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岁月
1995年9月20日,这个日子对我来说是终生难忘的。正是在这一天,我跨进了报社的门槛,虽然开始时还只是个编外兼职校对,但已让我的原单位许多同事很是羡慕。
在这之前,我还真不知道出一张报纸竟有那么多道工序:采编、审签、划版、录入、校对、出胶片、制版、胶印,等等,而大多数工序是要在夜间完成,夜班自然成了报社必不可少的一项工作。
因为起初我做的是兼职,所以也只能上夜班了。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到报社当校对员。学校距离报社有十几华里远,那时我骑自行车来回,单程需要个把钟头。夜班一般上到十一二点,下班后回到租住的地方,第二天天不亮骑车赶回学校上课,就这样足足坚持了一年多。
那段日子,我常常吃过晚饭后就往市里赶,风雨无阻。
记得,炎热天气的余威还没消去,我每天骑车到报社时已浑身湿透,用凉水冲把脸,趁其他人还没到我常常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晚上八点钟的样子,同事们陆续到岗,就都开始进入工作状态了。因为在读大学时有过校报编校经历,对校对工作我很快就上手了。
我的工作是担任每天日报一个版面的校对任务。最初,我和另一位同事负责的是副刊版。从机房拿到小样后,对着每一篇原稿一边看一边标出有错误的地方,包括错别字和标点符号、文法、图片、题花等之类错误。那时,报社激光照排中心启用时间不长,组版员在原稿录入时所出的差错较多,一篇千把字的稿件在小样中有时就能发现有几十处。
对报样(尤其是副刊版)的校对不像批改作文,需要我们有哲学、社会学、经济学、文史等学科的专业知识,即要做一个“杂家”。遇到一个人物名或一个典故,甚至一个字、一个词,都能让你琢磨半天。如果原稿字迹不清,作者引文出处不明,你就是翻遍字典、辞典,正误也难定夺。有一次,在一篇签发的原稿中有“床笫之乐”一词,而小样上被录入的却是“床第之乐”,我们起初怀疑原稿有错,翻阅字典、辞典也未找到“床第”与“床笫”这两个词条,最终还是在“笫”的条目下找到了“床笫”一词,这才印证原稿是正确的。
校对工作的基本程序是:第一步,对照小样初校。那时,编辑只在记者或通讯员的手写稿件上修改,稿件签发后是通过照排中心工作人员一篇一篇录入后排版的,我们负责校对的副刊版面签发的稿件多,字数多,疑难问题多。初校后对出现的差错所做的红色记号有时密密麻麻,然后把校样交给机房组版员修改。第二步,从机房取回修改后打印出的新样,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比红”(即看校样上的差错有没有被修改到位),如有漏改的,要重新标示出来,待二校结束后交组版员一并改正。第三步,二校经修改后打印出的版样,我们习惯上叫做“大样”,同样先要“比红”。然后每两人一组,一个拿着大样,一个对着原签发稿件一篇一篇通读,一个对着大样逐字逐句地审看,若发现新问题再做出记号,这一道工序俗称“唱稿”。这一环节发现的差错经组版员修改后打印出的版样叫做“清样”。“清样”交给科长核对标题,如没有发现问题,经科长签字确认后交由制版员出胶片。胶片制出后,最后一道程序叫“蒙胶片”。可别小看这最后一道程序,一点也马虎不得:一要看报样上原先圈出的差错是否改清,二要看所出胶片上的文字、图片等与原大样有否有错位,三要注意胶片本身有无质量问题。对于校对员来说,待这些都准确无误交给科长验收签字后,一个版面的校对任务才算基本完成。
有人说,校对工作是一份见不着阳光的工作。是的,夜班有时要工作到凌晨一两点直至通夜。最怕的是遇到重要会议或重大赛事等稿,而这又是常有的事。我那时一般每晚要工作到十一二点。
披着星光上班,踏着月光回家,常年风里来、雨里去。夜班带来的影响,不只在于打乱了一个人最不可缺少的睡眠,有时还让你成为生活中不近人情的人:家里若来了客人,如果你正在睡觉,客人也不情愿打搅;如果晚上陪客人吃饭,常常又要提前离席告辞。凡上过大夜班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白天即使补睡再长时间,起床后也总是觉得头昏沉沉的,更没有正常睡眠后人的精神状态好。谁说长期上大夜班对身体没有影响呢?!
二
兼职之初的年头,我有过三次租房经历。
最初,我和妻子带着当时才五岁的孩子在市区四处打听,后来在城南盆塘沿一带棚户区找到一处出租房,是一座砖木结构平房,在一条偏僻的支路旁,房东是一对七八十岁的老两口。对于租房,他们刚开始好像有些疑虑,但看着我们一家大小,在验看了我的身份证后还是同意签了租约,并让我预付了三个月房租。我被安排在紧靠路边的小格子间里住,里面局促到只够放一张小床,好在是一个单间,门又独立朝外,且正对着马路,进出谁也不干扰谁。
一到晚上,这条支路上黢黑一片,我还记得在这条坑坑洼洼的路上骑车曾摔倒过好几次。要是在刮风下雨的夜晚,一个人经过这段路往往越走越怕,好在这条路上有一家开夜市的小店。上夜班回来,吃点夜宵是常事,而店里的炒面又特对我的口味,我几乎每晚都要吃上一份用肉丝炒的那种,香味十足,时常也与我饿着的肚子每每配合得绝好。
房东老太太是个热心肠的人。白天,她常常将我的被褥拿出去晒晒,把我的床铺理得整整齐齐。夜里下班回来,我一躺上床全身就感到暖呼呼的。夏天,每次回来她已在我的房间点燃蚊香,一台旧式电风扇也预备着放在了我的床头。
忽然有一天,房东将我的床移到正屋前厅靠里间的披厦里(后来才知道,我原先租住的单间已被高价租给了一对开缝纫店的小夫妻)。披厦很小,几乎给一张小床与一张桌子挤满了,我每次要屈身才能上床,最大的不便却是进出必须经过正屋大门。大门用的是那种在里面横插的老式门闩,所以,下班回来房东须给我留门的。有一天夜里,老两口大概是忘了,我在门外用力叫喊半天也听不到屋里动静,我被关在了门外。后来,我只好打道回府,骑车回到家时让爱人大吃一惊。
这间披厦,阴暗简陋,蚊子奇多,蚊香通夜燃着似乎也起不了作用,我只好用被单裹着全身留着鼻孔出气,但夜里又燥热得厉害,终是无奈。最不能接受的是,老太太信佛,每天天没亮就起来烧香跪拜,嘴里念念有词,弄得屋里烟雾缭绕,从前厅飘过来的那浓烈的香烟难以忍受地呛人。接着,还雷打不动地播放佛教音乐磁带,把客厅里播音器的音量调得老大,而我这时恰恰睡意正浓,好像把她家里的我给忘了似的……
这样,在这里没住多长日子我决定离开了。
后来经朋友介绍,我到老城区东面的笆斗街一带租住。房主人是一位八旬老妪,是我一位朋友的朋友的妈妈。三间老式瓦房被院子里几棵高大的杨柳遮掩得严严实实,老人单住一间,她的侄子一家住两间。我的卧室在旁边由原先厨房改成的紧靠院门的单间小屋里,因为我只在晚上暂时居住,也没有别的要求,简陋就简陋吧。头几天,老妪每天晚上都记得给我留着门。有一天,我下夜班回来,只见院子的铁门被死死地锁上了。我站在院门外用力敲门,好长时间听不见屋里有人答应。后来是老妪的侄子给我开了门,并告诉我说他家老太太的耳朵不太好。
还有一回,我又遇到铁将军把门,这回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只好骑车往回赶。在昏暗的巷口,拐弯时不料与另一个骑车的撞了个正着,好像夜行人都很理智似的,那一刻我们谁也没有埋怨谁,各自推着车走了。我心里只是责备起自己:怎不早配把院门钥匙呢?那一宿,我是趴在办公桌上睡到天亮的。
在这间租房里,我住了大约有半年,除了定时交房租,几乎很少能与老妪见到面。有一天,下夜班后我骑车回来,忽遇风雨大作,我只得在路边面摊躲雨。当雨点稍小后赶回租房,我一下懵了: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将我的床单淋得透湿。我将被子掀起,用一捆旧报纸一张一张垫在床上,然后和衣躺着。迷迷糊糊中,只听见隔壁“噼噼啪啪”的响声一阵高过一阵,知道是老太太的侄子、侄媳又在吵架了。过了一会儿,又一阵狂风刮得院子里的杂物要飞出去似的,雨点打在窗子上“啪啪”作响……我的运真是背到了极点!
第二天,我决定搬离这里。
最后一次租房是和我的一个同事合租在老城区公署路。这是一处旧式公房,木结构带有天井,我们住的是二层阁楼。由于年代久远,老屋不堪重负似的,每次走在窄窄的木扶梯上都有一阵晃动的感觉。上楼时,“咚咚咚”的地板声在黑灯瞎火中叫你心里发麻。房门正和我一般高,进出我都要下意识地低下头,生怕被门框碰着。两张折叠式钢丝小床相对摆放着,中间只留着窄窄的过道。窗户似脸盆大小,圆形的;木制的窗框,一边铰链已脱落下来,用铁钉钉死在那里。一到刮大风的夜里,风吹得小楼摇摇欲坠似的。房东很少上楼的。有一天夜里,我在朦胧睡意中听到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原来是老板娘上楼来收要房租,她是怕我们起早就走了。
我们的门是从来不上锁的,虽然对面的阁楼里也住着人。我们每天晚归早离,住了已有数月,仍弄不清对门住的人的底细。但偶尔也遇见一两个浓妆入时的女人,有一回竟听得对面房间里男男女女的说笑声。
有一天夜里,我和同事被门外的吵闹声惊醒,当我们开灯看看究竟时,几个人已急匆匆地下楼去了。后来听人说,对门住的那个女人是一个做生意的外地人,那晚她与丈夫争吵得十分厉害,连派出所的人都被叫来了。
那一年冬天,奇冷。一天清早起来,窗外飘着雪花。老宅经不住风雪来袭似的,四处漏雪漏风,摇摇欲坠。听说,为了保护古城此地居民将要搬迁,但愿如此罢……
后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从此结束了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