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舅是二外爷的孩子,是我母亲的叔伯兄弟。
六舅出生时,落地就尿了一泡,按照乡里习俗,这种人命“硬”、“毒”,对父母不利。事实正是这样,六舅出生不到一月,他的父亲过世,之后他的母亲、我的二外婆因产后风离世—六舅成了孤儿。
六舅比我母亲小半岁,尚在襁褓之中失去双亲,是个苦命人。此时外婆正养育我的母亲,外婆就把嗷嗷待哺的六舅抱回家,让他和我母亲各含一个奶头儿。外婆重男轻女,为让六舅活下去,我母亲一岁时就断了奶。外婆的哥哥,也就是我母亲的舅舅,经常下河捞地梨儿(荸荠)送过来,外婆将地梨儿晒干,磨面熬糊,一口一口往我母亲嘴里糊。后来,两人都喂活了。六舅在外婆家粗茶淡饭,长到二十岁。
五十年代末,外婆家生活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快断顿了。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远在湖北的一家国营农场到外婆家乡移民,说是招人到湖北开垦荒地,能吃饱饭。家里光景如此,六舅心一横,报了名。负责移民的干部很负责,挨家挨户找移民家人谈心,决不强求。临走之前,还给每个移民发了十个白面馍。六舅一个也没舍得吃,用腰间的宽战带包了,回家先给外婆磕个头,早已泪落如雨、泣不成声:“娘啊,我这一去,恐怕一辈子见不着你了!”
人挪活,树挪死。六舅出身贫苦人家,为人实在,踏实肯干,到农场后很快站稳脚跟,领导信任,让他当伙食管理员。更有热心人牵线,与当地一位姑娘成亲,过上了安稳日子。六舅的几个近族弟兄,看他在湖北混出了人样儿,纷纷找他,要求引荐,最终都在那里安家落户。
六舅人在异乡,心里常挂念老家,时不时给外婆写信,细述在外境况。后来状况稍好一些,一年总要给外婆汇些钱来。这就引起近族人的嫉妒,讥讽外婆造化好,外面有人帮补。外婆是个暴脾气,说话不留情面:“你没刮春风,就别想春雨!振禄(六舅大名周振禄)快饿死时,你们谁伸过一下手?!”父母结婚后,六舅还给我父亲寄过一件衬衫,一根皮带。父亲在时,多次讲起此事,感慨不已。
彼时,我们邻村一人,在湖北与六舅一个农场。有一次,这人从湖北回乡,捎来六舅的口信儿:希望我母亲能随其到湖北看看,住上一些日子。那年我二哥刚刚出生,母亲抱着他,带上简单行李,先乘车到许昌,辗转到六舅工作的农场。
六舅与母亲一奶吊大,感情上自然与别的姊妹们更加亲近。到了湖北,母亲吃不惯大米,六舅就把大米磨成面,蒸成馍。母亲的到来,家里又多个人吃饭,口粮紧张,六舅脱脚下河,挖莲藕充饥。
住了将近一月,母亲体谅六舅的难处,提出早点回家。临行,六舅给她买个外壳棕色、内饰花纹的手提箱,非常结实耐用(我小时还见到过,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 ,又买些大米,分成小袋装入母亲的提箱、提包—主要是路上怕人检查,被诬为投机倒把、贩卖粮食。那个时候,市场上买不来粮食,买粮食需要粮票,两省粮票又不通用。
母亲要回河南,六舅很是不舍,他说:“四姐,明天我送你到武汉,咱们坐船去,老家没有船,你没有坐过!”到了武汉,六舅又带母亲参观了武汉长江大桥。母亲不识字,看到桥头堡里的塑像,以为是“神胎”。六舅说:“这是修建大桥人的塑像,他们修桥有功啊!”
天有不测风云。大概是1970年春天,父母从外婆家里得知,六舅因病不治,已经去世多天了。那时,六舅已有一儿一女。又过几年,六舅母改嫁,把两个孩子也带走了。后来,六舅母从别处得知,他改嫁时,跟随六舅去湖北的近族还使过好处。这件事,让她非常伤心。以后几十年,六舅母和她的一双儿女再也没有登过周家的门。
愿六舅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