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奶奶

      王秀文

姑奶奶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生于1916年，卒于1996年，享年80岁。她的家离我家大约有十多里地，隔着一座山，小时候过年过节就去看望姑奶奶，她是一个小脚女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档案里就是王氏，外表看来就是柔弱的平凡的女人，谁也不会相信，她经历了常人所无法承受的悲欢离合，见证了国家从战乱走向繁荣的过程，她一生经历的苦难、幸福，就是我们众多老百姓命运的缩影。

        姑奶奶是爸爸唯一的亲人，姑奶奶临走的时候，最大的愿望是要见见他的侄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父母收到电报之后，立即从肥城赶到临朐石家河村，这时姑奶奶已经意识不清，父亲伏在炕前轻轻的唤一声“姑，亲姑”，姑奶奶睁睁眼睛，看了看侄子，紧紧的握着侄子的手，安祥的闭上了眼睛，守在一旁的她的儿孙无不为这一幕留下了泪水，老人在生命弥留之际，人世间牵挂的是她唯一的侄子。

                  一  

   姑奶奶出生在临朐沂蒙山腹地的石家峪村，长我的爷爷四岁。当时我们王家家境富裕，祖辈勤劳节俭，善良纯朴，讲究忠义孝悌，凭借自已省吃俭用，置办了几亩地，盖起了四合院，过起了殷实日子，王家的当家人冯氏，也就是姑奶奶的母亲，性格刚强，对子女要求严厉，三纲五常是立家之本。姑奶奶有两个弟弟，我的爷爷是她的小弟，自幼对他疼爱有加。在姑奶奶16岁的时候，经人介绍嫁给了离家20多里地的韩家，虽然是媒妁之言，但是姑奶奶对这个婆家还是十分满意，婆家虽不富裕，可有几亩山地，还有一头牛，尤其是丈夫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还进过学堂，念过几年书。小两口分家过日子，起早贪黑，男耕女织，随后添丁一个男孩。     

   一阵激烈的枪响之后，村庄、田野陷入了平静。但是王家的煤油灯彻夜亮着，一家人在等我的爷爷，尤其是我年轻的奶奶哄着不谙世事的父亲，抱着还在吃奶的姑姑，期盼着丈夫的安全归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爷爷杳无音信，这时我的姑奶奶听说后，立马回到娘家四处打听弟弟的下落，她和我的奶奶冒着危险，在山上寻找，果然在后山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血肉模糊，已经腐烂，但从衣服上辨认，这就是失踪的爷爷。两个年轻的女人顿觉天塌地陷，无奈尸体就在鬼子炮楼附近，无法运送和掩埋，两人忍着巨大的悲痛，回家和父母说没有找到，并安慰老人也许跟着八路军走了。但是奶奶失去丈夫的痛苦，没有逃过公公和婆母的眼睛，他们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是日本人杀害了自己的亲人，一天不赶走日本鬼子，一天我们就没有安生的日子，从此仇恨的种子，在我们纯朴善良的祖辈身上扎下了根，我们一家积极支持抗战，不论是八路军还是国民党以及杂牌军，只要打鬼子，就慷慨出钱捐物，积极参与抓汉奸、打据点等一系列活动，并腾出房子给路过的八路军住。

     1943年共产党在临朐建立政权，并进行土改。根据政策，王家被划为富农成分，祖辈积攒下来土地、财产、房屋被分给了贫困人家，我的太奶奶性格刚烈，对于当时政策理解不透，当工作组一走，我的太奶奶便迈着小脚，挨家去要回自己的东西，她认为，这是我们辛辛苦苦劳动所得，我们没有抢，没有夺，没有剥削别人啊。不想就这一举动，给王家带来了灭顶之灾，当时被定为反攻倒算，性质恶劣，太爷爷太奶奶被拘捕关押，太爷爷不久死于狱中，太奶奶被公开枪决，太奶奶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因为不懂政策，而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太奶奶临死之前，彻夜嚎叫，她意识到自己错了，但是已经无人听她申诉了。嚎叫过后，她扯乱头发，四处撞墙，声嘶力竭的哀求要见见她唯一的孙子，这个期间，她的儿媳已经改嫁，一岁多的孙女不幸夭折，唯一还活着的是自己的血肉至亲孙子，她不害怕死亡，她是牵挂啊，自己死了 ，孙子还能活吗，她后悔儿媳改嫁的时候，没有叫儿媳带走，这是王家的血脉啊，还要传宗接代，但是这个愿望太奶奶没有实现。面对着这残酷的事实，我的姑奶奶泪水已经哭干，她无力掩埋尸体。死者去矣，但谁能体会到我姑奶奶一个个亲人去世的痛苦呢?

            二            　

  共产党有序的土改运动，不乏被混进政权组织的投机分子所利用，从而出现了家族式的斗争和报复。外边太奶奶刚刚被镇压，家里便开始清算分浮财，王家四合院被分，只留下了无人居住的东屋，家里的粮食、家具都被抬到了院子里，进行分发。面对这种情况，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惊恐的躲在一边，他就是我的父亲，他还不知道奶奶已经回不来了，他不知道从此他成了孤儿，他不知道从此他没有安身立命之处，当看到有人把屋里一床棉被拿走的时候，这个不言不语的男孩突然冲了过去，试图夺回自己的东西，这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抬起一脚把孩子踢了出去，并叫到“地主羔子，要斩草除根！”住手！“”当这人还想对男孩进行殴打时，一位从战场负伤回来的共产党员，大吼一声，一手把孩子从地上拉起，气愤的说道“斗地主，分田地，我们党有政策，孩子是无辜的，难道你忘记了，你母亲有病的时候谁帮的你，你忘了咱村的学堂用得谁家房子?，你忘了八路军来咱村吃住在谁家?”，在那种环境下，这位德高望重的革命功臣仗义执言，不仅救下了这个孩子，而且也阻止了土改运动扩大化斗争。

      男孩跑到角落里，蹲在地上偷偷的啼哭，他听到有人说，这家就只有这个独苗了，也乖可怜的。他再一次想跑过去夺回那床小薄被，因为那是自己的娘留下来的，是给小妹妹盖的，上面有娘的味道，有妹妹的味道，晚上睡觉的时候搂着薄被他就不害怕了，想娘了，他就抱着被子，娘已经有了新的家，嫁到了20多里的地方，前几天娘来看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他哭，当娘要走的时候，他赤着脚丫哭喊着追出了几里地，娘一步一回头啊，难舍自己的骨肉，不是为娘无情，但是没有办法啊，这里不放，那边不要。

       天黑了，家里的小狗围着他转，他已经一天找不到东西吃了，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喊他，“姑姑，是姑姑”，他扑倒在姑姑的怀里。姑姑找到村里干部要求带走孩子，由自己抚养，那位革命功臣痛快的答应了，并承诺家里的三间东屋给他留着。就这样在父亲最无助的时候，姑奶奶把父亲接到了自己家里。姑奶奶的公公已经去世，婆婆非常爽快的说“放心，只要有我们吃的就有孩子吃的”，在姑姑家里，没有了恐怖，没有欺负，他天天和小一岁的表弟玩耍，逐步活泼起来了。好景不长，有一天姑姑突然抱着他哭了起来，他一阵害怕，担心又有什么灾难降临，果不其然，原来村干部听说村里收养了一个反革命羔子，便要求立即送回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谁敢违令呢。就这样姑奶奶无奈的把侄儿送回了石家峪村。念及我们的祖辈为人善良，安分守己，经常资助村里穷苦人家，经过协商，不到十岁的孩子被本族无儿无女的老奶奶收养。

                    三

　日本人实行杀光、烧光、抢光“三光”政策，给山东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面对敌人的血腥屠杀，临朐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不屈不挠，英勇斗争，抗日烽火风起云涌，1939年在姑奶奶的支持下，姑爷爷满腔热血，积极报名参加了八路军，投身到了抗日战争的洪流之中。姑爷爷韩氏，血气方刚，作战英勇，加之有点文化，很快提升为营级干部，这期间姑爷爷还给家里写信，寄来了一张身着戎装的照片。姑爷爷参军后的几个月，姑奶奶生下一男孩，就这样姑奶奶抚育孩子，赡养老人，默默无闻的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但她时刻牵挂着自己当兵的丈夫，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偷偷拿出丈夫的照片，给心爱的人儿祈求平安，姑奶奶没有文化，但她知道日本鬼子一天不赶走，我们就过不上好日子，她不懂军官是什么，她知道丈夫是打鬼子的，光荣。望着襁褓中的儿子，她时常想，日本鬼子打走了，孩子这一代人就不用担惊受怕了，她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期盼着打败鬼子，丈夫快快回来。

      1942年的一天，姑奶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政府告知，我的姑爷爷在沂水对崮山战斗中光荣牺牲，听到噩耗，公爹口吐鲜血，倒在床上。姑奶奶忍着悲痛，迈着小脚，一路走，一路哭，来到了距家50多里地的对崮峪村，地方领导热情接待了姑奶奶，介绍了战斗情况和姑爷爷的英雄壮举，领着姑奶奶看了姑爷爷的墓地，姑爷爷的坟前插着一个木牌，写着姑爷爷的名字，姑奶奶顿时昏厥在地，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难以想象，临走的时候，领导把姑爷爷的遗物交给了奶奶。

       就这样我的姑奶奶在二十多岁便失去自己的丈夫，回家不久，公爹悲痛交加，也撒手人寰。姑奶奶也是日夜思念亲人，在族人的帮助下，她给姑爷爷建起了衣冠冢，以寄托哀思。面对残酷的事实，坚强的姑奶奶深知今后的日子还要过，不论吃多大苦，受多大难，也要抚养好丈夫没见过面的儿子，赡养好丈夫的母亲，叫九泉之下的丈夫安心。

         一晃几个年头过去了，孩子七八岁了，婆婆也老了，经常生病，姑奶奶似乎再也没有力气苦撑这个家了，她几次想自杀，随丈夫而去，但是她惦记自己的侄子，侄子寄人篱下，如果自己走了，世上他再也没有亲人了，放不下自己的儿子和年迈的婆母，每当生活绝望的时候，她都是跑到姑爷爷的坟头哭上半天。

         这时许多乡邻看到姑奶奶艰难的生活，也劝说姑奶奶改嫁走人，说现在共产党领导了，嫁个好人家，不能这样守寡了，婆婆也劝说找个人吧，你还年轻。说实话，我善良的姑奶奶不是没有这个念头，不少条件优越的人家也托人说媒，有的不要孩子，有的不答应入赘。姑奶奶心动过，犹豫过，但是她时刻牢记一条，自己的男人是抗日牺牲的，孩子是烈士遗孤，老人是烈士的亲人，我即使改嫁也要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男人，因此她放弃了很多机会。一日，石家河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共产党员，村干部，托人找上门来，姑奶奶看对方条件不错，就是年龄大了些，答应嫁过去，随后姑奶奶提出的条件，令人不敢相信，她的条件就是死的活的都带着，死的就是对前夫要迁坟，这是姑奶奶的精神寄托，是孩子的爹，我不能撇下他，活的就是要带婆母孩子一家三口嫁过去，你要接受我，就必须接受这些。这个男人，我后来的姑爷爷深深被姑奶奶的高尚情义所感动，他相信这样的女人，世界上不好找，他一定要和她一起尽到赡养老人、抚养孩子的责任，我的后姑爷爷二话没说，紧紧的把孩子抱在了怀里，跪倒在姑奶奶的婆母面前，含泪喊了声“娘！”

         姑奶奶带着婆母改嫁，一时在家乡周围传为美谈。姑爷爷把老人当做亲娘，视孩子为己出，外人真看不出，这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婆母六十多岁，无疾而终。儿子改姓杨，娶妻生子，姑爷爷、姑奶奶相伴半个世纪，相继去世，现在姑奶奶的后人家丁兴旺，香火旺盛，传承着姑奶奶大爱大义的优秀品德。

                     四

解放后，我的姑奶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尽管日子过的还不富裕，但是没有了战争，没有了灾难，姑奶奶很知足。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辆越野吉普车开到了家门口，车上下来两名军官，声称要找韩xx长的亲眷，姑奶奶被这突然造访的客人惊得不知所措，多少年了，日子平静了，这是怎么了?来人一名是军官，一名是司机，进屋入座后，他们详细询问了家庭情况、生活情况，眼睛盯着姑奶奶，脸上流露悲伤的神情，最后姑奶奶陪同去看了看姑爷爷的衣冠冢，两名军官对视笑了一下，这不经意的微笑打破了姑奶奶平静的心，心中涌起一阵波澜，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浑身都在激烈的颤抖，她不敢信，她强忍着泪水，在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她告诉来客，我们现在生活的很好，丈夫非常疼爱自己和孩子，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来人欲言又止，深深的向姑奶奶鞠了一躬，道一声“保重！”转身上车疾速而去。

      事后通过各种渠道了解，那天的来人，就是姑奶奶的前夫，他没有牺牲，史料记载，在沂水对崮山战斗中，有14名八路军战士，弹尽粮绝，面对凶恶的敌人，他们跳入悬崖，有6名牺牲，8名得救，牺牲的同志，面目皆非，加上姑爷爷没有归队，误认为跳崖牺牲的就有姑爷爷，其实不然，姑爷爷被当地老百姓救起，没有牺牲，伤口痊愈后，又找到了部队。还有一个版本就是姑爷爷带领几名战士在执行任务时，被敌人包围，一名班长挺身而出，阻击敌人，掩护姑爷爷撤退，为了吸引敌人，这名同志冒充姑爷爷，最后壮烈牺牲，当地共产党政权也就把这名同志当成姑爷爷，进行了安葬。由于特殊年代，姑奶奶改嫁，从此就失去了联系。以后据说是师级干部，后专业在西安市任职，有自己幸福的一家人。那次回来不久，发生了文化大革命，这个姑爷爷最后怎么样，无从考究。

        这次姑爷爷来访无疑是了却自己的心愿，想和妻儿相见相认，开始他怕自己来的太突然，便以单位领导身份了解情况，他深深被姑奶奶携老带幼改嫁的义举所震撼，几次想道出自己的身份，但还是表现的平静 沉稳。在自己的坟前他有激动，有悲伤，也有安慰，多少烈士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而牺牲，他心底里感激妻子对自己情意，脸上不经意的流露出一丝笑意。当他听到妻子反复重复现在生活的很好，他明白了，如果相认，必定打破妻子的生活安宁。他希望他深爱的人幸福，他知道几十年妻子没有忘记他，他知道自己的出现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后果。

他走了，也许一个心愿了结了。

姑奶奶不知道怎么送走的客人，一切似乎都在梦里，面对家人以及邻里相亲的关心询问。她一直说，是丈夫生前的领导来探望。其实姑奶奶心里明白，那一丝微笑她多么熟悉啊，是梦中经常出现的啊，那眼神是永远忘不掉的，尽管相貌已经改变，声音已经改变，但是刻骨铭心的思念，岁月岂能抹掉啊，她多么想一下子扑在他怀里，问他一句“你真的没死?你还活着?你还记得我们?你想我吗?”，她说不出口，想不起词，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努力提醒自己 ，他活着就好，知道他活着，心就放下了 。她告诉他家里的情况，是提醒他放心吧，岁月无情，承认现实吧。

   以后好多人埋怨她，傻了， 怎么不相认，兴许能改变命运，能带您娘们走 ，她说我走了老杨怎么办，老杨给我的婆婆送终，把我的儿子抚养成人，这恩怎么报答?她对人是这样解释的，当时脑子糊涂了，没好意思相认，好像一个小学生犯了错误。

   其实不然，我姑奶奶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姑奶奶一生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心里全是别人，在这件事上，她不想伤害自己的现任丈夫。

        姑奶奶晚年很少提起这件事，说起那次相见，不遗憾，不后悔，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她埋藏在心中的爱 ，谁能体会的了。1996年冬天，我的姑奶奶安详的闭上了眼睛，我的母亲和姑奶奶的孙女在给老人换寿衣的时候，突然一张照片掉了出来，孙女忙不迭的递给了我的母亲，照片上的人，英俊威武，身着戎装，军官的模样。这就是我的姑爷爷，怎么处理这张照片，孙女望着我的母亲，一瞬间母亲毫不犹豫的说，放在口袋里，一起带走吧。我的姑奶奶日夜操劳，不可能天天把照片放在身上，一定是临终前她想带走照片，生前没能在一起，来世但愿再做夫妻，可见感情多么的真挚，这种爱情可谓感天动地，但愿在天堂里姑奶奶拿着这张照片，能和亲人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