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窑里的说书汉

村庄座落在黄土高原腹地的山坳中，溪水从村旁缓缓流过。旧社会生产力低下，山里人就地取材，建造窑洞，选一处背风向阳的土崖壁，挖出山洞，砌一盘土炕，掏出烟筒，用黄土做的稀泥把窑洞内壁涂抹得光滑平整，再用白石粉刷上一遍，然后在窑口安装上简易的门窗。于是鸡鸣狗吠声有了，欢声笑语有了，袅袅炊烟随之飘荡起来，一户人家就落地生根了。再后来，逐渐富裕的村民们大都走出窑洞，在较为宽敞平坦之处建起土木结构的房子，慢慢形成一个错落有致，宁静幽雅的小村子。虽然离开故乡多年了，但出生于农村的我，对故乡特有感情，生命里有了黄土的印记，思想中潜藏着故乡的真情，灵魂中有了故乡的影子。有关村庄的记忆永远留在记忆深处，除了庄稼农事，山欢水笑，鸟语花香，还有那难忘的一眼眼土窑洞，以及童年的那些一幕幕生动活泼的往事。

隆冬季节，回村的羊群浩浩荡荡，踏起的黄尘弥散在村头，尘埃落定之后，夜幕就缓缓拉了下来，放羊汉最后一嗓子小曲回荡在山谷，嘹亮在山坡，钻进了街巷。七十年代，村里还没通电，只有广播盒子和少量的收音机，在那悠远漫长的冬夜，当鸡回窝，羊归圈，星星挂满天的时候，山村夜色里流动的气息孤单而冷寂，一盏盏昏暗的煤油灯次第亮了起来。老汉们最爱扎堆，总爱往光棍土窑里钻，他们选择在光棍那里扎堆是有理由的，一是可以尽情地抽旱烟；二是可以捣古（方言：说书），如果在一个有婆姨（方言：指媳妇）孩子的家中谈天说地，吞云吐雾，孩子、女人们受不了。可是再光棍的土窑里，就会变得无所顾忌。炕头上，板凳上，锅台前，炕沿边。乡亲们有坐的，躺的，有圪蹴（方言：蹲着）的，翘着二郎腿的。他们在这里肆意张扬，放开嗓子大声喧哗，酣畅淋漓地吸着老旱烟。在被誉为“神仙洞”的黄土窑中，没有任何拘束，更没有丝毫的埋怨，有的只是兴奋和快乐，自由与舒坦。

“打平伙”（按照人头凑份子吃喝，平均出钱，平均分配）算得上一件高兴事，打上几斤高粱烧酒，杀上几只鸡或者一只大羯羊，大快朵颐。人们喝的晕晕乎乎，然后呼呼大睡，什么快乐忧愁，什么高低贵贱，统统消失在酒精的麻醉之下，暂时过上一段神仙般的逍遥日子。我们小孩也喜欢往老汉们堆里钻，这倒不是为了抽烟，啃骨头，主要是听老人们讲那些发生在旧年的趣事，过往岁月里的那些奇闻异事、神仙鬼怪，相公姑娘，蛇精狐仙时时刻刻吸引着我们。当然也有传统评书《杨家将》《呼家将》《说岳全传》《薛刚反唐》《三侠五义》等等，说书的是一个健壮的老汉，七十岁左右，名字当中带一个“雕”字，父辈们谓之“雕叔”，他长得五大三粗，鹰眼雕鼻，红扑扑的脸蛋像是涂上了一层红油彩。虽说他大字不识一个，但说起评书来却头头是道。原因是他记性特别好，只要听人说过的书，就会永记心头，再也不会遗忘，一些波澜不惊的评书在他颇具渲染的大脑里逐渐加工成农村人浅显易懂的故事情节，兼之说书时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引人入胜，动感十足，而又通俗易懂。每逢两军对阵，只见他大喊一声：“咚”的一声炮响，阵中冲出一员白袍小将，白盔白甲，银枪白马，面泛红光，鼻直口方，双眼澄清，两道秀眉，如剑张扬……我惊异他那语言的无拘无束，肆意张扬，如面如锅底般黑，白里透红般俏，还有“口似血盆”、“五绺长髯”、“两道剑眉”、“口若樱桃”等。遇到双方主将打的不可开交，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每当行军受阻，就“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敌军若要进攻，就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千军万马厮杀之际，金鼓齐鸣，将士呐喊，刀枪在碰撞中“叮当”脆响，战马在长风中声声呼啸。亦有运用数字顺序排列的阵：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人三才阵，四门斗底阵，五虎攒羊阵，六子联芳阵，七星阵，八门金锁阵，九曜星官阵，十面埋伏阵。

说书，一开始就带有英雄主义色彩，无形之中使我对古代英雄的敬重与崇拜更加激烈，他们高大伟岸的形象在脑海中逐渐定格，英雄们创造出的悲壮史诗让我热血沸腾。只要他说书，全村，甚至邻村人都会闻讯而来，挤满整个窑洞。窑洞挤不下就站在门外或窗台下听，他说书时其他人一般不能插嘴，更不能窃窃私语，也不能放响屁，打呵欠什么的，只能静悄悄地侧耳聆听。窑洞内热气升腾，火炉上放一个大茶壶，放上一大块砖茶，烧的红艳艳的，有人专门添火，有人专门倒茶。倒茶要把握时候，说书人正在劲头上，你可千万不要倒茶，因为倒了也白倒，等到说书人口干舌燥讲完一段准备喝茶解渴时，茶水早已凉透。你也不能看到说书人讲完一段再倒，这样茶水滚烫，说书人一时半会喝不下去，会耽误时间的。你得仔细观察说书人的神情，当语气柔和，叙说衷肠；或描述风情，褒贬主人公之际，这时候就可以倒茶了。待到五六分钟，这一段讲完，且听下回分解，说书人会稍事休息，然后弯腰端起大海碗，酣畅淋漓地一饮而尽，用粗糙的大手抹一把嘴，那个阵势真叫一个痛快。在那个缺少文化娱乐的年代，说书算得上一场巨大的精神盛宴，书中的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书中的英雄人物让人崇拜有加，书中的俏丽女子让人艳羡不已……乡村说书让辛劳一年的乡亲们精神得以安慰，身体得以放松，暂时忘记了忧愁，带来了一时的快意。

后来我逐渐迷恋上小说，先后阅读了《说岳全传》《杨家将》《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书，这些书照亮了乡村的漫漫长夜，让文学的光芒照射进一个少年的心灵深处，对我的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上了中学，从军西北边塞之后，我读了许多中外名著，领略了更为丰富多彩的文学天地，是书让我遨游了世界，贯通了古今，并深深地爱上了写作。再后来，文学作品相继发表，出版了多部作品集。时至今日，我依然怀念那个寒冬月夜在土窑洞中说书的老汉，是他让我认识文学，亲近文学，热爱文学，拓展了我的兴趣和爱好，对生活充满了憧憬，在文学道路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