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过世,讲究三年内有七个七、百日、头周年及三周年的祭奠。既然母亲在老家去世,自然就得依次为母亲要过这些忌日,否则再孝顺照样会招来众多不好名声。好在母亲“七单”里的这些祭奠日,适逢在疫情稍缓的日子里,出入市区较为方便些,要不进村的路会被堆土封闭,纵使有千百个孝心,也无法完成这些传统丧葬习俗。
母亲百日在冬日,这天我和妻子早早起来从市区往回赶。下了高速,老家要从东边原翻越到西原。这一上一下有近四十五度十多公里的坡路穿越。这个季节已进深秋,天空蔚蓝,公路两旁的树木及草丛夹杂着土黄,白杨树叶偶然点缀有金色,最惹眼的是沟沟坎坎开满了黄白色的野菊花,密密匝匝,重重叠叠,从坡头的原畔倾泻到原下河川,可谓是“忆向山中见,伴蛩石壁里”。天地的红黄蓝,使我想起暑期在老家,陪伴母亲度过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那些天空中多次出现彩虹,神秘而梦幻。
说来也稀巧,整个夏天很难盼到雨天。庄稼地里大茬玉米拧成了一股绳,老百姓喊天叫地抱怨老天怎么还不下雨,好不容易等到个阴天,一股风雨没下几滴,炎热的太阳又冒了出来。如今农村的房子夏天没有空调也待不住,好在母亲病的那年给她房间装了空调,外面虽然炎热难挨开了空调屋里还很凉快,再怎么说原上风头高除了中午热,早晚还是凉快些。母亲从去年后半年就精神恍惚,不思茶饭,常常忙来忙去专门为她做的饭,每喂几口就不张嘴了,疲惫地闭上眼睛在轮椅上打瞌睡。
自从三年前她瘫在床上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意识到能陪伴她的日子不多了。常常与妻子相互鼓励,不能因为有了刚出生的孙女,大意了对她的关怀,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渡过难关。
前些年,虽然说不了话,生活不能自理,还能用点头、摇头、笑笑等肢体语言表达她的喜怒哀乐,现在天天坐在轮椅上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妻子经常怨我强行给母亲喂饭吃药,知道我是想让母亲多活几年。是啊,“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从古至今,我想天底下有良知的儿女都一样,纵使父母百病缠身日夜侍候也心甘情愿,不离不弃。
母亲的情况,我心里总像是有一块石头压着,担心突然病情加重疫情反弹,封城封路回不了老家怎么办?放暑期后,我和妻子安顿好家里事务,急急忙忙拉着母亲回到了老家。说来也巧,我们回去的第二天,天空阴了下来,大风刮过,下起了一点小雨,刚见地面湿润,头顶的太阳又露出来,在山的西边挂起了一抹彩虹。妻子在院子里喊我快出来,说你看那彩虹下面散落的朵朵云彩象不象大海的浪花?我说还真有点像呢,妻子说这种天象很难遇到,那云叫祥云。接着回头惊异地说,是不是神仙接妈来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训斥她什么年代了还讲迷信?心想,母亲晚年最爱逛农村的庙会,回来那天正赶上村里过庙会,拉去逛逛清醒了很多,这两天还能喝一碗稀饭呢。妻子说不信拉倒。
一个星期后,眼看到八月中旬,按学校正常安排新生要报到了。手头还有几项迎接新生的准备工作要收尾。和妻子商量着叫来村里本家医生堂兄,他拿出听诊器听了听心脏,又把了会脉,见我说一天还能吃一碗稀饭,他说当下没事可以回城里。回来后我上着班未免为母亲摄了把汗,不时打几个电话问问妻子情况。而回到城里的母亲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神志昏沉,无精打采,有时一整天不吃饭。这时,也因全国省份疫情反弹,学校推迟了开学时间。直到一天晚上呕吐不止,吃什么药都无缓解,喝口水都呛得喘不上来气,第二天早早起来又把她拉了回了老家。
进了家门,安顿好母亲躺下,急忙又叫来医生堂兄,我对他说看看母亲到底什么情况需不需要送医院。他和上次一样检查后说,心律衰退,90多岁的高龄又痴呆去医院也没法配合检查治疗,人老了顺其自然,看样子是不行了准备后事吧。妻子听后就哭了,堂兄快七十岁行医近五十年,十里八村看过的病人经历的生死很多,我们不能不相信他的诊断结果。母亲从回去这天就滴水未进了,我有时给她用勺子从嘴角喂口奶或水,还是呛得又上不来气,直翻白眼,吓得我们不时喊堂兄来看看,也好知道怎么才能照顾好母亲。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亲历一个人生命的最后阶段。看着母亲躺在那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心急如焚,纵有千万个不甘心,除了守候着寸步不离,我什么也做不了。不时地责怪自己,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却无能为力,为她分担病疼。这几天的天气,也飘忽不定时阴时晴。母亲回去的第四天,我看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长长地出了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时间定格在立秋的第十五天中午十二点二十分。这时,院子刮来一阵大风,天空从西向东层层波浪似的翻滚着七彩云朵,豆大的雨滴随之而下,母亲抬到灵柩盖上安详后,太阳从西边露了出来,空气清爽,草木如洗,彩虹又一次出现在她墓地的西北方。
母亲灵堂被黄白色的新鲜菊花花圈所簇拥。母亲一生勤劳朴实,起早贪黑绣花、剪花、做花、种花。家里被子上、枕头上、衣服上、挎包上、鞋垫上都有母亲绣出的五彩缤纷花朵;屋子的窗户方格框里,少不了有母亲用红纸剪出的花蕊,在白底色纸的映衬下惹人观望;母亲还是村子里远近有名的做花能手,谁家要为去世的老人送花圈,都要请母亲去做上一二天纸花,做祭祀的饭碗上,圆形竖型各式花圈上,都插满了母亲做的各种纸花,庄重肃穆,让人缅怀;老家的院子不大,母亲总要在靠院墙圈块地,随着季节的不同,指甲花、月季花、菊花就依次开了,大门外紫色、粉色的喇叭花,洋洋洒洒,挂成一道花墙。子孙们都知道她一生爱花惜花,每个人都特意在灵堂给她敬献了用新鲜菊花做成的花圈。
哭母亲娘的中年妇女。是从外地落户到我们村,房子与我家隔了几家,她母亲脖子生了好不了的浓仓,父亲好吃懒做,家穷被人瞧不起。小时常常受到歧视,少吃没穿。我母亲从来没有嫌弃过这母女,给吃给喝给穿,还常常在我家串门,她后来又被人贩子卖到了安徽河北,几经周折才逃了回来。她边哭边叫着“娘呀娘——”以后谁来疼我。
叫着奶奶哭着的是我堂弟姑娘。为了生活,父母在南方打工,大的12岁,最小的六岁,弟妹三人留在老家,他们姐妹是最早出现在我们村的留守儿童。我母亲常常叫到家里问寒问暖,少不了给些从省城里带回去的糕点糖果,如今姐弟都在南方城市有了自己的事业,为了送我母亲最后一程,都要特地从外省赶了回来,他们说小时候奶奶给他们吃的那些糖果,稀罕得很,从来都没见过。
哭母亲干妈的是村里母亲的干女儿。我有两个姐姐,按说母亲不缺姑娘,拜母亲为干妈的干女儿,家也是外来人后落户到我们这地方。父亲身体佝偻,哥哥腿一瘸一拐,让村里人另眼看待,我母亲不但不嫌弃,还结拜他们为亲戚,整天来我们家玩耍。
……
母亲带着她的坚强、勤劳、朴实、慈祥、温厚和善良的菩萨般心肠永远离开了我们。原以为亲属朋友小范围内为她送行就可以了,没想到全村人都来吊唁送母亲最后一程。每当我举头致谢时,他们都安慰我说“你母亲一辈子勤劳俭朴,聪慧善良,养育儿女历尽艰辛,乐于助人,一心向善,为乡亲们所公认。”应该为她来送行。
母亲殡葬的那几天,天空一直阴沉着,我悲痛的心又悬了起来,如果下起了雨出殡土葬怎么进行?妻子总在耳边悄悄安慰我说会顺利的。出殡那天凌晨,天上还是掉了点小雨就停了。天上的云在远处山顶盘旋,好像在等待母亲入土为安。果真当母亲出殡、下葬、祭奠等坟地落成后,天上的云先是雾裂开了一条缝,橘红的色线给灰色的云雾渡了一层边,远处的西北方再次出现了一道彩虹。妻子又悄悄对我说,你看是不是很神奇。
来为母亲送终的客人、左邻右舍离开后,天边的乌云越堆越厚,天色越来越黄,越来越暗。那渐变渐深的云雾,织成了一道厚厚的银灰色帷幕……瞬间大雨倾盆而下,雨滴在彩钢瓦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院里院外白茫茫的一片,雨点越来越密,模糊了我的双眼。
“别后相思心易碎,一枕相思愁不睡。”这晚,我整夜未眠。永别母亲的不眠之夜,听着雨声,如同听着她生前从民国1930年走来的脚步声,历尽磨难,不屈不挠;听着雨点声,我的脑海里尽显她含辛茹苦,忙里忙外的身影。她匆匆地走来,在我的天空留下过弥足珍贵的爱恋,美好的心灵无与伦比;她匆匆地离开,让我的心充盈着悲伤、失落、孤独和无奈,心如割,泪如雨,不堪回首魂亦牵。母亲呀,就是那七彩的虹,如歌的行板把美丽传说凝固在天空中,犹如花束编织的环带,把温馨的回忆缀在蓝色的裙襟上。
我思念开启漫漫无边,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只有妈妈灵堂里的蜡烛为伴。我的心和着翟煜衡《天堂一定很美》的歌声,在秋风的萧瑟夜雨里,默哀思念。
我想天堂一定很美
妈妈才会一去不回
一路的风景都是否会有人陪
如果天堂真的很美
我也希望妈妈不要再回
怕你看到历经沧桑的我会掉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