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我敬重而又平凡、对我人生成长影响至深的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我一直想着要写点什么,表达对他的思念与怀念。却一直忙忙碌碌、浑浑噩噩,没有付诸行动。忙的时候,的确是没有时间。闲的时候,却又没有心境。就这样,一拖再拖,弹指一挥,就是十二年。
今年清明,回乡祭扫。父亲墓碑上镶嵌的遗像,令我想起明代黄公辅《拜父亲遗像》:“四十年前问视频,堂前今拜舞斑人。仪容恍惚庭趋似,诗礼依稀面命真。子职七朝惭禄养,天恩三世赖丝纶。劬劳报答情何限,一颂椒花一怅神”。这首诗,印合了我当时的心境,也勾起我对父亲的无限哀思和追忆。于是,凭着脑海里的记忆碎片,写下这篇回忆父亲的文章,抒发浓烈悲切的思父之情。
(一)
我的父亲去世于2012年6月20日。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凌晨五点多,习惯早起的我正在洗手间洗漱。手机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
我拿起手机扫了一眼,是四哥的来电。我在猜想:四哥这么早来电,会有什么急事呢?心里狐疑地迅速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四哥撕心裂肺的哭喊:“爸爸走了,爸爸没了!”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泣不成声的四哥,没等我开口说话,很快挂断了电话。
那一刻,我脑子里“轰”地一下,像一声惊雷炸响,山崩地裂的感觉。整个脑袋里懵懵的,思绪一片空白。待我回过神来,泪水便禁不住地夺眶而出,头不自觉地往墙壁上撞,咚咚地作响。
这种抓狂,是强烈的悲痛。年届四十,一直生活在父母双全、幸福美满的生活状态里。父母生育我们兄妹六个,我排行最小。我们在父母的庇荫下,一直享受着那种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般心境。在物质贫乏、极度艰苦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没有分田到户,一家八口的口粮全部依靠父母的劳动工分分得。我们六个兄妹,大一点的帮父母下地干农活,小一点的摸鱼虾、抓伙食、扯猪草。日子过得虽然清苦,留下的却尽是美好的记忆。
后来,实行联产承包分田到户。家里日子好过了,哥哥姐姐们相继结婚成家,我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八口之家衍生成几十口。每年春节,父亲都要把一家四代几十口拢到一起过春节。除夕之夜,父母跟我们六个兄妹一桌,嫂子妯娌们和稍年长些的侄子一桌,其他晚辈们一两桌,开开心心、热热闹闹、乐意融融。父亲走了,这种日子或许也将划上句号。
这种抓狂,是深深的自责。1975年夏季,村里修建知青安置点,父亲受委派去大忠桥区采购木材。返程时,为了节省几毛钱乘坐公共汽车的车费,父亲就趴在堆满木材的卡车上。满载的卡车在尽是坎坷、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驶,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上下剧烈颠簸。路过离家一公里远的邻村时,父亲一时疏忽,被上下剧烈抖动的木材掀抛到半空中,又重重砸回地面,当场昏死过去,没有了呼吸。附近的村民闻讯赶来,七手八脚地将父亲抬到旁边的青石板上,然后差人去我家报信。母亲得知消息,拖儿携女地带着我们,一路哭号着赶来,命硬的父亲在我们的恸哭声中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后来,父亲被送到附近大忠桥区医院救治,伤愈后又重新返回劳动岗位。父亲从此落下较为严重的后遗症,隔三岔五旧伤复发、疼痛难忍。
我幼时顽皮,不喜劳动,经常打尽主意偷懒,被哥哥姐姐赠送一个“地主”的绰号,意思是我干活不多、饭量不少,像旧社会的地主一样,剥削了他们的劳动。炎炎夏日,一家人下地收割稻子,干得挥汗如雨、热火朝天。我为了躲避劳动,趁大家都在埋头干活,就试着用镰刀将自己的手指割上一刀,顿时鲜血直冒。父亲见了,心疼得要命,立即让我洗脚上岸,去村子对面黄公岭上守小煤窑。于是,整个“双抢”时节,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在田里起早摸黒劳动,我则躺在小煤窑搭建的简易草蓬里,惬意地吹着凉风看书睡觉。
我小的时候皮肤感染疮毒,身上常发多处疖疮,伤口溃烂、脓血直流。当时医疗条件十分有限,我的病情久治不见愈合,几乎危及生命。父亲背着我,几乎访遍全县各镇名医,四处讨要治疗偏方,终于将我从死亡线拉回。最后,还是导致我右脸破了相,留下一道一寸多长的疤痕。多年过去,父亲还在自责没及时给我治疗,内心深感愧歉不已。1991年我高考失利落榜,在冷水滩四中复读时,一次高烧41度,几乎陷入昏迷状态。父亲焦急地彻夜守在我床前,我高烧不退,他不敢入睡。
其实,父亲除了早年受伤留下的病痛,年届五十后就查出高血压、脑血栓、冠心病等一堆心血管疾病,自己时刻备着复方丹参片、降压药、救心丸等急救药物。我们习惯性地享受着父母给我们的关爱,对父母身体状况的关心少之又少、微无其微。父亲终于在他七十岁那年,脑血栓突发,落下身体半瘫、行动不便、出入拄拐的后遗症。
这种抓狂,是内心的愧疚。十二岁,我离开父母去大忠桥区中学读书。后来,又考到祁阳县陶铸中学读高中。高考落榜后,我在冷水滩四中复读期间应征入伍。从一名战士考入南京政治学院读书,毕业后在部队一干就是二十几年。转业后,又留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广州,一直没有尽到陪伴和照顾父母的责任。虽然提干成家以后,有了自己的“小窝”,每年都会接父母到身边小住一段,可每次父亲待不到半个月,就吵着要我买车票送他回家。
虽说军人忠孝难两全,但哪个父母养儿都是为了防老。其实,父亲三个月前就已经病痛发作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想把我们六个子女从外地都召回去。我听到召唤,匆匆带着妻儿回来了。听在医院服侍父亲的四嫂说,有一天喂父亲吃西瓜,西瓜在他嘴里到第二天都没有咽下。我通过自己的观察判断,始终觉得父亲神志还算清楚,就没有引起重视。刚好那几天,母亲正和父亲闹意见,我还以为是父亲是耍小孩子脾气,故意躲到医院来图个清静。由于单位事情多,我等父亲出院并安排好后续事情,我们一家又匆匆返回了广州。
回到广州,又因琐事拖累,直到父亲去世前,才只通过一次电话。而且,那次接电话,信号不太好,身边也有点吵,我没看清楚电话号码就接了。电话那头嗡嗡嗡地,我一句也没有听清,也没有分辨出来父亲的声音。到最后要挂电话时,才得空问了一句:“你是哪位呀?”父亲有些生气地回答:“我是你老子!”我才明白过来是父亲的来电。本想再跟他多聊几句,问候一下他的身体状况,他气呼呼地撂下一句“我没什么事,你去忙你的吧!”就立即挂断了电话。我不知如何是好,傻傻的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父亲前几天还在跟我生气闹意见,而今说走就走了。悲痛、自责、愧疚同时涌上心头,令我感觉自己是天下最不孝之人。那一刻,我真想给自己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飞回到父亲的病床前。我一定要用手去探一探父亲的鼻息,摸一摸父亲的脉搏,感受一下父亲的体温。因为,我始终不相信,虽然平时不苟言笑,内心却装满慈爱的父亲,怎么可能还没等到自己最疼爱、最引以为骄傲的儿子回去,就撒手人寰了呢?
还在睡梦中的妻儿,被我的哭声吵醒,开始起床收拾行李。等上班时间回单位请假,已经来不及了。我掏出手机,立即拨通了领导的电话,将情况向领导报告,并简单移交了手头的紧要工作,便开始作回家准备。
我研究了一下最快赶回老家的方案。早晨这个点,没有直达的高铁,只有那种普通绿皮火车。坐这种车回去,至少十个小时才能到家,太慢了。坐大巴车,班次倒是很多,即使马不停蹄赶路,也要十多个小时。如果碰上堵车,到家时间更是未知数。最快赶回家的办法,就是坐高铁到衡阳,让老家亲友开车到衡阳来接。这样,五个小时内就可以到家。
决定以后,我们就提着行李、牵着孩子往广州南站赶。到达广州南站售票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顾不上身后一片埋怨,我一身大汗地插队挤到售票窗前,终于买到一趟最快发往衡阳的高铁票。
(二)
在风驰电掣的高铁上,极度悲痛、归心似箭的我,无心观赏窗外一飘而过、稍纵即逝的风景。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回想起了父亲平凡又崎岖的一生。
父亲出生于1935年生6月。小时候就经常听他自己讲,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做过旧社会的保长,可惜只活了42岁就去世了。祖父去世时,身为长子的父亲刚满九岁,排行第二的姑妈才六岁,排行第三的二叔才4岁,三叔还是“遗腹子”,怀在祖母肚子里。为协助中年丧夫、裹着“三寸金莲”小脚的祖母挑起生活重担,正上第三年私塾的父亲,只得被迫辍了学,外出务工挣钱养家。从此,父亲便尝尽人间苦楚。
起初,父亲在自己担任衡阳报社社长的叔父(注:我爷爷的弟弟)介绍下,在衡阳当了一名报童,嘴里不停地吆喝着“号外!号外”,满大街地追着行人叫卖报纸。后来,父亲稍稍年长一些,为了多挣些工资,又换了份报纸排版工作。在此期间,父亲患上痢疾,由于无钱治病,导致病情越拖越重。上厕所时,肛门被一古脑地拉了出来,险些丢掉性命。
报社微薄的收入,还是难以满足孤儿寡母一家五口日常生活开销。十三岁那年,父亲从衡阳又回到老家,到黄公岭上一个私人煤窑里当了一名煤矿工人。主要工作就是负责清理矿井积水,方便其他采矿工挖掘煤炭。每天一早,年幼的父亲背着一个木桶,佝偻着矮小瘦弱的身子,匍匐爬行到上千米深的矿井里,将矿井底下的积水一勺勺舀进水桶,然后背到矿井外面倒掉。一个装满积水的木桶,比父亲自己的身体还重,一天要背着水桶井上井下爬行多个来回,手掌肩膀被磨得尽是血泡水泡。经常是这边旧伤未好,那边新伤又增,瘦弱的肩膀被弄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好多次痛晕在矿井里。
新中国成立后,苦难的父亲终于迎来命运的春天。由于上过三年私塾,有些文化功底,人又踏实肯干,父亲在党组织的教育、培养和引导下加入治平乡农民协会,投身到新中国火热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十七岁,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被提拔为治平乡农协主席,前程一片阳光灿烂。十九岁时,抗美援朝战争刚刚结束,从军入伍热潮风起,父亲一腔热血应征入伍,到南京空军某部当了一名通讯兵。在部队革命大熔炉里,父亲如饥似渴自学文化,自觉砺练组织才干,很快被任命为司务长,负责管理连队后勤工作,并确定为干部培养苗子。很可惜,不久部队兴起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一些家庭出身成份不好的士兵纷纷被清退。父亲因为爷爷做过保长的那段历史,不仅痛失提干资格,还被遣送回了老家。
从部队回乡之初,父亲凭着较高的文化素养和突出的组织才能,仍旧一次次被委以重任。先是受命创办栗林乡农民中学,在只有一纸校长任命、办学经费紧缺的情况下,父亲带领全校师生,自力更生,艰苦创业,把一穷二白的乡农民中学,办成全县数一数二的样板学校。后来,又受命分别创办乡煤矿和胶泥矿。他率领一帮民众勘探矿源、建设厂房、开掘矿井,为发展乡村集体经济立下汗马功劳。
文化大革命兴起后,父亲被彻底赶回农村劳动。父亲一辈子不事农桑,根本不会犁田耙田、割稻插秧的基本农活,村里只好安排他干些管理账目、采办物资和公差勤务等跑腿打杂活儿。每天的劳动,和其他下地干活的成年男性一样,按十个工分计算口粮。苦闷失意的父亲没有消沉,用坚毅和信念和强烈的责任,同我的母亲一道苦苦撑起我们庞大的八口家庭。
1979年,父亲得到平反,重返乡政府工作,被任命为乡企业办主任,此后便一直到从事兴办乡镇企业、发展集体经济的工作。回乡里第一年,就跑遍全乡所有自然村,调研摸查全乡自然资源情况,因地制宜兴办企业,创办工矿企业十余家,实现财政创收数十万元。此后,全乡企业数量连年实现大幅增长,财税收入逐年呈几何倍数递增。至1995年,父亲年届花甲告老还乡,全乡兴办的大小企业数量达到近百家,生产总值突破千万元。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写得非常出色,吹拉弹唱、织箩编筐,样样都十分精通在行。儿时的记忆里,十里八乡谁家有红白喜事、重大庆典,都会请父亲去帮忙写对子、作文章。乡邻每遇不公,若要诉诸法律,都要请父亲拟写诉状。邻里之间起了矛盾纠纷,夫妻之间发生拌嘴打架,也都要找父亲评判事理,断明是非。
父亲拉二胡,堪称专业水准。小时候,夏季里天气闷热得心烦气橾、无法入睡。每天晚饭过后,父亲便让我们抬张大凉床,搬几把竹椅放到屋后的大凉树下。一家人就聚在一起,摇着蒲扇乘凉,拉家常聊天,心情是那么舒坦快乐,世界是那么安静祥和。父亲心情好时,就会兴致大发,命我们取来他那把心爱的二胡,开始为我们即兴演奏几首自己最拿手的《二泉映月》、《赛马》等曲儿。我们或躺在凉床上,或坐在竹椅上,安静陶醉地聆听着父亲悠扬婉转的二胡琴声,很快就进入甜蜜的梦乡。
七十岁那年中风以后,父亲就宅家写起了“小说”。父亲的“小说”,其实都是自己曲折一生的回忆整理。父亲写“小说”,都是用毛笔正揩字体撰写。先用铅笔尺子在白纸上画好行格,然后用毛笔把内容工工整整誊写在稿纸上。每写一本,就按照古籍线装本的装订方法,用改锥和麻绳把“小说”装订好,再有板有眼地画上封面和插图,就跟古籍书店里售卖的书籍一样。父亲从未想过将自己的“小说”公开发表,就主打一个自娱自乐、消遣时光。至他去世前,父亲已经写了厚厚十余本。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我们一本也没舍得烧掉,全部被我的侄子们争相拿走珍藏,这应该是父亲留给子孙们的、比金银财宝还要珍贵万分的财富。
父亲对我们兄妹的教育非常严格。家乡的县报,曾经专门报道过父亲给我们订立《十条家规》的故事,至今还被一些知情的人们称道传颂。《十条家规》,是父亲对我们小时候日常行为的一些规范和要求。父亲用毛笔将家规内容誊写在一张大白纸上,贴在饭桌旁边的空墙上。我们兄妹若有触犯,就要被罚跪在《十条家规》前,自我反省面壁思过,其他人则要在一旁接受警示教育,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在父亲的严格教导下,我们兄妹个个正气满满、心地善良、长幼有序、团结礼让。
有一次,四哥被安排打猪草。因为贪玩,到天黑时还没有完成任务。四哥怕没完成任务挨父母的责骂,便趁人不备,偷偷溜到隔壁生产队的草籽地里,割了一些草籽垫在篮底充数。结果,被人发现了。隔壁生产队队长一路紧追,追到了我家里。队长先对犯了错误的四哥一顿训斥之后,又对正处于人生低谷、极度失意苦闷的父亲好一顿指责。父亲二话没说,当场抄起一根木棍,照着四哥的屁股一顿好打。四哥的屁股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左腿差点被打断,接连几天没能下得床来。
父亲生性耿直,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溜须拍马的事儿坚决不干。父亲返回乡政府工作后,乡镇企业办得红红火火,经济效益蒸蒸日上。一位乡领导趁机“捞油水”,隔三岔五找些发票让父亲报销。父亲没有因为他是领导就网开一面,不合规定的开支,一个子儿也不给报。最终招致这位领导的憎恨和报复,在父亲退休核算工龄时,这位领导授意将父亲被打倒的时间不计入工龄,使父亲少领了数千元退休安置金。父亲气愤不过,多次向上级部门反映,结果不了了之。这成为父亲至死都没有解开的一个心结。
父亲不抽烟、不好赌,唯独喜好喝酒。对喝酒的嗜好,父亲有个幽默风趣的解释:我祖母葬在“榛子口”,她的后代哪有不喝酒的?在湘南农村,“榛子”是蒸馏、生产米酒的工具,呈圆筒形,下粗上细。每年农闲,家家户户都要酿制几坛酒糟。要将酒糟里的酒精分离出来,变成可饮用的米酒,就要用到“榛子”。蒸馏生产米酒时,先支起一口大锅,将酒糟倒进锅里,锅上放置一个“榛子”,“榛子”上又安放一个冷却用的小锅。将这些装置全部用湿面条密封好,就用大火熬煮酒糟。酒糟里的酒精和水分经熬煮加热形成水蒸汽,充斥到密闭的“榛子”里。水蒸汽接触到冷却锅里的冷水,就又变成液体。这些液体通过“榛子”内部的收集装置,从一侧的导口引流出来,便得到平时饮用的米酒。我曾祖母安葬的地方,地势险要,外形酷似“榛子”。坟地正下方有一眼泉水井,一年四季清澈见底、水流不断,且冬热夏凉、甘甜可口,好似从“榛子”里蒸馏出来、源源不断的米酒,遂被形象地取名“榛子口”。
曹操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想,在那个苦难年代里,喝酒或许是父亲赖以排解压力、祛除忧愁的一种主要方式和途径,不然怎会对酒爱得那么浓烈、执著和深沉?父亲的酒量究竟有多大,我不得而知。很多人说,我父亲可以从早晨一直喝到晚上,也不会喝醉。反正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到父亲醉过。而且,父亲喝酒非常有品,酒前酒后始终头脑清醒、处事稳重、谦恭有礼,从未有过借酒撒野的事情,也从未因酒误事。
因为喝酒,父亲落下严重的心血管病。70岁那年终于导致脑血栓发作,落下左半边身体半瘫的后遗症。父亲就在中风以后,还戒不了酒,反复在母亲跟前絮叨:不喝点酒,吃啥都没有胃口。母亲拗不过他,只好特准他每餐只喝半斤,还专门给他买了个刚好半斤容量的搪瓷口杯。为能够尽量多喝一点,父亲斟酒的时候玩起了心思:先故意将酒倒满,似乎要溢出的样子。然后以溢出来浪费太可惜为由,便凑过头去抿上一口。抿多了酒杯又空出一截,然后又再次斟满。如此循环往复,母亲限定的每顿半斤,结果变成八两有余。
或许是受父亲的影响,我的叔叔们、兄弟们及晚辈们,个个喜好喝酒,且个个都是高手。几乎都有一两斤米酒的酒量,且酒风豪爽大气,敬酒主动左右出击,别人敬酒来者不拒,拼起酒来从不认输。因为全家个个喜好喝酒,不管是物质贫乏的过去,还是生活已经富足的现在,我们家的每年除夕,哪怕年夜饭不很丰盛,酒还是任饮管够的。至今,在我们老家方圆十里,还在广泛流传着我们家过年将酒缸搬到饭桌前的豪放饮酒故事。
(三)
父亲不管身处顺境逆境,始终对党忠诚、矢志不渝。从小就向我们灌输,要爱党爱国爱家,做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参军入伍后,不管是在新兵连,到军校深造,还是分到部队工作后,父亲的家信总会嘱咐几句:毛主席让我翻身解放,邓小平让我沉冤得雪,我们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一定要好好学习、尽心尽职工作,绝不能做对国家、对党不利的事情。父亲殷切的嘱咐,如同一盏明灯,永远照亮着我前行的道路。参加工作30余年,我也始终心无旁鹜,笃定前行,兢兢业业,无怨无悔,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松劲。
父亲一身正气,敢做敢当。在父亲最落魄失意的年代,有人死死掐住他的脖子,让他跪下低头认罪。执拗倔强的父亲始终高昂着颈脖,紧绷着膝盖,坚决不肯跪下。他说:“我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你们想让我下跪,不可能。”父亲的倔强,招来变本加厉的毒打,这些人取下自己的鞋子,用坚硬的鞋底狠狠抽打父亲的脸。父亲的的脸庞,顿时被扇出一道道鲜红的血印,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一地,没喊过一声痛,也没有表示屈服。
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小偷潜入邻居家行窃。万赖俱寂的午夜,一声“抓小偷!”的惊叫突然从隔壁传来,年幼的我们吓得头皮发麻,全身缩进被窝里瑟瑟发抖。朦朦胧胧中,我听到父亲“嗖”地一骨碌爬起,操起扁担就冲了出去。在距离村子一里地外的林子里,小偷被父亲摁住,并被扭送乡派出所。事后,母亲对父亲好一顿责备:“咋那么傻,小偷在暗处,你在明处,万一他动了刀子,你怎么办?”父亲说:“情急之下,哪管得了那么多?再说,偷到我的眼皮底下了,我哪有不管的道理?”
有段时间,老家兴起一股赌博歪风。父亲对赌博深恶痛绝,生怕我们被影响,参与了赌博,每天晚餐饭桌上,都反复给我们敲警钟:“人沾上了赌博就废了,再大的家产也会败光,你们千万不能碰,也不要去凑那个热闹围观!”其他人聚众赌博,若是被父亲撞见,父亲都会出面加以阻止。若遇公开顶撞,父亲会没收赌具,报派出所处理。那些好赌之人对父亲惧怕万分,如若路上碰到,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绕道而行。赌博中,若有人大叫一声“王伐秦(注:父亲的名字)来了!”顿时惊恐万分,赶快收拾赌具,作鸟兽散。
父亲心系集体,大公无私。上世纪80年代初,老家村子几百口人,没有一口水井。村里人生活用水,要到两三公里外的山塘井里去挑。为解决全村人吃水问题,父亲首先带头捐出一百多元,然后挨家挨户分头做工作。在父亲的带领发动下,全村上百户人家你家出五块、我家出十块,终于凑齐一千多元打井经费,在村子正前方的空地里打出一口十米多深的压水井。村里人吃水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再也不用大老远跑到邻村挑水吃了。
改革开放初期,从老家村子通往村前柏油公路,只有一条窄小的田埂路。一到下雨,泥泞不堪、湿滑不已,经常有人滑跌到田里。大家宁愿雨天受苦,谁也不愿牵头去修。父亲召集我们一家人说:“力气用不尽,井水挑不干。别人不愿修,就我们一家来修。”每天下午,父亲从乡政府回到家里,就带领我们兄妹到村子对面的乌龟山上采挖砂石。然后肩挑手抬,将砂石运回铺路。粗大的砂石用来拓宽道路路基,细碎的砂石用来硬化平整路面。在父亲带领下,我们一家人用时两个多月,终于铺设出一条两米宽、三百米长的砂石路。下雨天,村里人走在这条道路上,再也不受泥泞之苦了。
父亲精打细算,勤俭持家。还没有分田到户时,全家八大口的口粮,全靠他和母亲每天十八分的工分分得,经常吃了上顿、没了下顿。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父亲自己动手制造“擂子”(注:一种碾制糙米的工具)。父亲砍来竹子,用竹棍篾条编出“擂子”框架,然后带领我们从野外捡来牛粪,跟石灰合匀后填充进去。很快,一个碾制糙米的“擂子”大功告成。别人家吃的都是碾米机加工出来的精米,脱掉了谷糠和米粒表层粗皮,口感精细、软糯香甜。“擂子”加工出来的“糙米”,只脱掉了谷糠,保留了米粒表层粗皮,出米率比“精米”高出20%多,口感要粗糙很多。就这样,我们一家八口靠着父亲制作的“擂子”碾制糙米,度过一个艰苦年代。
分田到户以后,为改善家庭经济条件,赚些闲钱补贴家用,父亲做起了小生意。利用去县城办事的机会,从县城批发一些油盐酱醋、糖果花生等日用品,存放在家里的橱柜里。村子里谁家缺什么,不用跑到外面去买,从我家里就可以买到,且价格比外面便宜。父亲创办的简易“小卖部”,方便了乡邻乡亲,也增加了我们家的收入。有一次,村里放露天电影。父亲觉得,电影场上零食肯定好卖。便炒了十包葵花瓜籽,让我和姐姐拿到电影场去卖。我们姐弟俩天生性格腼腆,在陌生人面前说话都会面红耳赤,根本没有胆量现场吆喝。到了电影场,姐弟俩抱着瓜籽,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开口叫卖。直到电影放完、人群散场,一包也没有卖掉。带去十包瓜籽,最后剩下五双,又被全部带回家里。
父亲心胸宽广,为人和善。那个年代,在湘南农村,多男丁家庭一般比较强势,同村其他家庭都不敢惹。虽然我家男丁多,却从未有过以强凌弱的事情。与人产生矛盾,即使道理在我们这方,父亲也会让我们宽容忍让。有次二哥去镇里赶集,遭到邻村一个无赖的无故暴打。我们听闻消息,个个义愤填膺,想去教训一下对方。父亲断然喝止:“你们谁敢去,我就揍谁!这样打来打去,能解决什么问题?事情搞大了,更加不好收场。”最后,父亲将事情交乡派出所处理。同村另一家族,见我们家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认为可能是祖坟“风水好”。他家一位老人去世时,不打招呼就直接葬到我们家族祖坟上方。这在老家农村算是奇耻大辱,一位同族长辈气愤不过,便瞒着我父亲召集年轻一辈去阻止对方下葬,结果引发两个家族间的械斗。父亲得知情况,严厉批评了带头的长辈:“我就不相信什么风水。都是村集体的山林地,他们非要葬,就让他们葬好了。”
2007年,从事民间礼仪服务的三哥,受到隔壁茅竹镇一位唐姓镇干部酒后欺凌。人被打伤,吃饭的家当锁呐也被折断。父亲自己从镇干部岗位上退休,觉得这个晚辈太缺乏素质修养,不应该干这些嚣张跋扈、欺压百姓的事情,一气之下便想去会会他。我正巧探亲在家,父亲行动不方便,就让我和在镇中学当英语老师的四哥陪他前去。到达唐某家后,未见着唐某,只有他父亲一人在家吃饭。唐某父亲跟父亲年龄相仿,一脸凶狠的样子,一看也不是善茬。可能是怕我们找他儿子麻烦,影响他儿子唐某的前程,玩起诬陷耍赖的把戏。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扬起自己手中的饭碗就往地上砸,迅速从地上捡起一块瓷片,往自己的脸上割,紧接着又将头往墙上咚咚一通猛撞。做完这一切,扯着一张嗓门大喊:“快来看啊,解放军打人了!”
我顿时明白过来,他是专门冲着我来的。意思就是,如果我父亲找他儿子麻烦,他就给我制造一些麻烦。反正没有监控,说是被我打的,我也百口难辩。我当即赶快掏出随身携带的数码相机,对着这个老头录像,并赶紧让四哥报警。警察尚未赶到,唐某的亲友听闻喊叫已经赶来了。见到我在录像,便纷纷抄起扁担锄头,将我团团围住。并趁我不留神,一把夺过我的相机,狠狠地摔在地上,当场摔得稀碎。没有了相机录像,身边又有人帮腔,唐某父亲变得肆无忌惮。冲进厨房抄起一把炒菜锅铲,就朝我头上挥了过来。我下意识用手一挡,左臂顿时被砍出一道伤口,当时鲜血如注。老头正准备挥第二下,镇派出所警察赶到,立即制止了老头的行为,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随后,我被警车送往县人民医院。左臂伤口长一寸多,差点伤及经脉,治疗半月才痊愈出院。在镇政府工作和唐某,与镇派出所领导关系比较要好,在处理时镇派出所领导有意偏袒,竟然以无证据证明为由,不支持我的陈述意见,坚持按照打架斗殴处理。
我气愤不过,便想将此事向部队报告,请求部队派人处理。父亲怕事态再次扩大,影响了我在部队的成长进步,坚决予以制止既悲痛又自责地说:“这事都怪我考虑不周,让你受了伤痛连累。我们还是算了,就当被疯狗畜生咬了。”
(四)
我们乘坐的高铁,经过两个半小时飞驰,于中午一时许到达衡阳。接站的亲友早已等候在出站口,没有朴互问候,没有寒暄招呼,亲友一把接过我们的行李,引领我们一路小跑走向停放的汽车旁边。亲友刚将我们的行李安放好,就招呼我们赶快上车。
早上接到噩耗,一家人没用早餐就出发了。列车上,大家也没有心思吃东西,此刻早已饥肠辘辘。亲友关心地问我:“要不要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走?”我说:“还是等回到家里后再说吧。”于是,我们迅速钻进汽车,又马不停蹄赶路。
又经过一小时高速飞奔,中午二时左右汽车终于驶入老家三口塘镇地界。我迫切地摇下车窗,向着家的方向张望。随着距离一步步接近家里,耳畔传来的锣鼓、锁呐、鞭炮声,由隐隐约约变得越来越清晰。空气中鞭炮燃放后的硫黄硝烟味,也由淡淡的变得越来越浓。我知道,这些锣鼓、锁呐和鞭炮声,都是从家里传来的。我的悲伤,也随着锣鼓、锁呐、鞭炮声由远及近,随着硫黄硝烟味渐渐浓烈,也在逐渐地变浓加深。
车子终于在家门口停了下来。车门尚未打开,哥哥姐姐们痛哭着迎了上来。他们的悲痛再次将我强烈的感染,我的脑子又轰地一下,瞬间变得麻木和茫然。嘴唇嗫嚅颤抖着,想跟他们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鼻子里不自觉地一酸,眼泪像开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我没有理会身后的妻儿,一个人迅速冲到父亲的棺材前,对着摆放在供桌上父亲的遗像,“咚”地一声跪了下来。满怀愧意地大声哭喊着:“爸爸,我回来了,我来晚了,你不孝的儿子巧合对不住你。”随即,“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头撞击地面用力过猛,一颗尖锐的碎石扎进我的额头里,一股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待我祭祀完毕,主事的三叔走上前来,将我从地上搀起,并叫人找来创口贴,处理我额上的伤口。我跟三叔说,可不可以打开棺材,让我看看父亲的遗容。三叔略带责备地说:“蠢子,这怎么能行?逝者入材后,是不能随意打开的。这样随意打开,就是对逝者的不尊敬。你要想看,只有到闭殓前遗体告别时候了。”我只好作罢。
其实,从广州出发时,我在电话里也向三叔提出过等我回家才让父亲遗体入材的想法。因为,上一次见到父亲,是三个多月前父亲脑血栓再度发作住院时。那个时候,父亲虽然病容憔悴,但是声音尚且洪亮,精神依然矍烁,说话思路清晰。我始终不相信,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那时还活生生的父亲,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三叔没有应允,向我解释说:“用老家习俗讲,人去世以后,遗体放在床上太久,会显得冷清,也会被笑话‘躺冷床板’,不吉利。另外,夏天气温高,遗体腐化快,不适宜在外面放置太久。”三叔没有同意我的请求,很快就安排将父亲遗体入了材。为防止遗体腐化太快,还专门从镇上租了一个制冷棺罩,罩在父亲的棺材上。
供桌上的遗像里,父亲一脸严肃,庄严肃穆。父亲平素不苟言笑,也很难让人看到他的情绪变化。“苦瓜连根苦,甜瓜彻蒂甜”,苦水泡大的人,再大的波澜也难以在他的内心泛起涟漪。父亲虽然表情严肃,让我们兄妹六个感受到的,却是火热的关心和浓烈的慈爱。父亲的心里,始终装着他的妻子孩子。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父亲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我们吃饱穿暖。自己的衣服洗得已经发黄泛白,袖口都已经磨烂,每年春节也要省出钱来,给我们兄妹每人添置一身新衣。为了治愈我的皮肤病顽症,哪怕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依然背着我访遍各地名医。四哥幼时有尿床的毛病,久治不愈没少让父母头疼。一次,父亲打听到吃燕窝治疗尿床效果较好的偏方,不管价格多贵也要买来给四哥治病。
父亲遗像前,两支点燃的香烛火苗一闪一闪,我总觉得那是父亲注视我的眼睛。以前,每次从部队回来探望他,他注视我的眼睛都透着光芒,眼神里是欢喜,是自豪,是慈爱。即使在三个月前他病情发作再度住院,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当我从外地赶到他的床前,他的眼神好像突然又有了光泽。如今,父亲的眼神已经定格在他的遗像里,定格在我的想象和回忆里。
父亲为迎接自己去世这一天的到来,也是作了些准备的。遗像是他自己选定的,他趁自己还能下床拄拐走动的时候,从我多年前给他拍摄的照片里,挑选了这张他自己觉得最满意的照片,送到镇上“莫德生照像馆”放大冲印并裱装好,放在自己书房角落里。他还趁自己思维清晰、书写灵便的时候,撰写了自己葬礼上的家祭,用毛笔正楷抄写装订好,交代三哥保管,一再嘱咐三哥:他的葬礼上就使用这篇家祭文章。父亲的祭文,没有过份宣传自己历经的苦难,对自己的评价低调而谦逊,对子孙的嘱咐情真而意切。父亲自己还察看好了去世后将要安葬的地方,在他上次生病住院的一天深夜,由我和大哥在床前陪护打点他时,反复向我们交代,他去世后不要埋在家族墓园里,一定要埋在某个地方。父亲甚至还准备了自己葬礼上要用到的用品和物资。应该可以看出,父亲对待死亡,是极其淡然从容的。或许,在他的心里,死亡不过就是一场不再见面的人生告别。只是他走得太急,跟他告别的人中缺少了我,这已经成了我心中永远的伤痛。
祭拜完毕,走进父亲居住的房间。房间里已经空空如也,遵照老家风俗习惯,父亲生前睡过的床和用过的一些物品已经被清走烧掉,屋前那个还在冒着青烟的火堆应该就是这些物品。屋墙上,依然张挂着父亲用毛笔隶体抄写的两则《朱子治家格言》:“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儿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施人之惠勿念,受人之恩勿忘”。这是父亲极力推崇,身体力行的两则治家格言,蕴含着父亲的人生信条和治家智慧,小时候父亲制定的《十条家规》,无不显现这两则格言的思想光辉。
父亲爱好学习,也极其重视教育。父亲有句顺口溜经常挂在嘴边:“养崽不读书,等于养个猪”。在他被打倒的年代,国家尚未恢复高考,上大学靠推荐保送。三个年长的哥哥,因为父亲的历史,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很早就辍学回家帮助父母劳动。改革开放后,父亲得到平反,教育趋向公平,父亲常向我们宣讲他的“教育政策”:“你们只要学习成绩好,考到哪里我就送到哪里,哪怕花再多的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读下去。”
四哥初一初二,在乡中学走读。从家到学校,五六里地距离,每天蒙蒙亮就得起床去上学。起初,村里同龄孩子多,大家上学结伴同行。后来,同龄孩子纷纷辍学,四哥上学没伴了,独自摸黑去上学,心里感到很害怕,便产生了辍学回家的想法。这天清晨,四哥又是一个人步行去上学,没过几分钟就折返回家了。父亲问:“你怎么不去上学了呢?”四哥带着哭腔怯怯地说:“路上我看到一个半边脑袋鬼,我不去上学了。”父亲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这世上有鬼,他明白四哥肯定是撒谎。便让四哥前方带路,自己跟在后边去找。四哥带着父亲,在上学必经的那个坟地里转悠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道出独自上学孤单害怕的实情。
四哥学习成绩优异,就这样辍学难免有些可惜。为了让他安心学习,父亲四处托人,将他转入大忠桥区中学,在校寄宿学习。四哥学习安心了,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最后考入祁阳县师范学校。在我们村,从初中直接考入师范学校的,四哥是头一个。四哥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回到三口塘乡中学,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老师。
三叔尚未出生就失去父亲(注:我的爷爷),一家五口在祖母带领下,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朝不保夕。作为家中长子长兄,父亲即使自己外出挣钱养家再苦再累,也要将三叔送到学堂读书。在父亲的教育培养下,三叔饱读诗书、才学过人,成长为镇中学校长。改革开放后,我们这一代先后有六人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吃上“国家粮”。我的晚辈们,有的当老师,教书育人备受尊敬,有的自办企业当老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所有这些,都是与父亲重视教育的家风分不开的。
父亲的书桌上,生前读过的书本报刊,用过的笔墨纸砚,依旧摆放在那里。父亲一生钟爱学习,到去世前还一直保持着每天读书看报的生活习惯。每年回去探望他,问父亲有些什么需求。他所提的要求,全都是些让我帮他买书、买笔墨纸砚之类的事情,因为家乡交通信息闭塞,很多东西不好买到。这些年,父亲托我买的书籍,至少100本以上,甚至四大名著、《资治通鉴》等史料小说,也要让我帮他买来仔细研读。此外,他每年还自费订阅《人民日报》《湖南日报》等10余种报刊杂志。
父亲读书,从来不是一目十行、囫囵吞枣、走马观花。给他买的每一本书,他都会细细地读、慢慢地品,读到精彩或感触深刻的句子,便会用本子抄录下来。看过的旧报纸,他绝对不会让母亲用来包糖果,或者当废品卖掉。旧报纸上的一些精彩文章,或实用生活小妙招,他还都要用剪刀剪下来,然后像个补鞋匠一样,一篇篇分门别类地粘贴到不同的本子上。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和问题,就拿出这些剪报本翻阅,从中查找解决灵感、方法和思路。这些年,他摘抄的读书笔记和剪报本,有厚厚的几十本,摞起来半米多高。
在父亲堆积如山的书本里,一本《康熙大辞典》特别醒目。那是父亲组织第七次族谱修订时,让我从广州寄给他的。2008年,父亲受一位在外地任县委书记的本家所托,牵头组织王氏家族第七次族谱修订工作。父亲给我来电话,说想要一本《康熙大辞典》。我二话没说,当即就跑到广州天河购书中心,从茫茫书海中找到这本《康熙大辞典》,给父亲寄了过去。这本《康熙大辞典》并不便宜,一本六百多块,差不多是我半月工资。父亲收到,甭提有多开心。我跟父亲说,既然是修谱用的工具书,应该在修谱经费里报销。父亲坚决不允:“修谱族谱本来就经费有限,而且这本书以后还可以自己用,就不要在这里报销了。你也是王家的子孙,这点买书的钱,就当是你对修订族谱工作的赞助支持了。”
历时两年多时间,父亲拄着拐杖、拖着病腿,走遍我们这支王氏家族所有繁衍迁徙的地方,甚至还去了江西、四川等地,终于摸清我们家族的发展脉络,完成族谱修订。族谱修订工作结束经费结算时,有人想趁机捞一把,找些无关发票来报销。父亲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并带头不取一分报酬。
父亲的床边,那台老得掉牙的旧彩电还在。父亲每天用它收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观看喜欢的电视连续剧《封神榜》和《神医喜来乐》。这台电视机是父亲十多个年前从二舅家买来的,买来时就已在二舅家使用了多个年头。父亲怕买个新的花钱太多,就把二舅家淘汰的旧彩电给买了下来。
这台彩电虽然已经非常老旧,父亲仍然把它当个宝似的,隔三五天就要用酒精擦拭一遍,生怕沾多了灰,影响了它的使用寿命。电视机毕竟有了年头,隔三岔五故障频出,父亲就到镇上找人来修,修好后又接着使用。大侄子长龙湖南师大毕业后,在株洲九方中学当了化学老师。看到爷爷的电视机实在太旧,就买了台新大屏幕液晶彩电送给爷爷。但是,父亲一直没舍得用,把它安装在饭厅的墙上,直到去世也没用过几次。
没有送到父亲最后一程,我总想为父亲做点什么,弥补一下自己的愧歉之情,也好让自己心安一些。我跟主事的三叔说,父亲七十七岁去世,在我们老家也算“喜丧”。他在我们老家这十里八乡,也是个德高望重的知名人物。他和我的母亲,一起将我们兄妹六个抚养教育长大,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没享到什么福份,丧事一定要办体面些。我们兄弟五个决定,将父亲遗体停放五天,适当提高丧事标准规格。为了表达我们的个人心意,我跟妻子一合计,又另外出钱雇请了一些渔鼓、乐队、舞狮等搞气氛的班子,在葬礼上热闹助兴。
在我们老家,还有个守灵的习俗。丧事举办期间,每天晚上逝者的灵棺前要有子女、亲属时刻值守,在一旁添烛加火、焚烧纸钱,保持香火不断,场面不冷清。我主动跟哥哥嫂嫂们提出,父亲在生时我陪伴他时间少,在他的丧事这几天,就由我来给他守灵吧。
主动提出为父亲守灵,我主要出于两个想法。的确,我自高中毕业后当兵入伍,就离开父母远行,之后未再回到父母身边,未能尽到陪伴服侍之孝。在父亲登山入土前的这几天晚上,我想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弥补一下自己对他未尽为子之孝的愧欠,这是非常应该也是非常值得的。另外,我的内心里到现在还没有接受父亲突然离世的这个现实,到此时我还天真地以为,父亲可能是太累睡着了,或者只是短暂的休克昏迷,在冰棺冷气刺激下,或许会苏醒过来。我要日夜守护在旁边,期待父亲一觉醒来的奇迹出现。
自从回到家里的第一天,直至五天后送父亲出殡上山,我愣是连续四个晚上没有合眼,日夜守护在父亲的灵柩旁。
我也终究没有等到父亲突然醒来的奇迹出现。父亲的这一觉,的确再也没有醒来。他是永远地睡着了,离我们远去了。
(五)
父亲的葬礼热热闹闹地举办了四天。第五天,是父亲出殡的日子。
按照老家习俗,逝者出殡上山前,通常要举行一个追悼仪式。追悼仪式结束,就是闭殓。让亲人们最后瞻仰一次逝者的遗容,然后将棺材永久牢固地密闭好。最后,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在地动山摇的铳炮声里,披麻戴孝的亲人们护送逝者的棺材,到山上的墓坑里安葬。
根据葬礼议程的安排,司仪要我们五兄弟推选出一个代表在葬礼上颂读祭文。哥哥们觉得我读书最多,一致推举由我来颂读。
为颂读好父亲去世前自己撰写的那篇祭文,我反复研读了多遍。按说祭文这种体例的文章,应该由别人写的,毕竟自己评价自己,说得太好有自吹之嫌,说得太差又少了那么些追思缅怀、歌功颂德的味道。父亲自己撰写的这篇祭文,尽是对自己一生经历的回顾反思,没有歌功颂德,也没有表扬赞美。一生低调谦虚的父亲,也不可能把自己写得那么完美无缺。我想,如果我能把它颂读好,应该也是可以弥补一下这方面的不足的,也可以使父亲的葬礼显得更加庄重和体面一些。
但结果事与愿违。在颂读祭文的过程中,极度悲伤的情绪始终左右着我,令我几度情不自禁、语塞哽咽、掩面哭泣。祭文颂读得悲悲切切、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几次差点无法坚持下去,哪里还有体面庄重的意味?世上自己最亲最爱的亲人去世,谁又能思维清晰、淡定从容地把它颂读好呢?
家祭过后,哀乐停顿,鞭炮响起,进入到闭殓环节。在我们全体亲人充满期待的注视下,棺材盖子被徐徐打开。父亲的遗容,终于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急切地扑上前去,围趴到父亲棺材边沿,嘶哑的嗓门呼喊着:“我可怜的爸爸呀,您怎么能抛下我们就这样走了?”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又便像雨点一样滴落下来。姐姐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一边哭还一边用头撞击棺材,差点晕了过去。
回家五天来,心心念念想见到的父亲,此刻终于见到了。透过朦胧的泪眼,我仔细端详着狭窄棺材里躺着的父亲的面容。父亲的头发、眉毛和胡须上尽是霜花,紧闭着双眼,神态安详,嘴唇微张,脸色腊黄,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棺罩制冷装置的作用下,本来宽阔饱满的面庞,已经变得瘦削干瘪,本来高大伟岸的身材,也变得瘦削矮小。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凭我们怎么哭喊、怎么呼唤,他再也听不到了。
我似乎发现,父亲的右手臂稍稍抬起,手掌微微张开,似乎要抬起与人握手的样子。我觉得,我应该要跟他——这个送我来到这个世界、扶我走上人生坦途、无私忘我关爱家人,在我心目中最伟岸高大的男人,来一个长情的握手永别。我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握住了父亲已经冻得僵硬冰冷的右手掌。父亲的手,虽然已经没有了温度和弹性,但是摸着它,让我感受到的,却是一辈子的感激与温情。它拥抱过我,疼爱过我,教训过我,抚慰过我,我愿意就这样久久捉住它,哪怕到下一辈子,也不愿意松开。可是,从今天开始,十几分钟以后,棺材盖子一合上,这双手我将再也摸不到了。这次没有体温传递、没有言语交流、没有情感互动的见面,就是我们此生父子缘份的了断,就是我们父子在这个世界的永别。世界上那个最在意我、关爱我、包容我、欣赏我的男人,永远地离去了。
听人说,逝者嘴唇张开,或许是有遗愿未了。此刻,我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听四哥四嫂说,父亲走得安详,临终时没有任何托付交代。我觉得,父亲此生,还是有一些未了心愿的。只是这些心愿他没来得及说,或许已经释怀,不屑于再说罢了。父亲此生命运多舛、饱经风霜,的确有着太多的挫折和遗憾。童年丧父,尝遍天下疾苦。少年得志,却入军队服役。政治运动,痛失提干资格。遣送回乡,屡遭政治批斗。返镇工作,又为奸人所害。我觉得,父亲此生,最难以释怀的事情,应该有三个:
之一就是,参军以后因阶级运动痛失提干资格。这或许不能成为父亲难以释怀的遗憾,顶多算他的人生无奈。毕竟那是时代之殇,在建国初期政治至上的非常时期,为了扎稳国家统治根基,或许需要一场这样的政治运动。在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面前,每个人都是汪洋大海的一片浮萍,谁也无法决定和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听之任之,随波逐流。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流露过在这件事情上的懊恼和后悔,也从未评价过那个时代的公平与对错。
但是,我能清楚感觉到,父亲把自己的一腔理想抱负和家国情怀,全部寄托到我身上了的。1991年底,我报名参军并获准入伍。出发赴部队时的那一幕,至今还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那天,父亲、母亲和四哥等人到县武装部送我。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我摇下车窗跟他们告别。父亲紧随着缓缓移动的汽车,一路小跑着向我再三叮嘱:“巧合(注:我的乳名),到部队一定要好好干,一定要把我失去的夺回来!”
当时,我没有忍住,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离开父母远行,就像一只羽翼将丰的鸟儿,即将展翅飞往浩瀚的天空。这眼泪,既有初次离开父母、脱离父母庇护的恐惧与感伤,也有对自己人生漫漫前路未卜的无奈与迷茫。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一生刚毅坚强的父亲,眼眶里全是泪水,说话的声音带着颤巍。“把我失去的夺回来!”这对于父亲,是对即将远行的孩子一个朴实无华的期望和嘱托,其中也饱含着他对自己命运多舛、壮志未酬的不甘和托付。父亲这个不可推脱的重托,也支撑起我对自己漫漫人生路必须坚守的人生态度和抉择。
之后,在部队服役的数十年里,当我面对困难动摇退缩、颓废懈怠时,父亲那句“把我失去的夺回来”,就会在我耳边清晰地响起,让我时刻警醒、不敢停歇、奋勇前行。最终,我也没有让父亲失望,入伍第一年就被选调到团政治处任新闻报道员,第二年光荣地加入共产党,第三年以全系第二名成绩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深造。军校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空军发祥地 “东北老航校”所在地——黑龙江牡丹江某空军部队工作。随后,又选调报社工作。上世纪90年代末,又从报社调入广空机关工作。2003年,出版个人新闻作品集《加油,为中国空军的腾飞》。我的新闻作品集出版后,父亲向我要了满满两箱,并让我签好名字,逢人便派送一本,自豪地向人介绍:“这是我家巧合写的书”。骄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之二就是,从镇政府退休时,被别人算计,未享受到应有的退休待遇。退休初期,父亲对这件事情是很有些想不通的。我知道,父亲想不通,不单单是为了多拿那几百元退休工资,只是希望组织上能给个公正地评价与认可。他从未抱怨自己在那个错乱年代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但是受到了不公正对待,不仅得不到补偿、道歉和安慰,又被无故地挨上一巴掌,父亲的内心一时难以接受。
恰恰是,那些理想坚定、对党忠诚的老同志,对待这些政治待遇,如同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惜,甚至重过自己的生命。父亲难以接受这件事情,其实也不难理解。但是,随着退休时间久远,乐观、宽容、豁达的父亲寄情翰墨书海,经营阡陌农桑,看淡荣辱得失,更加超凡脱俗,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计较与抱怨。
之三就是,父亲生育我们兄妹六个,仅有四哥一家人给他送终。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兄妹六个拉扯喂养长大,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改革开放后,六个儿女相继长大成人,他们又扶助子女结婚生子、成家立业。父亲和母亲像喜鹊衔枝筑巢一样,帮助一个个子女衔砖接瓦、建设新家,每一个孩子都被他们安排得圆圆满满、妥妥帖帖。
有了孙辈以后,父母又忙着侍弄孙辈。大侄子长龙自小身体瘦弱,患有“血小板减少”顽症怪疾。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声,隔三岔五鼻血不止。每次发病,父亲和母亲像丢了魂似的,扔下手中活计,就心急火燎、马不停蹄地抱到县城救治。为治好长龙的怪病,父亲四处打听治疗偏方。一次,打听到一道“吃生花生米包衣可治血小板减少”的偏方,便立马从县城买来一袋生花生,让我们全家一有空就帮忙剥取生花生米包衣。待孙子们长大,父亲已经彻底老了,还经常担心这个、挂念那个,恨不得把每个儿孙都护在跟前,照顾妥帖。
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的帮衬与照料,各自为小家忙碌奔波,却疏于对父母的陪伴、关心与照料。父亲去世前三个月,第一次病发住院,四哥四嫂住在县城,全部仰仗他们照料。我们几个在外地工作或务工,虽然得知消息匆匆赶了回去,只是帮忙照顾了两三天,待父亲病情稍稍稳定,就又返回工作岗位。二哥事务繁忙,没有请到假,就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问候。父亲在通话中,带着些生气和抱怨:“你那么忙,就不用回来看我了,等我死了办丧事的时候,你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三个月后,父亲再次病发去世。其实,父亲去世前一天,三哥和四哥就已经告诉我:“爸爸可能不行了,现在已经插上氧气管了,你要尽量早点回来。”我以为父亲至少还可以撑一两天,不会那么快就走的,没有予以足够重视,总想着等第二天一家人回单位和学校各自把假请好了再赶回去。结果,没等到第二天天亮,父亲就撒手人寰走了。如果当天晚上动身赶回,就不会有这个未能为父亲送终尽孝的遗憾。父亲临终前,守护在他床前的,只有四哥、四嫂和他们的孩子王希。在家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在听闻消息赶往父亲病床前的路上,父亲就带着遗憾走了。
我想,要说遗憾,这应该是父亲最大的遗憾了。我深感后悔,我问心有愧,我非常感谢又非常羡慕四哥一家。他们尽到了自己的孝道,问心无愧又无比幸运。父亲有生之年,给了我们兄妹六人每人一份平等的关爱,在天之灵也会给我们每人一份平等的护佑。我愿把父亲给我的那份,分给其他兄妹一些,以表达自己没能给父亲送终的愧疚,和对其他兄妹陪伴父母、代我行孝的感激。
“请亲人们赶快瞻仰完毕,下面将进行闭殓。”司仪的催促,让我的思绪再度回到现实。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把自己手上佩戴的那块从美国带回来的手表送给父亲,弥补一下自己未能为父送终的遗憾吧。我没有多想,迅速摘下左手上佩戴的那块手表,仔细地套在父亲坚硬冰冷的左手上。心中默念着:“爸爸,你安息吧!请原谅我没有为你送终尽孝,但愿用这只带着我体温的手表,陪伴你走上去往天国的路!”
在我们眷恋不舍的哭泣声中,父亲棺材的盖子,被徐徐地合上。棺材与盖子的接合处,被浇上木乳胶,棺材被牢固地封闭。父亲就此与我们永别,他那严肃却又慈祥、正直却又善良的面容,从此定格在我们的脑海中,定格在我们的回忆里。
父亲是村里党龄最长的党员,一辈子不相信迷信风水。可在他去世前三个月的那次住院,父亲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向陪护在病床前的大哥和我交代,去世后就把他葬在村集体山林某处偏僻幽静、绿树环抱、背风朝阳的地方。大哥遵照父亲的遗嘱,在人迹罕至、荆棘丛生的山林里寻找许久,才找到父亲所说的那个地方。
父亲为集体事业奔波一世,为儿女幸福操劳一生,实在是太辛苦了。或许,他真的需要一个远离喧嚣、远离纷争、远离风雨、僻静幽深的地方,好好地静一静。
带着自己的遗憾,带着我们的思念,父亲长眠在他自己选定的那块墓地里。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悲伤,绵绵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