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遍地金黄的时节,我们约定到方村老街走走。算起来,这次距我们搬离老街已有整整二十一个年头了。
老街依青弋江西岸江堤曲直蜿蜒。我们将车停在堤上一处废弃的宅基地旁,径直朝记忆中的老街走去。眼前的老街,一片残垣断壁:坍塌的墙砖,散落的瓦砾,摇摇欲坠的椽梁桁条……到处杂草丛生,荒凉至极。
当年的老街是一条“露水街”,一年四季早上人流量大,下午稀少,这正契合了圩区农家的生活节奏。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老街虽没有红绿灯与汽车喇叭声,但一样经历过繁华与喧闹,而旧历的年底尤盛。
农忙季节,我和小伙伴们到老街的次数自然多起来。出门向东,要走一个多小时路程。一大早,奔走在田间小路上,走不了多远,鞋与裤脚就会被露水浸得湿透了。等买好东西回家时已是太阳高挂,好在路上摘几片荷叶就能遮挡似火的烈日了。
老街的后街平日冷清得多。到后街必经的那条小路,正对着一家自行车标准件厂,车间里的机器整天“哐当哐当”地响着。电影院坐落在后街中段,那时电影开映前后还是可以一睹人声鼎沸的盛况。老澡堂位于下街靠江堤边缘,冬天,我们常去那里泡澡。从浴池出来后,泡上一壶茶,就着一包酥糖,舒适惬意自不必说。一到夏季,澡堂又成了冷饮批发中心,他们自制的冰棍一样爽口清甜。
老街中段原先有家书店。毕业分配那年,我刚到学校报到就在那里买了一本《家庭菜谱》,独立生活就从那时起步了。如今,那本书虽已泛黄,但每次搬家仍舍不得将它丢弃。
老街邮局门前的绿皮邮筒如今依然还在原地伫立着,虽已锈迹斑斑,但就是这个邮筒曾寄托了我少年时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理想也在这一封封寄出的信件中渐渐形成并日趋坚固。还记得,我曾踏着积雪到邮局寄出誊写的投稿,和之后自己的名字在《随便翻翻》期刊上第一次变成铅字时的那种成就感。高中时代几个好学的同伴经常来这里购买新到的杂志,那个满头白发的高个子业务员说过的那句“开卷有益”,至今记忆犹新。
沿着熟悉的小巷,我们走进曾经工作过的学校的旧址。校门楼还是原来的样子,幸存的两层教学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西北角,这算是学校的真实见证了。我在教学楼前站立良久,往事一幕幕在脑海浮现——课间喇叭里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老校长用颤巍巍的手扶着麦克风演讲,例会上教职工们跟着音乐老师学唱《我的祖国》,年轻老师半夜集体搬迁到新住宿楼,班里几个调皮男生趴在我的宿舍窗外唧唧喳喳打听考试分数时被惊动的马蜂吓得四处躲散……这一切,恍若就发生在昨天。顿时,我的心中涌出一阵阵失落与怅惘。拨开齐人高的蒿草,我走到池塘边,昔日饭后锅碗瓢盆的洗刷声犹在耳畔回响。
校门外一墙之隔的机耕路已变成了宽阔的马路,路边一片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正盛开着。漫步田间,花香四溢,蜂儿翻飞,嗡嗡嘤嘤,蛙鼓阵阵,一股股浓烈的泥土味儿沁入心田,与我记忆中在水田里挽着裤脚割草捉鱼时的味道没有两样。向东穿过正街,经原中心粮站旧址拾阶走上江堤就看到青弋江码头了。这是当年粮运的码头,由于江水清洌且依水涨落而砌的石阶分明,许多人家习惯来此捶衣、淘米,洗洗刷刷。走在江堤上,依稀可以想见当年家访过的学生的家。在桃花掩映着的一处老屋前,只见一位老大娘手里拿着一束刚折下的桃花枝站在花丛中,我们拿出相机给她留下一幅春的剪影。当知道我们曾在老街生活过五六年时,老人家指着左边的老房子说,这就是我们说的当年那户养鱼鹰的人家。
故地重回,不免有些感叹。常说“物是人非”,但眼前所见连物也已不是了。沿着昔日最繁华的街道一路走过去,先前的店铺或门锁紧闭,或门楼斑驳,偶尔遇见几位年长者围坐在门前石板边,有说有笑,他们不时地打量着我们,或许以为我们是来谁家串门的亲戚。老街上的人家大多已搬离多年,眼前的这些长者已是为数不多的老屋里的留守者。
原来,老街居民大多已到新镇址置业。在那儿,新的生活正召唤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