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东岸、连云山中段云顶山,浓缩了连云山的精华,蔚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白云,大大小小的山峰婀娜多姿,若干溪流自山腰蜿蜒向东,给云顶山充注了无限生机。在起伏的山脊上、挨近白云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主人取名云顶山墅。
晨曦初露的时候,几头健壮的黄牛从没有关门的牛栏里、随着脖颈上铁铃粗糙的声响,迈着沉稳的步伐自由地向山峰的树林中走去;接着,一群黑色的山羊,也从它们居住的房子里挤出来,脖子上的铜铃发出比黄牛清脆得多的声音。它们比黄牛活跃,出门后,有的奔跑,有的不紧不慢迈着碎步,从主人家门前的地坪绕过去,进入屋后的山林,阵阵清脆的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增添了无限生机。那些被宠着的鸡呀、鸭呀、鹅呀,难得搭理早起出门的牛羊们,不声不响地挤在笼子门口张望。三只半大的狗呀,一会儿跑到牛的旁边小声嘀咕,一会儿赶到羊群前叫几声,好像替主人交代它们一些事情,真的是操碎了狗心。
牛羊们出去不久,东方发白的时候,云顶山墅的一家人先后起床了:父亲、母亲、一个女儿和一个男孩两个孩子,外甥和孙子都由女婿和媳妇分别带到城里读书去了。他们从台阶上搬下椅子,坐到地坪边上刷牙、洗脸、梳头,喝温开水,互相简要地交流昨天所办的事情、今天准备进行的工作。
妻子同辉走进厨房点燃柴火开始做早餐,炊烟从烟窗口喷向天空,形成一根烟柱,在半空中慢慢散开,消失在云顶山山间。父亲来到昨天施工的花坛,看看有哪些做得不够好,记在心里,等早餐后再来修整、继续施工。女儿丹霞打开笼子,鸡们一窝蜂似地奔涌而出,有的扑打着翅膀,好像晚上被拘束得太紧,现在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有的引颈高歌,表示它出笼后的自由和快乐。鸭、鹅们也不甘落后,发出沙哑的声音,扇动着翅膀,相互追逐着往地坪中间来散步,一摇一摆地走着,像极了大腹便便的大佬。小狗们又忙开了,围着鸡鸭鹅们转悠,不时突然跳起,吓得鸡鸭鹅们扑腾飞舞,咯咯咯、嘎嘎嘎、嘎—啊嘎—啊,好一阵惊叫。它们却悠然自得地坐到一旁挠着脸,好像这惊叫与它们没有一点关系。
父亲是这一家四口的主人,他见儿子合富在捣鼓他心爱的江淮好运轻卡,过去帮他擦掉车头上的泥污,打开车盖,将水箱加满水。车子停靠的地方正是地坪边的大樟树旁边。樟树的枝叶遮天盖日,下雨时,雨滴许久不能掉到地上,周围的水在流淌了,树底下才有一层轻微的湿润。
这株大樟树下,摆放了一套石头茶几,是主人与乡亲们交流的地方。
主人名叫义红,比周围乡亲们的父亲年龄小,因此,乡亲们叫他义红老叔。
义红老叔在大樟树下先后接待了云顶山的乡亲们,并且尽可能把他们安置得周到。可以说,大家垂头丧气而来,兴高采烈而归。
那是三年新冠疫情解封后的一天清晨,天才微亮,云顶山的解放大哥来到云顶山墅的大樟树下,几个平整的小石头中间摆放一个大石头,解放大哥和义红老叔相对坐在小石头上。大石头上放着妻子同辉送来的云顶山茶,热气腾腾的茶水雾带着清香慢慢地钻进两人的鼻子,吸一口,神清气爽,舒服极了。
解放大哥原来在部队服役十多年,复员的时候刚好碰上政策开放,他没有扛几天锄头,就办了一个服装厂。30多年来滚雪球似的发展,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服装企业了。一家人也都操持在工厂。前年因产品滞销、资金链断裂突然停工,70多岁的人虽然神清气爽,但眉宇间透出几分失落、几分不甘。
“义红,我们合伙搞吧!征一百庙地,办成上规模上档次的休闲企业。”解放大哥一脸希望,两只大眼看着义红老叔,似乎要从义红眼中掏出新的发财方案。
“不,自己搞自己的吧。不要上规模,只要上档次。”义红老叔微笑着说。
“为什么?你怕钱扎手。”解放大哥满脸不解。
“钱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咱们山沟里原来外出搞了点名堂的、没发得财的,大都回来了。大家都要搞碗饭吃。独家垄断,对不起乡亲们。”义红老叔说得言辞恳切,好像就已经夺了乡亲们的饭碗。
“我也不是不替乡亲们着想,可以股份制呀。大家都拉来入伙,到时分红。咱们来带领大家一起发财。”解放大哥也是一脸诚恳。
“我认为没有必要办大规模。可以统一规划统一方案,形成一个协会,大家共同努力,合作共赢。”义红老叔坚持说。解放大哥想了想,觉得义红说有道理,不再坚持。转而问:“义红,你说我搞休闲山庄的话,取个什么名字好。”
“‘解放山庄’”吧。义红老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解放大哥很是兴奋,连忙说:“好,好,这个名字有寓意。我1949年出生,爸妈给我取名解放。政策开放,我第一个办厂,思想解放。现在转型,我再次解放。”说完,他又说:“不过,这次,我思想解放还要搭帮你把关。不上规模,只上档次!”
义红老叔嘴角微张,眼含笑意,在解放大哥茶杯里斟满茶水,轻声说:“别这么说,你能接受我的意见,我已经很高兴了。说明您真的是思想解放。”
两人举起茶杯,慢慢地饮着。山间又安静下来,只听得云顶山的溪水叮当叮当流淌声。两年来,乡亲们在义红老叔的带领和帮助下,将叮当的小溪水变为了创造财富的渠道,办起了多家农庄,生意都不错。解放大哥突然轻声说:“人啊,就要像这连云山的溪水,不断向前才能流向湘江进入洞庭涌入长江。”
义红大叔点点头,表示赞同。
解放大哥刚走,在二楼梳妆的女儿丹霞来到大樟树下,她问:“爸爸,解放伯伯住在咱们山沟的前头,我们在沟尾,中间还有那么多伯伯的山庄,你让他也跟着办山庄,生意都被他们拦着,等到我们,只能检些剩下的零星客人。”
义红老叔笑眯眯地说:“丹啊,你知道解放伯伯家欠了银行贷款吗?不容易啊!”女儿有点不高兴地说:“爸,我们也还欠了啊!怎么不想想自己呀。”
义红老叔前几年在外面开竹器加工厂,尽管赚钱不是很多,但也没有亏欠,还略有存款。这几年,好几个不太顺利的乡亲找他借钱,借出去后又不能及时回收。资金周转困难,只好找银行贷款。刚刚贷到手,有一个乡亲因欠款被抓,家里为了救人,找到义红老叔。义红老叔一咬牙,把贷款分了一部分救人。自己厂子缺少资金周转,只好停产。贷款现在还欠着银行的。
义红想到这,仍然微笑着说:“丹啊,你解放伯伯城里的房子都被法拍了啊,知道吗?他家到这个地步了,怪可怜的。回来开个农庄,找点生计养活一家人啊!我们虽然也欠了点钱,但财产还在呀!是不是!”
丹霞说:“解放伯伯城里房产被法拍了?”义红点点头。女儿哀叹一声,到里面收拾去了。现在是溯溪淡季,要赶快把室内、室外的环境都清理打扫、调整。
义红老叔刚想起身去完成花坛昨天还没有做完的工作,跃进老哥在百米开外叫他了。他回到大樟树下,老婆辉立即送来了云顶茶。没有过多的寒暄,跃进老哥直接进入了话题:“义红呀,你是脑子灵泛,人脉也广,又肯帮忙,乡亲们搭帮你。去年我的跃进农庄没赚到多少钱,你有什么办法吗?”
几年前,义红老叔竹器厂歇业后,他想到家乡云顶山溪流水清水盛,又有好几个水坑,是个玩水的好地方。便请来了许多朋友来玩水,一下子周边县城、长沙市区想玩水的人都来到这里溯溪、跳水。义红带头建起了农庄,收入不错。
义红老叔知道,跃进老哥的农庄没有赚到钱,与他们服务质量有很大的关系。他们自己不会做菜,又不愿意请人,更不愿意去学习烹调技术,认为都是花了空钱。顾客不是吃不好,而是吃不下。跃进老哥年纪不是很大,却接受不了意见。义红老叔听到跃进老哥的请求,他想出一个唯一的办法,仍然微笑着说:“老哥呀,你既然问我,想必你会听。这样吧,你们夫妻带着儿子儿媳到我这来住十天半月,我叫我家的厨师提前上班,带你们学习做菜。如何。”
跃进老哥喜笑颜开,说:“这样不好吧,麻烦你家那么大,怎么好意思呀。”义红老叔叫来老婆、儿子女儿,告诉他们要跃进老哥一家来学习厨艺。老婆说:“那我收拾南边的几间房给他们住,通透舒服些。”说完就往楼上去了。女儿说:“跃进伯伯,叫你女儿小素一起来吧。”
“你们很久没有见面了,让她来一趟也好。”跃进老哥说。
“那也是,你们生意好的时候,让她来帮你们呀,省得去请人。”丹霞说。
跃进老哥感激地点点头,准备回去。同富招呼跃进伯伯坐自己车子一起走。
义红和了些水泥,来到花坛中,将喷水的石山加高。太阳已经升到云顶山小半腰了。他想抓紧完善花坛,因为周围的水池还需要些工夫。
“义红兄弟,忙啊。”义红老叔抬头一看,是三线兄弟带着妻子来了。三线与自己同是60年代的人。他们夫妇会做一手好农活。人家田里亩产只有六七百斤,他们最少可产千斤,而且很少用农药,成本比别人低。更值得称道的是生产出来的稻谷籽粒饱满,碾出的大米光泽鲜亮,煮成的饭更是香糯可口。前些年因山沟里没有项目,赚不到钱,他们就到塅里租田办了个农场,专门种植水稻。去年,修建高速公路,他们租的那些稻田大多数被征收,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稻田,让儿子儿媳在支撑。听说家乡农庄办得起火,他们想回来办农庄。
义红领着他们在大樟树下的石茶几前坐下,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的亮光,有的从他们脸上划过,造成了一张花脸。
“义红,我从山沟外一直到你这,乡亲们办了不少农庄。如果我再办一个,虽然也不会因为我办就多了一个。但是,我觉得竞争太大,没有必要。你说是不。”三线兄弟望着对面的义红,等待他的回答。义红老叔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说:“你这个想法很对。你回来是不是干做你的老本行,种田。”
“种田?种田只能办农场,种个几亩田是赚不了钱的。”三线兄弟疑惑地看着。义红接着说:“嗯,我们云顶山沟共有良田500多亩,除去已经栽种水果等经济作物的,大约还有300亩。乡亲们有的早已抛荒,在耕种的近年也开始抛荒,大家又从外面籴米回来。我估算过,这么多农庄,一天至少消耗大米50千克,一个月消耗就是1500千克,5月和9月半旺季不算在内,旺季6、7、8三个月,你算算,需要多少千克大米?你种的大米一直是最好的,大家都来买,你一年收入不亚于一个农庄啊!主要是你呢轻车熟路,大家呢吃上了放心大米。”
义红老叔一番话,三线兄弟听得连连点头。三线的老婆说:“义红老叔说得没错,与其跟大家挤在一条道上,赚不到多少钱,不如发挥我们自己特长,弥补咱们云顶山沟的不足。我们就这样办吧!”
三线兄弟拉着老婆高兴地起身回去。
傍晚,夜幕即将笼罩云顶山的时候,鸡鸭鹅们懒懒散散、陆陆续续地回到它们的小屋笼中。三只小狗又开始操心,把鸡鸭鹅送到小屋门口,等主人关上小门才离开。接着又跑着赶到先后归来的牛羊那里亲热招呼。突然,它们争先恐后地朝屋前看不见什么的地方狂奔,似乎看看谁跑得最快。
十多分钟后,哼着沉重声音的江淮好运轻卡载着崭新的沙发,在地坪中停下。跳下来的是合富的岳父芓思。跑前跑后的小狗们一拥而上,将他包围其中,迈不开步。合富将小狗们赶走,把老丈人领进屋内。
晚上的云顶山沟,宁静得出奇。只有偶尔的落叶声。大厅内,刚买回的沙发茶几上,摆放着几样水果和副食品,宾主愉快地畅谈见闻。合富岳父芓思话锋一转:“亲家、亲家母、丹霞妹子,有一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不知如何。”
合富拿出手机,把声音调到最低,低着头一个劲地刷视频。丹霞望着合富的岳父,又看看父亲和母亲。她很想听听商量什么事情。
芓思挂满微笑着说:“这两年,你们云顶山沟逆袭啊。听说都是亲家一手带起来的,不错不错。不知亲家能否帮我也想点办法,谋门赚钱路子。”
义红大叔一听,乐呵呵地说:“亲家,根据我的观察,我们云顶山沟最需要一个蔬菜农场,用传统方法栽种,供应我们山沟里的农庄,一年赚个十把万应该不成问题。”说完,义红督征求意见的目光望着亲家芓思。
“嘿嘿,嘿嘿,蔬菜农场,想法是不错。就是太累啊,我们可能吃不消。”说完,他又看了看女婿合富,望了望亲家一家。慢慢地说:“能不能想个轻松点的办法啊!亲家,拜托啦!我晓得你是最会想办法的。”
义红老叔笑容有些收敛,挠了挠头皮,说:“轻松一点的事有,您可能年纪大了吃不消哦。合富小舅子夫妇一起来,可能做得。你看如何。”
“是吗?那是什么事啊?”芓思试探着问。
“来玩水的不方便带手机拍照,又想留点精彩瞬间回去。可以在几个水坑处帮他们拍摄跳水、几处陡峭的山沟处拍摄溯溪,一张10元,20元3张,估算一天下来几百元不成问题,万元一月也不是不可能。怎么样?”
芓思脸上难看起来,他以为是什么轻松容易赚钱的好办法,原来是拍照。那个活根本不轻松,要及时抓拍,地方危险……
“亲家,我有一个办法,如果你同意,我们合伙来做,一天赚个万把元很轻松。你还银行贷款也是年内的事。”芓思又看了看旁边玩手机的女婿,他多么想合富赶快接过话,做好他父亲的工作。他用肘碰了下合富,合富朝另一边移了移,与岳父隔开一定距离。
丹霞妹子一听亲家说有那么赚钱的方法,眼睛也亮了。妈妈同辉抿着嘴笑了笑,说:“亲家,我知道你那个方法,去年就有人跟我们谈过,合富他爸不同意。”这时,义红老叔心里也感觉到了亲家的那个方法是什么了。他不禁眉头紧锁,往日的微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亲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他希望亲家不要说出来了,免得伤了和气。义红老叔绷紧的脸上装出微笑,说:“亲家,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你说对吧。”
玩手机的合富心不在焉地乱划,低着头只是装个样子。岳父的轻松赚钱方案跟他讲过好多回,他告诉过岳父,父亲不同意的原因。岳父却坚持要来跟父亲商量。丹霞的眼睛也眯起了,她斜视着爸爸,希望这位平常慈爱善良的父亲能心平气和地说服亲家。
亲家母的话说得很清楚,亲家公说得比较含蓄,女婿合富不理不睬,芓思都心知肚明。想到那高额的收入,怎么能轻易放弃呢。他不管不顾,轻轻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亲家,你们云顶山沟6、7、8三个月旺季来溯溪玩水的每天至少有三千人吧。”他看到亲家一家没有一个人回答,感觉有些难堪,巨额利益驱使他坚持说下去:“溯溪的这条山沟两边的山林全部是我们的吧。”
整个溯溪山沟两边的林权证是义红老叔的,与芓思外公毫无关系。他为了说动亲家按他的意思办,特地说成“我们的”。义红老叔一家四口的脸色都凝固了,根本没有人回答,不能搭话呀,他们心里都是一个想法:搭话会发生争吵的,会伤和气,会让人家看笑话。芓思外公继续说:“我们在入口处加一道栏杆,来溯溪玩水的每人收门票10元,一天下来就是三万。比你们办农庄强到哪里去了。而且只要两个人一班,一天四个人,收入巨大,还不要成本。”
“外公,你这个办法好是好,也是赚钱。”合富母亲同辉忍不住了,轻声说:“义红他在外面跑了几十年,生意做了好多,赚钱不多,哪有不想快点多赚一些钱呢。根据他几十年经商经验,他知道,如果收门票的话,来玩水的人肯定会少蛮多。乡亲们也就赚不了多少钱。所以,他一直坚持不肯收门票。”
芓思外公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还想说什么,不甘心啊!特地跑来做工作,却做不通。他刚要张口,义红亲家公站起来说:“外公,我不能这样做哦!”
房间内,一片寂静。三只小狗在旁边睡着了。屋外,偶尔传来牛或羊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