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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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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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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夜鹭

一件可笑又可悲的事情,与误会的生活撞个满怀。终究以支付心里负担的高价,为经年的浅陋愚昧买了个大单。

“鬼不叫,你就不晓得转身”。七岁调皮八岁闹,两脚抹油的自己,每天摸黑才回家。老娘就丢出大人的高调。我说,没有听到鬼叫,又迷惑地追问,娘:鬼是怎么叫得?“咿啊、咿啊、咿啊”,娘一本正经地补充:“长一声短一声,远一声近一声”。灯光前,眼见娘的表情像衣链拉紧起来,我的心头也跟着收缩。对鬼,有点模糊的概念,但谁见过?有悬念才有三分惧怕。娘可能看不出我的怵头,继续加码,说要让我长见识,到时候扯我的耳朵听好。

夏夜,被“咕哇咕哇”、“哈哈哈”几种鼓噪的蛙声争相领养。自己一倒上户外的竹床,就是睡得溜溜黄的那种,枕着蛙声就做起呼呼的猪宝宝。醉梦中,老娘左手摇着用蔑片挟紧的纸板扇,右手一把拧醒了我,接着神秘兮兮轻声说:“听一听,你别怕就是”。果然,拖着长长短短有节律感的“咿啊咿啊”声在脆响,压制了堂前夜睡的鼾声,从头顶掠过。我来不及对号趿板就往屋里摸。叫声不打算放过我们,穿过隔形不隔音的瓦缝又蹦到了床前。我心里一阵哆嗦,肌肉在抽搐。想哭,又不敢哭出声。老娘就一直捂住我的双耳,想让我听不见。之后,又不停地给我压惊,不怕不怕,天会保佑,死鬼会看守。

死鬼,说的我早走的父亲。父亲走时,我才6岁。老娘自父亲死后都以死鬼代称。老娘的安抚,我慢慢归于平静,反而是老娘不淡定了,不停的咬牙切齿:该死的鱼鸦,千刀万剐剁烂你。我的睡意被吓跑,想弄个明白,不解地问:鱼鸦是什么?老娘分寸拿捏的不温不火,猜度其心思是:既不让孩子吓破胆,又要保留一份管教,让指挥不失灵。所以,又为我释疑:鱼鸦是传说中的一种夜鸟,祖辈人都这样前传后教。不过,老娘转了话意,它是亡人变过来的,夜晚要回到凡间叫魂。听后,能不佩服老娘的世故乃至精明?至于老娘信不信怕不怕,我是没有办法去鉴定。有一点可以肯定,老娘即使怕,也会在子女面前演饰一份矜持和镇定,不像小孩神筋越绷越紧,有电流通过的麻麻感。

后来,真的发生了捅破神经的“鬼事”。爷爷老讲,他有过坟场吹口哨的经历。爷爷说,他有点懒劲,又怕暑热,夏天会选择傍晚上工,为汀州上的菜地浇水、施肥、松土、整畦。汀州高出水面,是一江一河丢弃的私生子。那里,离河边近,一抬脚就卷起泥巴;离居家远,下地早的田舍郎,已经领夜归去,洲地还原静谧。远处,人字形、土木结构的瓦房,蜷缩在成片的大樟树下,轮廓被夜色无价收购,留下的是“啪啦、啪啦”河水的呼吸。

突然,在河岸有韵味的撞击声中,夹带了清响的“啊—啊—啊”拉长了的鬼叫。爷爷说,到底是鬼叫还是口口相传的鱼鸦叫,他心里没底。以往是见怪不怪,听而不闻。这一次,爷爷蹲下身,依稀看出吃到水的小白菜,株株还阳挺立,心情好的嗨了一把,与“咿呀、咿呀”弄不明白的叫声一唱一和。哪里料到,恐怖的叫喊立马飙到了跟前,动静越来越大。一反常态的升级,爷爷开始惊慌,继而,毛发竖了起来,惊竦地扔掉粪勺,双手拽紧从粪担上操起的白坚木扁担,做出对阵的步态。然而,瘆人的怪叫还在头顶盘旋。爷爷定定神,嘴里发出吼声,挥起扁担有章法的打砸驱赶。爷爷自信地说,亏他学过几套棍术,与“叫鬼”玩起了“花棍”,传来唰唰的棍风。但事与愿违,扁担舞仅让爷爷有片刻的镇静,最终是威不逼鬼,慌乱中就差出屎出尿。

爷爷“驱鬼”的故事,加固了心底的谜团。脑瓜子风扇一般地摇转:鱼鸦何也?我千万次地辨识老娘和老爷子的腔调,按他们的同音写成“鱼鸦”。如此定义,不知对否?还有,即便界定无误,“鱼鸦”又是什么梗?求教身边,不是双手一摊,就是回兑“白眼翻”,拿不到“子丑寅卯”的说词。

有必要扯远一点。我们这个社区级的村庄叫汪家园,属于在河之洲,一江一河是家乡的“软包装”。内里是参差的纯绿色大脸谱:高的是大香樟,四季青绿;矮的是蔬菜,荐荐嫩绿。三兄弟被洪水冲来,桃园结义扎根开发的传说,为村民洗脑三百年了。好在古老的香樟为家乡更长的历史提供鲜活的证词。百余棵哨兵一样的站立村头村尾的大樟树,不仅是洋洋洒洒的不朽诗篇,更是活着的岁月老人。我曾经张三李四地数过,八九个成年人才能打箍的“樟树王”有21棵。植物界的结论:香樟的树龄可达一千余年。江西安福的“汉樟王”还超过两千年,类推家乡的樟树,无疑是“千岁爷”啦!20多年前,上饶市选樟树为市树,唯一的考察点就是我们的村庄。

八哥、斑鸠和乌鸦是高攀樟树的“三鸟”,也是儿时的开心玩伴。它们被带飞时,不慎落地,给了小孩捡漏的痛快。“三鸟”带飞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印象最深的是八哥。笼养五个月,其眼睛的黑白两色就会变成三色,眼圈的最边缘,则神奇地画出圆圆且透明的红丝线。晓得八哥养熟了,就改笼养为放养,其后,手掌、肩胛、头顶、饭桌上就有“飞客”的任性。心细的自己,想从“三鸟”中甄别出大人嘴里的鱼鸦,可叫法根本不在一个音阶。尽管乌鸦不吉利,把它归为报丧鸟,也把嚼舌的人贬为“乌鸦嘴”,但其鸣叫声是“呱、呱、呱”或者“呀、呀、呀”,听起来仅仅是粗哑一点,间或透着憨厚味,与鬼叫驴唇不对马嘴。

时光在刨根问底中快进,解不开鬼叫的遗憾,被一同背到城里。城里的高分贝,该是非凡的热闹。假如喧嚣是熔断机制,由来已久的困惑,就会自动停盘。然而,我的假定下得毛糙。夜晚,慢行在信江旁、丰溪畔,身边人流像水流一样循环不断,可鬼一般的叫声照样冲着人来。因为场面填满人气,我就没有一丁点的惶恐,自然留步静听,还想伸手去捉。搜索的眼神从河面开始,并射到了天空。其时,巴不得施出法术,让视力喷出显影剂,让该死的东西原形逼露。可惜,除了叫声是老家的翻版,别无踪影。

烟雨迷蒙、漫煮岁月。三年反反复复的疫情,如迅猛的飑线,把日子刮到了鸡犬桑麻的远郊。这里低山、多树、人少的环境,给了山塘、水库、溪流众多的席位。白天,你尽管签收养眼养心的唯美;夜晚,实则需要压实胆量,忍受宁静中鱼鸦此起彼伏的嚣张。偏偏,这里人烟稀少、气场偏弱,而且晚上,即使是夏天,八点不到,山坳的住友就关门闭户,仿佛和城里人一样迷失在空调综合症中。我是他们的另类,再晚,都一直让房间、房檐的灯开着,以此化解周围的乌漆麻黑。乡里乡风吃定,夜晚是鬼的工作时辰,灯光、火把是鬼的防火墙。所以,我就有意营造灯旺旺、心暖暖的“鬼不进”。

曾经秋叶识归雁,往日疑云归梦里。在远郊讨日子的纠结被繁殖,一旦遇上不踏实的睡眠,转而孵化逼真的梦。梦境一直在心思里打转。自己胆大包天,在幽幽的夜里寻觅。所见都是白发老人,一个个似语非语,且动作千篇一律:摇头摆手。意象里,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提示我,找林业部门,还给了一个鸟类专家的电话。我千恩万谢,做了一个跪拜的动作,就拨打专家电话。手机不争气,拨一个数字就掉一个号码键子,直到屏幕全部塌方。不用说,这一觉,让遗憾打了胜仗。

惺忪时刻,我条件反射地在老位置心急火燎查找手机,打针似的激活桌面,上下翻戳,咦,是梦的使坏,原来手机正常。反正凌晨也做不到舍事,“回龙觉”还会头晕脑胀。干脆动动手指,把天刷亮吧。刷着刷着,百度推送了一串动物发情式鸣唱的科普短视频。我盯死屏面,又把音量调高,生怕错过每一秒每一个镜头。主播不无夸张地解说山中麂子的苦叫。我自言自语大声叫起来,有了有了,敏捷地按下暂停标块。前不久,令自己惊愕失色的一幕,象电脑系统自带的弹窗跳了出来:

那天早上已经快八点了,我独自散步在一条刚刚建好的沥青路上,走到山边,山上突然传来一阵阵粗野惊惧的哀号,那样子,就象弱女子被人劫财劫色惊吓后发出的嚎啕。因为是白天,我一点也不害怕,继续走向山麓,想听个够看个明。结果,看见山中野路结满了数不清的坟包,就像青春期脸上扎堆的粉刺,疙瘩一片,我心里咯噔一下,四处张望,意图找到行人聚聚人气做个伴,更想打听凄厉之声是人叫还是鬼叫什么的。然而,附近仍是空无一人,自己只好怯怯地返回。本来,鱼鸦的叫,疑结了心底的迷思,继而,又巧合吊诡的早晨,心思滚起了大雪球。

现在好了,短视频是一味解药,清楚那诡异的响声,来自山麂对伙伴或求偶的呼唤。我迫不及待继续下拉,真想一同找到鬼叫的“消散灵”,果然,镜随所愿,多种鸟的叫声悦耳动听。心想,鱼鸦是方言,网络上是术语,恐名称对不上号,但也不要紧,可以对标各种叫响,如果屏幕中有鬼式叫声,就可倒推鸟的名字。蓦地,一种名为夜鹭的怪诞之声,不停地响起。我立马在脑海中检索记忆,下意识地一拍脑门,没错,与库存声音纯属同款——惊异吓人。找到了找到了!我兴奋地大喊大叫,一时,血流在全身调动奔涌,一个响指,把自己打得一蹦三跳。

什么鬼神鬼叫,民间以为的鱼鸦,正是视频中类似于白鹭的夜鹭。醒悟,猛然来敲门:我们赖以立足的山水、滩涂、森林、田野等等特殊的环境,正是夜鹭相伴相生的不二天堂。其白天休整,晚上出没的习性,正是它们昼夜节律的完美投射。我情不自襟地跳出家门,眼眶涂满东方的熹明,心中原本荫翳的天空,忽尔已是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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