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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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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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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沿河而上

一把茶壶,吹出锁呐绝响,五寸之鼠,演尽悲欢离合。

在河北吴桥镇,看完所有的杂技表演,突然想起一些不相干的场面,比如码头上的江湖卖艺,比如河岸上的摆摊献技,比如这首传唱了千年表现杂技艺人行走江湖的歌谣:“小小铜锣圆悠悠,学套把戏江湖走。南京收了南京去,北京收了北京游。南北二京都不收,条河两岸度春秋。”

原来这里的条河,就是沧州的运河。一些熟悉的场景,总能不经意撩动思绪。对于一个在浍河边上生活了十三年的人来说,这绝对不是巧合。

我生活的那条河流叫浍河,而不是运河,是淮河的一条支流,与大运河紧紧连通着。隋唐大运河运输粮食的支流运粮河,也就是安徽宿州市的运粮河,就是从符离镇的濉河南下,一路流向蕲县的浍河。

浍河冲进湾里的时候,一头连着码头,一头连着我的家。我们住的那个地方是一条很小的街道,小的时候我以为很大,老人们总说,这里是古代盐商集聚地,是商贸重镇,昔日曾被预设县城所在地而未成,这里有罗成拴马、秦琼挂锏坠断古槐树传说,其实,如今才知道,它小得在地图上用肉眼都看不到。

那时候,抬眼就能看见屋后滚滚的浍河水,可以听到河面上隆隆的机船声,还经常站在厨房的窗边,踮脚就能看到集市上来往的人群,炸糖糕和卖油条、包子、拉汤的,几乎每天都在那里,扛着糖葫芦串的人、摆好阵势套圈的人、还有摇波浪鼓的都用不同的方式吆喝着,撩拨得我们欲罢不能。

每年的三月二十八,是整条街的孩子最盼望的日子,也就是一年一度的传统庙会,庙会持续十天时间,街上涌来十里八乡的人,就连天南海北那些能闻到气味的生意人和一些手艺者也星夜赶来,特别是一批玩耍杂的人,让全街的孩子都处在兴奋之中,比过年还兴奋。

由于街道位置狭长,所有的人都想占有中间位置,多数卖东西的人提前一天就在街上抢好位置,有的甚至提前两天就摆好一张床或是一个饭桌子,就是为了罢占最佳的位置。只有卖牛羊鸡鸭的人因为来得晚,只能在街市的边缘地带,我们家临街,位置不是很好,但离码头近,有些赶早来卖牲口的人就顺便把牲口拴在我家的那些榆树上,有一次,一头忍受不了拥挤的黄牛,还冲进我家院里,撞倒了一棵刚刚成形的桃树和一盆我最爱的太阳花,好在那个卖牛的人态度好,许诺桃子成熟的时候他会送一篮过来,好像直到我离开也没等到那个送桃子的人。

父亲对庙会不感兴趣,不是因为这几天常来亲戚,更重要的是,父亲除了教书,还管理着他的三亩庄稼,母亲自己工作上的事情也忙不完,街市近在咫尺,最可气的是,家里的大门常常要锁得死死的,说是防止我们去街上玩耍,重点强调街上人太多不安全,那时候也确实有很多不安定的因素。

好奇心是每个孩子都无法拒绝的驱动力,越是不让,我们就越是充满好奇,每天早上,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我们就从床上一跃而起,披上衣服趴在门缝往外看,有时还莫来由地对过路的人吼上几声,那些挑菜、卖粮、牵羊、赶牛的人根本不会看我们一眼,他们一边揉着惺松的眼,一边朝街市蜂拥着涌去。当玩杂耍的人敲着锣鼓从门口走过时,我和弟弟把门踢得当当响,眼睛贴进门缝,恨不得冲出去。实在没办法,只好乖乖地盼着母亲早点出门买菜或去挑水。母亲买菜通常会牵着我和弟弟,但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买完菜,倘若我们耍赖不肯走,母亲就买两个糖糕塞住我们的嘴。还有挑水时的机会,那时候我们全街的人都吃河水,虽然浑了点,母亲会把挑回来的一大缸水放两块明矾,用擀面杖搅动几下,水一下子就清了起来。每次我和弟弟就绕着盛水的缸,不渴也要舀上一瓢,希望水早点用完,有时候恨不得把缸底钻个洞,那样母亲就会穿过集市去挑水,我们跟着母亲就有机会多瞧一眼集市上的热闹。

玩杂耍的人,就是这样进入我的视线。那时耍猴的、顶碗的、套圈圈的、玩皮影的、算卦的等都从水路来,当晨光穿过芦苇又照进河中央的时候,摆渡的人用他那两头尖尖的小木船,船上载着七八个人,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货篮,船头上放得满满的。这些人一般会在一个地方演上好几天,他们收入不高,极少有人住店,而是选择愿意收留的人家,借住或是回馈表演,大多数人家是不会拒绝的。

我家的房子虽是土砖,却有两处,被街道隔开着,一部分在街东,一部分在街西,我们住西边的西厢房,东厢房是姥姥姥爷留下的,虽也是靠街的位置,但街上的老人们都说姥姥姥爷去世的时候只是被裹上席子放在家里,没埋,所以那个房子常常闹鬼,一直没人住,成了牛羊圈和放柴的地方。

有一年,立冬后,一个玩皮影的人在东厢房里住了两天,据说是晚上偷偷溜进去,第二天天没亮之前悄悄离开,邻居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摊着手说,其实可以多住的。

耍猴人是怎么住进去的,我真不知道。他把他又丑又瘦的两只猴拴在我家院外面那棵榆树上,让我和弟弟激动得找不到方向,拿着棍子就去逗猴子时,耍猴人就坐在随行的一个破旧箱子上,就着蒜头,啃着馒头,不言语。父亲让我们给耍猴人拿条凳子,再给他端碗面条,耍猴人非要把那根给猴子表演吃的香蕉给我,父亲不让。晚饭后,耍猴人心满意足地敲着他的小锣让猴子给我和弟弟表演,邻居们的孩子闻声赶来,羡慕的眼神,让我和弟弟一下子赚足了面子,仿佛那个耍猴的人,就是我们家的一样。

耍猴人住进来的那几天,父亲刚好很闲,晚上没事就坐一块聊天。他比父亲大,竟叫父亲大哥,父亲叫他兄弟,耍猴人拿出烟卷,父亲抽出自己的烟,他们相互推让,又相互感谢。耍猴人住了半个月,他们就聊了半个月,仿若是曾经的老熟人一样,聊故乡,聊自己,还聊父亲喜欢的坠子戏。

第二年耍猴人又来的时候,父亲已调往外地,母亲说那间柴房依然空着,耍猴人又住了几天,走得时候,给父亲留了一包烟,给我和弟弟留了一包玉米软糖,那两只难看的猴子在他的指引下,非常正式地给我们敬了个礼。

父亲回来的时候,拿着烟,看了很久,竟沉默不语。其实,我一直不知为什么,在这条街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父亲,也被列为为数不多的几个外乡人之一,每当他端着书本往学校挺进时,总有一些人,当着我和弟弟的面,指着父亲说:“瞧,那个“侉子”又在学猴跑。”对,他们叫父亲“侉子”,而不是老师。

还是说坠子戏吧,我觉得来唱坠子戏的人比耍猴的人多很多。父亲每次都说那些人唱得不地道,可每次他又忍不住去听。那时,我对坠子戏一点也不了解,只会看热闹,过不了几分钟就想骂人,太难听了。

坠子戏起源于宿州萧县,大部分以说唱的单口坠子为基础,以奏乐器为"坠子"而得名,用大人的话说,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在我们看来,真是怪腔怪调。

从事坠子戏表演的人,确实不专业,他们除了是演员,还是地道的农民。一般在冬天来唱的人最多,这时候农村的人都闲了下来,看戏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遇上家里有喜事的人,豪气十足地包上几场,那个热闹劲就不用说了,常常是唱戏的还没吃饭,听戏就就抢占好了位置。父亲说他们都是运河沿岸的的村民,农忙的时候忙,不忙的时候,他们揣着简单的行李,走南撞北,唱戏为生。

父亲常常假借探望亲戚之名带我和弟弟去埇桥,但到了埇桥,他便将我和弟弟扔在姨姥姥家里,转身背影就消失在人群里。父亲曾经在宿州念过大学,每次他来都是和他的同学一起去听埇桥地道的坠子戏。我和弟弟不喜欢坠子戏,讨厌坠子戏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好在埇桥还有马戏可看。

关于埇桥,父亲说:“埇桥,就是一座桥,一座骑在河流上的桥。”我很佩服父亲的语言表达能力,不过后来,我发现这不是父亲的原创。埇,确实是地名,是宿州市的唯一市辖区,也是中国的马戏之乡。

父亲说,其实,隋唐大运河初开之时,还没有宿州这座古城,运河开通之后,形成一个繁忙的水陆码头,为了贯通南北,方便往来,便在河上架起一座桥梁,当时叫“甬桥”。在后来的岁月中,不知道为什么“甬桥”又变成了“埇桥”,随着人口越聚越多,形成埇桥小镇,南北商贾经常在这里云集,小镇也就日益繁华起来。唐肃宗时,埇桥成了非常重要的关口,唐王朝的物资转运皆由此过,朝廷在埇桥设置了盐铁院仓库,这是全国十三个盐铁院之一,是唐代重要的税源地,从而证明了埇桥当时所处的地理位置。

有贸易的地方,当然就有市场,就有商机,就有扎堆的人群,民间的杂耍和马戏应该就是这样进入埇桥的。

埇桥的马戏,在我看来是件宏大的事,可却被父亲说成驯兽的小把戏,他说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那时农村的孩子哪有多少进动物园的,能见到狮、虎、熊、象等动物,多稀奇的事,那可是比过年还高兴。虽然父亲强调那些动物又瘦又脏又丑,根本没啥好看的,我们却不以为然。

运河被我固定了范围圈定在埇桥这一段,就是我们看马戏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三年级。那时,待我最亲的姨姥姥,就住在埇桥,紧靠运河边,我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姨姥姥家东面的运河,所以我以为运河,就只能是埇桥边上的那条运河,别的地方河流都不能称为运河。

姨姥爷的一个远房亲戚是渔民,一家七口人一年到头都窝在一艘破旧的船舱里,靠打渔为生。姨姥爷姨姥姥因为都要去柴油机场上班,就常常把我和弟弟丢到亲戚的渔船上,我们是求之不得,渔家的两个孩子刚好和我们差不多大,虽然有些腼腆,但很友善良,喜欢带着我们捕鱼和捉鸟,通常一耍就是一天,中午的时候还能吃到鲜美的鱼虾之类。

那时运河比现在要繁忙很多,运输和捕鱼的船只来来往往,成群的水鸟在芦苇丛飞来飞去。严格意义上说,那是第一次看运河,也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运河。当太阳离开了地面,升到了河面的芦苇荡里,一轮火红的太阳和船,平行地穿穿梭在水面上,粼粼水波变成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是一匹被揉皱了的绿缎,一起一伏向前行。突然,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驾着波浪冲过来,又有一阵马达声驾着波浪又冲过去,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追着远去的帆影,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那时候,我就想知道,这些船到底开向哪里。

傍晚,落日从天下掉进芦苇荡的时候,一湖的风景都披上了金色的外衣,姨姥姥推着自行车,及时出现在岸上,和那些挑水的女人、收网的渔夫、归笼的渔船一起,还有一些眺望的鸬鹚,变成了一幅油画。河面上那泥金一样的霞光和船舱里冒着的缕缕炊烟,我们和渔家的孩子假装还有很多话没说完,假装欣赏着西天的斜阳,看翩跹的水鸟划破水纹,看鱼跳跃着躲鸬鹚的眼睛,直接姨姥姥奔过不,把我们塞进自行车的前后坐上。

时光荏苒,如今,埇桥段的运河很多成了遗址,遗址上又长出了不同的建筑物,曾经去了几次竟然也没有发现,如果没有那些标注的碑文,没人知道曾经的运河就从这里经过。

前几年再去宿州与同学相聚的时候发现,埇桥段运河存留的部分被打造成具有历史韵味且又与自然共生的航运中心,风景还是运河的风景,但记忆之外,生长着另一种繁华。

没想到,多年之后,我竟以这样的方式与运河再次相遇。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这是我第一次到沧州,第一次知道运河从沧州穿城而过,第一次知道,以杂技闻名的吴桥,竟然处于运河在沧州境内由南到北流入的第一县的位置上。

那天晚上,一行人乘着游船在沧州市中心城区十几公里的运河之上徐徐前行,两岸的霓虹在水中舞动,淡淡的茶香在船舱里弥漫,我看到古老的运河水,穿过时空隧道,从邗沟出发而来,越过沧州的古楼,越过吴桥的杂技,越过一段段密密麻麻的日子,盈盈而来。

看着岸边文化园区人流涌动,彩虹桥下波光潋滟,听着沧州的文友正在说吴桥杂技走向世界的事情,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对运河的记忆,一直停留在杂耍人和父亲的背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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