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
网站用户
中篇小说 枪鬼
（阿木）
当地有五句子民歌唱“枪鬼”朱老三：“民团朱老三，短过一扁担，拄枪顶喉咙，驼枪打脚尖，人五人六跑得欢。”
1
几阵秋风过后，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花全都白了头，那棵高大的枫树上也有了几片红叶，秋天的味道就渐渐地浓了。
1934年的秋分日，是老历八月十六。这天，横石潭大名鼎鼎的红军领导人朱应乾在宝石河被捉。朱应乾是鄂东南红军道委手枪队队长兼横石潭区委书记。他到宝石河是执行道委筹粮的任务。
朱应乾是朱老三的表弟，朱老三没有参与抓捕朱应乾，他是奉命去宝石河送信时踫上的。宝石河民团的队长舒竹生就叫他一起押送朱应乾回横石潭总部。在押送朱应乾的路上，朱老三心情很复杂，复杂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自己一贯的看法：堂弟一家就是“戳得腐”！（当地方言，傻到底的意思，腐即傻）
朱应乾是被舒竹生他们几个人在宝石河一条窄巷子里生擒活捉的，和他一起同去的妹妹朱桂娣当时离他有百把米的距离，在他拼命挣扎时大声喊叫，朱桂娣闻声趁机跑掉了。舒竹生认得朱应乾，晓得这回捉了一条大硕鱼。他们怕朱应乾跑掉，用枪托横着朝朱应乾的左腿猛地一打，朱应乾就应声而倒，他的一条腿就断了。舒竹生他们还是不放心，还用铁丝绑了朱应乾的双手。尽管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七八条枪押着，前后围着拖着朱应乾走。朱应乾脚断了走不得路，走得相当慢和艰难，幸好在半路踫上一老汉赶牛，他们就把朱应乾放在牛背上驮着走，这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回到横石潭，朱老三回复了司令成洪彬就跨出民团总部大门，一屁股坐在大门门槛上，他肩上的那支“汉阳造”垮下来，枪托“咚——”的一声磕得地上的石板山响，把旁边站岗的李四吓了一大跳。朱老三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的确累死了，今日从横石潭到宝石河整整跑了一个来回，一路上惊心动魄。
朱老三回头朝三进重的民团总部大屋内看了一眼，听见内面有木棍抽打的声响，声音很闷，“叭——叭——”，木棍像是打在牛皮鼓上。他知道，他们在审讯朱应乾。他和朱应乾毕竟是堂兄弟，不忍心看，更不忍心下手打，民团的人晓得他们的关系，所以朱老三出来回避也没有过多责骂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屌用。朱老三心里想，没得屌用就没得屌用，哪个没有大姐姊妹？以后你们踫上自己的亲人，你们敢打不啰？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三亲六眷。
朱老三知道是哪些人在毒打自己的堂弟。记得是哪些人并不是以后好报复，自己也是民团的一分子，记住也没有用，外面的人认为自己就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在狼窝里，你不是狼也是狼。
朱老三说的外面的人不仅是指平民百姓，明确指向是和政府对抗的人，什么红军、游击队，也就是像朱应乾那样的人。
朱老三不怕外面的人，最怕自己内部的人，说具体点最怕民团司令成洪彬，还有国军。这些人一旦怀疑自己同情或者支持堂弟朱应乾，那就是同情共产党，支持红军，那就大祸临头了，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自己，而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是小啰喽，只要自己不出头露面为非作歹，就不是他们主打的目标。枪打出头鸟嘛，这点朱老三懂。朱老三在民团混了好几年，外面的人没有把他当主要消灭对象，这一点朱老三也是清楚的。
朱老三摸出一支烟递给李四，自己也点燃一支，嗦着，他仰头吐烟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夕阳如血。在朱老三的印象中，这些时日天空总是异象，不是黄沙天，就是阴阳天，一边出太阳，一边落大雨。老话说得好，贫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更何况这段时间销烟四起，红军和地方游击队闹革命十分活跃。
李四对他说：娘卖饭的，这回竹生哥发大了，捉了一个大家伙。
朱老三没有应李四的话，只顾嗦烟。
朱老三和朱应乾同是横石潭山下朱的朱家人，只是朱应乾一家早在清末迁到了山上朱家舍。按血缘，朱老三和朱应乾是嫡亲的堂兄弟，共大公的。两个人同年，朱老三大两个月。朱老三小时候吃过朱应乾娘的奶。那个时候，朱老三的娘死了。他的娘得了产后风。朱应乾的娘下山来吊丧，在朱家祠堂，朱应乾的娘看见摇窝里的朱老三饿得像猫崽叫，不忍心抱着朱老三喂了半天的奶。朱应乾的娘对朱家姊妹说：作孽崽啊，吃奶像狗崽，嗦得奶头痛死。朱家姊妹听了要笑，但看见朱老三的娘躺在旁边的棺材里，笑不起来，就叫朱应乾的娘收了朱老三，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不是养？朱应乾的娘看见怀里瘦得像猴的朱老三起了侧隐之心，想抱回去，但想到自己有二崽一女三个伢崽，本身难得养，更重要的是朱老三的亲房叔伯们也不见得答应，乡下人对这事格外注重。朱老三上手有一个哥和一个姐，他爸在他娘怀上他就死了，娘这一死，兄妹三人成了孤儿。在处理完他娘的丧事之后，亲房就把他们三兄妹分了。朱老三太小，刚满百天，一般人家难得养活，细公就把他分给刚殁了崽的四房儿媳妇。这四房儿媳妇不太灵光，人有点腐，不会带伢崽，好好的崽硬是把她夜里压背了气，等到大清早她伸懒腰醒来，伢崽的脸色漆紫，早就没有了气息。这四房儿媳妇不想要朱老三，想自己再生，无奈奈何不了细公，也就把他当猪狗养。好在朱老三命硬，饥一餐，饱一餐，竟然没有死，只是朱老三小时候没得好营养，好照顾，人长得像猴不说，头上还一头的癞痢壳，长大后癞脱疤留，头上疤多发少。以前朱老三小，不晓得讲好看，有时头痒当着人面抠头，抠得白粉直溢，像雪花乱飘。参加民团后就晓得了羞耻，常戴个破了沿的旧瓜皮帽遮丑。这瓜皮帽可能是拣来的，也有可能是抢来的，不合头，有点大，动作大点帽子就歪向一边，不管怎样，总比露着瘌痢头好看些。现在，朱老三就是癞痢头痒死也不当人面抠了，咬牙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一边躲着抠。朱老三人矮，比“汉阳造”刚好长一个头。他驮枪比别人费劲，整个人向一边歪斜着，要不然枪托就在地上拖着，就是这样，枪托还打着他的脚骨肚上，一走一打，像是老牛拖犁耙。他一上街，在队伍屁股后头最显眼，惹得一街人见了都要大笑半天。
朱老三不怕别人笑他矮，他知道矮有矮的好处，这好处不是说缝衣做裤比别人节约布料，而是打仗的时候好躲子弹保命。他们民团跟红军游击队打了好几次仗，他毫发未伤，死的都是高个子。他听见枪声一响，往地上一扑，他那一坨崽别人就看不见他人影了。
朱老三说朱应乾“戳得腐”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横石潭民团混了好几年，一天到晚背着“汉阳造”跟在大土豪民团司令成洪彬、成勋门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地像赶铳狗。
朱老三认为堂弟一家腐就腐在一根筋，认死理，不晓得回头。
堂叔朱正时，也就是朱应乾的爸，1926年底参加共产党，是横石潭地区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他自己入党闹革命不说，还带着两个崽一齐举手入党，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横石潭民团捉了杀了头，当年只有五十一岁。堂哥朱应录当年参加红军，参加鄂南暴动，在堂叔被杀的第三个月战死在咸宁县城。堂姐朱爱玉更腐，爸死了，哥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闹什么革命？搞什么区妇女协会，领导一帮大婶大嫂整日闹哄哄的造反，好啰，在大哥死后二个月自己被捉，受尽折磨，最后含愤自尽，吊死在牢房里。
堂弟一家1927年连死三个，堂叔朱正时，堂哥朱应录，堂姐朱爱玉，1933年小堂弟朱应坤也在江西战死，现在堂叔三子三女只剩下朱应乾、朱桂娣和朱桂莲了，还有五十多岁的堂婶焦宝珠。朱老三真是想不明白，堂弟一家人死了这多人，朱应乾还硕大的劲闹革命，朱桂娣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前仆后继硬是不回头，这到底是为何天哉啊？一门忠烈又如何？
朱老三想过好多次，如果堂叔朱正时不参加革命，而是参加民团，凭他的勇敢和三个大崽筒作后盾，在横石潭地区最起码能当个团副，最不济在家乡船埠当个民团分队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在船埠不说一手遮天，起码是一呼百应，不晓得几威风，是当地人说的，戳瘾煞了。
每次想到这些，朱老三认定自己参加民团是正确地选择。他知道，村里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房的人都把自己当瘟神，躲而远之。他每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他在心里说：戳——腐子屌，乱世保命第一。
2
朱老三在大门口足足嗦了三根烟才缓过劲来。他竖着耳朵向屋内听，听到没有声音了。他想，是不是朱应乾被打死了？还是民团的人打累了？有一点他知道，朱应乾是一个字不会招供的。
朱应乾一家人都是这个德性。
朱老三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堂叔朱正时第二次捉进来时，也是这样吊起来打，打断三根木棍不说，几个人的手都打得酸死，没得一点劲了，举不起木棍才罢休，而堂叔浑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像哑巴，随你怎么打，就是打不出一句话来，两粒眼子珠瞪着像牛眼，血红血红的喷火，哪个看了都怕。还有堂姐朱爱玉，吊了一天两夜，一样的犟人，硬是没从她嘴里吊出一个字来。
民团吊人很有经验，吊的人不高不低，离地一寸高，脚指头尖刚好能踮着地。吊的时间一长，一双脚指头顶久了像断了一样，放下来站都站不稳，一个月都不能走路。这个经验不知道是哪个创造的，好像是大伙的智慧。
他们对朱爱玉不用木棍打，皮鞭抽，而是用手戏弄。他们撕脱她的衣裤，围着朱爱玉摸奶的摸奶，抠下身的抠下身。那个瘦得像竹篙条的黑皮五最出劲，他扯了一根朱爱玉的阴毛往别人嘴里塞，惹得大伙淫笑不止。他们也学黑皮五，去扯朱爱玉的奶头，像扯油面。朱老三没有参与，他蹲在外面听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诱惑和好奇，跑进去看了一眼。他看见堂姐浑身雪白，一对大奶，奶头樱桃色，奶被他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揉皱的老面馍。堂姐不像她爸装哑巴，她不停地向他们吐痰，大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连男人骂不出口的话都骂了。朱老三记住了一句：娘卖逼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的大姐姊妹千人骑万人戳！最后，堂姐口干痰尽，一滴痰也吐不出来，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她没有屈服，没讲一个党组织领导人的名字。
朱老三不参与调戏而又要进去看，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参与下，民团的人会认为自己同情亲房，立场有问题。这都不太要紧，关键是司令如果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糟糕了，司令成洪彬反复无常，他一起火，收了自己的枪不说，小命也难保。每回捉到堂叔屋里的人，朱老三就感到十分地左右为难。参与不能，不参与更不能。所以，朱老三对堂叔一家恨死了。心里总想，怎么有这样的亲房哦。
民团们戏足了，摸够了，过足了干瘾，这才把朱爱玉放下来。朱爱玉弓着身子缩在谷草上，像剥了皮的大虾，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昏死过去。那天夜里，黑皮五喝了酒睡不着觉，一脑子都是朱爱玉雪白的身体和柔软的奶。黑皮五想得激动，最后忍不住悄悄地摸进牢房来，想奸淫朱爱玉。当他黑灯瞎火摸进牢房，抬头就看见朱爱玉吊死在横梁上。朱爱玉披头散发，舌头掉得老长。黑皮五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枪，中了魔似的狂跑，像是有鬼牵引，一路张开双手，“啊，啊”地像跳僵尸，径直向横石潭河跑去，竟然跑到横石潭河的最深处，“扑通——”一下钻进水里，河里的水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溢死了。后来，民团的人用打鱼的滑钩把黑皮五勾起来，他一肚子的水，肚涨得像倒扣的黑锅底，肚皮锃光瓦亮，摊在门板上没有半日工夫，肚就爆了，流了一地的黑水，那黑水比大粪还臭，臭烘烘地顶风臭十里。
……
朱老三想进去看下朱应乾，看他是死还是活，但想到那场面肯定惨烈，怕看了夜里做噩梦，便起身斜驮着枪走进大街，去街中杏花的屋。
朱老三的家山下朱离镇不远，几里路，出了横石潭街，再过几丘田就到。朱老三一般不回家，家里有一眼屋，因为还没有成家，自己不开火，在家里也是东家撮一餐，西屋混一口，见什么吃什么，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朱老三当上民团不久就在寡妇杏花那里落了脚，“打滚过”（当地方言，同居的意思），很少回山下朱。
朱老三的转变是从杏花开始的，从此他有了“枪鬼”的称号。
杏花是镇上财主吴敬仁的千金小姐，以前家境很不错，比较富裕，横石潭街上有几个铺面。吴老板做当地土货生意，经营火纸、茶叶什么的。吴敬仁不缺钱只缺崽，后来无望便招了上门女婿。女婿是外地来镇上打金银手饰的匠人，以前总在吴敬仁的店铺门口摆摊做事。吴敬仁看他老实精明，想着可以依靠，女儿找个手艺人也可放心。没想到吴敬仁在杏花成婚之日一口喜酒呛了喉咙管，接着大病不起，没有几日工夫就呜呼哀哉了。镇上人说是银匠崽克死的，说是吴敬仁命中属金，遇金匠即亡。杏花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喜欢街上一个读书的年轻郎，那读书郎屋里穷，全靠他娘为别人洗衣打杂过日子，吴敬仁自然是一千个不能。杏花开始坚持过，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后来拗不过爸爸，从心底也不想过穷日子，也就不坚持了，好在小银匠很体贴人，也会哄人，每日夜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死活不知，也就忘了和那个读书郎有过的甜言蜜语和美好未来的憧憬。银匠崽上了门就不再摆摊打手饰，锅火炉灶都转给了别人，学着吴敬仁的派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水烟筒，整日在店门口转悠，憋着本地腔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谈生意，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镇上进了队伍，是国军夏斗寅的队伍。一个姓杨的连长不知怎么晓得了杏花家，一阵向天放的排子枪响后就把他们家洗劫一空。穿着长袍马褂的小银匠还不识相，可能是小匠人的德性，竟然挣扎着上前去跟杨连长理论，杨连长眼睛一翻，当胸一枪，“嗵——”的一声，小银匠立刻打回了原形，缩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趴在那里像是在地上寻找金子屑。那杨连长不是看见杏花怀有大几个月的身孕，大肚婆娑的提不起兴趣，要不然一并收拾了。
于是，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杏花就成了寡妇。
3
成了寡妇的杏花坏命还没结束。可能是受了惊吓，过了几天，杏花早产了，生了个成了形的男孩子，那伢崽一出来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对人说：真可惜，再过几个月肯定是个“灵醒崽”。（当地方言，灵醒即聪明）
杏花出了月就自己打理店铺，好在以往的客商都是讲信誉的人，并不欺负寡妇杏花，该付银子就付银子，要“袁大头”就给“袁大头”，不欠一分一厘，所以杏花的日子过得去。
杏花曾想和过去的恋人读书郎再续前缘，可读书郎走了，据说是受了区委书记朱应乾的鼓动，跟着红军去了江西，参加对蒋介石的反围剿。镇上好多青年参了红军，都是朱应乾组织的。读书郎后来过湘江，进贵州，爬雪山，走草地，到了延安又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当了大硕的官。解放后，读书郎回过一次横石潭镇，找杏花叙过旧，杏花老成了老太婆样，东拉西扯讲不到一处，读书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横石潭。这是后话。
再这之前，也就是跟朱老三“打滚过”之前，杏花又差点送了命。
就在杏花家境渐渐好转的时候，邻镇富有村一个“流打痞”（当地方言，即痞子）盯上了杏花。“流打痞”姓陈，外号“陈打流”，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做不来，坏事无师自通，偷鸡摸狗样样精，特别是会偷人。他有句口头禅：好女怕嬉皮汉。他跟人吹嘘说：戳——世上没得偷不到手的女人。他这话是真的，富有一带他偷了好多人。大概是他吃多了土菜，想开点洋荤，不喜欢村里的了，心思就进了镇。于是，他看上了年轻守寡的杏花。
“陈打流”嬉皮笑脸缠了几次杏花，杏花城门紧闭没有上手。“陈打流”发现镇里的女人跟乡下的硬是不一样，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难以动心。“陈打流”不甘心失败，就用上了最后一招——硬缠。于是，他每天天一亮就站在杏花的门口，杏花姐杏花妹甜甜地叫，跟杏花擦身过就摸一把，千方百计想勾起杏花的欲火。有次见屋里没有人，“陈打流”竟然搂着杏花想霸王硬上弓，被杏花一巴掌扇出了门。“陈打流”一边捂着脸一边说：阿妹这是做乜啰，好事不成情义在，做乜啰？
杏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就想找人来解了这个冤结。她想到了街上打锣的拐脚“锣鬼”，“锣鬼”也是富有人，也姓陈。
“锣鬼”单身一人，脚瘸，在镇上做不了别事，专门打锣。平常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他打锣，什么召集全镇人开大会啊，什么人家老了人出殡啊，民团枪毙人游街啊，“锣鬼”就提着一面斗笠大的铜锣瘸着脚满街敲打，“咣——咣——”。街上的人一听见“咣——咣——”的铜锣声，就晓得镇上出了大事。
杏花找“锣鬼”说了情况，把了“锣鬼”一枚“袁大头”。“锣鬼”接了钱并一口答应了。“锣鬼”心中有数，认为这是小菜一碟，锣槌一敲，事情就解决了。在“锣鬼”的心目中，世上色鬼最大胆也最小胆，大胆可以色胆包天，胆小风声鹤唳，听不得风声水响，只要自己把厉害关系跟“陈打流”一说，“陈打流”肯定收手回富有。然而，这回“锣鬼”失算了，一槌失手，打了一个空档，“陈打流”根本不尿他这一壶。“陈打流”比“锣鬼”大一辈份不说，还比“锣鬼”高出两个头，他根本不把“锣鬼”当个屌。“锣鬼”笑着还没说两句，“陈打流”一把揪着“锣鬼”的耳朵说：阿崽跌？拐脚崽，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想打锣了是吧？搞发老子的火，老子一脚踩破你的铜锣，老子拿去兑糖吃，你信不啰？
拐脚“锣鬼”的耳朵被他提得青痛，眼泪也下来了。“锣鬼”身子斜着，头歪着，踮着脚尖，嘴咧得像河里的鱼“翘嘴白”，他求饶说：爷哎——小毛叔小毛叔，快松手，耳朵把你提脱发了。“陈打流”松开了手，对着捂着耳朵的“锣鬼”就是一脚尖，把“锣鬼”踢出几米远，“锣鬼”爬起来飞跑。
“锣鬼”没做成工作，反被“陈打流”痛打一顿，就不管杏花的事了，心想：戳死是别人的女，怪我屁事。不过，“锣鬼”又想，得了别人的银子，总得替人消灾，再说“陈打流”太可恶了，得想法子治治他。于是，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朱老三。他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色鬼”总怕“枪鬼”吧？
朱老三“枪鬼”的外号就是“锣鬼”叫出来的。
莫看“枪鬼”朱老三和拐脚“锣鬼”一般长大，萎萎缩缩不成人样，朱老三手上那支枪有用。
朱老三一听“锣鬼”的请求，一口答了，他说：老子正好闲着没事干，找点事玩玩。于是，“枪鬼”朱老三就驮着枪找“陈打流。在石板街找到正在跟过路妇女嬉皮笑脸的“陈打流”，突然用枪尖往“陈打流”的小肚一戳，眼一瞪，说句：是你欺负杏花是吧？娘卖饭的，她是老子的人，你好大的胆子！“陈打流”一看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敢说，拔起脚飞跑，一射就进了窄巷，不见了人影，再也没有在横石潭街头露过面。
朱老三吓跑“陈打流”就去杏花那里吹了半天牛，潽涎喷水牛逼烘烘地，手上掐着枪，讲到激动时，枪托在石板面上笃得“嘭嘭”响。当天夜里，朱老三驮着“汉阳造”闯进了杏花的睡醒房，用枪尖挑开杏花的花盖被，杏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缩成一团。杏花更怕枪，她一见枪就想起小银匠，只好乖乖地学着小银匠，不是趴着而是仰在床上，等着猴急猴急脚忙手乱的朱老三。打那夜杏花就成了他的女人，从此朱老三不愁吃不愁钱用。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朱老三有了历史性的转变，最大的转变是他认识到了枪的重要性，成了真正的“枪鬼”。
朱老三每次和杏花睡觉，枪就靠放在床头边，伸手就摸得着。他看见枪就来神，就充满了自信。
朱老三扑在杏花身上一想起富有“陈打流”曾经摸过自己的女人，心下就作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他睡过似地。于是，他找了个通匪的由头把“陈打流”捉来吊着死打了一餐，专打“陈打流”的下身，把“陈打流”玩人的两个屌子蛋打破了，成了宫中的太监，一世不能做那事了。按照朱老三的想法，是要置“陈打流”死地的，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可他的队长网开一面，饶了他半条残命。队长的话他不敢不听，队长也是恶神。
朱老三无理由把“陈打流”打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世人，别小看了我朱老三！
每回朱老三睏过杏花之后，心下甜滋滋的。他知道，自己人相没有人相，本事没有本事，穷得叮当响，是横石潭人讲的，锣罐挖得壳响，能得和美人眠，有这好光景，全靠手上的枪。
杏花并不喜欢朱老三，但没有法子，怕朱老三手上的枪。她知道民团的人用枪打人就像小孩子弹珠子，打了就打了，没有人管得了。杏花从不主动去找朱老三，就是没有法在床上也不迎合朱老三，朱老三每到激动时大恸，杏花冷冷地躺在那里像僵尸，随朱老三在身上折腾。杏花从未体会到和朱老三做那事有什么乐味，她从心里厌恶朱老三，朱老三做那事的功夫比小银匠差远了。朱老三也不如“陈打流”，“陈打流”虽说嬉头耷脑死缠，但他不强扮。每次朱老三走后，杏花都要用几大桶热水洗自己的身子，洗过之后还是觉得身上有癞壳味，很恶心。杏花想了好多次，想现在自己是这个命，当初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读书郎，拼着命跟他走，是死是活总比现在强。
拐脚“锣鬼”无事喜欢蹲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他看见朱老三驮着枪大摇大摆进杏花的屋，“锣鬼”头直摆，自言自语说：娘卖饭的，这是么世道哦。
4
朱老三驮着枪来到杏花门口，杏花正在装铺店的门板，杏花冷冷地问：今日没下乡啊？
朱老三拉着杏花进屋，嘴里说：进屋讲，老子今日吓死了。
杏花很有点幸灾乐祸：做乜啰，跟红军对上火了？红军又没打死你。
朱老三就把朱应乾被捉正在审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他吩咐杏花炒两个菜喝酒压惊。朱老三正喝着谷酒，民团来人叫他赶快去团部，说是司令成洪彬找他有事。朱老三听了赶紧搁落筷子，提着枪就往团部跑。
成洪彬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漆黑，像是刚刚输了一大笔钱似地。成洪彬问朱老三：朱应乾是你堂弟？
朱老三一听吓了一跳，不知道成洪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怕是朱应乾要牵扯到自己。成洪彬戳得最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应乾不投降，对他没得法，说不定拿自己开刀，解解气也说不定。成洪彬这样事做了好多，他杀人不要理由。朱老三心慌得厉害，连忙解释说：是，是，只是共大公的堂兄弟，隔了好多代，他们在山上，我住山下，从来没有来往。
朱老三这样说就是想撇清自己和朱应乾的关系。
成洪彬说：唔——那家伙硬得狠，软硬不吃，你去劝劝他，只要他说出红军驻扎在哪里就放了他。
朱老三说：司令老爷哎，我恐怕是劝不动他，他一家人一屌戳的，蹦卵硬的。我以前带人去捉过他屋里的人，说不定他记仇恨死我呢，我看干脆杀了自在。
要杀还要你来爬屌啊？成洪彬鱼眼子一翻，又说：我们就是要钓大鱼，晓得不？腐子屌！你劝通了赏你十块大洋，官升一级，当三队的队副。
朱老三抠着癞疤头，一些白粉就飘下来，很为难的样子。成洪彬鼻子里“嗯——”一声，朱老三没得法，只能听司令的。他说：司令，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朱应乾最喜吃巴坨了，看能不能哄他开口。
可以，不管你用马屌手段，你就是跟他磕头作揖叫爷都行，只要他开口说。
朱老三就到街上买了十个杨芳林正宗巴坨（巴坨：当地用红苕粉做的像包子一样的食品），然后端着进了牢房。审朱应乾的人大概是打累了，一个个在屋外走廊里东倒西歪歇着，瞌睡的瞌睡，嗦烟的嗦烟，歪头耷脑地像一群在烟馆吸足了大烟的烟客。
朱老三叫人把朱应乾放了下来，又解了手上绑着的铁丝，叫了一声：“阿弟哎，你这是何苦啊？”
朱应乾揉了揉手腕，不回朱老三的话，只顾低着头就着巴坨碗，艰难地吃着巴坨。
朱老三看着朱应乾吃了巴坨，喜死，心想劝朱应乾有望。于是，就从堂叔一家只剩下他这一个男丁，要保命保香火，又说朱应乾一个独崽要人抚养，还有老娘几十岁了，不能让老人家再经受打击，现在投降，以后形式好了再革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说个不停，句句都往亲情上引，说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是不敢向前，杨连长起火了，挥着驳壳枪恶狠狠地说：哪个不挖老子枪毙他！民团的人这才举锄挖坟。后来，一个参加了挖坟的民团李强一想起这事，或者别人一讲起这事，他的双手就莫名其妙地痛，像是要断了似地痛死个人。李强找了郎中看过，中药吃了十几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要别人一说掘坟抛尸那件事，手就莫名其妙地痛死。后来李强听了装瞎算命的阮作夫的话，跑到镇后石峰山白马寺烧了十次香，供了十次神，额头磕破了血才好些。
朱老三走出牢房后悔死了，后悔白白送给朱应乾十个香喷喷的大巴坨。当然，朱老三的巴坨没花钱，他是用枪抢来的。他用枪尖挑着老妇人的锅盖说：银花婆，成司令要吃巴坨，赶紧舀十个来！那卖巴坨的老妇人没得法，不敢得罪，更怕朱老三一翻眼砸了她的锅火炉灶。
朱老三出大门正想重新回到杏花那里去喝酒，队长叫住了他，要他今夜站岗，说是情况紧急，民团的人谁都不能回去。朱老三知道，以往出现过红军来营救的事，朱应乾的爸曾经被朱应乾带来的十几个红军和游击队员抢了回去，民团还死了几个人，丢了十几条“汉阳造”，只是堂叔朱正时太大意，不晓得跑到别的地方去躲，民团杀回朱家舍又把他捉回杀了。
朱老三晓得堂弟朱应乾是红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人一定会来救他，更何况在宝石河捉他时，他的妹妹朱桂娣跑掉了，她肯定要去搬救兵来救她哥。
朱老三当了好几年民团，经历过好多事，学乖了，精得很，他抱着枪龟缩在民团大院隔壁的隔壁一间破屋角里，大气不出，就是忍不住要射尿了，也是紧挨着墙壁慢慢泚，生怕弄出声响来，一夜不敢合眼皮，干熬了一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红军当夜竟然没有人来救朱应乾。
第二天，成洪彬看朱应乾硬是不投降，怕夜长梦多，决定上午枪毙朱应乾。
5
昨夜，朱老三蹲在破屋角的地上想了一夜的朱应乾，硬是没想明白朱应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应乾的大哥大姐和三弟死前都没有成家，没留下一个后，只有朱应乾和静姑生了一个崽，但别人都说这崽也不是朱应乾的种。朱应乾的婚姻很不顺。原先他和朱家舍山下的静姑好上了，两人情投意合，等到他上门提亲，静姑的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理由一个，嫁给朱家等于送死。静姑的爸说：腐女子哎，应乾的爸，他的哥姐，都杀了啊。应乾是个好伢崽，我喜欢他，他要是不闹革命，不参加红军，我倒找几个钱也要把你嫁给他。现在不能，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女哎，这是要命的啊。
静姑为了要和朱应乾成亲，跳塘，上吊，绝食，各种办法想尽。不管静姑如何闹，她爸就是坚决不同意，而且强行把她嫁给了山外船埠程姓的人家。静姑出门时，不肯上花轿，最后时辰到了，还是绑着硬塞进花轿抬去的。
当时朱应乾想去抢人，驳壳枪的子弹都上了堂。也不知是他的上级领导说了什么，还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终是没下手，只是等静姑的花轿转过山嘴，看不见送亲的人影了，朱应乾朝天连放了三枪。
静姑也是个腐女子，而且腐到了底。到了程家一年硬是不肯同她的老公同房。朱应乾是白天闹革命枪声炮声造反动政府和恶霸的反，静姑则是夜里无声无息拼命保身造老公的反。她老公对她是“豆腐掉到灰里——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简直没有办法。第二年春天，静姑净身出门，当夜就和朱应乾结了婚，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了了俩人的相思之苦。第二天，朱应乾的娘焦宝珠对朱应乾说：是个奇女子啊，出嫁一年还是女儿身。
朱应乾被杀后，静姑抱着儿子又回到了船埠程家，没有生养，对外说儿子是程家的后，程家和她老公对她很好，直到解放后病逝。这是后话。
静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这个事情重要，不仅程家重要，对于横石潭民团更重要。成洪彬叫朱老三去船埠调查了三次。成洪彬说：是程家的就算了，是朱应乾的就杀，斩草除根！
朱老三三次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都说是程家的，当时静姑怀孕改嫁。静姑不用说，静姑老公的态度尤其坚决，一口认定是自己的崽，不信可以滴血验亲。民团不想把事做绝，大概是静姑的公公暗地里送了不少钱给民团，成洪彬更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算了。静姑和程家保护了朱应乾的儿子，流下一支正宗的朱家血脉。
……
一夜无事，朱老三吐了口长气，但没等他吐完，心又紧了起来，队长叫他去叫拐脚“锣鬼”来打锣，说上午枪毙朱应乾。
朱老三晓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替堂叔家惋惜，朱应乾一死，堂叔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堂妹朱桂娣和朱桂莲了，他这一支也就绝了后了。其实，朱老三还有一点不晓得，堂妹朱桂娣的丈夫程怡坤也在江西铜鼓战死了。程怡坤是县委书记、独立营政治委员，是朱正时一家参加共产党的牵线人，他们当初一起举手入的党。
朱老三到“锣鬼”住的破茅棚时，拐脚“锣鬼”窝在床上还没起来。“锣鬼”一见朱老三就说：是叫我上街打锣是吧？打不成啰。“锣鬼”说着从床下提起铜锣把朱老三看，铜锣破了，中间破成瓷盘大的一个洞。
朱老三问：好好的，铜锣怎么破了呢？
“锣鬼”说：人背时，屙尿起倒风。昨夜喝了点酒，路上跌了一跤，铜锣跌破了不说，我心下宕枕在石头上，现在还痛死，起不了床，等下就去找王郎中拿下脉，抓几副药，不然痛得要命搅。
朱老三懒对他说了，提了破锣回民团复命。
朱老三一走，拐脚“锣鬼”一咕噜爬起来飞跑出了门，不像是瘸了脚的人，径直去了富有躲命。
拐脚“锣鬼”跟朱老三讲了假话，人跌跤是假，铜锣是自己打破的，为的就是不想再去打锣。以前枪毙朱正时，还有焦宝珠、朱正发，还是其他红军游击队员，都是他上街打的锣，每次回来心下宕就要痛几日，所以“锣鬼”早就不想打锣了，就是饿死也比这强，图个心安理得。
昨日夜里，拐脚“锣鬼”照旧到民团团部去撮饭吃，他在灶堂前吃着他们的剩饭时，听见成洪彬在吩咐他们如何处罚朱应乾，当听说明天要挖心焚尸时，拐脚“锣鬼”口一张，一坨腊肉顿时吐了出来，再也吃不进去了，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边拐一边吐。
他在回屋路上就想好了人跌锣破的故事。
枪毙朱应乾，横石潭第一次没有打锣，少了“咣——咣——”的铜锣声和拐脚“锣鬼”沙哑的吆喝声，好像少了好多气氛。横石潭街上鸦雀无声，人们只是站在街边看，只有民团的人喝七喝八的自我壮胆，前护后拥把五花大绑的朱应乾拖着走，李四在朱应乾旁边走十来步就朝天放一枪，走到大桥头共放了九枪。
在大桥下河滩上，他们把朱应乾杀了。
民团司令成洪彬很狡猾，他没有来，在总部坐镇指挥。他是怕在路上遭遇红军和游击队来劫人。他早就安排好了，嘱咐民团队长，一旦有人劫法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李四就地枪毙朱应乾，不然提头来见。所以，李四除了朝天放枪外，枪尖一直抵着朱应乾的后背，以防万一。
八年前，也是大桥河滩上，朱应乾的爸妈，还有大伯朱正发都是在这儿枪毙的。这次是李四开枪枪毙了朱应乾，得了一块大洋。其他几个挖出朱应乾心肝，点上煤油烧朱应乾尸体的，每人得三块大洋。
当天晚上，横石潭民团司令成洪彬，副司令成勋门，还有宝石民团队长舒竹生，摆宴庆功，一桌的菜肴中就有朱应乾的心肝炒成的两个菜。一盘是青椒爆炒肝片，一大钵青菜豆腐心片汤。
成洪彬看见朱老三驼着枪在门口伸头缩脑，就叫他进来吃。朱老三进来夹起一块肝往嘴一送，咂叭一下，嘴皮直冒。成洪彬问：味道么样啊？朱老三说：戳——跟猪肝一色味道。他们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朱老三晓得吃的是堂弟的心肝，他之所以要吃，其实是向司令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跟朱应乾没有一点亲情关系。当然，他还有好奇心，从未吃过人心，想尝下味道，以后有吹牛逼的资本。
朱老三喝了几盅酒，又喝了几口心片汤，很有些醉意，成洪彬叫他再喝几杯，朱老三不肯喝了，怕醉了去不了杏花那，晚上做不成好事。朱老三好几天没跟杏花亲热了，一有空就想起跟杏花做那事时的乐味，想得心下崽痒死。
横石潭街夜里很静，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醉了酒的朱老三在石板路上东摇西摆，像舞台上的演员走着碎步。朱老三感觉胸口很闭，空气中有很浓的火纸味道，他晓得是横石潭街的人为朱应乾烧了火纸。按理说，朱应乾是堂弟，自己也该给他烧点纸的，可自己是民团的人，只能吃他的心，喝他的血，势不两立。朱老三晃到杏花门口，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觉得心口作涌，人还没转过背收回脚，一大口食物脱口而出，他蹲在墙边呕个不歇，直呕得苦胆都呕出来了。朱老三吐了半天，觉得好些，起身又想进屋，脚刚一进又要呕，只得退出来去墙边吐，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苦水。朱老三反反复复搞了好几回，一进门就要呕。后来，朱老三发现自己不能进屋，进屋就要呕，不进屋就不吐。于是，朱老三不敢进屋，就驼着枪在街上转悠。朱老三转了大半天，觉得这不是个事，总不能一夜在街上转来转去吧？别人不晓得的以为自己在巡逻，晓得的说自己有神经病。横石潭街只尿样长，没走几脚就到了头。他想，杏花的屋不能进，就去团部过一夜算了，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于是，他就回团部。等他拍门叫起值班室的人，一伸脚进门还是要呕，比以前吐得还凶。值班的人说他是吃坏了肚，要他喝水洗肚。他就跑到团部后面河边去，趴在洗衣埠猛喝河水，喝一口，就扬着头，像鸡喝水一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半日，然后吐出来。他喝了不少水，“咕噜咕噜”大半天，还是没有用，就是不能进屋，进屋就吐。
朱老三在门口呕吐的时候，杏花听见了，她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里巴不得朱老三呕死才好。
朱老三那一夜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脚都走肿了。
6
当天夜里，也就是朱老三在横石潭街上痛苦地走了一夜的晚上，镇上的人，包括在镇上朱家舍的人，朱家舍山下船埠的人，跑到富有去躲命的拐脚“锣鬼”，读书郎的娘，王郎中，算命的阮作夫，卖巴坨的老妇人，以及镇上卖火纸的，卖炮竹的，耕牛作地的半镇民等一伙人，半夜里趁着月色来河下滩给朱应乾收尸。所谓收尸，也就是把朱应乾被烧的地方的土捧起来。人们很细心，把比人体大一倍位置的土都捧起来，拣掉石头瓦块沙子，然后用红布包着，抱着朱应乾连夜回朱家舍。
拐脚“锣鬼”照例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左手自然半提起，右手握拳就向左边挥一下，做着打锣样，嘴里小声喊着什么。如果是平时，拐脚“锣鬼”会大声喊道：回啰——魂归屋哪。回啰——家里暖哪。回啰……
在拐脚“锣鬼”叫魂的时候，读书郎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暗声哭道：崽哎——心肝肉啊。好崽啊，你死得冤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土地爷不公平啊，冤枉吃香火啊……
朱应乾回到朱家舍，家家户户门口都竖起了招魂幡。
朱家舍的招魂幡有特点，细竹篙五六米长，竹篙尖挂件白旧衣，衣下再连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布，布上面画有符咒。据说，朱家舍的招魂幡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驱鸟，二是信号旗。如果有民团和国军进村，不打锣，不敲盆，不喊叫，村口，村中，村尾就竖起三根招魂幡，人们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情况。那次静姑抱着儿子跑掉就是看见了信号旗。
一伙人送朱应乾回朱家舍的时候，黎明时分，民团总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红军和地方游击队袭击了横石潭民团总部。这支队伍不是朱应乾妹妹朱桂娣带来的，是附近的另外一支队伍。朱桂娣那天赶回船埠组织游击队和党员迅速转移，然后去了三界冷水坪鄂东南道委所在地。在他们袭击民团的时候，她作为红军医院的护士随着队伍正在江西和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她的丈夫程怡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朱老三走了一夜街还不见好，不过那夜他躲过一劫，没被袭击团部的红军打死。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站岗的李四打死了，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被猎枪“土铳”打中的，散花子。还有那个挖坟抛尸的李强也打死了，他死得还奇巧，死在大门边的树杈上，一只脚卡在树杈里，身子往下吊着，头朝下，撒手撒脚像只倒挂的癞蛤蟆。
李四和李强是亲兄弟，就像朱应乾兄弟一样，李家兄弟一齐参加了民团，朱氏兄弟一齐参加共产党。
红军在黎明前袭击民团的时候，朱老三正趴在洗衣埠喝水洗肚。当时，他正把一口水含在喉咙管里“咕噜咕噜”的时候，枪声响了，朱老三吓得把一口水吞进了肚里，梗得心下宕痛死。他估计是堂妹带队伍来复仇，干脆溜进河里，只把个癞痢头露在水面上。朱老三在水里蹲了大半天，秋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朱老三冻僵了。枪声停息了大半日，估计红军撤走了，他才敢爬上洗衣埠，费了好大的劲，手脚半天还不暖和。
朱老三日后的情况更糟糕，像是鬼掐了喉咙管似的，喝一口水要吐出半升来。不能进屋不说，就是靠在墙壁上都不能，一靠就呕，呕得一塌糊涂，像鬼叫。满横石潭街的人每日都能听见朱老三“哦——哦”的呕吐声。朱老三的呕吐声搞得一街人没有了食欲，吃东西总不是那个味，也想吐。于是，一街人就咒朱老三早点死，死了安宁。有的伢崽哭嘴，大人就说：再哭？朱老三来了！伢崽就吓得往娘的怀里直钻，一声都不敢哭了。
朱老三整日痛苦死了。突然，他想起李强曾经去石峰山白马寺求神减痛，他也拄着枪爬上石峰山，爬到寺前就昏倒了，还是主持喂了几口符水才把他救过来。朱老三跪在佛像前着劲磕头，额头见了血，嘴里说尽了忏悔的话，可主持手上的竹头诰就是打不转，阴阳不合。主持最后说：施主罪孽深重，佛祖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另找神人吧，阿弥陀佛。
朱老三在下山路上，心还不甘，于是拄着枪，对着朱家舍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一个劲地喊道：堂叔哎——救命哦，堂婶哎——原谅哦，堂弟哎——宽恕哦，只要你们放过我今生一回，来世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贱牛贱马，随你们骑，随你们打，堂叔啊……
朱老三喊完，怕堂叔一家没听见，就像七月半烧完火纸放炮竹一样，他朝天放了三枪。
朱老三祷告无用，没有两天就缩在街边呕死了，像条死狗。他人本来就小，加上这段时间不停地呕吐，粒米未进，身上没有几两肉，死在那里只一坨大，远远看去像一坨破棉絮。朱老三死的时候瓜皮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个癞痢头，怀里紧抱着那支“汉阳造”，民团的人着了硕大的劲，用脚踩着他的身子，拉扯半天才把那支枪抽出来。那日天气异常，曝热，人一动就出大汗。朱老三躺在街边无人管，没有人来收尸，尸体都发臭了。
民团的人叫山下朱的人来收尸，朱老三的亲房叔侄没有一个人出来承头，兄弟姐妹们四处藏躲，半个月都不归屋。其他远房亲戚更不用说了，更是不打理这事。他们都晓得，这是赔力又费钱的事，没有人戳得腐来管。民团的又去找杏花出钱找人收尸，杏花早就关了大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民团的也懒管得，跟镇上的人说，你们不管就臭死你们，看哪个硬得过哪个。最后，街上几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洗脸服蒙着鼻子，用三个齿的挖粪耙像拖死狗一样把朱老三拖走了，拖到河堤边挖个坑随便埋了。
这事发生在1934年初冬，这年的立冬是老历十月初二，离朱应乾被捉仅仅过了三个月零一十四天。
镇上几个老者埋朱老三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凉，寒风像鬼哭狼嚎似地“呜——呜——”怪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分，横石潭镇打了今年第一场霜，一层薄薄的霜，石板街上像是撒了一层盐。镇上出门做事的人一出门就笼着衣袖，嘴里说：戳其爷的，刚入冬就这样冷，冬天么样过哦。
中篇小说 枪鬼
（阿木）
当地有五句子民歌唱“枪鬼”朱老三：“民团朱老三，短过一扁担，拄枪顶喉咙，驼枪打脚尖，人五人六跑得欢。”
1
几阵秋风过后，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花全都白了头，那棵高大的枫树上也有了几片红叶，秋天的味道就渐渐地浓了。
1934年的秋分日，是老历八月十六。这天，横石潭大名鼎鼎的红军领导人朱应乾在宝石河被捉。朱应乾是鄂东南红军道委手枪队队长兼横石潭区委书记。他到宝石河是执行道委筹粮的任务。
朱应乾是朱老三的表弟，朱老三没有参与抓捕朱应乾，他是奉命去宝石河送信时踫上的。宝石河民团的队长舒竹生就叫他一起押送朱应乾回横石潭总部。在押送朱应乾的路上，朱老三心情很复杂，复杂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自己一贯的看法：堂弟一家就是“戳得腐”！（当地方言，傻到底的意思，腐即傻）
朱应乾是被舒竹生他们几个人在宝石河一条窄巷子里生擒活捉的，和他一起同去的妹妹朱桂娣当时离他有百把米的距离，在他拼命挣扎时大声喊叫，朱桂娣闻声趁机跑掉了。舒竹生认得朱应乾，晓得这回捉了一条大硕鱼。他们怕朱应乾跑掉，用枪托横着朝朱应乾的左腿猛地一打，朱应乾就应声而倒，他的一条腿就断了。舒竹生他们还是不放心，还用铁丝绑了朱应乾的双手。尽管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七八条枪押着，前后围着拖着朱应乾走。朱应乾脚断了走不得路，走得相当慢和艰难，幸好在半路踫上一老汉赶牛，他们就把朱应乾放在牛背上驮着走，这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回到横石潭，朱老三回复了司令成洪彬就跨出民团总部大门，一屁股坐在大门门槛上，他肩上的那支“汉阳造”垮下来，枪托“咚——”的一声磕得地上的石板山响，把旁边站岗的李四吓了一大跳。朱老三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的确累死了，今日从横石潭到宝石河整整跑了一个来回，一路上惊心动魄。
朱老三回头朝三进重的民团总部大屋内看了一眼，听见内面有木棍抽打的声响，声音很闷，“叭——叭——”，木棍像是打在牛皮鼓上。他知道，他们在审讯朱应乾。他和朱应乾毕竟是堂兄弟，不忍心看，更不忍心下手打，民团的人晓得他们的关系，所以朱老三出来回避也没有过多责骂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屌用。朱老三心里想，没得屌用就没得屌用，哪个没有大姐姊妹？以后你们踫上自己的亲人，你们敢打不啰？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三亲六眷。
朱老三知道是哪些人在毒打自己的堂弟。记得是哪些人并不是以后好报复，自己也是民团的一分子，记住也没有用，外面的人认为自己就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在狼窝里，你不是狼也是狼。
朱老三说的外面的人不仅是指平民百姓，明确指向是和政府对抗的人，什么红军、游击队，也就是像朱应乾那样的人。
朱老三不怕外面的人，最怕自己内部的人，说具体点最怕民团司令成洪彬，还有国军。这些人一旦怀疑自己同情或者支持堂弟朱应乾，那就是同情共产党，支持红军，那就大祸临头了，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自己，而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是小啰喽，只要自己不出头露面为非作歹，就不是他们主打的目标。枪打出头鸟嘛，这点朱老三懂。朱老三在民团混了好几年，外面的人没有把他当主要消灭对象，这一点朱老三也是清楚的。
朱老三摸出一支烟递给李四，自己也点燃一支，嗦着，他仰头吐烟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夕阳如血。在朱老三的印象中，这些时日天空总是异象，不是黄沙天，就是阴阳天，一边出太阳，一边落大雨。老话说得好，贫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更何况这段时间销烟四起，红军和地方游击队闹革命十分活跃。
李四对他说：娘卖饭的，这回竹生哥发大了，捉了一个大家伙。
朱老三没有应李四的话，只顾嗦烟。
朱老三和朱应乾同是横石潭山下朱的朱家人，只是朱应乾一家早在清末迁到了山上朱家舍。按血缘，朱老三和朱应乾是嫡亲的堂兄弟，共大公的。两个人同年，朱老三大两个月。朱老三小时候吃过朱应乾娘的奶。那个时候，朱老三的娘死了。他的娘得了产后风。朱应乾的娘下山来吊丧，在朱家祠堂，朱应乾的娘看见摇窝里的朱老三饿得像猫崽叫，不忍心抱着朱老三喂了半天的奶。朱应乾的娘对朱家姊妹说：作孽崽啊，吃奶像狗崽，嗦得奶头痛死。朱家姊妹听了要笑，但看见朱老三的娘躺在旁边的棺材里，笑不起来，就叫朱应乾的娘收了朱老三，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不是养？朱应乾的娘看见怀里瘦得像猴的朱老三起了侧隐之心，想抱回去，但想到自己有二崽一女三个伢崽，本身难得养，更重要的是朱老三的亲房叔伯们也不见得答应，乡下人对这事格外注重。朱老三上手有一个哥和一个姐，他爸在他娘怀上他就死了，娘这一死，兄妹三人成了孤儿。在处理完他娘的丧事之后，亲房就把他们三兄妹分了。朱老三太小，刚满百天，一般人家难得养活，细公就把他分给刚殁了崽的四房儿媳妇。这四房儿媳妇不太灵光，人有点腐，不会带伢崽，好好的崽硬是把她夜里压背了气，等到大清早她伸懒腰醒来，伢崽的脸色漆紫，早就没有了气息。这四房儿媳妇不想要朱老三，想自己再生，无奈奈何不了细公，也就把他当猪狗养。好在朱老三命硬，饥一餐，饱一餐，竟然没有死，只是朱老三小时候没得好营养，好照顾，人长得像猴不说，头上还一头的癞痢壳，长大后癞脱疤留，头上疤多发少。以前朱老三小，不晓得讲好看，有时头痒当着人面抠头，抠得白粉直溢，像雪花乱飘。参加民团后就晓得了羞耻，常戴个破了沿的旧瓜皮帽遮丑。这瓜皮帽可能是拣来的，也有可能是抢来的，不合头，有点大，动作大点帽子就歪向一边，不管怎样，总比露着瘌痢头好看些。现在，朱老三就是癞痢头痒死也不当人面抠了，咬牙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一边躲着抠。朱老三人矮，比“汉阳造”刚好长一个头。他驮枪比别人费劲，整个人向一边歪斜着，要不然枪托就在地上拖着，就是这样，枪托还打着他的脚骨肚上，一走一打，像是老牛拖犁耙。他一上街，在队伍屁股后头最显眼，惹得一街人见了都要大笑半天。
朱老三不怕别人笑他矮，他知道矮有矮的好处，这好处不是说缝衣做裤比别人节约布料，而是打仗的时候好躲子弹保命。他们民团跟红军游击队打了好几次仗，他毫发未伤，死的都是高个子。他听见枪声一响，往地上一扑，他那一坨崽别人就看不见他人影了。
朱老三说朱应乾“戳得腐”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横石潭民团混了好几年，一天到晚背着“汉阳造”跟在大土豪民团司令成洪彬、成勋门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地像赶铳狗。
朱老三认为堂弟一家腐就腐在一根筋，认死理，不晓得回头。
堂叔朱正时，也就是朱应乾的爸，1926年底参加共产党，是横石潭地区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他自己入党闹革命不说，还带着两个崽一齐举手入党，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横石潭民团捉了杀了头，当年只有五十一岁。堂哥朱应录当年参加红军，参加鄂南暴动，在堂叔被杀的第三个月战死在咸宁县城。堂姐朱爱玉更腐，爸死了，哥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闹什么革命？搞什么区妇女协会，领导一帮大婶大嫂整日闹哄哄的造反，好啰，在大哥死后二个月自己被捉，受尽折磨，最后含愤自尽，吊死在牢房里。
堂弟一家1927年连死三个，堂叔朱正时，堂哥朱应录，堂姐朱爱玉，1933年小堂弟朱应坤也在江西战死，现在堂叔三子三女只剩下朱应乾、朱桂娣和朱桂莲了，还有五十多岁的堂婶焦宝珠。朱老三真是想不明白，堂弟一家人死了这多人，朱应乾还硕大的劲闹革命，朱桂娣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前仆后继硬是不回头，这到底是为何天哉啊？一门忠烈又如何？
朱老三想过好多次，如果堂叔朱正时不参加革命，而是参加民团，凭他的勇敢和三个大崽筒作后盾，在横石潭地区最起码能当个团副，最不济在家乡船埠当个民团分队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在船埠不说一手遮天，起码是一呼百应，不晓得几威风，是当地人说的，戳瘾煞了。
每次想到这些，朱老三认定自己参加民团是正确地选择。他知道，村里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房的人都把自己当瘟神，躲而远之。他每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他在心里说：戳——腐子屌，乱世保命第一。
2
朱老三在大门口足足嗦了三根烟才缓过劲来。他竖着耳朵向屋内听，听到没有声音了。他想，是不是朱应乾被打死了？还是民团的人打累了？有一点他知道，朱应乾是一个字不会招供的。
朱应乾一家人都是这个德性。
朱老三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堂叔朱正时第二次捉进来时，也是这样吊起来打，打断三根木棍不说，几个人的手都打得酸死，没得一点劲了，举不起木棍才罢休，而堂叔浑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像哑巴，随你怎么打，就是打不出一句话来，两粒眼子珠瞪着像牛眼，血红血红的喷火，哪个看了都怕。还有堂姐朱爱玉，吊了一天两夜，一样的犟人，硬是没从她嘴里吊出一个字来。
民团吊人很有经验，吊的人不高不低，离地一寸高，脚指头尖刚好能踮着地。吊的时间一长，一双脚指头顶久了像断了一样，放下来站都站不稳，一个月都不能走路。这个经验不知道是哪个创造的，好像是大伙的智慧。
他们对朱爱玉不用木棍打，皮鞭抽，而是用手戏弄。他们撕脱她的衣裤，围着朱爱玉摸奶的摸奶，抠下身的抠下身。那个瘦得像竹篙条的黑皮五最出劲，他扯了一根朱爱玉的阴毛往别人嘴里塞，惹得大伙淫笑不止。他们也学黑皮五，去扯朱爱玉的奶头，像扯油面。朱老三没有参与，他蹲在外面听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诱惑和好奇，跑进去看了一眼。他看见堂姐浑身雪白，一对大奶，奶头樱桃色，奶被他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揉皱的老面馍。堂姐不像她爸装哑巴，她不停地向他们吐痰，大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连男人骂不出口的话都骂了。朱老三记住了一句：娘卖逼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的大姐姊妹千人骑万人戳！最后，堂姐口干痰尽，一滴痰也吐不出来，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她没有屈服，没讲一个党组织领导人的名字。
朱老三不参与调戏而又要进去看，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参与下，民团的人会认为自己同情亲房，立场有问题。这都不太要紧，关键是司令如果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糟糕了，司令成洪彬反复无常，他一起火，收了自己的枪不说，小命也难保。每回捉到堂叔屋里的人，朱老三就感到十分地左右为难。参与不能，不参与更不能。所以，朱老三对堂叔一家恨死了。心里总想，怎么有这样的亲房哦。
民团们戏足了，摸够了，过足了干瘾，这才把朱爱玉放下来。朱爱玉弓着身子缩在谷草上，像剥了皮的大虾，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昏死过去。那天夜里，黑皮五喝了酒睡不着觉，一脑子都是朱爱玉雪白的身体和柔软的奶。黑皮五想得激动，最后忍不住悄悄地摸进牢房来，想奸淫朱爱玉。当他黑灯瞎火摸进牢房，抬头就看见朱爱玉吊死在横梁上。朱爱玉披头散发，舌头掉得老长。黑皮五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枪，中了魔似的狂跑，像是有鬼牵引，一路张开双手，“啊，啊”地像跳僵尸，径直向横石潭河跑去，竟然跑到横石潭河的最深处，“扑通——”一下钻进水里，河里的水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溢死了。后来，民团的人用打鱼的滑钩把黑皮五勾起来，他一肚子的水，肚涨得像倒扣的黑锅底，肚皮锃光瓦亮，摊在门板上没有半日工夫，肚就爆了，流了一地的黑水，那黑水比大粪还臭，臭烘烘地顶风臭十里。
……
朱老三想进去看下朱应乾，看他是死还是活，但想到那场面肯定惨烈，怕看了夜里做噩梦，便起身斜驮着枪走进大街，去街中杏花的屋。
朱老三的家山下朱离镇不远，几里路，出了横石潭街，再过几丘田就到。朱老三一般不回家，家里有一眼屋，因为还没有成家，自己不开火，在家里也是东家撮一餐，西屋混一口，见什么吃什么，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朱老三当上民团不久就在寡妇杏花那里落了脚，“打滚过”（当地方言，同居的意思），很少回山下朱。
朱老三的转变是从杏花开始的，从此他有了“枪鬼”的称号。
杏花是镇上财主吴敬仁的千金小姐，以前家境很不错，比较富裕，横石潭街上有几个铺面。吴老板做当地土货生意，经营火纸、茶叶什么的。吴敬仁不缺钱只缺崽，后来无望便招了上门女婿。女婿是外地来镇上打金银手饰的匠人，以前总在吴敬仁的店铺门口摆摊做事。吴敬仁看他老实精明，想着可以依靠，女儿找个手艺人也可放心。没想到吴敬仁在杏花成婚之日一口喜酒呛了喉咙管，接着大病不起，没有几日工夫就呜呼哀哉了。镇上人说是银匠崽克死的，说是吴敬仁命中属金，遇金匠即亡。杏花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喜欢街上一个读书的年轻郎，那读书郎屋里穷，全靠他娘为别人洗衣打杂过日子，吴敬仁自然是一千个不能。杏花开始坚持过，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后来拗不过爸爸，从心底也不想过穷日子，也就不坚持了，好在小银匠很体贴人，也会哄人，每日夜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死活不知，也就忘了和那个读书郎有过的甜言蜜语和美好未来的憧憬。银匠崽上了门就不再摆摊打手饰，锅火炉灶都转给了别人，学着吴敬仁的派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水烟筒，整日在店门口转悠，憋着本地腔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谈生意，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镇上进了队伍，是国军夏斗寅的队伍。一个姓杨的连长不知怎么晓得了杏花家，一阵向天放的排子枪响后就把他们家洗劫一空。穿着长袍马褂的小银匠还不识相，可能是小匠人的德性，竟然挣扎着上前去跟杨连长理论，杨连长眼睛一翻，当胸一枪，“嗵——”的一声，小银匠立刻打回了原形，缩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趴在那里像是在地上寻找金子屑。那杨连长不是看见杏花怀有大几个月的身孕，大肚婆娑的提不起兴趣，要不然一并收拾了。
于是，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杏花就成了寡妇。
3
成了寡妇的杏花坏命还没结束。可能是受了惊吓，过了几天，杏花早产了，生了个成了形的男孩子，那伢崽一出来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对人说：真可惜，再过几个月肯定是个“灵醒崽”。（当地方言，灵醒即聪明）
杏花出了月就自己打理店铺，好在以往的客商都是讲信誉的人，并不欺负寡妇杏花，该付银子就付银子，要“袁大头”就给“袁大头”，不欠一分一厘，所以杏花的日子过得去。
杏花曾想和过去的恋人读书郎再续前缘，可读书郎走了，据说是受了区委书记朱应乾的鼓动，跟着红军去了江西，参加对蒋介石的反围剿。镇上好多青年参了红军，都是朱应乾组织的。读书郎后来过湘江，进贵州，爬雪山，走草地，到了延安又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当了大硕的官。解放后，读书郎回过一次横石潭镇，找杏花叙过旧，杏花老成了老太婆样，东拉西扯讲不到一处，读书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横石潭。这是后话。
再这之前，也就是跟朱老三“打滚过”之前，杏花又差点送了命。
就在杏花家境渐渐好转的时候，邻镇富有村一个“流打痞”（当地方言，即痞子）盯上了杏花。“流打痞”姓陈，外号“陈打流”，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做不来，坏事无师自通，偷鸡摸狗样样精，特别是会偷人。他有句口头禅：好女怕嬉皮汉。他跟人吹嘘说：戳——世上没得偷不到手的女人。他这话是真的，富有一带他偷了好多人。大概是他吃多了土菜，想开点洋荤，不喜欢村里的了，心思就进了镇。于是，他看上了年轻守寡的杏花。
“陈打流”嬉皮笑脸缠了几次杏花，杏花城门紧闭没有上手。“陈打流”发现镇里的女人跟乡下的硬是不一样，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难以动心。“陈打流”不甘心失败，就用上了最后一招——硬缠。于是，他每天天一亮就站在杏花的门口，杏花姐杏花妹甜甜地叫，跟杏花擦身过就摸一把，千方百计想勾起杏花的欲火。有次见屋里没有人，“陈打流”竟然搂着杏花想霸王硬上弓，被杏花一巴掌扇出了门。“陈打流”一边捂着脸一边说：阿妹这是做乜啰，好事不成情义在，做乜啰？
杏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就想找人来解了这个冤结。她想到了街上打锣的拐脚“锣鬼”，“锣鬼”也是富有人，也姓陈。
“锣鬼”单身一人，脚瘸，在镇上做不了别事，专门打锣。平常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他打锣，什么召集全镇人开大会啊，什么人家老了人出殡啊，民团枪毙人游街啊，“锣鬼”就提着一面斗笠大的铜锣瘸着脚满街敲打，“咣——咣——”。街上的人一听见“咣——咣——”的铜锣声，就晓得镇上出了大事。
杏花找“锣鬼”说了情况，把了“锣鬼”一枚“袁大头”。“锣鬼”接了钱并一口答应了。“锣鬼”心中有数，认为这是小菜一碟，锣槌一敲，事情就解决了。在“锣鬼”的心目中，世上色鬼最大胆也最小胆，大胆可以色胆包天，胆小风声鹤唳，听不得风声水响，只要自己把厉害关系跟“陈打流”一说，“陈打流”肯定收手回富有。然而，这回“锣鬼”失算了，一槌失手，打了一个空档，“陈打流”根本不尿他这一壶。“陈打流”比“锣鬼”大一辈份不说，还比“锣鬼”高出两个头，他根本不把“锣鬼”当个屌。“锣鬼”笑着还没说两句，“陈打流”一把揪着“锣鬼”的耳朵说：阿崽跌？拐脚崽，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想打锣了是吧？搞发老子的火，老子一脚踩破你的铜锣，老子拿去兑糖吃，你信不啰？
拐脚“锣鬼”的耳朵被他提得青痛，眼泪也下来了。“锣鬼”身子斜着，头歪着，踮着脚尖，嘴咧得像河里的鱼“翘嘴白”，他求饶说：爷哎——小毛叔小毛叔，快松手，耳朵把你提脱发了。“陈打流”松开了手，对着捂着耳朵的“锣鬼”就是一脚尖，把“锣鬼”踢出几米远，“锣鬼”爬起来飞跑。
“锣鬼”没做成工作，反被“陈打流”痛打一顿，就不管杏花的事了，心想：戳死是别人的女，怪我屁事。不过，“锣鬼”又想，得了别人的银子，总得替人消灾，再说“陈打流”太可恶了，得想法子治治他。于是，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朱老三。他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色鬼”总怕“枪鬼”吧？
朱老三“枪鬼”的外号就是“锣鬼”叫出来的。
莫看“枪鬼”朱老三和拐脚“锣鬼”一般长大，萎萎缩缩不成人样，朱老三手上那支枪有用。
朱老三一听“锣鬼”的请求，一口答了，他说：老子正好闲着没事干，找点事玩玩。于是，“枪鬼”朱老三就驮着枪找“陈打流。在石板街找到正在跟过路妇女嬉皮笑脸的“陈打流”，突然用枪尖往“陈打流”的小肚一戳，眼一瞪，说句：是你欺负杏花是吧？娘卖饭的，她是老子的人，你好大的胆子！“陈打流”一看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敢说，拔起脚飞跑，一射就进了窄巷，不见了人影，再也没有在横石潭街头露过面。
朱老三吓跑“陈打流”就去杏花那里吹了半天牛，潽涎喷水牛逼烘烘地，手上掐着枪，讲到激动时，枪托在石板面上笃得“嘭嘭”响。当天夜里，朱老三驮着“汉阳造”闯进了杏花的睡醒房，用枪尖挑开杏花的花盖被，杏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缩成一团。杏花更怕枪，她一见枪就想起小银匠，只好乖乖地学着小银匠，不是趴着而是仰在床上，等着猴急猴急脚忙手乱的朱老三。打那夜杏花就成了他的女人，从此朱老三不愁吃不愁钱用。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朱老三有了历史性的转变，最大的转变是他认识到了枪的重要性，成了真正的“枪鬼”。
朱老三每次和杏花睡觉，枪就靠放在床头边，伸手就摸得着。他看见枪就来神，就充满了自信。
朱老三扑在杏花身上一想起富有“陈打流”曾经摸过自己的女人，心下就作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他睡过似地。于是，他找了个通匪的由头把“陈打流”捉来吊着死打了一餐，专打“陈打流”的下身，把“陈打流”玩人的两个屌子蛋打破了，成了宫中的太监，一世不能做那事了。按照朱老三的想法，是要置“陈打流”死地的，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可他的队长网开一面，饶了他半条残命。队长的话他不敢不听，队长也是恶神。
朱老三无理由把“陈打流”打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世人，别小看了我朱老三！
每回朱老三睏过杏花之后，心下甜滋滋的。他知道，自己人相没有人相，本事没有本事，穷得叮当响，是横石潭人讲的，锣罐挖得壳响，能得和美人眠，有这好光景，全靠手上的枪。
杏花并不喜欢朱老三，但没有法子，怕朱老三手上的枪。她知道民团的人用枪打人就像小孩子弹珠子，打了就打了，没有人管得了。杏花从不主动去找朱老三，就是没有法在床上也不迎合朱老三，朱老三每到激动时大恸，杏花冷冷地躺在那里像僵尸，随朱老三在身上折腾。杏花从未体会到和朱老三做那事有什么乐味，她从心里厌恶朱老三，朱老三做那事的功夫比小银匠差远了。朱老三也不如“陈打流”，“陈打流”虽说嬉头耷脑死缠，但他不强扮。每次朱老三走后，杏花都要用几大桶热水洗自己的身子，洗过之后还是觉得身上有癞壳味，很恶心。杏花想了好多次，想现在自己是这个命，当初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读书郎，拼着命跟他走，是死是活总比现在强。
拐脚“锣鬼”无事喜欢蹲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他看见朱老三驮着枪大摇大摆进杏花的屋，“锣鬼”头直摆，自言自语说：娘卖饭的，这是么世道哦。
4
朱老三驮着枪来到杏花门口，杏花正在装铺店的门板，杏花冷冷地问：今日没下乡啊？
朱老三拉着杏花进屋，嘴里说：进屋讲，老子今日吓死了。
杏花很有点幸灾乐祸：做乜啰，跟红军对上火了？红军又没打死你。
朱老三就把朱应乾被捉正在审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他吩咐杏花炒两个菜喝酒压惊。朱老三正喝着谷酒，民团来人叫他赶快去团部，说是司令成洪彬找他有事。朱老三听了赶紧搁落筷子，提着枪就往团部跑。
成洪彬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漆黑，像是刚刚输了一大笔钱似地。成洪彬问朱老三：朱应乾是你堂弟？
朱老三一听吓了一跳，不知道成洪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怕是朱应乾要牵扯到自己。成洪彬戳得最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应乾不投降，对他没得法，说不定拿自己开刀，解解气也说不定。成洪彬这样事做了好多，他杀人不要理由。朱老三心慌得厉害，连忙解释说：是，是，只是共大公的堂兄弟，隔了好多代，他们在山上，我住山下，从来没有来往。
朱老三这样说就是想撇清自己和朱应乾的关系。
成洪彬说：唔——那家伙硬得狠，软硬不吃，你去劝劝他，只要他说出红军驻扎在哪里就放了他。
朱老三说：司令老爷哎，我恐怕是劝不动他，他一家人一屌戳的，蹦卵硬的。我以前带人去捉过他屋里的人，说不定他记仇恨死我呢，我看干脆杀了自在。
要杀还要你来爬屌啊？成洪彬鱼眼子一翻，又说：我们就是要钓大鱼，晓得不？腐子屌！你劝通了赏你十块大洋，官升一级，当三队的队副。
朱老三抠着癞疤头，一些白粉就飘下来，很为难的样子。成洪彬鼻子里“嗯——”一声，朱老三没得法，只能听司令的。他说：司令，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朱应乾最喜吃巴坨了，看能不能哄他开口。
可以，不管你用马屌手段，你就是跟他磕头作揖叫爷都行，只要他开口说。
朱老三就到街上买了十个杨芳林正宗巴坨（巴坨：当地用红苕粉做的像包子一样的食品），然后端着进了牢房。审朱应乾的人大概是打累了，一个个在屋外走廊里东倒西歪歇着，瞌睡的瞌睡，嗦烟的嗦烟，歪头耷脑地像一群在烟馆吸足了大烟的烟客。
朱老三叫人把朱应乾放了下来，又解了手上绑着的铁丝，叫了一声：“阿弟哎，你这是何苦啊？”
朱应乾揉了揉手腕，不回朱老三的话，只顾低着头就着巴坨碗，艰难地吃着巴坨。
朱老三看着朱应乾吃了巴坨，喜死，心想劝朱应乾有望。于是，就从堂叔一家只剩下他这一个男丁，要保命保香火，又说朱应乾一个独崽要人抚养，还有老娘几十岁了，不能让老人家再经受打击，现在投降，以后形式好了再革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说个不停，句句都往亲情上引，说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是不敢向前，杨连长起火了，挥着驳壳枪恶狠狠地说：哪个不挖老子枪毙他！民团的人这才举锄挖坟。后来，一个参加了挖坟的民团李强一想起这事，或者别人一讲起这事，他的双手就莫名其妙地痛，像是要断了似地痛死个人。李强找了郎中看过，中药吃了十几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要别人一说掘坟抛尸那件事，手就莫名其妙地痛死。后来李强听了装瞎算命的阮作夫的话，跑到镇后石峰山白马寺烧了十次香，供了十次神，额头磕破了血才好些。
朱老三走出牢房后悔死了，后悔白白送给朱应乾十个香喷喷的大巴坨。当然，朱老三的巴坨没花钱，他是用枪抢来的。他用枪尖挑着老妇人的锅盖说：银花婆，成司令要吃巴坨，赶紧舀十个来！那卖巴坨的老妇人没得法，不敢得罪，更怕朱老三一翻眼砸了她的锅火炉灶。
朱老三出大门正想重新回到杏花那里去喝酒，队长叫住了他，要他今夜站岗，说是情况紧急，民团的人谁都不能回去。朱老三知道，以往出现过红军来营救的事，朱应乾的爸曾经被朱应乾带来的十几个红军和游击队员抢了回去，民团还死了几个人，丢了十几条“汉阳造”，只是堂叔朱正时太大意，不晓得跑到别的地方去躲，民团杀回朱家舍又把他捉回杀了。
朱老三晓得堂弟朱应乾是红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人一定会来救他，更何况在宝石河捉他时，他的妹妹朱桂娣跑掉了，她肯定要去搬救兵来救她哥。
朱老三当了好几年民团，经历过好多事，学乖了，精得很，他抱着枪龟缩在民团大院隔壁的隔壁一间破屋角里，大气不出，就是忍不住要射尿了，也是紧挨着墙壁慢慢泚，生怕弄出声响来，一夜不敢合眼皮，干熬了一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红军当夜竟然没有人来救朱应乾。
第二天，成洪彬看朱应乾硬是不投降，怕夜长梦多，决定上午枪毙朱应乾。
5
昨夜，朱老三蹲在破屋角的地上想了一夜的朱应乾，硬是没想明白朱应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应乾的大哥大姐和三弟死前都没有成家，没留下一个后，只有朱应乾和静姑生了一个崽，但别人都说这崽也不是朱应乾的种。朱应乾的婚姻很不顺。原先他和朱家舍山下的静姑好上了，两人情投意合，等到他上门提亲，静姑的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理由一个，嫁给朱家等于送死。静姑的爸说：腐女子哎，应乾的爸，他的哥姐，都杀了啊。应乾是个好伢崽，我喜欢他，他要是不闹革命，不参加红军，我倒找几个钱也要把你嫁给他。现在不能，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女哎，这是要命的啊。
静姑为了要和朱应乾成亲，跳塘，上吊，绝食，各种办法想尽。不管静姑如何闹，她爸就是坚决不同意，而且强行把她嫁给了山外船埠程姓的人家。静姑出门时，不肯上花轿，最后时辰到了，还是绑着硬塞进花轿抬去的。
当时朱应乾想去抢人，驳壳枪的子弹都上了堂。也不知是他的上级领导说了什么，还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终是没下手，只是等静姑的花轿转过山嘴，看不见送亲的人影了，朱应乾朝天连放了三枪。
静姑也是个腐女子，而且腐到了底。到了程家一年硬是不肯同她的老公同房。朱应乾是白天闹革命枪声炮声造反动政府和恶霸的反，静姑则是夜里无声无息拼命保身造老公的反。她老公对她是“豆腐掉到灰里——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简直没有办法。第二年春天，静姑净身出门，当夜就和朱应乾结了婚，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了了俩人的相思之苦。第二天，朱应乾的娘焦宝珠对朱应乾说：是个奇女子啊，出嫁一年还是女儿身。
朱应乾被杀后，静姑抱着儿子又回到了船埠程家，没有生养，对外说儿子是程家的后，程家和她老公对她很好，直到解放后病逝。这是后话。
静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这个事情重要，不仅程家重要，对于横石潭民团更重要。成洪彬叫朱老三去船埠调查了三次。成洪彬说：是程家的就算了，是朱应乾的就杀，斩草除根！
朱老三三次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都说是程家的，当时静姑怀孕改嫁。静姑不用说，静姑老公的态度尤其坚决，一口认定是自己的崽，不信可以滴血验亲。民团不想把事做绝，大概是静姑的公公暗地里送了不少钱给民团，成洪彬更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算了。静姑和程家保护了朱应乾的儿子，流下一支正宗的朱家血脉。
……
一夜无事，朱老三吐了口长气，但没等他吐完，心又紧了起来，队长叫他去叫拐脚“锣鬼”来打锣，说上午枪毙朱应乾。
朱老三晓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替堂叔家惋惜，朱应乾一死，堂叔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堂妹朱桂娣和朱桂莲了，他这一支也就绝了后了。其实，朱老三还有一点不晓得，堂妹朱桂娣的丈夫程怡坤也在江西铜鼓战死了。程怡坤是县委书记、独立营政治委员，是朱正时一家参加共产党的牵线人，他们当初一起举手入的党。
朱老三到“锣鬼”住的破茅棚时，拐脚“锣鬼”窝在床上还没起来。“锣鬼”一见朱老三就说：是叫我上街打锣是吧？打不成啰。“锣鬼”说着从床下提起铜锣把朱老三看，铜锣破了，中间破成瓷盘大的一个洞。
朱老三问：好好的，铜锣怎么破了呢？
“锣鬼”说：人背时，屙尿起倒风。昨夜喝了点酒，路上跌了一跤，铜锣跌破了不说，我心下宕枕在石头上，现在还痛死，起不了床，等下就去找王郎中拿下脉，抓几副药，不然痛得要命搅。
朱老三懒对他说了，提了破锣回民团复命。
朱老三一走，拐脚“锣鬼”一咕噜爬起来飞跑出了门，不像是瘸了脚的人，径直去了富有躲命。
拐脚“锣鬼”跟朱老三讲了假话，人跌跤是假，铜锣是自己打破的，为的就是不想再去打锣。以前枪毙朱正时，还有焦宝珠、朱正发，还是其他红军游击队员，都是他上街打的锣，每次回来心下宕就要痛几日，所以“锣鬼”早就不想打锣了，就是饿死也比这强，图个心安理得。
昨日夜里，拐脚“锣鬼”照旧到民团团部去撮饭吃，他在灶堂前吃着他们的剩饭时，听见成洪彬在吩咐他们如何处罚朱应乾，当听说明天要挖心焚尸时，拐脚“锣鬼”口一张，一坨腊肉顿时吐了出来，再也吃不进去了，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边拐一边吐。
他在回屋路上就想好了人跌锣破的故事。
枪毙朱应乾，横石潭第一次没有打锣，少了“咣——咣——”的铜锣声和拐脚“锣鬼”沙哑的吆喝声，好像少了好多气氛。横石潭街上鸦雀无声，人们只是站在街边看，只有民团的人喝七喝八的自我壮胆，前护后拥把五花大绑的朱应乾拖着走，李四在朱应乾旁边走十来步就朝天放一枪，走到大桥头共放了九枪。
在大桥下河滩上，他们把朱应乾杀了。
民团司令成洪彬很狡猾，他没有来，在总部坐镇指挥。他是怕在路上遭遇红军和游击队来劫人。他早就安排好了，嘱咐民团队长，一旦有人劫法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李四就地枪毙朱应乾，不然提头来见。所以，李四除了朝天放枪外，枪尖一直抵着朱应乾的后背，以防万一。
八年前，也是大桥河滩上，朱应乾的爸妈，还有大伯朱正发都是在这儿枪毙的。这次是李四开枪枪毙了朱应乾，得了一块大洋。其他几个挖出朱应乾心肝，点上煤油烧朱应乾尸体的，每人得三块大洋。
当天晚上，横石潭民团司令成洪彬，副司令成勋门，还有宝石民团队长舒竹生，摆宴庆功，一桌的菜肴中就有朱应乾的心肝炒成的两个菜。一盘是青椒爆炒肝片，一大钵青菜豆腐心片汤。
成洪彬看见朱老三驼着枪在门口伸头缩脑，就叫他进来吃。朱老三进来夹起一块肝往嘴一送，咂叭一下，嘴皮直冒。成洪彬问：味道么样啊？朱老三说：戳——跟猪肝一色味道。他们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朱老三晓得吃的是堂弟的心肝，他之所以要吃，其实是向司令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跟朱应乾没有一点亲情关系。当然，他还有好奇心，从未吃过人心，想尝下味道，以后有吹牛逼的资本。
朱老三喝了几盅酒，又喝了几口心片汤，很有些醉意，成洪彬叫他再喝几杯，朱老三不肯喝了，怕醉了去不了杏花那，晚上做不成好事。朱老三好几天没跟杏花亲热了，一有空就想起跟杏花做那事时的乐味，想得心下崽痒死。
横石潭街夜里很静，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醉了酒的朱老三在石板路上东摇西摆，像舞台上的演员走着碎步。朱老三感觉胸口很闭，空气中有很浓的火纸味道，他晓得是横石潭街的人为朱应乾烧了火纸。按理说，朱应乾是堂弟，自己也该给他烧点纸的，可自己是民团的人，只能吃他的心，喝他的血，势不两立。朱老三晃到杏花门口，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觉得心口作涌，人还没转过背收回脚，一大口食物脱口而出，他蹲在墙边呕个不歇，直呕得苦胆都呕出来了。朱老三吐了半天，觉得好些，起身又想进屋，脚刚一进又要呕，只得退出来去墙边吐，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苦水。朱老三反反复复搞了好几回，一进门就要呕。后来，朱老三发现自己不能进屋，进屋就要呕，不进屋就不吐。于是，朱老三不敢进屋，就驼着枪在街上转悠。朱老三转了大半天，觉得这不是个事，总不能一夜在街上转来转去吧？别人不晓得的以为自己在巡逻，晓得的说自己有神经病。横石潭街只尿样长，没走几脚就到了头。他想，杏花的屋不能进，就去团部过一夜算了，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于是，他就回团部。等他拍门叫起值班室的人，一伸脚进门还是要呕，比以前吐得还凶。值班的人说他是吃坏了肚，要他喝水洗肚。他就跑到团部后面河边去，趴在洗衣埠猛喝河水，喝一口，就扬着头，像鸡喝水一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半日，然后吐出来。他喝了不少水，“咕噜咕噜”大半天，还是没有用，就是不能进屋，进屋就吐。
朱老三在门口呕吐的时候，杏花听见了，她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里巴不得朱老三呕死才好。
朱老三那一夜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脚都走肿了。
6
当天夜里，也就是朱老三在横石潭街上痛苦地走了一夜的晚上，镇上的人，包括在镇上朱家舍的人，朱家舍山下船埠的人，跑到富有去躲命的拐脚“锣鬼”，读书郎的娘，王郎中，算命的阮作夫，卖巴坨的老妇人，以及镇上卖火纸的，卖炮竹的，耕牛作地的半镇民等一伙人，半夜里趁着月色来河下滩给朱应乾收尸。所谓收尸，也就是把朱应乾被烧的地方的土捧起来。人们很细心，把比人体大一倍位置的土都捧起来，拣掉石头瓦块沙子，然后用红布包着，抱着朱应乾连夜回朱家舍。
拐脚“锣鬼”照例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左手自然半提起，右手握拳就向左边挥一下，做着打锣样，嘴里小声喊着什么。如果是平时，拐脚“锣鬼”会大声喊道：回啰——魂归屋哪。回啰——家里暖哪。回啰……
在拐脚“锣鬼”叫魂的时候，读书郎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暗声哭道：崽哎——心肝肉啊。好崽啊，你死得冤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土地爷不公平啊，冤枉吃香火啊……
朱应乾回到朱家舍，家家户户门口都竖起了招魂幡。
朱家舍的招魂幡有特点，细竹篙五六米长，竹篙尖挂件白旧衣，衣下再连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布，布上面画有符咒。据说，朱家舍的招魂幡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驱鸟，二是信号旗。如果有民团和国军进村，不打锣，不敲盆，不喊叫，村口，村中，村尾就竖起三根招魂幡，人们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情况。那次静姑抱着儿子跑掉就是看见了信号旗。
一伙人送朱应乾回朱家舍的时候，黎明时分，民团总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红军和地方游击队袭击了横石潭民团总部。这支队伍不是朱应乾妹妹朱桂娣带来的，是附近的另外一支队伍。朱桂娣那天赶回船埠组织游击队和党员迅速转移，然后去了三界冷水坪鄂东南道委所在地。在他们袭击民团的时候，她作为红军医院的护士随着队伍正在江西和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她的丈夫程怡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朱老三走了一夜街还不见好，不过那夜他躲过一劫，没被袭击团部的红军打死。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站岗的李四打死了，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被猎枪“土铳”打中的，散花子。还有那个挖坟抛尸的李强也打死了，他死得还奇巧，死在大门边的树杈上，一只脚卡在树杈里，身子往下吊着，头朝下，撒手撒脚像只倒挂的癞蛤蟆。
李四和李强是亲兄弟，就像朱应乾兄弟一样，李家兄弟一齐参加了民团，朱氏兄弟一齐参加共产党。
红军在黎明前袭击民团的时候，朱老三正趴在洗衣埠喝水洗肚。当时，他正把一口水含在喉咙管里“咕噜咕噜”的时候，枪声响了，朱老三吓得把一口水吞进了肚里，梗得心下宕痛死。他估计是堂妹带队伍来复仇，干脆溜进河里，只把个癞痢头露在水面上。朱老三在水里蹲了大半天，秋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朱老三冻僵了。枪声停息了大半日，估计红军撤走了，他才敢爬上洗衣埠，费了好大的劲，手脚半天还不暖和。
朱老三日后的情况更糟糕，像是鬼掐了喉咙管似的，喝一口水要吐出半升来。不能进屋不说，就是靠在墙壁上都不能，一靠就呕，呕得一塌糊涂，像鬼叫。满横石潭街的人每日都能听见朱老三“哦——哦”的呕吐声。朱老三的呕吐声搞得一街人没有了食欲，吃东西总不是那个味，也想吐。于是，一街人就咒朱老三早点死，死了安宁。有的伢崽哭嘴，大人就说：再哭？朱老三来了！伢崽就吓得往娘的怀里直钻，一声都不敢哭了。
朱老三整日痛苦死了。突然，他想起李强曾经去石峰山白马寺求神减痛，他也拄着枪爬上石峰山，爬到寺前就昏倒了，还是主持喂了几口符水才把他救过来。朱老三跪在佛像前着劲磕头，额头见了血，嘴里说尽了忏悔的话，可主持手上的竹头诰就是打不转，阴阳不合。主持最后说：施主罪孽深重，佛祖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另找神人吧，阿弥陀佛。
朱老三在下山路上，心还不甘，于是拄着枪，对着朱家舍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一个劲地喊道：堂叔哎——救命哦，堂婶哎——原谅哦，堂弟哎——宽恕哦，只要你们放过我今生一回，来世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贱牛贱马，随你们骑，随你们打，堂叔啊……
朱老三喊完，怕堂叔一家没听见，就像七月半烧完火纸放炮竹一样，他朝天放了三枪。
朱老三祷告无用，没有两天就缩在街边呕死了，像条死狗。他人本来就小，加上这段时间不停地呕吐，粒米未进，身上没有几两肉，死在那里只一坨大，远远看去像一坨破棉絮。朱老三死的时候瓜皮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个癞痢头，怀里紧抱着那支“汉阳造”，民团的人着了硕大的劲，用脚踩着他的身子，拉扯半天才把那支枪抽出来。那日天气异常，曝热，人一动就出大汗。朱老三躺在街边无人管，没有人来收尸，尸体都发臭了。
民团的人叫山下朱的人来收尸，朱老三的亲房叔侄没有一个人出来承头，兄弟姐妹们四处藏躲，半个月都不归屋。其他远房亲戚更不用说了，更是不打理这事。他们都晓得，这是赔力又费钱的事，没有人戳得腐来管。民团的又去找杏花出钱找人收尸，杏花早就关了大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民团的也懒管得，跟镇上的人说，你们不管就臭死你们，看哪个硬得过哪个。最后，街上几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洗脸服蒙着鼻子，用三个齿的挖粪耙像拖死狗一样把朱老三拖走了，拖到河堤边挖个坑随便埋了。
这事发生在1934年初冬，这年的立冬是老历十月初二，离朱应乾被捉仅仅过了三个月零一十四天。
镇上几个老者埋朱老三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凉，寒风像鬼哭狼嚎似地“呜——呜——”怪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分，横石潭镇打了今年第一场霜，一层薄薄的霜，石板街上像是撒了一层盐。镇上出门做事的人一出门就笼着衣袖，嘴里说：戳其爷的，刚入冬就这样冷，冬天么样过哦。
中篇小说 枪鬼
（阿木）
当地有五句子民歌唱“枪鬼”朱老三：“民团朱老三，短过一扁担，拄枪顶喉咙，驼枪打脚尖，人五人六跑得欢。”
1
几阵秋风过后，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花全都白了头，那棵高大的枫树上也有了几片红叶，秋天的味道就渐渐地浓了。
1934年的秋分日，是老历八月十六。这天，横石潭大名鼎鼎的红军领导人朱应乾在宝石河被捉。朱应乾是鄂东南红军道委手枪队队长兼横石潭区委书记。他到宝石河是执行道委筹粮的任务。
朱应乾是朱老三的表弟，朱老三没有参与抓捕朱应乾，他是奉命去宝石河送信时踫上的。宝石河民团的队长舒竹生就叫他一起押送朱应乾回横石潭总部。在押送朱应乾的路上，朱老三心情很复杂，复杂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自己一贯的看法：堂弟一家就是“戳得腐”！（当地方言，傻到底的意思，腐即傻）
朱应乾是被舒竹生他们几个人在宝石河一条窄巷子里生擒活捉的，和他一起同去的妹妹朱桂娣当时离他有百把米的距离，在他拼命挣扎时大声喊叫，朱桂娣闻声趁机跑掉了。舒竹生认得朱应乾，晓得这回捉了一条大硕鱼。他们怕朱应乾跑掉，用枪托横着朝朱应乾的左腿猛地一打，朱应乾就应声而倒，他的一条腿就断了。舒竹生他们还是不放心，还用铁丝绑了朱应乾的双手。尽管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七八条枪押着，前后围着拖着朱应乾走。朱应乾脚断了走不得路，走得相当慢和艰难，幸好在半路踫上一老汉赶牛，他们就把朱应乾放在牛背上驮着走，这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回到横石潭，朱老三回复了司令成洪彬就跨出民团总部大门，一屁股坐在大门门槛上，他肩上的那支“汉阳造”垮下来，枪托“咚——”的一声磕得地上的石板山响，把旁边站岗的李四吓了一大跳。朱老三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的确累死了，今日从横石潭到宝石河整整跑了一个来回，一路上惊心动魄。
朱老三回头朝三进重的民团总部大屋内看了一眼，听见内面有木棍抽打的声响，声音很闷，“叭——叭——”，木棍像是打在牛皮鼓上。他知道，他们在审讯朱应乾。他和朱应乾毕竟是堂兄弟，不忍心看，更不忍心下手打，民团的人晓得他们的关系，所以朱老三出来回避也没有过多责骂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屌用。朱老三心里想，没得屌用就没得屌用，哪个没有大姐姊妹？以后你们踫上自己的亲人，你们敢打不啰？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三亲六眷。
朱老三知道是哪些人在毒打自己的堂弟。记得是哪些人并不是以后好报复，自己也是民团的一分子，记住也没有用，外面的人认为自己就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在狼窝里，你不是狼也是狼。
朱老三说的外面的人不仅是指平民百姓，明确指向是和政府对抗的人，什么红军、游击队，也就是像朱应乾那样的人。
朱老三不怕外面的人，最怕自己内部的人，说具体点最怕民团司令成洪彬，还有国军。这些人一旦怀疑自己同情或者支持堂弟朱应乾，那就是同情共产党，支持红军，那就大祸临头了，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自己，而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是小啰喽，只要自己不出头露面为非作歹，就不是他们主打的目标。枪打出头鸟嘛，这点朱老三懂。朱老三在民团混了好几年，外面的人没有把他当主要消灭对象，这一点朱老三也是清楚的。
朱老三摸出一支烟递给李四，自己也点燃一支，嗦着，他仰头吐烟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夕阳如血。在朱老三的印象中，这些时日天空总是异象，不是黄沙天，就是阴阳天，一边出太阳，一边落大雨。老话说得好，贫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更何况这段时间销烟四起，红军和地方游击队闹革命十分活跃。
李四对他说：娘卖饭的，这回竹生哥发大了，捉了一个大家伙。
朱老三没有应李四的话，只顾嗦烟。
朱老三和朱应乾同是横石潭山下朱的朱家人，只是朱应乾一家早在清末迁到了山上朱家舍。按血缘，朱老三和朱应乾是嫡亲的堂兄弟，共大公的。两个人同年，朱老三大两个月。朱老三小时候吃过朱应乾娘的奶。那个时候，朱老三的娘死了。他的娘得了产后风。朱应乾的娘下山来吊丧，在朱家祠堂，朱应乾的娘看见摇窝里的朱老三饿得像猫崽叫，不忍心抱着朱老三喂了半天的奶。朱应乾的娘对朱家姊妹说：作孽崽啊，吃奶像狗崽，嗦得奶头痛死。朱家姊妹听了要笑，但看见朱老三的娘躺在旁边的棺材里，笑不起来，就叫朱应乾的娘收了朱老三，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不是养？朱应乾的娘看见怀里瘦得像猴的朱老三起了侧隐之心，想抱回去，但想到自己有二崽一女三个伢崽，本身难得养，更重要的是朱老三的亲房叔伯们也不见得答应，乡下人对这事格外注重。朱老三上手有一个哥和一个姐，他爸在他娘怀上他就死了，娘这一死，兄妹三人成了孤儿。在处理完他娘的丧事之后，亲房就把他们三兄妹分了。朱老三太小，刚满百天，一般人家难得养活，细公就把他分给刚殁了崽的四房儿媳妇。这四房儿媳妇不太灵光，人有点腐，不会带伢崽，好好的崽硬是把她夜里压背了气，等到大清早她伸懒腰醒来，伢崽的脸色漆紫，早就没有了气息。这四房儿媳妇不想要朱老三，想自己再生，无奈奈何不了细公，也就把他当猪狗养。好在朱老三命硬，饥一餐，饱一餐，竟然没有死，只是朱老三小时候没得好营养，好照顾，人长得像猴不说，头上还一头的癞痢壳，长大后癞脱疤留，头上疤多发少。以前朱老三小，不晓得讲好看，有时头痒当着人面抠头，抠得白粉直溢，像雪花乱飘。参加民团后就晓得了羞耻，常戴个破了沿的旧瓜皮帽遮丑。这瓜皮帽可能是拣来的，也有可能是抢来的，不合头，有点大，动作大点帽子就歪向一边，不管怎样，总比露着瘌痢头好看些。现在，朱老三就是癞痢头痒死也不当人面抠了，咬牙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一边躲着抠。朱老三人矮，比“汉阳造”刚好长一个头。他驮枪比别人费劲，整个人向一边歪斜着，要不然枪托就在地上拖着，就是这样，枪托还打着他的脚骨肚上，一走一打，像是老牛拖犁耙。他一上街，在队伍屁股后头最显眼，惹得一街人见了都要大笑半天。
朱老三不怕别人笑他矮，他知道矮有矮的好处，这好处不是说缝衣做裤比别人节约布料，而是打仗的时候好躲子弹保命。他们民团跟红军游击队打了好几次仗，他毫发未伤，死的都是高个子。他听见枪声一响，往地上一扑，他那一坨崽别人就看不见他人影了。
朱老三说朱应乾“戳得腐”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横石潭民团混了好几年，一天到晚背着“汉阳造”跟在大土豪民团司令成洪彬、成勋门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地像赶铳狗。
朱老三认为堂弟一家腐就腐在一根筋，认死理，不晓得回头。
堂叔朱正时，也就是朱应乾的爸，1926年底参加共产党，是横石潭地区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他自己入党闹革命不说，还带着两个崽一齐举手入党，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横石潭民团捉了杀了头，当年只有五十一岁。堂哥朱应录当年参加红军，参加鄂南暴动，在堂叔被杀的第三个月战死在咸宁县城。堂姐朱爱玉更腐，爸死了，哥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闹什么革命？搞什么区妇女协会，领导一帮大婶大嫂整日闹哄哄的造反，好啰，在大哥死后二个月自己被捉，受尽折磨，最后含愤自尽，吊死在牢房里。
堂弟一家1927年连死三个，堂叔朱正时，堂哥朱应录，堂姐朱爱玉，1933年小堂弟朱应坤也在江西战死，现在堂叔三子三女只剩下朱应乾、朱桂娣和朱桂莲了，还有五十多岁的堂婶焦宝珠。朱老三真是想不明白，堂弟一家人死了这多人，朱应乾还硕大的劲闹革命，朱桂娣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前仆后继硬是不回头，这到底是为何天哉啊？一门忠烈又如何？
朱老三想过好多次，如果堂叔朱正时不参加革命，而是参加民团，凭他的勇敢和三个大崽筒作后盾，在横石潭地区最起码能当个团副，最不济在家乡船埠当个民团分队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在船埠不说一手遮天，起码是一呼百应，不晓得几威风，是当地人说的，戳瘾煞了。
每次想到这些，朱老三认定自己参加民团是正确地选择。他知道，村里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房的人都把自己当瘟神，躲而远之。他每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他在心里说：戳——腐子屌，乱世保命第一。
2
朱老三在大门口足足嗦了三根烟才缓过劲来。他竖着耳朵向屋内听，听到没有声音了。他想，是不是朱应乾被打死了？还是民团的人打累了？有一点他知道，朱应乾是一个字不会招供的。
朱应乾一家人都是这个德性。
朱老三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堂叔朱正时第二次捉进来时，也是这样吊起来打，打断三根木棍不说，几个人的手都打得酸死，没得一点劲了，举不起木棍才罢休，而堂叔浑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像哑巴，随你怎么打，就是打不出一句话来，两粒眼子珠瞪着像牛眼，血红血红的喷火，哪个看了都怕。还有堂姐朱爱玉，吊了一天两夜，一样的犟人，硬是没从她嘴里吊出一个字来。
民团吊人很有经验，吊的人不高不低，离地一寸高，脚指头尖刚好能踮着地。吊的时间一长，一双脚指头顶久了像断了一样，放下来站都站不稳，一个月都不能走路。这个经验不知道是哪个创造的，好像是大伙的智慧。
他们对朱爱玉不用木棍打，皮鞭抽，而是用手戏弄。他们撕脱她的衣裤，围着朱爱玉摸奶的摸奶，抠下身的抠下身。那个瘦得像竹篙条的黑皮五最出劲，他扯了一根朱爱玉的阴毛往别人嘴里塞，惹得大伙淫笑不止。他们也学黑皮五，去扯朱爱玉的奶头，像扯油面。朱老三没有参与，他蹲在外面听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诱惑和好奇，跑进去看了一眼。他看见堂姐浑身雪白，一对大奶，奶头樱桃色，奶被他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揉皱的老面馍。堂姐不像她爸装哑巴，她不停地向他们吐痰，大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连男人骂不出口的话都骂了。朱老三记住了一句：娘卖逼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的大姐姊妹千人骑万人戳！最后，堂姐口干痰尽，一滴痰也吐不出来，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她没有屈服，没讲一个党组织领导人的名字。
朱老三不参与调戏而又要进去看，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参与下，民团的人会认为自己同情亲房，立场有问题。这都不太要紧，关键是司令如果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糟糕了，司令成洪彬反复无常，他一起火，收了自己的枪不说，小命也难保。每回捉到堂叔屋里的人，朱老三就感到十分地左右为难。参与不能，不参与更不能。所以，朱老三对堂叔一家恨死了。心里总想，怎么有这样的亲房哦。
民团们戏足了，摸够了，过足了干瘾，这才把朱爱玉放下来。朱爱玉弓着身子缩在谷草上，像剥了皮的大虾，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昏死过去。那天夜里，黑皮五喝了酒睡不着觉，一脑子都是朱爱玉雪白的身体和柔软的奶。黑皮五想得激动，最后忍不住悄悄地摸进牢房来，想奸淫朱爱玉。当他黑灯瞎火摸进牢房，抬头就看见朱爱玉吊死在横梁上。朱爱玉披头散发，舌头掉得老长。黑皮五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枪，中了魔似的狂跑，像是有鬼牵引，一路张开双手，“啊，啊”地像跳僵尸，径直向横石潭河跑去，竟然跑到横石潭河的最深处，“扑通——”一下钻进水里，河里的水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溢死了。后来，民团的人用打鱼的滑钩把黑皮五勾起来，他一肚子的水，肚涨得像倒扣的黑锅底，肚皮锃光瓦亮，摊在门板上没有半日工夫，肚就爆了，流了一地的黑水，那黑水比大粪还臭，臭烘烘地顶风臭十里。
……
朱老三想进去看下朱应乾，看他是死还是活，但想到那场面肯定惨烈，怕看了夜里做噩梦，便起身斜驮着枪走进大街，去街中杏花的屋。
朱老三的家山下朱离镇不远，几里路，出了横石潭街，再过几丘田就到。朱老三一般不回家，家里有一眼屋，因为还没有成家，自己不开火，在家里也是东家撮一餐，西屋混一口，见什么吃什么，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朱老三当上民团不久就在寡妇杏花那里落了脚，“打滚过”（当地方言，同居的意思），很少回山下朱。
朱老三的转变是从杏花开始的，从此他有了“枪鬼”的称号。
杏花是镇上财主吴敬仁的千金小姐，以前家境很不错，比较富裕，横石潭街上有几个铺面。吴老板做当地土货生意，经营火纸、茶叶什么的。吴敬仁不缺钱只缺崽，后来无望便招了上门女婿。女婿是外地来镇上打金银手饰的匠人，以前总在吴敬仁的店铺门口摆摊做事。吴敬仁看他老实精明，想着可以依靠，女儿找个手艺人也可放心。没想到吴敬仁在杏花成婚之日一口喜酒呛了喉咙管，接着大病不起，没有几日工夫就呜呼哀哉了。镇上人说是银匠崽克死的，说是吴敬仁命中属金，遇金匠即亡。杏花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喜欢街上一个读书的年轻郎，那读书郎屋里穷，全靠他娘为别人洗衣打杂过日子，吴敬仁自然是一千个不能。杏花开始坚持过，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后来拗不过爸爸，从心底也不想过穷日子，也就不坚持了，好在小银匠很体贴人，也会哄人，每日夜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死活不知，也就忘了和那个读书郎有过的甜言蜜语和美好未来的憧憬。银匠崽上了门就不再摆摊打手饰，锅火炉灶都转给了别人，学着吴敬仁的派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水烟筒，整日在店门口转悠，憋着本地腔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谈生意，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镇上进了队伍，是国军夏斗寅的队伍。一个姓杨的连长不知怎么晓得了杏花家，一阵向天放的排子枪响后就把他们家洗劫一空。穿着长袍马褂的小银匠还不识相，可能是小匠人的德性，竟然挣扎着上前去跟杨连长理论，杨连长眼睛一翻，当胸一枪，“嗵——”的一声，小银匠立刻打回了原形，缩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趴在那里像是在地上寻找金子屑。那杨连长不是看见杏花怀有大几个月的身孕，大肚婆娑的提不起兴趣，要不然一并收拾了。
于是，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杏花就成了寡妇。
3
成了寡妇的杏花坏命还没结束。可能是受了惊吓，过了几天，杏花早产了，生了个成了形的男孩子，那伢崽一出来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对人说：真可惜，再过几个月肯定是个“灵醒崽”。（当地方言，灵醒即聪明）
杏花出了月就自己打理店铺，好在以往的客商都是讲信誉的人，并不欺负寡妇杏花，该付银子就付银子，要“袁大头”就给“袁大头”，不欠一分一厘，所以杏花的日子过得去。
杏花曾想和过去的恋人读书郎再续前缘，可读书郎走了，据说是受了区委书记朱应乾的鼓动，跟着红军去了江西，参加对蒋介石的反围剿。镇上好多青年参了红军，都是朱应乾组织的。读书郎后来过湘江，进贵州，爬雪山，走草地，到了延安又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当了大硕的官。解放后，读书郎回过一次横石潭镇，找杏花叙过旧，杏花老成了老太婆样，东拉西扯讲不到一处，读书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横石潭。这是后话。
再这之前，也就是跟朱老三“打滚过”之前，杏花又差点送了命。
就在杏花家境渐渐好转的时候，邻镇富有村一个“流打痞”（当地方言，即痞子）盯上了杏花。“流打痞”姓陈，外号“陈打流”，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做不来，坏事无师自通，偷鸡摸狗样样精，特别是会偷人。他有句口头禅：好女怕嬉皮汉。他跟人吹嘘说：戳——世上没得偷不到手的女人。他这话是真的，富有一带他偷了好多人。大概是他吃多了土菜，想开点洋荤，不喜欢村里的了，心思就进了镇。于是，他看上了年轻守寡的杏花。
“陈打流”嬉皮笑脸缠了几次杏花，杏花城门紧闭没有上手。“陈打流”发现镇里的女人跟乡下的硬是不一样，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难以动心。“陈打流”不甘心失败，就用上了最后一招——硬缠。于是，他每天天一亮就站在杏花的门口，杏花姐杏花妹甜甜地叫，跟杏花擦身过就摸一把，千方百计想勾起杏花的欲火。有次见屋里没有人，“陈打流”竟然搂着杏花想霸王硬上弓，被杏花一巴掌扇出了门。“陈打流”一边捂着脸一边说：阿妹这是做乜啰，好事不成情义在，做乜啰？
杏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就想找人来解了这个冤结。她想到了街上打锣的拐脚“锣鬼”，“锣鬼”也是富有人，也姓陈。
“锣鬼”单身一人，脚瘸，在镇上做不了别事，专门打锣。平常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他打锣，什么召集全镇人开大会啊，什么人家老了人出殡啊，民团枪毙人游街啊，“锣鬼”就提着一面斗笠大的铜锣瘸着脚满街敲打，“咣——咣——”。街上的人一听见“咣——咣——”的铜锣声，就晓得镇上出了大事。
杏花找“锣鬼”说了情况，把了“锣鬼”一枚“袁大头”。“锣鬼”接了钱并一口答应了。“锣鬼”心中有数，认为这是小菜一碟，锣槌一敲，事情就解决了。在“锣鬼”的心目中，世上色鬼最大胆也最小胆，大胆可以色胆包天，胆小风声鹤唳，听不得风声水响，只要自己把厉害关系跟“陈打流”一说，“陈打流”肯定收手回富有。然而，这回“锣鬼”失算了，一槌失手，打了一个空档，“陈打流”根本不尿他这一壶。“陈打流”比“锣鬼”大一辈份不说，还比“锣鬼”高出两个头，他根本不把“锣鬼”当个屌。“锣鬼”笑着还没说两句，“陈打流”一把揪着“锣鬼”的耳朵说：阿崽跌？拐脚崽，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想打锣了是吧？搞发老子的火，老子一脚踩破你的铜锣，老子拿去兑糖吃，你信不啰？
拐脚“锣鬼”的耳朵被他提得青痛，眼泪也下来了。“锣鬼”身子斜着，头歪着，踮着脚尖，嘴咧得像河里的鱼“翘嘴白”，他求饶说：爷哎——小毛叔小毛叔，快松手，耳朵把你提脱发了。“陈打流”松开了手，对着捂着耳朵的“锣鬼”就是一脚尖，把“锣鬼”踢出几米远，“锣鬼”爬起来飞跑。
“锣鬼”没做成工作，反被“陈打流”痛打一顿，就不管杏花的事了，心想：戳死是别人的女，怪我屁事。不过，“锣鬼”又想，得了别人的银子，总得替人消灾，再说“陈打流”太可恶了，得想法子治治他。于是，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朱老三。他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色鬼”总怕“枪鬼”吧？
朱老三“枪鬼”的外号就是“锣鬼”叫出来的。
莫看“枪鬼”朱老三和拐脚“锣鬼”一般长大，萎萎缩缩不成人样，朱老三手上那支枪有用。
朱老三一听“锣鬼”的请求，一口答了，他说：老子正好闲着没事干，找点事玩玩。于是，“枪鬼”朱老三就驮着枪找“陈打流。在石板街找到正在跟过路妇女嬉皮笑脸的“陈打流”，突然用枪尖往“陈打流”的小肚一戳，眼一瞪，说句：是你欺负杏花是吧？娘卖饭的，她是老子的人，你好大的胆子！“陈打流”一看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敢说，拔起脚飞跑，一射就进了窄巷，不见了人影，再也没有在横石潭街头露过面。
朱老三吓跑“陈打流”就去杏花那里吹了半天牛，潽涎喷水牛逼烘烘地，手上掐着枪，讲到激动时，枪托在石板面上笃得“嘭嘭”响。当天夜里，朱老三驮着“汉阳造”闯进了杏花的睡醒房，用枪尖挑开杏花的花盖被，杏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缩成一团。杏花更怕枪，她一见枪就想起小银匠，只好乖乖地学着小银匠，不是趴着而是仰在床上，等着猴急猴急脚忙手乱的朱老三。打那夜杏花就成了他的女人，从此朱老三不愁吃不愁钱用。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朱老三有了历史性的转变，最大的转变是他认识到了枪的重要性，成了真正的“枪鬼”。
朱老三每次和杏花睡觉，枪就靠放在床头边，伸手就摸得着。他看见枪就来神，就充满了自信。
朱老三扑在杏花身上一想起富有“陈打流”曾经摸过自己的女人，心下就作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他睡过似地。于是，他找了个通匪的由头把“陈打流”捉来吊着死打了一餐，专打“陈打流”的下身，把“陈打流”玩人的两个屌子蛋打破了，成了宫中的太监，一世不能做那事了。按照朱老三的想法，是要置“陈打流”死地的，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可他的队长网开一面，饶了他半条残命。队长的话他不敢不听，队长也是恶神。
朱老三无理由把“陈打流”打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世人，别小看了我朱老三！
每回朱老三睏过杏花之后，心下甜滋滋的。他知道，自己人相没有人相，本事没有本事，穷得叮当响，是横石潭人讲的，锣罐挖得壳响，能得和美人眠，有这好光景，全靠手上的枪。
杏花并不喜欢朱老三，但没有法子，怕朱老三手上的枪。她知道民团的人用枪打人就像小孩子弹珠子，打了就打了，没有人管得了。杏花从不主动去找朱老三，就是没有法在床上也不迎合朱老三，朱老三每到激动时大恸，杏花冷冷地躺在那里像僵尸，随朱老三在身上折腾。杏花从未体会到和朱老三做那事有什么乐味，她从心里厌恶朱老三，朱老三做那事的功夫比小银匠差远了。朱老三也不如“陈打流”，“陈打流”虽说嬉头耷脑死缠，但他不强扮。每次朱老三走后，杏花都要用几大桶热水洗自己的身子，洗过之后还是觉得身上有癞壳味，很恶心。杏花想了好多次，想现在自己是这个命，当初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读书郎，拼着命跟他走，是死是活总比现在强。
拐脚“锣鬼”无事喜欢蹲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他看见朱老三驮着枪大摇大摆进杏花的屋，“锣鬼”头直摆，自言自语说：娘卖饭的，这是么世道哦。
4
朱老三驮着枪来到杏花门口，杏花正在装铺店的门板，杏花冷冷地问：今日没下乡啊？
朱老三拉着杏花进屋，嘴里说：进屋讲，老子今日吓死了。
杏花很有点幸灾乐祸：做乜啰，跟红军对上火了？红军又没打死你。
朱老三就把朱应乾被捉正在审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他吩咐杏花炒两个菜喝酒压惊。朱老三正喝着谷酒，民团来人叫他赶快去团部，说是司令成洪彬找他有事。朱老三听了赶紧搁落筷子，提着枪就往团部跑。
成洪彬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漆黑，像是刚刚输了一大笔钱似地。成洪彬问朱老三：朱应乾是你堂弟？
朱老三一听吓了一跳，不知道成洪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怕是朱应乾要牵扯到自己。成洪彬戳得最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应乾不投降，对他没得法，说不定拿自己开刀，解解气也说不定。成洪彬这样事做了好多，他杀人不要理由。朱老三心慌得厉害，连忙解释说：是，是，只是共大公的堂兄弟，隔了好多代，他们在山上，我住山下，从来没有来往。
朱老三这样说就是想撇清自己和朱应乾的关系。
成洪彬说：唔——那家伙硬得狠，软硬不吃，你去劝劝他，只要他说出红军驻扎在哪里就放了他。
朱老三说：司令老爷哎，我恐怕是劝不动他，他一家人一屌戳的，蹦卵硬的。我以前带人去捉过他屋里的人，说不定他记仇恨死我呢，我看干脆杀了自在。
要杀还要你来爬屌啊？成洪彬鱼眼子一翻，又说：我们就是要钓大鱼，晓得不？腐子屌！你劝通了赏你十块大洋，官升一级，当三队的队副。
朱老三抠着癞疤头，一些白粉就飘下来，很为难的样子。成洪彬鼻子里“嗯——”一声，朱老三没得法，只能听司令的。他说：司令，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朱应乾最喜吃巴坨了，看能不能哄他开口。
可以，不管你用马屌手段，你就是跟他磕头作揖叫爷都行，只要他开口说。
朱老三就到街上买了十个杨芳林正宗巴坨（巴坨：当地用红苕粉做的像包子一样的食品），然后端着进了牢房。审朱应乾的人大概是打累了，一个个在屋外走廊里东倒西歪歇着，瞌睡的瞌睡，嗦烟的嗦烟，歪头耷脑地像一群在烟馆吸足了大烟的烟客。
朱老三叫人把朱应乾放了下来，又解了手上绑着的铁丝，叫了一声：“阿弟哎，你这是何苦啊？”
朱应乾揉了揉手腕，不回朱老三的话，只顾低着头就着巴坨碗，艰难地吃着巴坨。
朱老三看着朱应乾吃了巴坨，喜死，心想劝朱应乾有望。于是，就从堂叔一家只剩下他这一个男丁，要保命保香火，又说朱应乾一个独崽要人抚养，还有老娘几十岁了，不能让老人家再经受打击，现在投降，以后形式好了再革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说个不停，句句都往亲情上引，说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是不敢向前，杨连长起火了，挥着驳壳枪恶狠狠地说：哪个不挖老子枪毙他！民团的人这才举锄挖坟。后来，一个参加了挖坟的民团李强一想起这事，或者别人一讲起这事，他的双手就莫名其妙地痛，像是要断了似地痛死个人。李强找了郎中看过，中药吃了十几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要别人一说掘坟抛尸那件事，手就莫名其妙地痛死。后来李强听了装瞎算命的阮作夫的话，跑到镇后石峰山白马寺烧了十次香，供了十次神，额头磕破了血才好些。
朱老三走出牢房后悔死了，后悔白白送给朱应乾十个香喷喷的大巴坨。当然，朱老三的巴坨没花钱，他是用枪抢来的。他用枪尖挑着老妇人的锅盖说：银花婆，成司令要吃巴坨，赶紧舀十个来！那卖巴坨的老妇人没得法，不敢得罪，更怕朱老三一翻眼砸了她的锅火炉灶。
朱老三出大门正想重新回到杏花那里去喝酒，队长叫住了他，要他今夜站岗，说是情况紧急，民团的人谁都不能回去。朱老三知道，以往出现过红军来营救的事，朱应乾的爸曾经被朱应乾带来的十几个红军和游击队员抢了回去，民团还死了几个人，丢了十几条“汉阳造”，只是堂叔朱正时太大意，不晓得跑到别的地方去躲，民团杀回朱家舍又把他捉回杀了。
朱老三晓得堂弟朱应乾是红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人一定会来救他，更何况在宝石河捉他时，他的妹妹朱桂娣跑掉了，她肯定要去搬救兵来救她哥。
朱老三当了好几年民团，经历过好多事，学乖了，精得很，他抱着枪龟缩在民团大院隔壁的隔壁一间破屋角里，大气不出，就是忍不住要射尿了，也是紧挨着墙壁慢慢泚，生怕弄出声响来，一夜不敢合眼皮，干熬了一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红军当夜竟然没有人来救朱应乾。
第二天，成洪彬看朱应乾硬是不投降，怕夜长梦多，决定上午枪毙朱应乾。
5
昨夜，朱老三蹲在破屋角的地上想了一夜的朱应乾，硬是没想明白朱应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应乾的大哥大姐和三弟死前都没有成家，没留下一个后，只有朱应乾和静姑生了一个崽，但别人都说这崽也不是朱应乾的种。朱应乾的婚姻很不顺。原先他和朱家舍山下的静姑好上了，两人情投意合，等到他上门提亲，静姑的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理由一个，嫁给朱家等于送死。静姑的爸说：腐女子哎，应乾的爸，他的哥姐，都杀了啊。应乾是个好伢崽，我喜欢他，他要是不闹革命，不参加红军，我倒找几个钱也要把你嫁给他。现在不能，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女哎，这是要命的啊。
静姑为了要和朱应乾成亲，跳塘，上吊，绝食，各种办法想尽。不管静姑如何闹，她爸就是坚决不同意，而且强行把她嫁给了山外船埠程姓的人家。静姑出门时，不肯上花轿，最后时辰到了，还是绑着硬塞进花轿抬去的。
当时朱应乾想去抢人，驳壳枪的子弹都上了堂。也不知是他的上级领导说了什么，还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终是没下手，只是等静姑的花轿转过山嘴，看不见送亲的人影了，朱应乾朝天连放了三枪。
静姑也是个腐女子，而且腐到了底。到了程家一年硬是不肯同她的老公同房。朱应乾是白天闹革命枪声炮声造反动政府和恶霸的反，静姑则是夜里无声无息拼命保身造老公的反。她老公对她是“豆腐掉到灰里——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简直没有办法。第二年春天，静姑净身出门，当夜就和朱应乾结了婚，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了了俩人的相思之苦。第二天，朱应乾的娘焦宝珠对朱应乾说：是个奇女子啊，出嫁一年还是女儿身。
朱应乾被杀后，静姑抱着儿子又回到了船埠程家，没有生养，对外说儿子是程家的后，程家和她老公对她很好，直到解放后病逝。这是后话。
静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这个事情重要，不仅程家重要，对于横石潭民团更重要。成洪彬叫朱老三去船埠调查了三次。成洪彬说：是程家的就算了，是朱应乾的就杀，斩草除根！
朱老三三次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都说是程家的，当时静姑怀孕改嫁。静姑不用说，静姑老公的态度尤其坚决，一口认定是自己的崽，不信可以滴血验亲。民团不想把事做绝，大概是静姑的公公暗地里送了不少钱给民团，成洪彬更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算了。静姑和程家保护了朱应乾的儿子，流下一支正宗的朱家血脉。
……
一夜无事，朱老三吐了口长气，但没等他吐完，心又紧了起来，队长叫他去叫拐脚“锣鬼”来打锣，说上午枪毙朱应乾。
朱老三晓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替堂叔家惋惜，朱应乾一死，堂叔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堂妹朱桂娣和朱桂莲了，他这一支也就绝了后了。其实，朱老三还有一点不晓得，堂妹朱桂娣的丈夫程怡坤也在江西铜鼓战死了。程怡坤是县委书记、独立营政治委员，是朱正时一家参加共产党的牵线人，他们当初一起举手入的党。
朱老三到“锣鬼”住的破茅棚时，拐脚“锣鬼”窝在床上还没起来。“锣鬼”一见朱老三就说：是叫我上街打锣是吧？打不成啰。“锣鬼”说着从床下提起铜锣把朱老三看，铜锣破了，中间破成瓷盘大的一个洞。
朱老三问：好好的，铜锣怎么破了呢？
“锣鬼”说：人背时，屙尿起倒风。昨夜喝了点酒，路上跌了一跤，铜锣跌破了不说，我心下宕枕在石头上，现在还痛死，起不了床，等下就去找王郎中拿下脉，抓几副药，不然痛得要命搅。
朱老三懒对他说了，提了破锣回民团复命。
朱老三一走，拐脚“锣鬼”一咕噜爬起来飞跑出了门，不像是瘸了脚的人，径直去了富有躲命。
拐脚“锣鬼”跟朱老三讲了假话，人跌跤是假，铜锣是自己打破的，为的就是不想再去打锣。以前枪毙朱正时，还有焦宝珠、朱正发，还是其他红军游击队员，都是他上街打的锣，每次回来心下宕就要痛几日，所以“锣鬼”早就不想打锣了，就是饿死也比这强，图个心安理得。
昨日夜里，拐脚“锣鬼”照旧到民团团部去撮饭吃，他在灶堂前吃着他们的剩饭时，听见成洪彬在吩咐他们如何处罚朱应乾，当听说明天要挖心焚尸时，拐脚“锣鬼”口一张，一坨腊肉顿时吐了出来，再也吃不进去了，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边拐一边吐。
他在回屋路上就想好了人跌锣破的故事。
枪毙朱应乾，横石潭第一次没有打锣，少了“咣——咣——”的铜锣声和拐脚“锣鬼”沙哑的吆喝声，好像少了好多气氛。横石潭街上鸦雀无声，人们只是站在街边看，只有民团的人喝七喝八的自我壮胆，前护后拥把五花大绑的朱应乾拖着走，李四在朱应乾旁边走十来步就朝天放一枪，走到大桥头共放了九枪。
在大桥下河滩上，他们把朱应乾杀了。
民团司令成洪彬很狡猾，他没有来，在总部坐镇指挥。他是怕在路上遭遇红军和游击队来劫人。他早就安排好了，嘱咐民团队长，一旦有人劫法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李四就地枪毙朱应乾，不然提头来见。所以，李四除了朝天放枪外，枪尖一直抵着朱应乾的后背，以防万一。
八年前，也是大桥河滩上，朱应乾的爸妈，还有大伯朱正发都是在这儿枪毙的。这次是李四开枪枪毙了朱应乾，得了一块大洋。其他几个挖出朱应乾心肝，点上煤油烧朱应乾尸体的，每人得三块大洋。
当天晚上，横石潭民团司令成洪彬，副司令成勋门，还有宝石民团队长舒竹生，摆宴庆功，一桌的菜肴中就有朱应乾的心肝炒成的两个菜。一盘是青椒爆炒肝片，一大钵青菜豆腐心片汤。
成洪彬看见朱老三驼着枪在门口伸头缩脑，就叫他进来吃。朱老三进来夹起一块肝往嘴一送，咂叭一下，嘴皮直冒。成洪彬问：味道么样啊？朱老三说：戳——跟猪肝一色味道。他们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朱老三晓得吃的是堂弟的心肝，他之所以要吃，其实是向司令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跟朱应乾没有一点亲情关系。当然，他还有好奇心，从未吃过人心，想尝下味道，以后有吹牛逼的资本。
朱老三喝了几盅酒，又喝了几口心片汤，很有些醉意，成洪彬叫他再喝几杯，朱老三不肯喝了，怕醉了去不了杏花那，晚上做不成好事。朱老三好几天没跟杏花亲热了，一有空就想起跟杏花做那事时的乐味，想得心下崽痒死。
横石潭街夜里很静，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醉了酒的朱老三在石板路上东摇西摆，像舞台上的演员走着碎步。朱老三感觉胸口很闭，空气中有很浓的火纸味道，他晓得是横石潭街的人为朱应乾烧了火纸。按理说，朱应乾是堂弟，自己也该给他烧点纸的，可自己是民团的人，只能吃他的心，喝他的血，势不两立。朱老三晃到杏花门口，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觉得心口作涌，人还没转过背收回脚，一大口食物脱口而出，他蹲在墙边呕个不歇，直呕得苦胆都呕出来了。朱老三吐了半天，觉得好些，起身又想进屋，脚刚一进又要呕，只得退出来去墙边吐，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苦水。朱老三反反复复搞了好几回，一进门就要呕。后来，朱老三发现自己不能进屋，进屋就要呕，不进屋就不吐。于是，朱老三不敢进屋，就驼着枪在街上转悠。朱老三转了大半天，觉得这不是个事，总不能一夜在街上转来转去吧？别人不晓得的以为自己在巡逻，晓得的说自己有神经病。横石潭街只尿样长，没走几脚就到了头。他想，杏花的屋不能进，就去团部过一夜算了，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于是，他就回团部。等他拍门叫起值班室的人，一伸脚进门还是要呕，比以前吐得还凶。值班的人说他是吃坏了肚，要他喝水洗肚。他就跑到团部后面河边去，趴在洗衣埠猛喝河水，喝一口，就扬着头，像鸡喝水一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半日，然后吐出来。他喝了不少水，“咕噜咕噜”大半天，还是没有用，就是不能进屋，进屋就吐。
朱老三在门口呕吐的时候，杏花听见了，她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里巴不得朱老三呕死才好。
朱老三那一夜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脚都走肿了。
6
当天夜里，也就是朱老三在横石潭街上痛苦地走了一夜的晚上，镇上的人，包括在镇上朱家舍的人，朱家舍山下船埠的人，跑到富有去躲命的拐脚“锣鬼”，读书郎的娘，王郎中，算命的阮作夫，卖巴坨的老妇人，以及镇上卖火纸的，卖炮竹的，耕牛作地的半镇民等一伙人，半夜里趁着月色来河下滩给朱应乾收尸。所谓收尸，也就是把朱应乾被烧的地方的土捧起来。人们很细心，把比人体大一倍位置的土都捧起来，拣掉石头瓦块沙子，然后用红布包着，抱着朱应乾连夜回朱家舍。
拐脚“锣鬼”照例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左手自然半提起，右手握拳就向左边挥一下，做着打锣样，嘴里小声喊着什么。如果是平时，拐脚“锣鬼”会大声喊道：回啰——魂归屋哪。回啰——家里暖哪。回啰……
在拐脚“锣鬼”叫魂的时候，读书郎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暗声哭道：崽哎——心肝肉啊。好崽啊，你死得冤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土地爷不公平啊，冤枉吃香火啊……
朱应乾回到朱家舍，家家户户门口都竖起了招魂幡。
朱家舍的招魂幡有特点，细竹篙五六米长，竹篙尖挂件白旧衣，衣下再连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布，布上面画有符咒。据说，朱家舍的招魂幡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驱鸟，二是信号旗。如果有民团和国军进村，不打锣，不敲盆，不喊叫，村口，村中，村尾就竖起三根招魂幡，人们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情况。那次静姑抱着儿子跑掉就是看见了信号旗。
一伙人送朱应乾回朱家舍的时候，黎明时分，民团总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红军和地方游击队袭击了横石潭民团总部。这支队伍不是朱应乾妹妹朱桂娣带来的，是附近的另外一支队伍。朱桂娣那天赶回船埠组织游击队和党员迅速转移，然后去了三界冷水坪鄂东南道委所在地。在他们袭击民团的时候，她作为红军医院的护士随着队伍正在江西和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她的丈夫程怡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朱老三走了一夜街还不见好，不过那夜他躲过一劫，没被袭击团部的红军打死。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站岗的李四打死了，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被猎枪“土铳”打中的，散花子。还有那个挖坟抛尸的李强也打死了，他死得还奇巧，死在大门边的树杈上，一只脚卡在树杈里，身子往下吊着，头朝下，撒手撒脚像只倒挂的癞蛤蟆。
李四和李强是亲兄弟，就像朱应乾兄弟一样，李家兄弟一齐参加了民团，朱氏兄弟一齐参加共产党。
红军在黎明前袭击民团的时候，朱老三正趴在洗衣埠喝水洗肚。当时，他正把一口水含在喉咙管里“咕噜咕噜”的时候，枪声响了，朱老三吓得把一口水吞进了肚里，梗得心下宕痛死。他估计是堂妹带队伍来复仇，干脆溜进河里，只把个癞痢头露在水面上。朱老三在水里蹲了大半天，秋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朱老三冻僵了。枪声停息了大半日，估计红军撤走了，他才敢爬上洗衣埠，费了好大的劲，手脚半天还不暖和。
朱老三日后的情况更糟糕，像是鬼掐了喉咙管似的，喝一口水要吐出半升来。不能进屋不说，就是靠在墙壁上都不能，一靠就呕，呕得一塌糊涂，像鬼叫。满横石潭街的人每日都能听见朱老三“哦——哦”的呕吐声。朱老三的呕吐声搞得一街人没有了食欲，吃东西总不是那个味，也想吐。于是，一街人就咒朱老三早点死，死了安宁。有的伢崽哭嘴，大人就说：再哭？朱老三来了！伢崽就吓得往娘的怀里直钻，一声都不敢哭了。
朱老三整日痛苦死了。突然，他想起李强曾经去石峰山白马寺求神减痛，他也拄着枪爬上石峰山，爬到寺前就昏倒了，还是主持喂了几口符水才把他救过来。朱老三跪在佛像前着劲磕头，额头见了血，嘴里说尽了忏悔的话，可主持手上的竹头诰就是打不转，阴阳不合。主持最后说：施主罪孽深重，佛祖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另找神人吧，阿弥陀佛。
朱老三在下山路上，心还不甘，于是拄着枪，对着朱家舍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一个劲地喊道：堂叔哎——救命哦，堂婶哎——原谅哦，堂弟哎——宽恕哦，只要你们放过我今生一回，来世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贱牛贱马，随你们骑，随你们打，堂叔啊……
朱老三喊完，怕堂叔一家没听见，就像七月半烧完火纸放炮竹一样，他朝天放了三枪。
朱老三祷告无用，没有两天就缩在街边呕死了，像条死狗。他人本来就小，加上这段时间不停地呕吐，粒米未进，身上没有几两肉，死在那里只一坨大，远远看去像一坨破棉絮。朱老三死的时候瓜皮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个癞痢头，怀里紧抱着那支“汉阳造”，民团的人着了硕大的劲，用脚踩着他的身子，拉扯半天才把那支枪抽出来。那日天气异常，曝热，人一动就出大汗。朱老三躺在街边无人管，没有人来收尸，尸体都发臭了。
民团的人叫山下朱的人来收尸，朱老三的亲房叔侄没有一个人出来承头，兄弟姐妹们四处藏躲，半个月都不归屋。其他远房亲戚更不用说了，更是不打理这事。他们都晓得，这是赔力又费钱的事，没有人戳得腐来管。民团的又去找杏花出钱找人收尸，杏花早就关了大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民团的也懒管得，跟镇上的人说，你们不管就臭死你们，看哪个硬得过哪个。最后，街上几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洗脸服蒙着鼻子，用三个齿的挖粪耙像拖死狗一样把朱老三拖走了，拖到河堤边挖个坑随便埋了。
这事发生在1934年初冬，这年的立冬是老历十月初二，离朱应乾被捉仅仅过了三个月零一十四天。
镇上几个老者埋朱老三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凉，寒风像鬼哭狼嚎似地“呜——呜——”怪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分，横石潭镇打了今年第一场霜，一层薄薄的霜，石板街上像是撒了一层盐。镇上出门做事的人一出门就笼着衣袖，嘴里说：戳其爷的，刚入冬就这样冷，冬天么样过哦。
中篇小说 枪鬼
（阿木）
当地有五句子民歌唱“枪鬼”朱老三：“民团朱老三，短过一扁担，拄枪顶喉咙，驼枪打脚尖，人五人六跑得欢。”
1
几阵秋风过后，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花全都白了头，那棵高大的枫树上也有了几片红叶，秋天的味道就渐渐地浓了。
1934年的秋分日，是老历八月十六。这天，横石潭大名鼎鼎的红军领导人朱应乾在宝石河被捉。朱应乾是鄂东南红军道委手枪队队长兼横石潭区委书记。他到宝石河是执行道委筹粮的任务。
朱应乾是朱老三的表弟，朱老三没有参与抓捕朱应乾，他是奉命去宝石河送信时踫上的。宝石河民团的队长舒竹生就叫他一起押送朱应乾回横石潭总部。在押送朱应乾的路上，朱老三心情很复杂，复杂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自己一贯的看法：堂弟一家就是“戳得腐”！（当地方言，傻到底的意思，腐即傻）
朱应乾是被舒竹生他们几个人在宝石河一条窄巷子里生擒活捉的，和他一起同去的妹妹朱桂娣当时离他有百把米的距离，在他拼命挣扎时大声喊叫，朱桂娣闻声趁机跑掉了。舒竹生认得朱应乾，晓得这回捉了一条大硕鱼。他们怕朱应乾跑掉，用枪托横着朝朱应乾的左腿猛地一打，朱应乾就应声而倒，他的一条腿就断了。舒竹生他们还是不放心，还用铁丝绑了朱应乾的双手。尽管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七八条枪押着，前后围着拖着朱应乾走。朱应乾脚断了走不得路，走得相当慢和艰难，幸好在半路踫上一老汉赶牛，他们就把朱应乾放在牛背上驮着走，这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回到横石潭，朱老三回复了司令成洪彬就跨出民团总部大门，一屁股坐在大门门槛上，他肩上的那支“汉阳造”垮下来，枪托“咚——”的一声磕得地上的石板山响，把旁边站岗的李四吓了一大跳。朱老三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的确累死了，今日从横石潭到宝石河整整跑了一个来回，一路上惊心动魄。
朱老三回头朝三进重的民团总部大屋内看了一眼，听见内面有木棍抽打的声响，声音很闷，“叭——叭——”，木棍像是打在牛皮鼓上。他知道，他们在审讯朱应乾。他和朱应乾毕竟是堂兄弟，不忍心看，更不忍心下手打，民团的人晓得他们的关系，所以朱老三出来回避也没有过多责骂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屌用。朱老三心里想，没得屌用就没得屌用，哪个没有大姐姊妹？以后你们踫上自己的亲人，你们敢打不啰？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三亲六眷。
朱老三知道是哪些人在毒打自己的堂弟。记得是哪些人并不是以后好报复，自己也是民团的一分子，记住也没有用，外面的人认为自己就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在狼窝里，你不是狼也是狼。
朱老三说的外面的人不仅是指平民百姓，明确指向是和政府对抗的人，什么红军、游击队，也就是像朱应乾那样的人。
朱老三不怕外面的人，最怕自己内部的人，说具体点最怕民团司令成洪彬，还有国军。这些人一旦怀疑自己同情或者支持堂弟朱应乾，那就是同情共产党，支持红军，那就大祸临头了，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自己，而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是小啰喽，只要自己不出头露面为非作歹，就不是他们主打的目标。枪打出头鸟嘛，这点朱老三懂。朱老三在民团混了好几年，外面的人没有把他当主要消灭对象，这一点朱老三也是清楚的。
朱老三摸出一支烟递给李四，自己也点燃一支，嗦着，他仰头吐烟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夕阳如血。在朱老三的印象中，这些时日天空总是异象，不是黄沙天，就是阴阳天，一边出太阳，一边落大雨。老话说得好，贫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更何况这段时间销烟四起，红军和地方游击队闹革命十分活跃。
李四对他说：娘卖饭的，这回竹生哥发大了，捉了一个大家伙。
朱老三没有应李四的话，只顾嗦烟。
朱老三和朱应乾同是横石潭山下朱的朱家人，只是朱应乾一家早在清末迁到了山上朱家舍。按血缘，朱老三和朱应乾是嫡亲的堂兄弟，共大公的。两个人同年，朱老三大两个月。朱老三小时候吃过朱应乾娘的奶。那个时候，朱老三的娘死了。他的娘得了产后风。朱应乾的娘下山来吊丧，在朱家祠堂，朱应乾的娘看见摇窝里的朱老三饿得像猫崽叫，不忍心抱着朱老三喂了半天的奶。朱应乾的娘对朱家姊妹说：作孽崽啊，吃奶像狗崽，嗦得奶头痛死。朱家姊妹听了要笑，但看见朱老三的娘躺在旁边的棺材里，笑不起来，就叫朱应乾的娘收了朱老三，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不是养？朱应乾的娘看见怀里瘦得像猴的朱老三起了侧隐之心，想抱回去，但想到自己有二崽一女三个伢崽，本身难得养，更重要的是朱老三的亲房叔伯们也不见得答应，乡下人对这事格外注重。朱老三上手有一个哥和一个姐，他爸在他娘怀上他就死了，娘这一死，兄妹三人成了孤儿。在处理完他娘的丧事之后，亲房就把他们三兄妹分了。朱老三太小，刚满百天，一般人家难得养活，细公就把他分给刚殁了崽的四房儿媳妇。这四房儿媳妇不太灵光，人有点腐，不会带伢崽，好好的崽硬是把她夜里压背了气，等到大清早她伸懒腰醒来，伢崽的脸色漆紫，早就没有了气息。这四房儿媳妇不想要朱老三，想自己再生，无奈奈何不了细公，也就把他当猪狗养。好在朱老三命硬，饥一餐，饱一餐，竟然没有死，只是朱老三小时候没得好营养，好照顾，人长得像猴不说，头上还一头的癞痢壳，长大后癞脱疤留，头上疤多发少。以前朱老三小，不晓得讲好看，有时头痒当着人面抠头，抠得白粉直溢，像雪花乱飘。参加民团后就晓得了羞耻，常戴个破了沿的旧瓜皮帽遮丑。这瓜皮帽可能是拣来的，也有可能是抢来的，不合头，有点大，动作大点帽子就歪向一边，不管怎样，总比露着瘌痢头好看些。现在，朱老三就是癞痢头痒死也不当人面抠了，咬牙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一边躲着抠。朱老三人矮，比“汉阳造”刚好长一个头。他驮枪比别人费劲，整个人向一边歪斜着，要不然枪托就在地上拖着，就是这样，枪托还打着他的脚骨肚上，一走一打，像是老牛拖犁耙。他一上街，在队伍屁股后头最显眼，惹得一街人见了都要大笑半天。
朱老三不怕别人笑他矮，他知道矮有矮的好处，这好处不是说缝衣做裤比别人节约布料，而是打仗的时候好躲子弹保命。他们民团跟红军游击队打了好几次仗，他毫发未伤，死的都是高个子。他听见枪声一响，往地上一扑，他那一坨崽别人就看不见他人影了。
朱老三说朱应乾“戳得腐”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横石潭民团混了好几年，一天到晚背着“汉阳造”跟在大土豪民团司令成洪彬、成勋门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地像赶铳狗。
朱老三认为堂弟一家腐就腐在一根筋，认死理，不晓得回头。
堂叔朱正时，也就是朱应乾的爸，1926年底参加共产党，是横石潭地区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他自己入党闹革命不说，还带着两个崽一齐举手入党，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横石潭民团捉了杀了头，当年只有五十一岁。堂哥朱应录当年参加红军，参加鄂南暴动，在堂叔被杀的第三个月战死在咸宁县城。堂姐朱爱玉更腐，爸死了，哥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闹什么革命？搞什么区妇女协会，领导一帮大婶大嫂整日闹哄哄的造反，好啰，在大哥死后二个月自己被捉，受尽折磨，最后含愤自尽，吊死在牢房里。
堂弟一家1927年连死三个，堂叔朱正时，堂哥朱应录，堂姐朱爱玉，1933年小堂弟朱应坤也在江西战死，现在堂叔三子三女只剩下朱应乾、朱桂娣和朱桂莲了，还有五十多岁的堂婶焦宝珠。朱老三真是想不明白，堂弟一家人死了这多人，朱应乾还硕大的劲闹革命，朱桂娣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前仆后继硬是不回头，这到底是为何天哉啊？一门忠烈又如何？
朱老三想过好多次，如果堂叔朱正时不参加革命，而是参加民团，凭他的勇敢和三个大崽筒作后盾，在横石潭地区最起码能当个团副，最不济在家乡船埠当个民团分队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在船埠不说一手遮天，起码是一呼百应，不晓得几威风，是当地人说的，戳瘾煞了。
每次想到这些，朱老三认定自己参加民团是正确地选择。他知道，村里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房的人都把自己当瘟神，躲而远之。他每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他在心里说：戳——腐子屌，乱世保命第一。
2
朱老三在大门口足足嗦了三根烟才缓过劲来。他竖着耳朵向屋内听，听到没有声音了。他想，是不是朱应乾被打死了？还是民团的人打累了？有一点他知道，朱应乾是一个字不会招供的。
朱应乾一家人都是这个德性。
朱老三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堂叔朱正时第二次捉进来时，也是这样吊起来打，打断三根木棍不说，几个人的手都打得酸死，没得一点劲了，举不起木棍才罢休，而堂叔浑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像哑巴，随你怎么打，就是打不出一句话来，两粒眼子珠瞪着像牛眼，血红血红的喷火，哪个看了都怕。还有堂姐朱爱玉，吊了一天两夜，一样的犟人，硬是没从她嘴里吊出一个字来。
民团吊人很有经验，吊的人不高不低，离地一寸高，脚指头尖刚好能踮着地。吊的时间一长，一双脚指头顶久了像断了一样，放下来站都站不稳，一个月都不能走路。这个经验不知道是哪个创造的，好像是大伙的智慧。
他们对朱爱玉不用木棍打，皮鞭抽，而是用手戏弄。他们撕脱她的衣裤，围着朱爱玉摸奶的摸奶，抠下身的抠下身。那个瘦得像竹篙条的黑皮五最出劲，他扯了一根朱爱玉的阴毛往别人嘴里塞，惹得大伙淫笑不止。他们也学黑皮五，去扯朱爱玉的奶头，像扯油面。朱老三没有参与，他蹲在外面听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诱惑和好奇，跑进去看了一眼。他看见堂姐浑身雪白，一对大奶，奶头樱桃色，奶被他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揉皱的老面馍。堂姐不像她爸装哑巴，她不停地向他们吐痰，大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连男人骂不出口的话都骂了。朱老三记住了一句：娘卖逼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的大姐姊妹千人骑万人戳！最后，堂姐口干痰尽，一滴痰也吐不出来，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她没有屈服，没讲一个党组织领导人的名字。
朱老三不参与调戏而又要进去看，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参与下，民团的人会认为自己同情亲房，立场有问题。这都不太要紧，关键是司令如果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糟糕了，司令成洪彬反复无常，他一起火，收了自己的枪不说，小命也难保。每回捉到堂叔屋里的人，朱老三就感到十分地左右为难。参与不能，不参与更不能。所以，朱老三对堂叔一家恨死了。心里总想，怎么有这样的亲房哦。
民团们戏足了，摸够了，过足了干瘾，这才把朱爱玉放下来。朱爱玉弓着身子缩在谷草上，像剥了皮的大虾，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昏死过去。那天夜里，黑皮五喝了酒睡不着觉，一脑子都是朱爱玉雪白的身体和柔软的奶。黑皮五想得激动，最后忍不住悄悄地摸进牢房来，想奸淫朱爱玉。当他黑灯瞎火摸进牢房，抬头就看见朱爱玉吊死在横梁上。朱爱玉披头散发，舌头掉得老长。黑皮五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枪，中了魔似的狂跑，像是有鬼牵引，一路张开双手，“啊，啊”地像跳僵尸，径直向横石潭河跑去，竟然跑到横石潭河的最深处，“扑通——”一下钻进水里，河里的水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溢死了。后来，民团的人用打鱼的滑钩把黑皮五勾起来，他一肚子的水，肚涨得像倒扣的黑锅底，肚皮锃光瓦亮，摊在门板上没有半日工夫，肚就爆了，流了一地的黑水，那黑水比大粪还臭，臭烘烘地顶风臭十里。
……
朱老三想进去看下朱应乾，看他是死还是活，但想到那场面肯定惨烈，怕看了夜里做噩梦，便起身斜驮着枪走进大街，去街中杏花的屋。
朱老三的家山下朱离镇不远，几里路，出了横石潭街，再过几丘田就到。朱老三一般不回家，家里有一眼屋，因为还没有成家，自己不开火，在家里也是东家撮一餐，西屋混一口，见什么吃什么，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朱老三当上民团不久就在寡妇杏花那里落了脚，“打滚过”（当地方言，同居的意思），很少回山下朱。
朱老三的转变是从杏花开始的，从此他有了“枪鬼”的称号。
杏花是镇上财主吴敬仁的千金小姐，以前家境很不错，比较富裕，横石潭街上有几个铺面。吴老板做当地土货生意，经营火纸、茶叶什么的。吴敬仁不缺钱只缺崽，后来无望便招了上门女婿。女婿是外地来镇上打金银手饰的匠人，以前总在吴敬仁的店铺门口摆摊做事。吴敬仁看他老实精明，想着可以依靠，女儿找个手艺人也可放心。没想到吴敬仁在杏花成婚之日一口喜酒呛了喉咙管，接着大病不起，没有几日工夫就呜呼哀哉了。镇上人说是银匠崽克死的，说是吴敬仁命中属金，遇金匠即亡。杏花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喜欢街上一个读书的年轻郎，那读书郎屋里穷，全靠他娘为别人洗衣打杂过日子，吴敬仁自然是一千个不能。杏花开始坚持过，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后来拗不过爸爸，从心底也不想过穷日子，也就不坚持了，好在小银匠很体贴人，也会哄人，每日夜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死活不知，也就忘了和那个读书郎有过的甜言蜜语和美好未来的憧憬。银匠崽上了门就不再摆摊打手饰，锅火炉灶都转给了别人，学着吴敬仁的派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水烟筒，整日在店门口转悠，憋着本地腔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谈生意，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镇上进了队伍，是国军夏斗寅的队伍。一个姓杨的连长不知怎么晓得了杏花家，一阵向天放的排子枪响后就把他们家洗劫一空。穿着长袍马褂的小银匠还不识相，可能是小匠人的德性，竟然挣扎着上前去跟杨连长理论，杨连长眼睛一翻，当胸一枪，“嗵——”的一声，小银匠立刻打回了原形，缩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趴在那里像是在地上寻找金子屑。那杨连长不是看见杏花怀有大几个月的身孕，大肚婆娑的提不起兴趣，要不然一并收拾了。
于是，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杏花就成了寡妇。
3
成了寡妇的杏花坏命还没结束。可能是受了惊吓，过了几天，杏花早产了，生了个成了形的男孩子，那伢崽一出来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对人说：真可惜，再过几个月肯定是个“灵醒崽”。（当地方言，灵醒即聪明）
杏花出了月就自己打理店铺，好在以往的客商都是讲信誉的人，并不欺负寡妇杏花，该付银子就付银子，要“袁大头”就给“袁大头”，不欠一分一厘，所以杏花的日子过得去。
杏花曾想和过去的恋人读书郎再续前缘，可读书郎走了，据说是受了区委书记朱应乾的鼓动，跟着红军去了江西，参加对蒋介石的反围剿。镇上好多青年参了红军，都是朱应乾组织的。读书郎后来过湘江，进贵州，爬雪山，走草地，到了延安又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当了大硕的官。解放后，读书郎回过一次横石潭镇，找杏花叙过旧，杏花老成了老太婆样，东拉西扯讲不到一处，读书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横石潭。这是后话。
再这之前，也就是跟朱老三“打滚过”之前，杏花又差点送了命。
就在杏花家境渐渐好转的时候，邻镇富有村一个“流打痞”（当地方言，即痞子）盯上了杏花。“流打痞”姓陈，外号“陈打流”，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做不来，坏事无师自通，偷鸡摸狗样样精，特别是会偷人。他有句口头禅：好女怕嬉皮汉。他跟人吹嘘说：戳——世上没得偷不到手的女人。他这话是真的，富有一带他偷了好多人。大概是他吃多了土菜，想开点洋荤，不喜欢村里的了，心思就进了镇。于是，他看上了年轻守寡的杏花。
“陈打流”嬉皮笑脸缠了几次杏花，杏花城门紧闭没有上手。“陈打流”发现镇里的女人跟乡下的硬是不一样，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难以动心。“陈打流”不甘心失败，就用上了最后一招——硬缠。于是，他每天天一亮就站在杏花的门口，杏花姐杏花妹甜甜地叫，跟杏花擦身过就摸一把，千方百计想勾起杏花的欲火。有次见屋里没有人，“陈打流”竟然搂着杏花想霸王硬上弓，被杏花一巴掌扇出了门。“陈打流”一边捂着脸一边说：阿妹这是做乜啰，好事不成情义在，做乜啰？
杏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就想找人来解了这个冤结。她想到了街上打锣的拐脚“锣鬼”，“锣鬼”也是富有人，也姓陈。
“锣鬼”单身一人，脚瘸，在镇上做不了别事，专门打锣。平常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他打锣，什么召集全镇人开大会啊，什么人家老了人出殡啊，民团枪毙人游街啊，“锣鬼”就提着一面斗笠大的铜锣瘸着脚满街敲打，“咣——咣——”。街上的人一听见“咣——咣——”的铜锣声，就晓得镇上出了大事。
杏花找“锣鬼”说了情况，把了“锣鬼”一枚“袁大头”。“锣鬼”接了钱并一口答应了。“锣鬼”心中有数，认为这是小菜一碟，锣槌一敲，事情就解决了。在“锣鬼”的心目中，世上色鬼最大胆也最小胆，大胆可以色胆包天，胆小风声鹤唳，听不得风声水响，只要自己把厉害关系跟“陈打流”一说，“陈打流”肯定收手回富有。然而，这回“锣鬼”失算了，一槌失手，打了一个空档，“陈打流”根本不尿他这一壶。“陈打流”比“锣鬼”大一辈份不说，还比“锣鬼”高出两个头，他根本不把“锣鬼”当个屌。“锣鬼”笑着还没说两句，“陈打流”一把揪着“锣鬼”的耳朵说：阿崽跌？拐脚崽，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想打锣了是吧？搞发老子的火，老子一脚踩破你的铜锣，老子拿去兑糖吃，你信不啰？
拐脚“锣鬼”的耳朵被他提得青痛，眼泪也下来了。“锣鬼”身子斜着，头歪着，踮着脚尖，嘴咧得像河里的鱼“翘嘴白”，他求饶说：爷哎——小毛叔小毛叔，快松手，耳朵把你提脱发了。“陈打流”松开了手，对着捂着耳朵的“锣鬼”就是一脚尖，把“锣鬼”踢出几米远，“锣鬼”爬起来飞跑。
“锣鬼”没做成工作，反被“陈打流”痛打一顿，就不管杏花的事了，心想：戳死是别人的女，怪我屁事。不过，“锣鬼”又想，得了别人的银子，总得替人消灾，再说“陈打流”太可恶了，得想法子治治他。于是，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朱老三。他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色鬼”总怕“枪鬼”吧？
朱老三“枪鬼”的外号就是“锣鬼”叫出来的。
莫看“枪鬼”朱老三和拐脚“锣鬼”一般长大，萎萎缩缩不成人样，朱老三手上那支枪有用。
朱老三一听“锣鬼”的请求，一口答了，他说：老子正好闲着没事干，找点事玩玩。于是，“枪鬼”朱老三就驮着枪找“陈打流。在石板街找到正在跟过路妇女嬉皮笑脸的“陈打流”，突然用枪尖往“陈打流”的小肚一戳，眼一瞪，说句：是你欺负杏花是吧？娘卖饭的，她是老子的人，你好大的胆子！“陈打流”一看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敢说，拔起脚飞跑，一射就进了窄巷，不见了人影，再也没有在横石潭街头露过面。
朱老三吓跑“陈打流”就去杏花那里吹了半天牛，潽涎喷水牛逼烘烘地，手上掐着枪，讲到激动时，枪托在石板面上笃得“嘭嘭”响。当天夜里，朱老三驮着“汉阳造”闯进了杏花的睡醒房，用枪尖挑开杏花的花盖被，杏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缩成一团。杏花更怕枪，她一见枪就想起小银匠，只好乖乖地学着小银匠，不是趴着而是仰在床上，等着猴急猴急脚忙手乱的朱老三。打那夜杏花就成了他的女人，从此朱老三不愁吃不愁钱用。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朱老三有了历史性的转变，最大的转变是他认识到了枪的重要性，成了真正的“枪鬼”。
朱老三每次和杏花睡觉，枪就靠放在床头边，伸手就摸得着。他看见枪就来神，就充满了自信。
朱老三扑在杏花身上一想起富有“陈打流”曾经摸过自己的女人，心下就作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他睡过似地。于是，他找了个通匪的由头把“陈打流”捉来吊着死打了一餐，专打“陈打流”的下身，把“陈打流”玩人的两个屌子蛋打破了，成了宫中的太监，一世不能做那事了。按照朱老三的想法，是要置“陈打流”死地的，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可他的队长网开一面，饶了他半条残命。队长的话他不敢不听，队长也是恶神。
朱老三无理由把“陈打流”打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世人，别小看了我朱老三！
每回朱老三睏过杏花之后，心下甜滋滋的。他知道，自己人相没有人相，本事没有本事，穷得叮当响，是横石潭人讲的，锣罐挖得壳响，能得和美人眠，有这好光景，全靠手上的枪。
杏花并不喜欢朱老三，但没有法子，怕朱老三手上的枪。她知道民团的人用枪打人就像小孩子弹珠子，打了就打了，没有人管得了。杏花从不主动去找朱老三，就是没有法在床上也不迎合朱老三，朱老三每到激动时大恸，杏花冷冷地躺在那里像僵尸，随朱老三在身上折腾。杏花从未体会到和朱老三做那事有什么乐味，她从心里厌恶朱老三，朱老三做那事的功夫比小银匠差远了。朱老三也不如“陈打流”，“陈打流”虽说嬉头耷脑死缠，但他不强扮。每次朱老三走后，杏花都要用几大桶热水洗自己的身子，洗过之后还是觉得身上有癞壳味，很恶心。杏花想了好多次，想现在自己是这个命，当初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读书郎，拼着命跟他走，是死是活总比现在强。
拐脚“锣鬼”无事喜欢蹲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他看见朱老三驮着枪大摇大摆进杏花的屋，“锣鬼”头直摆，自言自语说：娘卖饭的，这是么世道哦。
4
朱老三驮着枪来到杏花门口，杏花正在装铺店的门板，杏花冷冷地问：今日没下乡啊？
朱老三拉着杏花进屋，嘴里说：进屋讲，老子今日吓死了。
杏花很有点幸灾乐祸：做乜啰，跟红军对上火了？红军又没打死你。
朱老三就把朱应乾被捉正在审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他吩咐杏花炒两个菜喝酒压惊。朱老三正喝着谷酒，民团来人叫他赶快去团部，说是司令成洪彬找他有事。朱老三听了赶紧搁落筷子，提着枪就往团部跑。
成洪彬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漆黑，像是刚刚输了一大笔钱似地。成洪彬问朱老三：朱应乾是你堂弟？
朱老三一听吓了一跳，不知道成洪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怕是朱应乾要牵扯到自己。成洪彬戳得最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应乾不投降，对他没得法，说不定拿自己开刀，解解气也说不定。成洪彬这样事做了好多，他杀人不要理由。朱老三心慌得厉害，连忙解释说：是，是，只是共大公的堂兄弟，隔了好多代，他们在山上，我住山下，从来没有来往。
朱老三这样说就是想撇清自己和朱应乾的关系。
成洪彬说：唔——那家伙硬得狠，软硬不吃，你去劝劝他，只要他说出红军驻扎在哪里就放了他。
朱老三说：司令老爷哎，我恐怕是劝不动他，他一家人一屌戳的，蹦卵硬的。我以前带人去捉过他屋里的人，说不定他记仇恨死我呢，我看干脆杀了自在。
要杀还要你来爬屌啊？成洪彬鱼眼子一翻，又说：我们就是要钓大鱼，晓得不？腐子屌！你劝通了赏你十块大洋，官升一级，当三队的队副。
朱老三抠着癞疤头，一些白粉就飘下来，很为难的样子。成洪彬鼻子里“嗯——”一声，朱老三没得法，只能听司令的。他说：司令，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朱应乾最喜吃巴坨了，看能不能哄他开口。
可以，不管你用马屌手段，你就是跟他磕头作揖叫爷都行，只要他开口说。
朱老三就到街上买了十个杨芳林正宗巴坨（巴坨：当地用红苕粉做的像包子一样的食品），然后端着进了牢房。审朱应乾的人大概是打累了，一个个在屋外走廊里东倒西歪歇着，瞌睡的瞌睡，嗦烟的嗦烟，歪头耷脑地像一群在烟馆吸足了大烟的烟客。
朱老三叫人把朱应乾放了下来，又解了手上绑着的铁丝，叫了一声：“阿弟哎，你这是何苦啊？”
朱应乾揉了揉手腕，不回朱老三的话，只顾低着头就着巴坨碗，艰难地吃着巴坨。
朱老三看着朱应乾吃了巴坨，喜死，心想劝朱应乾有望。于是，就从堂叔一家只剩下他这一个男丁，要保命保香火，又说朱应乾一个独崽要人抚养，还有老娘几十岁了，不能让老人家再经受打击，现在投降，以后形式好了再革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说个不停，句句都往亲情上引，说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是不敢向前，杨连长起火了，挥着驳壳枪恶狠狠地说：哪个不挖老子枪毙他！民团的人这才举锄挖坟。后来，一个参加了挖坟的民团李强一想起这事，或者别人一讲起这事，他的双手就莫名其妙地痛，像是要断了似地痛死个人。李强找了郎中看过，中药吃了十几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要别人一说掘坟抛尸那件事，手就莫名其妙地痛死。后来李强听了装瞎算命的阮作夫的话，跑到镇后石峰山白马寺烧了十次香，供了十次神，额头磕破了血才好些。
朱老三走出牢房后悔死了，后悔白白送给朱应乾十个香喷喷的大巴坨。当然，朱老三的巴坨没花钱，他是用枪抢来的。他用枪尖挑着老妇人的锅盖说：银花婆，成司令要吃巴坨，赶紧舀十个来！那卖巴坨的老妇人没得法，不敢得罪，更怕朱老三一翻眼砸了她的锅火炉灶。
朱老三出大门正想重新回到杏花那里去喝酒，队长叫住了他，要他今夜站岗，说是情况紧急，民团的人谁都不能回去。朱老三知道，以往出现过红军来营救的事，朱应乾的爸曾经被朱应乾带来的十几个红军和游击队员抢了回去，民团还死了几个人，丢了十几条“汉阳造”，只是堂叔朱正时太大意，不晓得跑到别的地方去躲，民团杀回朱家舍又把他捉回杀了。
朱老三晓得堂弟朱应乾是红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人一定会来救他，更何况在宝石河捉他时，他的妹妹朱桂娣跑掉了，她肯定要去搬救兵来救她哥。
朱老三当了好几年民团，经历过好多事，学乖了，精得很，他抱着枪龟缩在民团大院隔壁的隔壁一间破屋角里，大气不出，就是忍不住要射尿了，也是紧挨着墙壁慢慢泚，生怕弄出声响来，一夜不敢合眼皮，干熬了一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红军当夜竟然没有人来救朱应乾。
第二天，成洪彬看朱应乾硬是不投降，怕夜长梦多，决定上午枪毙朱应乾。
5
昨夜，朱老三蹲在破屋角的地上想了一夜的朱应乾，硬是没想明白朱应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应乾的大哥大姐和三弟死前都没有成家，没留下一个后，只有朱应乾和静姑生了一个崽，但别人都说这崽也不是朱应乾的种。朱应乾的婚姻很不顺。原先他和朱家舍山下的静姑好上了，两人情投意合，等到他上门提亲，静姑的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理由一个，嫁给朱家等于送死。静姑的爸说：腐女子哎，应乾的爸，他的哥姐，都杀了啊。应乾是个好伢崽，我喜欢他，他要是不闹革命，不参加红军，我倒找几个钱也要把你嫁给他。现在不能，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女哎，这是要命的啊。
静姑为了要和朱应乾成亲，跳塘，上吊，绝食，各种办法想尽。不管静姑如何闹，她爸就是坚决不同意，而且强行把她嫁给了山外船埠程姓的人家。静姑出门时，不肯上花轿，最后时辰到了，还是绑着硬塞进花轿抬去的。
当时朱应乾想去抢人，驳壳枪的子弹都上了堂。也不知是他的上级领导说了什么，还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终是没下手，只是等静姑的花轿转过山嘴，看不见送亲的人影了，朱应乾朝天连放了三枪。
静姑也是个腐女子，而且腐到了底。到了程家一年硬是不肯同她的老公同房。朱应乾是白天闹革命枪声炮声造反动政府和恶霸的反，静姑则是夜里无声无息拼命保身造老公的反。她老公对她是“豆腐掉到灰里——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简直没有办法。第二年春天，静姑净身出门，当夜就和朱应乾结了婚，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了了俩人的相思之苦。第二天，朱应乾的娘焦宝珠对朱应乾说：是个奇女子啊，出嫁一年还是女儿身。
朱应乾被杀后，静姑抱着儿子又回到了船埠程家，没有生养，对外说儿子是程家的后，程家和她老公对她很好，直到解放后病逝。这是后话。
静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这个事情重要，不仅程家重要，对于横石潭民团更重要。成洪彬叫朱老三去船埠调查了三次。成洪彬说：是程家的就算了，是朱应乾的就杀，斩草除根！
朱老三三次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都说是程家的，当时静姑怀孕改嫁。静姑不用说，静姑老公的态度尤其坚决，一口认定是自己的崽，不信可以滴血验亲。民团不想把事做绝，大概是静姑的公公暗地里送了不少钱给民团，成洪彬更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算了。静姑和程家保护了朱应乾的儿子，流下一支正宗的朱家血脉。
……
一夜无事，朱老三吐了口长气，但没等他吐完，心又紧了起来，队长叫他去叫拐脚“锣鬼”来打锣，说上午枪毙朱应乾。
朱老三晓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替堂叔家惋惜，朱应乾一死，堂叔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堂妹朱桂娣和朱桂莲了，他这一支也就绝了后了。其实，朱老三还有一点不晓得，堂妹朱桂娣的丈夫程怡坤也在江西铜鼓战死了。程怡坤是县委书记、独立营政治委员，是朱正时一家参加共产党的牵线人，他们当初一起举手入的党。
朱老三到“锣鬼”住的破茅棚时，拐脚“锣鬼”窝在床上还没起来。“锣鬼”一见朱老三就说：是叫我上街打锣是吧？打不成啰。“锣鬼”说着从床下提起铜锣把朱老三看，铜锣破了，中间破成瓷盘大的一个洞。
朱老三问：好好的，铜锣怎么破了呢？
“锣鬼”说：人背时，屙尿起倒风。昨夜喝了点酒，路上跌了一跤，铜锣跌破了不说，我心下宕枕在石头上，现在还痛死，起不了床，等下就去找王郎中拿下脉，抓几副药，不然痛得要命搅。
朱老三懒对他说了，提了破锣回民团复命。
朱老三一走，拐脚“锣鬼”一咕噜爬起来飞跑出了门，不像是瘸了脚的人，径直去了富有躲命。
拐脚“锣鬼”跟朱老三讲了假话，人跌跤是假，铜锣是自己打破的，为的就是不想再去打锣。以前枪毙朱正时，还有焦宝珠、朱正发，还是其他红军游击队员，都是他上街打的锣，每次回来心下宕就要痛几日，所以“锣鬼”早就不想打锣了，就是饿死也比这强，图个心安理得。
昨日夜里，拐脚“锣鬼”照旧到民团团部去撮饭吃，他在灶堂前吃着他们的剩饭时，听见成洪彬在吩咐他们如何处罚朱应乾，当听说明天要挖心焚尸时，拐脚“锣鬼”口一张，一坨腊肉顿时吐了出来，再也吃不进去了，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边拐一边吐。
他在回屋路上就想好了人跌锣破的故事。
枪毙朱应乾，横石潭第一次没有打锣，少了“咣——咣——”的铜锣声和拐脚“锣鬼”沙哑的吆喝声，好像少了好多气氛。横石潭街上鸦雀无声，人们只是站在街边看，只有民团的人喝七喝八的自我壮胆，前护后拥把五花大绑的朱应乾拖着走，李四在朱应乾旁边走十来步就朝天放一枪，走到大桥头共放了九枪。
在大桥下河滩上，他们把朱应乾杀了。
民团司令成洪彬很狡猾，他没有来，在总部坐镇指挥。他是怕在路上遭遇红军和游击队来劫人。他早就安排好了，嘱咐民团队长，一旦有人劫法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李四就地枪毙朱应乾，不然提头来见。所以，李四除了朝天放枪外，枪尖一直抵着朱应乾的后背，以防万一。
八年前，也是大桥河滩上，朱应乾的爸妈，还有大伯朱正发都是在这儿枪毙的。这次是李四开枪枪毙了朱应乾，得了一块大洋。其他几个挖出朱应乾心肝，点上煤油烧朱应乾尸体的，每人得三块大洋。
当天晚上，横石潭民团司令成洪彬，副司令成勋门，还有宝石民团队长舒竹生，摆宴庆功，一桌的菜肴中就有朱应乾的心肝炒成的两个菜。一盘是青椒爆炒肝片，一大钵青菜豆腐心片汤。
成洪彬看见朱老三驼着枪在门口伸头缩脑，就叫他进来吃。朱老三进来夹起一块肝往嘴一送，咂叭一下，嘴皮直冒。成洪彬问：味道么样啊？朱老三说：戳——跟猪肝一色味道。他们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朱老三晓得吃的是堂弟的心肝，他之所以要吃，其实是向司令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跟朱应乾没有一点亲情关系。当然，他还有好奇心，从未吃过人心，想尝下味道，以后有吹牛逼的资本。
朱老三喝了几盅酒，又喝了几口心片汤，很有些醉意，成洪彬叫他再喝几杯，朱老三不肯喝了，怕醉了去不了杏花那，晚上做不成好事。朱老三好几天没跟杏花亲热了，一有空就想起跟杏花做那事时的乐味，想得心下崽痒死。
横石潭街夜里很静，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醉了酒的朱老三在石板路上东摇西摆，像舞台上的演员走着碎步。朱老三感觉胸口很闭，空气中有很浓的火纸味道，他晓得是横石潭街的人为朱应乾烧了火纸。按理说，朱应乾是堂弟，自己也该给他烧点纸的，可自己是民团的人，只能吃他的心，喝他的血，势不两立。朱老三晃到杏花门口，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觉得心口作涌，人还没转过背收回脚，一大口食物脱口而出，他蹲在墙边呕个不歇，直呕得苦胆都呕出来了。朱老三吐了半天，觉得好些，起身又想进屋，脚刚一进又要呕，只得退出来去墙边吐，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苦水。朱老三反反复复搞了好几回，一进门就要呕。后来，朱老三发现自己不能进屋，进屋就要呕，不进屋就不吐。于是，朱老三不敢进屋，就驼着枪在街上转悠。朱老三转了大半天，觉得这不是个事，总不能一夜在街上转来转去吧？别人不晓得的以为自己在巡逻，晓得的说自己有神经病。横石潭街只尿样长，没走几脚就到了头。他想，杏花的屋不能进，就去团部过一夜算了，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于是，他就回团部。等他拍门叫起值班室的人，一伸脚进门还是要呕，比以前吐得还凶。值班的人说他是吃坏了肚，要他喝水洗肚。他就跑到团部后面河边去，趴在洗衣埠猛喝河水，喝一口，就扬着头，像鸡喝水一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半日，然后吐出来。他喝了不少水，“咕噜咕噜”大半天，还是没有用，就是不能进屋，进屋就吐。
朱老三在门口呕吐的时候，杏花听见了，她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里巴不得朱老三呕死才好。
朱老三那一夜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脚都走肿了。
6
当天夜里，也就是朱老三在横石潭街上痛苦地走了一夜的晚上，镇上的人，包括在镇上朱家舍的人，朱家舍山下船埠的人，跑到富有去躲命的拐脚“锣鬼”，读书郎的娘，王郎中，算命的阮作夫，卖巴坨的老妇人，以及镇上卖火纸的，卖炮竹的，耕牛作地的半镇民等一伙人，半夜里趁着月色来河下滩给朱应乾收尸。所谓收尸，也就是把朱应乾被烧的地方的土捧起来。人们很细心，把比人体大一倍位置的土都捧起来，拣掉石头瓦块沙子，然后用红布包着，抱着朱应乾连夜回朱家舍。
拐脚“锣鬼”照例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左手自然半提起，右手握拳就向左边挥一下，做着打锣样，嘴里小声喊着什么。如果是平时，拐脚“锣鬼”会大声喊道：回啰——魂归屋哪。回啰——家里暖哪。回啰……
在拐脚“锣鬼”叫魂的时候，读书郎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暗声哭道：崽哎——心肝肉啊。好崽啊，你死得冤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土地爷不公平啊，冤枉吃香火啊……
朱应乾回到朱家舍，家家户户门口都竖起了招魂幡。
朱家舍的招魂幡有特点，细竹篙五六米长，竹篙尖挂件白旧衣，衣下再连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布，布上面画有符咒。据说，朱家舍的招魂幡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驱鸟，二是信号旗。如果有民团和国军进村，不打锣，不敲盆，不喊叫，村口，村中，村尾就竖起三根招魂幡，人们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情况。那次静姑抱着儿子跑掉就是看见了信号旗。
一伙人送朱应乾回朱家舍的时候，黎明时分，民团总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红军和地方游击队袭击了横石潭民团总部。这支队伍不是朱应乾妹妹朱桂娣带来的，是附近的另外一支队伍。朱桂娣那天赶回船埠组织游击队和党员迅速转移，然后去了三界冷水坪鄂东南道委所在地。在他们袭击民团的时候，她作为红军医院的护士随着队伍正在江西和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她的丈夫程怡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朱老三走了一夜街还不见好，不过那夜他躲过一劫，没被袭击团部的红军打死。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站岗的李四打死了，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被猎枪“土铳”打中的，散花子。还有那个挖坟抛尸的李强也打死了，他死得还奇巧，死在大门边的树杈上，一只脚卡在树杈里，身子往下吊着，头朝下，撒手撒脚像只倒挂的癞蛤蟆。
李四和李强是亲兄弟，就像朱应乾兄弟一样，李家兄弟一齐参加了民团，朱氏兄弟一齐参加共产党。
红军在黎明前袭击民团的时候，朱老三正趴在洗衣埠喝水洗肚。当时，他正把一口水含在喉咙管里“咕噜咕噜”的时候，枪声响了，朱老三吓得把一口水吞进了肚里，梗得心下宕痛死。他估计是堂妹带队伍来复仇，干脆溜进河里，只把个癞痢头露在水面上。朱老三在水里蹲了大半天，秋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朱老三冻僵了。枪声停息了大半日，估计红军撤走了，他才敢爬上洗衣埠，费了好大的劲，手脚半天还不暖和。
朱老三日后的情况更糟糕，像是鬼掐了喉咙管似的，喝一口水要吐出半升来。不能进屋不说，就是靠在墙壁上都不能，一靠就呕，呕得一塌糊涂，像鬼叫。满横石潭街的人每日都能听见朱老三“哦——哦”的呕吐声。朱老三的呕吐声搞得一街人没有了食欲，吃东西总不是那个味，也想吐。于是，一街人就咒朱老三早点死，死了安宁。有的伢崽哭嘴，大人就说：再哭？朱老三来了！伢崽就吓得往娘的怀里直钻，一声都不敢哭了。
朱老三整日痛苦死了。突然，他想起李强曾经去石峰山白马寺求神减痛，他也拄着枪爬上石峰山，爬到寺前就昏倒了，还是主持喂了几口符水才把他救过来。朱老三跪在佛像前着劲磕头，额头见了血，嘴里说尽了忏悔的话，可主持手上的竹头诰就是打不转，阴阳不合。主持最后说：施主罪孽深重，佛祖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另找神人吧，阿弥陀佛。
朱老三在下山路上，心还不甘，于是拄着枪，对着朱家舍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一个劲地喊道：堂叔哎——救命哦，堂婶哎——原谅哦，堂弟哎——宽恕哦，只要你们放过我今生一回，来世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贱牛贱马，随你们骑，随你们打，堂叔啊……
朱老三喊完，怕堂叔一家没听见，就像七月半烧完火纸放炮竹一样，他朝天放了三枪。
朱老三祷告无用，没有两天就缩在街边呕死了，像条死狗。他人本来就小，加上这段时间不停地呕吐，粒米未进，身上没有几两肉，死在那里只一坨大，远远看去像一坨破棉絮。朱老三死的时候瓜皮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个癞痢头，怀里紧抱着那支“汉阳造”，民团的人着了硕大的劲，用脚踩着他的身子，拉扯半天才把那支枪抽出来。那日天气异常，曝热，人一动就出大汗。朱老三躺在街边无人管，没有人来收尸，尸体都发臭了。
民团的人叫山下朱的人来收尸，朱老三的亲房叔侄没有一个人出来承头，兄弟姐妹们四处藏躲，半个月都不归屋。其他远房亲戚更不用说了，更是不打理这事。他们都晓得，这是赔力又费钱的事，没有人戳得腐来管。民团的又去找杏花出钱找人收尸，杏花早就关了大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民团的也懒管得，跟镇上的人说，你们不管就臭死你们，看哪个硬得过哪个。最后，街上几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洗脸服蒙着鼻子，用三个齿的挖粪耙像拖死狗一样把朱老三拖走了，拖到河堤边挖个坑随便埋了。
这事发生在1934年初冬，这年的立冬是老历十月初二，离朱应乾被捉仅仅过了三个月零一十四天。
镇上几个老者埋朱老三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凉，寒风像鬼哭狼嚎似地“呜——呜——”怪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分，横石潭镇打了今年第一场霜，一层薄薄的霜，石板街上像是撒了一层盐。镇上出门做事的人一出门就笼着衣袖，嘴里说：戳其爷的，刚入冬就这样冷，冬天么样过哦。
中篇小说 枪鬼
（阿木）
当地有五句子民歌唱“枪鬼”朱老三：“民团朱老三，短过一扁担，拄枪顶喉咙，驼枪打脚尖，人五人六跑得欢。”
1
几阵秋风过后，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花全都白了头，那棵高大的枫树上也有了几片红叶，秋天的味道就渐渐地浓了。
1934年的秋分日，是老历八月十六。这天，横石潭大名鼎鼎的红军领导人朱应乾在宝石河被捉。朱应乾是鄂东南红军道委手枪队队长兼横石潭区委书记。他到宝石河是执行道委筹粮的任务。
朱应乾是朱老三的表弟，朱老三没有参与抓捕朱应乾，他是奉命去宝石河送信时踫上的。宝石河民团的队长舒竹生就叫他一起押送朱应乾回横石潭总部。在押送朱应乾的路上，朱老三心情很复杂，复杂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自己一贯的看法：堂弟一家就是“戳得腐”！（当地方言，傻到底的意思，腐即傻）
朱应乾是被舒竹生他们几个人在宝石河一条窄巷子里生擒活捉的，和他一起同去的妹妹朱桂娣当时离他有百把米的距离，在他拼命挣扎时大声喊叫，朱桂娣闻声趁机跑掉了。舒竹生认得朱应乾，晓得这回捉了一条大硕鱼。他们怕朱应乾跑掉，用枪托横着朝朱应乾的左腿猛地一打，朱应乾就应声而倒，他的一条腿就断了。舒竹生他们还是不放心，还用铁丝绑了朱应乾的双手。尽管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七八条枪押着，前后围着拖着朱应乾走。朱应乾脚断了走不得路，走得相当慢和艰难，幸好在半路踫上一老汉赶牛，他们就把朱应乾放在牛背上驮着走，这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回到横石潭，朱老三回复了司令成洪彬就跨出民团总部大门，一屁股坐在大门门槛上，他肩上的那支“汉阳造”垮下来，枪托“咚——”的一声磕得地上的石板山响，把旁边站岗的李四吓了一大跳。朱老三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的确累死了，今日从横石潭到宝石河整整跑了一个来回，一路上惊心动魄。
朱老三回头朝三进重的民团总部大屋内看了一眼，听见内面有木棍抽打的声响，声音很闷，“叭——叭——”，木棍像是打在牛皮鼓上。他知道，他们在审讯朱应乾。他和朱应乾毕竟是堂兄弟，不忍心看，更不忍心下手打，民团的人晓得他们的关系，所以朱老三出来回避也没有过多责骂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屌用。朱老三心里想，没得屌用就没得屌用，哪个没有大姐姊妹？以后你们踫上自己的亲人，你们敢打不啰？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三亲六眷。
朱老三知道是哪些人在毒打自己的堂弟。记得是哪些人并不是以后好报复，自己也是民团的一分子，记住也没有用，外面的人认为自己就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在狼窝里，你不是狼也是狼。
朱老三说的外面的人不仅是指平民百姓，明确指向是和政府对抗的人，什么红军、游击队，也就是像朱应乾那样的人。
朱老三不怕外面的人，最怕自己内部的人，说具体点最怕民团司令成洪彬，还有国军。这些人一旦怀疑自己同情或者支持堂弟朱应乾，那就是同情共产党，支持红军，那就大祸临头了，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自己，而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是小啰喽，只要自己不出头露面为非作歹，就不是他们主打的目标。枪打出头鸟嘛，这点朱老三懂。朱老三在民团混了好几年，外面的人没有把他当主要消灭对象，这一点朱老三也是清楚的。
朱老三摸出一支烟递给李四，自己也点燃一支，嗦着，他仰头吐烟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夕阳如血。在朱老三的印象中，这些时日天空总是异象，不是黄沙天，就是阴阳天，一边出太阳，一边落大雨。老话说得好，贫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更何况这段时间销烟四起，红军和地方游击队闹革命十分活跃。
李四对他说：娘卖饭的，这回竹生哥发大了，捉了一个大家伙。
朱老三没有应李四的话，只顾嗦烟。
朱老三和朱应乾同是横石潭山下朱的朱家人，只是朱应乾一家早在清末迁到了山上朱家舍。按血缘，朱老三和朱应乾是嫡亲的堂兄弟，共大公的。两个人同年，朱老三大两个月。朱老三小时候吃过朱应乾娘的奶。那个时候，朱老三的娘死了。他的娘得了产后风。朱应乾的娘下山来吊丧，在朱家祠堂，朱应乾的娘看见摇窝里的朱老三饿得像猫崽叫，不忍心抱着朱老三喂了半天的奶。朱应乾的娘对朱家姊妹说：作孽崽啊，吃奶像狗崽，嗦得奶头痛死。朱家姊妹听了要笑，但看见朱老三的娘躺在旁边的棺材里，笑不起来，就叫朱应乾的娘收了朱老三，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不是养？朱应乾的娘看见怀里瘦得像猴的朱老三起了侧隐之心，想抱回去，但想到自己有二崽一女三个伢崽，本身难得养，更重要的是朱老三的亲房叔伯们也不见得答应，乡下人对这事格外注重。朱老三上手有一个哥和一个姐，他爸在他娘怀上他就死了，娘这一死，兄妹三人成了孤儿。在处理完他娘的丧事之后，亲房就把他们三兄妹分了。朱老三太小，刚满百天，一般人家难得养活，细公就把他分给刚殁了崽的四房儿媳妇。这四房儿媳妇不太灵光，人有点腐，不会带伢崽，好好的崽硬是把她夜里压背了气，等到大清早她伸懒腰醒来，伢崽的脸色漆紫，早就没有了气息。这四房儿媳妇不想要朱老三，想自己再生，无奈奈何不了细公，也就把他当猪狗养。好在朱老三命硬，饥一餐，饱一餐，竟然没有死，只是朱老三小时候没得好营养，好照顾，人长得像猴不说，头上还一头的癞痢壳，长大后癞脱疤留，头上疤多发少。以前朱老三小，不晓得讲好看，有时头痒当着人面抠头，抠得白粉直溢，像雪花乱飘。参加民团后就晓得了羞耻，常戴个破了沿的旧瓜皮帽遮丑。这瓜皮帽可能是拣来的，也有可能是抢来的，不合头，有点大，动作大点帽子就歪向一边，不管怎样，总比露着瘌痢头好看些。现在，朱老三就是癞痢头痒死也不当人面抠了，咬牙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一边躲着抠。朱老三人矮，比“汉阳造”刚好长一个头。他驮枪比别人费劲，整个人向一边歪斜着，要不然枪托就在地上拖着，就是这样，枪托还打着他的脚骨肚上，一走一打，像是老牛拖犁耙。他一上街，在队伍屁股后头最显眼，惹得一街人见了都要大笑半天。
朱老三不怕别人笑他矮，他知道矮有矮的好处，这好处不是说缝衣做裤比别人节约布料，而是打仗的时候好躲子弹保命。他们民团跟红军游击队打了好几次仗，他毫发未伤，死的都是高个子。他听见枪声一响，往地上一扑，他那一坨崽别人就看不见他人影了。
朱老三说朱应乾“戳得腐”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横石潭民团混了好几年，一天到晚背着“汉阳造”跟在大土豪民团司令成洪彬、成勋门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地像赶铳狗。
朱老三认为堂弟一家腐就腐在一根筋，认死理，不晓得回头。
堂叔朱正时，也就是朱应乾的爸，1926年底参加共产党，是横石潭地区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他自己入党闹革命不说，还带着两个崽一齐举手入党，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横石潭民团捉了杀了头，当年只有五十一岁。堂哥朱应录当年参加红军，参加鄂南暴动，在堂叔被杀的第三个月战死在咸宁县城。堂姐朱爱玉更腐，爸死了，哥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闹什么革命？搞什么区妇女协会，领导一帮大婶大嫂整日闹哄哄的造反，好啰，在大哥死后二个月自己被捉，受尽折磨，最后含愤自尽，吊死在牢房里。
堂弟一家1927年连死三个，堂叔朱正时，堂哥朱应录，堂姐朱爱玉，1933年小堂弟朱应坤也在江西战死，现在堂叔三子三女只剩下朱应乾、朱桂娣和朱桂莲了，还有五十多岁的堂婶焦宝珠。朱老三真是想不明白，堂弟一家人死了这多人，朱应乾还硕大的劲闹革命，朱桂娣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前仆后继硬是不回头，这到底是为何天哉啊？一门忠烈又如何？
朱老三想过好多次，如果堂叔朱正时不参加革命，而是参加民团，凭他的勇敢和三个大崽筒作后盾，在横石潭地区最起码能当个团副，最不济在家乡船埠当个民团分队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在船埠不说一手遮天，起码是一呼百应，不晓得几威风，是当地人说的，戳瘾煞了。
每次想到这些，朱老三认定自己参加民团是正确地选择。他知道，村里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房的人都把自己当瘟神，躲而远之。他每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他在心里说：戳——腐子屌，乱世保命第一。
2
朱老三在大门口足足嗦了三根烟才缓过劲来。他竖着耳朵向屋内听，听到没有声音了。他想，是不是朱应乾被打死了？还是民团的人打累了？有一点他知道，朱应乾是一个字不会招供的。
朱应乾一家人都是这个德性。
朱老三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堂叔朱正时第二次捉进来时，也是这样吊起来打，打断三根木棍不说，几个人的手都打得酸死，没得一点劲了，举不起木棍才罢休，而堂叔浑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像哑巴，随你怎么打，就是打不出一句话来，两粒眼子珠瞪着像牛眼，血红血红的喷火，哪个看了都怕。还有堂姐朱爱玉，吊了一天两夜，一样的犟人，硬是没从她嘴里吊出一个字来。
民团吊人很有经验，吊的人不高不低，离地一寸高，脚指头尖刚好能踮着地。吊的时间一长，一双脚指头顶久了像断了一样，放下来站都站不稳，一个月都不能走路。这个经验不知道是哪个创造的，好像是大伙的智慧。
他们对朱爱玉不用木棍打，皮鞭抽，而是用手戏弄。他们撕脱她的衣裤，围着朱爱玉摸奶的摸奶，抠下身的抠下身。那个瘦得像竹篙条的黑皮五最出劲，他扯了一根朱爱玉的阴毛往别人嘴里塞，惹得大伙淫笑不止。他们也学黑皮五，去扯朱爱玉的奶头，像扯油面。朱老三没有参与，他蹲在外面听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诱惑和好奇，跑进去看了一眼。他看见堂姐浑身雪白，一对大奶，奶头樱桃色，奶被他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揉皱的老面馍。堂姐不像她爸装哑巴，她不停地向他们吐痰，大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连男人骂不出口的话都骂了。朱老三记住了一句：娘卖逼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的大姐姊妹千人骑万人戳！最后，堂姐口干痰尽，一滴痰也吐不出来，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她没有屈服，没讲一个党组织领导人的名字。
朱老三不参与调戏而又要进去看，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参与下，民团的人会认为自己同情亲房，立场有问题。这都不太要紧，关键是司令如果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糟糕了，司令成洪彬反复无常，他一起火，收了自己的枪不说，小命也难保。每回捉到堂叔屋里的人，朱老三就感到十分地左右为难。参与不能，不参与更不能。所以，朱老三对堂叔一家恨死了。心里总想，怎么有这样的亲房哦。
民团们戏足了，摸够了，过足了干瘾，这才把朱爱玉放下来。朱爱玉弓着身子缩在谷草上，像剥了皮的大虾，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昏死过去。那天夜里，黑皮五喝了酒睡不着觉，一脑子都是朱爱玉雪白的身体和柔软的奶。黑皮五想得激动，最后忍不住悄悄地摸进牢房来，想奸淫朱爱玉。当他黑灯瞎火摸进牢房，抬头就看见朱爱玉吊死在横梁上。朱爱玉披头散发，舌头掉得老长。黑皮五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枪，中了魔似的狂跑，像是有鬼牵引，一路张开双手，“啊，啊”地像跳僵尸，径直向横石潭河跑去，竟然跑到横石潭河的最深处，“扑通——”一下钻进水里，河里的水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溢死了。后来，民团的人用打鱼的滑钩把黑皮五勾起来，他一肚子的水，肚涨得像倒扣的黑锅底，肚皮锃光瓦亮，摊在门板上没有半日工夫，肚就爆了，流了一地的黑水，那黑水比大粪还臭，臭烘烘地顶风臭十里。
……
朱老三想进去看下朱应乾，看他是死还是活，但想到那场面肯定惨烈，怕看了夜里做噩梦，便起身斜驮着枪走进大街，去街中杏花的屋。
朱老三的家山下朱离镇不远，几里路，出了横石潭街，再过几丘田就到。朱老三一般不回家，家里有一眼屋，因为还没有成家，自己不开火，在家里也是东家撮一餐，西屋混一口，见什么吃什么，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朱老三当上民团不久就在寡妇杏花那里落了脚，“打滚过”（当地方言，同居的意思），很少回山下朱。
朱老三的转变是从杏花开始的，从此他有了“枪鬼”的称号。
杏花是镇上财主吴敬仁的千金小姐，以前家境很不错，比较富裕，横石潭街上有几个铺面。吴老板做当地土货生意，经营火纸、茶叶什么的。吴敬仁不缺钱只缺崽，后来无望便招了上门女婿。女婿是外地来镇上打金银手饰的匠人，以前总在吴敬仁的店铺门口摆摊做事。吴敬仁看他老实精明，想着可以依靠，女儿找个手艺人也可放心。没想到吴敬仁在杏花成婚之日一口喜酒呛了喉咙管，接着大病不起，没有几日工夫就呜呼哀哉了。镇上人说是银匠崽克死的，说是吴敬仁命中属金，遇金匠即亡。杏花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喜欢街上一个读书的年轻郎，那读书郎屋里穷，全靠他娘为别人洗衣打杂过日子，吴敬仁自然是一千个不能。杏花开始坚持过，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后来拗不过爸爸，从心底也不想过穷日子，也就不坚持了，好在小银匠很体贴人，也会哄人，每日夜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死活不知，也就忘了和那个读书郎有过的甜言蜜语和美好未来的憧憬。银匠崽上了门就不再摆摊打手饰，锅火炉灶都转给了别人，学着吴敬仁的派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水烟筒，整日在店门口转悠，憋着本地腔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谈生意，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镇上进了队伍，是国军夏斗寅的队伍。一个姓杨的连长不知怎么晓得了杏花家，一阵向天放的排子枪响后就把他们家洗劫一空。穿着长袍马褂的小银匠还不识相，可能是小匠人的德性，竟然挣扎着上前去跟杨连长理论，杨连长眼睛一翻，当胸一枪，“嗵——”的一声，小银匠立刻打回了原形，缩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趴在那里像是在地上寻找金子屑。那杨连长不是看见杏花怀有大几个月的身孕，大肚婆娑的提不起兴趣，要不然一并收拾了。
于是，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杏花就成了寡妇。
3
成了寡妇的杏花坏命还没结束。可能是受了惊吓，过了几天，杏花早产了，生了个成了形的男孩子，那伢崽一出来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对人说：真可惜，再过几个月肯定是个“灵醒崽”。（当地方言，灵醒即聪明）
杏花出了月就自己打理店铺，好在以往的客商都是讲信誉的人，并不欺负寡妇杏花，该付银子就付银子，要“袁大头”就给“袁大头”，不欠一分一厘，所以杏花的日子过得去。
杏花曾想和过去的恋人读书郎再续前缘，可读书郎走了，据说是受了区委书记朱应乾的鼓动，跟着红军去了江西，参加对蒋介石的反围剿。镇上好多青年参了红军，都是朱应乾组织的。读书郎后来过湘江，进贵州，爬雪山，走草地，到了延安又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当了大硕的官。解放后，读书郎回过一次横石潭镇，找杏花叙过旧，杏花老成了老太婆样，东拉西扯讲不到一处，读书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横石潭。这是后话。
再这之前，也就是跟朱老三“打滚过”之前，杏花又差点送了命。
就在杏花家境渐渐好转的时候，邻镇富有村一个“流打痞”（当地方言，即痞子）盯上了杏花。“流打痞”姓陈，外号“陈打流”，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做不来，坏事无师自通，偷鸡摸狗样样精，特别是会偷人。他有句口头禅：好女怕嬉皮汉。他跟人吹嘘说：戳——世上没得偷不到手的女人。他这话是真的，富有一带他偷了好多人。大概是他吃多了土菜，想开点洋荤，不喜欢村里的了，心思就进了镇。于是，他看上了年轻守寡的杏花。
“陈打流”嬉皮笑脸缠了几次杏花，杏花城门紧闭没有上手。“陈打流”发现镇里的女人跟乡下的硬是不一样，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难以动心。“陈打流”不甘心失败，就用上了最后一招——硬缠。于是，他每天天一亮就站在杏花的门口，杏花姐杏花妹甜甜地叫，跟杏花擦身过就摸一把，千方百计想勾起杏花的欲火。有次见屋里没有人，“陈打流”竟然搂着杏花想霸王硬上弓，被杏花一巴掌扇出了门。“陈打流”一边捂着脸一边说：阿妹这是做乜啰，好事不成情义在，做乜啰？
杏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就想找人来解了这个冤结。她想到了街上打锣的拐脚“锣鬼”，“锣鬼”也是富有人，也姓陈。
“锣鬼”单身一人，脚瘸，在镇上做不了别事，专门打锣。平常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他打锣，什么召集全镇人开大会啊，什么人家老了人出殡啊，民团枪毙人游街啊，“锣鬼”就提着一面斗笠大的铜锣瘸着脚满街敲打，“咣——咣——”。街上的人一听见“咣——咣——”的铜锣声，就晓得镇上出了大事。
杏花找“锣鬼”说了情况，把了“锣鬼”一枚“袁大头”。“锣鬼”接了钱并一口答应了。“锣鬼”心中有数，认为这是小菜一碟，锣槌一敲，事情就解决了。在“锣鬼”的心目中，世上色鬼最大胆也最小胆，大胆可以色胆包天，胆小风声鹤唳，听不得风声水响，只要自己把厉害关系跟“陈打流”一说，“陈打流”肯定收手回富有。然而，这回“锣鬼”失算了，一槌失手，打了一个空档，“陈打流”根本不尿他这一壶。“陈打流”比“锣鬼”大一辈份不说，还比“锣鬼”高出两个头，他根本不把“锣鬼”当个屌。“锣鬼”笑着还没说两句，“陈打流”一把揪着“锣鬼”的耳朵说：阿崽跌？拐脚崽，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想打锣了是吧？搞发老子的火，老子一脚踩破你的铜锣，老子拿去兑糖吃，你信不啰？
拐脚“锣鬼”的耳朵被他提得青痛，眼泪也下来了。“锣鬼”身子斜着，头歪着，踮着脚尖，嘴咧得像河里的鱼“翘嘴白”，他求饶说：爷哎——小毛叔小毛叔，快松手，耳朵把你提脱发了。“陈打流”松开了手，对着捂着耳朵的“锣鬼”就是一脚尖，把“锣鬼”踢出几米远，“锣鬼”爬起来飞跑。
“锣鬼”没做成工作，反被“陈打流”痛打一顿，就不管杏花的事了，心想：戳死是别人的女，怪我屁事。不过，“锣鬼”又想，得了别人的银子，总得替人消灾，再说“陈打流”太可恶了，得想法子治治他。于是，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朱老三。他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色鬼”总怕“枪鬼”吧？
朱老三“枪鬼”的外号就是“锣鬼”叫出来的。
莫看“枪鬼”朱老三和拐脚“锣鬼”一般长大，萎萎缩缩不成人样，朱老三手上那支枪有用。
朱老三一听“锣鬼”的请求，一口答了，他说：老子正好闲着没事干，找点事玩玩。于是，“枪鬼”朱老三就驮着枪找“陈打流。在石板街找到正在跟过路妇女嬉皮笑脸的“陈打流”，突然用枪尖往“陈打流”的小肚一戳，眼一瞪，说句：是你欺负杏花是吧？娘卖饭的，她是老子的人，你好大的胆子！“陈打流”一看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敢说，拔起脚飞跑，一射就进了窄巷，不见了人影，再也没有在横石潭街头露过面。
朱老三吓跑“陈打流”就去杏花那里吹了半天牛，潽涎喷水牛逼烘烘地，手上掐着枪，讲到激动时，枪托在石板面上笃得“嘭嘭”响。当天夜里，朱老三驮着“汉阳造”闯进了杏花的睡醒房，用枪尖挑开杏花的花盖被，杏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缩成一团。杏花更怕枪，她一见枪就想起小银匠，只好乖乖地学着小银匠，不是趴着而是仰在床上，等着猴急猴急脚忙手乱的朱老三。打那夜杏花就成了他的女人，从此朱老三不愁吃不愁钱用。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朱老三有了历史性的转变，最大的转变是他认识到了枪的重要性，成了真正的“枪鬼”。
朱老三每次和杏花睡觉，枪就靠放在床头边，伸手就摸得着。他看见枪就来神，就充满了自信。
朱老三扑在杏花身上一想起富有“陈打流”曾经摸过自己的女人，心下就作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他睡过似地。于是，他找了个通匪的由头把“陈打流”捉来吊着死打了一餐，专打“陈打流”的下身，把“陈打流”玩人的两个屌子蛋打破了，成了宫中的太监，一世不能做那事了。按照朱老三的想法，是要置“陈打流”死地的，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可他的队长网开一面，饶了他半条残命。队长的话他不敢不听，队长也是恶神。
朱老三无理由把“陈打流”打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世人，别小看了我朱老三！
每回朱老三睏过杏花之后，心下甜滋滋的。他知道，自己人相没有人相，本事没有本事，穷得叮当响，是横石潭人讲的，锣罐挖得壳响，能得和美人眠，有这好光景，全靠手上的枪。
杏花并不喜欢朱老三，但没有法子，怕朱老三手上的枪。她知道民团的人用枪打人就像小孩子弹珠子，打了就打了，没有人管得了。杏花从不主动去找朱老三，就是没有法在床上也不迎合朱老三，朱老三每到激动时大恸，杏花冷冷地躺在那里像僵尸，随朱老三在身上折腾。杏花从未体会到和朱老三做那事有什么乐味，她从心里厌恶朱老三，朱老三做那事的功夫比小银匠差远了。朱老三也不如“陈打流”，“陈打流”虽说嬉头耷脑死缠，但他不强扮。每次朱老三走后，杏花都要用几大桶热水洗自己的身子，洗过之后还是觉得身上有癞壳味，很恶心。杏花想了好多次，想现在自己是这个命，当初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读书郎，拼着命跟他走，是死是活总比现在强。
拐脚“锣鬼”无事喜欢蹲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他看见朱老三驮着枪大摇大摆进杏花的屋，“锣鬼”头直摆，自言自语说：娘卖饭的，这是么世道哦。
4
朱老三驮着枪来到杏花门口，杏花正在装铺店的门板，杏花冷冷地问：今日没下乡啊？
朱老三拉着杏花进屋，嘴里说：进屋讲，老子今日吓死了。
杏花很有点幸灾乐祸：做乜啰，跟红军对上火了？红军又没打死你。
朱老三就把朱应乾被捉正在审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他吩咐杏花炒两个菜喝酒压惊。朱老三正喝着谷酒，民团来人叫他赶快去团部，说是司令成洪彬找他有事。朱老三听了赶紧搁落筷子，提着枪就往团部跑。
成洪彬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漆黑，像是刚刚输了一大笔钱似地。成洪彬问朱老三：朱应乾是你堂弟？
朱老三一听吓了一跳，不知道成洪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怕是朱应乾要牵扯到自己。成洪彬戳得最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应乾不投降，对他没得法，说不定拿自己开刀，解解气也说不定。成洪彬这样事做了好多，他杀人不要理由。朱老三心慌得厉害，连忙解释说：是，是，只是共大公的堂兄弟，隔了好多代，他们在山上，我住山下，从来没有来往。
朱老三这样说就是想撇清自己和朱应乾的关系。
成洪彬说：唔——那家伙硬得狠，软硬不吃，你去劝劝他，只要他说出红军驻扎在哪里就放了他。
朱老三说：司令老爷哎，我恐怕是劝不动他，他一家人一屌戳的，蹦卵硬的。我以前带人去捉过他屋里的人，说不定他记仇恨死我呢，我看干脆杀了自在。
要杀还要你来爬屌啊？成洪彬鱼眼子一翻，又说：我们就是要钓大鱼，晓得不？腐子屌！你劝通了赏你十块大洋，官升一级，当三队的队副。
朱老三抠着癞疤头，一些白粉就飘下来，很为难的样子。成洪彬鼻子里“嗯——”一声，朱老三没得法，只能听司令的。他说：司令，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朱应乾最喜吃巴坨了，看能不能哄他开口。
可以，不管你用马屌手段，你就是跟他磕头作揖叫爷都行，只要他开口说。
朱老三就到街上买了十个杨芳林正宗巴坨（巴坨：当地用红苕粉做的像包子一样的食品），然后端着进了牢房。审朱应乾的人大概是打累了，一个个在屋外走廊里东倒西歪歇着，瞌睡的瞌睡，嗦烟的嗦烟，歪头耷脑地像一群在烟馆吸足了大烟的烟客。
朱老三叫人把朱应乾放了下来，又解了手上绑着的铁丝，叫了一声：“阿弟哎，你这是何苦啊？”
朱应乾揉了揉手腕，不回朱老三的话，只顾低着头就着巴坨碗，艰难地吃着巴坨。
朱老三看着朱应乾吃了巴坨，喜死，心想劝朱应乾有望。于是，就从堂叔一家只剩下他这一个男丁，要保命保香火，又说朱应乾一个独崽要人抚养，还有老娘几十岁了，不能让老人家再经受打击，现在投降，以后形式好了再革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说个不停，句句都往亲情上引，说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是不敢向前，杨连长起火了，挥着驳壳枪恶狠狠地说：哪个不挖老子枪毙他！民团的人这才举锄挖坟。后来，一个参加了挖坟的民团李强一想起这事，或者别人一讲起这事，他的双手就莫名其妙地痛，像是要断了似地痛死个人。李强找了郎中看过，中药吃了十几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要别人一说掘坟抛尸那件事，手就莫名其妙地痛死。后来李强听了装瞎算命的阮作夫的话，跑到镇后石峰山白马寺烧了十次香，供了十次神，额头磕破了血才好些。
朱老三走出牢房后悔死了，后悔白白送给朱应乾十个香喷喷的大巴坨。当然，朱老三的巴坨没花钱，他是用枪抢来的。他用枪尖挑着老妇人的锅盖说：银花婆，成司令要吃巴坨，赶紧舀十个来！那卖巴坨的老妇人没得法，不敢得罪，更怕朱老三一翻眼砸了她的锅火炉灶。
朱老三出大门正想重新回到杏花那里去喝酒，队长叫住了他，要他今夜站岗，说是情况紧急，民团的人谁都不能回去。朱老三知道，以往出现过红军来营救的事，朱应乾的爸曾经被朱应乾带来的十几个红军和游击队员抢了回去，民团还死了几个人，丢了十几条“汉阳造”，只是堂叔朱正时太大意，不晓得跑到别的地方去躲，民团杀回朱家舍又把他捉回杀了。
朱老三晓得堂弟朱应乾是红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人一定会来救他，更何况在宝石河捉他时，他的妹妹朱桂娣跑掉了，她肯定要去搬救兵来救她哥。
朱老三当了好几年民团，经历过好多事，学乖了，精得很，他抱着枪龟缩在民团大院隔壁的隔壁一间破屋角里，大气不出，就是忍不住要射尿了，也是紧挨着墙壁慢慢泚，生怕弄出声响来，一夜不敢合眼皮，干熬了一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红军当夜竟然没有人来救朱应乾。
第二天，成洪彬看朱应乾硬是不投降，怕夜长梦多，决定上午枪毙朱应乾。
5
昨夜，朱老三蹲在破屋角的地上想了一夜的朱应乾，硬是没想明白朱应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应乾的大哥大姐和三弟死前都没有成家，没留下一个后，只有朱应乾和静姑生了一个崽，但别人都说这崽也不是朱应乾的种。朱应乾的婚姻很不顺。原先他和朱家舍山下的静姑好上了，两人情投意合，等到他上门提亲，静姑的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理由一个，嫁给朱家等于送死。静姑的爸说：腐女子哎，应乾的爸，他的哥姐，都杀了啊。应乾是个好伢崽，我喜欢他，他要是不闹革命，不参加红军，我倒找几个钱也要把你嫁给他。现在不能，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女哎，这是要命的啊。
静姑为了要和朱应乾成亲，跳塘，上吊，绝食，各种办法想尽。不管静姑如何闹，她爸就是坚决不同意，而且强行把她嫁给了山外船埠程姓的人家。静姑出门时，不肯上花轿，最后时辰到了，还是绑着硬塞进花轿抬去的。
当时朱应乾想去抢人，驳壳枪的子弹都上了堂。也不知是他的上级领导说了什么，还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终是没下手，只是等静姑的花轿转过山嘴，看不见送亲的人影了，朱应乾朝天连放了三枪。
静姑也是个腐女子，而且腐到了底。到了程家一年硬是不肯同她的老公同房。朱应乾是白天闹革命枪声炮声造反动政府和恶霸的反，静姑则是夜里无声无息拼命保身造老公的反。她老公对她是“豆腐掉到灰里——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简直没有办法。第二年春天，静姑净身出门，当夜就和朱应乾结了婚，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了了俩人的相思之苦。第二天，朱应乾的娘焦宝珠对朱应乾说：是个奇女子啊，出嫁一年还是女儿身。
朱应乾被杀后，静姑抱着儿子又回到了船埠程家，没有生养，对外说儿子是程家的后，程家和她老公对她很好，直到解放后病逝。这是后话。
静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这个事情重要，不仅程家重要，对于横石潭民团更重要。成洪彬叫朱老三去船埠调查了三次。成洪彬说：是程家的就算了，是朱应乾的就杀，斩草除根！
朱老三三次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都说是程家的，当时静姑怀孕改嫁。静姑不用说，静姑老公的态度尤其坚决，一口认定是自己的崽，不信可以滴血验亲。民团不想把事做绝，大概是静姑的公公暗地里送了不少钱给民团，成洪彬更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算了。静姑和程家保护了朱应乾的儿子，流下一支正宗的朱家血脉。
……
一夜无事，朱老三吐了口长气，但没等他吐完，心又紧了起来，队长叫他去叫拐脚“锣鬼”来打锣，说上午枪毙朱应乾。
朱老三晓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替堂叔家惋惜，朱应乾一死，堂叔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堂妹朱桂娣和朱桂莲了，他这一支也就绝了后了。其实，朱老三还有一点不晓得，堂妹朱桂娣的丈夫程怡坤也在江西铜鼓战死了。程怡坤是县委书记、独立营政治委员，是朱正时一家参加共产党的牵线人，他们当初一起举手入的党。
朱老三到“锣鬼”住的破茅棚时，拐脚“锣鬼”窝在床上还没起来。“锣鬼”一见朱老三就说：是叫我上街打锣是吧？打不成啰。“锣鬼”说着从床下提起铜锣把朱老三看，铜锣破了，中间破成瓷盘大的一个洞。
朱老三问：好好的，铜锣怎么破了呢？
“锣鬼”说：人背时，屙尿起倒风。昨夜喝了点酒，路上跌了一跤，铜锣跌破了不说，我心下宕枕在石头上，现在还痛死，起不了床，等下就去找王郎中拿下脉，抓几副药，不然痛得要命搅。
朱老三懒对他说了，提了破锣回民团复命。
朱老三一走，拐脚“锣鬼”一咕噜爬起来飞跑出了门，不像是瘸了脚的人，径直去了富有躲命。
拐脚“锣鬼”跟朱老三讲了假话，人跌跤是假，铜锣是自己打破的，为的就是不想再去打锣。以前枪毙朱正时，还有焦宝珠、朱正发，还是其他红军游击队员，都是他上街打的锣，每次回来心下宕就要痛几日，所以“锣鬼”早就不想打锣了，就是饿死也比这强，图个心安理得。
昨日夜里，拐脚“锣鬼”照旧到民团团部去撮饭吃，他在灶堂前吃着他们的剩饭时，听见成洪彬在吩咐他们如何处罚朱应乾，当听说明天要挖心焚尸时，拐脚“锣鬼”口一张，一坨腊肉顿时吐了出来，再也吃不进去了，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边拐一边吐。
他在回屋路上就想好了人跌锣破的故事。
枪毙朱应乾，横石潭第一次没有打锣，少了“咣——咣——”的铜锣声和拐脚“锣鬼”沙哑的吆喝声，好像少了好多气氛。横石潭街上鸦雀无声，人们只是站在街边看，只有民团的人喝七喝八的自我壮胆，前护后拥把五花大绑的朱应乾拖着走，李四在朱应乾旁边走十来步就朝天放一枪，走到大桥头共放了九枪。
在大桥下河滩上，他们把朱应乾杀了。
民团司令成洪彬很狡猾，他没有来，在总部坐镇指挥。他是怕在路上遭遇红军和游击队来劫人。他早就安排好了，嘱咐民团队长，一旦有人劫法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李四就地枪毙朱应乾，不然提头来见。所以，李四除了朝天放枪外，枪尖一直抵着朱应乾的后背，以防万一。
八年前，也是大桥河滩上，朱应乾的爸妈，还有大伯朱正发都是在这儿枪毙的。这次是李四开枪枪毙了朱应乾，得了一块大洋。其他几个挖出朱应乾心肝，点上煤油烧朱应乾尸体的，每人得三块大洋。
当天晚上，横石潭民团司令成洪彬，副司令成勋门，还有宝石民团队长舒竹生，摆宴庆功，一桌的菜肴中就有朱应乾的心肝炒成的两个菜。一盘是青椒爆炒肝片，一大钵青菜豆腐心片汤。
成洪彬看见朱老三驼着枪在门口伸头缩脑，就叫他进来吃。朱老三进来夹起一块肝往嘴一送，咂叭一下，嘴皮直冒。成洪彬问：味道么样啊？朱老三说：戳——跟猪肝一色味道。他们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朱老三晓得吃的是堂弟的心肝，他之所以要吃，其实是向司令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跟朱应乾没有一点亲情关系。当然，他还有好奇心，从未吃过人心，想尝下味道，以后有吹牛逼的资本。
朱老三喝了几盅酒，又喝了几口心片汤，很有些醉意，成洪彬叫他再喝几杯，朱老三不肯喝了，怕醉了去不了杏花那，晚上做不成好事。朱老三好几天没跟杏花亲热了，一有空就想起跟杏花做那事时的乐味，想得心下崽痒死。
横石潭街夜里很静，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醉了酒的朱老三在石板路上东摇西摆，像舞台上的演员走着碎步。朱老三感觉胸口很闭，空气中有很浓的火纸味道，他晓得是横石潭街的人为朱应乾烧了火纸。按理说，朱应乾是堂弟，自己也该给他烧点纸的，可自己是民团的人，只能吃他的心，喝他的血，势不两立。朱老三晃到杏花门口，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觉得心口作涌，人还没转过背收回脚，一大口食物脱口而出，他蹲在墙边呕个不歇，直呕得苦胆都呕出来了。朱老三吐了半天，觉得好些，起身又想进屋，脚刚一进又要呕，只得退出来去墙边吐，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苦水。朱老三反反复复搞了好几回，一进门就要呕。后来，朱老三发现自己不能进屋，进屋就要呕，不进屋就不吐。于是，朱老三不敢进屋，就驼着枪在街上转悠。朱老三转了大半天，觉得这不是个事，总不能一夜在街上转来转去吧？别人不晓得的以为自己在巡逻，晓得的说自己有神经病。横石潭街只尿样长，没走几脚就到了头。他想，杏花的屋不能进，就去团部过一夜算了，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于是，他就回团部。等他拍门叫起值班室的人，一伸脚进门还是要呕，比以前吐得还凶。值班的人说他是吃坏了肚，要他喝水洗肚。他就跑到团部后面河边去，趴在洗衣埠猛喝河水，喝一口，就扬着头，像鸡喝水一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半日，然后吐出来。他喝了不少水，“咕噜咕噜”大半天，还是没有用，就是不能进屋，进屋就吐。
朱老三在门口呕吐的时候，杏花听见了，她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里巴不得朱老三呕死才好。
朱老三那一夜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脚都走肿了。
6
当天夜里，也就是朱老三在横石潭街上痛苦地走了一夜的晚上，镇上的人，包括在镇上朱家舍的人，朱家舍山下船埠的人，跑到富有去躲命的拐脚“锣鬼”，读书郎的娘，王郎中，算命的阮作夫，卖巴坨的老妇人，以及镇上卖火纸的，卖炮竹的，耕牛作地的半镇民等一伙人，半夜里趁着月色来河下滩给朱应乾收尸。所谓收尸，也就是把朱应乾被烧的地方的土捧起来。人们很细心，把比人体大一倍位置的土都捧起来，拣掉石头瓦块沙子，然后用红布包着，抱着朱应乾连夜回朱家舍。
拐脚“锣鬼”照例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左手自然半提起，右手握拳就向左边挥一下，做着打锣样，嘴里小声喊着什么。如果是平时，拐脚“锣鬼”会大声喊道：回啰——魂归屋哪。回啰——家里暖哪。回啰……
在拐脚“锣鬼”叫魂的时候，读书郎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暗声哭道：崽哎——心肝肉啊。好崽啊，你死得冤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土地爷不公平啊，冤枉吃香火啊……
朱应乾回到朱家舍，家家户户门口都竖起了招魂幡。
朱家舍的招魂幡有特点，细竹篙五六米长，竹篙尖挂件白旧衣，衣下再连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布，布上面画有符咒。据说，朱家舍的招魂幡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驱鸟，二是信号旗。如果有民团和国军进村，不打锣，不敲盆，不喊叫，村口，村中，村尾就竖起三根招魂幡，人们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情况。那次静姑抱着儿子跑掉就是看见了信号旗。
一伙人送朱应乾回朱家舍的时候，黎明时分，民团总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红军和地方游击队袭击了横石潭民团总部。这支队伍不是朱应乾妹妹朱桂娣带来的，是附近的另外一支队伍。朱桂娣那天赶回船埠组织游击队和党员迅速转移，然后去了三界冷水坪鄂东南道委所在地。在他们袭击民团的时候，她作为红军医院的护士随着队伍正在江西和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她的丈夫程怡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朱老三走了一夜街还不见好，不过那夜他躲过一劫，没被袭击团部的红军打死。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站岗的李四打死了，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被猎枪“土铳”打中的，散花子。还有那个挖坟抛尸的李强也打死了，他死得还奇巧，死在大门边的树杈上，一只脚卡在树杈里，身子往下吊着，头朝下，撒手撒脚像只倒挂的癞蛤蟆。
李四和李强是亲兄弟，就像朱应乾兄弟一样，李家兄弟一齐参加了民团，朱氏兄弟一齐参加共产党。
红军在黎明前袭击民团的时候，朱老三正趴在洗衣埠喝水洗肚。当时，他正把一口水含在喉咙管里“咕噜咕噜”的时候，枪声响了，朱老三吓得把一口水吞进了肚里，梗得心下宕痛死。他估计是堂妹带队伍来复仇，干脆溜进河里，只把个癞痢头露在水面上。朱老三在水里蹲了大半天，秋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朱老三冻僵了。枪声停息了大半日，估计红军撤走了，他才敢爬上洗衣埠，费了好大的劲，手脚半天还不暖和。
朱老三日后的情况更糟糕，像是鬼掐了喉咙管似的，喝一口水要吐出半升来。不能进屋不说，就是靠在墙壁上都不能，一靠就呕，呕得一塌糊涂，像鬼叫。满横石潭街的人每日都能听见朱老三“哦——哦”的呕吐声。朱老三的呕吐声搞得一街人没有了食欲，吃东西总不是那个味，也想吐。于是，一街人就咒朱老三早点死，死了安宁。有的伢崽哭嘴，大人就说：再哭？朱老三来了！伢崽就吓得往娘的怀里直钻，一声都不敢哭了。
朱老三整日痛苦死了。突然，他想起李强曾经去石峰山白马寺求神减痛，他也拄着枪爬上石峰山，爬到寺前就昏倒了，还是主持喂了几口符水才把他救过来。朱老三跪在佛像前着劲磕头，额头见了血，嘴里说尽了忏悔的话，可主持手上的竹头诰就是打不转，阴阳不合。主持最后说：施主罪孽深重，佛祖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另找神人吧，阿弥陀佛。
朱老三在下山路上，心还不甘，于是拄着枪，对着朱家舍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一个劲地喊道：堂叔哎——救命哦，堂婶哎——原谅哦，堂弟哎——宽恕哦，只要你们放过我今生一回，来世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贱牛贱马，随你们骑，随你们打，堂叔啊……
朱老三喊完，怕堂叔一家没听见，就像七月半烧完火纸放炮竹一样，他朝天放了三枪。
朱老三祷告无用，没有两天就缩在街边呕死了，像条死狗。他人本来就小，加上这段时间不停地呕吐，粒米未进，身上没有几两肉，死在那里只一坨大，远远看去像一坨破棉絮。朱老三死的时候瓜皮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个癞痢头，怀里紧抱着那支“汉阳造”，民团的人着了硕大的劲，用脚踩着他的身子，拉扯半天才把那支枪抽出来。那日天气异常，曝热，人一动就出大汗。朱老三躺在街边无人管，没有人来收尸，尸体都发臭了。
民团的人叫山下朱的人来收尸，朱老三的亲房叔侄没有一个人出来承头，兄弟姐妹们四处藏躲，半个月都不归屋。其他远房亲戚更不用说了，更是不打理这事。他们都晓得，这是赔力又费钱的事，没有人戳得腐来管。民团的又去找杏花出钱找人收尸，杏花早就关了大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民团的也懒管得，跟镇上的人说，你们不管就臭死你们，看哪个硬得过哪个。最后，街上几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洗脸服蒙着鼻子，用三个齿的挖粪耙像拖死狗一样把朱老三拖走了，拖到河堤边挖个坑随便埋了。
这事发生在1934年初冬，这年的立冬是老历十月初二，离朱应乾被捉仅仅过了三个月零一十四天。
镇上几个老者埋朱老三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凉，寒风像鬼哭狼嚎似地“呜——呜——”怪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分，横石潭镇打了今年第一场霜，一层薄薄的霜，石板街上像是撒了一层盐。镇上出门做事的人一出门就笼着衣袖，嘴里说：戳其爷的，刚入冬就这样冷，冬天么样过哦。
中篇小说 枪鬼
（阿木）
当地有五句子民歌唱“枪鬼”朱老三：“民团朱老三，短过一扁担，拄枪顶喉咙，驼枪打脚尖，人五人六跑得欢。”
1
几阵秋风过后，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花全都白了头，那棵高大的枫树上也有了几片红叶，秋天的味道就渐渐地浓了。
1934年的秋分日，是老历八月十六。这天，横石潭大名鼎鼎的红军领导人朱应乾在宝石河被捉。朱应乾是鄂东南红军道委手枪队队长兼横石潭区委书记。他到宝石河是执行道委筹粮的任务。
朱应乾是朱老三的表弟，朱老三没有参与抓捕朱应乾，他是奉命去宝石河送信时踫上的。宝石河民团的队长舒竹生就叫他一起押送朱应乾回横石潭总部。在押送朱应乾的路上，朱老三心情很复杂，复杂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自己一贯的看法：堂弟一家就是“戳得腐”！（当地方言，傻到底的意思，腐即傻）
朱应乾是被舒竹生他们几个人在宝石河一条窄巷子里生擒活捉的，和他一起同去的妹妹朱桂娣当时离他有百把米的距离，在他拼命挣扎时大声喊叫，朱桂娣闻声趁机跑掉了。舒竹生认得朱应乾，晓得这回捉了一条大硕鱼。他们怕朱应乾跑掉，用枪托横着朝朱应乾的左腿猛地一打，朱应乾就应声而倒，他的一条腿就断了。舒竹生他们还是不放心，还用铁丝绑了朱应乾的双手。尽管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七八条枪押着，前后围着拖着朱应乾走。朱应乾脚断了走不得路，走得相当慢和艰难，幸好在半路踫上一老汉赶牛，他们就把朱应乾放在牛背上驮着走，这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回到横石潭，朱老三回复了司令成洪彬就跨出民团总部大门，一屁股坐在大门门槛上，他肩上的那支“汉阳造”垮下来，枪托“咚——”的一声磕得地上的石板山响，把旁边站岗的李四吓了一大跳。朱老三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的确累死了，今日从横石潭到宝石河整整跑了一个来回，一路上惊心动魄。
朱老三回头朝三进重的民团总部大屋内看了一眼，听见内面有木棍抽打的声响，声音很闷，“叭——叭——”，木棍像是打在牛皮鼓上。他知道，他们在审讯朱应乾。他和朱应乾毕竟是堂兄弟，不忍心看，更不忍心下手打，民团的人晓得他们的关系，所以朱老三出来回避也没有过多责骂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屌用。朱老三心里想，没得屌用就没得屌用，哪个没有大姐姊妹？以后你们踫上自己的亲人，你们敢打不啰？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三亲六眷。
朱老三知道是哪些人在毒打自己的堂弟。记得是哪些人并不是以后好报复，自己也是民团的一分子，记住也没有用，外面的人认为自己就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在狼窝里，你不是狼也是狼。
朱老三说的外面的人不仅是指平民百姓，明确指向是和政府对抗的人，什么红军、游击队，也就是像朱应乾那样的人。
朱老三不怕外面的人，最怕自己内部的人，说具体点最怕民团司令成洪彬，还有国军。这些人一旦怀疑自己同情或者支持堂弟朱应乾，那就是同情共产党，支持红军，那就大祸临头了，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自己，而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是小啰喽，只要自己不出头露面为非作歹，就不是他们主打的目标。枪打出头鸟嘛，这点朱老三懂。朱老三在民团混了好几年，外面的人没有把他当主要消灭对象，这一点朱老三也是清楚的。
朱老三摸出一支烟递给李四，自己也点燃一支，嗦着，他仰头吐烟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夕阳如血。在朱老三的印象中，这些时日天空总是异象，不是黄沙天，就是阴阳天，一边出太阳，一边落大雨。老话说得好，贫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更何况这段时间销烟四起，红军和地方游击队闹革命十分活跃。
李四对他说：娘卖饭的，这回竹生哥发大了，捉了一个大家伙。
朱老三没有应李四的话，只顾嗦烟。
朱老三和朱应乾同是横石潭山下朱的朱家人，只是朱应乾一家早在清末迁到了山上朱家舍。按血缘，朱老三和朱应乾是嫡亲的堂兄弟，共大公的。两个人同年，朱老三大两个月。朱老三小时候吃过朱应乾娘的奶。那个时候，朱老三的娘死了。他的娘得了产后风。朱应乾的娘下山来吊丧，在朱家祠堂，朱应乾的娘看见摇窝里的朱老三饿得像猫崽叫，不忍心抱着朱老三喂了半天的奶。朱应乾的娘对朱家姊妹说：作孽崽啊，吃奶像狗崽，嗦得奶头痛死。朱家姊妹听了要笑，但看见朱老三的娘躺在旁边的棺材里，笑不起来，就叫朱应乾的娘收了朱老三，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不是养？朱应乾的娘看见怀里瘦得像猴的朱老三起了侧隐之心，想抱回去，但想到自己有二崽一女三个伢崽，本身难得养，更重要的是朱老三的亲房叔伯们也不见得答应，乡下人对这事格外注重。朱老三上手有一个哥和一个姐，他爸在他娘怀上他就死了，娘这一死，兄妹三人成了孤儿。在处理完他娘的丧事之后，亲房就把他们三兄妹分了。朱老三太小，刚满百天，一般人家难得养活，细公就把他分给刚殁了崽的四房儿媳妇。这四房儿媳妇不太灵光，人有点腐，不会带伢崽，好好的崽硬是把她夜里压背了气，等到大清早她伸懒腰醒来，伢崽的脸色漆紫，早就没有了气息。这四房儿媳妇不想要朱老三，想自己再生，无奈奈何不了细公，也就把他当猪狗养。好在朱老三命硬，饥一餐，饱一餐，竟然没有死，只是朱老三小时候没得好营养，好照顾，人长得像猴不说，头上还一头的癞痢壳，长大后癞脱疤留，头上疤多发少。以前朱老三小，不晓得讲好看，有时头痒当着人面抠头，抠得白粉直溢，像雪花乱飘。参加民团后就晓得了羞耻，常戴个破了沿的旧瓜皮帽遮丑。这瓜皮帽可能是拣来的，也有可能是抢来的，不合头，有点大，动作大点帽子就歪向一边，不管怎样，总比露着瘌痢头好看些。现在，朱老三就是癞痢头痒死也不当人面抠了，咬牙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一边躲着抠。朱老三人矮，比“汉阳造”刚好长一个头。他驮枪比别人费劲，整个人向一边歪斜着，要不然枪托就在地上拖着，就是这样，枪托还打着他的脚骨肚上，一走一打，像是老牛拖犁耙。他一上街，在队伍屁股后头最显眼，惹得一街人见了都要大笑半天。
朱老三不怕别人笑他矮，他知道矮有矮的好处，这好处不是说缝衣做裤比别人节约布料，而是打仗的时候好躲子弹保命。他们民团跟红军游击队打了好几次仗，他毫发未伤，死的都是高个子。他听见枪声一响，往地上一扑，他那一坨崽别人就看不见他人影了。
朱老三说朱应乾“戳得腐”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横石潭民团混了好几年，一天到晚背着“汉阳造”跟在大土豪民团司令成洪彬、成勋门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地像赶铳狗。
朱老三认为堂弟一家腐就腐在一根筋，认死理，不晓得回头。
堂叔朱正时，也就是朱应乾的爸，1926年底参加共产党，是横石潭地区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他自己入党闹革命不说，还带着两个崽一齐举手入党，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横石潭民团捉了杀了头，当年只有五十一岁。堂哥朱应录当年参加红军，参加鄂南暴动，在堂叔被杀的第三个月战死在咸宁县城。堂姐朱爱玉更腐，爸死了，哥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闹什么革命？搞什么区妇女协会，领导一帮大婶大嫂整日闹哄哄的造反，好啰，在大哥死后二个月自己被捉，受尽折磨，最后含愤自尽，吊死在牢房里。
堂弟一家1927年连死三个，堂叔朱正时，堂哥朱应录，堂姐朱爱玉，1933年小堂弟朱应坤也在江西战死，现在堂叔三子三女只剩下朱应乾、朱桂娣和朱桂莲了，还有五十多岁的堂婶焦宝珠。朱老三真是想不明白，堂弟一家人死了这多人，朱应乾还硕大的劲闹革命，朱桂娣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前仆后继硬是不回头，这到底是为何天哉啊？一门忠烈又如何？
朱老三想过好多次，如果堂叔朱正时不参加革命，而是参加民团，凭他的勇敢和三个大崽筒作后盾，在横石潭地区最起码能当个团副，最不济在家乡船埠当个民团分队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在船埠不说一手遮天，起码是一呼百应，不晓得几威风，是当地人说的，戳瘾煞了。
每次想到这些，朱老三认定自己参加民团是正确地选择。他知道，村里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房的人都把自己当瘟神，躲而远之。他每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他在心里说：戳——腐子屌，乱世保命第一。
2
朱老三在大门口足足嗦了三根烟才缓过劲来。他竖着耳朵向屋内听，听到没有声音了。他想，是不是朱应乾被打死了？还是民团的人打累了？有一点他知道，朱应乾是一个字不会招供的。
朱应乾一家人都是这个德性。
朱老三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堂叔朱正时第二次捉进来时，也是这样吊起来打，打断三根木棍不说，几个人的手都打得酸死，没得一点劲了，举不起木棍才罢休，而堂叔浑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像哑巴，随你怎么打，就是打不出一句话来，两粒眼子珠瞪着像牛眼，血红血红的喷火，哪个看了都怕。还有堂姐朱爱玉，吊了一天两夜，一样的犟人，硬是没从她嘴里吊出一个字来。
民团吊人很有经验，吊的人不高不低，离地一寸高，脚指头尖刚好能踮着地。吊的时间一长，一双脚指头顶久了像断了一样，放下来站都站不稳，一个月都不能走路。这个经验不知道是哪个创造的，好像是大伙的智慧。
他们对朱爱玉不用木棍打，皮鞭抽，而是用手戏弄。他们撕脱她的衣裤，围着朱爱玉摸奶的摸奶，抠下身的抠下身。那个瘦得像竹篙条的黑皮五最出劲，他扯了一根朱爱玉的阴毛往别人嘴里塞，惹得大伙淫笑不止。他们也学黑皮五，去扯朱爱玉的奶头，像扯油面。朱老三没有参与，他蹲在外面听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诱惑和好奇，跑进去看了一眼。他看见堂姐浑身雪白，一对大奶，奶头樱桃色，奶被他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揉皱的老面馍。堂姐不像她爸装哑巴，她不停地向他们吐痰，大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连男人骂不出口的话都骂了。朱老三记住了一句：娘卖逼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的大姐姊妹千人骑万人戳！最后，堂姐口干痰尽，一滴痰也吐不出来，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她没有屈服，没讲一个党组织领导人的名字。
朱老三不参与调戏而又要进去看，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参与下，民团的人会认为自己同情亲房，立场有问题。这都不太要紧，关键是司令如果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糟糕了，司令成洪彬反复无常，他一起火，收了自己的枪不说，小命也难保。每回捉到堂叔屋里的人，朱老三就感到十分地左右为难。参与不能，不参与更不能。所以，朱老三对堂叔一家恨死了。心里总想，怎么有这样的亲房哦。
民团们戏足了，摸够了，过足了干瘾，这才把朱爱玉放下来。朱爱玉弓着身子缩在谷草上，像剥了皮的大虾，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昏死过去。那天夜里，黑皮五喝了酒睡不着觉，一脑子都是朱爱玉雪白的身体和柔软的奶。黑皮五想得激动，最后忍不住悄悄地摸进牢房来，想奸淫朱爱玉。当他黑灯瞎火摸进牢房，抬头就看见朱爱玉吊死在横梁上。朱爱玉披头散发，舌头掉得老长。黑皮五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枪，中了魔似的狂跑，像是有鬼牵引，一路张开双手，“啊，啊”地像跳僵尸，径直向横石潭河跑去，竟然跑到横石潭河的最深处，“扑通——”一下钻进水里，河里的水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溢死了。后来，民团的人用打鱼的滑钩把黑皮五勾起来，他一肚子的水，肚涨得像倒扣的黑锅底，肚皮锃光瓦亮，摊在门板上没有半日工夫，肚就爆了，流了一地的黑水，那黑水比大粪还臭，臭烘烘地顶风臭十里。
……
朱老三想进去看下朱应乾，看他是死还是活，但想到那场面肯定惨烈，怕看了夜里做噩梦，便起身斜驮着枪走进大街，去街中杏花的屋。
朱老三的家山下朱离镇不远，几里路，出了横石潭街，再过几丘田就到。朱老三一般不回家，家里有一眼屋，因为还没有成家，自己不开火，在家里也是东家撮一餐，西屋混一口，见什么吃什么，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朱老三当上民团不久就在寡妇杏花那里落了脚，“打滚过”（当地方言，同居的意思），很少回山下朱。
朱老三的转变是从杏花开始的，从此他有了“枪鬼”的称号。
杏花是镇上财主吴敬仁的千金小姐，以前家境很不错，比较富裕，横石潭街上有几个铺面。吴老板做当地土货生意，经营火纸、茶叶什么的。吴敬仁不缺钱只缺崽，后来无望便招了上门女婿。女婿是外地来镇上打金银手饰的匠人，以前总在吴敬仁的店铺门口摆摊做事。吴敬仁看他老实精明，想着可以依靠，女儿找个手艺人也可放心。没想到吴敬仁在杏花成婚之日一口喜酒呛了喉咙管，接着大病不起，没有几日工夫就呜呼哀哉了。镇上人说是银匠崽克死的，说是吴敬仁命中属金，遇金匠即亡。杏花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喜欢街上一个读书的年轻郎，那读书郎屋里穷，全靠他娘为别人洗衣打杂过日子，吴敬仁自然是一千个不能。杏花开始坚持过，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后来拗不过爸爸，从心底也不想过穷日子，也就不坚持了，好在小银匠很体贴人，也会哄人，每日夜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死活不知，也就忘了和那个读书郎有过的甜言蜜语和美好未来的憧憬。银匠崽上了门就不再摆摊打手饰，锅火炉灶都转给了别人，学着吴敬仁的派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水烟筒，整日在店门口转悠，憋着本地腔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谈生意，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镇上进了队伍，是国军夏斗寅的队伍。一个姓杨的连长不知怎么晓得了杏花家，一阵向天放的排子枪响后就把他们家洗劫一空。穿着长袍马褂的小银匠还不识相，可能是小匠人的德性，竟然挣扎着上前去跟杨连长理论，杨连长眼睛一翻，当胸一枪，“嗵——”的一声，小银匠立刻打回了原形，缩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趴在那里像是在地上寻找金子屑。那杨连长不是看见杏花怀有大几个月的身孕，大肚婆娑的提不起兴趣，要不然一并收拾了。
于是，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杏花就成了寡妇。
3
成了寡妇的杏花坏命还没结束。可能是受了惊吓，过了几天，杏花早产了，生了个成了形的男孩子，那伢崽一出来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对人说：真可惜，再过几个月肯定是个“灵醒崽”。（当地方言，灵醒即聪明）
杏花出了月就自己打理店铺，好在以往的客商都是讲信誉的人，并不欺负寡妇杏花，该付银子就付银子，要“袁大头”就给“袁大头”，不欠一分一厘，所以杏花的日子过得去。
杏花曾想和过去的恋人读书郎再续前缘，可读书郎走了，据说是受了区委书记朱应乾的鼓动，跟着红军去了江西，参加对蒋介石的反围剿。镇上好多青年参了红军，都是朱应乾组织的。读书郎后来过湘江，进贵州，爬雪山，走草地，到了延安又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当了大硕的官。解放后，读书郎回过一次横石潭镇，找杏花叙过旧，杏花老成了老太婆样，东拉西扯讲不到一处，读书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横石潭。这是后话。
再这之前，也就是跟朱老三“打滚过”之前，杏花又差点送了命。
就在杏花家境渐渐好转的时候，邻镇富有村一个“流打痞”（当地方言，即痞子）盯上了杏花。“流打痞”姓陈，外号“陈打流”，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做不来，坏事无师自通，偷鸡摸狗样样精，特别是会偷人。他有句口头禅：好女怕嬉皮汉。他跟人吹嘘说：戳——世上没得偷不到手的女人。他这话是真的，富有一带他偷了好多人。大概是他吃多了土菜，想开点洋荤，不喜欢村里的了，心思就进了镇。于是，他看上了年轻守寡的杏花。
“陈打流”嬉皮笑脸缠了几次杏花，杏花城门紧闭没有上手。“陈打流”发现镇里的女人跟乡下的硬是不一样，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难以动心。“陈打流”不甘心失败，就用上了最后一招——硬缠。于是，他每天天一亮就站在杏花的门口，杏花姐杏花妹甜甜地叫，跟杏花擦身过就摸一把，千方百计想勾起杏花的欲火。有次见屋里没有人，“陈打流”竟然搂着杏花想霸王硬上弓，被杏花一巴掌扇出了门。“陈打流”一边捂着脸一边说：阿妹这是做乜啰，好事不成情义在，做乜啰？
杏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就想找人来解了这个冤结。她想到了街上打锣的拐脚“锣鬼”，“锣鬼”也是富有人，也姓陈。
“锣鬼”单身一人，脚瘸，在镇上做不了别事，专门打锣。平常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他打锣，什么召集全镇人开大会啊，什么人家老了人出殡啊，民团枪毙人游街啊，“锣鬼”就提着一面斗笠大的铜锣瘸着脚满街敲打，“咣——咣——”。街上的人一听见“咣——咣——”的铜锣声，就晓得镇上出了大事。
杏花找“锣鬼”说了情况，把了“锣鬼”一枚“袁大头”。“锣鬼”接了钱并一口答应了。“锣鬼”心中有数，认为这是小菜一碟，锣槌一敲，事情就解决了。在“锣鬼”的心目中，世上色鬼最大胆也最小胆，大胆可以色胆包天，胆小风声鹤唳，听不得风声水响，只要自己把厉害关系跟“陈打流”一说，“陈打流”肯定收手回富有。然而，这回“锣鬼”失算了，一槌失手，打了一个空档，“陈打流”根本不尿他这一壶。“陈打流”比“锣鬼”大一辈份不说，还比“锣鬼”高出两个头，他根本不把“锣鬼”当个屌。“锣鬼”笑着还没说两句，“陈打流”一把揪着“锣鬼”的耳朵说：阿崽跌？拐脚崽，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想打锣了是吧？搞发老子的火，老子一脚踩破你的铜锣，老子拿去兑糖吃，你信不啰？
拐脚“锣鬼”的耳朵被他提得青痛，眼泪也下来了。“锣鬼”身子斜着，头歪着，踮着脚尖，嘴咧得像河里的鱼“翘嘴白”，他求饶说：爷哎——小毛叔小毛叔，快松手，耳朵把你提脱发了。“陈打流”松开了手，对着捂着耳朵的“锣鬼”就是一脚尖，把“锣鬼”踢出几米远，“锣鬼”爬起来飞跑。
“锣鬼”没做成工作，反被“陈打流”痛打一顿，就不管杏花的事了，心想：戳死是别人的女，怪我屁事。不过，“锣鬼”又想，得了别人的银子，总得替人消灾，再说“陈打流”太可恶了，得想法子治治他。于是，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朱老三。他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色鬼”总怕“枪鬼”吧？
朱老三“枪鬼”的外号就是“锣鬼”叫出来的。
莫看“枪鬼”朱老三和拐脚“锣鬼”一般长大，萎萎缩缩不成人样，朱老三手上那支枪有用。
朱老三一听“锣鬼”的请求，一口答了，他说：老子正好闲着没事干，找点事玩玩。于是，“枪鬼”朱老三就驮着枪找“陈打流。在石板街找到正在跟过路妇女嬉皮笑脸的“陈打流”，突然用枪尖往“陈打流”的小肚一戳，眼一瞪，说句：是你欺负杏花是吧？娘卖饭的，她是老子的人，你好大的胆子！“陈打流”一看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敢说，拔起脚飞跑，一射就进了窄巷，不见了人影，再也没有在横石潭街头露过面。
朱老三吓跑“陈打流”就去杏花那里吹了半天牛，潽涎喷水牛逼烘烘地，手上掐着枪，讲到激动时，枪托在石板面上笃得“嘭嘭”响。当天夜里，朱老三驮着“汉阳造”闯进了杏花的睡醒房，用枪尖挑开杏花的花盖被，杏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缩成一团。杏花更怕枪，她一见枪就想起小银匠，只好乖乖地学着小银匠，不是趴着而是仰在床上，等着猴急猴急脚忙手乱的朱老三。打那夜杏花就成了他的女人，从此朱老三不愁吃不愁钱用。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朱老三有了历史性的转变，最大的转变是他认识到了枪的重要性，成了真正的“枪鬼”。
朱老三每次和杏花睡觉，枪就靠放在床头边，伸手就摸得着。他看见枪就来神，就充满了自信。
朱老三扑在杏花身上一想起富有“陈打流”曾经摸过自己的女人，心下就作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他睡过似地。于是，他找了个通匪的由头把“陈打流”捉来吊着死打了一餐，专打“陈打流”的下身，把“陈打流”玩人的两个屌子蛋打破了，成了宫中的太监，一世不能做那事了。按照朱老三的想法，是要置“陈打流”死地的，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可他的队长网开一面，饶了他半条残命。队长的话他不敢不听，队长也是恶神。
朱老三无理由把“陈打流”打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世人，别小看了我朱老三！
每回朱老三睏过杏花之后，心下甜滋滋的。他知道，自己人相没有人相，本事没有本事，穷得叮当响，是横石潭人讲的，锣罐挖得壳响，能得和美人眠，有这好光景，全靠手上的枪。
杏花并不喜欢朱老三，但没有法子，怕朱老三手上的枪。她知道民团的人用枪打人就像小孩子弹珠子，打了就打了，没有人管得了。杏花从不主动去找朱老三，就是没有法在床上也不迎合朱老三，朱老三每到激动时大恸，杏花冷冷地躺在那里像僵尸，随朱老三在身上折腾。杏花从未体会到和朱老三做那事有什么乐味，她从心里厌恶朱老三，朱老三做那事的功夫比小银匠差远了。朱老三也不如“陈打流”，“陈打流”虽说嬉头耷脑死缠，但他不强扮。每次朱老三走后，杏花都要用几大桶热水洗自己的身子，洗过之后还是觉得身上有癞壳味，很恶心。杏花想了好多次，想现在自己是这个命，当初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读书郎，拼着命跟他走，是死是活总比现在强。
拐脚“锣鬼”无事喜欢蹲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他看见朱老三驮着枪大摇大摆进杏花的屋，“锣鬼”头直摆，自言自语说：娘卖饭的，这是么世道哦。
4
朱老三驮着枪来到杏花门口，杏花正在装铺店的门板，杏花冷冷地问：今日没下乡啊？
朱老三拉着杏花进屋，嘴里说：进屋讲，老子今日吓死了。
杏花很有点幸灾乐祸：做乜啰，跟红军对上火了？红军又没打死你。
朱老三就把朱应乾被捉正在审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他吩咐杏花炒两个菜喝酒压惊。朱老三正喝着谷酒，民团来人叫他赶快去团部，说是司令成洪彬找他有事。朱老三听了赶紧搁落筷子，提着枪就往团部跑。
成洪彬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漆黑，像是刚刚输了一大笔钱似地。成洪彬问朱老三：朱应乾是你堂弟？
朱老三一听吓了一跳，不知道成洪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怕是朱应乾要牵扯到自己。成洪彬戳得最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应乾不投降，对他没得法，说不定拿自己开刀，解解气也说不定。成洪彬这样事做了好多，他杀人不要理由。朱老三心慌得厉害，连忙解释说：是，是，只是共大公的堂兄弟，隔了好多代，他们在山上，我住山下，从来没有来往。
朱老三这样说就是想撇清自己和朱应乾的关系。
成洪彬说：唔——那家伙硬得狠，软硬不吃，你去劝劝他，只要他说出红军驻扎在哪里就放了他。
朱老三说：司令老爷哎，我恐怕是劝不动他，他一家人一屌戳的，蹦卵硬的。我以前带人去捉过他屋里的人，说不定他记仇恨死我呢，我看干脆杀了自在。
要杀还要你来爬屌啊？成洪彬鱼眼子一翻，又说：我们就是要钓大鱼，晓得不？腐子屌！你劝通了赏你十块大洋，官升一级，当三队的队副。
朱老三抠着癞疤头，一些白粉就飘下来，很为难的样子。成洪彬鼻子里“嗯——”一声，朱老三没得法，只能听司令的。他说：司令，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朱应乾最喜吃巴坨了，看能不能哄他开口。
可以，不管你用马屌手段，你就是跟他磕头作揖叫爷都行，只要他开口说。
朱老三就到街上买了十个杨芳林正宗巴坨（巴坨：当地用红苕粉做的像包子一样的食品），然后端着进了牢房。审朱应乾的人大概是打累了，一个个在屋外走廊里东倒西歪歇着，瞌睡的瞌睡，嗦烟的嗦烟，歪头耷脑地像一群在烟馆吸足了大烟的烟客。
朱老三叫人把朱应乾放了下来，又解了手上绑着的铁丝，叫了一声：“阿弟哎，你这是何苦啊？”
朱应乾揉了揉手腕，不回朱老三的话，只顾低着头就着巴坨碗，艰难地吃着巴坨。
朱老三看着朱应乾吃了巴坨，喜死，心想劝朱应乾有望。于是，就从堂叔一家只剩下他这一个男丁，要保命保香火，又说朱应乾一个独崽要人抚养，还有老娘几十岁了，不能让老人家再经受打击，现在投降，以后形式好了再革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说个不停，句句都往亲情上引，说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是不敢向前，杨连长起火了，挥着驳壳枪恶狠狠地说：哪个不挖老子枪毙他！民团的人这才举锄挖坟。后来，一个参加了挖坟的民团李强一想起这事，或者别人一讲起这事，他的双手就莫名其妙地痛，像是要断了似地痛死个人。李强找了郎中看过，中药吃了十几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要别人一说掘坟抛尸那件事，手就莫名其妙地痛死。后来李强听了装瞎算命的阮作夫的话，跑到镇后石峰山白马寺烧了十次香，供了十次神，额头磕破了血才好些。
朱老三走出牢房后悔死了，后悔白白送给朱应乾十个香喷喷的大巴坨。当然，朱老三的巴坨没花钱，他是用枪抢来的。他用枪尖挑着老妇人的锅盖说：银花婆，成司令要吃巴坨，赶紧舀十个来！那卖巴坨的老妇人没得法，不敢得罪，更怕朱老三一翻眼砸了她的锅火炉灶。
朱老三出大门正想重新回到杏花那里去喝酒，队长叫住了他，要他今夜站岗，说是情况紧急，民团的人谁都不能回去。朱老三知道，以往出现过红军来营救的事，朱应乾的爸曾经被朱应乾带来的十几个红军和游击队员抢了回去，民团还死了几个人，丢了十几条“汉阳造”，只是堂叔朱正时太大意，不晓得跑到别的地方去躲，民团杀回朱家舍又把他捉回杀了。
朱老三晓得堂弟朱应乾是红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人一定会来救他，更何况在宝石河捉他时，他的妹妹朱桂娣跑掉了，她肯定要去搬救兵来救她哥。
朱老三当了好几年民团，经历过好多事，学乖了，精得很，他抱着枪龟缩在民团大院隔壁的隔壁一间破屋角里，大气不出，就是忍不住要射尿了，也是紧挨着墙壁慢慢泚，生怕弄出声响来，一夜不敢合眼皮，干熬了一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红军当夜竟然没有人来救朱应乾。
第二天，成洪彬看朱应乾硬是不投降，怕夜长梦多，决定上午枪毙朱应乾。
5
昨夜，朱老三蹲在破屋角的地上想了一夜的朱应乾，硬是没想明白朱应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应乾的大哥大姐和三弟死前都没有成家，没留下一个后，只有朱应乾和静姑生了一个崽，但别人都说这崽也不是朱应乾的种。朱应乾的婚姻很不顺。原先他和朱家舍山下的静姑好上了，两人情投意合，等到他上门提亲，静姑的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理由一个，嫁给朱家等于送死。静姑的爸说：腐女子哎，应乾的爸，他的哥姐，都杀了啊。应乾是个好伢崽，我喜欢他，他要是不闹革命，不参加红军，我倒找几个钱也要把你嫁给他。现在不能，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女哎，这是要命的啊。
静姑为了要和朱应乾成亲，跳塘，上吊，绝食，各种办法想尽。不管静姑如何闹，她爸就是坚决不同意，而且强行把她嫁给了山外船埠程姓的人家。静姑出门时，不肯上花轿，最后时辰到了，还是绑着硬塞进花轿抬去的。
当时朱应乾想去抢人，驳壳枪的子弹都上了堂。也不知是他的上级领导说了什么，还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终是没下手，只是等静姑的花轿转过山嘴，看不见送亲的人影了，朱应乾朝天连放了三枪。
静姑也是个腐女子，而且腐到了底。到了程家一年硬是不肯同她的老公同房。朱应乾是白天闹革命枪声炮声造反动政府和恶霸的反，静姑则是夜里无声无息拼命保身造老公的反。她老公对她是“豆腐掉到灰里——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简直没有办法。第二年春天，静姑净身出门，当夜就和朱应乾结了婚，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了了俩人的相思之苦。第二天，朱应乾的娘焦宝珠对朱应乾说：是个奇女子啊，出嫁一年还是女儿身。
朱应乾被杀后，静姑抱着儿子又回到了船埠程家，没有生养，对外说儿子是程家的后，程家和她老公对她很好，直到解放后病逝。这是后话。
静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这个事情重要，不仅程家重要，对于横石潭民团更重要。成洪彬叫朱老三去船埠调查了三次。成洪彬说：是程家的就算了，是朱应乾的就杀，斩草除根！
朱老三三次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都说是程家的，当时静姑怀孕改嫁。静姑不用说，静姑老公的态度尤其坚决，一口认定是自己的崽，不信可以滴血验亲。民团不想把事做绝，大概是静姑的公公暗地里送了不少钱给民团，成洪彬更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算了。静姑和程家保护了朱应乾的儿子，流下一支正宗的朱家血脉。
……
一夜无事，朱老三吐了口长气，但没等他吐完，心又紧了起来，队长叫他去叫拐脚“锣鬼”来打锣，说上午枪毙朱应乾。
朱老三晓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替堂叔家惋惜，朱应乾一死，堂叔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堂妹朱桂娣和朱桂莲了，他这一支也就绝了后了。其实，朱老三还有一点不晓得，堂妹朱桂娣的丈夫程怡坤也在江西铜鼓战死了。程怡坤是县委书记、独立营政治委员，是朱正时一家参加共产党的牵线人，他们当初一起举手入的党。
朱老三到“锣鬼”住的破茅棚时，拐脚“锣鬼”窝在床上还没起来。“锣鬼”一见朱老三就说：是叫我上街打锣是吧？打不成啰。“锣鬼”说着从床下提起铜锣把朱老三看，铜锣破了，中间破成瓷盘大的一个洞。
朱老三问：好好的，铜锣怎么破了呢？
“锣鬼”说：人背时，屙尿起倒风。昨夜喝了点酒，路上跌了一跤，铜锣跌破了不说，我心下宕枕在石头上，现在还痛死，起不了床，等下就去找王郎中拿下脉，抓几副药，不然痛得要命搅。
朱老三懒对他说了，提了破锣回民团复命。
朱老三一走，拐脚“锣鬼”一咕噜爬起来飞跑出了门，不像是瘸了脚的人，径直去了富有躲命。
拐脚“锣鬼”跟朱老三讲了假话，人跌跤是假，铜锣是自己打破的，为的就是不想再去打锣。以前枪毙朱正时，还有焦宝珠、朱正发，还是其他红军游击队员，都是他上街打的锣，每次回来心下宕就要痛几日，所以“锣鬼”早就不想打锣了，就是饿死也比这强，图个心安理得。
昨日夜里，拐脚“锣鬼”照旧到民团团部去撮饭吃，他在灶堂前吃着他们的剩饭时，听见成洪彬在吩咐他们如何处罚朱应乾，当听说明天要挖心焚尸时，拐脚“锣鬼”口一张，一坨腊肉顿时吐了出来，再也吃不进去了，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边拐一边吐。
他在回屋路上就想好了人跌锣破的故事。
枪毙朱应乾，横石潭第一次没有打锣，少了“咣——咣——”的铜锣声和拐脚“锣鬼”沙哑的吆喝声，好像少了好多气氛。横石潭街上鸦雀无声，人们只是站在街边看，只有民团的人喝七喝八的自我壮胆，前护后拥把五花大绑的朱应乾拖着走，李四在朱应乾旁边走十来步就朝天放一枪，走到大桥头共放了九枪。
在大桥下河滩上，他们把朱应乾杀了。
民团司令成洪彬很狡猾，他没有来，在总部坐镇指挥。他是怕在路上遭遇红军和游击队来劫人。他早就安排好了，嘱咐民团队长，一旦有人劫法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李四就地枪毙朱应乾，不然提头来见。所以，李四除了朝天放枪外，枪尖一直抵着朱应乾的后背，以防万一。
八年前，也是大桥河滩上，朱应乾的爸妈，还有大伯朱正发都是在这儿枪毙的。这次是李四开枪枪毙了朱应乾，得了一块大洋。其他几个挖出朱应乾心肝，点上煤油烧朱应乾尸体的，每人得三块大洋。
当天晚上，横石潭民团司令成洪彬，副司令成勋门，还有宝石民团队长舒竹生，摆宴庆功，一桌的菜肴中就有朱应乾的心肝炒成的两个菜。一盘是青椒爆炒肝片，一大钵青菜豆腐心片汤。
成洪彬看见朱老三驼着枪在门口伸头缩脑，就叫他进来吃。朱老三进来夹起一块肝往嘴一送，咂叭一下，嘴皮直冒。成洪彬问：味道么样啊？朱老三说：戳——跟猪肝一色味道。他们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朱老三晓得吃的是堂弟的心肝，他之所以要吃，其实是向司令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跟朱应乾没有一点亲情关系。当然，他还有好奇心，从未吃过人心，想尝下味道，以后有吹牛逼的资本。
朱老三喝了几盅酒，又喝了几口心片汤，很有些醉意，成洪彬叫他再喝几杯，朱老三不肯喝了，怕醉了去不了杏花那，晚上做不成好事。朱老三好几天没跟杏花亲热了，一有空就想起跟杏花做那事时的乐味，想得心下崽痒死。
横石潭街夜里很静，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醉了酒的朱老三在石板路上东摇西摆，像舞台上的演员走着碎步。朱老三感觉胸口很闭，空气中有很浓的火纸味道，他晓得是横石潭街的人为朱应乾烧了火纸。按理说，朱应乾是堂弟，自己也该给他烧点纸的，可自己是民团的人，只能吃他的心，喝他的血，势不两立。朱老三晃到杏花门口，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觉得心口作涌，人还没转过背收回脚，一大口食物脱口而出，他蹲在墙边呕个不歇，直呕得苦胆都呕出来了。朱老三吐了半天，觉得好些，起身又想进屋，脚刚一进又要呕，只得退出来去墙边吐，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苦水。朱老三反反复复搞了好几回，一进门就要呕。后来，朱老三发现自己不能进屋，进屋就要呕，不进屋就不吐。于是，朱老三不敢进屋，就驼着枪在街上转悠。朱老三转了大半天，觉得这不是个事，总不能一夜在街上转来转去吧？别人不晓得的以为自己在巡逻，晓得的说自己有神经病。横石潭街只尿样长，没走几脚就到了头。他想，杏花的屋不能进，就去团部过一夜算了，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于是，他就回团部。等他拍门叫起值班室的人，一伸脚进门还是要呕，比以前吐得还凶。值班的人说他是吃坏了肚，要他喝水洗肚。他就跑到团部后面河边去，趴在洗衣埠猛喝河水，喝一口，就扬着头，像鸡喝水一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半日，然后吐出来。他喝了不少水，“咕噜咕噜”大半天，还是没有用，就是不能进屋，进屋就吐。
朱老三在门口呕吐的时候，杏花听见了，她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里巴不得朱老三呕死才好。
朱老三那一夜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脚都走肿了。
6
当天夜里，也就是朱老三在横石潭街上痛苦地走了一夜的晚上，镇上的人，包括在镇上朱家舍的人，朱家舍山下船埠的人，跑到富有去躲命的拐脚“锣鬼”，读书郎的娘，王郎中，算命的阮作夫，卖巴坨的老妇人，以及镇上卖火纸的，卖炮竹的，耕牛作地的半镇民等一伙人，半夜里趁着月色来河下滩给朱应乾收尸。所谓收尸，也就是把朱应乾被烧的地方的土捧起来。人们很细心，把比人体大一倍位置的土都捧起来，拣掉石头瓦块沙子，然后用红布包着，抱着朱应乾连夜回朱家舍。
拐脚“锣鬼”照例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左手自然半提起，右手握拳就向左边挥一下，做着打锣样，嘴里小声喊着什么。如果是平时，拐脚“锣鬼”会大声喊道：回啰——魂归屋哪。回啰——家里暖哪。回啰……
在拐脚“锣鬼”叫魂的时候，读书郎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暗声哭道：崽哎——心肝肉啊。好崽啊，你死得冤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土地爷不公平啊，冤枉吃香火啊……
朱应乾回到朱家舍，家家户户门口都竖起了招魂幡。
朱家舍的招魂幡有特点，细竹篙五六米长，竹篙尖挂件白旧衣，衣下再连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布，布上面画有符咒。据说，朱家舍的招魂幡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驱鸟，二是信号旗。如果有民团和国军进村，不打锣，不敲盆，不喊叫，村口，村中，村尾就竖起三根招魂幡，人们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情况。那次静姑抱着儿子跑掉就是看见了信号旗。
一伙人送朱应乾回朱家舍的时候，黎明时分，民团总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红军和地方游击队袭击了横石潭民团总部。这支队伍不是朱应乾妹妹朱桂娣带来的，是附近的另外一支队伍。朱桂娣那天赶回船埠组织游击队和党员迅速转移，然后去了三界冷水坪鄂东南道委所在地。在他们袭击民团的时候，她作为红军医院的护士随着队伍正在江西和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她的丈夫程怡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朱老三走了一夜街还不见好，不过那夜他躲过一劫，没被袭击团部的红军打死。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站岗的李四打死了，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被猎枪“土铳”打中的，散花子。还有那个挖坟抛尸的李强也打死了，他死得还奇巧，死在大门边的树杈上，一只脚卡在树杈里，身子往下吊着，头朝下，撒手撒脚像只倒挂的癞蛤蟆。
李四和李强是亲兄弟，就像朱应乾兄弟一样，李家兄弟一齐参加了民团，朱氏兄弟一齐参加共产党。
红军在黎明前袭击民团的时候，朱老三正趴在洗衣埠喝水洗肚。当时，他正把一口水含在喉咙管里“咕噜咕噜”的时候，枪声响了，朱老三吓得把一口水吞进了肚里，梗得心下宕痛死。他估计是堂妹带队伍来复仇，干脆溜进河里，只把个癞痢头露在水面上。朱老三在水里蹲了大半天，秋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朱老三冻僵了。枪声停息了大半日，估计红军撤走了，他才敢爬上洗衣埠，费了好大的劲，手脚半天还不暖和。
朱老三日后的情况更糟糕，像是鬼掐了喉咙管似的，喝一口水要吐出半升来。不能进屋不说，就是靠在墙壁上都不能，一靠就呕，呕得一塌糊涂，像鬼叫。满横石潭街的人每日都能听见朱老三“哦——哦”的呕吐声。朱老三的呕吐声搞得一街人没有了食欲，吃东西总不是那个味，也想吐。于是，一街人就咒朱老三早点死，死了安宁。有的伢崽哭嘴，大人就说：再哭？朱老三来了！伢崽就吓得往娘的怀里直钻，一声都不敢哭了。
朱老三整日痛苦死了。突然，他想起李强曾经去石峰山白马寺求神减痛，他也拄着枪爬上石峰山，爬到寺前就昏倒了，还是主持喂了几口符水才把他救过来。朱老三跪在佛像前着劲磕头，额头见了血，嘴里说尽了忏悔的话，可主持手上的竹头诰就是打不转，阴阳不合。主持最后说：施主罪孽深重，佛祖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另找神人吧，阿弥陀佛。
朱老三在下山路上，心还不甘，于是拄着枪，对着朱家舍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一个劲地喊道：堂叔哎——救命哦，堂婶哎——原谅哦，堂弟哎——宽恕哦，只要你们放过我今生一回，来世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贱牛贱马，随你们骑，随你们打，堂叔啊……
朱老三喊完，怕堂叔一家没听见，就像七月半烧完火纸放炮竹一样，他朝天放了三枪。
朱老三祷告无用，没有两天就缩在街边呕死了，像条死狗。他人本来就小，加上这段时间不停地呕吐，粒米未进，身上没有几两肉，死在那里只一坨大，远远看去像一坨破棉絮。朱老三死的时候瓜皮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个癞痢头，怀里紧抱着那支“汉阳造”，民团的人着了硕大的劲，用脚踩着他的身子，拉扯半天才把那支枪抽出来。那日天气异常，曝热，人一动就出大汗。朱老三躺在街边无人管，没有人来收尸，尸体都发臭了。
民团的人叫山下朱的人来收尸，朱老三的亲房叔侄没有一个人出来承头，兄弟姐妹们四处藏躲，半个月都不归屋。其他远房亲戚更不用说了，更是不打理这事。他们都晓得，这是赔力又费钱的事，没有人戳得腐来管。民团的又去找杏花出钱找人收尸，杏花早就关了大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民团的也懒管得，跟镇上的人说，你们不管就臭死你们，看哪个硬得过哪个。最后，街上几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洗脸服蒙着鼻子，用三个齿的挖粪耙像拖死狗一样把朱老三拖走了，拖到河堤边挖个坑随便埋了。
这事发生在1934年初冬，这年的立冬是老历十月初二，离朱应乾被捉仅仅过了三个月零一十四天。
镇上几个老者埋朱老三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凉，寒风像鬼哭狼嚎似地“呜——呜——”怪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分，横石潭镇打了今年第一场霜，一层薄薄的霜，石板街上像是撒了一层盐。镇上出门做事的人一出门就笼着衣袖，嘴里说：戳其爷的，刚入冬就这样冷，冬天么样过哦。
中篇小说 枪鬼
（阿木）
当地有五句子民歌唱“枪鬼”朱老三：“民团朱老三，短过一扁担，拄枪顶喉咙，驼枪打脚尖，人五人六跑得欢。”
1
几阵秋风过后，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花全都白了头，那棵高大的枫树上也有了几片红叶，秋天的味道就渐渐地浓了。
1934年的秋分日，是老历八月十六。这天，横石潭大名鼎鼎的红军领导人朱应乾在宝石河被捉。朱应乾是鄂东南红军道委手枪队队长兼横石潭区委书记。他到宝石河是执行道委筹粮的任务。
朱应乾是朱老三的表弟，朱老三没有参与抓捕朱应乾，他是奉命去宝石河送信时踫上的。宝石河民团的队长舒竹生就叫他一起押送朱应乾回横石潭总部。在押送朱应乾的路上，朱老三心情很复杂，复杂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自己一贯的看法：堂弟一家就是“戳得腐”！（当地方言，傻到底的意思，腐即傻）
朱应乾是被舒竹生他们几个人在宝石河一条窄巷子里生擒活捉的，和他一起同去的妹妹朱桂娣当时离他有百把米的距离，在他拼命挣扎时大声喊叫，朱桂娣闻声趁机跑掉了。舒竹生认得朱应乾，晓得这回捉了一条大硕鱼。他们怕朱应乾跑掉，用枪托横着朝朱应乾的左腿猛地一打，朱应乾就应声而倒，他的一条腿就断了。舒竹生他们还是不放心，还用铁丝绑了朱应乾的双手。尽管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七八条枪押着，前后围着拖着朱应乾走。朱应乾脚断了走不得路，走得相当慢和艰难，幸好在半路踫上一老汉赶牛，他们就把朱应乾放在牛背上驮着走，这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回到横石潭，朱老三回复了司令成洪彬就跨出民团总部大门，一屁股坐在大门门槛上，他肩上的那支“汉阳造”垮下来，枪托“咚——”的一声磕得地上的石板山响，把旁边站岗的李四吓了一大跳。朱老三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的确累死了，今日从横石潭到宝石河整整跑了一个来回，一路上惊心动魄。
朱老三回头朝三进重的民团总部大屋内看了一眼，听见内面有木棍抽打的声响，声音很闷，“叭——叭——”，木棍像是打在牛皮鼓上。他知道，他们在审讯朱应乾。他和朱应乾毕竟是堂兄弟，不忍心看，更不忍心下手打，民团的人晓得他们的关系，所以朱老三出来回避也没有过多责骂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屌用。朱老三心里想，没得屌用就没得屌用，哪个没有大姐姊妹？以后你们踫上自己的亲人，你们敢打不啰？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三亲六眷。
朱老三知道是哪些人在毒打自己的堂弟。记得是哪些人并不是以后好报复，自己也是民团的一分子，记住也没有用，外面的人认为自己就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在狼窝里，你不是狼也是狼。
朱老三说的外面的人不仅是指平民百姓，明确指向是和政府对抗的人，什么红军、游击队，也就是像朱应乾那样的人。
朱老三不怕外面的人，最怕自己内部的人，说具体点最怕民团司令成洪彬，还有国军。这些人一旦怀疑自己同情或者支持堂弟朱应乾，那就是同情共产党，支持红军，那就大祸临头了，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自己，而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是小啰喽，只要自己不出头露面为非作歹，就不是他们主打的目标。枪打出头鸟嘛，这点朱老三懂。朱老三在民团混了好几年，外面的人没有把他当主要消灭对象，这一点朱老三也是清楚的。
朱老三摸出一支烟递给李四，自己也点燃一支，嗦着，他仰头吐烟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夕阳如血。在朱老三的印象中，这些时日天空总是异象，不是黄沙天，就是阴阳天，一边出太阳，一边落大雨。老话说得好，贫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更何况这段时间销烟四起，红军和地方游击队闹革命十分活跃。
李四对他说：娘卖饭的，这回竹生哥发大了，捉了一个大家伙。
朱老三没有应李四的话，只顾嗦烟。
朱老三和朱应乾同是横石潭山下朱的朱家人，只是朱应乾一家早在清末迁到了山上朱家舍。按血缘，朱老三和朱应乾是嫡亲的堂兄弟，共大公的。两个人同年，朱老三大两个月。朱老三小时候吃过朱应乾娘的奶。那个时候，朱老三的娘死了。他的娘得了产后风。朱应乾的娘下山来吊丧，在朱家祠堂，朱应乾的娘看见摇窝里的朱老三饿得像猫崽叫，不忍心抱着朱老三喂了半天的奶。朱应乾的娘对朱家姊妹说：作孽崽啊，吃奶像狗崽，嗦得奶头痛死。朱家姊妹听了要笑，但看见朱老三的娘躺在旁边的棺材里，笑不起来，就叫朱应乾的娘收了朱老三，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不是养？朱应乾的娘看见怀里瘦得像猴的朱老三起了侧隐之心，想抱回去，但想到自己有二崽一女三个伢崽，本身难得养，更重要的是朱老三的亲房叔伯们也不见得答应，乡下人对这事格外注重。朱老三上手有一个哥和一个姐，他爸在他娘怀上他就死了，娘这一死，兄妹三人成了孤儿。在处理完他娘的丧事之后，亲房就把他们三兄妹分了。朱老三太小，刚满百天，一般人家难得养活，细公就把他分给刚殁了崽的四房儿媳妇。这四房儿媳妇不太灵光，人有点腐，不会带伢崽，好好的崽硬是把她夜里压背了气，等到大清早她伸懒腰醒来，伢崽的脸色漆紫，早就没有了气息。这四房儿媳妇不想要朱老三，想自己再生，无奈奈何不了细公，也就把他当猪狗养。好在朱老三命硬，饥一餐，饱一餐，竟然没有死，只是朱老三小时候没得好营养，好照顾，人长得像猴不说，头上还一头的癞痢壳，长大后癞脱疤留，头上疤多发少。以前朱老三小，不晓得讲好看，有时头痒当着人面抠头，抠得白粉直溢，像雪花乱飘。参加民团后就晓得了羞耻，常戴个破了沿的旧瓜皮帽遮丑。这瓜皮帽可能是拣来的，也有可能是抢来的，不合头，有点大，动作大点帽子就歪向一边，不管怎样，总比露着瘌痢头好看些。现在，朱老三就是癞痢头痒死也不当人面抠了，咬牙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一边躲着抠。朱老三人矮，比“汉阳造”刚好长一个头。他驮枪比别人费劲，整个人向一边歪斜着，要不然枪托就在地上拖着，就是这样，枪托还打着他的脚骨肚上，一走一打，像是老牛拖犁耙。他一上街，在队伍屁股后头最显眼，惹得一街人见了都要大笑半天。
朱老三不怕别人笑他矮，他知道矮有矮的好处，这好处不是说缝衣做裤比别人节约布料，而是打仗的时候好躲子弹保命。他们民团跟红军游击队打了好几次仗，他毫发未伤，死的都是高个子。他听见枪声一响，往地上一扑，他那一坨崽别人就看不见他人影了。
朱老三说朱应乾“戳得腐”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横石潭民团混了好几年，一天到晚背着“汉阳造”跟在大土豪民团司令成洪彬、成勋门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地像赶铳狗。
朱老三认为堂弟一家腐就腐在一根筋，认死理，不晓得回头。
堂叔朱正时，也就是朱应乾的爸，1926年底参加共产党，是横石潭地区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他自己入党闹革命不说，还带着两个崽一齐举手入党，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横石潭民团捉了杀了头，当年只有五十一岁。堂哥朱应录当年参加红军，参加鄂南暴动，在堂叔被杀的第三个月战死在咸宁县城。堂姐朱爱玉更腐，爸死了，哥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闹什么革命？搞什么区妇女协会，领导一帮大婶大嫂整日闹哄哄的造反，好啰，在大哥死后二个月自己被捉，受尽折磨，最后含愤自尽，吊死在牢房里。
堂弟一家1927年连死三个，堂叔朱正时，堂哥朱应录，堂姐朱爱玉，1933年小堂弟朱应坤也在江西战死，现在堂叔三子三女只剩下朱应乾、朱桂娣和朱桂莲了，还有五十多岁的堂婶焦宝珠。朱老三真是想不明白，堂弟一家人死了这多人，朱应乾还硕大的劲闹革命，朱桂娣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前仆后继硬是不回头，这到底是为何天哉啊？一门忠烈又如何？
朱老三想过好多次，如果堂叔朱正时不参加革命，而是参加民团，凭他的勇敢和三个大崽筒作后盾，在横石潭地区最起码能当个团副，最不济在家乡船埠当个民团分队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在船埠不说一手遮天，起码是一呼百应，不晓得几威风，是当地人说的，戳瘾煞了。
每次想到这些，朱老三认定自己参加民团是正确地选择。他知道，村里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房的人都把自己当瘟神，躲而远之。他每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他在心里说：戳——腐子屌，乱世保命第一。
2
朱老三在大门口足足嗦了三根烟才缓过劲来。他竖着耳朵向屋内听，听到没有声音了。他想，是不是朱应乾被打死了？还是民团的人打累了？有一点他知道，朱应乾是一个字不会招供的。
朱应乾一家人都是这个德性。
朱老三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堂叔朱正时第二次捉进来时，也是这样吊起来打，打断三根木棍不说，几个人的手都打得酸死，没得一点劲了，举不起木棍才罢休，而堂叔浑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像哑巴，随你怎么打，就是打不出一句话来，两粒眼子珠瞪着像牛眼，血红血红的喷火，哪个看了都怕。还有堂姐朱爱玉，吊了一天两夜，一样的犟人，硬是没从她嘴里吊出一个字来。
民团吊人很有经验，吊的人不高不低，离地一寸高，脚指头尖刚好能踮着地。吊的时间一长，一双脚指头顶久了像断了一样，放下来站都站不稳，一个月都不能走路。这个经验不知道是哪个创造的，好像是大伙的智慧。
他们对朱爱玉不用木棍打，皮鞭抽，而是用手戏弄。他们撕脱她的衣裤，围着朱爱玉摸奶的摸奶，抠下身的抠下身。那个瘦得像竹篙条的黑皮五最出劲，他扯了一根朱爱玉的阴毛往别人嘴里塞，惹得大伙淫笑不止。他们也学黑皮五，去扯朱爱玉的奶头，像扯油面。朱老三没有参与，他蹲在外面听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诱惑和好奇，跑进去看了一眼。他看见堂姐浑身雪白，一对大奶，奶头樱桃色，奶被他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揉皱的老面馍。堂姐不像她爸装哑巴，她不停地向他们吐痰，大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连男人骂不出口的话都骂了。朱老三记住了一句：娘卖逼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的大姐姊妹千人骑万人戳！最后，堂姐口干痰尽，一滴痰也吐不出来，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她没有屈服，没讲一个党组织领导人的名字。
朱老三不参与调戏而又要进去看，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参与下，民团的人会认为自己同情亲房，立场有问题。这都不太要紧，关键是司令如果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糟糕了，司令成洪彬反复无常，他一起火，收了自己的枪不说，小命也难保。每回捉到堂叔屋里的人，朱老三就感到十分地左右为难。参与不能，不参与更不能。所以，朱老三对堂叔一家恨死了。心里总想，怎么有这样的亲房哦。
民团们戏足了，摸够了，过足了干瘾，这才把朱爱玉放下来。朱爱玉弓着身子缩在谷草上，像剥了皮的大虾，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昏死过去。那天夜里，黑皮五喝了酒睡不着觉，一脑子都是朱爱玉雪白的身体和柔软的奶。黑皮五想得激动，最后忍不住悄悄地摸进牢房来，想奸淫朱爱玉。当他黑灯瞎火摸进牢房，抬头就看见朱爱玉吊死在横梁上。朱爱玉披头散发，舌头掉得老长。黑皮五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枪，中了魔似的狂跑，像是有鬼牵引，一路张开双手，“啊，啊”地像跳僵尸，径直向横石潭河跑去，竟然跑到横石潭河的最深处，“扑通——”一下钻进水里，河里的水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溢死了。后来，民团的人用打鱼的滑钩把黑皮五勾起来，他一肚子的水，肚涨得像倒扣的黑锅底，肚皮锃光瓦亮，摊在门板上没有半日工夫，肚就爆了，流了一地的黑水，那黑水比大粪还臭，臭烘烘地顶风臭十里。
……
朱老三想进去看下朱应乾，看他是死还是活，但想到那场面肯定惨烈，怕看了夜里做噩梦，便起身斜驮着枪走进大街，去街中杏花的屋。
朱老三的家山下朱离镇不远，几里路，出了横石潭街，再过几丘田就到。朱老三一般不回家，家里有一眼屋，因为还没有成家，自己不开火，在家里也是东家撮一餐，西屋混一口，见什么吃什么，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朱老三当上民团不久就在寡妇杏花那里落了脚，“打滚过”（当地方言，同居的意思），很少回山下朱。
朱老三的转变是从杏花开始的，从此他有了“枪鬼”的称号。
杏花是镇上财主吴敬仁的千金小姐，以前家境很不错，比较富裕，横石潭街上有几个铺面。吴老板做当地土货生意，经营火纸、茶叶什么的。吴敬仁不缺钱只缺崽，后来无望便招了上门女婿。女婿是外地来镇上打金银手饰的匠人，以前总在吴敬仁的店铺门口摆摊做事。吴敬仁看他老实精明，想着可以依靠，女儿找个手艺人也可放心。没想到吴敬仁在杏花成婚之日一口喜酒呛了喉咙管，接着大病不起，没有几日工夫就呜呼哀哉了。镇上人说是银匠崽克死的，说是吴敬仁命中属金，遇金匠即亡。杏花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喜欢街上一个读书的年轻郎，那读书郎屋里穷，全靠他娘为别人洗衣打杂过日子，吴敬仁自然是一千个不能。杏花开始坚持过，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后来拗不过爸爸，从心底也不想过穷日子，也就不坚持了，好在小银匠很体贴人，也会哄人，每日夜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死活不知，也就忘了和那个读书郎有过的甜言蜜语和美好未来的憧憬。银匠崽上了门就不再摆摊打手饰，锅火炉灶都转给了别人，学着吴敬仁的派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水烟筒，整日在店门口转悠，憋着本地腔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谈生意，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镇上进了队伍，是国军夏斗寅的队伍。一个姓杨的连长不知怎么晓得了杏花家，一阵向天放的排子枪响后就把他们家洗劫一空。穿着长袍马褂的小银匠还不识相，可能是小匠人的德性，竟然挣扎着上前去跟杨连长理论，杨连长眼睛一翻，当胸一枪，“嗵——”的一声，小银匠立刻打回了原形，缩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趴在那里像是在地上寻找金子屑。那杨连长不是看见杏花怀有大几个月的身孕，大肚婆娑的提不起兴趣，要不然一并收拾了。
于是，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杏花就成了寡妇。
3
成了寡妇的杏花坏命还没结束。可能是受了惊吓，过了几天，杏花早产了，生了个成了形的男孩子，那伢崽一出来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对人说：真可惜，再过几个月肯定是个“灵醒崽”。（当地方言，灵醒即聪明）
杏花出了月就自己打理店铺，好在以往的客商都是讲信誉的人，并不欺负寡妇杏花，该付银子就付银子，要“袁大头”就给“袁大头”，不欠一分一厘，所以杏花的日子过得去。
杏花曾想和过去的恋人读书郎再续前缘，可读书郎走了，据说是受了区委书记朱应乾的鼓动，跟着红军去了江西，参加对蒋介石的反围剿。镇上好多青年参了红军，都是朱应乾组织的。读书郎后来过湘江，进贵州，爬雪山，走草地，到了延安又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当了大硕的官。解放后，读书郎回过一次横石潭镇，找杏花叙过旧，杏花老成了老太婆样，东拉西扯讲不到一处，读书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横石潭。这是后话。
再这之前，也就是跟朱老三“打滚过”之前，杏花又差点送了命。
就在杏花家境渐渐好转的时候，邻镇富有村一个“流打痞”（当地方言，即痞子）盯上了杏花。“流打痞”姓陈，外号“陈打流”，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做不来，坏事无师自通，偷鸡摸狗样样精，特别是会偷人。他有句口头禅：好女怕嬉皮汉。他跟人吹嘘说：戳——世上没得偷不到手的女人。他这话是真的，富有一带他偷了好多人。大概是他吃多了土菜，想开点洋荤，不喜欢村里的了，心思就进了镇。于是，他看上了年轻守寡的杏花。
“陈打流”嬉皮笑脸缠了几次杏花，杏花城门紧闭没有上手。“陈打流”发现镇里的女人跟乡下的硬是不一样，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难以动心。“陈打流”不甘心失败，就用上了最后一招——硬缠。于是，他每天天一亮就站在杏花的门口，杏花姐杏花妹甜甜地叫，跟杏花擦身过就摸一把，千方百计想勾起杏花的欲火。有次见屋里没有人，“陈打流”竟然搂着杏花想霸王硬上弓，被杏花一巴掌扇出了门。“陈打流”一边捂着脸一边说：阿妹这是做乜啰，好事不成情义在，做乜啰？
杏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就想找人来解了这个冤结。她想到了街上打锣的拐脚“锣鬼”，“锣鬼”也是富有人，也姓陈。
“锣鬼”单身一人，脚瘸，在镇上做不了别事，专门打锣。平常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他打锣，什么召集全镇人开大会啊，什么人家老了人出殡啊，民团枪毙人游街啊，“锣鬼”就提着一面斗笠大的铜锣瘸着脚满街敲打，“咣——咣——”。街上的人一听见“咣——咣——”的铜锣声，就晓得镇上出了大事。
杏花找“锣鬼”说了情况，把了“锣鬼”一枚“袁大头”。“锣鬼”接了钱并一口答应了。“锣鬼”心中有数，认为这是小菜一碟，锣槌一敲，事情就解决了。在“锣鬼”的心目中，世上色鬼最大胆也最小胆，大胆可以色胆包天，胆小风声鹤唳，听不得风声水响，只要自己把厉害关系跟“陈打流”一说，“陈打流”肯定收手回富有。然而，这回“锣鬼”失算了，一槌失手，打了一个空档，“陈打流”根本不尿他这一壶。“陈打流”比“锣鬼”大一辈份不说，还比“锣鬼”高出两个头，他根本不把“锣鬼”当个屌。“锣鬼”笑着还没说两句，“陈打流”一把揪着“锣鬼”的耳朵说：阿崽跌？拐脚崽，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想打锣了是吧？搞发老子的火，老子一脚踩破你的铜锣，老子拿去兑糖吃，你信不啰？
拐脚“锣鬼”的耳朵被他提得青痛，眼泪也下来了。“锣鬼”身子斜着，头歪着，踮着脚尖，嘴咧得像河里的鱼“翘嘴白”，他求饶说：爷哎——小毛叔小毛叔，快松手，耳朵把你提脱发了。“陈打流”松开了手，对着捂着耳朵的“锣鬼”就是一脚尖，把“锣鬼”踢出几米远，“锣鬼”爬起来飞跑。
“锣鬼”没做成工作，反被“陈打流”痛打一顿，就不管杏花的事了，心想：戳死是别人的女，怪我屁事。不过，“锣鬼”又想，得了别人的银子，总得替人消灾，再说“陈打流”太可恶了，得想法子治治他。于是，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朱老三。他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色鬼”总怕“枪鬼”吧？
朱老三“枪鬼”的外号就是“锣鬼”叫出来的。
莫看“枪鬼”朱老三和拐脚“锣鬼”一般长大，萎萎缩缩不成人样，朱老三手上那支枪有用。
朱老三一听“锣鬼”的请求，一口答了，他说：老子正好闲着没事干，找点事玩玩。于是，“枪鬼”朱老三就驮着枪找“陈打流。在石板街找到正在跟过路妇女嬉皮笑脸的“陈打流”，突然用枪尖往“陈打流”的小肚一戳，眼一瞪，说句：是你欺负杏花是吧？娘卖饭的，她是老子的人，你好大的胆子！“陈打流”一看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敢说，拔起脚飞跑，一射就进了窄巷，不见了人影，再也没有在横石潭街头露过面。
朱老三吓跑“陈打流”就去杏花那里吹了半天牛，潽涎喷水牛逼烘烘地，手上掐着枪，讲到激动时，枪托在石板面上笃得“嘭嘭”响。当天夜里，朱老三驮着“汉阳造”闯进了杏花的睡醒房，用枪尖挑开杏花的花盖被，杏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缩成一团。杏花更怕枪，她一见枪就想起小银匠，只好乖乖地学着小银匠，不是趴着而是仰在床上，等着猴急猴急脚忙手乱的朱老三。打那夜杏花就成了他的女人，从此朱老三不愁吃不愁钱用。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朱老三有了历史性的转变，最大的转变是他认识到了枪的重要性，成了真正的“枪鬼”。
朱老三每次和杏花睡觉，枪就靠放在床头边，伸手就摸得着。他看见枪就来神，就充满了自信。
朱老三扑在杏花身上一想起富有“陈打流”曾经摸过自己的女人，心下就作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他睡过似地。于是，他找了个通匪的由头把“陈打流”捉来吊着死打了一餐，专打“陈打流”的下身，把“陈打流”玩人的两个屌子蛋打破了，成了宫中的太监，一世不能做那事了。按照朱老三的想法，是要置“陈打流”死地的，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可他的队长网开一面，饶了他半条残命。队长的话他不敢不听，队长也是恶神。
朱老三无理由把“陈打流”打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世人，别小看了我朱老三！
每回朱老三睏过杏花之后，心下甜滋滋的。他知道，自己人相没有人相，本事没有本事，穷得叮当响，是横石潭人讲的，锣罐挖得壳响，能得和美人眠，有这好光景，全靠手上的枪。
杏花并不喜欢朱老三，但没有法子，怕朱老三手上的枪。她知道民团的人用枪打人就像小孩子弹珠子，打了就打了，没有人管得了。杏花从不主动去找朱老三，就是没有法在床上也不迎合朱老三，朱老三每到激动时大恸，杏花冷冷地躺在那里像僵尸，随朱老三在身上折腾。杏花从未体会到和朱老三做那事有什么乐味，她从心里厌恶朱老三，朱老三做那事的功夫比小银匠差远了。朱老三也不如“陈打流”，“陈打流”虽说嬉头耷脑死缠，但他不强扮。每次朱老三走后，杏花都要用几大桶热水洗自己的身子，洗过之后还是觉得身上有癞壳味，很恶心。杏花想了好多次，想现在自己是这个命，当初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读书郎，拼着命跟他走，是死是活总比现在强。
拐脚“锣鬼”无事喜欢蹲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他看见朱老三驮着枪大摇大摆进杏花的屋，“锣鬼”头直摆，自言自语说：娘卖饭的，这是么世道哦。
4
朱老三驮着枪来到杏花门口，杏花正在装铺店的门板，杏花冷冷地问：今日没下乡啊？
朱老三拉着杏花进屋，嘴里说：进屋讲，老子今日吓死了。
杏花很有点幸灾乐祸：做乜啰，跟红军对上火了？红军又没打死你。
朱老三就把朱应乾被捉正在审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他吩咐杏花炒两个菜喝酒压惊。朱老三正喝着谷酒，民团来人叫他赶快去团部，说是司令成洪彬找他有事。朱老三听了赶紧搁落筷子，提着枪就往团部跑。
成洪彬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漆黑，像是刚刚输了一大笔钱似地。成洪彬问朱老三：朱应乾是你堂弟？
朱老三一听吓了一跳，不知道成洪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怕是朱应乾要牵扯到自己。成洪彬戳得最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应乾不投降，对他没得法，说不定拿自己开刀，解解气也说不定。成洪彬这样事做了好多，他杀人不要理由。朱老三心慌得厉害，连忙解释说：是，是，只是共大公的堂兄弟，隔了好多代，他们在山上，我住山下，从来没有来往。
朱老三这样说就是想撇清自己和朱应乾的关系。
成洪彬说：唔——那家伙硬得狠，软硬不吃，你去劝劝他，只要他说出红军驻扎在哪里就放了他。
朱老三说：司令老爷哎，我恐怕是劝不动他，他一家人一屌戳的，蹦卵硬的。我以前带人去捉过他屋里的人，说不定他记仇恨死我呢，我看干脆杀了自在。
要杀还要你来爬屌啊？成洪彬鱼眼子一翻，又说：我们就是要钓大鱼，晓得不？腐子屌！你劝通了赏你十块大洋，官升一级，当三队的队副。
朱老三抠着癞疤头，一些白粉就飘下来，很为难的样子。成洪彬鼻子里“嗯——”一声，朱老三没得法，只能听司令的。他说：司令，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朱应乾最喜吃巴坨了，看能不能哄他开口。
可以，不管你用马屌手段，你就是跟他磕头作揖叫爷都行，只要他开口说。
朱老三就到街上买了十个杨芳林正宗巴坨（巴坨：当地用红苕粉做的像包子一样的食品），然后端着进了牢房。审朱应乾的人大概是打累了，一个个在屋外走廊里东倒西歪歇着，瞌睡的瞌睡，嗦烟的嗦烟，歪头耷脑地像一群在烟馆吸足了大烟的烟客。
朱老三叫人把朱应乾放了下来，又解了手上绑着的铁丝，叫了一声：“阿弟哎，你这是何苦啊？”
朱应乾揉了揉手腕，不回朱老三的话，只顾低着头就着巴坨碗，艰难地吃着巴坨。
朱老三看着朱应乾吃了巴坨，喜死，心想劝朱应乾有望。于是，就从堂叔一家只剩下他这一个男丁，要保命保香火，又说朱应乾一个独崽要人抚养，还有老娘几十岁了，不能让老人家再经受打击，现在投降，以后形式好了再革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说个不停，句句都往亲情上引，说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是不敢向前，杨连长起火了，挥着驳壳枪恶狠狠地说：哪个不挖老子枪毙他！民团的人这才举锄挖坟。后来，一个参加了挖坟的民团李强一想起这事，或者别人一讲起这事，他的双手就莫名其妙地痛，像是要断了似地痛死个人。李强找了郎中看过，中药吃了十几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要别人一说掘坟抛尸那件事，手就莫名其妙地痛死。后来李强听了装瞎算命的阮作夫的话，跑到镇后石峰山白马寺烧了十次香，供了十次神，额头磕破了血才好些。
朱老三走出牢房后悔死了，后悔白白送给朱应乾十个香喷喷的大巴坨。当然，朱老三的巴坨没花钱，他是用枪抢来的。他用枪尖挑着老妇人的锅盖说：银花婆，成司令要吃巴坨，赶紧舀十个来！那卖巴坨的老妇人没得法，不敢得罪，更怕朱老三一翻眼砸了她的锅火炉灶。
朱老三出大门正想重新回到杏花那里去喝酒，队长叫住了他，要他今夜站岗，说是情况紧急，民团的人谁都不能回去。朱老三知道，以往出现过红军来营救的事，朱应乾的爸曾经被朱应乾带来的十几个红军和游击队员抢了回去，民团还死了几个人，丢了十几条“汉阳造”，只是堂叔朱正时太大意，不晓得跑到别的地方去躲，民团杀回朱家舍又把他捉回杀了。
朱老三晓得堂弟朱应乾是红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人一定会来救他，更何况在宝石河捉他时，他的妹妹朱桂娣跑掉了，她肯定要去搬救兵来救她哥。
朱老三当了好几年民团，经历过好多事，学乖了，精得很，他抱着枪龟缩在民团大院隔壁的隔壁一间破屋角里，大气不出，就是忍不住要射尿了，也是紧挨着墙壁慢慢泚，生怕弄出声响来，一夜不敢合眼皮，干熬了一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红军当夜竟然没有人来救朱应乾。
第二天，成洪彬看朱应乾硬是不投降，怕夜长梦多，决定上午枪毙朱应乾。
5
昨夜，朱老三蹲在破屋角的地上想了一夜的朱应乾，硬是没想明白朱应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应乾的大哥大姐和三弟死前都没有成家，没留下一个后，只有朱应乾和静姑生了一个崽，但别人都说这崽也不是朱应乾的种。朱应乾的婚姻很不顺。原先他和朱家舍山下的静姑好上了，两人情投意合，等到他上门提亲，静姑的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理由一个，嫁给朱家等于送死。静姑的爸说：腐女子哎，应乾的爸，他的哥姐，都杀了啊。应乾是个好伢崽，我喜欢他，他要是不闹革命，不参加红军，我倒找几个钱也要把你嫁给他。现在不能，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女哎，这是要命的啊。
静姑为了要和朱应乾成亲，跳塘，上吊，绝食，各种办法想尽。不管静姑如何闹，她爸就是坚决不同意，而且强行把她嫁给了山外船埠程姓的人家。静姑出门时，不肯上花轿，最后时辰到了，还是绑着硬塞进花轿抬去的。
当时朱应乾想去抢人，驳壳枪的子弹都上了堂。也不知是他的上级领导说了什么，还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终是没下手，只是等静姑的花轿转过山嘴，看不见送亲的人影了，朱应乾朝天连放了三枪。
静姑也是个腐女子，而且腐到了底。到了程家一年硬是不肯同她的老公同房。朱应乾是白天闹革命枪声炮声造反动政府和恶霸的反，静姑则是夜里无声无息拼命保身造老公的反。她老公对她是“豆腐掉到灰里——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简直没有办法。第二年春天，静姑净身出门，当夜就和朱应乾结了婚，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了了俩人的相思之苦。第二天，朱应乾的娘焦宝珠对朱应乾说：是个奇女子啊，出嫁一年还是女儿身。
朱应乾被杀后，静姑抱着儿子又回到了船埠程家，没有生养，对外说儿子是程家的后，程家和她老公对她很好，直到解放后病逝。这是后话。
静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这个事情重要，不仅程家重要，对于横石潭民团更重要。成洪彬叫朱老三去船埠调查了三次。成洪彬说：是程家的就算了，是朱应乾的就杀，斩草除根！
朱老三三次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都说是程家的，当时静姑怀孕改嫁。静姑不用说，静姑老公的态度尤其坚决，一口认定是自己的崽，不信可以滴血验亲。民团不想把事做绝，大概是静姑的公公暗地里送了不少钱给民团，成洪彬更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算了。静姑和程家保护了朱应乾的儿子，流下一支正宗的朱家血脉。
……
一夜无事，朱老三吐了口长气，但没等他吐完，心又紧了起来，队长叫他去叫拐脚“锣鬼”来打锣，说上午枪毙朱应乾。
朱老三晓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替堂叔家惋惜，朱应乾一死，堂叔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堂妹朱桂娣和朱桂莲了，他这一支也就绝了后了。其实，朱老三还有一点不晓得，堂妹朱桂娣的丈夫程怡坤也在江西铜鼓战死了。程怡坤是县委书记、独立营政治委员，是朱正时一家参加共产党的牵线人，他们当初一起举手入的党。
朱老三到“锣鬼”住的破茅棚时，拐脚“锣鬼”窝在床上还没起来。“锣鬼”一见朱老三就说：是叫我上街打锣是吧？打不成啰。“锣鬼”说着从床下提起铜锣把朱老三看，铜锣破了，中间破成瓷盘大的一个洞。
朱老三问：好好的，铜锣怎么破了呢？
“锣鬼”说：人背时，屙尿起倒风。昨夜喝了点酒，路上跌了一跤，铜锣跌破了不说，我心下宕枕在石头上，现在还痛死，起不了床，等下就去找王郎中拿下脉，抓几副药，不然痛得要命搅。
朱老三懒对他说了，提了破锣回民团复命。
朱老三一走，拐脚“锣鬼”一咕噜爬起来飞跑出了门，不像是瘸了脚的人，径直去了富有躲命。
拐脚“锣鬼”跟朱老三讲了假话，人跌跤是假，铜锣是自己打破的，为的就是不想再去打锣。以前枪毙朱正时，还有焦宝珠、朱正发，还是其他红军游击队员，都是他上街打的锣，每次回来心下宕就要痛几日，所以“锣鬼”早就不想打锣了，就是饿死也比这强，图个心安理得。
昨日夜里，拐脚“锣鬼”照旧到民团团部去撮饭吃，他在灶堂前吃着他们的剩饭时，听见成洪彬在吩咐他们如何处罚朱应乾，当听说明天要挖心焚尸时，拐脚“锣鬼”口一张，一坨腊肉顿时吐了出来，再也吃不进去了，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边拐一边吐。
他在回屋路上就想好了人跌锣破的故事。
枪毙朱应乾，横石潭第一次没有打锣，少了“咣——咣——”的铜锣声和拐脚“锣鬼”沙哑的吆喝声，好像少了好多气氛。横石潭街上鸦雀无声，人们只是站在街边看，只有民团的人喝七喝八的自我壮胆，前护后拥把五花大绑的朱应乾拖着走，李四在朱应乾旁边走十来步就朝天放一枪，走到大桥头共放了九枪。
在大桥下河滩上，他们把朱应乾杀了。
民团司令成洪彬很狡猾，他没有来，在总部坐镇指挥。他是怕在路上遭遇红军和游击队来劫人。他早就安排好了，嘱咐民团队长，一旦有人劫法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李四就地枪毙朱应乾，不然提头来见。所以，李四除了朝天放枪外，枪尖一直抵着朱应乾的后背，以防万一。
八年前，也是大桥河滩上，朱应乾的爸妈，还有大伯朱正发都是在这儿枪毙的。这次是李四开枪枪毙了朱应乾，得了一块大洋。其他几个挖出朱应乾心肝，点上煤油烧朱应乾尸体的，每人得三块大洋。
当天晚上，横石潭民团司令成洪彬，副司令成勋门，还有宝石民团队长舒竹生，摆宴庆功，一桌的菜肴中就有朱应乾的心肝炒成的两个菜。一盘是青椒爆炒肝片，一大钵青菜豆腐心片汤。
成洪彬看见朱老三驼着枪在门口伸头缩脑，就叫他进来吃。朱老三进来夹起一块肝往嘴一送，咂叭一下，嘴皮直冒。成洪彬问：味道么样啊？朱老三说：戳——跟猪肝一色味道。他们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朱老三晓得吃的是堂弟的心肝，他之所以要吃，其实是向司令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跟朱应乾没有一点亲情关系。当然，他还有好奇心，从未吃过人心，想尝下味道，以后有吹牛逼的资本。
朱老三喝了几盅酒，又喝了几口心片汤，很有些醉意，成洪彬叫他再喝几杯，朱老三不肯喝了，怕醉了去不了杏花那，晚上做不成好事。朱老三好几天没跟杏花亲热了，一有空就想起跟杏花做那事时的乐味，想得心下崽痒死。
横石潭街夜里很静，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醉了酒的朱老三在石板路上东摇西摆，像舞台上的演员走着碎步。朱老三感觉胸口很闭，空气中有很浓的火纸味道，他晓得是横石潭街的人为朱应乾烧了火纸。按理说，朱应乾是堂弟，自己也该给他烧点纸的，可自己是民团的人，只能吃他的心，喝他的血，势不两立。朱老三晃到杏花门口，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觉得心口作涌，人还没转过背收回脚，一大口食物脱口而出，他蹲在墙边呕个不歇，直呕得苦胆都呕出来了。朱老三吐了半天，觉得好些，起身又想进屋，脚刚一进又要呕，只得退出来去墙边吐，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苦水。朱老三反反复复搞了好几回，一进门就要呕。后来，朱老三发现自己不能进屋，进屋就要呕，不进屋就不吐。于是，朱老三不敢进屋，就驼着枪在街上转悠。朱老三转了大半天，觉得这不是个事，总不能一夜在街上转来转去吧？别人不晓得的以为自己在巡逻，晓得的说自己有神经病。横石潭街只尿样长，没走几脚就到了头。他想，杏花的屋不能进，就去团部过一夜算了，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于是，他就回团部。等他拍门叫起值班室的人，一伸脚进门还是要呕，比以前吐得还凶。值班的人说他是吃坏了肚，要他喝水洗肚。他就跑到团部后面河边去，趴在洗衣埠猛喝河水，喝一口，就扬着头，像鸡喝水一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半日，然后吐出来。他喝了不少水，“咕噜咕噜”大半天，还是没有用，就是不能进屋，进屋就吐。
朱老三在门口呕吐的时候，杏花听见了，她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里巴不得朱老三呕死才好。
朱老三那一夜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脚都走肿了。
6
当天夜里，也就是朱老三在横石潭街上痛苦地走了一夜的晚上，镇上的人，包括在镇上朱家舍的人，朱家舍山下船埠的人，跑到富有去躲命的拐脚“锣鬼”，读书郎的娘，王郎中，算命的阮作夫，卖巴坨的老妇人，以及镇上卖火纸的，卖炮竹的，耕牛作地的半镇民等一伙人，半夜里趁着月色来河下滩给朱应乾收尸。所谓收尸，也就是把朱应乾被烧的地方的土捧起来。人们很细心，把比人体大一倍位置的土都捧起来，拣掉石头瓦块沙子，然后用红布包着，抱着朱应乾连夜回朱家舍。
拐脚“锣鬼”照例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左手自然半提起，右手握拳就向左边挥一下，做着打锣样，嘴里小声喊着什么。如果是平时，拐脚“锣鬼”会大声喊道：回啰——魂归屋哪。回啰——家里暖哪。回啰……
在拐脚“锣鬼”叫魂的时候，读书郎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暗声哭道：崽哎——心肝肉啊。好崽啊，你死得冤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土地爷不公平啊，冤枉吃香火啊……
朱应乾回到朱家舍，家家户户门口都竖起了招魂幡。
朱家舍的招魂幡有特点，细竹篙五六米长，竹篙尖挂件白旧衣，衣下再连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布，布上面画有符咒。据说，朱家舍的招魂幡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驱鸟，二是信号旗。如果有民团和国军进村，不打锣，不敲盆，不喊叫，村口，村中，村尾就竖起三根招魂幡，人们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情况。那次静姑抱着儿子跑掉就是看见了信号旗。
一伙人送朱应乾回朱家舍的时候，黎明时分，民团总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红军和地方游击队袭击了横石潭民团总部。这支队伍不是朱应乾妹妹朱桂娣带来的，是附近的另外一支队伍。朱桂娣那天赶回船埠组织游击队和党员迅速转移，然后去了三界冷水坪鄂东南道委所在地。在他们袭击民团的时候，她作为红军医院的护士随着队伍正在江西和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她的丈夫程怡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朱老三走了一夜街还不见好，不过那夜他躲过一劫，没被袭击团部的红军打死。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站岗的李四打死了，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被猎枪“土铳”打中的，散花子。还有那个挖坟抛尸的李强也打死了，他死得还奇巧，死在大门边的树杈上，一只脚卡在树杈里，身子往下吊着，头朝下，撒手撒脚像只倒挂的癞蛤蟆。
李四和李强是亲兄弟，就像朱应乾兄弟一样，李家兄弟一齐参加了民团，朱氏兄弟一齐参加共产党。
红军在黎明前袭击民团的时候，朱老三正趴在洗衣埠喝水洗肚。当时，他正把一口水含在喉咙管里“咕噜咕噜”的时候，枪声响了，朱老三吓得把一口水吞进了肚里，梗得心下宕痛死。他估计是堂妹带队伍来复仇，干脆溜进河里，只把个癞痢头露在水面上。朱老三在水里蹲了大半天，秋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朱老三冻僵了。枪声停息了大半日，估计红军撤走了，他才敢爬上洗衣埠，费了好大的劲，手脚半天还不暖和。
朱老三日后的情况更糟糕，像是鬼掐了喉咙管似的，喝一口水要吐出半升来。不能进屋不说，就是靠在墙壁上都不能，一靠就呕，呕得一塌糊涂，像鬼叫。满横石潭街的人每日都能听见朱老三“哦——哦”的呕吐声。朱老三的呕吐声搞得一街人没有了食欲，吃东西总不是那个味，也想吐。于是，一街人就咒朱老三早点死，死了安宁。有的伢崽哭嘴，大人就说：再哭？朱老三来了！伢崽就吓得往娘的怀里直钻，一声都不敢哭了。
朱老三整日痛苦死了。突然，他想起李强曾经去石峰山白马寺求神减痛，他也拄着枪爬上石峰山，爬到寺前就昏倒了，还是主持喂了几口符水才把他救过来。朱老三跪在佛像前着劲磕头，额头见了血，嘴里说尽了忏悔的话，可主持手上的竹头诰就是打不转，阴阳不合。主持最后说：施主罪孽深重，佛祖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另找神人吧，阿弥陀佛。
朱老三在下山路上，心还不甘，于是拄着枪，对着朱家舍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一个劲地喊道：堂叔哎——救命哦，堂婶哎——原谅哦，堂弟哎——宽恕哦，只要你们放过我今生一回，来世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贱牛贱马，随你们骑，随你们打，堂叔啊……
朱老三喊完，怕堂叔一家没听见，就像七月半烧完火纸放炮竹一样，他朝天放了三枪。
朱老三祷告无用，没有两天就缩在街边呕死了，像条死狗。他人本来就小，加上这段时间不停地呕吐，粒米未进，身上没有几两肉，死在那里只一坨大，远远看去像一坨破棉絮。朱老三死的时候瓜皮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个癞痢头，怀里紧抱着那支“汉阳造”，民团的人着了硕大的劲，用脚踩着他的身子，拉扯半天才把那支枪抽出来。那日天气异常，曝热，人一动就出大汗。朱老三躺在街边无人管，没有人来收尸，尸体都发臭了。
民团的人叫山下朱的人来收尸，朱老三的亲房叔侄没有一个人出来承头，兄弟姐妹们四处藏躲，半个月都不归屋。其他远房亲戚更不用说了，更是不打理这事。他们都晓得，这是赔力又费钱的事，没有人戳得腐来管。民团的又去找杏花出钱找人收尸，杏花早就关了大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民团的也懒管得，跟镇上的人说，你们不管就臭死你们，看哪个硬得过哪个。最后，街上几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洗脸服蒙着鼻子，用三个齿的挖粪耙像拖死狗一样把朱老三拖走了，拖到河堤边挖个坑随便埋了。
这事发生在1934年初冬，这年的立冬是老历十月初二，离朱应乾被捉仅仅过了三个月零一十四天。
镇上几个老者埋朱老三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凉，寒风像鬼哭狼嚎似地“呜——呜——”怪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分，横石潭镇打了今年第一场霜，一层薄薄的霜，石板街上像是撒了一层盐。镇上出门做事的人一出门就笼着衣袖，嘴里说：戳其爷的，刚入冬就这样冷，冬天么样过哦。
中篇小说 枪鬼
（阿木）
当地有五句子民歌唱“枪鬼”朱老三：“民团朱老三，短过一扁担，拄枪顶喉咙，驼枪打脚尖，人五人六跑得欢。”
1
几阵秋风过后，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花全都白了头，那棵高大的枫树上也有了几片红叶，秋天的味道就渐渐地浓了。
1934年的秋分日，是老历八月十六。这天，横石潭大名鼎鼎的红军领导人朱应乾在宝石河被捉。朱应乾是鄂东南红军道委手枪队队长兼横石潭区委书记。他到宝石河是执行道委筹粮的任务。
朱应乾是朱老三的表弟，朱老三没有参与抓捕朱应乾，他是奉命去宝石河送信时踫上的。宝石河民团的队长舒竹生就叫他一起押送朱应乾回横石潭总部。在押送朱应乾的路上，朱老三心情很复杂，复杂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自己一贯的看法：堂弟一家就是“戳得腐”！（当地方言，傻到底的意思，腐即傻）
朱应乾是被舒竹生他们几个人在宝石河一条窄巷子里生擒活捉的，和他一起同去的妹妹朱桂娣当时离他有百把米的距离，在他拼命挣扎时大声喊叫，朱桂娣闻声趁机跑掉了。舒竹生认得朱应乾，晓得这回捉了一条大硕鱼。他们怕朱应乾跑掉，用枪托横着朝朱应乾的左腿猛地一打，朱应乾就应声而倒，他的一条腿就断了。舒竹生他们还是不放心，还用铁丝绑了朱应乾的双手。尽管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七八条枪押着，前后围着拖着朱应乾走。朱应乾脚断了走不得路，走得相当慢和艰难，幸好在半路踫上一老汉赶牛，他们就把朱应乾放在牛背上驮着走，这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回到横石潭，朱老三回复了司令成洪彬就跨出民团总部大门，一屁股坐在大门门槛上，他肩上的那支“汉阳造”垮下来，枪托“咚——”的一声磕得地上的石板山响，把旁边站岗的李四吓了一大跳。朱老三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的确累死了，今日从横石潭到宝石河整整跑了一个来回，一路上惊心动魄。
朱老三回头朝三进重的民团总部大屋内看了一眼，听见内面有木棍抽打的声响，声音很闷，“叭——叭——”，木棍像是打在牛皮鼓上。他知道，他们在审讯朱应乾。他和朱应乾毕竟是堂兄弟，不忍心看，更不忍心下手打，民团的人晓得他们的关系，所以朱老三出来回避也没有过多责骂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屌用。朱老三心里想，没得屌用就没得屌用，哪个没有大姐姊妹？以后你们踫上自己的亲人，你们敢打不啰？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三亲六眷。
朱老三知道是哪些人在毒打自己的堂弟。记得是哪些人并不是以后好报复，自己也是民团的一分子，记住也没有用，外面的人认为自己就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在狼窝里，你不是狼也是狼。
朱老三说的外面的人不仅是指平民百姓，明确指向是和政府对抗的人，什么红军、游击队，也就是像朱应乾那样的人。
朱老三不怕外面的人，最怕自己内部的人，说具体点最怕民团司令成洪彬，还有国军。这些人一旦怀疑自己同情或者支持堂弟朱应乾，那就是同情共产党，支持红军，那就大祸临头了，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自己，而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是小啰喽，只要自己不出头露面为非作歹，就不是他们主打的目标。枪打出头鸟嘛，这点朱老三懂。朱老三在民团混了好几年，外面的人没有把他当主要消灭对象，这一点朱老三也是清楚的。
朱老三摸出一支烟递给李四，自己也点燃一支，嗦着，他仰头吐烟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夕阳如血。在朱老三的印象中，这些时日天空总是异象，不是黄沙天，就是阴阳天，一边出太阳，一边落大雨。老话说得好，贫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更何况这段时间销烟四起，红军和地方游击队闹革命十分活跃。
李四对他说：娘卖饭的，这回竹生哥发大了，捉了一个大家伙。
朱老三没有应李四的话，只顾嗦烟。
朱老三和朱应乾同是横石潭山下朱的朱家人，只是朱应乾一家早在清末迁到了山上朱家舍。按血缘，朱老三和朱应乾是嫡亲的堂兄弟，共大公的。两个人同年，朱老三大两个月。朱老三小时候吃过朱应乾娘的奶。那个时候，朱老三的娘死了。他的娘得了产后风。朱应乾的娘下山来吊丧，在朱家祠堂，朱应乾的娘看见摇窝里的朱老三饿得像猫崽叫，不忍心抱着朱老三喂了半天的奶。朱应乾的娘对朱家姊妹说：作孽崽啊，吃奶像狗崽，嗦得奶头痛死。朱家姊妹听了要笑，但看见朱老三的娘躺在旁边的棺材里，笑不起来，就叫朱应乾的娘收了朱老三，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不是养？朱应乾的娘看见怀里瘦得像猴的朱老三起了侧隐之心，想抱回去，但想到自己有二崽一女三个伢崽，本身难得养，更重要的是朱老三的亲房叔伯们也不见得答应，乡下人对这事格外注重。朱老三上手有一个哥和一个姐，他爸在他娘怀上他就死了，娘这一死，兄妹三人成了孤儿。在处理完他娘的丧事之后，亲房就把他们三兄妹分了。朱老三太小，刚满百天，一般人家难得养活，细公就把他分给刚殁了崽的四房儿媳妇。这四房儿媳妇不太灵光，人有点腐，不会带伢崽，好好的崽硬是把她夜里压背了气，等到大清早她伸懒腰醒来，伢崽的脸色漆紫，早就没有了气息。这四房儿媳妇不想要朱老三，想自己再生，无奈奈何不了细公，也就把他当猪狗养。好在朱老三命硬，饥一餐，饱一餐，竟然没有死，只是朱老三小时候没得好营养，好照顾，人长得像猴不说，头上还一头的癞痢壳，长大后癞脱疤留，头上疤多发少。以前朱老三小，不晓得讲好看，有时头痒当着人面抠头，抠得白粉直溢，像雪花乱飘。参加民团后就晓得了羞耻，常戴个破了沿的旧瓜皮帽遮丑。这瓜皮帽可能是拣来的，也有可能是抢来的，不合头，有点大，动作大点帽子就歪向一边，不管怎样，总比露着瘌痢头好看些。现在，朱老三就是癞痢头痒死也不当人面抠了，咬牙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一边躲着抠。朱老三人矮，比“汉阳造”刚好长一个头。他驮枪比别人费劲，整个人向一边歪斜着，要不然枪托就在地上拖着，就是这样，枪托还打着他的脚骨肚上，一走一打，像是老牛拖犁耙。他一上街，在队伍屁股后头最显眼，惹得一街人见了都要大笑半天。
朱老三不怕别人笑他矮，他知道矮有矮的好处，这好处不是说缝衣做裤比别人节约布料，而是打仗的时候好躲子弹保命。他们民团跟红军游击队打了好几次仗，他毫发未伤，死的都是高个子。他听见枪声一响，往地上一扑，他那一坨崽别人就看不见他人影了。
朱老三说朱应乾“戳得腐”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横石潭民团混了好几年，一天到晚背着“汉阳造”跟在大土豪民团司令成洪彬、成勋门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地像赶铳狗。
朱老三认为堂弟一家腐就腐在一根筋，认死理，不晓得回头。
堂叔朱正时，也就是朱应乾的爸，1926年底参加共产党，是横石潭地区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他自己入党闹革命不说，还带着两个崽一齐举手入党，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横石潭民团捉了杀了头，当年只有五十一岁。堂哥朱应录当年参加红军，参加鄂南暴动，在堂叔被杀的第三个月战死在咸宁县城。堂姐朱爱玉更腐，爸死了，哥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闹什么革命？搞什么区妇女协会，领导一帮大婶大嫂整日闹哄哄的造反，好啰，在大哥死后二个月自己被捉，受尽折磨，最后含愤自尽，吊死在牢房里。
堂弟一家1927年连死三个，堂叔朱正时，堂哥朱应录，堂姐朱爱玉，1933年小堂弟朱应坤也在江西战死，现在堂叔三子三女只剩下朱应乾、朱桂娣和朱桂莲了，还有五十多岁的堂婶焦宝珠。朱老三真是想不明白，堂弟一家人死了这多人，朱应乾还硕大的劲闹革命，朱桂娣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前仆后继硬是不回头，这到底是为何天哉啊？一门忠烈又如何？
朱老三想过好多次，如果堂叔朱正时不参加革命，而是参加民团，凭他的勇敢和三个大崽筒作后盾，在横石潭地区最起码能当个团副，最不济在家乡船埠当个民团分队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在船埠不说一手遮天，起码是一呼百应，不晓得几威风，是当地人说的，戳瘾煞了。
每次想到这些，朱老三认定自己参加民团是正确地选择。他知道，村里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房的人都把自己当瘟神，躲而远之。他每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他在心里说：戳——腐子屌，乱世保命第一。
2
朱老三在大门口足足嗦了三根烟才缓过劲来。他竖着耳朵向屋内听，听到没有声音了。他想，是不是朱应乾被打死了？还是民团的人打累了？有一点他知道，朱应乾是一个字不会招供的。
朱应乾一家人都是这个德性。
朱老三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堂叔朱正时第二次捉进来时，也是这样吊起来打，打断三根木棍不说，几个人的手都打得酸死，没得一点劲了，举不起木棍才罢休，而堂叔浑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像哑巴，随你怎么打，就是打不出一句话来，两粒眼子珠瞪着像牛眼，血红血红的喷火，哪个看了都怕。还有堂姐朱爱玉，吊了一天两夜，一样的犟人，硬是没从她嘴里吊出一个字来。
民团吊人很有经验，吊的人不高不低，离地一寸高，脚指头尖刚好能踮着地。吊的时间一长，一双脚指头顶久了像断了一样，放下来站都站不稳，一个月都不能走路。这个经验不知道是哪个创造的，好像是大伙的智慧。
他们对朱爱玉不用木棍打，皮鞭抽，而是用手戏弄。他们撕脱她的衣裤，围着朱爱玉摸奶的摸奶，抠下身的抠下身。那个瘦得像竹篙条的黑皮五最出劲，他扯了一根朱爱玉的阴毛往别人嘴里塞，惹得大伙淫笑不止。他们也学黑皮五，去扯朱爱玉的奶头，像扯油面。朱老三没有参与，他蹲在外面听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诱惑和好奇，跑进去看了一眼。他看见堂姐浑身雪白，一对大奶，奶头樱桃色，奶被他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揉皱的老面馍。堂姐不像她爸装哑巴，她不停地向他们吐痰，大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连男人骂不出口的话都骂了。朱老三记住了一句：娘卖逼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的大姐姊妹千人骑万人戳！最后，堂姐口干痰尽，一滴痰也吐不出来，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她没有屈服，没讲一个党组织领导人的名字。
朱老三不参与调戏而又要进去看，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参与下，民团的人会认为自己同情亲房，立场有问题。这都不太要紧，关键是司令如果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糟糕了，司令成洪彬反复无常，他一起火，收了自己的枪不说，小命也难保。每回捉到堂叔屋里的人，朱老三就感到十分地左右为难。参与不能，不参与更不能。所以，朱老三对堂叔一家恨死了。心里总想，怎么有这样的亲房哦。
民团们戏足了，摸够了，过足了干瘾，这才把朱爱玉放下来。朱爱玉弓着身子缩在谷草上，像剥了皮的大虾，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昏死过去。那天夜里，黑皮五喝了酒睡不着觉，一脑子都是朱爱玉雪白的身体和柔软的奶。黑皮五想得激动，最后忍不住悄悄地摸进牢房来，想奸淫朱爱玉。当他黑灯瞎火摸进牢房，抬头就看见朱爱玉吊死在横梁上。朱爱玉披头散发，舌头掉得老长。黑皮五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枪，中了魔似的狂跑，像是有鬼牵引，一路张开双手，“啊，啊”地像跳僵尸，径直向横石潭河跑去，竟然跑到横石潭河的最深处，“扑通——”一下钻进水里，河里的水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溢死了。后来，民团的人用打鱼的滑钩把黑皮五勾起来，他一肚子的水，肚涨得像倒扣的黑锅底，肚皮锃光瓦亮，摊在门板上没有半日工夫，肚就爆了，流了一地的黑水，那黑水比大粪还臭，臭烘烘地顶风臭十里。
……
朱老三想进去看下朱应乾，看他是死还是活，但想到那场面肯定惨烈，怕看了夜里做噩梦，便起身斜驮着枪走进大街，去街中杏花的屋。
朱老三的家山下朱离镇不远，几里路，出了横石潭街，再过几丘田就到。朱老三一般不回家，家里有一眼屋，因为还没有成家，自己不开火，在家里也是东家撮一餐，西屋混一口，见什么吃什么，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朱老三当上民团不久就在寡妇杏花那里落了脚，“打滚过”（当地方言，同居的意思），很少回山下朱。
朱老三的转变是从杏花开始的，从此他有了“枪鬼”的称号。
杏花是镇上财主吴敬仁的千金小姐，以前家境很不错，比较富裕，横石潭街上有几个铺面。吴老板做当地土货生意，经营火纸、茶叶什么的。吴敬仁不缺钱只缺崽，后来无望便招了上门女婿。女婿是外地来镇上打金银手饰的匠人，以前总在吴敬仁的店铺门口摆摊做事。吴敬仁看他老实精明，想着可以依靠，女儿找个手艺人也可放心。没想到吴敬仁在杏花成婚之日一口喜酒呛了喉咙管，接着大病不起，没有几日工夫就呜呼哀哉了。镇上人说是银匠崽克死的，说是吴敬仁命中属金，遇金匠即亡。杏花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喜欢街上一个读书的年轻郎，那读书郎屋里穷，全靠他娘为别人洗衣打杂过日子，吴敬仁自然是一千个不能。杏花开始坚持过，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后来拗不过爸爸，从心底也不想过穷日子，也就不坚持了，好在小银匠很体贴人，也会哄人，每日夜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死活不知，也就忘了和那个读书郎有过的甜言蜜语和美好未来的憧憬。银匠崽上了门就不再摆摊打手饰，锅火炉灶都转给了别人，学着吴敬仁的派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水烟筒，整日在店门口转悠，憋着本地腔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谈生意，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镇上进了队伍，是国军夏斗寅的队伍。一个姓杨的连长不知怎么晓得了杏花家，一阵向天放的排子枪响后就把他们家洗劫一空。穿着长袍马褂的小银匠还不识相，可能是小匠人的德性，竟然挣扎着上前去跟杨连长理论，杨连长眼睛一翻，当胸一枪，“嗵——”的一声，小银匠立刻打回了原形，缩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趴在那里像是在地上寻找金子屑。那杨连长不是看见杏花怀有大几个月的身孕，大肚婆娑的提不起兴趣，要不然一并收拾了。
于是，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杏花就成了寡妇。
3
成了寡妇的杏花坏命还没结束。可能是受了惊吓，过了几天，杏花早产了，生了个成了形的男孩子，那伢崽一出来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对人说：真可惜，再过几个月肯定是个“灵醒崽”。（当地方言，灵醒即聪明）
杏花出了月就自己打理店铺，好在以往的客商都是讲信誉的人，并不欺负寡妇杏花，该付银子就付银子，要“袁大头”就给“袁大头”，不欠一分一厘，所以杏花的日子过得去。
杏花曾想和过去的恋人读书郎再续前缘，可读书郎走了，据说是受了区委书记朱应乾的鼓动，跟着红军去了江西，参加对蒋介石的反围剿。镇上好多青年参了红军，都是朱应乾组织的。读书郎后来过湘江，进贵州，爬雪山，走草地，到了延安又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当了大硕的官。解放后，读书郎回过一次横石潭镇，找杏花叙过旧，杏花老成了老太婆样，东拉西扯讲不到一处，读书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横石潭。这是后话。
再这之前，也就是跟朱老三“打滚过”之前，杏花又差点送了命。
就在杏花家境渐渐好转的时候，邻镇富有村一个“流打痞”（当地方言，即痞子）盯上了杏花。“流打痞”姓陈，外号“陈打流”，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做不来，坏事无师自通，偷鸡摸狗样样精，特别是会偷人。他有句口头禅：好女怕嬉皮汉。他跟人吹嘘说：戳——世上没得偷不到手的女人。他这话是真的，富有一带他偷了好多人。大概是他吃多了土菜，想开点洋荤，不喜欢村里的了，心思就进了镇。于是，他看上了年轻守寡的杏花。
“陈打流”嬉皮笑脸缠了几次杏花，杏花城门紧闭没有上手。“陈打流”发现镇里的女人跟乡下的硬是不一样，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难以动心。“陈打流”不甘心失败，就用上了最后一招——硬缠。于是，他每天天一亮就站在杏花的门口，杏花姐杏花妹甜甜地叫，跟杏花擦身过就摸一把，千方百计想勾起杏花的欲火。有次见屋里没有人，“陈打流”竟然搂着杏花想霸王硬上弓，被杏花一巴掌扇出了门。“陈打流”一边捂着脸一边说：阿妹这是做乜啰，好事不成情义在，做乜啰？
杏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就想找人来解了这个冤结。她想到了街上打锣的拐脚“锣鬼”，“锣鬼”也是富有人，也姓陈。
“锣鬼”单身一人，脚瘸，在镇上做不了别事，专门打锣。平常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他打锣，什么召集全镇人开大会啊，什么人家老了人出殡啊，民团枪毙人游街啊，“锣鬼”就提着一面斗笠大的铜锣瘸着脚满街敲打，“咣——咣——”。街上的人一听见“咣——咣——”的铜锣声，就晓得镇上出了大事。
杏花找“锣鬼”说了情况，把了“锣鬼”一枚“袁大头”。“锣鬼”接了钱并一口答应了。“锣鬼”心中有数，认为这是小菜一碟，锣槌一敲，事情就解决了。在“锣鬼”的心目中，世上色鬼最大胆也最小胆，大胆可以色胆包天，胆小风声鹤唳，听不得风声水响，只要自己把厉害关系跟“陈打流”一说，“陈打流”肯定收手回富有。然而，这回“锣鬼”失算了，一槌失手，打了一个空档，“陈打流”根本不尿他这一壶。“陈打流”比“锣鬼”大一辈份不说，还比“锣鬼”高出两个头，他根本不把“锣鬼”当个屌。“锣鬼”笑着还没说两句，“陈打流”一把揪着“锣鬼”的耳朵说：阿崽跌？拐脚崽，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想打锣了是吧？搞发老子的火，老子一脚踩破你的铜锣，老子拿去兑糖吃，你信不啰？
拐脚“锣鬼”的耳朵被他提得青痛，眼泪也下来了。“锣鬼”身子斜着，头歪着，踮着脚尖，嘴咧得像河里的鱼“翘嘴白”，他求饶说：爷哎——小毛叔小毛叔，快松手，耳朵把你提脱发了。“陈打流”松开了手，对着捂着耳朵的“锣鬼”就是一脚尖，把“锣鬼”踢出几米远，“锣鬼”爬起来飞跑。
“锣鬼”没做成工作，反被“陈打流”痛打一顿，就不管杏花的事了，心想：戳死是别人的女，怪我屁事。不过，“锣鬼”又想，得了别人的银子，总得替人消灾，再说“陈打流”太可恶了，得想法子治治他。于是，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朱老三。他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色鬼”总怕“枪鬼”吧？
朱老三“枪鬼”的外号就是“锣鬼”叫出来的。
莫看“枪鬼”朱老三和拐脚“锣鬼”一般长大，萎萎缩缩不成人样，朱老三手上那支枪有用。
朱老三一听“锣鬼”的请求，一口答了，他说：老子正好闲着没事干，找点事玩玩。于是，“枪鬼”朱老三就驮着枪找“陈打流。在石板街找到正在跟过路妇女嬉皮笑脸的“陈打流”，突然用枪尖往“陈打流”的小肚一戳，眼一瞪，说句：是你欺负杏花是吧？娘卖饭的，她是老子的人，你好大的胆子！“陈打流”一看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敢说，拔起脚飞跑，一射就进了窄巷，不见了人影，再也没有在横石潭街头露过面。
朱老三吓跑“陈打流”就去杏花那里吹了半天牛，潽涎喷水牛逼烘烘地，手上掐着枪，讲到激动时，枪托在石板面上笃得“嘭嘭”响。当天夜里，朱老三驮着“汉阳造”闯进了杏花的睡醒房，用枪尖挑开杏花的花盖被，杏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缩成一团。杏花更怕枪，她一见枪就想起小银匠，只好乖乖地学着小银匠，不是趴着而是仰在床上，等着猴急猴急脚忙手乱的朱老三。打那夜杏花就成了他的女人，从此朱老三不愁吃不愁钱用。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朱老三有了历史性的转变，最大的转变是他认识到了枪的重要性，成了真正的“枪鬼”。
朱老三每次和杏花睡觉，枪就靠放在床头边，伸手就摸得着。他看见枪就来神，就充满了自信。
朱老三扑在杏花身上一想起富有“陈打流”曾经摸过自己的女人，心下就作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他睡过似地。于是，他找了个通匪的由头把“陈打流”捉来吊着死打了一餐，专打“陈打流”的下身，把“陈打流”玩人的两个屌子蛋打破了，成了宫中的太监，一世不能做那事了。按照朱老三的想法，是要置“陈打流”死地的，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可他的队长网开一面，饶了他半条残命。队长的话他不敢不听，队长也是恶神。
朱老三无理由把“陈打流”打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世人，别小看了我朱老三！
每回朱老三睏过杏花之后，心下甜滋滋的。他知道，自己人相没有人相，本事没有本事，穷得叮当响，是横石潭人讲的，锣罐挖得壳响，能得和美人眠，有这好光景，全靠手上的枪。
杏花并不喜欢朱老三，但没有法子，怕朱老三手上的枪。她知道民团的人用枪打人就像小孩子弹珠子，打了就打了，没有人管得了。杏花从不主动去找朱老三，就是没有法在床上也不迎合朱老三，朱老三每到激动时大恸，杏花冷冷地躺在那里像僵尸，随朱老三在身上折腾。杏花从未体会到和朱老三做那事有什么乐味，她从心里厌恶朱老三，朱老三做那事的功夫比小银匠差远了。朱老三也不如“陈打流”，“陈打流”虽说嬉头耷脑死缠，但他不强扮。每次朱老三走后，杏花都要用几大桶热水洗自己的身子，洗过之后还是觉得身上有癞壳味，很恶心。杏花想了好多次，想现在自己是这个命，当初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读书郎，拼着命跟他走，是死是活总比现在强。
拐脚“锣鬼”无事喜欢蹲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他看见朱老三驮着枪大摇大摆进杏花的屋，“锣鬼”头直摆，自言自语说：娘卖饭的，这是么世道哦。
4
朱老三驮着枪来到杏花门口，杏花正在装铺店的门板，杏花冷冷地问：今日没下乡啊？
朱老三拉着杏花进屋，嘴里说：进屋讲，老子今日吓死了。
杏花很有点幸灾乐祸：做乜啰，跟红军对上火了？红军又没打死你。
朱老三就把朱应乾被捉正在审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他吩咐杏花炒两个菜喝酒压惊。朱老三正喝着谷酒，民团来人叫他赶快去团部，说是司令成洪彬找他有事。朱老三听了赶紧搁落筷子，提着枪就往团部跑。
成洪彬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漆黑，像是刚刚输了一大笔钱似地。成洪彬问朱老三：朱应乾是你堂弟？
朱老三一听吓了一跳，不知道成洪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怕是朱应乾要牵扯到自己。成洪彬戳得最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应乾不投降，对他没得法，说不定拿自己开刀，解解气也说不定。成洪彬这样事做了好多，他杀人不要理由。朱老三心慌得厉害，连忙解释说：是，是，只是共大公的堂兄弟，隔了好多代，他们在山上，我住山下，从来没有来往。
朱老三这样说就是想撇清自己和朱应乾的关系。
成洪彬说：唔——那家伙硬得狠，软硬不吃，你去劝劝他，只要他说出红军驻扎在哪里就放了他。
朱老三说：司令老爷哎，我恐怕是劝不动他，他一家人一屌戳的，蹦卵硬的。我以前带人去捉过他屋里的人，说不定他记仇恨死我呢，我看干脆杀了自在。
要杀还要你来爬屌啊？成洪彬鱼眼子一翻，又说：我们就是要钓大鱼，晓得不？腐子屌！你劝通了赏你十块大洋，官升一级，当三队的队副。
朱老三抠着癞疤头，一些白粉就飘下来，很为难的样子。成洪彬鼻子里“嗯——”一声，朱老三没得法，只能听司令的。他说：司令，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朱应乾最喜吃巴坨了，看能不能哄他开口。
可以，不管你用马屌手段，你就是跟他磕头作揖叫爷都行，只要他开口说。
朱老三就到街上买了十个杨芳林正宗巴坨（巴坨：当地用红苕粉做的像包子一样的食品），然后端着进了牢房。审朱应乾的人大概是打累了，一个个在屋外走廊里东倒西歪歇着，瞌睡的瞌睡，嗦烟的嗦烟，歪头耷脑地像一群在烟馆吸足了大烟的烟客。
朱老三叫人把朱应乾放了下来，又解了手上绑着的铁丝，叫了一声：“阿弟哎，你这是何苦啊？”
朱应乾揉了揉手腕，不回朱老三的话，只顾低着头就着巴坨碗，艰难地吃着巴坨。
朱老三看着朱应乾吃了巴坨，喜死，心想劝朱应乾有望。于是，就从堂叔一家只剩下他这一个男丁，要保命保香火，又说朱应乾一个独崽要人抚养，还有老娘几十岁了，不能让老人家再经受打击，现在投降，以后形式好了再革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说个不停，句句都往亲情上引，说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是不敢向前，杨连长起火了，挥着驳壳枪恶狠狠地说：哪个不挖老子枪毙他！民团的人这才举锄挖坟。后来，一个参加了挖坟的民团李强一想起这事，或者别人一讲起这事，他的双手就莫名其妙地痛，像是要断了似地痛死个人。李强找了郎中看过，中药吃了十几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要别人一说掘坟抛尸那件事，手就莫名其妙地痛死。后来李强听了装瞎算命的阮作夫的话，跑到镇后石峰山白马寺烧了十次香，供了十次神，额头磕破了血才好些。
朱老三走出牢房后悔死了，后悔白白送给朱应乾十个香喷喷的大巴坨。当然，朱老三的巴坨没花钱，他是用枪抢来的。他用枪尖挑着老妇人的锅盖说：银花婆，成司令要吃巴坨，赶紧舀十个来！那卖巴坨的老妇人没得法，不敢得罪，更怕朱老三一翻眼砸了她的锅火炉灶。
朱老三出大门正想重新回到杏花那里去喝酒，队长叫住了他，要他今夜站岗，说是情况紧急，民团的人谁都不能回去。朱老三知道，以往出现过红军来营救的事，朱应乾的爸曾经被朱应乾带来的十几个红军和游击队员抢了回去，民团还死了几个人，丢了十几条“汉阳造”，只是堂叔朱正时太大意，不晓得跑到别的地方去躲，民团杀回朱家舍又把他捉回杀了。
朱老三晓得堂弟朱应乾是红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人一定会来救他，更何况在宝石河捉他时，他的妹妹朱桂娣跑掉了，她肯定要去搬救兵来救她哥。
朱老三当了好几年民团，经历过好多事，学乖了，精得很，他抱着枪龟缩在民团大院隔壁的隔壁一间破屋角里，大气不出，就是忍不住要射尿了，也是紧挨着墙壁慢慢泚，生怕弄出声响来，一夜不敢合眼皮，干熬了一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红军当夜竟然没有人来救朱应乾。
第二天，成洪彬看朱应乾硬是不投降，怕夜长梦多，决定上午枪毙朱应乾。
5
昨夜，朱老三蹲在破屋角的地上想了一夜的朱应乾，硬是没想明白朱应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应乾的大哥大姐和三弟死前都没有成家，没留下一个后，只有朱应乾和静姑生了一个崽，但别人都说这崽也不是朱应乾的种。朱应乾的婚姻很不顺。原先他和朱家舍山下的静姑好上了，两人情投意合，等到他上门提亲，静姑的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理由一个，嫁给朱家等于送死。静姑的爸说：腐女子哎，应乾的爸，他的哥姐，都杀了啊。应乾是个好伢崽，我喜欢他，他要是不闹革命，不参加红军，我倒找几个钱也要把你嫁给他。现在不能，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女哎，这是要命的啊。
静姑为了要和朱应乾成亲，跳塘，上吊，绝食，各种办法想尽。不管静姑如何闹，她爸就是坚决不同意，而且强行把她嫁给了山外船埠程姓的人家。静姑出门时，不肯上花轿，最后时辰到了，还是绑着硬塞进花轿抬去的。
当时朱应乾想去抢人，驳壳枪的子弹都上了堂。也不知是他的上级领导说了什么，还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终是没下手，只是等静姑的花轿转过山嘴，看不见送亲的人影了，朱应乾朝天连放了三枪。
静姑也是个腐女子，而且腐到了底。到了程家一年硬是不肯同她的老公同房。朱应乾是白天闹革命枪声炮声造反动政府和恶霸的反，静姑则是夜里无声无息拼命保身造老公的反。她老公对她是“豆腐掉到灰里——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简直没有办法。第二年春天，静姑净身出门，当夜就和朱应乾结了婚，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了了俩人的相思之苦。第二天，朱应乾的娘焦宝珠对朱应乾说：是个奇女子啊，出嫁一年还是女儿身。
朱应乾被杀后，静姑抱着儿子又回到了船埠程家，没有生养，对外说儿子是程家的后，程家和她老公对她很好，直到解放后病逝。这是后话。
静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这个事情重要，不仅程家重要，对于横石潭民团更重要。成洪彬叫朱老三去船埠调查了三次。成洪彬说：是程家的就算了，是朱应乾的就杀，斩草除根！
朱老三三次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都说是程家的，当时静姑怀孕改嫁。静姑不用说，静姑老公的态度尤其坚决，一口认定是自己的崽，不信可以滴血验亲。民团不想把事做绝，大概是静姑的公公暗地里送了不少钱给民团，成洪彬更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算了。静姑和程家保护了朱应乾的儿子，流下一支正宗的朱家血脉。
……
一夜无事，朱老三吐了口长气，但没等他吐完，心又紧了起来，队长叫他去叫拐脚“锣鬼”来打锣，说上午枪毙朱应乾。
朱老三晓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替堂叔家惋惜，朱应乾一死，堂叔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堂妹朱桂娣和朱桂莲了，他这一支也就绝了后了。其实，朱老三还有一点不晓得，堂妹朱桂娣的丈夫程怡坤也在江西铜鼓战死了。程怡坤是县委书记、独立营政治委员，是朱正时一家参加共产党的牵线人，他们当初一起举手入的党。
朱老三到“锣鬼”住的破茅棚时，拐脚“锣鬼”窝在床上还没起来。“锣鬼”一见朱老三就说：是叫我上街打锣是吧？打不成啰。“锣鬼”说着从床下提起铜锣把朱老三看，铜锣破了，中间破成瓷盘大的一个洞。
朱老三问：好好的，铜锣怎么破了呢？
“锣鬼”说：人背时，屙尿起倒风。昨夜喝了点酒，路上跌了一跤，铜锣跌破了不说，我心下宕枕在石头上，现在还痛死，起不了床，等下就去找王郎中拿下脉，抓几副药，不然痛得要命搅。
朱老三懒对他说了，提了破锣回民团复命。
朱老三一走，拐脚“锣鬼”一咕噜爬起来飞跑出了门，不像是瘸了脚的人，径直去了富有躲命。
拐脚“锣鬼”跟朱老三讲了假话，人跌跤是假，铜锣是自己打破的，为的就是不想再去打锣。以前枪毙朱正时，还有焦宝珠、朱正发，还是其他红军游击队员，都是他上街打的锣，每次回来心下宕就要痛几日，所以“锣鬼”早就不想打锣了，就是饿死也比这强，图个心安理得。
昨日夜里，拐脚“锣鬼”照旧到民团团部去撮饭吃，他在灶堂前吃着他们的剩饭时，听见成洪彬在吩咐他们如何处罚朱应乾，当听说明天要挖心焚尸时，拐脚“锣鬼”口一张，一坨腊肉顿时吐了出来，再也吃不进去了，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边拐一边吐。
他在回屋路上就想好了人跌锣破的故事。
枪毙朱应乾，横石潭第一次没有打锣，少了“咣——咣——”的铜锣声和拐脚“锣鬼”沙哑的吆喝声，好像少了好多气氛。横石潭街上鸦雀无声，人们只是站在街边看，只有民团的人喝七喝八的自我壮胆，前护后拥把五花大绑的朱应乾拖着走，李四在朱应乾旁边走十来步就朝天放一枪，走到大桥头共放了九枪。
在大桥下河滩上，他们把朱应乾杀了。
民团司令成洪彬很狡猾，他没有来，在总部坐镇指挥。他是怕在路上遭遇红军和游击队来劫人。他早就安排好了，嘱咐民团队长，一旦有人劫法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李四就地枪毙朱应乾，不然提头来见。所以，李四除了朝天放枪外，枪尖一直抵着朱应乾的后背，以防万一。
八年前，也是大桥河滩上，朱应乾的爸妈，还有大伯朱正发都是在这儿枪毙的。这次是李四开枪枪毙了朱应乾，得了一块大洋。其他几个挖出朱应乾心肝，点上煤油烧朱应乾尸体的，每人得三块大洋。
当天晚上，横石潭民团司令成洪彬，副司令成勋门，还有宝石民团队长舒竹生，摆宴庆功，一桌的菜肴中就有朱应乾的心肝炒成的两个菜。一盘是青椒爆炒肝片，一大钵青菜豆腐心片汤。
成洪彬看见朱老三驼着枪在门口伸头缩脑，就叫他进来吃。朱老三进来夹起一块肝往嘴一送，咂叭一下，嘴皮直冒。成洪彬问：味道么样啊？朱老三说：戳——跟猪肝一色味道。他们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朱老三晓得吃的是堂弟的心肝，他之所以要吃，其实是向司令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跟朱应乾没有一点亲情关系。当然，他还有好奇心，从未吃过人心，想尝下味道，以后有吹牛逼的资本。
朱老三喝了几盅酒，又喝了几口心片汤，很有些醉意，成洪彬叫他再喝几杯，朱老三不肯喝了，怕醉了去不了杏花那，晚上做不成好事。朱老三好几天没跟杏花亲热了，一有空就想起跟杏花做那事时的乐味，想得心下崽痒死。
横石潭街夜里很静，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醉了酒的朱老三在石板路上东摇西摆，像舞台上的演员走着碎步。朱老三感觉胸口很闭，空气中有很浓的火纸味道，他晓得是横石潭街的人为朱应乾烧了火纸。按理说，朱应乾是堂弟，自己也该给他烧点纸的，可自己是民团的人，只能吃他的心，喝他的血，势不两立。朱老三晃到杏花门口，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觉得心口作涌，人还没转过背收回脚，一大口食物脱口而出，他蹲在墙边呕个不歇，直呕得苦胆都呕出来了。朱老三吐了半天，觉得好些，起身又想进屋，脚刚一进又要呕，只得退出来去墙边吐，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苦水。朱老三反反复复搞了好几回，一进门就要呕。后来，朱老三发现自己不能进屋，进屋就要呕，不进屋就不吐。于是，朱老三不敢进屋，就驼着枪在街上转悠。朱老三转了大半天，觉得这不是个事，总不能一夜在街上转来转去吧？别人不晓得的以为自己在巡逻，晓得的说自己有神经病。横石潭街只尿样长，没走几脚就到了头。他想，杏花的屋不能进，就去团部过一夜算了，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于是，他就回团部。等他拍门叫起值班室的人，一伸脚进门还是要呕，比以前吐得还凶。值班的人说他是吃坏了肚，要他喝水洗肚。他就跑到团部后面河边去，趴在洗衣埠猛喝河水，喝一口，就扬着头，像鸡喝水一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半日，然后吐出来。他喝了不少水，“咕噜咕噜”大半天，还是没有用，就是不能进屋，进屋就吐。
朱老三在门口呕吐的时候，杏花听见了，她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里巴不得朱老三呕死才好。
朱老三那一夜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脚都走肿了。
6
当天夜里，也就是朱老三在横石潭街上痛苦地走了一夜的晚上，镇上的人，包括在镇上朱家舍的人，朱家舍山下船埠的人，跑到富有去躲命的拐脚“锣鬼”，读书郎的娘，王郎中，算命的阮作夫，卖巴坨的老妇人，以及镇上卖火纸的，卖炮竹的，耕牛作地的半镇民等一伙人，半夜里趁着月色来河下滩给朱应乾收尸。所谓收尸，也就是把朱应乾被烧的地方的土捧起来。人们很细心，把比人体大一倍位置的土都捧起来，拣掉石头瓦块沙子，然后用红布包着，抱着朱应乾连夜回朱家舍。
拐脚“锣鬼”照例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左手自然半提起，右手握拳就向左边挥一下，做着打锣样，嘴里小声喊着什么。如果是平时，拐脚“锣鬼”会大声喊道：回啰——魂归屋哪。回啰——家里暖哪。回啰……
在拐脚“锣鬼”叫魂的时候，读书郎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暗声哭道：崽哎——心肝肉啊。好崽啊，你死得冤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土地爷不公平啊，冤枉吃香火啊……
朱应乾回到朱家舍，家家户户门口都竖起了招魂幡。
朱家舍的招魂幡有特点，细竹篙五六米长，竹篙尖挂件白旧衣，衣下再连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布，布上面画有符咒。据说，朱家舍的招魂幡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驱鸟，二是信号旗。如果有民团和国军进村，不打锣，不敲盆，不喊叫，村口，村中，村尾就竖起三根招魂幡，人们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情况。那次静姑抱着儿子跑掉就是看见了信号旗。
一伙人送朱应乾回朱家舍的时候，黎明时分，民团总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红军和地方游击队袭击了横石潭民团总部。这支队伍不是朱应乾妹妹朱桂娣带来的，是附近的另外一支队伍。朱桂娣那天赶回船埠组织游击队和党员迅速转移，然后去了三界冷水坪鄂东南道委所在地。在他们袭击民团的时候，她作为红军医院的护士随着队伍正在江西和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她的丈夫程怡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朱老三走了一夜街还不见好，不过那夜他躲过一劫，没被袭击团部的红军打死。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站岗的李四打死了，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被猎枪“土铳”打中的，散花子。还有那个挖坟抛尸的李强也打死了，他死得还奇巧，死在大门边的树杈上，一只脚卡在树杈里，身子往下吊着，头朝下，撒手撒脚像只倒挂的癞蛤蟆。
李四和李强是亲兄弟，就像朱应乾兄弟一样，李家兄弟一齐参加了民团，朱氏兄弟一齐参加共产党。
红军在黎明前袭击民团的时候，朱老三正趴在洗衣埠喝水洗肚。当时，他正把一口水含在喉咙管里“咕噜咕噜”的时候，枪声响了，朱老三吓得把一口水吞进了肚里，梗得心下宕痛死。他估计是堂妹带队伍来复仇，干脆溜进河里，只把个癞痢头露在水面上。朱老三在水里蹲了大半天，秋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朱老三冻僵了。枪声停息了大半日，估计红军撤走了，他才敢爬上洗衣埠，费了好大的劲，手脚半天还不暖和。
朱老三日后的情况更糟糕，像是鬼掐了喉咙管似的，喝一口水要吐出半升来。不能进屋不说，就是靠在墙壁上都不能，一靠就呕，呕得一塌糊涂，像鬼叫。满横石潭街的人每日都能听见朱老三“哦——哦”的呕吐声。朱老三的呕吐声搞得一街人没有了食欲，吃东西总不是那个味，也想吐。于是，一街人就咒朱老三早点死，死了安宁。有的伢崽哭嘴，大人就说：再哭？朱老三来了！伢崽就吓得往娘的怀里直钻，一声都不敢哭了。
朱老三整日痛苦死了。突然，他想起李强曾经去石峰山白马寺求神减痛，他也拄着枪爬上石峰山，爬到寺前就昏倒了，还是主持喂了几口符水才把他救过来。朱老三跪在佛像前着劲磕头，额头见了血，嘴里说尽了忏悔的话，可主持手上的竹头诰就是打不转，阴阳不合。主持最后说：施主罪孽深重，佛祖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另找神人吧，阿弥陀佛。
朱老三在下山路上，心还不甘，于是拄着枪，对着朱家舍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一个劲地喊道：堂叔哎——救命哦，堂婶哎——原谅哦，堂弟哎——宽恕哦，只要你们放过我今生一回，来世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贱牛贱马，随你们骑，随你们打，堂叔啊……
朱老三喊完，怕堂叔一家没听见，就像七月半烧完火纸放炮竹一样，他朝天放了三枪。
朱老三祷告无用，没有两天就缩在街边呕死了，像条死狗。他人本来就小，加上这段时间不停地呕吐，粒米未进，身上没有几两肉，死在那里只一坨大，远远看去像一坨破棉絮。朱老三死的时候瓜皮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个癞痢头，怀里紧抱着那支“汉阳造”，民团的人着了硕大的劲，用脚踩着他的身子，拉扯半天才把那支枪抽出来。那日天气异常，曝热，人一动就出大汗。朱老三躺在街边无人管，没有人来收尸，尸体都发臭了。
民团的人叫山下朱的人来收尸，朱老三的亲房叔侄没有一个人出来承头，兄弟姐妹们四处藏躲，半个月都不归屋。其他远房亲戚更不用说了，更是不打理这事。他们都晓得，这是赔力又费钱的事，没有人戳得腐来管。民团的又去找杏花出钱找人收尸，杏花早就关了大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民团的也懒管得，跟镇上的人说，你们不管就臭死你们，看哪个硬得过哪个。最后，街上几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洗脸服蒙着鼻子，用三个齿的挖粪耙像拖死狗一样把朱老三拖走了，拖到河堤边挖个坑随便埋了。
这事发生在1934年初冬，这年的立冬是老历十月初二，离朱应乾被捉仅仅过了三个月零一十四天。
镇上几个老者埋朱老三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凉，寒风像鬼哭狼嚎似地“呜——呜——”怪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分，横石潭镇打了今年第一场霜，一层薄薄的霜，石板街上像是撒了一层盐。镇上出门做事的人一出门就笼着衣袖，嘴里说：戳其爷的，刚入冬就这样冷，冬天么样过哦。
中篇小说 枪鬼
（阿木）
当地有五句子民歌唱“枪鬼”朱老三：“民团朱老三，短过一扁担，拄枪顶喉咙，驼枪打脚尖，人五人六跑得欢。”
1
几阵秋风过后，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花全都白了头，那棵高大的枫树上也有了几片红叶，秋天的味道就渐渐地浓了。
1934年的秋分日，是老历八月十六。这天，横石潭大名鼎鼎的红军领导人朱应乾在宝石河被捉。朱应乾是鄂东南红军道委手枪队队长兼横石潭区委书记。他到宝石河是执行道委筹粮的任务。
朱应乾是朱老三的表弟，朱老三没有参与抓捕朱应乾，他是奉命去宝石河送信时踫上的。宝石河民团的队长舒竹生就叫他一起押送朱应乾回横石潭总部。在押送朱应乾的路上，朱老三心情很复杂，复杂中有一点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自己一贯的看法：堂弟一家就是“戳得腐”！（当地方言，傻到底的意思，腐即傻）
朱应乾是被舒竹生他们几个人在宝石河一条窄巷子里生擒活捉的，和他一起同去的妹妹朱桂娣当时离他有百把米的距离，在他拼命挣扎时大声喊叫，朱桂娣闻声趁机跑掉了。舒竹生认得朱应乾，晓得这回捉了一条大硕鱼。他们怕朱应乾跑掉，用枪托横着朝朱应乾的左腿猛地一打，朱应乾就应声而倒，他的一条腿就断了。舒竹生他们还是不放心，还用铁丝绑了朱应乾的双手。尽管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七八条枪押着，前后围着拖着朱应乾走。朱应乾脚断了走不得路，走得相当慢和艰难，幸好在半路踫上一老汉赶牛，他们就把朱应乾放在牛背上驮着走，这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回到横石潭，朱老三回复了司令成洪彬就跨出民团总部大门，一屁股坐在大门门槛上，他肩上的那支“汉阳造”垮下来，枪托“咚——”的一声磕得地上的石板山响，把旁边站岗的李四吓了一大跳。朱老三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的确累死了，今日从横石潭到宝石河整整跑了一个来回，一路上惊心动魄。
朱老三回头朝三进重的民团总部大屋内看了一眼，听见内面有木棍抽打的声响，声音很闷，“叭——叭——”，木棍像是打在牛皮鼓上。他知道，他们在审讯朱应乾。他和朱应乾毕竟是堂兄弟，不忍心看，更不忍心下手打，民团的人晓得他们的关系，所以朱老三出来回避也没有过多责骂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屌用。朱老三心里想，没得屌用就没得屌用，哪个没有大姐姊妹？以后你们踫上自己的亲人，你们敢打不啰？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三亲六眷。
朱老三知道是哪些人在毒打自己的堂弟。记得是哪些人并不是以后好报复，自己也是民团的一分子，记住也没有用，外面的人认为自己就是跟他们是一伙的，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在狼窝里，你不是狼也是狼。
朱老三说的外面的人不仅是指平民百姓，明确指向是和政府对抗的人，什么红军、游击队，也就是像朱应乾那样的人。
朱老三不怕外面的人，最怕自己内部的人，说具体点最怕民团司令成洪彬，还有国军。这些人一旦怀疑自己同情或者支持堂弟朱应乾，那就是同情共产党，支持红军，那就大祸临头了，他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自己，而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是小啰喽，只要自己不出头露面为非作歹，就不是他们主打的目标。枪打出头鸟嘛，这点朱老三懂。朱老三在民团混了好几年，外面的人没有把他当主要消灭对象，这一点朱老三也是清楚的。
朱老三摸出一支烟递给李四，自己也点燃一支，嗦着，他仰头吐烟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夕阳如血。在朱老三的印象中，这些时日天空总是异象，不是黄沙天，就是阴阳天，一边出太阳，一边落大雨。老话说得好，贫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更何况这段时间销烟四起，红军和地方游击队闹革命十分活跃。
李四对他说：娘卖饭的，这回竹生哥发大了，捉了一个大家伙。
朱老三没有应李四的话，只顾嗦烟。
朱老三和朱应乾同是横石潭山下朱的朱家人，只是朱应乾一家早在清末迁到了山上朱家舍。按血缘，朱老三和朱应乾是嫡亲的堂兄弟，共大公的。两个人同年，朱老三大两个月。朱老三小时候吃过朱应乾娘的奶。那个时候，朱老三的娘死了。他的娘得了产后风。朱应乾的娘下山来吊丧，在朱家祠堂，朱应乾的娘看见摇窝里的朱老三饿得像猫崽叫，不忍心抱着朱老三喂了半天的奶。朱应乾的娘对朱家姊妹说：作孽崽啊，吃奶像狗崽，嗦得奶头痛死。朱家姊妹听了要笑，但看见朱老三的娘躺在旁边的棺材里，笑不起来，就叫朱应乾的娘收了朱老三，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不是养？朱应乾的娘看见怀里瘦得像猴的朱老三起了侧隐之心，想抱回去，但想到自己有二崽一女三个伢崽，本身难得养，更重要的是朱老三的亲房叔伯们也不见得答应，乡下人对这事格外注重。朱老三上手有一个哥和一个姐，他爸在他娘怀上他就死了，娘这一死，兄妹三人成了孤儿。在处理完他娘的丧事之后，亲房就把他们三兄妹分了。朱老三太小，刚满百天，一般人家难得养活，细公就把他分给刚殁了崽的四房儿媳妇。这四房儿媳妇不太灵光，人有点腐，不会带伢崽，好好的崽硬是把她夜里压背了气，等到大清早她伸懒腰醒来，伢崽的脸色漆紫，早就没有了气息。这四房儿媳妇不想要朱老三，想自己再生，无奈奈何不了细公，也就把他当猪狗养。好在朱老三命硬，饥一餐，饱一餐，竟然没有死，只是朱老三小时候没得好营养，好照顾，人长得像猴不说，头上还一头的癞痢壳，长大后癞脱疤留，头上疤多发少。以前朱老三小，不晓得讲好看，有时头痒当着人面抠头，抠得白粉直溢，像雪花乱飘。参加民团后就晓得了羞耻，常戴个破了沿的旧瓜皮帽遮丑。这瓜皮帽可能是拣来的，也有可能是抢来的，不合头，有点大，动作大点帽子就歪向一边，不管怎样，总比露着瘌痢头好看些。现在，朱老三就是癞痢头痒死也不当人面抠了，咬牙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一边躲着抠。朱老三人矮，比“汉阳造”刚好长一个头。他驮枪比别人费劲，整个人向一边歪斜着，要不然枪托就在地上拖着，就是这样，枪托还打着他的脚骨肚上，一走一打，像是老牛拖犁耙。他一上街，在队伍屁股后头最显眼，惹得一街人见了都要大笑半天。
朱老三不怕别人笑他矮，他知道矮有矮的好处，这好处不是说缝衣做裤比别人节约布料，而是打仗的时候好躲子弹保命。他们民团跟红军游击队打了好几次仗，他毫发未伤，死的都是高个子。他听见枪声一响，往地上一扑，他那一坨崽别人就看不见他人影了。
朱老三说朱应乾“戳得腐”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横石潭民团混了好几年，一天到晚背着“汉阳造”跟在大土豪民团司令成洪彬、成勋门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地像赶铳狗。
朱老三认为堂弟一家腐就腐在一根筋，认死理，不晓得回头。
堂叔朱正时，也就是朱应乾的爸，1926年底参加共产党，是横石潭地区第一个党小组组长。他自己入党闹革命不说，还带着两个崽一齐举手入党，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横石潭民团捉了杀了头，当年只有五十一岁。堂哥朱应录当年参加红军，参加鄂南暴动，在堂叔被杀的第三个月战死在咸宁县城。堂姐朱爱玉更腐，爸死了，哥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闹什么革命？搞什么区妇女协会，领导一帮大婶大嫂整日闹哄哄的造反，好啰，在大哥死后二个月自己被捉，受尽折磨，最后含愤自尽，吊死在牢房里。
堂弟一家1927年连死三个，堂叔朱正时，堂哥朱应录，堂姐朱爱玉，1933年小堂弟朱应坤也在江西战死，现在堂叔三子三女只剩下朱应乾、朱桂娣和朱桂莲了，还有五十多岁的堂婶焦宝珠。朱老三真是想不明白，堂弟一家人死了这多人，朱应乾还硕大的劲闹革命，朱桂娣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前仆后继硬是不回头，这到底是为何天哉啊？一门忠烈又如何？
朱老三想过好多次，如果堂叔朱正时不参加革命，而是参加民团，凭他的勇敢和三个大崽筒作后盾，在横石潭地区最起码能当个团副，最不济在家乡船埠当个民团分队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在船埠不说一手遮天，起码是一呼百应，不晓得几威风，是当地人说的，戳瘾煞了。
每次想到这些，朱老三认定自己参加民团是正确地选择。他知道，村里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房的人都把自己当瘟神，躲而远之。他每次看到别人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他在心里说：戳——腐子屌，乱世保命第一。
2
朱老三在大门口足足嗦了三根烟才缓过劲来。他竖着耳朵向屋内听，听到没有声音了。他想，是不是朱应乾被打死了？还是民团的人打累了？有一点他知道，朱应乾是一个字不会招供的。
朱应乾一家人都是这个德性。
朱老三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堂叔朱正时第二次捉进来时，也是这样吊起来打，打断三根木棍不说，几个人的手都打得酸死，没得一点劲了，举不起木棍才罢休，而堂叔浑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血，像哑巴，随你怎么打，就是打不出一句话来，两粒眼子珠瞪着像牛眼，血红血红的喷火，哪个看了都怕。还有堂姐朱爱玉，吊了一天两夜，一样的犟人，硬是没从她嘴里吊出一个字来。
民团吊人很有经验，吊的人不高不低，离地一寸高，脚指头尖刚好能踮着地。吊的时间一长，一双脚指头顶久了像断了一样，放下来站都站不稳，一个月都不能走路。这个经验不知道是哪个创造的，好像是大伙的智慧。
他们对朱爱玉不用木棍打，皮鞭抽，而是用手戏弄。他们撕脱她的衣裤，围着朱爱玉摸奶的摸奶，抠下身的抠下身。那个瘦得像竹篙条的黑皮五最出劲，他扯了一根朱爱玉的阴毛往别人嘴里塞，惹得大伙淫笑不止。他们也学黑皮五，去扯朱爱玉的奶头，像扯油面。朱老三没有参与，他蹲在外面听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诱惑和好奇，跑进去看了一眼。他看见堂姐浑身雪白，一对大奶，奶头樱桃色，奶被他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揉皱的老面馍。堂姐不像她爸装哑巴，她不停地向他们吐痰，大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连男人骂不出口的话都骂了。朱老三记住了一句：娘卖逼的，你们不得好死，你们的大姐姊妹千人骑万人戳！最后，堂姐口干痰尽，一滴痰也吐不出来，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她没有屈服，没讲一个党组织领导人的名字。
朱老三不参与调戏而又要进去看，自有他的道理。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参与下，民团的人会认为自己同情亲房，立场有问题。这都不太要紧，关键是司令如果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糟糕了，司令成洪彬反复无常，他一起火，收了自己的枪不说，小命也难保。每回捉到堂叔屋里的人，朱老三就感到十分地左右为难。参与不能，不参与更不能。所以，朱老三对堂叔一家恨死了。心里总想，怎么有这样的亲房哦。
民团们戏足了，摸够了，过足了干瘾，这才把朱爱玉放下来。朱爱玉弓着身子缩在谷草上，像剥了皮的大虾，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昏死过去。那天夜里，黑皮五喝了酒睡不着觉，一脑子都是朱爱玉雪白的身体和柔软的奶。黑皮五想得激动，最后忍不住悄悄地摸进牢房来，想奸淫朱爱玉。当他黑灯瞎火摸进牢房，抬头就看见朱爱玉吊死在横梁上。朱爱玉披头散发，舌头掉得老长。黑皮五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枪，中了魔似的狂跑，像是有鬼牵引，一路张开双手，“啊，啊”地像跳僵尸，径直向横石潭河跑去，竟然跑到横石潭河的最深处，“扑通——”一下钻进水里，河里的水连水泡都没冒一个，就溢死了。后来，民团的人用打鱼的滑钩把黑皮五勾起来，他一肚子的水，肚涨得像倒扣的黑锅底，肚皮锃光瓦亮，摊在门板上没有半日工夫，肚就爆了，流了一地的黑水，那黑水比大粪还臭，臭烘烘地顶风臭十里。
……
朱老三想进去看下朱应乾，看他是死还是活，但想到那场面肯定惨烈，怕看了夜里做噩梦，便起身斜驮着枪走进大街，去街中杏花的屋。
朱老三的家山下朱离镇不远，几里路，出了横石潭街，再过几丘田就到。朱老三一般不回家，家里有一眼屋，因为还没有成家，自己不开火，在家里也是东家撮一餐，西屋混一口，见什么吃什么，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朱老三当上民团不久就在寡妇杏花那里落了脚，“打滚过”（当地方言，同居的意思），很少回山下朱。
朱老三的转变是从杏花开始的，从此他有了“枪鬼”的称号。
杏花是镇上财主吴敬仁的千金小姐，以前家境很不错，比较富裕，横石潭街上有几个铺面。吴老板做当地土货生意，经营火纸、茶叶什么的。吴敬仁不缺钱只缺崽，后来无望便招了上门女婿。女婿是外地来镇上打金银手饰的匠人，以前总在吴敬仁的店铺门口摆摊做事。吴敬仁看他老实精明，想着可以依靠，女儿找个手艺人也可放心。没想到吴敬仁在杏花成婚之日一口喜酒呛了喉咙管，接着大病不起，没有几日工夫就呜呼哀哉了。镇上人说是银匠崽克死的，说是吴敬仁命中属金，遇金匠即亡。杏花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喜欢街上一个读书的年轻郎，那读书郎屋里穷，全靠他娘为别人洗衣打杂过日子，吴敬仁自然是一千个不能。杏花开始坚持过，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后来拗不过爸爸，从心底也不想过穷日子，也就不坚持了，好在小银匠很体贴人，也会哄人，每日夜里把她弄得云里雾里死活不知，也就忘了和那个读书郎有过的甜言蜜语和美好未来的憧憬。银匠崽上了门就不再摆摊打手饰，锅火炉灶都转给了别人，学着吴敬仁的派势，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水烟筒，整日在店门口转悠，憋着本地腔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谈生意，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镇上进了队伍，是国军夏斗寅的队伍。一个姓杨的连长不知怎么晓得了杏花家，一阵向天放的排子枪响后就把他们家洗劫一空。穿着长袍马褂的小银匠还不识相，可能是小匠人的德性，竟然挣扎着上前去跟杨连长理论，杨连长眼睛一翻，当胸一枪，“嗵——”的一声，小银匠立刻打回了原形，缩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趴在那里像是在地上寻找金子屑。那杨连长不是看见杏花怀有大几个月的身孕，大肚婆娑的提不起兴趣，要不然一并收拾了。
于是，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杏花就成了寡妇。
3
成了寡妇的杏花坏命还没结束。可能是受了惊吓，过了几天，杏花早产了，生了个成了形的男孩子，那伢崽一出来哭都没哭一声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对人说：真可惜，再过几个月肯定是个“灵醒崽”。（当地方言，灵醒即聪明）
杏花出了月就自己打理店铺，好在以往的客商都是讲信誉的人，并不欺负寡妇杏花，该付银子就付银子，要“袁大头”就给“袁大头”，不欠一分一厘，所以杏花的日子过得去。
杏花曾想和过去的恋人读书郎再续前缘，可读书郎走了，据说是受了区委书记朱应乾的鼓动，跟着红军去了江西，参加对蒋介石的反围剿。镇上好多青年参了红军，都是朱应乾组织的。读书郎后来过湘江，进贵州，爬雪山，走草地，到了延安又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当了大硕的官。解放后，读书郎回过一次横石潭镇，找杏花叙过旧，杏花老成了老太婆样，东拉西扯讲不到一处，读书郎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横石潭。这是后话。
再这之前，也就是跟朱老三“打滚过”之前，杏花又差点送了命。
就在杏花家境渐渐好转的时候，邻镇富有村一个“流打痞”（当地方言，即痞子）盯上了杏花。“流打痞”姓陈，外号“陈打流”，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做不来，坏事无师自通，偷鸡摸狗样样精，特别是会偷人。他有句口头禅：好女怕嬉皮汉。他跟人吹嘘说：戳——世上没得偷不到手的女人。他这话是真的，富有一带他偷了好多人。大概是他吃多了土菜，想开点洋荤，不喜欢村里的了，心思就进了镇。于是，他看上了年轻守寡的杏花。
“陈打流”嬉皮笑脸缠了几次杏花，杏花城门紧闭没有上手。“陈打流”发现镇里的女人跟乡下的硬是不一样，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难以动心。“陈打流”不甘心失败，就用上了最后一招——硬缠。于是，他每天天一亮就站在杏花的门口，杏花姐杏花妹甜甜地叫，跟杏花擦身过就摸一把，千方百计想勾起杏花的欲火。有次见屋里没有人，“陈打流”竟然搂着杏花想霸王硬上弓，被杏花一巴掌扇出了门。“陈打流”一边捂着脸一边说：阿妹这是做乜啰，好事不成情义在，做乜啰？
杏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就想找人来解了这个冤结。她想到了街上打锣的拐脚“锣鬼”，“锣鬼”也是富有人，也姓陈。
“锣鬼”单身一人，脚瘸，在镇上做不了别事，专门打锣。平常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他打锣，什么召集全镇人开大会啊，什么人家老了人出殡啊，民团枪毙人游街啊，“锣鬼”就提着一面斗笠大的铜锣瘸着脚满街敲打，“咣——咣——”。街上的人一听见“咣——咣——”的铜锣声，就晓得镇上出了大事。
杏花找“锣鬼”说了情况，把了“锣鬼”一枚“袁大头”。“锣鬼”接了钱并一口答应了。“锣鬼”心中有数，认为这是小菜一碟，锣槌一敲，事情就解决了。在“锣鬼”的心目中，世上色鬼最大胆也最小胆，大胆可以色胆包天，胆小风声鹤唳，听不得风声水响，只要自己把厉害关系跟“陈打流”一说，“陈打流”肯定收手回富有。然而，这回“锣鬼”失算了，一槌失手，打了一个空档，“陈打流”根本不尿他这一壶。“陈打流”比“锣鬼”大一辈份不说，还比“锣鬼”高出两个头，他根本不把“锣鬼”当个屌。“锣鬼”笑着还没说两句，“陈打流”一把揪着“锣鬼”的耳朵说：阿崽跌？拐脚崽，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想打锣了是吧？搞发老子的火，老子一脚踩破你的铜锣，老子拿去兑糖吃，你信不啰？
拐脚“锣鬼”的耳朵被他提得青痛，眼泪也下来了。“锣鬼”身子斜着，头歪着，踮着脚尖，嘴咧得像河里的鱼“翘嘴白”，他求饶说：爷哎——小毛叔小毛叔，快松手，耳朵把你提脱发了。“陈打流”松开了手，对着捂着耳朵的“锣鬼”就是一脚尖，把“锣鬼”踢出几米远，“锣鬼”爬起来飞跑。
“锣鬼”没做成工作，反被“陈打流”痛打一顿，就不管杏花的事了，心想：戳死是别人的女，怪我屁事。不过，“锣鬼”又想，得了别人的银子，总得替人消灾，再说“陈打流”太可恶了，得想法子治治他。于是，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朱老三。他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色鬼”总怕“枪鬼”吧？
朱老三“枪鬼”的外号就是“锣鬼”叫出来的。
莫看“枪鬼”朱老三和拐脚“锣鬼”一般长大，萎萎缩缩不成人样，朱老三手上那支枪有用。
朱老三一听“锣鬼”的请求，一口答了，他说：老子正好闲着没事干，找点事玩玩。于是，“枪鬼”朱老三就驮着枪找“陈打流。在石板街找到正在跟过路妇女嬉皮笑脸的“陈打流”，突然用枪尖往“陈打流”的小肚一戳，眼一瞪，说句：是你欺负杏花是吧？娘卖饭的，她是老子的人，你好大的胆子！“陈打流”一看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敢说，拔起脚飞跑，一射就进了窄巷，不见了人影，再也没有在横石潭街头露过面。
朱老三吓跑“陈打流”就去杏花那里吹了半天牛，潽涎喷水牛逼烘烘地，手上掐着枪，讲到激动时，枪托在石板面上笃得“嘭嘭”响。当天夜里，朱老三驮着“汉阳造”闯进了杏花的睡醒房，用枪尖挑开杏花的花盖被，杏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缩成一团。杏花更怕枪，她一见枪就想起小银匠，只好乖乖地学着小银匠，不是趴着而是仰在床上，等着猴急猴急脚忙手乱的朱老三。打那夜杏花就成了他的女人，从此朱老三不愁吃不愁钱用。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朱老三有了历史性的转变，最大的转变是他认识到了枪的重要性，成了真正的“枪鬼”。
朱老三每次和杏花睡觉，枪就靠放在床头边，伸手就摸得着。他看见枪就来神，就充满了自信。
朱老三扑在杏花身上一想起富有“陈打流”曾经摸过自己的女人，心下就作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女人被他睡过似地。于是，他找了个通匪的由头把“陈打流”捉来吊着死打了一餐，专打“陈打流”的下身，把“陈打流”玩人的两个屌子蛋打破了，成了宫中的太监，一世不能做那事了。按照朱老三的想法，是要置“陈打流”死地的，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可他的队长网开一面，饶了他半条残命。队长的话他不敢不听，队长也是恶神。
朱老三无理由把“陈打流”打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世人，别小看了我朱老三！
每回朱老三睏过杏花之后，心下甜滋滋的。他知道，自己人相没有人相，本事没有本事，穷得叮当响，是横石潭人讲的，锣罐挖得壳响，能得和美人眠，有这好光景，全靠手上的枪。
杏花并不喜欢朱老三，但没有法子，怕朱老三手上的枪。她知道民团的人用枪打人就像小孩子弹珠子，打了就打了，没有人管得了。杏花从不主动去找朱老三，就是没有法在床上也不迎合朱老三，朱老三每到激动时大恸，杏花冷冷地躺在那里像僵尸，随朱老三在身上折腾。杏花从未体会到和朱老三做那事有什么乐味，她从心里厌恶朱老三，朱老三做那事的功夫比小银匠差远了。朱老三也不如“陈打流”，“陈打流”虽说嬉头耷脑死缠，但他不强扮。每次朱老三走后，杏花都要用几大桶热水洗自己的身子，洗过之后还是觉得身上有癞壳味，很恶心。杏花想了好多次，想现在自己是这个命，当初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读书郎，拼着命跟他走，是死是活总比现在强。
拐脚“锣鬼”无事喜欢蹲在街边屋檐下晒太阳，他看见朱老三驮着枪大摇大摆进杏花的屋，“锣鬼”头直摆，自言自语说：娘卖饭的，这是么世道哦。
4
朱老三驮着枪来到杏花门口，杏花正在装铺店的门板，杏花冷冷地问：今日没下乡啊？
朱老三拉着杏花进屋，嘴里说：进屋讲，老子今日吓死了。
杏花很有点幸灾乐祸：做乜啰，跟红军对上火了？红军又没打死你。
朱老三就把朱应乾被捉正在审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他吩咐杏花炒两个菜喝酒压惊。朱老三正喝着谷酒，民团来人叫他赶快去团部，说是司令成洪彬找他有事。朱老三听了赶紧搁落筷子，提着枪就往团部跑。
成洪彬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漆黑，像是刚刚输了一大笔钱似地。成洪彬问朱老三：朱应乾是你堂弟？
朱老三一听吓了一跳，不知道成洪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怕是朱应乾要牵扯到自己。成洪彬戳得最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应乾不投降，对他没得法，说不定拿自己开刀，解解气也说不定。成洪彬这样事做了好多，他杀人不要理由。朱老三心慌得厉害，连忙解释说：是，是，只是共大公的堂兄弟，隔了好多代，他们在山上，我住山下，从来没有来往。
朱老三这样说就是想撇清自己和朱应乾的关系。
成洪彬说：唔——那家伙硬得狠，软硬不吃，你去劝劝他，只要他说出红军驻扎在哪里就放了他。
朱老三说：司令老爷哎，我恐怕是劝不动他，他一家人一屌戳的，蹦卵硬的。我以前带人去捉过他屋里的人，说不定他记仇恨死我呢，我看干脆杀了自在。
要杀还要你来爬屌啊？成洪彬鱼眼子一翻，又说：我们就是要钓大鱼，晓得不？腐子屌！你劝通了赏你十块大洋，官升一级，当三队的队副。
朱老三抠着癞疤头，一些白粉就飘下来，很为难的样子。成洪彬鼻子里“嗯——”一声，朱老三没得法，只能听司令的。他说：司令，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朱应乾最喜吃巴坨了，看能不能哄他开口。
可以，不管你用马屌手段，你就是跟他磕头作揖叫爷都行，只要他开口说。
朱老三就到街上买了十个杨芳林正宗巴坨（巴坨：当地用红苕粉做的像包子一样的食品），然后端着进了牢房。审朱应乾的人大概是打累了，一个个在屋外走廊里东倒西歪歇着，瞌睡的瞌睡，嗦烟的嗦烟，歪头耷脑地像一群在烟馆吸足了大烟的烟客。
朱老三叫人把朱应乾放了下来，又解了手上绑着的铁丝，叫了一声：“阿弟哎，你这是何苦啊？”
朱应乾揉了揉手腕，不回朱老三的话，只顾低着头就着巴坨碗，艰难地吃着巴坨。
朱老三看着朱应乾吃了巴坨，喜死，心想劝朱应乾有望。于是，就从堂叔一家只剩下他这一个男丁，要保命保香火，又说朱应乾一个独崽要人抚养，还有老娘几十岁了，不能让老人家再经受打击，现在投降，以后形式好了再革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说个不停，句句都往亲情上引，说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是不敢向前，杨连长起火了，挥着驳壳枪恶狠狠地说：哪个不挖老子枪毙他！民团的人这才举锄挖坟。后来，一个参加了挖坟的民团李强一想起这事，或者别人一讲起这事，他的双手就莫名其妙地痛，像是要断了似地痛死个人。李强找了郎中看过，中药吃了十几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要别人一说掘坟抛尸那件事，手就莫名其妙地痛死。后来李强听了装瞎算命的阮作夫的话，跑到镇后石峰山白马寺烧了十次香，供了十次神，额头磕破了血才好些。
朱老三走出牢房后悔死了，后悔白白送给朱应乾十个香喷喷的大巴坨。当然，朱老三的巴坨没花钱，他是用枪抢来的。他用枪尖挑着老妇人的锅盖说：银花婆，成司令要吃巴坨，赶紧舀十个来！那卖巴坨的老妇人没得法，不敢得罪，更怕朱老三一翻眼砸了她的锅火炉灶。
朱老三出大门正想重新回到杏花那里去喝酒，队长叫住了他，要他今夜站岗，说是情况紧急，民团的人谁都不能回去。朱老三知道，以往出现过红军来营救的事，朱应乾的爸曾经被朱应乾带来的十几个红军和游击队员抢了回去，民团还死了几个人，丢了十几条“汉阳造”，只是堂叔朱正时太大意，不晓得跑到别的地方去躲，民团杀回朱家舍又把他捉回杀了。
朱老三晓得堂弟朱应乾是红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人一定会来救他，更何况在宝石河捉他时，他的妹妹朱桂娣跑掉了，她肯定要去搬救兵来救她哥。
朱老三当了好几年民团，经历过好多事，学乖了，精得很，他抱着枪龟缩在民团大院隔壁的隔壁一间破屋角里，大气不出，就是忍不住要射尿了，也是紧挨着墙壁慢慢泚，生怕弄出声响来，一夜不敢合眼皮，干熬了一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红军当夜竟然没有人来救朱应乾。
第二天，成洪彬看朱应乾硬是不投降，怕夜长梦多，决定上午枪毙朱应乾。
5
昨夜，朱老三蹲在破屋角的地上想了一夜的朱应乾，硬是没想明白朱应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应乾的大哥大姐和三弟死前都没有成家，没留下一个后，只有朱应乾和静姑生了一个崽，但别人都说这崽也不是朱应乾的种。朱应乾的婚姻很不顺。原先他和朱家舍山下的静姑好上了，两人情投意合，等到他上门提亲，静姑的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理由一个，嫁给朱家等于送死。静姑的爸说：腐女子哎，应乾的爸，他的哥姐，都杀了啊。应乾是个好伢崽，我喜欢他，他要是不闹革命，不参加红军，我倒找几个钱也要把你嫁给他。现在不能，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女哎，这是要命的啊。
静姑为了要和朱应乾成亲，跳塘，上吊，绝食，各种办法想尽。不管静姑如何闹，她爸就是坚决不同意，而且强行把她嫁给了山外船埠程姓的人家。静姑出门时，不肯上花轿，最后时辰到了，还是绑着硬塞进花轿抬去的。
当时朱应乾想去抢人，驳壳枪的子弹都上了堂。也不知是他的上级领导说了什么，还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终是没下手，只是等静姑的花轿转过山嘴，看不见送亲的人影了，朱应乾朝天连放了三枪。
静姑也是个腐女子，而且腐到了底。到了程家一年硬是不肯同她的老公同房。朱应乾是白天闹革命枪声炮声造反动政府和恶霸的反，静姑则是夜里无声无息拼命保身造老公的反。她老公对她是“豆腐掉到灰里——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简直没有办法。第二年春天，静姑净身出门，当夜就和朱应乾结了婚，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了了俩人的相思之苦。第二天，朱应乾的娘焦宝珠对朱应乾说：是个奇女子啊，出嫁一年还是女儿身。
朱应乾被杀后，静姑抱着儿子又回到了船埠程家，没有生养，对外说儿子是程家的后，程家和她老公对她很好，直到解放后病逝。这是后话。
静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这个事情重要，不仅程家重要，对于横石潭民团更重要。成洪彬叫朱老三去船埠调查了三次。成洪彬说：是程家的就算了，是朱应乾的就杀，斩草除根！
朱老三三次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都说是程家的，当时静姑怀孕改嫁。静姑不用说，静姑老公的态度尤其坚决，一口认定是自己的崽，不信可以滴血验亲。民团不想把事做绝，大概是静姑的公公暗地里送了不少钱给民团，成洪彬更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算了。静姑和程家保护了朱应乾的儿子，流下一支正宗的朱家血脉。
……
一夜无事，朱老三吐了口长气，但没等他吐完，心又紧了起来，队长叫他去叫拐脚“锣鬼”来打锣，说上午枪毙朱应乾。
朱老三晓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替堂叔家惋惜，朱应乾一死，堂叔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堂妹朱桂娣和朱桂莲了，他这一支也就绝了后了。其实，朱老三还有一点不晓得，堂妹朱桂娣的丈夫程怡坤也在江西铜鼓战死了。程怡坤是县委书记、独立营政治委员，是朱正时一家参加共产党的牵线人，他们当初一起举手入的党。
朱老三到“锣鬼”住的破茅棚时，拐脚“锣鬼”窝在床上还没起来。“锣鬼”一见朱老三就说：是叫我上街打锣是吧？打不成啰。“锣鬼”说着从床下提起铜锣把朱老三看，铜锣破了，中间破成瓷盘大的一个洞。
朱老三问：好好的，铜锣怎么破了呢？
“锣鬼”说：人背时，屙尿起倒风。昨夜喝了点酒，路上跌了一跤，铜锣跌破了不说，我心下宕枕在石头上，现在还痛死，起不了床，等下就去找王郎中拿下脉，抓几副药，不然痛得要命搅。
朱老三懒对他说了，提了破锣回民团复命。
朱老三一走，拐脚“锣鬼”一咕噜爬起来飞跑出了门，不像是瘸了脚的人，径直去了富有躲命。
拐脚“锣鬼”跟朱老三讲了假话，人跌跤是假，铜锣是自己打破的，为的就是不想再去打锣。以前枪毙朱正时，还有焦宝珠、朱正发，还是其他红军游击队员，都是他上街打的锣，每次回来心下宕就要痛几日，所以“锣鬼”早就不想打锣了，就是饿死也比这强，图个心安理得。
昨日夜里，拐脚“锣鬼”照旧到民团团部去撮饭吃，他在灶堂前吃着他们的剩饭时，听见成洪彬在吩咐他们如何处罚朱应乾，当听说明天要挖心焚尸时，拐脚“锣鬼”口一张，一坨腊肉顿时吐了出来，再也吃不进去了，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边拐一边吐。
他在回屋路上就想好了人跌锣破的故事。
枪毙朱应乾，横石潭第一次没有打锣，少了“咣——咣——”的铜锣声和拐脚“锣鬼”沙哑的吆喝声，好像少了好多气氛。横石潭街上鸦雀无声，人们只是站在街边看，只有民团的人喝七喝八的自我壮胆，前护后拥把五花大绑的朱应乾拖着走，李四在朱应乾旁边走十来步就朝天放一枪，走到大桥头共放了九枪。
在大桥下河滩上，他们把朱应乾杀了。
民团司令成洪彬很狡猾，他没有来，在总部坐镇指挥。他是怕在路上遭遇红军和游击队来劫人。他早就安排好了，嘱咐民团队长，一旦有人劫法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李四就地枪毙朱应乾，不然提头来见。所以，李四除了朝天放枪外，枪尖一直抵着朱应乾的后背，以防万一。
八年前，也是大桥河滩上，朱应乾的爸妈，还有大伯朱正发都是在这儿枪毙的。这次是李四开枪枪毙了朱应乾，得了一块大洋。其他几个挖出朱应乾心肝，点上煤油烧朱应乾尸体的，每人得三块大洋。
当天晚上，横石潭民团司令成洪彬，副司令成勋门，还有宝石民团队长舒竹生，摆宴庆功，一桌的菜肴中就有朱应乾的心肝炒成的两个菜。一盘是青椒爆炒肝片，一大钵青菜豆腐心片汤。
成洪彬看见朱老三驼着枪在门口伸头缩脑，就叫他进来吃。朱老三进来夹起一块肝往嘴一送，咂叭一下，嘴皮直冒。成洪彬问：味道么样啊？朱老三说：戳——跟猪肝一色味道。他们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朱老三晓得吃的是堂弟的心肝，他之所以要吃，其实是向司令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跟朱应乾没有一点亲情关系。当然，他还有好奇心，从未吃过人心，想尝下味道，以后有吹牛逼的资本。
朱老三喝了几盅酒，又喝了几口心片汤，很有些醉意，成洪彬叫他再喝几杯，朱老三不肯喝了，怕醉了去不了杏花那，晚上做不成好事。朱老三好几天没跟杏花亲热了，一有空就想起跟杏花做那事时的乐味，想得心下崽痒死。
横石潭街夜里很静，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醉了酒的朱老三在石板路上东摇西摆，像舞台上的演员走着碎步。朱老三感觉胸口很闭，空气中有很浓的火纸味道，他晓得是横石潭街的人为朱应乾烧了火纸。按理说，朱应乾是堂弟，自己也该给他烧点纸的，可自己是民团的人，只能吃他的心，喝他的血，势不两立。朱老三晃到杏花门口，一只脚刚要跨进门槛，觉得心口作涌，人还没转过背收回脚，一大口食物脱口而出，他蹲在墙边呕个不歇，直呕得苦胆都呕出来了。朱老三吐了半天，觉得好些，起身又想进屋，脚刚一进又要呕，只得退出来去墙边吐，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苦水。朱老三反反复复搞了好几回，一进门就要呕。后来，朱老三发现自己不能进屋，进屋就要呕，不进屋就不吐。于是，朱老三不敢进屋，就驼着枪在街上转悠。朱老三转了大半天，觉得这不是个事，总不能一夜在街上转来转去吧？别人不晓得的以为自己在巡逻，晓得的说自己有神经病。横石潭街只尿样长，没走几脚就到了头。他想，杏花的屋不能进，就去团部过一夜算了，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于是，他就回团部。等他拍门叫起值班室的人，一伸脚进门还是要呕，比以前吐得还凶。值班的人说他是吃坏了肚，要他喝水洗肚。他就跑到团部后面河边去，趴在洗衣埠猛喝河水，喝一口，就扬着头，像鸡喝水一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半日，然后吐出来。他喝了不少水，“咕噜咕噜”大半天，还是没有用，就是不能进屋，进屋就吐。
朱老三在门口呕吐的时候，杏花听见了，她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里巴不得朱老三呕死才好。
朱老三那一夜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脚都走肿了。
6
当天夜里，也就是朱老三在横石潭街上痛苦地走了一夜的晚上，镇上的人，包括在镇上朱家舍的人，朱家舍山下船埠的人，跑到富有去躲命的拐脚“锣鬼”，读书郎的娘，王郎中，算命的阮作夫，卖巴坨的老妇人，以及镇上卖火纸的，卖炮竹的，耕牛作地的半镇民等一伙人，半夜里趁着月色来河下滩给朱应乾收尸。所谓收尸，也就是把朱应乾被烧的地方的土捧起来。人们很细心，把比人体大一倍位置的土都捧起来，拣掉石头瓦块沙子，然后用红布包着，抱着朱应乾连夜回朱家舍。
拐脚“锣鬼”照例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左手自然半提起，右手握拳就向左边挥一下，做着打锣样，嘴里小声喊着什么。如果是平时，拐脚“锣鬼”会大声喊道：回啰——魂归屋哪。回啰——家里暖哪。回啰……
在拐脚“锣鬼”叫魂的时候，读书郎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暗声哭道：崽哎——心肝肉啊。好崽啊，你死得冤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土地爷不公平啊，冤枉吃香火啊……
朱应乾回到朱家舍，家家户户门口都竖起了招魂幡。
朱家舍的招魂幡有特点，细竹篙五六米长，竹篙尖挂件白旧衣，衣下再连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布，布上面画有符咒。据说，朱家舍的招魂幡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驱鸟，二是信号旗。如果有民团和国军进村，不打锣，不敲盆，不喊叫，村口，村中，村尾就竖起三根招魂幡，人们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情况。那次静姑抱着儿子跑掉就是看见了信号旗。
一伙人送朱应乾回朱家舍的时候，黎明时分，民团总部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红军和地方游击队袭击了横石潭民团总部。这支队伍不是朱应乾妹妹朱桂娣带来的，是附近的另外一支队伍。朱桂娣那天赶回船埠组织游击队和党员迅速转移，然后去了三界冷水坪鄂东南道委所在地。在他们袭击民团的时候，她作为红军医院的护士随着队伍正在江西和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她的丈夫程怡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朱老三走了一夜街还不见好，不过那夜他躲过一劫，没被袭击团部的红军打死。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站岗的李四打死了，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是被猎枪“土铳”打中的，散花子。还有那个挖坟抛尸的李强也打死了，他死得还奇巧，死在大门边的树杈上，一只脚卡在树杈里，身子往下吊着，头朝下，撒手撒脚像只倒挂的癞蛤蟆。
李四和李强是亲兄弟，就像朱应乾兄弟一样，李家兄弟一齐参加了民团，朱氏兄弟一齐参加共产党。
红军在黎明前袭击民团的时候，朱老三正趴在洗衣埠喝水洗肚。当时，他正把一口水含在喉咙管里“咕噜咕噜”的时候，枪声响了，朱老三吓得把一口水吞进了肚里，梗得心下宕痛死。他估计是堂妹带队伍来复仇，干脆溜进河里，只把个癞痢头露在水面上。朱老三在水里蹲了大半天，秋天清早的河水很冷，朱老三冻僵了。枪声停息了大半日，估计红军撤走了，他才敢爬上洗衣埠，费了好大的劲，手脚半天还不暖和。
朱老三日后的情况更糟糕，像是鬼掐了喉咙管似的，喝一口水要吐出半升来。不能进屋不说，就是靠在墙壁上都不能，一靠就呕，呕得一塌糊涂，像鬼叫。满横石潭街的人每日都能听见朱老三“哦——哦”的呕吐声。朱老三的呕吐声搞得一街人没有了食欲，吃东西总不是那个味，也想吐。于是，一街人就咒朱老三早点死，死了安宁。有的伢崽哭嘴，大人就说：再哭？朱老三来了！伢崽就吓得往娘的怀里直钻，一声都不敢哭了。
朱老三整日痛苦死了。突然，他想起李强曾经去石峰山白马寺求神减痛，他也拄着枪爬上石峰山，爬到寺前就昏倒了，还是主持喂了几口符水才把他救过来。朱老三跪在佛像前着劲磕头，额头见了血，嘴里说尽了忏悔的话，可主持手上的竹头诰就是打不转，阴阳不合。主持最后说：施主罪孽深重，佛祖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另找神人吧，阿弥陀佛。
朱老三在下山路上，心还不甘，于是拄着枪，对着朱家舍的方向跪在地上拜，一个劲地喊道：堂叔哎——救命哦，堂婶哎——原谅哦，堂弟哎——宽恕哦，只要你们放过我今生一回，来世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贱牛贱马，随你们骑，随你们打，堂叔啊……
朱老三喊完，怕堂叔一家没听见，就像七月半烧完火纸放炮竹一样，他朝天放了三枪。
朱老三祷告无用，没有两天就缩在街边呕死了，像条死狗。他人本来就小，加上这段时间不停地呕吐，粒米未进，身上没有几两肉，死在那里只一坨大，远远看去像一坨破棉絮。朱老三死的时候瓜皮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个癞痢头，怀里紧抱着那支“汉阳造”，民团的人着了硕大的劲，用脚踩着他的身子，拉扯半天才把那支枪抽出来。那日天气异常，曝热，人一动就出大汗。朱老三躺在街边无人管，没有人来收尸，尸体都发臭了。
民团的人叫山下朱的人来收尸，朱老三的亲房叔侄没有一个人出来承头，兄弟姐妹们四处藏躲，半个月都不归屋。其他远房亲戚更不用说了，更是不打理这事。他们都晓得，这是赔力又费钱的事，没有人戳得腐来管。民团的又去找杏花出钱找人收尸，杏花早就关了大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了。民团的也懒管得，跟镇上的人说，你们不管就臭死你们，看哪个硬得过哪个。最后，街上几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洗脸服蒙着鼻子，用三个齿的挖粪耙像拖死狗一样把朱老三拖走了，拖到河堤边挖个坑随便埋了。
这事发生在1934年初冬，这年的立冬是老历十月初二，离朱应乾被捉仅仅过了三个月零一十四天。
镇上几个老者埋朱老三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凉，寒风像鬼哭狼嚎似地“呜——呜——”怪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分，横石潭镇打了今年第一场霜，一层薄薄的霜，石板街上像是撒了一层盐。镇上出门做事的人一出门就笼着衣袖，嘴里说：戳其爷的，刚入冬就这样冷，冬天么样过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