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走进那家咖啡馆我就后悔了。
要不是客户约在那里,说要敲定那个策划案,我一定会转身离开的。在山沟沟里长了二十年,虽说攀扯进了城市,但我还是野藤蔓一条。要我坐在咖啡馆里优雅地享用咖啡,这就像牵牛花蔓上开出了红玫瑰,咋看都不搭。我爱喝咖啡不假,但我喜欢在我租住的民房里拿碗喝。
这个策划案,能断断续续地维系到现在,我是耐着十分的性子了。受疫情影响,生存生活生计等方方面面的问题,统统都能上升到了哲学层面,人人都要辨证地思考任何一个现实的问题,然后再做出取舍判断,任谁都得像防疫一样,出门戴口罩,进门做消毒,对这个世界耐心耐心再耐心。
伪佛系的我自不必说,对客户一如既往地耐心,何况还是个女客户呢,就让她确定了见面地点。其实也好,咖啡馆离我住处就一站多地儿,谈完事情,步行就可以回去。我不用坐公交,不用排队扫码测量体温,不用警惕车上的所有人,也不用和他们尽可能大地保持距离。这种距离,让我想到了刺猬,彼此一旦要靠近,自己的刺就会刺到对方。我觉得,这样的距离,应该命名为“伤害距离”,并且让学界广泛采用,这才不枉我在大学读过社会学这门课程。
咖啡馆光线还好,仅有三两个顾客,店面大而冷清。看我走近吧台,服务员笑脸迎了上来。按客户的交待,我报了尤总的名字。服务员一路领着我,先左后右拐了两个弯,到了一个办公室门口。服务员轻声敲门,我们走了进去。一个女孩坐在桌前,正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手机。服务员客气地说:尤总,您约的客人到了。女孩闻听,连忙站起身,跟我打招呼。
她竟然就是尤总。
这让我很是吃惊。我们之前没见过,一直是手机联系。我打量尤总,她竟没有染发,也没有化妆,两鬓烫着小卷,一头黑发衬得她白皙的脸盘冰清玉洁,很少见的清水出芙蓉的感觉。尤总从坤包里拿出名片,欠身递给我一张,我接在手上正看着,她又拿起放在桌上的精致的金属烟盒,掀开盖子,用手指推出一支递向我。我说,谢谢,我不抽烟。尤总收手,拿手指轻轻摁上了烟盒的盖子。这一系列动作,娴熟而优雅。尤总落座,问我喝啥咖啡?那一瞬间,我脑海里蹦出了拿铁。我说,拿铁吧。
我不知道,我怎样在尤总面前喝完了那杯拿铁。但我知道了尤总不光是一个品牌女装的区域经销商,她还掌控着这家咖啡馆。尤总99年出生,该说她是女孩,还是女人,我拿不准。说是女人,她身材娇小,加上那身打扮,完全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学生模样;说是女孩,她走过西藏,见过天葬,看过晒经,还游历过好多国家,阅历丰富到难以想象。当然了,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和尤总的那次面谈很顺利。没有我想象的剑拔弩张,或者是唇枪舌剑地寸土必争。我之前预定的几套谈判策略,没派上一丁点用场。在她咖啡馆的主场,竟然让我一路攻城掠寨,达成了我最高的期许值,这在我所有的商务谈判中,是最轻松最成功的一次。我那天的口才太好了,逻辑清楚妙语连珠,甚至可以说是口吐莲花。尤总在我面前,像个虔诚的信众,不做一丝反驳,竟全盘接受了。
告别尤总,走出咖啡馆的那一瞬间,我的步伐轻盈精神愉悦,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2
回我的住处,半道上有家菜市场,门口总能看到一个卖花人,他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他头顶上的苗发,用不了五十八秒就能数清。他时常在半下午到晚间这段时间出现在这里。他的脚上,一年四季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我第一次注意到他,就是因为这双布鞋。我曾经也穿过十几年布鞋的,现在不穿了。我觉得我穿着布鞋的脚,不适合踩在城市坚硬的路面上。我穿过的那些布鞋,和我还在山沟沟里的母亲一道,成为永远的记忆了。
我经常碰到卖花人,却从来没买过一盆花,哪怕是一小盆十块钱的多肉。仅有一次,我询问过一盆文竹的价钱,问完我就转身走了。转身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卖花人投向我背影的眼神,虽然平静、漠然,却像箭簇一般,射疼了我的后背。以后,每每看到卖花人,我会下意识去看他的脚,我想急切地看到那双千层底的布鞋。我几乎没有失望过,每次都能看到,无论白天还是晚间。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看多了,我内心积满了深深的歉疚,我甚至对自己不买花的行为自责起来。
那天,我却有了异样的发现,他右脚大拇指的鞋面上,打了一个黑皮革的补丁。黑亮的皮革,掉色的鞋面,两者形成了强烈的色差,感觉很是蹩脚,也很扎眼。我当即决定:买他一盆花。就买了一盆君子兰,按他的报价成交的。他收了钱,正要用一个大塑料袋给我装花。我阻止了他,我说不用装,手端着就行。他说装上好提,省劲。我坚持不让他装。我知道,一个那样的大塑料袋子,在超市收银台要收四五大毛的。
我吃力地端着那盆君子兰,走回了我租住的院子。也就是在那一天,我遇见了兰君。
3
现在一想,尘世间所有的遇见,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那一天的那一刻,兰君正在水池边刷牙,一扭头看见端着君子兰的我,她的眼睛似乎睁大了,欲言又止的样子。满嘴泡沫的她,也并不适合说话。我慢慢地走上楼梯,走向我二楼的房间,但眼睛还瞅向她,她也一直看着我上楼。她右手握着牙刷,来来回回机械地刷拉着,手脸和露在外面的半截胳膊白花花的耀眼。她和尤总年龄相仿,模样长得也像,像是大了几圈的尤总。她穿咖啡色的睡衣,手里端着的牙缸,是个心形的咖啡色瓷杯。这我想到了我在尤总面前喝拿铁的咖啡杯。
兰君应该是刚搬来的,她屋子门口放着一个婴儿推车。我想,完蛋了,这回有我受的了。我本来睡眠就轻,又来了一个婴儿,少不了晚上哭闹,我别想睡好觉了。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那个孩子每天晚上都哭,冷不丁地就哭响了,时常会吵醒我,令我焦躁不安。我不知道其他住户是不是都蒙了被子睡觉,但我做不到,那样我会窒息。生活压抑得几近让人窒息,我干嘛还要蒙起头脸睡觉。我用耳塞堵了耳朵,把自己压缩在床上,折腾很久才能睡着。
夜夜如此。一周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抑郁,甚至会自杀。我找房东阿姨交涉,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我确确实实受不了了。房东阿姨很会打圆场,说其他住户也反映过,让赶走她另招房客,但作为房东,自己思前想后,觉得那样做不合适。再说了,兰君带个孩子真不容易,也没有上啥班,没有经济来源。将心比心,实在不忍心。说到这里,房东阿姨压低嗓门说:兰君是个小三,跟了一个拆迁户。那男的大她十几岁,和原配有两个孩子,小的还在哺乳期,答应她等孩子大些了,离了婚再娶她。我脑海里闪过一个问号,还有住民房的小三?!就这么一想,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可笑。之后,我忽而有些同情起她来了。
有天我回来,看见兰君的房门开着,兰君在屋里哄孩子玩。房东阿姨在院子里,我就停下来和她闲聊,我希望兰君能出来。一会儿,兰君真就抱着孩子出来了。孩子很瘦弱,是个女孩儿,脸盘有些小,我推断可能营养不良。但孩子很可爱,一直盯着我笑,口水顺着下都流到了胸前。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兰君的孩子,看到这个折磨得我睡不好觉的孩子。从内心讲,我讨厌这个孩子,因为她夜半的哭声。但我还是做着笑脸逗孩子,我觉得我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她还那么小,并不懂得什么。
打那以后,我就格外注意那母女俩。和兰君碰面的时候,我会盯着她的脸和眼睛看,不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了。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或许,这正是一个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单身青年男性最真实的一面。我甚至还觉得,我有义务开导她“从良”。我利用每次和她碰面的机会,有意无意地接近她,我试图走进她的生活。我甚至对她有了非分之想。鬼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理。
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了兰君,她刚走出街面上的那家超市,胳臂上抱着孩子,手上拎着东西,娘俩都戴着口罩,累累赘赘,很是吃力。我加快脚步走近她,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帮你提吧。她回头一看是我,嫣然一笑,那声息却让口罩遮挡了,却升腾到了眉眼间。她把两提卫生纸给了我。嘴里说着,谢谢哥,谢谢哥,超市做活动,限时抢购,好多东西都比平时便宜。卫生纸买一送一,比平时便宜一半,你要不要去买?我说,不了,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
那天的太阳,知趣地打着追光,我们的身影移动在街面上。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我们仨。孩子的口罩蹭掉了半边,露出了粉嫩的脸,朝我笑呵呵的。兰君的话真多,就那么一段路,一直没停嘴。还好,话都让口罩兜了,我没有听进去几句。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我们像是一家三口购物归来。旁人也一定会认为,我和她是一对小夫妻。同样也会认为,在我和她之间,肯定发生过无数的故事。
对了,兰君说,第一次我从她面前走过时,看着我端着一盆君子兰,她的眼睛豁然间就亮了,她立马对我有一种亲近感。她说,她觉得我是个文化人,肯定上过大学,她很羡慕上过大学的人,找工作都很容易。她说她在幼儿园的食堂打过工,还当过饭店和咖啡馆的服务员。她说的那家咖啡馆,就是尤总的咖啡馆。这世界真太小了。我又问她,那家咖啡馆的老板是不是个女的,她连说是的是的。我们之间像是忽然有了一个共同的亲戚。她问我认识尤总吗?我说,认识,我经常在那里喝咖啡。我知道我在说谎,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谎。她又说,那个女孩真不简单,还在上着大学,就出来创业了,听说傍了个当官的。我心下一惊,想起了尤总的那张名片,她的名字叫尤自珍。我一路走着,一路揣摩着,尤总这个名字,跟她太不搭了。
说说话话就到了,兰君开了门,摘了口罩,侧过身子,让我先进。我没有丝毫犹豫,鬼使神差地进去了。房间内摆设很简单,一张黑铁大床,一个玻璃茶几,一台立式饮水机,一个简易衣柜,一个红色塑料小凳子,一个电热锅,再就是孩子奶瓶奶粉罐子啥的,除了日常所用,几乎别无他物。我把东西搁在地上的瞬间,瞅到了床头的杜蕾斯盒子。
兰君开了饮水机开关,电源指示灯瞬间红了,我感到自己的脸也红了,幸好我还没摘口罩。我要走,兰君说喝杯水再走。我说不了,慌忙出门,像夺路而逃。我知道,我的心里有了一个鬼。
4
我到现在都留恋兰君房间里的那种味道,不知道是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味道,还是兰君身上的味道,或许是其他味道。我一直渴望能再去一次兰君的房子。
从这以后,我算是对兰君有了些了解。兰君和我一样,也从山村出来的。
记得是个周末的中午,我还在熟睡中,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声音来自楼下兰君的房间,半天我才听明白了。是兰君的老妈和兰君的嫂子,她们从老家赶过来了,她们是来叫兰君回家的。房东阿姨也参与其中,三人苦口婆心轮番劝着兰君,一会儿声音高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一会儿骂上了,一会儿又哭上了。像排练着一部舞台剧。其间,孩子也是哭哭停停好几次。最后,谁也没有劝动兰君。临走,兰君的老妈站在院子里,对着兰君的屋门,咬牙切齿地撂了句狠话:我只当你死了,没你这个女儿了!老人家一说完,就放声哭着走了,兰君的嫂子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当时,我在二楼的水池边洗漱,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过了一阵子,兰君出来了,她在一楼水池边上洗衣服。我偷偷地看她的神情,像跟啥事都没发生一样。接着,兰君和一楼的女邻居拉上了话,那女的在屋子里,嗓门很大。她们在讨论开小饭桌托管小学生的事情。兰君说,自己管采购和伙食,做跑腿的事儿,辅导作业她干不来。她们在计算着招收二十个孩子,一个孩子每月收八百元,一个月总共能收十六万还是一万六,两人来来去去口算了几遍,总算算对了。我当时在想,她们不会把托管班开到房东家吧?
后来,我没有看到她俩开托管班的任何迹象,兰君还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每天如此。
兰君跟的那个男人,我一直想看看啥样,可总没有见着。有天晚上,回家稍早些,路过兰君门口时,我听到她在吼电话,她的确很生气:我身上所有的钱就剩二十八块四了!支付宝剩三毛六了!你说我咋办!我的心猛的一沉,像压上了一块石头。我猜测她是在跟那个男人吼。
第二天晚上,几乎是同一时段,刚走进大门时,我身后跟着一个高个男人,这让我吓了一跳。他人高马大,走路却轻手轻脚的,以至于我没有感觉到。他腋窝下夹着一个纸箱,借着过道的灯光,我看清了那是一箱方便面。高个男人并不是院子的住户。我正上楼梯,他敲兰君的门。门开了,兰君迎他进屋,谁都没有说话,门又关上了。我回到房子,打开窗户,没有开灯。我拉上了窗帘,躲在窗帘背后,从窗帘的缝隙望向兰君屋子。我揣测那个男人的身份,是那个拆迁户,还是另外的男人?我屏住呼吸,调动所有感官,捕捉着兰君屋子里的所有响动。但我听不清,灯仍然亮着。过了一阵子,我听见了兰君的啜泣,男人像在低声劝她。一会儿,兰君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再后来,兰君不哭了。孩子醒了,拼命地哭,兰君哄孩子,孩子终于噤声。最后,屋子里黑了,一片沉寂。好久,屋子里传出了鼾声,像是那个男人的。
我烧了水,冲了一碗咖啡,加了奶昔和糖进去。喝完了,觉得不过瘾。我又冲了一碗特浓的,没加奶也没加糖。我一小口一小口品咂咖啡的苦味儿。品完了,我把自己展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我起身,从抽屉翻出来一包未开封的烟,蹲在床上开始抽,一根接着一根,一支不剩地抽完后,嗓子眼有辣辣的感觉。
那一夜,我失眠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回到房子刚坐定,隔壁屋子传出了兰君的声音。隔壁是个单身汉,听说是送外卖的。我和他正式照过一回面,是那次在水池边上,他两条胳臂上纹了两条青龙,两个手腕都戴着油腻的手串。我很反感男人纹身,他朝我微笑致意,我装作没看见,没有理睬他。此后,我没有和外卖说过一句话,我们彼此视对方为空气。
彼时彼刻,兰君和他有说有笑,令我嫉恨。我侧耳细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了孩子的笑闹声。这就好,有孩子在,我心里有些许轻松。我想看到兰君几时从外卖的屋子出来,我怕兰君离开时我不知道,我大开着房门,听歌。我正暗自出神,兰君抱着孩子突然闯了进来,我被她吓了一跳。我心里埋怨她莽撞不敲门,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我跟兰君打招呼,逗她的孩子笑。兰君穿着那件咖啡色睡衣,脖颈到胸口的扣子没扣,她抱着孩子,衣领和胸口敞着,我看到了她雪白的胸脯,她好像并没有戴胸罩,我的心隐隐作跳。
白天时,我基本都在外面奔忙,只有晚上才回到房间,兰君几乎没有机会来我房间。这是兰君第一次来,她看啥都觉得新鲜。看着我塞满了两个书架的书,她说,哥你真是个文化人呀,有这么多的书,我得空了借你书看看。我笑了笑没吱声,谁都知道我嗜书如命的。她顺手翻起了一本书,那是我将要出版的《不加糖的拿铁》的清样,书舌上有我的照片和简介,兰君看到了,惊讶地大喊:呀!哥你还写书呢!那你是个大作家了!?
我有些惶恐,也有些自得。我说,我不是大作家。说到这里,我停住了,我想到了对牛弹琴。
兰君很兴奋,又说,哥那你啥时候把我也写进你的书里。
我说,好么。
她说,一定?
我说,嗯。
孩子一直看着我,和我的那些书,也许看得久了,已经不耐烦了,咧嘴发作,拧腰转身,快要哭了。兰君放下书,把孩子从左胳膊换到右胳膊上。她一抬头,又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速溶咖啡瓶子。她说,哥你喜欢喝啥咖啡呢?我想都没想,张口说,拿铁。兰君乐了,说她也是,她还喜欢喝摩卡。我知道她在尤总的咖啡馆呆过,论道咖啡,我论不过她。
孩子已经挣红脸开哭了。兰君说,死妮子困了,不打扰你了哥,你还要写书哩。说着,就抱孩子朝外走。
我很想留她多待一阵子,但我没有说出口。我送她到门口时,闻到了她和孩子身上的,让我迷醉的那种味道。看着兰君下楼了,我快速轻声地关上了门,我生怕兰君留在房子里的味道散尽了。我闭上眼,放长鼻息,贪婪地呼吸着。我想,我肯定会和兰君之间发生点啥。
5
又过了半个多月吧。那天傍晚我回来时,兰君蹲在大门外抽烟,一脸愁容。兰君一抬头看见我,跟我打了招呼。我意外地,没有看见孩子。我问她孩子呢,她神色异样,顿了顿说,送回老家了。
我不好再问啥,就朝回走了。
我刚进屋子打开灯,兰君跟脚就进来了。她情绪很激动,突然间就张口说,哥,你能借我些钱不?我一天都没吃饭了。那狗日的死了,电话停机,微信不回,不知道死哪去了。她一副快要哭的样子。
我闻到她喝酒了。我想了想,劝她说,不要着急,兴许他遇上啥事了。兰君急了,说,遇上他妈的x了,他狗日的钱都让老婆管着呢,哪还有钱给我!兰君很气愤,胸脯起伏着。我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还为那个男人开脱。一时间,我不知道说啥好了。
见我在犹豫着,兰君突然撩起上衣,一直拥到了下巴底下,像日本武士要举刀刎颈那样,一副义无反顾的神态。她喷着酒气说,哥,妹子没啥回报……我把我给你。兰君白花花的上身裸露在我面前,这让我瞬间想到了汉白玉的石雕。她咖啡色的胸罩朝着我外翻着,那两个洁白的圆茄子颤巍巍地抖动着。我登时想到了一杯拿铁,我喉咙干渴地咽了下唾沫。这太突然了,我恍如坐上了过山车,心魄都飘飞在身外了。我仍然无动于衷,我更是不知所措。兰君仍然双手揭着衣服,她突然无声地哭了。她这一哭,我回过神了。我冷静了下来,我别过脸,不敢看她。
我说,不要这样,叫人看见了……不好。
我觉得我好像说了一句背了上千遍的台词。
我感觉到她好像已经放下了衣服,我才敢转头看她了。我说我也跟失业一样了,和我合作的广告公司,年后也没有接到活儿。他们没活儿,我就没钱赚。过完年到现在,我只收到了几家报纸的稿费,全加一块还不到一千。我也得重新找份工作维持生计。兰君静静地听我说完了这些,然后唉了一声说,今年工作不好找,就连当服务员都没人要。对了,尤总的咖啡馆也关门了,前天刚关的,听说尤总傍的那个大官犯事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愕然。我突然想到我跟尤总的那个策划案子,协议约定这个月底要付我尾款的——六千,钱虽然不多,要是拿不到手,对我却是一笔损失啊!
我说,难怪尤总好久不发微信圈了,原来是遇上事了。一边说着,我还是想着那六千块钱。
对了,兰君是来借钱的,人家一天都没吃饭呢,这话来话去一下子就扯远了。我赶紧摸衣兜,摸便全身上下,就一百一十二元钱。我说,就这些了,你先拿去吃饭吧。兰君看了看,拿了那张一百,忽然就笑了,那笑很奇怪,孩子气似的,从前到后有些破涕为笑的铺排。兰君直直地看着我说,手机上还有吧?我赶忙翻手机,我不用支付宝,只用微信支付。我打开微信钱包,零钱也只剩四百一十三块二毛二,兰君盯着我的手机屏幕。她说,哥你微信转我四百,算我借你五百。我加她微信,转给她四百。我眼看着她在手机上戳走了我的钱,我觉得我像是被她蛊惑了。
她把拿在手上的那张一百揣进裤兜说,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顿了顿,她又问我,哥,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说,哪能呢,你快去吃饭。兰君朝外走了,嘴里不住地说着,谢谢哥,谢谢哥。听着她下楼梯,走出门了,我关上了房门。
刚刚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我反复地回想着兰君撩起衣服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我想着想着,就有些后悔了,我恨自己木讷,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想着想着,我又觉得自己下作。那样做,岂不是趁人之危?这么一想,我就释然了。这一幕,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地发生过了,很戏剧化,它也可能永远不会再发生了,至少在我面前不会了。
兰君走了,我又开始想那六千块钱了。这一夜,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咖啡,我肯定要失眠了。
半夜时分,我听到兰君回来了,听着她开门锁,进屋,开灯……关灯。恍惚中,我一次次拿出手机,想给兰君发微信,我打开消息框,不知道该发啥。最后,我还是啥都没发。我翻看了她半年的微信圈,她设定了只能看半年。这半年,她只发了五个朋友圈:两次晒饭,两次晒娃,一次晒咖啡——像是拿铁。
此后五天,我没有见过兰君。我每天路过她屋子门口,会看看她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窗。我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也许,她还在找工作吧。
第六天的晚上,已经快十二点了,我回来路过兰君屋子时,她屋里的灯亮着,照在院子里,像是专门为晚归的我照亮,我心里忽而感到了一股温暖,那种温暖一直伴着我上了楼。掏钥匙开门的瞬间,我隐约听到了外卖屋子里有女人的笑声,很像兰君的声音。
我再次望向兰君的屋子,她屋子的灯依旧亮着。
夜已经深了,我轻声地开门,关门。也许察觉到我回来了,外卖房子里的声响变小了。
我已经很累了,但我仍不得不加班,给一家报纸写一篇专栏文章,我不敢怠慢了向我约稿的编辑,他已经催过一次稿了。寂静的深夜,正是写稿的最好时间。
我冲了咖啡,打开电脑开始写。很顺利,不到半小时,就写了一半。就在这时候,外卖屋子里传出了令我血脉贲张的声音。外卖的床肯定顶着隔着我和他屋子的这堵墙,隔墙传过来的是床头顶撞在墙上的声音,很有节律,还有女人的呻吟声。我瞬间心跳加速,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笔记本电脑的嗡嗡声好像比平常大了许多。我等着隔壁声音的结束,但我又希望它不要很快结束。我忽然想到了高潮这个词,我觉得第一个发明和使用这个词在男女之事上的那个家伙,一定是他妈的一个天才。
外卖太让我失望了,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也同情被他那个的那个女人。
我接着写稿,但心绪乱了,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才写完。临睡前上厕所时,我看见兰君屋里的灯仍然亮着。上完厕所回来,我躺上床就睡了。我累得快要死了,我并没有去细想外卖屋子的女人是不是兰君。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去参加一个朋友的新作研讨会,那地方很远,坐公车得两个小时。出门时,我看到兰君屋子的仍然亮着。我疑心那灯亮了一整夜,我担心她会不会出啥事了。不行,我觉得我得看看,反正天已经亮了,我不该顾忌太多。我犹豫着敲她的门,声音不算小。敲了好一阵,屋子里没人应。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坐上公交,我还是放心不下,我给房东阿姨打了电话,说了我担心兰君自杀和她房间一夜未关灯的情况。电话里,我能感觉到房东阿姨也有些慌了。打完这个电话,我心里轻松多了。我又给兰君发了微信,说她好像一夜没关灯,问她没有啥事吧。直到中午十一点多,兰君才回复说,她昨晚忘记关灯了。
这天傍晚回来,我在街面的饭馆看见了兰君,她和外卖相对而坐吃着饭。我原本也是要去吃饭的,却一下子没了胃口,顺路买了泡面回了屋子。
我吃着泡面时,外卖回来了,身后跟着兰君——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
我心里很窝火。我突然想到了先一晚外卖屋子里的女人。我拉上了窗帘,一屁股坐在了床边,我发现我竟然忘记换拖鞋了。我看到我右脚鞋子脚后跟脱线裂了缝。我把这只鞋从开着的门里扔了出去。确切说,是扔向了一楼,扔向了兰君的屋子门口。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这股无名火。换上拖鞋,我打开手机蓝牙,连上了音箱。
我把《大悲咒》放到了单曲循环上。我把音量调到了最大。我端坐在床边听着。我静静地坐着。我没有开灯。我不想理会任何事情。我一直听到了天完全黑了下来。我感受着天塌下来似的感觉。我跟着梵音唱诵大悲咒。我唱得泪流满面。
我觉得夜幕沉重极了,它像是要牢牢地压住人世间所有不堪的事物,让人们在黑暗里学会忘记和复苏,再在第二天的清晨获得短暂的新生。
6
这之后,我很久没有再见到兰君。我不想见到她,我又想见到她。她欠我的五百块钱,我也不打算要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每次路过她门口,我强迫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去望向她屋子的门窗。
外卖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了,空房子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了。
兰君也搬走了,我是在那天回来时,忽然间看到兰君的房门开着,屋子里边空空如也,我的心陡然间随之空空如也。这空空如也让我的心隐隐作痛。一抬头,正巧碰见房东阿姨。她说,兰君的孩子病死了,没有救过来。我很是惊愕,我本来想问啥时候的事,是不是在她要把她给我之前。我想了想,没有再问,问那些没有任何意义。我宁愿相信兰君的话,孩子是送回老家了。我苦涩地摇摇头,内心里暗自苦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其实,人在有些时候,笑比哭还难受。
好几次,我想给兰君发微信,问她搬去哪里了,最终却都没有发。我们都没有给对方留电话号码,微信是我们之间仅有的联系方式。我时常会点开她的微信圈,我看到的一直是她最后一次发的拿铁的图片。
7
一个多月后,我走在步行街上。忽然听见有人喊我:哥,哥!我一回头,兰君正摘下了口罩,满脸笑容地看着我,嘴唇上涂着暗红色的口红。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和她一般大,口罩兜着下巴颏儿,浓妆艳抹的,穿着很暴露。我停了步子。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可能要还我那五百块钱了。没想到,她一字未提钱的事,似乎压根就没有那回事。她叽叽喳喳地,向那个女孩介绍我,说我写书,是个大作家。那女孩冷冷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像先一晚裱上去的。
兰君对我说,哥,你把口罩摘下来说话,我好久没看到你了,让我好好看看大作家的脸。我觉得她的要求并不为过,我戴着口罩和不戴口罩的她们交谈,我似乎有些失礼。我摘下口罩,拿在手上。兰君确实兴致很高,她问我写她没有。我说正在写。她很是高兴,要雀跃的样子。她说,哥,你写好了一定让我看看,我看你把我写成啥样子了。我笑了笑说,你再等一阵子,会在人民文学上看到的。她很是疑惑,问我人民文学是啥?我说,人民文学就是人民的文学,是一本杂志。她又问我,那,在哪里才能看到?我说,大街上的报刊亭里都有卖的。这下,她放下心了。顺手给我递上她买的半塑料袋子樱桃说,哥,你带回去吃吧,我刚买的,可甜了。我奇怪我竟然丝毫没有客气,就默然地接了过来。本来,我还想问问兰君的近况,嘴一沉,没有问出口。我看到那女孩在扯兰君的衣襟,兰君便跟我道别,随她匆匆地走了,像急着赶场子似的。她们俩,把憋了一肚子话的我,撇在了大街上。
忘了说了,三天前,我给尤总发了一个微信,问候了一句:最近还好吧?我装作不知道咖啡店关门了。尤总一直没有回复。
兰君刚刚走开,我听到了手机微信提示音,是尤总的回复:抱歉,回复晚了,很久没看微信了。我很好,谢谢!随后,是三杯咖啡的表情。接着是一个微信转账:金额六千,备注尾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