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家乡县城的老街:坑洼不平的路面,来来往往的人流,熙熙攘攘的街道,街两旁林林总总的铺子、二层的木楼……
小时候,父亲偶尔也
会带我进城。自行车走完一个多小时的沙石公路,上了城西南赵河大桥,就看到耸立于城中高高的水塔。我甚至在父亲的帮助下,能认完水塔顶部的一行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多年后我才注意到,背面还有一行字“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此时,小心眼里甭提有多高兴,有一次竟偷偷地笑出声来呢。
从水塔脚下走过,再往东走里把地,路南便是父亲供职的机关。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大院子,大门深红色,年代久了,许多地方的漆已剥落,上面还嵌着茶杯口大小的门钉,门洞地面铺的,是大块的青石条。那时候进城,一个很大的欲望,就是想吃好饭。机关的食堂并不大,三间房子,有个姓会的老师傅当炊事员。常常还不到开饭时间,我就早早地跑到食堂去了。站在食堂门边,看会师傅把馍笼揭开,贪婪地闻着篦子上白面馍发出的甜香;看他把自来水管拧开,“哗哗”地往锅里加水;看案板上的一只双铃马蹄表,表盘上画着一只大花母鸡,秒针每走一下,母鸡头就点一下,一刻也不停地啄它脚下永远吃不完的“白米”……这些对我来说都很新奇:白面馍在老家一年也难得吃上几次,乡下根本没有自来水,至于闹钟,只有在小学校见过,而且是每周三,轮到我们漂亮的女教师值日打钟时,才能拿到教室一次。此时在食堂,往往不等炊事员吹哨通知开饭,我已经拉着父亲的手来了。记得有一次喝糊辣汤,我用蓝边小瓷碗一口气喝了四碗,到最后因为裤带绷得太紧,费了好大劲都解不开……
父亲所在机关的对面,是个蔬菜门市部,门头横额上写着八个红色大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父亲拉着我的手走进去,花五分钱便能把核桃大小的番茄买一手巾兜儿。那时候,这条街上蔬菜门市部就这一个,至于后来出现私人上街卖菜是好些几年后的事了。早先的几个卖菜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卖豆腐丝儿。初冬的早上,天气干冷,远远听到一个声音从老街飘来,尾音拖的长长的,极富韵味:“谁要那 -五香--豆腐丝儿---”。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叫卖时声音干脆利索,从不拖泥带水。他能把十来种菜名不重复喊出来,且最终都落在“葱”上:“萝卜、白菜、'葱’!”,“菠菜、勺菜、'葱’!”……“豆芽、豆腐、小德呀!”小德是他的外甥,这最后一腔,是喊他外甥出来拿菜哩。
街中段路南是所高中,我在小城上学时,遇到父亲出差也常到那里吃饭。那时在学校食堂吃饭的学生很多,大家为节约时间,买饭时常常是二、三个人合伙,有人买馍,有人买饭,有人买菜。虽说同是学生,家境却有悬殊,学校食堂黑馍、白馍都有。开饭时,只听到收饭票的炊事员高声给拿馍的同伴喊:“三黑一白!”,“两白一黑!”……食堂偶尔也改善生活,有一次做肉面片儿,炊事员把三个牛腰粗的饭桶抬到外面的架子上准备卖。学生下课后,看到食堂做了好吃的,早把排队的规矩忘光了,吵着闹着,挤成了“一窝蜂”,气得炊事员收了勺子,返回厨房:“不卖了!不卖了!”“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饿极了的学生们可不管这些,纷纷操起家伙,争先恐后用碗舀饭,直到管伙的侯老师闻讯赶来吆喝,才稳住陈势。侯老师安排学生排队,亲自挎个柳条筐儿收票。一个学生排到跟前,侯老师看他碗边儿上还沾着饭,生气地说:“你,啊!刚才抢饭了!”那学生脸一红,不敢吭声儿。见此情景,我赶忙偷偷儿跑向水池,把舀过饭的碗在水里涮涮……
那时我常做这样的梦:多早晚我也能住在县城,吃商品粮,早上穿拖鞋上街买黄豆芽,晚上到电影院看电影……
岁月如流,物是人非。父亲退休离开小城七年后离世,之后我去县城的机会日以稀少。早年的伙计也已各分东西,多少旧事俱成过眼云烟。我终年漂泊在外,忙于生计,很少再回到小城。前些时再到老街,街面上仍然熙熙攘攘。二层的木楼仍在,露头椽子已朽,只从打开的窗格里,隐约看到屋里的明星照上透出一些时代气息。
老街犹在,旧梦难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