一群白鹭向远方飞去,我想起了儿时在淮河岸滩上戏闹的情景。
那时的鸟儿离我们很近,伸手就能成为朋友。只是,在想,若是有一天,这江水不再清澈,森林不再碧绿,它们该去哪里,会不会和我一样,也找不到自己的故乡。
总感觉,在春天,所有的语言像雾染一样苍白,离别的人无法说出离别的话语,就连云的产生,物理学上也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叫积雨云,也叫卷云。
◎夏浒村
枣花盛开的村落,叫夏浒,也有人叫夏府。
站在散发着浓烈香味的枣林里,我虔诚地向赣江的源头致敬。没有哪一条河流,不是以奔走的方式,追逐着生命的起源和繁衍,所以我认定,水,才是大地最丰富的语言。
夏浒村小得很容易被人忽略或者遗忘,但对于这些古老的建筑和枣树来说,夏浒又是那么地深邃和辽阔。村边的小溪,被鸭鹅汲饮了几百年,依旧汩汩地流着,牛羊哺乳了一代又一代,草木也是绿了又黄,许许多多记忆的东西,如同头顶的云,轻轻一吹,便飘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一片帆影在湖上点水,那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不看花也不看我,只盯着田坎默默前行,孩子和狗在她身后紧跟着,我在远处拍下这个画面,那凝固在时光背面的却是深入骨血的根与脉。
总有一些东西,被时间遮住了光芒,但我相信,村庄不会,村庄的河流不会。
有些存在,像一把金色的钥匙,打开的不仅仅是千年历史,还有祖先曾经生存的信息,比如戚家祠堂,和那段繁华的过往。夏浒至今还流传这么一句话:戚家铜锣响,谢家的金子碗,欧家的烂板船,肖家的枣子园,李家的打铁王。
想起宋代大文豪苏轼在此留下了“十八滩头一叶舟,清风吹入小溪流,三生有幸复游此,莫把牟尼境外求”的优美诗句。
被黄昏浸染的夏浒,如同一位智慧的老者,收藏了一切可以收藏的故事,遗忘一切想遗忘的人。那些尘封的老照片,偶然抖落眼前,让你深深陷入怀旧的情节,不能自拔。虽然历史,会让许多燥热的过程,最终成为无奈和悲凉,就像那些从美好青春里枯萎的人。
走出夏浒村的那一刻,总感觉错过了什么。来时,我以为回到了故乡,回眸,却依然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