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第一棵树肯定是桂花树。
一岁不到,我就被送到外公外婆那里,交由两位老人抚养。父母那时工作忙,经常要下乡,而且交通不便,一去就是很多天。无奈之下,刚刚断奶的小娃娃,就只好麻烦两位老人家了。
外公外婆家在城郊卢家沟东面的山坡上,是否有另外的小地名我至今都不知道。房子很小,隐隐约约的记忆中,除了厨房和柴房,就只有右边的一列厢房。我对外公没留下什么印象,在我两岁时他就去世了。之后我跟外婆一起相依为命,又度过了三年时光。
房屋外面偏右侧,有一棵桂花树,不算很高大,但也不弱小。外婆在桂花树与房屋的柱头之间签上一根绳子,用来晾晒衣服。从小我就只能在这桂花树下转悠,周围没有邻居,没有小伙伴,孤单的我就在卢家沟的那栋小屋里、在那棵桂花树下度过了孤独的幼儿时光。
那时的我对屋外的这棵桂花树没一点好奇之心,就像我对外婆成天在忙碌些什么一点也不关心一样。但我敢肯定地说,这棵桂花树绝对是我认识、接触的第一棵树。在这棵桂花树下,还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痛苦记忆: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独自在桂花树下玩耍的我,突然看到蓝天上有一架“飞机”——其实那是一朵酷似飞机的白云,因为父亲给我买了一本看图识字的彩色画册,所以我对飞机有了一个很具象的认知。于是我高喊:“嘎嘎(对外婆的称呼)——,飞机!天上有飞机!”边喊便朝飞机的方向奔跑,殊不知一个“狗吃屎”摔出去,右额撞到一块大石头上,瞬间挂了花,血流满面。吓坏了的外婆,慌忙用一块布缠住我的额头,然后背着我拼命朝老街上的医院奔去。我在那里被缝了好几针,可能是没有使用麻药,我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似乎至今还回荡在耳边。可当外婆背着我回去的时候,我却伏在她背上轻轻地唱起了《东方红》。这个我倒是没有任何印象,是外婆告诉我父母的,而且父母多年后还常常提及此事。至今,我额头上的疤都还清晰可见。
从那时起,我开始记事了,记住了那老屋,记住了那桂花树。
虽然幼小的我不曾对那棵桂花树有过任何探究,但我深信那棵桂花树一定是我的外公在屋前种下的。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桂花树蕴含着太多美好而深厚的象征意义,表达了人们对于吉祥、幸福、富贵、崇高、忠贞的向往和追求。即使是凡俗夫子,即便我的外公外婆大字不识一个,也无法不被传统的文化所熏染到。不然为何偏偏要在屋外种上一颗桂树?桂与贵同音,门前立着一棵桂树,犹如站着一个贵人,每天沾染着贵气,心中向往着富贵。这是老百姓内心最起码的愿望啊。
当我回忆起那棵桂花树的时候,我也突然理解了外公那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良苦用心,即便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穷人也是有着对美好生活的期盼的。外公不仅在门前栽下桂花树,而且将几个女儿的名字里都加进了一个“桂”字:桂云、桂菊、桂香。我的母亲叫桂香。我曾经觉得有些奇怪,母亲并不出生在桂花开放的金秋八月,外公怎么给她取名叫桂香呢?现在才恍然顿悟,尽管身为一介山野农夫,外公的内心其实也藏着一种朴素的生存哲学。
我五岁的时候,母亲调到尖山公社供销社当营业员,工作得以安定,便将我和外婆一起接到了乡下。我和外婆居住的房屋,后来才听说被舅舅们拆掉了,那棵桂花树不知是被砍掉还是被挖走了。但我们搬家离开的时候,外婆随身带走了一个小板凳——一个长约60厘米、宽约20厘米、两边蹬着八字脚的木凳。之所以要说到这个小板凳,是因为它是用桂树木料做成的。桂花树的材质密度大、质地坚硬,我就是通过这个小板凳认知到的。别看那小小的板凳,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有幸的是,这根小板凳至今还在,被我妥妥地保管着。只是,该用“传家宝”还是用“文物”来形容它呢?估摸着算下来,它差不多也有百年历史了,绝对的“老古董”。
我的母亲在老屋的桂树边长大,又被我外公赋予了“桂香”的名号,这是一份与桂花树挥之不去的缘分。我想,定有一条无形的情感线牵着我的母亲,让她也深爱着桂花树。母亲最爱唱的一首歌曲是《八月桂花遍地开》。记得在尖山公社的时候,供销社院内也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每当经过这棵桂树,母亲都会情不自禁地唱起这首歌。后来调到县城渔种场工作的时候,她还让我父亲在鱼塘边种下了两棵桂花树苗。一生之中,我想她一定会不时想到老屋前的那棵桂花树。不像我,仅仅知道有那么一棵树,却对它没有特别的念想。母亲不同,她与那棵桂花树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感联系。或许在母亲的主观意识里,并没有特别储存那些记忆,但在她的少女时代,定会有许多散发着桂香的温馨故事。
我相信母亲的这份桂树之缘,不然为什么她恋爱结婚的男人,名字里也有一个同音的字呢?真的,我父亲的名字里也有一个与“桂”同音的“贵”字。而且,在一枚刻制的私章里,父亲的名字也实实在在刻下的是一个“桂”字!我想这一定是我父亲有意为之,不为别的,只为表达一种爱情。在我母亲去世后的十多年里,无论别人怎么牵线撮合,父亲从未有过半点要续弦的心思。他曾对我说过:“我这一辈子,只爱你妈一个人!”
母亲的一生平凡而普通,她性格温柔善良,工作勤勤恳恳,总是尽一己之力做好分内的事,家庭也好,工作也好,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这一生都散发着淡淡的桂香。母亲生来体质较弱,60多岁就离开了我们。在她的墓碑上,我为她撰写了一副挽联:“一生温良比兰桂;半世勤勉留馨香。”上下联的最后一个字,是我母亲的名字。
我与桂花树也是有缘的,除了最初外婆家的那一棵,后来在母亲工作的供销社、渔种场,以及我自己工作的教委大院、县委大院,都有桂花树的身影。我现在的工作单位门前,也有一棵桂花树;居住的小区楼下,更有一排桂花树!
如今,在这堪称桂花之城的县城之中,随处都可见到桂花树成排地生长在街道两旁,一年的葱绿,金秋的绽放,总在愉悦人的感官,抚慰人的心灵。而我,每到“桂华秋皎洁”“人闲桂花落”的时节,总会默默念叨起李清照那“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的诗句,甚至唱起母亲喜爱的“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迎风摆……”此时,母亲温婉的笑容便浮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