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喜欢,从那方小巷穿过,像是一段衔接这一时空与过往的隧道,静谧中又燃着些烟火气。
小巷两侧都是些破败的老楼,楼下皆有一方小院,院里种着香樟、桂花、枇杷和些不知名的树木。寥寥见着年迈的老人偶会脚步沉缓地进出,像是红砖墙上铺开,叶叶重叠的爬山虎,写满心事,又无处倾诉。
南方的雨,是最贪恋人世的。不需要什么约定,也不听什么预报,它想来,就来了。有时如烟似雾,柔柔的扑在面上,你无论戴帽撑伞,都挡不住它一团迷迭香似的袅娜柔情;有时如泣如诉,一滴两滴叮咚敲着窗户,其余千点万点成了幽远和鸣,直至天明,才渐次退场;有时肆意张狂,顾不得天上还挂着太阳,大颗大颗地碰碎摔在地上,不及躲避,已呼号集结,将你团团围住,你在檐下作出势必与它对峙的态势,这支千军铁骑又眨眼功夫,在无声的号令中,尽数撤去。
无论风雨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袭来,都与这小巷郁郁无言的沉静气质尤为契合,烟雨罩在桂花树上的上横生媚态,夜雨敲击在红砖房上的呢喃低语,暴雨冲刷过青石圆桌后随意铺上的几片树叶,都似一场没有约定的老友会面,来时携着欢喜忧愁,就着清茶淡酒,去时带走一半心事,一半尘埃,不回首,不道别。
唯檐上滴滴答答、深深浅浅坠在廊下的水滴,绵长错落,是拨弦相送。
“你以后,还回来吗?”她苍老如树皮的手握着我,渗着温热。
我拧着眉头,心头是有千万责备。“怎么不回?这是我家啊!”
原来,八十余载风雨从她行经的路途拂过,早已足够洞悉我还未知的行程。
许久,那天喧嚣热闹、兵荒马乱中她的身形面目却愈见清晰。她似并不欢喜,一向精亮的双眼蒙着层雾气,从楼梯颤巍巍的上来,又扶着围栏一步一停缓缓的下去……见我脚不沾地的忙在几处,就远远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心里赌着气,疑心她十几年护着我,心里终归还是把当我外人。虽已疲惫不堪,还是彻夜难眠。她单薄的影子踌躇地投在我的窗上停留许久。
她最爱热闹,平日里谁家母鸡孵了几个小鸡,谁赶早集买了件蓝花衣裳,谁家地里种的萝卜个大个小她都知道,更别说谁家女儿出嫁,谁家儿子升学,哪样她都了如指掌。
那天清晨,她却迟迟没从屋里出来。直到众人吆喝着要出发,她才到我车边来,站在人群的最后头,像一片枯黄的老树叶立在风里。
三四年过去了,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都像是去讨茶喝的客人那样仓促。
我蹲在檐下给她洗衣裳,她一壶壶往盆里加热水;我去她的地里掰两个青绿的大玉米架在炉火上慢慢烤得焦香,她将两颗玉米粒含在嘴里,一脸羡慕的看着我啃了一圈又一圈,愤愤地把嘴里的两颗吐在地上;园子里的樱桃树刚挂果,她就日日在树下巡视,够得着的地方,有两颗才蜕成浅黄色,她就摘了攥在手里,告诉我可以吃了,软的。这样慢悠悠的光阴,是遍寻不见了。
我总在雨天,辗转地想她。因为天晴的时候,她要搬着小木凳去晒太阳,从村东头,晒到村西头,见不着人影。
只有下雨的时候,她憋在屋里,不时朝门外张望,若一时不停,她会急吼吼的叹两声,“这老天,是漏了,是漏了。”我偷笑她坐立不安的模样,她终于安定下来,在火炉边打盹,先是一下一下地轻点头,忽而身子一歪,猛地把自己吓醒,我便和她笑作一团。
到饭点儿的时候,她是尤为退缩的。听说她原是在公社食堂掌过勺的,自有一套绝技在身上。不管是萝卜白菜,改刀切块,起锅烧油,油热下锅,一瓢开水,滚锅一勺盐,起锅装盆,一套功夫行云流水,不容置疑。许是怕这绝学被轻易传承,自我高过炉灶,她就不再崭露做饭的功夫。
于是,我焦心她一个人在炉边打盹,开水煮万物的菜品里盐味儿是轻是重,是不是还能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日日奔走忙碌的光阴里,缓步从那个破败的小巷子走过,湿润静谧的气息萦绕着半开半闭的小木门,枇杷树悄悄开出一朵两朵密密的小花,我站在树下,看着爬山虎舒展着叶片,满满地覆盖着腐朽的泥墙,叶片在阳光下泛着绿油油的光。我知道,她一定,像我念着她那样念着我,倚着这样的念想,无论风雨,都会仔细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