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触摸过很多著名的门,它们典雅厚重考究,过后即被记忆淹没。但老屋那扇门很单薄,四处漏风,残破不堪,却在脑海历久弥新。
那扇门源于哪个年代无从谈起,连老屋都不知造于何时。许是民国,许是明清,许是远古的远古,之所以敢定性非近代,孩提老屋就是老屋,青砖包皮,土坯内码,茅草覆顶。那双扇门暗淡了木的润黄,通体深深浅浅,密密麻麻,沟壑纵横。像万里长河九曲十八弯,若苍山峻岭蜿蜒逶迤,似无尽阡陌纵横交错。那是岁月的鬼斧神工,是风雨的镌刻雕琢,是时空无尽的打磨。
从小听惯了门的“吱吱呀呀”,那是成长的歌谣,是民乐交响,是悠悠天籁。春华秋实,风霜雪雨,它更像一把悠扬缠绵的二胡,千曲百转,余音勾陈。
乡村的门除了当门,还有你想不到的光荣使命。以前人们穿鞋全靠手工,做鞋的首道工序是拼合底材。平时裁衣积攒的边角料、旧布头此刻粉墨登场,翻出新沤麻批,呼啦啦抖顺畅。扯把坐上吱嘎作响的小竹椅,在庭院悠然的冬日暖阳里,右手持梳头的木篦子,左手把麻批拽紧了,梳齿深插乱麻窝,一下下梳出光滑短散的绒丝,待脚下蓬松松飘落一堆才停歇。然后再弄出生水冷面,风箱吹出大火蹿腾,人站锅台紧抓擀面杖,直到搅成糊状。
制作鞋底基材需较大平面,门扇是最佳选择。它懒洋洋平躺两条长板凳上,板面精心拼铺花花绿绿,大小不一的碎布头。浆糊趁热呼呼涂一层。麻批均匀叠放一遍,再一层浆糊摊上,再铺一层布头,以此类推循环往复,至所需厚度善甘罢休,待烈日暴晒翘卷才算大功告成。
门扇除了献身鞋底,还有件让你如何都想不出的使命。当年乡下修房建屋不像今天给钱做甩手掌柜,所有人都是浓情满满,亲朋好友自发无偿帮助,主家自然吃好喝好招待。这样的待客不如红白事隆重,不用惊动半条街找方桌借板凳,但也不能太随意,毕竟都关系不错才到场。早上大锅炖菜,中午七碟子八碗,你猜什么做餐台?
门扇闪亮登场!
十来个人蹲地上,嘻嘻哈哈,灰头土脸围着一张门扇。几十号人地下一拉好几扇门板,灶火边架起的门扇上叠满菜肴,临时盘的大灶烈焰,菜锅起落,勺子咣当,美味翻飞。跑堂倌把盘盘碗碗热腾腾放上门扇,大家伙那份兴奋,那份馋欲,那份豪迈舒爽。特别是晚上,个个脸庞泛着小酒微醺后的红光,划拳行令响彻夜空,门扇在众星捧月的喧嚣里也醉了。
冬日万物萧条,待门扇大红的色彩一上,刹那惯常的土黄深灰透出一片耀眼红彤,春节随即拉开序幕,门扇摇身为艺术殿堂。书法墨香,神话人物,棱棱方方的门封奏出春的乐章。自从三皇五帝到如今,门扇成为春节不可缺位的红角。
一块门扇,半个家史。
我常凝望门扇那被岁月腐蚀的年轮,寻觅着祖先风雨兼程的步履,回味着烟火笼罩的日子。锈迹斑斑的大盖铆钉,油腻透亮的门闩,道道穿木顽强挺立,一切都透着家的安然,生命的不息,永远的传承。
人是情感的产物,没相伴相生的物品再高贵也只是价格,如影随形的东西哪怕在别人眼里再不堪,在自己心目也会视为珍爱。那是经年累月情感的浸润,是藕断丝连的羁绊,是物是人非的难分。
“人去楼空情犹在,只留悠忽空嗟叹。”世间一切皆熬不过流年,思忖着老屋迟早会残阳照壁,那就在生命有限的时光里留住这扇门,缅怀先人风采,瞩目心中不朽,让仰望有皈依。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穷窝。它曾给你遮风挡雨,拥你温暖入梦,伴你迎朝送夕。穷家难离,热土难舍 ,门里门外,生命旅途,谁的跋涉不是从家那扇门启程呢。
(首发于《洛阳日报》2021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