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下人离不开泥土。”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这句话,说到我的骨子里。对的,脚裹泥巴十余年能不能让泥块块储存在几行文字里,说一说陇亩桑麻的土味情话?好吧!登上记忆之舟返航一方永远走不开的沙地菜园子。
从菜园子走来的被讥为“田舍郞”,我恰是喜欢这个被降格的身份。如果算得上半个,也不枉有一份粘沙带土的苦乐经历。
双脚像立柱子一样站稳,重心就如根须钻地了。前倾的身板和微躬的双膝带出了菜农起手式的节奏。我两手拿捏好锄头(村民叫杀虎铲)圆光光的把柄,这个动作的要领在于吃准“三七开”的尺寸。往上举过头、右手下摁、左手上抬,一招一式就不会走板。如果是左撇子,左右手的把控正好相反,但是,两手同时用力是一样的招数。
常年“沙浴”过呈白晃晃的锄刃(就是铁质锄头板),随着双手上下有节奏的拎举不停地切入地肉,收到“嚓咔嚓咔”的回应。锄刃撩起的松弛沙壤土仿佛翻斗车卸货一般唰唰散落在脚趾边。我连贯地平拍刚刚刨松的新土,再向四周平摊,用脚边局部的平整支起菜地的水平面。这“三平”动作,用本地话表述叫做“捶地”,意思是对雨后绷紧的菜地进行疏松,是整地做畦的开场戏。
我现在的付出是一种重复性的劳动,是对自己功亏一篑、慵懒一时的体力惩罚。因为三天前,天气晴好,我深挖了并按惯常捶好了菜地。本来,也不费什么工时,稍稍培土,种植床就成形了,在地床内开小沟划小格,使菜地有了“田字本”的模样,一俟阴天就及时按照“花格”栽种60天和80天两个品种的花菜。可自己被疲倦攻陷,让捶过的地如“半拉子”一样瘫在那里。鬼知道,当晚一场大雨,“半拉子”’的地块“摆烂”为“地烧饼”,那光滑的样子,如石工刮浆后的溜溜水泥地。后悔之后,今天赶紧补课。再者,广播预告了明天是阴天。“晴种棉花阴种菜”,既是谚语的智慧,又是菜农耕种的经验体会。
(二)
脚下是一块旱地。三年前,大队把河堤外的沙壤地以11个生产队为单元分给了农户,堤内1200多亩的优质粘性菜地仍然姓“公”。八华里长的防洪河堤“内公外私”做了大地的裁判员。堤内的菜地有了世代的改良,松而不散、湿而不粘,起到保水保肥又保城里人的菜篮子的作用。犁过的、锄头挖过的,无论是条条的还是块块的,其切面全部闪着光斑。我的体验是:一锄下去只有“唧唧”的仿佛很有涵养的小闷声,不像堤外的沙地不收敛而“嚓嚓”响。菜农摸透了旱地含沙多、含土少、疏松漏水的德性,所以,过往在生产队手上时,只种一年一季的花生、芝麻、红薯、土豆等作物,收益微不足道。分地到户后,菜农手上虽然仅有这三五分的面积,但“沙漠里照样建高楼”。一年可以出产四个批次,意味着有4次来钱的风口。初春的包菜、花菜、芹菜,初夏的茄子、葫子等瓜果蔬菜,是上半年的“两贯钱”。眼下正是秋冬之交,早熟萝卜、水白菜等一批时鲜货已换成第三次进账的铜板。
人误一时,地误一季,菜农谁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忙开了年内最后一拨的生财项目:重头戏是用大棚像呵护婴儿一样伺候瓜茄等秧苗,毕竟贩卖秧苗收成高于菜品。还有纷纷移栽甘兰球、圆兜白菜等等。我也有样学样,赶紧在今天把地再次捶完,明天就种两款花菜,指望一开春,60天的花菜及早上市,赚一笔爆款的时价,那怕每公斤只有一毛钱。
(三)
我的自留地是条形状,好长,用脚量过了约有32米,地床的宽度与左右两边的邻地相仿,约3.8米,算得上“大块头”。无论姓“公”或者姓“私”的菜地,菜农历来的手笔都是做大畦,而且收拾的凹凸别致。光脚踢出来的行沟匀称,肩距平衡;用锄头撩好的土边,就像拉过墨斗线一样笔直,地唇饱满。我观察过不少地方,菜畦造得小气,三五个平米就成“豆腐块”地独立,纵横的作业道挤占了面积,挥霍地皮不痛心。还有,他们只做平畦,看不到畦边畦峰,浇灌时粪水滋滋地跑到畦外,被我们骂作“无边无唇”。平畦看起来也不成体统,没有精神,就如穿在身上的衣服规格偏大很是拉肩,一副皮塌塌的印象。老家的菜农惜土如金,不去人为隔断,而是顺着条块一溜齐头。毕竟全大队的天地逼仄,能有一块托付之地,还是拜北面的信江、南面的丰溪河之功,滨水的村庄纯粹是洪水扛来的。三兄弟在江河之洲落难,搭手开发汪家园老家的故事口口相传了300多年。而今,400多户的菜农趴窝在句号式的河堤内,生活清苦一些,倒也无洪水之虞安全安逸。堤外的四周,排睡着家家户户的自留地,线条的分明、地廓的清晰、常年的黄绿,实实在在地为河堤裁剪了合体的长条裙摆。
(四)
我“捶地”在黄色的裙摆上,考虑到锄刃的有效落点距离,习惯做法是一畦分左右两幅,从北往南朝前翻拱。
北面是河堤,南面是水塘。河堤上的青葙子、黄背草、藜草,水边的花芦苇、蓼草,以它们含蓄的小紫红,为枯黄的季节撑着活脱的场面。我非常欣赏这些草本植物的情怀,因而歇气时常向它们投去发自心底的喜欢。自然界的给力,我有了一鼓作气的干劲,捶到了三十米开外的尽头,也不会感觉苦累。
两幅的疏松完成了,身后就踩出两串发白的“倒八字”——脚板印窝。原本,接着的活就是人体往后撤,用锄刃退去脚印,使翻动一新的菜地有姣好的脸书。我的表现是傻傻的看,傻傻地想:这印辙多么像长子豆、四季豆、扁豆、刀豆等豆科藤蔓开出的不染色的蝴蝶花,也是落在地上的“苍蝇子”链条。大人小孩子管枫杨树叫“苍蝇子树”,长条形的八字开摆的“风杨子”,落到我们的嘴巴也就变成“苍蝇子”。郊外的孩子,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被江河剪断的村庄,缺少与外界的交融,感知的形象只能与自身有局限的见识相匹配。或许,在文人的眼里,在他们情怀爆表的笔底,少不了“大地出笑靥、满地全音符”等等阳春白雪之类的褒奖。
胡思乱想后,开始了后续的戏码——撩地沟。做这档事关键靠技能。不用说,地沟成线、地边隆骨,就是“土专家”的上乘之作。又长又宽的菜畦平添了好作品平整出线的难度。对我这个刚从高中校园走到菜园的“毛驴子”来说难度更大。不知道是三年来的历练有基础,还是农家孩子做农事有悟性,做出来的菜畦,边锋挺拔、棱角分明。“剧透”一点秘诀:开沟前,需在最前端立一种标记,眼睛拉直盯死标记,这与握枪瞄准没有什么两样。双手的注意力,心无旁骛地传导在锄柄上,拉拖的动作不深不浅又干脆利索。锄头的选用可以细究,不新不旧的锄刃最好用,因为此时的刃角已被磨平,刃板的样子已经与梯形的锅铲相似,所以锄刃的着地线是平的,不但撩起的土多量大,而且平直好用不会勾缺菜畦的脊梁土,堆筑的土埂子就如体操王子的胳膊一样肌肉丰满、力道显现。
(五)
作畦进入尾声,钉耙就上场了。它是一款形似头梳的轻便小农具,难怪“地梳地梳”被老乡叫的呱呱响。梳齿是铁质的,一般有六枚,长度15公分,手把是选择拇指大小的竹杆子做成的,滑溜溜不伤手。它的意义在于一拉一推,把畦里边被刨松的土面再耧平一遍。凡是钉耙“扫荡”出来的菜畦土块颗粒一般大小,表层细腻平滑,那感觉就像被覆盖了一层茶黄色的缎子。
假如是撒播籽种,整地做畦就可以收工了。我明天是直接移栽,所以还有一道踢线拼框的流程,踢出的横竖经纬线有垂直感,才算得上“田秀才”的功夫。我先摆出姿式:双手后搭、直腰直背,跟着,右脚入土,眼线吃定前方,往前犁开一条又一条长的小土垄线,又平衡肩距交叉剪断长竖垄线,踢开横向的短土垄,这时的菜畦就发生了“变脸”,刚才的茶黄缎子转眼就变成“大地棋盘”,“十字花窗”整齐有序地睡满一地,正像一个个大汉敞开胸膛,准备明天怀柔“入局”的灰白花菜壮苗。
太阳就要下线,留下一丝自恋的余光。我也舍不得离开,不仅是为了歇歇脚,欣赏自己四边高中间低的凹畦成果,也是为了比对与友邻菜畦的长短,便于下次更好地优化不入行的细节。此时的眼光,抓到了一种拼图的美感,尽管有些“十边地”的不足,但线条、角度、框格、体量勾画了立体的几何图案。菜农不会诗文,但会画画,有意无意中把几何美学植入了土地,汗水为墨的田间创作,僭越了任何的语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