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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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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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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麻柳为邻

因机构改革、单位合并,办公地点搬迁至忠建河边一栋独立的小楼内,也因此与河边的一排麻柳成了近邻。

这栋小楼过去叫“小招”,修建得小巧精致,曾经是县委机关的招待所。之所以叫“小招”,是相对于当时规模较大的县政府招待所而言的,所以大家便分别以“小招”、“大招”来称呼它们。

“小招”曾有过荣耀一刻的显赫,承载着上世纪80年代一段难忘的记忆,因为它同时接待过一位国家最高领导人。那是1984年春天,正是“小招”楼后麻柳花开的时节,国家领导在此作过短暂休息,并在此品尝了咸丰特有的“土家油茶汤”。

随着县委机关迁出这个大院,“小招”的功能也发生了改变,先后成为好几个单位的办公场所。现在,它成了我们文旅局的办公楼。办公楼环境不错,尤其是后面的河堤上,傲立着一排高大遒劲的麻柳树,想必当年两位总书记也曾经注目过这些麻柳。不曾想,它们现在竟然成了我的邻居。

我说它们是我的邻居,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这些麻柳树“拟人化”了,它们不仅仅是树,更是一群貌似高傲实则充满善意的邻居。或许,它们对这个小楼里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的人完全是熟视无睹甚至视若不见的,因为它们知道,我们跟它们根本就不是同类。但我不同,我对这些傲岸的邻居无法不瞩目,无法不关注。就因为,它们是我的邻居啊,几乎天天都可以相见点头却又相视不语的邻居。

我常常就站在走廊的玻璃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些麻柳。不怪它们的高傲,因为它们本来就是高大傲岸的。这些生长在河岸边的麻柳,已经有很长的树龄了,儿时的我就已经认识它们,那时的它们就风华正茂地站立在这里,而且沿河两岸拥有众多的伙伴。只是到了现在,河对岸的伙伴均已不见踪影,唯有它们还算得上是精神抖擞地坚守在河岸的这一侧。至于河对面,曾经的河堤和毗邻的田土都交给了城市的发展,变成了交通要道——沿河路。不用说,对岸的那些麻柳是牺牲掉了。我想,幸存的这些麻柳从此该生长出一种沧桑了吧,高大的身躯里一定隐藏着深深的痛。因为直接与它们为邻,我突然有了窥探它们的欲望,试图希望它们泄露一些过往的秘密。然而,我是自作多情了。我的这些树邻居也许根本就不会痛,抑或是它们根本就没有痛觉,即便砍掉它的枝丫,它也不会像人类疼得龇牙咧嘴。时光蹉跎,河岸的麻柳真的只是快乐地生长,从未有过良辰美景虚设的感慨?伴着日升月落,历经无数春夏秋冬,从一棵小小的种子长出小小的树苗,长到成年、壮年,如今我的这些邻居是不是已经进入了暮年?

即便进入了迟暮之年,麻柳也有着永远青春的心。我站在窗前,从去秋麻柳树叶凋零殆尽,到今春麻柳树焕发第二春,我始终关注着它们的一举一动。应该是霜降过后,麻柳褪尽所有树叶,枝头上只留下一串串干枯的果荚,在固执地回忆曾经的浪漫。整整经过4个多月的休整,麻柳开始苏醒了。原来麻柳一年之中竟有三分之一还多的时间都在休眠,难怪他们一觉醒来之后有那么充沛的精力,迅速带给我们一片满树葱茏的惊喜。

惊蛰过后,麻柳从冬眠中醒来,伸展枝丫,算是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它们那高高低低的枝头上开始萌发新芽,从一颗小小的肉球,到慢慢伸展出小芽,然后蓬松开来,让我联想到另一种叫兔儿伞的植物。稍后,“兔儿伞”微微展开,又变成了一只只耷拉着的张开的小手。麻柳树叶或许是这世上最最幸运的树叶,因为它们是戴着一串串叮当作响的项链或者耳坠来到这世界的。这些垂吊在叶片之下的绿色吊坠是麻柳的花,它们由荣而枯贯穿了麻柳的四季,是麻柳的魂。此时,我才发现,那些即便在严冬季节里仍然顽强留在树上的一串串干枯的果荚,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呢?这真是一个神奇的蜕变,像变魔术一般,一下就新陈代谢了。

麻柳的花不像普通的花会开出圆圆的一个花朵,它的花是一个垂吊着的花序,学名叫柔荑花序。麻柳花没有花冠,以我的观察,麻柳花看上去就是一串对称的小芽片,花开过后便形成果荚,繁衍出种子。春天的麻柳花苞小巧玲珑格外惹眼,让人顿生怜爱,而盛夏的花序即便垂吊在浓密的树荫之中,也依然别具一格不逊风骚。我说过,它才是麻柳的魂。

春夏之交的麻柳树,每天迎着飞凤山梁上冒出的日头,浑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所有嫩绿的叶片都闪烁着青春的绿色金光,让站在窗口注目的我禁不住心醉神迷,沉浸到一种美好的幻境里。立夏之后的麻柳树,已经满头绿发,进入到最生机盎然的一个季节。它们的蓬勃招展,他们的婀娜多姿,是最能在夏季得以体现的。此时的麻柳树花开正旺,绿色的果序长可盈尺,挂在树上,像一串串流苏,也像一条条麻花小辫,密密麻麻地编织在树桠之间。麻柳的枝繁叶茂,几乎已经能够覆盖住我的视线,河对面的车流行人都只能从麻柳枝桠的缝隙中穿行了。而秋后的麻柳树,成熟的种子开始散落。麻柳的种子也很特别,就像有着一对翅膀的飞蛾,风起的时候,便能随风翩翩飞翔而去。有一次,我在办公室外的走道上,就捡到了一棵麻柳的种子。它竟然破窗而入,伏在地上,像极了一只灰褐色的蛾子。它是要给我一个惊喜,还是要探望一下常常在窗口凝望它们的那一个“怪人”?

一直都以为,麻柳是属于乡村的。很多年前的咸丰县城至多不过是一个拥有一条老街的乡居小邑。因为取水用水量不大,忠建河尚可汹涌澎湃,河边的麻柳自然要抱紧河堤,以防堤溃水患。忠建河两岸的麻柳树是自然生长的,还是人为栽种的?我相信是人工种植的,毕竟自古以来人类对于认识大自然、改造大自然都是有辙可鉴、有章可循的。麻柳这样一种抓土严实、既耐旱又喜水的植物,而且还有着秀美的身姿,自然会成为傲立河岸的树中翘楚。我可是见证过麻柳根部的坚韧与力量的:曾经一颗麻柳种子落在大楼后面一个废弃的花钵里,无意间就长成了一棵一尺高的小苗。我想把这棵麻柳苗拔出来时,才知道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轻易。我铆足劲将花钵里的整盆泥土都拔了出来,奋力敲打土壤才将这棵小苗抖了出来。由此可知麻柳脚下的根,该是多么严实地保护着一条河的河岸。有麻柳挺立的河堤,无疑就是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我深感有幸,与忠建河边的这一排麻柳树成了近邻。虽然貌似规模很不小的一个队列,而且每一棵都堪称参天大树,但他们在这座小城里委实已经十分稀罕宝贵了。属于乡村的麻柳,最终还是属于了一座城市。不仅如此,它们在保护河岸的时候,自己也成了被保护的对象,百年古树,不仅是一道自然风景,也站成了一种文化景观。

我不仅从自己的窗口观察这些麻柳树,也从临河一边几位同事的办公室,一间一间地去观察这些大树。这种观察,只能是一种不经意的顾盼,以免同事顿生疑惑落下笑柄。虽是同一年代的树,但这些麻柳的高矮大小却不尽相同,伸展的姿态也各有千秋,然而它们的躯干上无一不附着苔藓、藤蔓,还承载着其他植物的寄生。其中有一种叫槲蕨的植物,更是大大咧咧地以麻柳树为家,十分招摇地附在麻柳主干的上部,仿佛它才是这树的主人。对此,麻柳似乎无怨无悔,不仅善待而且极其友好地与这些小朋友相处在一起。或许,这些寄生的植物对于麻柳来说,是一种寄托,更是一种安慰。

与我相邻的这些麻柳,底部比我们办公楼的基脚要矮,却比我们的顶楼还要高出一头,是我见过的县内最高大古老的麻柳树了。时间的久远更不用说,我揣测它们的树龄都应该在一百年左右了,因为我的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在她的小时候就见过它们,更别说我童年时的际遇。正因为太多时间的历练,这些麻柳早已布满了沧桑,每一株麻柳都充斥着断裂与残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能在它们高大伟岸的身躯之上,看到他们缺胳膊断腿的残疾,有的甚至有些触目惊心。生命历程中经历的种种挫折与痛苦对于麻柳来说,或许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们眼中的树木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隐忍得更多。相比之下,人才是渺小而脆弱的,虽然有时候,人类对这些植物拥有生杀予夺的决定权。

我的麻柳近邻,因河流而生的植物,对流淌的河水有着顶礼膜拜的虔诚。我伫立窗前,看到他们逐渐衰老的身躯,已经微微向河心倾斜,有的甚至俯下身子,枝丫都已快伸到河的对岸了。我突然明白,一棵树的信念,远比一个人要更加执着;一棵树的信仰,远比一个人要更加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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