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在黎明

这是腊月一天的黎明，清冷的空气透着寒意，一层紫色的浓雾覆盖着小山村，渐渐地化成了柔幔的轻纱，你梦幻中的一双红嫩小手，拨开了这层面纱，天使般地闪动着隐形翅膀，驮着粉嘟嘟的婴儿裸体，呼喊着“妈妈——”，从天际向你飞奔而来。你欣喜的伸出双手，紧紧地把这个小生命举过头顶。

是的，那就是我。你梦醒时分，我已躺在了你的怀抱里，你喜及的热泪掉落在我额头上，连同人生的第一口烟火喟进了我的心肺。

光阴荏苒，60个春秋过去了，你也活成了93岁德高望重的祖奶奶，刚强的身子终究经不起岁月的浸渍卧倒在床。当我把你那衰老瘫痪的身躯轻轻地从床上托起，如同当初你托起我一样，情景的吻合恰似又回到了初始。

我知道你阿尔兹海默症可以颠倒黑白，完全可以赖在床在尿不湿纸上方便，或睡个懒觉。但你总是在黎明后早早地就醒了，眼巴巴地等着我扶你起床。是的，你说你不认识我，常常把我唤着哥，搞得你儿我难堪至极。我知道，你是个非常要强的人，虽然病了，不能动，但你还想着不给我添麻烦，用尽极限制约着自己，不要有污秽物在衣服或床上惹人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了那个黎明，在那个黎明你迎接了我生命的场景。

我托起你如同你小时候托起我一样，每天的一日三餐天就这样开始了。

每次在卫生间为你梳头，我感叹你满头的白发，如同告诉我你千丝万缕的心迹，每一根白丝都像诉说着过往的故事。那年月，村里没有人会理发，剃头刀是你常用的工具，偶尔我们兄弟姐妹少不了埋怨你在头上剃烂了一刀，血流了几滴。大了我才理解，你一个妇人，怎会喜欢操刀弄棍，生活的逼迫，才使你一个女人家把刀架在了我们的头上，不听话时棍子打在了屁股上。

天天我都要为你洗脸的。就像小时候你给我洗脸一样，我学着你用抹着香皂的毛巾，在你脸上抹来转去，忘不了总要在眼窝里、鼻尖上、嘴唇边稍稍停留，我脑海里尽是小时候你的模样，你总是那样的仔细和轻柔，一边给我洗着脸，一边嘟哝着说“看你个陶气鬼，把脸脏成了猪八戒”，我闭着眼，心想着你会生气地在我头上拍一巴掌，可接下来你擦完脸，变了个低沉而温情地声调甜甜地说，饭在案板上快去吃饭去。

你满口的镶牙，不及时刷就无法吃饭，饭渣会不失时机地钻进你的牙床，疼得令你无法咬东西。现在的你，自从瘫倒后已有气无力，你拼足所有心劲也发不出声来，听你说话，我要耳朵贴到你的嘴边，由于吐字不清，常常也是一知半解，我知道你无奈地学会了默默忍受。在坐便器上坐的时间长了有红印，在轮椅上坐的时间长了也有红印，就连睡得时间长了身上也会有红印……每当我不耐烦为你变换坐姿想抱怨你时，看到这些红印，似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你不厌其烦地为我翻着身调整着睡姿。

是要给你喟饭的，你右身从上到下自己已无法支配。一条左腿，一只左手，这都不是你曾经正常生活的最能，最巧的右手和最灵便的右腿，这时都成了摆设，你要强的左手还要时不时地去拉，去拽不能动的右身。这时，我想到了你小时候总爱绣花。你灵巧的右手，在彩虹般的丝线中穿来扎去。枕头上你绣出了百鸟朝凤，小被上你绣出了向阳牡丹。我胸前红红的大裹兜，你在上面绣上了耀眼的蛇、蝎、壁虎、蜈蚣、蟾蜍五毒图样，取之以毒攻毒，为我辟邪护佑。记得那时，你给我绣的燕尾服出尽了风头，前胸两边的短襟绣上了喜鹊登枝，两个袖子绣上了荷叶连连，后背绣上了年年有鱼，就连鞋头上也绣上了瓜瓞绵绵。你极尽雅、美、巧、智、能之表现形式，将各种喜庆图案一针一线地绣在了我的身上，我是你放飞人间美好的化身。至今我也无法忘记走在你前面，披着灿烂的阳光，行走在春意盎然的乡村小路上，我满目都是你那花枝招展的绣衣，幸福而美好。

喟饭前，如同小时候一样，我都要给你围上与婴儿一样的围巾。上面的花纹是印上去的，没有小时候你给我绣出的花骨朵有质感，我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我责怪自己，尽管学着你做着与我童年一样的事情，但离你给了我美好的童年是那么的遥远。

刚开始，擦洗你大小便的被褥衣裤，我有时非常抱怨，那种味觉让我有时喘不上气来，实在伸不下手。恍然间，我想起了你曾经给我说过，有次我饿了哭闹，你把正在吃饭的碗放在地下抱起我就喟奶，我的尿就那样肆无忌惮的尿在了你的饭碗里，你说婴儿的尿还是药呢，倒了可惜，笑着把那碗饭吃了。你说我在全家吃饭的档口，拉屎撒尿是家常便饭，可谁也没有嫌弃过，反倒其乐融融。说来也怪，每当想起这些，后来给你擦屎擦尿，洗脚剪指甲，之前没法接受的臭气熏天味觉减轻了。习惯了你的一日吃喝拉撒睡，现在你的大小便都是要在卫生间自己完成。我感叹，早上睡懒觉让你尿了床，没按时背你去卫生间大便在了床上裤子上，而总要把抱怨归结在你身上，过后想想，你是多么地无辜啊。 你年轻时总是说，孩子没管好都是大人的事，而如今老人没管好是不是也是我的事呢？

我责怪自己懂你没有你懂我多，我爱你没你爱我深，我的思考陷入沉默。

看到你一天天消瘦的身躯，已无心进食的神色，我心里感到离与你生死离别定有可期。我知道，你与病魔的搏击一刻也没有停息，你的坚强意志胜过我十倍千倍，可你从来没有怨天尤人向儿女问罪，你始终选择了无语面对。我想着躺倒在床上的就是我，我是否能有你这般坚强的意志和宽大的胸襟。

想到这些，又记起你拥抱我的那个黎明。我终于明白，自己当下怎样的行为，才能配当你的儿孙，报答你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的养育之恩。

又是一个黎明后的早晨，夏日绿树成荫，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 把金色的光辉洒在大地上。万物也随着第一缕阳光照耀而焕发了生机。知了尽情地歌唱着，我能听出他是一心一意用尽了全力。我打开家门，推着坐在轮椅上梳洗清爽利落的你，披着朝阳，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行进。我想着，无论何时你我永别，我都要像你在那个黎明迎接我一样，让生死轮回的路上充溢着美好和诗情画意，唱着《妈妈的吻》，天堂的路上让我歌声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