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谁都免不了生活在某个或某些圈子之中,比如同事圈、同学圈、同城圈、同乡圈、同好圈。社会原本就是由不同的圈子组成的,人不可能脱离社会,当然也就脱离不了圈子。圈子既能给人带来快乐,也能给人带来郁闷。
相比较而言,与平民百姓的生活直接相联的几种圈子中,同乡圈、同学圈,要更令人“于心戚戚”些,因为这些个圈子里面,往往装着令人难以割舍的无限乡愁。
从乡村到外出求学、工作,转眼已经二三十年。其间,乡愁一直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孩提时期的玩伴,总是浮现在眼前,一起玩过的一些儿戏,仿佛还在昨天。背井离乡久了,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见到一个同乡人就感到格外亲切,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若所遇到的是发小,那就更令人惊喜不已,非举杯同醉一番不可。
一次,寨子里的几个村干部突然找上门来,说准备向省里要点儿钱买些水管,从某处的山沟里引水进寨,解决饮水困难问题,到目前为止,你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又在省里工作,知道解决这样的困难应该找谁,所以我们就来找你了,拜托你,一定要想办法办好这件事。
了解了几位老乡的来意,我在举杯共饮的同时,已经深切地感到“重任在肩”了。虽然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办这样的事毫无把握,但事已当前,无由推卸了,毕竟,自己是从寨子里走出来的。视寨子里的事为自己的事,这才是老乡应有的姿态,不然,你还算是寨子里的人吗?
肩上有了责任,当然不能马虎。席间我就问他们,你们准备到省里的哪个部门要钱?他们说没想过。我又问,写了要钱的报告吗?你们提出的解决饮水困难的方案,有相关论证材料吗?回答说,什么都没有,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还要搞那么些名堂。人不知,不为过。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准备,我只好和他们一起商量,拟了个关于帮助解决饮水困难的请示,再附上一份引水进村的简要方案,引导他们递到省民委。因为我们全寨子的人都是彝族,从边疆少数民族的角度去请求民委帮助解决困难,应该是说得过去的。我不敢想能要到钱,只希望有个回复,对几个村干部有个交待。请示递上去并带几位老乡游览了大观楼、翠湖和圆通公园之后,他们就回去了。
过了两三个月,事情还真的有回复了。省民委批给了5万块钱,水也接到寨子里来了。一时间,村里人奔走相告,高兴得不得了。
老乡的概念是会延伸的。起初时,老乡只等同于一个自然村的人,即“我们寨子的”,后来,随着人们活动空间的扩大,老乡会随之扩展为同一个村公所的人,后来还会扩展为同一个乡的人,再后来,还会进一步拓展为同一个州市甚至同一个省区的人。这就要看你离开家乡后,究竟向外走了多远,你的活动空间究竟有多大。走得越远,活动空间越大,同乡的范围也就越大。
一天,一个老乡一大早就致电我,说有个急事想见我一面,我在电话里寻问了大概情况后说,没问题,并约请他于当天中午共进午餐。原来,他爱人患病到省城住院,查这查那,CTB超,要求查验的都查验过了,但一个星期过去还没有下文,每天住院的花消不小,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他很是着急,问我能不能帮忙问问情况,以期治疗速度加快些。我劝他不要着急,我问问情况看看。知道他是抽烟人,亲人住院而又远离家乡,举目无亲,不用说,心情肯定是郁闷的。两人对坐,我故作轻松,特意和他多饮了几杯,又拿两条香烟给他,让他聊作解闷之用。也是凑巧,他爱人所住的那个医院,因工作关系我有认识的人,请认识的人“打探情况”后,他爱人立即进入治疗程序,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就出院了。出院之前,他来电说,一定要请我吃顿饭,以示谢意,我说不必了,我也没为你做什么,再说了,乡里乡亲的,用不着客气。
一次出差到石林,接到一个自称是泸西老乡的人来电,说他和小光(我的在家乡务农的侄子)是好哥们儿,处得相不错;知道我来到石林了,又因遇到个难题,一定要我看在老乡的分上,抽空见他一面,以便面陈难事,让我帮忙解决。从泸西跑到石林,就是为了和我见一面,虽然不曾认识,他说是小光的好朋友,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作为老乡,怎能不见,且不说能不能帮上忙。当天下午的工作结束后,晚饭前我约见了他。原来,他在泸西一个企业做工,老板拖欠了他们好几个月的工资,眼看就到年底了,老板仍没有补发的意思,拿不到钱,一家老小的年就不知道如何过了。我安慰他,不要着急,事已遇上,急也无用。我对他说,你回去找一下县工会的人,说明情况,他们会尽力帮助你,我这就给他们打个电话,说明有这么件事,请他们加以关注,如果问题还仍然得不到解决,你再给我来电话。我就在工会系统工作,深知为职工说话办事是工会义不容辞的职责,也是工会组织的第一要务,所以说了那番话。之后,他没有再来电话,想必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还在大学寒窗苦读时,就曾收到一封令人十分难过的信。信是一位同龄老乡、好朋友来的,他在对越自卫还击作战过程中负了伤,当时正住在昆明西山脚下的367医院。周末我去看望他,得知他的伤情,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从前线撤回时,他不幸踩到地雷,负了重伤,右腿高位截肢。他艰难地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件背心,看得出,是用白色棉手套拆下来的线织成的,且出自其爱妻之手,还没怎么舍得穿过,一如方才织成。他十分伤心地对我说,这背心送给你,你和我高矮胖瘦相差无几,穿着正合适,千万不要嫌弃,我已经用不着它了。我强忍心中的悲痛,对他怒吼,你是个懦夫、软蛋?丢了条腿就对生活悲观失望,就想逃避现实,就想放弃责任?作为堂堂军人,你不觉得惭愧?
话虽如此,心里却如刀搅一般,更何况,面对的是他那副悲痛、绝望的面孔。他入伍前就已经完婚,且生有一女。妻子陈氏,与他同龄,心灵手巧、善良贤惠,美丽端庄,作为少妇,正是风韵四溢的时候,女儿天真活泼,伶俐可爱。娇妻爱女,正需要丈夫和父亲爱抚,他怎么可以“懈怠”呢?我之所以吼他,是因为彼此都知根知底,更为主要的是,我急切希望他不要丧失生活的信心,并能尽快振作起来。
我几个周末都去看他,并用轮椅推着他去塘子巷假肢厂定做、取回他的假腿。他退伍回县里工作后,我们还时不时地保持着联系。
之后的好多年内,一些老乡逢年过节都会给我来电话,问安祝福,很是亲切,老乡的情谊,使我远在他乡也感到故乡的温暖。尤其是我每次回家看望双亲,村干部还有几个发小,都会来我家和我聊天、抽烟、喝酒,不分彼此,不事客套,情同手足。
可惜的是,没过几年,引水进寨的水管就锈蚀了,加之水土流失,水源枯竭,引水一事,前功尽弃。多年后,新的村干部们又一次来找我,说想修个小型水库,用蓄水的办法解决饮水问题,还写了个请求支持150万元的报告,修建方案也说明白了。我再一次引导他们,把报告呈给省民委,结果,石沉大海,毫无音信。村干部们多次来电,催我到省民委“问问”。我实在是没有能力把他们所想要的钱给“问”下来,就实话实说,我没办法办成这样的事,请他们谅解。此事没有办成,他们不仅心有不甘,还以为是我懈怠所致。后来又说想修路,好让汽车开到寨子里来,还寄来一些材料,要我“跑跑”省里,要点儿钱回来。我实在没本事“跑”来钱,这一点,也许只有我自己清楚,老乡们并不会明白或者根本就不愿意明白。事情再一次没有办成,我心里不是滋味,我想,老乡们心里也肯定更不是滋味。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单位上有了一定的领导职务,在老乡们眼里已然是“大官”了,能“呼风唤雨”是不言而喻的。于是,有人找我帮忙,希望把达不到上公立大学录取分数线的考生,弄进公立大学读书,有人则找我,帮忙解决子女就业或调动工作问题。我实在是“头大”,又不好立即回绝,只好缓几天再作回复,以示我已作了努力。就我这点儿能耐,要办成这样的事,不亚于凭空登天,根本不可能。事情办不成,我早就知道,但当时就回复说办不了,怕人家说我忘本。过几天回复,当然也是黔驴之计。当回复说没办成时,虽然听到的是感谢的话,但那语气,听起来总感觉“别有一番滋味”在里头。
离开寨子的时间越来越长,转眼几十年过去,原来的玩伴们,不知不觉间都老了,我离开后才出生的孩子们,渐渐地也已经长大,他们不认识我这个老乡,我也不认识他们那些老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有哪个老乡说有事要找我,也没有哪个老乡过年过节还给我来电话祝福问安。
有人找时,感到无奈、为难,没人打扰时,又觉得空落落的。
这也是别具风味的乡愁。
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