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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彦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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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声声忆故乡

一曲凝重浑厚唢呐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一笼熊熊燃烧的旺火照亮了庄严肃穆的灵堂,一声凄凉婉转的哭声让人悲从心生。故乡又一个老者即将融入黄土大地,这是子孙为他操办隆重的、黄土高原上特有的葬礼。

静乐把以吹唢呐为职业的人叫响工,响工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除了唢呐、还有镲、笙、铙、锣、鼓、管子、梆子、二胡、口琴、笛子、手风琴等。在所有这些乐器当中,唢呐为止最为重要,作为首要乐器,在整个乐队中起到带头、指挥的作用,唢呐吹起,惊天动地,激越高亢,嘹亮悠长;百乐附和,交相鸣奏,那凄凉的曲调越过漫漫黄土,走过潺潺流水,扣动着每个人的心扉。静乐人一生都离不开响工,孩子出生过满月要吹奏,男婚女嫁成就美好姻缘要吹奏,老人寿终正寝长眠黄土更要吹奏。静乐人和着响工的旋律一起欢乐,一起悲伤,他们的情感也在响工声中潮起潮落,风涌云动,响工追随静乐人演绎着五彩缤纷的人生。

故乡的响工,是一幅独特的乡土文化风景,永远留在我记忆深处。静乐人把出生叫“落地”,死亡叫“老去”。静乐老人去世,丧事要办三天,第一天吃莜面,第二天开悼,第三天下葬。由于我们村毗邻宁武县石家庄镇,我记得儿时村里老人去世,请的响工都是石家庄“四虎子”,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响工班的人数和吹奏时的分工。“四虎子”响工班共有五人,两个瞎子,两个拐子,只有一个没有疾患的。来时拐子拉着瞎子,瞎子扶着拐子,拐子走路一跳一跳的,瞎子摸摸索索慢慢前行,瞎四虎吹唢呐;拐苏堂吹笙;瞎买成拍镲镲;还有一个叫不上名字的瞎子敲锣,那个正常人打梆子,有时也敲叮叮旦旦。

响工往往于吃莜面当天黄昏匆匆赶来,“响工来了!响工来了!”我们一群小孩站在村口大榆树下挥舞着胳膊呼喊着,跳跃着。村里老人去世非但没有引起我们的丝毫悲伤,由于为了看响工,反而激动着快乐的心情。大人们则神情凝重地走到村口把响工迎接回来,响工汉子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走进逝者院中。夜幕降临,熊熊旺火在灵前燃烧起来,逝者女儿们哭成一团,响工们草草吃完饭,顾不上鞍马劳顿就围着旺火坐成一圈。忽然间,一声嘹亮的唢呐恍若隐雷响起,响工班的器乐好似听到号令似的,随即笙、镲、铜锣、二胡骤然响起,顿时打破了山野的宁静。

唢呐响彻云霄,震耳欲聋;笙声如泣如诉,悠扬动听;铜锣地动山摇,声势宏伟;双镲震天响地、威风凛凛;梆子清脆响亮,悦耳动听。悲伤时,苍凉哀怨,萦绕低回;欢快时,悠扬悦耳,亢奋激越;柔和时,一马平川,如沐春风。老人去世吹奏的曲子大多以悲伤旋律为主,吹得纸钱纷飞,吹得孝子们哭声震天;吹得旁观者心怀悲伤。

每一个呜咽的音符中,都蕴含着一种悲呛,一次生者对逝者别离的倾诉。吹响工是对逝者的哀悼,在这呜咽的响工声中,逝者叶落归根,魂归黄土。是对一个在黄土地上滚打了一生的人最辉煌的释放。用响工声把四邻八乡的人召集在灵堂前,似乎向大家表明自己曾在世上走过一遭,现在与孝子贤孙、亲戚朋友、邻居乡亲们作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开悼最精彩,一个桌子上摆放着金银斗,另一个桌子摆上用白面做成的猪、羊、马蹄等祭品,亲戚们一家接一家都要轮流抬上祭品沿街走一圈,然后停在街上吹打一阵,吹祭品时都会给响工上份子钱,因而响工吹起来更加卖力。响工中犹以吹唢呐的最出名,吹者鼓起腮帮子,突起喉结子,瞪圆眼珠子,绷紧脸蛋子,气息如浪,声势浩大。使出浑身解数吹奏自己拿手的曲调,为了博得父老乡亲的高兴,花样百出,绝活频现,有时用鼻子吹,有时一张嘴同时吹两只,有时一会吹唢呐,一会吹管子,一会吹口琴,形成多人对话,生动形象,悦耳动听。唢呐声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如泣如诉,吹到动情处,唢呐高手就会学孝子孝女“哭灵堂”,往往引得观众一阵阵喝彩。敲锣的将马锣提在手上,闭着眼睛忘情地击打着,有时将马锣抛在半空中后又落到手上,发出“当——当”的声音,叫人又惊又喜。敲鼓的两根棒槌手中玩弄娴熟,时而在鼓上比划,时而在空中翻飞,时而落在鼓上,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得心应手,变换自如,“咚——冬”声附和其他乐器恰如其分,让人拍手叫绝。拍镲镲的双手用尽全力,一手高抬一手回应击打出激越之声;吹笙的嘴巴紧贴笙嘴,吹时腮帮子突起,吸时腮帮子下陷,时而仰面朝天,时而弯腰俯地,忘乎所以。男女老少围着响工悉心观看,评论着好坏,交换着意见,个个眉飞色舞,笑逐颜开,似乎忘记了这一天是在祭奠逝者。

我读初一的那年,久病卧床的爷爷突然去世。爷爷生前行侠仗义,嫉恶如仇,好抱打不平,且广交天下朋友,行迹遍布五州八县。听闻爷爷去世,我翻山越岭,从学校赶回家中,爷爷双目紧闭,脸颊消瘦,两手青筋暴起,四肢已经僵硬。我扑在身上,放声痛哭,可是任凭我怎么哭喊,爷爷依旧不语,爷爷丧尸办得简单,亲戚朋友呜呜咽咽哭成一片,当送灵的唢呐想起,我的情感闸门顷刻决堤,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爷爷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想起他老人家一生艰难度日,节衣缩食,想起他患了肺气肿遭受折磨,想起他马上进入黄土大地,从此与我阴阳两隔,我再一次失声痛哭,几度哽咽。

响工是静乐民间办事务不可缺少的仪式。同样的唢呐锣鼓,甚至同样的曲调牌子,在不同的场合,就有不同的感受。喜事中听起来婉转悠扬,喜庆洋洋。丧事中听起来如诉如泣,沧桑悲凉。劳累了一生的静乐老人乘鹤西去,生命在苍茫的跋涉中终结,是绝对不能没有响工的。是啊!人的一辈子都离不开唢呐,从呱呱坠地,到寿终正寝,唢呐陪伴你一生,人生的前半段是宏大辉煌的交响乐,而走到尽头却是凄凉的唢呐独奏,为逝去的生命画上圆满的句号。静乐的响工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者群体中久听不厌,金质的音色深深地渗透在静乐人的肌肤里,浸透在静乐人的血液里,形成了静乐特有的地方文化。

生在黄土地,长在汾河畔的静乐人,一辈子也离不开响工,响工成了静乐人的生活图腾,代代相传,永不消逝。每一次响工吹起,就标志着又有一位老人去世,就有无数啼哭划破夜幕,就有一个引魂幡在大地上升起,山岭上也就会多出一个坟堆。响工是静乐父老乡亲用极其朴素的声音与逝者亲切的对话,用心与土地深情的交谈。每当我心绪宁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故乡的轮廓,耳边就会想起阵阵响工声,它像一股温暖的春风,带着家乡清新的泥土气息,吹进了我的心灵深处,吹出一缕缕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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