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看的都是露天电影,跟父亲进了一次县城,才知道还能在富丽堂皇的影院看电影,开始前还要响两次电铃(第一次预备,第二次正式开演),真是大开眼界。
县城电影院位于一座清代建筑群后面,和古建只隔一条路,正门朝南,门前广场西北角是售票处,窗口边有一块黑板,隔几天更换海报,预告放映消息。影院里面上下两层,连排座席,座号从最中间往两边排,一边单号,一边双号。银幕两边分别写着最高指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影院内两侧墙上安装数十盏火炬型电灯,都用有力的大手高高擎起,灯火通明,光辉灿烂。
在这里看的两次电影,记忆最深。
父亲在县城工作,有一天,老家村里一个邻居不知来城里办什么事,晚上没有回去,至于他住哪里,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跟他看过一场“半截电影”。当晚放的是《吉鸿昌》,我们看的是第一场,晚上六点半进场。电影开始大约五分钟,演到马队奔腾的画面时,影院工作人员拿着电筒,开始查票。很自然,我被从挤在两个座位的夹缝中清出去了。回家的路上,我委屈的哭了。见到父亲,他也阴着脸。我推测的情况是:邻居想看电影,父亲为省钱,不愿同去;同样的,邻居也为了省钱,只买一张票。现在,打开电脑就可以找到这部电影,但再也没有观看的兴致。
另一次是我上高中时候,学校一个炊事员给二哥介绍个对象,对方是菜农户口,住在城郊。其时我们姊妹都已经按政策转了商品粮,只是二哥尚未安排工作。要不是我们办了农转非,凭二哥的农村户口,找个菜农也是奢望。为给双方提供认识机会,父亲买了几张电影票,邀请二哥的对象去看。那天我也去了,放映的是《不该凋谢的玫瑰》,讲述一对分属中越两国国籍的青年男女热恋,但因越南在边境挑起事端,导致双方未成佳偶。这电影本身就是个悲剧,二哥的婚事和电影结局一样,最终未能成功。
除了放电影,电影院也是县里举办重要活动的场所。
有一年县人大换届,我们作为符合选举条件的高中生得以参加。那是县文化教育系统的代表选举,候选人有两个,一个是教育局的Y领导,一个是县广播站播音员L君。这次选举组织的非常严密,动员、发票、填票、唱票、计票、公示,环环紧扣,忙而不乱。刚开始,大家热情很高,但念来念去,不是Y,就是L,难分高下,无一丝波澜,大家兴致锐减,有点儿坚持不下去的意思了。正在这时,唱票人忽然念出了我们班主任的名字,计票人也郑重其事,在黑板一边写上班主任的名字,开始在后面画“正”字。大家顿时群情激奋,开始呐喊助威。与此相反,我们的老师却非常平静,等到他的“正”字画到第五个时,老师自己哑然失笑:“就是咱班同学都选我,也是选不上的,这不是让我亮丑吗?!”
早些年,经常开宣判大会,而且参加的人越多越好,这当然是为了震慑犯罪分子,教育人民群众。我们县在电影院门前广场开宣判大会,已成惯例。只是开会时人民群众忙于生产,参加的不多,于是县里给教育局联系,安排两到三所学校学生参加。学生人数多,好组织,来到会场席地而坐,井然有序。每次开宣判大会,县里都要邀请地区中院领导出席,且最后都要作重要讲话,经常是领导一讲完,大会一散,县城主要街道两边都张贴了红彤彤的宣判布告,把每名犯罪分子的犯罪事实、判决结果公布于众。有一回,主持人按议程请上级领导讲话,领导正襟危坐,表情严肃,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念稿子:“实践证明,犯罪分子最怕人民群众,只要我们铸成铜墙铁壁,犯罪分子就无处藏身。对于那些负偶(隅)顽抗、对抗人民的犯罪分子,我们要……”,最后也不忘在场的学生:“你们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作为辛辛(莘莘)学子,步(涉)世不深,良秀(莠)不分……”他含完一张,右手伸到嘴里沾下口水,再掀一张,台下接二连三轰堂大笑。他倒浑然不觉,依然情绪高昂,慷慨陈词。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县的重要文化阵地电影院,是建在古建筑群的中轴线上。影院北面有个坑塘,常年污水横流,因形似乒乓球拍,百姓谓之“老鳖坑”。其实,这老鳖坑是吸纳几百米外古建筑群雨水的蓄水池,注满后再慢慢排到城外。几百年来,这座全国规模最大的清代会馆建筑群下大雨从不积水,全是这坑塘调节的结果。
前段回到县城,电影院、老鳖坑早已踪迹全无,代之而来的是一片青砖蓝瓦的仿古建筑。想起几十年前红男绿女、诸色人等在这里活动的情景,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