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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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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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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重逢,来生再约

2023年2月11日凌晨,我勤劳、质朴、善良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86岁。现在想来,一切仿佛还在梦里,总感觉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母亲去世前,的确发生了两件令人费解的怪事。

一件是,母亲去世前一天,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了,迷迷糊糊中反复交代病床前服侍她的姐姐:“琼婆(注:姐姐的乳名),去烧点纸钱给你爸爸。”姐姐有些不解:“现在又不是月半节(注:湖南祁阳方言“中元节”),烧纸钱给爸爸干什么?”母亲说:“我想他了。”后来,姐姐遵照母亲的嘱咐,为已经去世十一年的父亲烧了纸钱。姐姐事后发来一则视频,看得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泪流满面。

另一件是,母亲去世当天晚上十点左右,家里突然走来一条小狗,出生才几天的样子,憨态可掬、十分可爱。小狗来到家里也不粘人,从我们身旁经过,径直往母亲所住的里屋走。通向里屋的门槛半尺多高,小狗吃力地翻过去,趴在母亲病床下就不走了。凌晨两点多,这只小狗便狂吠不止。正在隔壁房间值守的外甥双申、侄子映秋马上赶到床前,发现母亲正张大着嘴巴,往外急促、粗重地喘气。急忙分头给在其他房间睡觉的家人们打电话,待我们兄妹六个齐整地赶到母亲床前,母亲便咽下最后一口气,与世长辞。

这两件事情,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父亲去世这些年,母亲从来没有想起,在一个不是很特殊的日子里给父亲烧纸钱,唯独这次在她自己即将去世前,就像她给自己即将在天堂重逢的丈夫特意准备的一份见面礼;至于那条突然来家的小狗,在料理完母亲丧事后,我们到村里挨家挨户询问过,全村近百户人家,没有一家承认走失过这么一条小狗。但可以肯定的是,父亲是属狗的,而且他的乳名里带个“狗”字。或许,我们可以形而上学地理解,那是父亲的化身,或者是父亲专门派来迎接母亲的。这种两情相悦、惺惺相惜的双向奔赴,倒也像极了我父母间的爱情。

(一)

母亲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于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湖南省祁阳市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母亲生性耿直善良,说话调门很高、直来直去,不绕弯子,眼里也揉不得沙子。母亲小的时候,邻居家买了个跟她一般大小的童养媳,受尽邻居一家老少欺凌,差点寻了短见。母亲经常陪伴和开导这个童养媳,还多次替她出头与人理论,为她争取生存空间。解放后,母亲鼓励这个童养媳勇敢地与那户人家解除婚约,改嫁到隔壁镇坦平村。这个童养媳始终铭记着我母亲在她人生最低谷时给予的帮助和鼓励,与我母亲结为姐妹。母亲让我们叫她“坦平姨妈”,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我们两家像亲戚一样走动,几个哥哥也与“坦平姨妈”家孩子亲热得成了兄弟。

在新中国尚未成立的那些年代里,尽管外祖父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朝不保夕,外祖父还是省吃俭用送我母亲读完高小(注:相当于现今初中毕业)。在重男轻女思想盛行的旧中国,一个农村女孩能够受到这样良好教育的,在我们老家方圆十里都不多见。曾经听父亲讲,母亲因为文化程度较高,有过多次提干和进城工作的机会。当时因为大哥、二哥、三哥都已经出生,母亲心里舍弃不下,主动放弃了这些机会。母亲写得一手好字。如今,我都五十好几了,小时候母亲晚上记账的身影,依旧清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每天晚饭后,我和姐姐正顶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趴在饭桌上写作业。母亲把家务卫生收拾妥当后,便从橱柜里翻出家庭账本和圆珠笔,在我们身旁小心翼翼地坐下。一边回忆、一边叨咕,把家里当天的开支、收入,一笔一笔详细地记录下来。那样子神情专注,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我曾偷偷翻看过母亲的账本,字迹娟秀工整,条目清楚了然,比我的作业本还整洁十分,令我对母亲充满着钦佩和崇敬。

母亲与父亲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结婚。当时,父亲在南京空军某飞行部队通讯连当司务长,管理着一个连队官兵的吃喝拉撒、一日三餐。在一次回乡探亲时,经人介绍与母亲相识。此后,便与母亲鸿雁传书、逐步了解、定下终身。第二年,母亲接到父亲“速来部队完婚”的电报,便只身一人赶赴浙江杭州父亲所在的部队,在父亲的一众战友见证下,与父亲完婚结为夫妻。从此,开始了与父亲半个多世纪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磕磕绊绊、爱恨交织的悲喜人生。

母亲与父亲完婚不久,我家接连发生两件奠定我们家发展基调和方向的大事情。一是家庭喜添新丁,我的大哥降生。之后,我们家每隔两三年就出生一个。到1972年我这个老幺出生,父母一连生育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二是父亲在政治运动中,因为受家庭出身影响,被部队开除并遣送回老家。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父亲原本是前程一片光明的,如果没有那场政治运动,凭父亲的学识和才华,可能会在某个高级领导岗位上离职休养。我作为排行老六的孩子,或许也来不到这个世界,我们家的历史,或许也是另外一番景象。

父亲自被遣送回原籍,在老家农村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到上世纪80年代初平反昭雪被召回乡企业办工作,已经年近半百。此时,大哥已到了结婚年龄,我也已上了小学。父亲的人生,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轨道,已经和母亲一道,把根深扎在我的老家——湖南省祁阳市这方土壤里了。

(二)

母亲心灵手巧,精明能干,却又力大无比。年轻的时候,一百多斤的重担,她不费吹灰之力,挑起来就走。即使她七十好几了,还能挑起满满两桶粪水到菜地浇水施肥,到离家一公里外的山塘井里挑水吃。犁田耙田、插秧割稻等农活儿,样样不在话下,一般男劳力也不一定比得过她。

与母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父亲一辈子写写算算、吹吹打打,干的都是脑力活。被贬回农村劳动后,田里的农活基本不会,集体只好安排他筹办学校、开办矿山、采购物资、抓农副业生产等跑腿打杂和脑力方面的活儿。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尚未实行联产承包、分田到户。一个家庭的口粮,全凭所有家庭成员的总工分在生产队总工分的占比来分得。一般情况下,一个成年男人一天全勤算10分,一个成年女人一天全勤算8分,13至16岁孩子一天全勤算5分,10至13岁孩子一天全勤算3分。有一年年底,生产队组织结算工分,另外一户人家对父亲一天全勤按10分计算提出异议。他认为,父亲从不下农田干活,每天就是在外面跑跑腿,劳动强度比干农活低多了,不应该按照每天10分标准来算,顶多只能按照女人每天8分的标准算。母亲听了,火冒三丈:“我家男人天天起早贪黑、四处奔波、风餐露宿,哪一点比你们轻松?你们在田间劳动,好赖离家里还近,对家里还有个照顾。我们家里有什么事情,全靠我一个女人撑着。凭什么他就不能享受10分?”最后,争吵发展到打斗。母亲被人打得头肿起一个大包,后来还留下偏头痛的后遗症。父亲因为被打倒,三天两头挨揪斗,内心十分苦闷,即使受到别人欺凌,只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在母亲与别人的争执、打斗的过程中,父亲始终黑着个脸、一言不发。即使母亲受了伤,也没敢出手帮忙。多年以后,母亲提及此事,就抱怨父亲:“你这个死人,我受到别人欺负,你屁都不放一个。你要是出来帮我一下,我也不会受那个伤。”一到此时,父亲便三缄其口,任由母亲埋怨数落。

但是在家庭内部,父亲是母亲家庭地位和权威的坚定维护者。有一次,母亲给我们兄妹六个安排分工,青春叛逆期的二哥对母亲安排的任务不满意,贸然顶撞了母亲。父亲得知此事,并没有直接批评二哥。晚饭过后,父亲趁我们一家八口都在场,组织召开家庭会议,议题是“选老子”(注:湖南祁阳方言“选当家人”)。父亲说:“我们做父母的不够能干,当不了这个家。今天我们就投票选个能干的出来当“老子”,以后这个家由他来当,一切都由他说了算。”我们兄妹六个闻言,面面相覤、不知所措。二哥坐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始终没敢出声。最后,主动向母亲承认自己的错误。在父亲教育下,我们兄妹六个不管是年少时,还是长大成家分开单过,基本没有再发生顶撞母亲的事情,个个对母亲和言细语、孝顺有加。

为了父亲一天全勤10分标准,母亲不惜被打破头与人争论,是因为她对父亲在外奔波的危险和艰辛刻骨铭心。1975年夏天,村里修建居民点,安排父亲去外地采购木材。这天一大早,父亲就带着村里的拖拉机去附近林场拉木材。返回时,为节省几毛钱车费,便趴在拉满木材堆积如山的车厢上。那时候乡村马路全是泥巴沙子铺成的土路,崎岖不平、高低起伏,车子颠簸的厉害,像坐过山车。就在离家约一公里的地方,父亲一时走神松了下手,便被狠狠地甩到半空,又重重地砸回地面,顿时昏死过去、失去知觉。附近村民纷纷赶来,和拖拉机师傅一起,七手八脚把昏迷中的父亲抬放到旁边的青石板桥上。母亲接到消息,顿时如五雷轰顶,心中茫然,不知所措。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呼天抢地地拖着一堆儿女,往出事现场跑去。母亲看到父亲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青石板上,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呼喊着父亲的名字,哭得差点晕了过去。父亲好像被阎王爷拒收了似的,在母亲悲痛的哭声和孩子们的摇喊声中,竟然缓缓地挣开了眼睛。最后,父亲被送往十几公里外的大忠桥区医院,住院治疗了几天,又返回村里参加劳动。

经过母亲的极力争取,保住了父亲一天全勤10分的分粮标准。但我们家分得的粮食仍然不够吃。我们一家八口,八张嘴吃饭,而且男多女少,个个都特别能吃。家里分得的粮食,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曾经听父亲讲,为了多给家里挣口粮,母亲在我不满周岁时,就狠心地把我断奶,交给长我两岁多的姐姐,自己就领着几个年长一些的哥哥下田干活挣工分去了。有一次,姐姐带着我去村子外边玩,玩累了就在外边睡着了。大家从地里干活回来,就忙着做晚饭,没有注意到姐姐和我还没有回家。到大家做好并吃完了晚饭,还是没有发现。晚上十点多,大家洗漱完毕,准备上床睡觉,母亲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少了姐姐和我。父母开始急了:两个幼小的孩子这么晚还没有回家,不会是被人贩子拐跑了吧?当即便唤来二叔二婶、三叔三婶,领着几个哥哥打着马灯分头去找,几乎找遍村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我们的踪影。于是,大家扩大寻找范围,再次到村子外边去找。最后,在村外一里地远的坟地里,发现姐姐和我正仰躺在一个坟堆上,打着鼾儿、睡得正香。

待我稍稍长大一些,不需要别人照顾看护了,母亲就安排姐姐干些扯猪草、剁猪草、喂猪等活儿,我则被安排去摸鱼抓虾、生火做饭。在母亲调教下,我们兄弟都在很小时就学会了烧菜做饭,如今个个厨艺相当了得。长大以后,每逢重大节日或家庭聚会,大家都会争着露上一手,把一桌菜肴做得丰富多样、色香味美。

(三)

为解决粮食不够吃的问题,父母俩一合计,决定自己打造一个碾制糙米的设备——“擂子”,提高粮食出米率。

父亲砍来竹子,锯成一段一段的竹片,削成丝线一般的篾条。先用竹片和篾条编织出“擂子”的外模,然后弄来一些牛粪和石灰,搅拌成浆糊状填充进去。不出几天,一个碾制糙米的“擂子”便大功告成。我们通常吃的米,是机器碾出来的,去掉了稻谷的外壳和米皮,出米率只有75%左右,颜色呈白色,吃起来口感软糯,叫做“精米”。而“擂子”碾出来的米,只退掉了稻谷的外壳,保留了“精米”外层的米皮,出米率可以达到90%以上,颜色呈淡黄色,吃起来像高粱米和小麦粒一样口感粗糙,叫做“糙米”。我们家就靠着长年吃糙米饭,搭配一些红薯、南瓜之类的杂粮,才勉强解决粮食不够吃的问题。比我年长两岁的堂哥、三叔家孩子孟庚,看到我们吃糙米饭有滋有味的,顿时觉得自己家精米饭不香了,硬吵着要到我们家吃糙米饭。三婶觉得过意不去,只好拿来一些自己家的精米补偿我们。

吃饱肚子都成问题,父母哪里还有闲钱给我们看病?我小的时候皮肤不好,全身长满疖疮、奇痒无比。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处置,便灌满脓汁、疼痛难忍,晚上无法安然入睡。病情一拖再拖,右脸颧骨部位一个脓包越肿越大、越鼓越高,使得整个面部扭曲变形,也影响到了右眼视力。父母实在没有办法,为了省钱便带我到邻村一个李姓“赤脚医生”那里诊治。这个医生毫无诊疗经验,也没有专业医疗设备,认为把皮下深处发炎灌脓的毛囊头挑出来,再做一些消炎处理就好了。便找来一根织毛衣用的铁钎,用煤油灯烧红做一个简单消毒,便直接捅进我右脸的脓疱里拨弄。结果,不仅没有医好,还造成我右脸伤口大面积感染。父母也不好意思怪他,只好四处筹钱把我送到大忠桥区医院治疗。最后,我身上的疖疮全部治好了,但是右脸因为治疗方式不当,留下一道永久的疤痕。

这道疤痕,让我差点失去当兵的机会。同村有个孩子一起参加招兵体检,左脸也有个伤疤,没有被批准入伍。他的家长看到我脸上也有疤痕,却被录取了,非常不服气。便找来一个高音喇叭,在体检现场大声喊叫:“不公平!不公平!别人身上有伤疤可以批准入伍,凭什么我家小孩就不行?”无奈,乡武装部长只好亲自出面向他解释,部队招兵文化水平要求是初中以上学历,人家高中文化程度,你孩子小学都没有毕业,当然不能录取。这位家长听了,不好再辩驳,只好悻悻作罢。这道疤痕,也使我几次与做部队首长家乘龙快婿的机会失之交臂。军校毕业到部队工作不久,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埋头写稿,突然来了位肩扛大校军衔的女军官,围着我前后左右地仔细打量,然后与我的领导窃窃私语几句,就有些失望地离开了。事后,领导告诉我:这位女大校是五号首长的太太,正在为他们家女儿物色对象,听说我们这里分来你这个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高材生,特意过来考察你的。领导还特意详细询问了我脸上这道疤痕的来历,当我把事情的原委道出,领导连连摇头:“有点可惜了,有点可惜了。”但是,我自始至终也没有觉得可惜,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靠天靠地靠别人,永远不如靠自己踏实安心。

实行包干到户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得到较大改善。父亲得到平反,被召回乡政府企业办工作,每月可以领到几十元工资,家里有了一笔稳定的收入。土地按人头分到各自然户,大家的劳动积极性得到极大激发,各家各户精耕细作,粮食产量逐年增收,不再有吃不饱饭的情况。国家放开政策限制,允许农民自主发展副业生产。勤劳的母亲在带领大家精心耕种的同时,在自家田间地头开出一片片菜地,种植了各种各样的时令蔬菜,饲养了大批的家禽牲畜。母亲还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卖部,从县城批发一些副食品、小商品回来,零售卖给邻里乡亲,赚些差价补贴家用。有一次,村里放露天电影,颇有些商业头脑的父亲觉得,弄一些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到电影场卖,说不定很畅销。便炒了一些瓜籽,用旧报纸包成十份,定价一毛钱一份,让姐姐和我拿到现场去卖。我们带着瓜籽来到电影场,生性腼腆的姐姐磨磨蹭蹭半天,始终也不敢开口。便捣鼓着让我来叫卖:“巧合(注:我的乳名),你嗓子大些,你来喊。”我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又极力地跟姐姐推脱:“你是姐姐,年龄大些,你喊嘛。”就这样,我们姐弟俩你推我、我推你,到电影散场,谁也没敢开口叫卖。最后,十包瓜籽剩下五双,又被带回家里。

上世纪80年代初,大哥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经三婶牵线,大哥与三婶娘家肖家村镇大屋村李家的秧秀相识。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恋爱了解,很快把婚事确定下来。父母非常开心,压力也随之而来:给大哥大嫂完婚,把他们俩口子安顿好,便成了家庭当前的头等大事。家里原有的几间瓦房明显不够住了,父母充分发挥我们家人多力量大的优势,农闲时间带领大家挖土方、打地基、制砖瓦,很快在老房子旁边兴建起两间土砖平房。然后,父母买来一批木材,请邻村的木匠打制一批桌椅橱柜。又买来一批面料,请来当裁缝的姑妈缝制一些被褥衣裳,终于把大哥大嫂的婚事安排妥当。大哥大嫂成婚不久,父母就给他们另立炉灶、分家单过。

没过两年,二哥又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父亲的远房表弟、本村五组的邓重虎,与我们家刚好相反,育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且刚好与我家兄妹年龄相仿。一次喝酒,父亲半开玩笑地提出,要与他结儿女亲家。未曾想,远房表叔邓重虎也正有此意,当即便决定把自己的二女儿玉香介绍给二哥。两个年轻人经过交往,感觉很投缘,不久就定下终身。于是,安顿好二哥二嫂,又成为摆在父母面临的紧迫问题。父母在村外的牛栏山申请到一块宅基地,又像移山愚公一样,带领我们业余饭后开挖土方、平整土地,自建土窑、烧制砖瓦。很快,又一栋两层六间的红砖瓦房拔地而起。父母腾出两间给二哥二嫂办完婚事,又将他们俩口子分家单过。

又过了两三年,三哥与堂婶家的外甥女、隔壁五星村莫家的玉仙定下婚事。此前,三哥在父亲的安排下,已经去区办煤矿上了几年班,已经有了一笔不少的积蓄。父母又贴补了一些资金,资助三哥在牛栏山新建房子的旁边又建起一座二层三间小洋楼,扶持三哥三嫂也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庭。

到上世纪90年代初,父母肩头的担子才稍稍轻了些。四哥1985年考上师范学校,1988年回到乡中学当了老师,基本不再需要父母的扶助。我1991年高考落榜,但是不久就当兵入伍,之后便考上军校长期留在了部队,彻底走出了父母的视线。姐姐在我当兵不久后出嫁,自然也不再需要父母操什么心。

身上的担子和压力轻了,母亲便在我当兵的第二年,把自己的几亩田地分给三个在家务农的哥哥,跟随父亲去了乡政府生活。农忙时节,偶尔帮忙照看一下年幼的三哥家孩子映秋和姐姐家孩子双申,才得享几分自在清闲和天伦之乐。1995年父亲退休,母亲又跟随父亲回到老家休养。

(四)

我们家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父母对我们兄妹的教育却从来没有缺失。至今仍然让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小时候父母给我们兄妹制定的“十条家规”。

“十条家规”具体内容,随着年代久远,已经记得不太完整了,印象中大抵有“不浪费粮食”、“不顶撞父母”、“尊敬师长”等日常行为规范的内容要求。父亲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把“十条家规”誊写好,张贴在饭桌旁边的空墙上。我们兄妹谁要是犯了错,就会被罚跪在“十条家规”前,逐条进行对照检查,找准并大声读出自己的过错,作出保证不再重犯。其他人则在一旁接受警示教育,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重犯类似错误。我家“十条家规”的故事声名远播,家乡的《祁阳报》曾经专门进行了采访报道。

父亲是“十条家规”的谋划制定者,母亲则是“十条家规”的坚定执行者。小时候我与四哥的一次冲突,至今还记忆犹新。我饭量大,吃得多、长得胖,被哥哥姐姐们赠送一个“地主”的外号。意思就是,我干活不多、吃得不少,像旧社会的地主一样,剥削了大家的劳动。有些音乐天赋的四哥,便自娱自乐、自编自唱一首《周翠丽胖婆,嫁给王巧合》”的儿歌嘲弄我。周翠丽是村里的一名下放女知青,长得五大三粗、腰肥膀圆,二十好几还没有找到结婚对象。那时候,二十多岁尚未婚嫁,绝对是妥妥的“大龄剩女”了。虽然我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却对大龄、肥胖的异性有着天然的反感和排斥。我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便手里抓了根棍子,追撵着四哥要打他。结果,被母亲看到了:“弟弟竟敢追着哥哥打,这还了得?”母亲将我抓到,一顿麻辣荆条侍候,并把我拧到“十条家规”前,让我面壁思过、检讨反思。待我承认错误,向四哥赔礼道歉,表态不再重犯后,才算翻篇过去。

年少的我顽皮捣蛋,没少挨父母的胖揍,我也曾经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过抗争和反叛。我的三叔是一名小学教师,家里育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他们家从来不打骂孩子,教育方式温和很多,让我很有些艳羡。我曾经天真地以为,父母经常这样揍我,肯定是家里男孩子太多,不懂得珍惜。有一次,当我再一次犯错被母亲揍过以后,便撒丫子跑到三叔家里,提出让自己到他们家做儿子,让他们家小芳到我家做女儿的幼稚想法。三叔三婶故意逗我:“好呀,只要你爸妈同意,我们也没有意见。”我觉得,三叔三婶这样说肯定是同意了。父母经常这样揍我,绝对是不喜欢我,如果真的要换,肯定也不会不舍得的。当即便喧宾夺主地拽拉着小芳要往门外撵:“这里现在是我的家,你不要在这里了,快回到你自己家里去!”结果,小芳被我弄得哇哇大哭,三叔三婶哭笑不得。

父母对我们要求严格,自己也身体力行给我们作表率。对待邻居老人,父母就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敬重,他们家有什么大事、重活,不用招呼父母都会主动去帮忙。村里有个叫满妹仔的五保户,无儿无女、孤苦伶仃。我每次从外面摸鱼回来,母亲都会分出来一些,让我给她送去;农忙时节,邻居老九叔三岁多的孩子贻红无人照顾,家里的耕牛也无人看管,找到母亲:“嫂子,能否麻烦你帮个忙,让我们家贻红跟着王巧合去放牛?”爽快的母亲二话没说,一口应允。当时我也才七八岁,放好自己家的那头牛都不容易,这下交给我两头牛,还要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可把我害惨了。贻红年纪小,走平路都慢悠悠的,山路更加走不稳,一路上只能背着他。两头牛凑到一起也不老实,到了山上就发疯似地乱跑。我只好背着贻红,一路小跑地紧跟在后面。生怕把牛跑丢了,或者糟蹋了别人的庄稼,回去挨母亲的责骂。到太阳落山傍晚来临,我把贻红和两头牛弄回家里,差点累得虚脱。第二天一大早,老九叔照例又把贻红和耕牛交到我手里。一直到我去外地读初中,小贻红都是我忠实的放牛伙伴。

父母良好的家庭教育,也使得我们这个家庭书墨飘香、人才辈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湘南农村,每个家庭都以自己家孩子能够吃“国家粮”、捧上“铁饭碗”为荣。国家恢复高考前,只有家庭成份好的孩子,才有被推荐上学深造的机会。受父亲被打倒的影响,三个年长一点的哥哥都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很早就辍学回家,跟随父母挣工分养家、替父母分忧了。父亲自平反回镇政府工作后,四哥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学教师,吃上了“国家粮”;我虽然高中毕业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但从军入伍后以全系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入素有“军中北大”美誉的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成为一名革命军官;之后,大哥家孩子长龙、四哥家孩子王希等多名晚辈又相继考上大学,毕业后都谋得一份体面的体制内工作。

(五)

虽然父母在我们小时候订立“十条家规”,教育我们不能顶撞父母长辈。但是我这辈子,还真有过一次对顶撞母亲、对她大发雷霆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令我终生难忘。

1991年底,我体检合格被批准应征入伍。出发前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几个亲戚朋友,跟我壮行送别。

父亲安排三哥到门前的池塘里捉了一条大草鱼,母亲逮了自己喂养的一只鸡和一只鸭,又到自家菜地里拔了蔬菜。四道大菜招待他们。我负责下厨炒菜。

我做好第一道菜,还没有端上桌。大哥家孩子长龙、王虎,二哥家孩子王蔚、王春,打着手电、端着米饭蹭菜来了。

母亲平时就非常疼爱这帮孙子孙女。在她的默许下,客人们还没有上桌,孩子们就开始夹菜吃。待我第二道菜上桌,第一道菜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当我把全部四道菜做好端上来,桌子上已经有两道菜干盘现底,桌面是一遍狼藉。

看到这种情况,我特别生气,把他们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你们还懂不懂礼貌?就不能等到大家都坐上桌再吃吗?”母亲对我训斥他们也非常不满,随口怼了我一句:“又不是吃你的,你有什么资格教训他们?你自己还吃着我的呢。”

我听了母亲的话,更加火冒三丈。重重地放下端在手中的第四道菜,大吼一声:“你们吃,我不吃了!”气冲冲地径直出了大门。屋外的台阶上,放了一个盛满水的铁桶,我还嫌不解气,抬起一脚,就把跟前的铁桶狠狠地踢了出去。

铁桶被踢出十几米远,被踢的一面深深地陷了进去。踢完铁桶,我还跟母亲赌咒发誓:“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吃你的了。如果我到部队后混不出个名堂,我就是“交郎”(注:湖南祁阳方言“当上门女婿”)到别个屋里,也不回到你杉木冲(注:老家村庄名)来了!”

这个被我踢坏的铁桶,父亲一直没有修复,也没有舍得扔掉。被他收了起来,放在老屋二楼的角落里。每当我情绪冲动、管控不了自己的情绪时,父亲就会提及这个铁桶的故事,把它作为教育我遇事要克制冷静的实物教材。

母亲的话,的确深深刺痛了我。但是,我打心底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也没有怪罪过她,反而对她充满感激之情。在后来数十年的人生历程中,也让我越来越明白:当我们自己羽翼未丰,也确实没有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上进、不懈奋斗,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足够优秀。

三十多年过去,这个铁桶始终激励着我,让我时刻保持清醒,不敢懈怠,砥砺前行。自从入伍到部队后,我的人生轨迹的确没有再驻留在老家杉木冲那个旮旯里。我从陕西武功空军某高炮团政治处新闻报道员起步,经过两年多的蛰伏和砺炼,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大学毕业后,先后辗转黑龙江、北京、广州等各地空军部队从事军事新闻报道工作。2011年,转业到地方政府部门工作。

也就是从入伍当兵起,我就逐渐成为了父母的骄傲,成为他们平时与人聊天频率最高的话题和谈资。父母与人唠家常,经常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我身上,“我家王巧合最近入党了”、“我家王巧合今年荣立了三等功”等,言语间充满着骄傲和自豪。2003年,我出版了新闻作品集《加油,为中国空军的腾飞》。父亲信中一再嘱咐,一定要多寄些给他,送给他的好友们做纪念。我给他寄了满满两大箱200余本,他还嫌不够。逢人便派送一本,一脸自豪地说:“这是我家王巧合写的书,送你一本纪念。”首批200多本书,很快被他一送而光,这年我探家归队的时候,还再三叮嘱我回去再补寄一些给他。2012年,父亲脑血栓复发离世。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书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摞没有送出的书。

母亲为我引以自豪的,还有我跑马拉松的经历。有一段时间,我因为平时应酬多,长期缺乏体育锻炼,体重一度剧增至205斤,身体各种指标严重超标,健康状况每况日下。2016年7月,我开始通过跑步来改善自己的健康状况。经过多年坚持和努力,体重减到140多斤,跑步能力也得到显著提升。四年时间完成半马1300多个,全马100多个,跑步里程达到环地球一周40076公里,全马PB达到2小时58分,相继获得广州市100公里超级马拉松冠军、环西洞庭湖123公里国际超级马拉松第6名,参加全程马拉松比赛100余场,完赛奖牌挂满整整一面墙。母亲看到我坚持不懈的恒心和毅力,感到既自豪又心疼:“你太狠(注:湖南祁阳方言“厉害”)了,还是要适当注意一点,莫太下米(注:湖南祁阳方言“努力”)了。”

2018年12月,接母亲来广州玩,恰逢我要参加广州黄埔马拉松比赛。母亲特意提出,到现场观看比赛,给我加油助威。马拉松比赛7点30分开始,我预计自己三小时左右完赛,特意叮嘱妻子:“你们不要太早过去,10点半前到终点等我就行了。”母亲兴奋得很,不到六点就起床了,一个人在房间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待着。七点多,妻子陪母亲吃过早餐,便带她打车去赛场。路上,年老体虚的母亲有点晕车,吐得出租车上到处都是。妻子劝母亲,如果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去了。母亲说,等下就好了,还是去看看吧。硬是坚持来到比赛终点等我。10点30多分,我在母亲的注视下到达终点、跑完全程。母亲看到寒风里穿着短裤背心,却又跑得满头大汗、浑身湿透的我,不住地啧啧称赞,连连竖起大拇指。

我把完赛奖牌挂到母亲脖子上,想让她也感受一下胜利的喜悦与自豪。母亲开心极了,仔细地用手抚摸着奖牌,笑得一直没合拢嘴。在妻子提议下,我和胸戴奖牌的母亲合了个影,用镜头记录下了这个开心、美好的瞬间。母亲返回老家时,特意叮嘱我把那张马拉松比赛的现场合影放大一张,装裱好给她带走。如今,这张照片还悬挂在母亲住房客厅里。这张照片,承载着母亲的几多自豪、几多欢乐。

(六)

承欢膝下,是每个父母的美好期愿。望子成龙,却又让这个期愿充满变数。我们在父母期待的眼神里,人生道路越走越远、越飞越高,却又把父母滞留在原地,疏于对他们的照顾。对我们这些从军报国的游子,更是这样。军人忠孝两难全,入伍到陕西,上学到南京,毕业到黑龙江和北京等地工作时,我还是个没有结婚的毛头小伙,住的是集体宿舍,没有条件接父母到部队玩。每年只有在国庆、春节等时间较长的假期,回家乡探望父母。

1999年初,我从北京调到广州。然后相继结婚、生子、买房,有了自己温暖稳固的小家。除了假期回乡探望之外,我和妻子每年都会接父母来广州玩几次。他们每次来广州,都玩得很不安心,住不了几天,就吵着要回去。主要是他们在老家劳动惯了,突然让他们闲下手来,感觉很不习惯。另外,我们平时都要上班,只有双休日才有时间陪他们。我们去上班时,他们只能呆在家里看看电视打发时间。偶尔下楼与其他老人聊聊天,也没有其他什么娱乐活动。而且,母亲对扑克、字牌、麻将之类的娱乐活动非常抵触,自己一辈子没沾过,也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玩。我曾经多次劝她:“老年人适当打打牌,可以锻炼锻炼脑子,对预防老年痴呆有好处。”她却反怼我一句:“我有那个闲工夫,去做点其他有益处的事情不好吗?”

有一次,我接父母来广州玩。父亲在家里待着实在无聊,便忍不住跑到楼下和同一小区里的其他老人玩起了扑克牌——双升级。他们本来玩的是不带赌钱、纯属消遣娱乐的扑克,母亲在二楼我家阳台上看到了,便大声叫唤父亲:“莫打了,快回来了,那个牌打起有什么益处嘛?”最后,父亲不好抹母亲的面子,只好悻悻地扔下手中的纸牌,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没过几天,父亲待得实在无趣,便让我给他买了车票,送他回了老家。

2012年父亲去世后,母亲来广州玩更加不安心了。母亲不会说普通话,我所住小区没有老乡可以串门,除了我和妻子下班回家陪她说说家乡话外,平时连一个陪她说话的人也没有。我们家大门后来还安装了指纹锁,想给母亲录个指纹,可是母亲操劳一生,十个手指的指纹早就磨光,根本无法录进去,进出家门也很不方便。此外,母亲不会使用电视遥控器,平时喜欢看的中央七台戏曲频道和河南卫视的“梨园春”栏目,需要我们每天上班出门前帮她调好才行。如果她不小心按错按键,就不知道如何再次打开。母亲没呆上几天,又吵着要走:“还是回到老家舒服自在,你这里像坐牢一样,还是送我回去吧。”最后,实在拗不过她,只好抽空把她送回老家。但是,回去没多久,又在电话里提出让我接她到广州玩。其实,父亲去世以后,母亲落单没了伴,在哪里都是孤独的。

2016年夏天,我们又一次接母亲来广州玩。她突然跟我说:我这辈子还没有坐过飞机,能不能带我去坐一坐飞机?我和妻子当即决定,休几天年假,陪母亲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坐飞机去厦门旅游。母亲特别兴奋、开心,毕竟这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飞行之旅”。那天,我们买的晚上七点的机票。原计划九点多钟到厦门,十点多钟到宾馆住下,第二天便可开开心心地游玩。可是,计划没赶上变化,飞机因为气象原因晚点。起飞时间一推再推,到深夜十二点还没有动静。母亲习惯了早睡早起,晚上一般不到十点就睡了,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了。飞机晚点,让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她焦躁不安,隔几分钟就问我一次:“飞机来了没有?怎么还不出发呢?”我说:“飞机晚点是很正常的事,我们耐心等吧。”问了多次,也没有等到登机的消息,母亲非常懊恼,沮丧地说:“早晓得是这个样子,就不跟你们出来了。”

凌晨一点多,飞机终于起飞。到达厦门,已是凌晨三点多。待我们到宾馆洗漱完睡下,已经是凌晨五点了。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宾馆的床上,还没有完全睡着,妻子就把我推醒:“你听,老娘好像在宾馆走廊里到处敲门找你。”我赶紧麻利地穿上衣服,打开房门观看。发现母亲在宾馆走廊里,用家乡话大声地喊着我的乳名,逐个房间地敲门。原来,天已经大亮,母亲睡不着了,想找我陪她出去走走。可是,她又记不清我和妻子住哪间房了,只好逐个房间敲门找我们。我赶紧叫住母亲,并一个劲地向一些正在开门探看情况的住客赔礼道歉。然后,返身跟妻子说了声:“你们先睡,我陪妈妈到外面大街上转转,带她吃点东西。你们睡醒了再给我打电话。”然后,顶着浓浓的倦意,陪母亲到大街上转悠去了。

大致是2019年下半年以后,姐姐就多次在电话里告诉我,母亲已经患上老年痴呆症了。刚刚说过的话,刚刚做过的事,一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去镇上赶墟(注:湖南祁阳方言“赶集”),买了一大堆东西,放在家里常常忘了吃。有一次出门,竟然找不着家了。后来我才听说,那次母亲去姐姐家串门,想抄近道从对面的山头上翻过去。可到了山上,犯迷糊了,一个人在山里七转八转,快到天黑了还没有走出去,弄得满脸土灰、浑身湿透。幸好被一个路过的邻居发现,把她领回了家,才避免更危险的事情发生。

听到这种情况,我不敢再接母亲到广州玩了。因为我觉得,广州街道路况复杂,如果没有人天天陪着母亲,自己一个人出去就有可能走失。我和妻子都是上班一族,平时哪里有时间陪她,如果把母亲走丢了,对其他兄妹也不好交代。我想,这种情况下,以后只能在节假日多回去看望和陪伴她了。

2020年1月底,全国爆发新冠肺炎疫情。为防止疫情扩散,各地纷纷实施禁止人口流动的疫情防控政策。老家政府陆续发来的短信、小视频,劝止我们这些异地游子返乡省亲,甚至还听说有人回乡未及时进行健康申报,导致疫情扩散,被拘留或判刑。别说平时和双休日,即使春节、清明这样的重要节日,我们也回不去了,只能隔三岔五给母亲打打电话。如果有侄子侄女在她身边,我们就打开手机视频,看看老人家的音容笑貌,聊慰我们对她的思念之苦。其实,母亲自从患上老年痴呆以后,我们每次给她打电话,她也不一定能够分得清楚是谁打的,也可能过一会就忘记了这个电话。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是在做无用功。但是,我们能够清楚感知到,母亲每次接到电话,是非常开心快乐的,即使她过后忘记了电话内容,至少可以改善她的不良情绪,减轻她内心的孤独寂寞。

就这样,一场疫情把我与母亲阻隔在湘粤两地,一连三年未能团聚。

(七)

2023年1月底,全国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政策全面放开,恢复了人口正常自由流动,人们又可以像疫前一样正常出行。

春节假期即将来临,我和妻子没有多想就果断作出决定:回老家陪母亲过年,弥补一下疫情这几年对母亲疏于照料的愧疚和歉意。我和妻子还特意休了几天年假,也没有把回乡过节的消息告诉任何家乡的亲友、同学,专心专意陪陪母亲。

腊月二十七,我们驱车500多公里,从广州回到了梦萦魂牵的家乡,终于见到了久别三年、日思夜想的老母亲。那一刻,母亲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母亲已经记不得我的乳名,但是她心里清楚,是她在广州工作的“满崽”(注:湖南祁阳方言“小儿子”)回来陪她过年了。家里来了客人,或每逢有人从家门口经过,不管我认不认识对方,或者对方熟不熟悉我,都兴奋地向人介绍:“这是我在广州工作的那个满崽嘛。”言语中依然充满着自豪和骄傲。

母亲最大的爱好,是到镇上赶墟。每月尾数逢三六九的日子,是老家三口塘镇赶墟的日子。母亲前些年没有患上痴呆症的时候,经常一大早就拎着一个藤篮去镇上赶墟。从家里到镇上,三公里路程,母亲除下雨天坐车外,其他时间都是走路去、走路回。母亲走起路来,动作麻利、健步如飞,年轻人都不一定能跟得上她。到了墟场,她要从东头逛到西头,又要从南头逛到北头,几乎要逛遍市场每个角落。见到熟人,就停下来寒暄几句。见到想买的东西,就停下来侃价。侃好了价格,又要精挑细选半天。一路聊过去、侃过去、选过去,不到中午十二点不会返家。得了老年痴呆后,哥哥嫂嫂们怕她一个人出去犯迷糊回不来,就不许她去赶墟了。

母亲的另一个爱好,是去二十公里外的县城玩。四哥四嫂很早就在县城买了房子,早些年母亲健康时,他们隔三岔五都会接母亲到县城玩几天。我们每次回老家看望母亲,也会开车带她到县城玩。母亲到县城玩,也就是逛逛市场、逛逛超市。她对大街上、超市里每一样商品都特别感兴趣,这个看看、那个摸摸,看了商品标价,却又舍不得买,止不住的咂嘴感叹:“现在的东西怎么那么贵噢。”你若执意要买给她,却又极力地阻止:“花那个冤枉钱干嘛呀。”最后,她几乎逛遍了所有大街,什么也没有买。我们只好偷偷买下她感兴趣的东西,悄悄放进她的橱柜里。

这次回来陪母亲过年,自然少不了陪她逛县城和到镇上赶墟。回家当天,我和妻子把行李刚卸下,就跟母亲说:“妈妈,等下我们带你去县城玩,顺便置办一些年货物资。”母亲一听说要带她去县城玩,顿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转身回到屋里拿了个平时赶墟的藤篮,动作麻利地登上了我的车。

十来分钟车程,就到了县城。这次回来过节时间长,一日三餐要安排好,我们首先来到王府坪农贸市场,准备采买一些肉类和蔬菜。我让妻子在车上等,我陪母亲去买东西。母亲本来就喜欢赶墟,挑菜砍价经验是非常丰富的。我想试试母亲的痴呆病情到底有多严重,便让她来挑菜、砍价,我负责买单付款就是。母亲在买菜过程中,可一点也不糊涂。同样的菜品,哪个质量好,哪个质量差,她心里门清得很,还不时转过头向我传授选菜的经验。砍起价来,经验还是那么老道,价格40元一斤的羊肉,硬生生被她砍到了35元。菜贩子对她竖起大拇指:“这个老太太厉害!”但是,我们买完菜回到车上,母亲对在车上等待的妻子不认识了,指着她偷偷问我:“这个女的是哪个?”我啼笑皆非、无言以对,心头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买好肉菜,我们又来到万联超市采买糖果、干货和水果。我还是采取老办法,让母亲自己挑选商品。母亲还是像以前一样动作熟练,在超市里糖果、干货和水果区,这挑挑、那选选。标明可以免费品尝的,她捡起一些放嘴里尝尝。确定要买的,就到旁边找个塑料袋,精挑细选着往里装。母亲平时节俭惯了,舍不得让我们多花钱,确定要买的东西,每次都买那么一点点。我劝她:“多买一点,过年要吃的东西多,不要舍不得。”母亲连连咂嘴:“啧啧,这些东西都太贵了,买多了吃不完浪费了。”买完单出超市的时候,我和妻子看到有个摊位卖棉鞋,考虑到天气寒冷,打算给她买一双。母亲连连阻止:“不要买,不要买,我屋里有好多双,莫花那个钱了。”我和妻子劝了半天,才勉强同意买下。回到家,母亲让我把采买的东西搬下来,全部放到她的橱柜里。第二天起床,母亲专门过来问我:“柜子里那么多东西,是哪个拿来的?”昨天带她去县城逛街的事情,在她脑子里已经全部清零了。

腊月二十九,我们又开车带母亲去镇上赶墟。第二天就是春节,墟场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我跟在母亲后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母亲对墟场每一个角落都非常熟悉,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向我介绍,这个是“雷永德超市”,那个是“席文国饭店”,如数家珍、了若指掌。母亲一般都在熟悉的档口买东西,对那些她熟悉的、长期在墟场做生意摊贩,仿佛已经印刻在脑子里了似的,一个也没有叫错名字。在墟场里,母亲还遇到一个近二十多年没见的熟人,竟然还特意挤过去,跟她热情地打招呼、唠家常。事后还给我介绍:“这个女人的老公和你爸爸是同事嘛,以前我跟你爸爸在乡政府住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聊天的,后来你爸爸退休就没有见到了。”母亲的表现令我惊叹,也让我难以置信,一个老年痴呆病人,连自己的子女都叫不出名字了,竟然对一个多年不见的邻居,印象还那么深刻。即将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鱼摊卖的鲤鱼很新鲜,五元钱一条,便擅做主张买了八条,40元钱。可把母亲心疼坏了,一个劲地责怪我:“这个鲤鱼有什么好吃的?白给我都不要,还五块钱一条呢。还是你这个“刨火子”(注:湖南祁阳方言“不懂行”)的钱好骗一些。”

大年三十这天,二嫂跟我说:“今年我们家王蔚一家在广西他岳母家过年,要不把你三哥、四哥和姐姐几家叫上,大家在我家里一起陪老娘过个年,怎么样?”我欣然应允。大哥家孩子王虎今年刚在广东中山买了房子,按照习俗要在新房里过一个年,他们一家也没回老家过年。我们回到老家过年的五个兄妹,一起陪母亲过个热闹年,母亲肯定最开心了。于是,我把这些天陪母亲逛街采购的物资全部搬到二哥家,又去镇上采购一批烟花鞭炮,筹划着把过年气氛搞得更加热闹、隆重些。除夕,自然是我和四哥主厨,姐姐、嫂嫂们打下手。大家七手八脚,很快就做好一桌丰盛美味的菜肴。开饭的时候,鞭炮响起、烟花绽放,大家品着佳肴,喝着美酒,唠着家常,母亲在满堂儿孙陪伴下,开开心心地度过她此生最后一个春节。

大年初三,小舅妈和表妹幼艺从长沙回老家。小舅妈是母亲的“闺蜜”,平素关系非常要好。这几年,小舅妈在省城给幼艺看管孩子,回老家的时间比较少。前些年母亲身体好的时候,小舅妈会让幼艺接母亲去长沙小住几天。小舅妈这次回来,我作为晚辈,肯定要给她拜年的,两个“老闺蜜”自然也要见上一面。我和幼艺合计,决定带他们到老家的网红旅游基地——油茶基地长塘水库游玩。母亲懵懵懂懂地,中午在表姐家跟小舅妈同一张桌子吃饭,竟然没有把她认出来。饭后去长塘水库时,小舅妈故意逗她:“你认不认得赵月英(注:舅妈的名字)嘞?”母亲说:“认得呀,她是我屋里老弟媳妇嘛。”小舅妈说:“我就是赵月英呀。”母亲将信将疑,一脸疑惑。小舅妈摘下自己的帽子,让母亲一顿仔细端详。待了好一会儿,母亲终于把小舅妈认了出来,一脸不好意思地和她抱在一起。当晚,为了让两个“老闺蜜”多待一会,我把母亲留下,一个人回去了。

大年初六,我和妻子要返回广州上班。与母亲告别,母亲很有些不舍,守在我已经启动的车子旁边,久久不愿离开。几次敲下车窗,反复地问我:“你晓不晓得我的电话号码的嘞?你有空就多给我打电话嘛。”我说:“晓得的,一周给你打一个,可不可以?”母亲说:“反正你有空就打嘛。”等我应允了,她才缓缓地退到一边,让我摇上车窗、开车离去。

(八)

正月初十,我回到广州上班的第五天。二哥和姐姐突然来电话,说母亲在洗澡时摔倒受伤。原来,正月初十那天,外甥双申的女儿嘉颖十岁生日,在家里搞烧烤,特意接了母亲去吃。母亲平素没吃过烧烤,感觉味道很好,就忍不住多吃了一些。可能是上了年纪消化不好,母亲当场就吐了自己一身。外甥媳妇小莫只好赶紧开车送她回去休息,车上也被吐得一踏糊涂。

母亲平时就爱干净,一身秽物哪里安得了身?待身体感觉稍好一些,便自己动手烧水洗澡。大家吃完中饭回来看望她,任凭怎么敲门、呼喊,都没人答应。破门而入,发现母亲穿着棉衣坐在浴盆里,浴盆里放满了水,水冰冷冰冷的,全身衣服都已经湿透。母亲一声不哼地,双手在水里不停地划动,想起身又起不来的样子,冻得瑟瑟发抖。大家赶紧七手八脚地把她抱到床上,脱下她被水浸湿的衣服,擦干身体上的冷水,并给她捂上一层厚厚的被子。等了好一会,母亲才缓过神来,身体开始恢复知觉,嘴里“哼哼”喊疼。仔细检查,发现母亲的右大腿肿得奇大无比,乌紫乌紫的,已经不能自由活动了。大家开始以为,母亲右大腿被浴盆坚硬的边沿给顶骨折了,便请了老家小有名气的土郎中来诊治。连续治疗了几天,一直不见好转。

因为春节前休完了年假,开工后手头积压事情较多,不好继续请事假。母亲出事后的第三天,星期五。考虑到接下来有两天双休,我便提前两个小时下班,买好一张下午四点的高铁票回了老家。傍晚七点多,终于见到病床上的母亲。我问她:“妈妈,你感到哪里不舒服?”她什么也没说,就是嘴里直“哼哼”。姐姐告诉我,妈妈右大腿肿起好大一个包,身子已经完全动弹不得,翻个身都要我们帮助才能完成。但是,这几天神志比以前清醒了,痴呆症状好像轻了许多,能够跟她“同频”说话了。

这几天来,一直是姐姐和二嫂在侍候。考虑到自己平时照料母亲少,决定自己亲自服侍她两天,周日回广州时再交给她们服侍。照顾母亲还真不轻松,白天母亲睡着的时间多,大家也还可以帮一把,倒不是太难。到了晚上,尤其是凌晨大家都睡下以后,母亲就不安宁了。可能是疼痛发作,整晚喊疼睡不着。母亲有严重的糖尿病,容易口干,隔几分钟就喊着要水喝。给她喝了水,尿又特别多,不到半小时就要上一次厕所。要喝水问题不大,倒杯热水插个吸管可以让她自己吸。上厕所就不太好办了,因为母亲完全不能动弹,要抱到床边坐便器上坐下,帮她解开衣裤拉。上完厕所,又要帮她擦干净身子,穿好衣裤,再抱到床上躺下。母亲虽然个子不高,但有些肥胖,至少有110斤。一个人把她抱上抱下,没有其他人帮助和配合,还真很难吃得消。连续照顾母亲两天,两天没合过眼。

星期天下午,我买好高铁票准备返回广州。到病床前跟母亲告别:“妈妈,你好好休息养病,我要回去上班了。你不要多想,身体会很快好起来的。等养好伤,身体恢复好了,我们再接你去广州玩。”母亲不知是随口一说,还是冥冥中感知自己的生命将到尽头,竟然黯然神伤地回应一句:“好的,你走吧,我等下也走了。”我鼻子一酸,泪水又夺眶而出。仔细回想,这应该是母亲去世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一周后回来再见到母亲,她已经不能说话。这句话,应该是母亲临终前跟我的正式告别。

又过了四天,我正在办公室处理公务。接到从深圳赶回老家服侍母亲的大哥的电话:“老弟,妈妈可能不行了,两天没吃东西了,也说不出话了。你们要做好准备,尽快赶回来见最后一面。”我们家孩子晨骁正处于高考冲刺阶段,我们怕干扰了他的学习,便决定瞒着他,把他一人留在广州。我和妻子买好当天的高铁票,再次回到老家。此时看到的母亲,与上周我回来服侍她时的情况又完全不一样了,脸色腊黄、气息微弱、目光无神,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任凭我们怎么呼喊她,都没有什么回应了。

当天晚上,我们安排外甥双申、侄子映秋值守。我一再嘱咐:“你们千万不要睡着了,有什么情况马上通知我们。”凌晨二时许,那条突然来家的小乳狗便狂吠不止,双申和映秋赶紧赶到床前,看到情况十分危急,便一一通知大家赶来。凌晨五时许,母亲与世长辞,与我们阴阳两隔。

母亲去世后,大哥跟我商量,选哪一天出殡。我掏出手机查阅了一下老黄历,觉得2月14日比较合适。因为,老黄历上显示,这天“宜动土、安葬”。另外,2月14日是西方情人节,母亲去世前不也说想念父亲了,一再交代姐姐给父亲烧纸钱。不如,我们就浪漫一点,选择西方情人节这天送她上山,让她与自己阔别十一年的老伴团聚。大哥和其他几个哥哥都表示同意。

母亲的墓地,是父亲去世数年后,我们兄弟几个为父亲树碑时,预留好的合葬墓地。当初,我们兄弟几个作出让父母合葬的决定时,母亲是有些抵触和反对的。她说:“我可不想和他葬在一起,在生的时候和他争吵、打闹了一辈子,死后我还是想图个清静。”母亲这番话,似乎带有跟父亲赌气的意味。毕竟,母亲在她自己的男人、我的父亲面前,永远都是一个小女人。偶尔跟自己心爱的男人撒个娇、赌个气或耍耍性子,是天下所有女人的特质和天性,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我们轻易相信了她,将她与父亲分开安葬,反而可能曲解了她的本意。事实上,当我们把让她和父亲合葬的决定付诸行动时,母亲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甚至在合碑落成的时候,她还跟着我们去察看了自己的墓地,没有表示出半点的反对和不开心。

按照老家的传统习俗,母亲的丧事隆重风光地操办了三天。2月14日,农历正月廿四,在震耳欲聋的鼓乐鞭炮声里,在悲痛哀伤的满堂子孙和亲戚朋友的护送下,母亲的灵柩被送到父亲墓地旁边安葬。同甘共苦一辈子、天人两隔十一年的母亲与父亲,在西方情人节这天在山上再度聚首,终于在天堂重逢。

2012年父亲去世时,我常常悲伤得不能自已。一个人独处时,脑子里经常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亲的身影,不知不觉地鼻子一酸、泪眼婆娑。我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走出悲伤的情绪,走出对父亲的想念。如今,母亲故去与父亲在天堂团聚,反倒有些释怀。

母亲与父亲风雨同舟一起走过50余载,历尽艰辛共同撑起这个家,贫苦岁月彼此搀扶、不离不弃,平凡日子守望相伴、相濡以沫,阴阳两隔心有灵犀、惺惺相惜。相比文学作品里那些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遥远而虚无的爱情传说,我觉得,母亲与父亲的故事更加朴实、更加凄美,更加具有沧桑感和烟火味,令我深深地感动。这种感动,也让母亲去世带给我的悲伤淡然了许多。尽管在母亲葬礼的闭殓环节,当我们瞻仰完母亲的遗容,棺材盖子即将被永久地封闭时,我的情绪瞬间崩溃,恸哭失声、呼天抢地,悲痛无以复加。但是,时间尚未过去一个年头,我就在这里心情平静、一脸淡然地写着对母亲的回忆,心中已然少了些许悲痛与惋伤。

父母留给我太多的回忆与思念,让我有着太多的不舍和依恋。我想乞求苍天,让他们长命百岁、永远不老,我能永远沐浴在他们的荫佑和庇护里。我也想向老天祈愿,来世还能做他们的孩子,以弥补这辈子对他们疏于照料的愧疚与亏欠。可命不由我、无力逆天。唯有两行热泪,一声叹息,哀思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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