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药蛋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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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百感交集，思绪万千。而此时正值深秋之际，我的思绪又一次飞越千山万水，回到家乡静乐。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令我魂牵梦绕。出生于穷乡僻壤，生活俭朴清苦，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对所谓的美食没有过多的品味。而对于粗茶淡饭倒习以为常，“莜麦饭，山药蛋，庄户人家好茶饭”，说的正是我们那时的生活状况。童年时代，我的味蕾没有福分感受山珍海味、美宴佳肴，只是被莜麦和山药蛋长期占据，直至今天，依然衷情依旧，痴心不改。莜面、山药蛋是静乐的特产，堪称我们那里的经典食物，也是当地老百姓最爱吃、最常吃的饭菜。山药蛋既可当菜，又可当粮，因此乡亲们对山药蛋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我查阅资料发现山药蛋原产于南美安第斯山一带，16世纪由西班牙人引进欧洲，很快便成为整个欧洲最普遍的蔬菜兼粮食。学名Solanum tuberosum，通称为potato（意为像马铃一样的东西），17世纪传入我国，因为它长在泥土下，人们总习惯称它为土豆，南方人则称它为洋薯等。山药蛋属一年生草本植物，根据其来源、性味和形态，人们给它取了许多有趣的名字，意大利人叫地豆，法国人叫地苹果，德国人叫地梨，美国人叫爱尔兰豆薯，俄国人叫荷兰薯，我国云南、贵州一带称其洋山芋，广西叫番鬼慈薯，甘肃人叫洋芋，东北各省多称土豆，山西叫山药蛋，植物学家美其名曰：马铃薯。山药蛋就是山药蛋，家乡人朴实，对他们钟爱的食物从来不矫揉造作、故作深邃。晋西北属于山区，实实在在叫它山药蛋也名副其实，语言大师、农民作家赵树理，还有马烽、西戎、孙谦、胡正等，他们都是山西农村土生土长的作家，统一称为“山药蛋派”。

每年四月下旬，大地一片葱茏，草长莺飞，桃花红、杏花白，一棵棵高大的榆树上诱人的榆钱正纵情绽放，这时正是播种山药的最佳时节。播种前的第一道工序是选好种子，其实山药蛋的种子农人们在去年秋天已经储存在地窖中了，只要山药蛋冬藏期间没有受冻，就确保个个都能发芽。当然作为优良的品种还是要选择个体匀称，眼深苗旺的作为种子的，这样不仅能够保证日后出苗茁壮，还有利于秋后增产丰收。农人们用箩头一箩头一箩头将山药蛋种子取出来，晒在院子中央，姑娘、媳妇们席地而坐，拿起一个个山药，选择其中有眼（胚胎）的地方切下去，于是一块块的山药种子就准备好了。每一块山药种子至少都保留一个完整的胚胎，人们把它叫做山药仔，如果一个山药蛋全部切完，剩下的是中间一块没有胚胎的山药，它已经不能再做种子，只能留着食用，否则即使埋在地下也不会发芽。那时，我总对山药蛋这一生长习性产生浓厚的兴趣，心想这种植物太神奇了：一个被切成数块的马铃薯，被埋在地里怎么还能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生产出一堆硕大的山药蛋呢？

暖风徐徐吹来，小鸟纵情歌唱，山村周围的田野里，乡亲们正在播种山药。栽种山药并不像种植其他农作物那样简单，黄牛犁开肥沃的土地，一个人拿着山药种子，散摆在垄沟里，十三四岁时的我是干过这种活的，年迈的爷爷一再强调要把出芽的一面朝上摆放，间距大约在40公分左右，距离的远近会直接影响到产量，后面的另一个人会在播下山药的垄沟里撒上一些农家肥。几场春雨过后，这些被埋在地下的山药种子便会破土而出，刚刚出土的幼苗粗壮有力，充满生机，甚是惹人喜爱。

在烈日炎炎的夏日里，它们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秧苗长到一尺见方时就要锄禾。农人们扛着大锄进入田间，挥汗如雨，尽情劳作，除了将田间杂草清除掉，还要将一株株山药苗子周围的土向苗子方向高高隆起，据说这样做不但可以保持水分，促进山药生长，而且秋后土壤中的果实也不至于暴露在外。当它们长到二尺多高时就开花，花朵虽然不大，却十分秀丽，而且色彩迥异，有乳白色的、深紫色的、淡紫色的，粉红色的，深红色的。每到这时，晋西北凡种山药蛋的地方，就会开出各种争奇斗艳的花朵，农田俨然成了一座座姹紫嫣红的百花园，引来无数蜂蝶尽享快乐。乡亲们是没有机会去花园散步的，但他们置身田间，身临其境自己创造的这个大花园，这种感受是城里人难以想象和体验到的。农人们一边欣赏美景，一边看着怒放的山药花，心里就别提有多舒坦了，民谚云：“山药开花结疙瘩”，山药花开得旺盛，说明山药蛋就会大获丰收。花期一过，植株上还会结出类似葡萄的果实，我们称它为山药葡萄。童年时不谙世事的我们曾将它摘下来品尝，刚入口时有一股馨香甜甜的味道，当你还想再次品尝时，就会顷刻涌出酸涩的味道，唇齿之间难受无比，此时喉咙也已经有些发痒了。

山药蛋命贱，只要种下一片，不管风调雨顺，还是大旱冰雹，它终归会有收获的，从不让农人失望。它的果实不像挂在枝头的苹果、石榴惹人艳羡，而是悄悄地躲藏在地下不声不响。隆起的土垄像孕妇的肚皮，里面的胎儿就是山药蛋，它顽强地生长着，诚心诚意报答农人。农人心中有数，土地不会骗人，山药蛋更不会骗人。我曾想，田园风光是文人墨客们的精神寄托，创作素材，花鸟虫鱼，豆棚瓜架，甚至萝卜白菜，都可以拿来言志遣兴，消愁解恨，代表了浪漫与风雅。稻子、小麦也会产生莫大的诗性，比如“稻花香里说丰年”，“喜看稻菽千重浪”。人们用金稻、稻花香、金麦、麦浪来做商品的品牌，甚是响亮。但文人眼里绝对没有山药蛋，就连国画中见得最多的也只是山水风情，瓜果梨桃，远的扬州八怪、近的齐白石，扯的再远点，还有国外的梵高、列维坦，他们画名胜山水、画珍奇鸟兽、画稀有植物，但没有一个知名画家去画土里土气的山药蛋。

秋假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放牛娃挖山药蛋最有经验，山药茎叶下面隆起的土堆如果开裂，那就证明山药已经怀孕，缝隙大的山药蛋自然就大，反之则小，那是最准确不过的了。小伙伴们有的放哨，有的偷偷地溜进田里挖山药蛋，不一会儿兜里便揣满了山药蛋，飞也似的跑向山岗。那里视野辽阔，凉风习习，选一处水草丰美之地，将牛赶到山坡上，便心安理得地烧山药蛋吃，尽管此时的山药蛋还未完全成熟，但我们一个个吃的津津有味。

中秋节过后就是收山药蛋的时候了，此时，静乐山乡沸腾了，人欢马叫闹秋收。三五家合作起来，扛起镢头，拿着箩筐，赶着骡马，浩浩荡荡向田野进发。开始干活了，人们一字儿排开，抡起镢头，使上吃奶劲向一株株山药进攻，在我儿时纯洁温馨的记忆里，那圆乎乎的山药蛋也似乎要为一年的秋收画上圆满的句号。田野里，到处是忙碌的身影，经过秋霜的熏染，山药蔓子已经枯萎，呈现灰褐色，一幅病歪歪的样子，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和活力。别看它已经死亡，但珍贵的东西却埋在泥土之下。挖山药蛋是粗笨之活，但也要讲究技巧，若向着山药秧的根部挖去，就会把山药蛋挖烂，反之，又挖不干净。因而必须要放远一点，一镢头挖下去，再使劲一翻，几个大大小小的山药蛋便躺在了地面，弯腰捡起来磕去泥巴，顺手扔在山药堆上。于是一颗颗胖乎乎、圆溜溜的山药蛋就会源源不断的堆积起来，渐渐成为一座小山。圆的、椭圆的、紫的、白的。农人们把小的、挖坏的或是部分已经腐烂的山药蛋择出来，可以当作猪饲料。太阳晒掉泥土之后就可以往家里搬运了，农人们用肩扛、用牲口驮，车子拉，小心翼翼的将山药蛋搬运到早已准备好的地窖里。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窖，放在窖里既能防冻，又可保鲜，家家户户地窖里满满当当，装的全是山药蛋，这是全家人一年中的主要吃食。

中午时分，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挖山药蛋不带干粮已是静乐人的一大惯例，猴急的孩子们早已去准备干柴，不一会儿就已准备就绪，农人们精选上好的山药蛋放在柴火上烧烤，于是田野里一个个火堆便次第燃烧起来，缕缕青烟直上云端，酷似古代传递战情的烽火，遥相呼应，蔚为壮观。待到山药蛋烧好之后，男女老少围坐火堆边，拿起烧的焦黑的山药蛋用沙石片、或是柴草擦去表面的黑灰，于是一颗颗黄灿灿的烧山药便脱颖而出，乘着徐徐凉风，沐浴和煦阳光，仰望蓝天白云，倾听鸟鸣蝉叫，品味外焦里嫩的烧山药，别有一番风味。离开故乡二十年了，每每想起这种场景，常常令我情不自禁，回忆无穷，那种场面、那种意境，确实是一种千金难买的享受啊！

深秋将至，秋收完毕，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将干燥的秋天清洗一新，当然也寒意渐浓。由于雨水的冲刷，遗弃在田间的山药蛋便再一次进入人们的视线，雨后天晴，大人们拿着袋子，挎着篮子在田间拾山药蛋，小孩跟着屁颠屁颠的帮忙，有时也收获不小，满载而归。

春天一到，大地复苏，最难忘的是到山药地里找寻去年遗落的冻山药。这纯属运气活，有时刨得满头大汗，把很大一块地方都翻过了却一无所获，蹲在地里两眼直冒蓝光，恨不能把所有的土坷垃都看成山药蛋。等快要失望了，转身要换个地方，就那么百无聊赖地扬起锄头轻轻一刨，突然一个硕大完好的山药蛋居然神奇般地跳到你的面前，顿时招来同伴们的“眼红”，纷纷向你靠拢过来。

山药蛋贯穿了我的童年、少年。生产队是1981年解散的，我那年正好七岁，七岁的我是亲眼见过生产队分山药蛋那盛大场面的。生产队一百多男女老少拿着箩筐、布袋齐聚生产队大院，微弱的马灯挂在土墙上，会计叫到一个名字，那人便高高的应一声，拿着家伙走向堆积如山的山药堆，随后就是过秤，登记。小孩们则来回穿梭期间，无忧无虑地嬉戏着，夜越来越黑，人越走越少，沸腾的山乡才终归宁静。

山药蛋作为一个外来物种，数百年来一直深受故乡乃至全国人民的喜爱。因产地不同，故而品质和口味也不相同，静乐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生产出来的山药蛋在全国数一数二，淀粉和维生素各项指标均高于其它地区。山药蛋可以加工成粉条、粉丝、薯片、薯条等。聪明的晋西北人举一反三，将山药蛋的做法推崇到了极致，烹饪出种类繁多的美食佳肴，甚至国宴上有时都能见到它的影子。我对山药蛋怀着浓浓的情感，土生土长、外表朴实，色泽一如黄土般的山药蛋养育了世世代代的晋西北人，他们一日三餐都离不开山药蛋。饭里煮的，火里烧的，笼里蒸的，锅里炒的，碗里盛的，几乎全是山药蛋。山药蛋吃法多样，蒸、煮、烧、炒皆可，却又味道不同，特色各异，百食不厌。这个晋西北田野里普通的农作物，在土中生长，在土中成熟，土眉土眼却又金贵无比。

一方水土一方风味，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静乐的气候很适宜山药蛋的生长，白天日头毒辣辣的，但等到晚上太阳一下山，气温就会骤然下降，山药蛋白天铆着劲吸收日光中的养分，夜里又将养分淀积下来。故而静乐的山药蛋又大、又面、又沙。静乐的自然环境赋予了山药蛋独特的品质，再用不同的烹饪方法，便有了不一般的独特口味：将山药蛋蒸熟后去皮，捣成泥状，拌上花椒、葱花等作料就是一碗香喷喷的山药蛋泥；将山药切成丝，用开水稍微烫一下，拌上点韭菜、香油，然后浇点醋，撒点盐，就是一道最好的凉菜；将山药蛋切成块状放在沸腾的小米粥里就煮成了山药蛋饭；将山药蛋蒸熟捣碎拌上莜面可以做出山药疙锥；将山药蛋磨成糊状拌上莜面可以做出磨擦擦；不管是清炒土豆丝，或者是用擦子擦下拌上面粉蒸出来的拨烂子，还是和猪肉、粉条、豆腐、白菜炖出的大烩菜都会让人听得直流口水，看得馋涎欲滴，吃的津津有味、满嘴余香缭绕。总之，上顿下顿，变来变去，花样繁多，餐餐不离山药蛋。我记得小时候冬夜漫长而且寒冷，一到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把山药蛋煨进火膛中央，或是切成薄片放在火炉上烤，待到熟透之后，一股诱人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那种说不出的香，那种道不明的味，至今纠缠在我朦朦胧胧的记忆中，时时洋溢着一种生活的幸福和惬意。

曾经的我对于家乡的山药蛋不屑一顾，原因是它很土，后来才知道它与玉米、小麦、水稻、燕麦并称为世界五大粮食作物。自十七世纪初传入我国后解决了大饥荒，挽救了无数人和牲畜的性命。山药蛋营养丰富，每100克含蛋白质2.3克，碳水化合物16.6克，纤维素0.3克，脂肪0.1克，还含有钙、磷、铁、钾等矿物质及维生素A、B、C等。土豆在欧洲有“地下苹果”之称，每100克新鲜土豆中含维生素C40毫克，比苹果高1倍，脂肪含量是苹果的7倍，维生素B2和铁的含量是苹果的3倍，磷的含量是苹果的2倍，糖与钙的含量与苹果相当，从营养学角度看，1公斤土豆的营养价值与3.5公斤苹果的营养价值相当。每餐只吃全脂牛奶和山药蛋就能得到人体所需要的全部营养，人们又亲切地称它为“第二面包”。医学认为，山药蛋性平味甘，具有和胃调中、益气健脾、强身益肾、消炎、活血消毒等功效，对消化不良、食欲不振、习惯性便秘、神疲力乏、筋骨损伤、腮腺炎、关节疼痛、胃及十二指肠溃疡、慢性胃病、皮肤湿疹等症都有疗效。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农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日子自然比以前好了许多，农民生活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但静乐人的一日三餐依然离不开山药蛋。随着物质生活的日益丰盛，人们对吃的观念也大有改观，城市居民、外来宾客对大鱼大肉、虾、禽、蛋类早已视而不稀、腻味不酣，转而对土特产做出花样翻新的菜肴却情有独钟，喜闻乐吃，山药蛋就是这种深受男女老少爱戴的食物。故而也占了一领席位，筵席上自然也少不了山药蛋的影子，将山药蛋蒸、煎、烧、煮、炒做成味美色佳的食物，成为席间一道靓丽的风景，备受大众青睐。

说实话，在物质生活条件充裕的今天，最难忘却的还是那普通到朴素、朴素到憨实的山药蛋。那种醇醇的味道，似乎早已渗入了我的五脏六腑，透进了我的灵魂深处。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喜欢吃山药蛋的习惯一直未改，喜欢的程度有增无减。我常常会动手做一些诸如大烩菜、排骨炖山药蛋这样的菜肴。虽然做不出家乡的味道，但也总感觉到通体舒畅、精神陡增，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看来，山药蛋已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命，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现在，父老乡亲仍然一如既往的种植山药蛋，晋西北已将山药种植作为一种主产业，山药蛋为乡亲们致富奔小康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乡亲们生活逐渐好起来了，山药蛋再也不是一年四季中的主要食物了，但静乐人仍然讲山药蛋的故事，唱山药蛋的歌，因为乡亲们心中不变的仍旧是那份浓浓的山药蛋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