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
每次开讲前,站在台前的拐脚文把“拢场鼓”打得有色有声,“咚——咚——咚咚——咚个郎个咚,咚——”。等到人来得差不多了,听众有些烦了,他便大喊一声:“各位!自古盘古分三皇,三皇五帝到如今啊。话说那……”
一
拐脚文的脚是怎么拐的许多人不清楚,有一点是清楚的,拐脚文到王家桥说书之前是好的。那天他从唐坳村到王家桥几十里山路用了不到两袋烟的工夫,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一路上,拐脚文几乎是一路小跑,他还不时的对身边叫黑子的狗命令着:黑子,快!快点。其实,拐脚文用不着这么着急,打鼓说书一般是晚上八点钟才开始,深夜二点多结束。
在王家桥王家祠堂,拐脚文埋头打“拢场鼓”时,眼角一瞟就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杏花。杏花正微笑着看着他。拐脚文感觉这微笑很有些意味。这微笑似乎多次出现在神魂颠倒的梦中,或者夕阳西下一个人呆坐在门口眺望远处的时候。想着杏花的微笑,他手上的木棍也就乱了,敲不准了,没了节奏,敲了半天“拢场鼓”忘了开腔。接下来的事情就更有意思。人世间许多事也是由不得人的,冥冥之中仿佛就是要非得走一遭,经历一回才行。那夜,他本该是接着讲《薛仁贵征西》,一张嘴就改讲了清朝惜阴堂主人编写的白话小说《二度梅》。
乡间的打鼓说书没有什么规矩,改就改了,主人家只是图个喜庆,聚个人气。这一改不打紧,却改变了拐脚文今后命运的走向。拐脚文当初没有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乡间说书一夜说五、六个小时,中途休息一下,休息时主人请说书的师傅吃些夜宵。夜宵一般是当地的物产,什么肉丝油面,麻花鸡蛋汤,糖水泡米泡,不在多,混个嘴,是个意思,师傅吃后再接着说。那晚,不是主人的杏花端来热气腾腾的四个糖水蛋。主人家见了就夸:“杏花嫂是唐坳村的女儿,真讲礼性。”拐脚文吃着糖水蛋甜在嘴里更甜在心底,杏花怎么还记得自己喜欢吃糖水蛋?
那夜,拐脚文就把40回15万字的《二度梅》说得曲折委婉,十分动人。《二度梅》是唐朝梅良玉和陈杏元的爱情故事,梅良玉之父知县梅魁遭宰相卢杞陷害,梅良玉在梅花盛开被狂风吹落之夜在梅树下设祭,祈祷梅花重开二度,父冤得以昭雪。后来,梅花果然二度怒放。梅、陈历经患难,终得圆满结局。拐脚文说到梅良玉和陈杏元被宰相卢杞活活拆散,将陈杏元小姐出关和番,两个恩爱之人落难时,眼含泪珠,气声嘶哑,哽哽咽咽,惹得台下一片抽泣声,有的竟然哭出声来。杏花哭没哭他没看见,快结束前一段时间他就再也没有看见杏花的身影。
如果那晚拐脚文不改说《二度梅》,如果在主人家留宿,或者说来时不带黑子,也就没有了接下来的事,那当然也少了以后那些精彩的故事。
那夜散场后,拐脚文见月色很好,执意要回去。当他和他的黑子走到村口大树下,杏花从大树背后一闪就出来了。杏花的出现,拐脚文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在心里想这才是杏花。只是黑子吓了一跳,嘴里“嗡——”的一声,正欲冲上去,不是拐脚文叫得急,黑子早就扑到杏花身上了。这黑子好懂事,围绕杏花嗅一圈便到一边去了。
至于拐脚文跟杏花以前的故事并不新鲜,早就被他在许多次打鼓说书中说烂了,像这样的事根本说不上是经典爱情故事或者什么悲剧,也就是在拐脚文和杏花身上又重复一次罢了。
月光很美,只是寒冬腊月的清辉有些凉气,如同书上描写的寒气逼人。杏花站在拐脚文面前不说话,双手绞着手帕。大凡一些痴情女子或是沉浸在爱的中人,大都是不善言词,仿佛是被爱的重量压迫得说不出话来。静的夜,空旷的野地,黑黝黝的大枫树下,仿佛是凉了场的某家千年祠堂。
拐脚文胸中正在敲着一遍又一遍的“拢场鼓”的鼓点。
半天,杏花忍不住还是说了:“这晚了还回去?”“是,要回去,兰花也不知么样了,我不放心。”“唉——兰花这女子跟你也是作孽,有爹无娘的,要不,把得我带算了,总比跟着你好,也有口热饭热水的。”“好是好,可你老公?算了,兰花莫看她小,可懂事了,我每次出去,她在别人家从不调皮。这女子投胎跟了我,她就是这个命,他爹吃百家饭,其女还不跟着一样?那还叫是打鼓说书的女儿?”
这时,杏花的老公打破了夜的宁静和拐脚文心中的“拢场鼓”。杏花的老公提根半人长的木棍跑来,不由分说就朝拐脚文的脚猛地打过去,拐脚文痛得“啊哟”一声便倒在了地上。从此,他成了拐脚,别人以后就叫他拐脚文了。在这声“哎哟”之前,那只叫黑子的狗叫都没叫早就被杏花的男人一闷棍给放倒了。事后,拐脚文躺在床上或者扑在杏花的身上想了好多遍,那黑子怎么就没叫唤一声呢?
这便是拐脚文拐脚的来历和全部真实的经过。
杏花老公在衙门拘押之时,拐脚文和杏花的艳事在乡村四野像风一样四处传开。就像拐脚文打鼓说书说的一般,这艳事竟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最为典型和赋有传奇色彩而被人们津津乐道深受欢迎的是如下话本。说他俩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杏花爹嫌贫爱富,说把女儿给耍嘴皮子的说书人不放心,日子难过。又说要成家也行,那拐脚文得放弃打鼓说书,要么做生意,要么求学做官。要拐脚文不打鼓说书那就是要他的命。后来,他就把对杏花的爱都表现在说书上。难怪别人说拐脚文说什么《西厢记》、《粉状楼》、《牡丹亭》和《二度梅》格外用情。拐脚文艳事版本中最有噱头的是杏花出嫁之前主动找了拐脚文,让他喝了头口汤,杏花老公在新婚之夜就晓得了,没见红,早就怀恨在心。于是,那日杏花端糖水蛋给拐脚文吃,她老公就火冒三丈,只是当着众乡亲不好发作,就有了枫树下夜半一怒为红颜。
传归传,真实的情况连拐脚文想都不敢想,也想不出来。那夜,一向柔弱的杏花像发疯的母狗与她老公撕打,竟咬掉了她老公一只耳朵,而且背着拐脚文走几十里山路把他背回了家。
也亏了杏花老公那一棍,拐脚文时隔七、八年屋里又有了女人气。其实,拐脚文的老婆是很漂亮的,毕竟拐脚文人模人样一口好口才。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上了台阶就有了新的要求,就在拐脚文走乡串户四处打鼓说书时,他老婆也跟一个富裕的人在女儿兰花睡着后一对一说了好多回书,打了好多回鼓,而且每次高潮迭起。
杏花每日到屋里来照料拐了脚的拐脚文,最高兴的是拐脚文的女儿兰花。兰花每日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小辩子扎得麻花似的,见了湾子里的女孩子就说是杏花姨扎的,欠得那些女孩子回家就跟娘哭,也要扎兰花一样的辩子,那些婆娘没得工夫,一栗子钻磕在头上,那女孩子便像杀猪般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那几天,拐脚文也过天子命,翘着二郎腿享受,干的稀的,甜的辣的,每天不同样,几两谷酒一喝,拿着筷子敲鼓点,嘴里不是《牡丹亭》,就是《西厢记》,喜得杏花肥腴的屁股颠颠的晃得拐脚文眼前一片火光。
夜深人静,月上窗棂,这样的景色一般都会有故事发生。
杏花把兰花洗了抱上床睡了,又抹了桌,洗了碗,然后净了手也到火塘前跟拐脚文并排坐着,并没有走的意思。杏花晚上也喝了两口酒,在火光的映照下,一片片桃花在杏花的脸颊上盛开。拐脚文想七想八想得很多,最后想出一头汗来。那火上吊着的一锣罐水早就滚泡泡了,拐脚文还闷着头用火钳拨火。接下来,拐脚文和杏花在火塘边又有了一次近距离单独的对话。
他说:“杏花,累了一天,早点回去吧。”
她说:“你赶我走啊?”
他说:“不,不是,是怕……”。
她说:“我才不怕呢,反正别人都传开了,随他们去说,只是……”。
他说:“啊?”
她说:“为难你了,以后不好出去见人的,只是……”。
杏花在对话中重复了两次“只是”,拐脚文听得清清楚楚,他就努力去想这“只是”是要表达什么意思。拐脚文没立刻问话,而是拿着火钳在火塘里钳起火屎点烟,然后猛嗦一口,一口没嗦好,呛着了,连连咳嗽,眼泪也咳出来了。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最后鼓起勇气问:“只是什么啊?”
她说:“唉——只是害得你白背了冤枉。”
他说:“是啊,我跟窦娥一样,我也可能要六月飞雪的……”
杏花立即伸手捂住他的嘴,连声“呸呸”几下,然后说句“没得用的男人,还打鼓说书。”于是,杏花用力提起拐脚文并又搀扶着他往内房走去。
那夜,杏花没回娘家,而是跟打鼓说书的拐脚文编排了一本新改编的《二度梅》。
二
拐脚文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能见到活着的县太爷。拐脚文说书说过无数个历朝历代的各色官员,什么白脸曹操,黑脸包公,还有永远跪在地上的秦桧。拐脚文一见马长久马县长就感觉他还真像个官。
拐脚文是马县长请到县城来的。
一九三八年六月前,新任县令马长九走马于危难之际,此时国土沦丧,日寇正疯狂围攻武汉。南山县虽说离武汉有大几百公里,从时不时有日本飞机在头顶呼啸而过,南山人就知道那儿的仗正激烈着。
马县令上任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举行打鼓说书大比赛。马县令在布告上说:奉蒋委员长命令,动员全民抗日,本县特举行打鼓说书大比赛,以鼓士气,打败日寇。
比赛?从古至今哪有打鼓说书比赛的?如同南山县人千年来从没见过从天上能扔下炸弹。
布告贴出好几日竟无人问津,马县长反背着手在县衙门口踱来踱去像是遛马,他很是想不通,南山不是打鼓说书的人多吗?怎么没有人响应呢?说了就不能不做,要不然还是县长?马县令就找衙役打听,最后亲点了南山县四个当地有名的打鼓说书的人,并派兵扛着枪上门去请。
这样,东边唐坳村的唐敬文,南方大陈洞的陈一悬,西边南山嘴的徐怀日,北方河岸阮家的阮长银,一悉请到了县衙。
拐脚文被两个兵押着出门的时候,杏花眼泪婆娑的还真像个娘们,开始是扶着门框,后来就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了。看见杏花那样子,以及左右邻舍那些人惊恐的表情,拐脚文知道自己现在就像书中说的那些绑赴刑场或砍或剐的形象,样子一定很狼狈。他想自己也要高大起来,不能让杏花和左右邻舍们失望,也学着那些英雄们英勇就义时挺个胸唱个歌什么的,可他做不出来,那兵儿手上枪的刺刀尖顶得背脊生痛,只得乖乖的背着人腰大的牛皮鼓跟着他们往前走。
马县令一身中山服,他一看到这几个身穿长袍马褂外貌怪异的说书人,立刻想到了一个深层次的问题:人们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不全呢,还得加句,穷山恶水出怪人。
这四个人也真是有些特别。最年少的是唐敬文,也就是拐脚文,艺名“雪飞雁”,人虽说清瘦,模样端正,龙眉大眼,皮肤白皙,可就是个拐脚,走路一边高一边低,很费劲,让人看了累。年纪大的是大陈洞的陈一悬,岁数六十,脸皮松树皮样,下巴留绺山羊胡,那山羊胡也不好看,只几根,灰白相杂,白少灰多,他的艺名却很漂亮,叫什么“风拂柳”。南山嘴的徐怀日是外地来的倒插门,说话粗声粗气打汉腔,一只眼,左眼是瞎的,用黑布兜兜着,活像黑老大,艺名也霸气,“一剑喉”。最后一个是河岸阮家的阮长银,艺名“秋水长”,很诗意,手脚齐全,五官也齐全,就是秃顶,满个头顶没得一根毛,全是光的,像是桐油抹了,光得锃光瓦亮,而络腮胡却很茂盛,活脱一个捉鬼神仙钟馗像。
情况并非拐脚文开始想象的那么坏和糟糕,马县令还真是请他们到县城来打鼓说书。马县令把酒席摆在县衙内,他很是重视,也很客气,一脸的笑,并连连举杯敬他们的酒。只是门口站着一排持枪的兵儿,气氛很严肃,这阵势让他们四个打鼓说书的不由自主的都想到了“鸿门宴”。
他们毕竟是说书的,一会儿就适应了,不那么拘谨。那个倒插门的南山嘴徐怀日是从省城来的,见过大场合,他立马端起酒杯用汉腔对马县令说:“县太爷,您家真是客气,您家么样说我们就么样做,决不给您家丢脸唦。”
听徐怀日这么一说,他们也立即都站起来像鸡样点头附和。于是,这餐酒宴也像打鼓说书般开了锣。酒散,比赛也就定下来了,明天开打,地点衙门外广场。
拐脚文第一次看到了县衙。南山县衙做得威严气派,高墙大院,清一色青砖黑瓦,正门门眉上书“南山县衙”四个榜书字,右边加挂了“国民政府湖北省南山县军事委员会”的白底黑字的长牌。大门两边有两个高大的石狮子虎视前方,前方是偌大的一长溜大广场,广场全是青麻石铺就,一直沿伸至稚水河边,河边建有亭台,取名为“爱山亭”,据说是首任县令蒋之信摘自唐朝什么诗人的什么诗句,以示风雅。拐脚文还听说过,说以前有个大德道士路过县衙,看过风水,说这县衙煞气忒重。地址选择好是好,是风云际会之地,少不得三不三时事要闹些事来。又说门前那两个石狮就是这煞神突出的两只凶眼,那延伸至河边的广场是这煞神的舌头,平时无事就喝稚水河里的水,一恼就舌头一卷,活生生夺了平民百姓的性命。
马县令对比赛作了精心安排,也别出心裁。他在县衙广场东南西北四角搭了四个台,台与台之间间隔数丈远。比赛办法更绝,比赛不请评委,就看哪个台台前的听众多就胜。而且,四个人同时说同一本书,全都讲清朝钱彩的20卷80回的《说岳全传》。当然,四个人可以讲这部书任何一个章节,时间二个小时。
这夜,拐脚文在客栈没有睡好,十分兴奋,想到马县长的重金许诺,细细一折算,值大几百银元,抵得上十多年打鼓说书赚的钱。也就是说,能够获胜,十年不用奔波劳作了。他很认真地想了一夜比赛的事,觉得有把握了才眯糊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切都按马县令的安排进行。日上东山三竿高,广场上就陆陆续续来了些县城的市民。后来知道,这些人都是马县长派兵挨家挨户赶来的。也是的,兵荒马乱的年辰,哪个还有心情去听打鼓说书呢。
拐脚文怕别人看见他是拐脚坏了印象,便先上了东台,他不慌不忙摆好锣鼓家什,然后坐在那里喝自制的清喉润肺茶。后来,看见那三家开始敲鼓了,这才要紧不慢地有板有眼的打他的“拢场鼓”,“咚——咚咚——咚个朗个咚,咚——咚咚——咚个朗个咚……”。
拐脚文以前说过全本《说岳全传》,熟,知道这《说岳全传》说的是南宋立国未稳,金兵大举进犯中原,朝中奸臣秦桧迫害抗金名将岳飞的故事。昨晚就想好了,今日就讲《说岳全传》的第68和第69回,即“牛通智取尽南关,岳霆途遇众好汉”和“打擂台同祭岳王坟,愤怨情哭诉潮神庙”。
一会儿,拐脚文就发觉城里的人就是精,大都都是先沿广场溜一圈,把四个打鼓说书的人审一遍,觉得可以的就在台下找位置放下竹椅板凳坐下,等着说书人开腔。拐脚文台下站了些人,不多,但他发现男少女多,心里就有了几分把握,于是不急,还在打他的“拢场鼓”。
这时,广场一阵燥动,人群纷纷起来避让。原来,是一排荷枪的兵儿护着县太爷进了广场。马县令哪个台前都不去,而是叫人把太师椅放在了广场中央,这地点距四个台子一样远。衙役放好茶几,摆好果点,撑上太阳伞,马县令就得意洋洋在那里悠哉游哉品茶看热闹了。
那三位见县太爷已来,便纷纷停鼓开言了,而拐脚文不慌,还是打“拢场鼓”,只是“拢场鼓”略微急了些,响了点,左手竹片“梅花勒”,右手木棍鼓槌,上下舞动,脚踩着梅花点,动作优雅大方。
拐脚文看似不急,其实眼睛一直看着场中的情景,当他看见自己台前的听众有个人要走,他立即猛拍醒堂木,大喊一声:“得——”,紧接着念道:“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地不平,林中鸟多声不停,河里鱼多水不清。各位!唐坳村的雪飞雁这厢有礼了,今日奉县太爷之令,给大伙说一段《说岳全传》。然而,对不住父老乡亲,因为时间限制,不能从头说起,我就说《说岳全书》最精彩的第68和第69回,也就是——‘牛通智取尽南关,岳霆途遇众好汉’和‘打擂台同祭岳王坟,愤怨情哭诉潮神庙’啊……”。
拐脚文说的是正宗本地腔。他昨夜想好了,尽管本地腔县太爷听不懂,估计县太爷也不听,但对城里的人来说就有亲和力。同时,他预计那三个人想着县太爷要来,又是在城里说,肯定他们是拗着本地与汉腔结合的“夹屎腔”(即夹生腔)。所谓“夹屎腔”,是南山县人说那些说话既不是本地腔,又不是外地调的结合杂腔。
那边说不到一小半,三个人的台前听众就像“游鲹”一样四处乱窜了,特别是那个号称“风拂柳”的老者陈一悬,名字取坏了,真悬。他家乡靠近江西,话音具有浓厚的赣方言,他又拗上汉腔,说起话来阴阳怪气,不伦不类,加上他选的是《说岳全传》的前二回,进入高潮慢,很难吸引人。那个倒插门的徐怀日倒是汉腔,字正腔圆,选的章回还好,只是动作呆板,语调平乏,少了感染力,听还是听得下去,就是差那么一点味,像是少了油盐,是南山人说的“不戳瘾”,一剑喉把自家封了喉。而那个光头阮长银就更水了,开始还好,他那艺术家的相貌吸引了不少人,大伙台下议论说,不说别的,一看这长相就像个打鼓说书的,没得错,一定说得好。也不知是咋回事,说了几段,竟然结巴起来,而且说了前句忘了后段,结结巴巴的不断重复,他自家也晓得今日要熄火。加上台下有两个年轻人喝倒彩,“哦,哦”的乱叫一气,他越发慌了手脚,这一急,就一头的汗,密密麻麻的像是水淋了似的。大概他今早化了一点淡妆,想遮住脸上那几粒“麻雀屎”,这汗一出,手一抹,竟成了大花猫。
这种情况就好了拐脚文,那三个台前的人就纷纷来了他这儿,内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人一多,鼓掌的,叫好的,时起时伏。人气越旺,拐脚文越发说得起劲,眉飞色舞,抑扬顿挫,滔滔不绝。当他说到众英雄同祭岳王坟时,声音嘶哑,满脸悲样,惹得台下一片抽泣声,那些心肠柔软的女客更是大恸。特别是他说到哭诉潮神庙时,众人更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这时,他突然脱稿说道:“兄弟姐妹们,大伯大婶们,父老乡亲啊,今日中国,历史在重演啊,那小日本己经打到家门口了,占我国土,烧我房屋,奸我姐妹,杀我父母,这日寇比金兵可恶千倍万倍,我恨不能剥其皮,食其肉,以解心头之恨。在此,我呼唤英雄岳飞,呼唤万万民众齐心抗日,拒日寇于国门之外。中华民族万岁!”拐脚文振臂一呼,台下纷纷响应,喊声震云霄。
这边喊声连片,把那三位勉强还在打鼓说书的都搞懵了,一看这情景,三人知道说不下去了,便向台下几个听众拱拱手说:“谢了各位,今日就此结束,来日再逢。”说着,他们三人也赶到这边来听拐脚文说书。
拐脚文这边大动静早就惊醒了场中央眯着眼睛养神的县太爷马长久,他看见拐脚文这儿又是举拳头,又是喊口号的,吓了一大跳,脸色顿时一垮,满脸横肉直扯,样子很凶。他以为唐敬文是共党,是借打鼓说书扇动民众造反,正想拔枪叫他的兵们去镇压,后来一看那些人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就放下心来。
打鼓说书比赛结束后,马长久马县长并未兑现开始许诺的奖品,锣鼓家什没有,现金也没有,只奖给了拐脚文一件中山装上衣,没有裤子。马县令说:“诸位,对不起了,这次打鼓说书比赛,上峰是批准了的,也是要计划拨款发奖的。可是,前方战事吃紧,危机时刻也就顾不上了,请你们以国家大局为重,给予理解和谅解,战事一停,本县长立马向上峰争取,到时再补发给你们。晚饭没有时间管你们了,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其他三个都好说,反正是比输了,也没理由去争,拐脚文也不说什么,他知道,和官老爷是没有什么说头的,更何况此时真是战乱之时,保住命要紧,得了一件衣也就不错了。
拐脚文以为回去的时候那两个兵还会护送,那就风光了。可出了衙门就没有人管了,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城里又没有一个亲戚和熟人,只好饿着肚子连夜往家里赶。在路上,他想这个县老爷也就这样,做事有头无尾的,肯定没有大出息。
回了唐坳村,他喜孜孜地跟杏花说了比赛之事,又把马县长奖给他的中山装给杏花看,他说:“县太爷奖给我的啊,他们三人连毛都没捞到一根,这中山装是现在最流行的衣,县太爷就穿这样的,只是可惜没得裤子,穿这衣要配裤子的,不然不好看。”
杏花喜煞,拿着衣在火塘边凑着火光密密的看,她说:“真是好料子,从来没见过,比我们穿的‘大野稀’(一种土布)不晓得强几百倍。”
“开玩笑,大官穿的还能差?”
杏花又说:“只可惜衣摆下烧了一个洞。不要紧,等下我用线缝下,看不出来的。”
“一个洞?”他拿过来一看,真的有个半个铜钱大的洞,好像是烟烧了的。他在心里想,妈的,这衣可能是马县长自己穿过了的,看见破了就给了我。
三
拐脚文以为在县里打鼓说书比赛得了头牌,生意会比以前更好些,没想到还不如以前,回来后整整一个月没得人请了。
拐脚文不打听就知道,武汉会战肯定败了。前些时日,头顶的飞机成群往西北方向飞,现在一架接一架尽往西南面去了,从路过的飞机撒下的红红绿绿的传单得知,长沙保卫战正如火如荼。日本飞机大概是要朝县城里丢传单的,大风一吹,都飘到唐坳村这一带来了。这下也好,拐脚文就叫杏花和兰花她们都上山去捡。拐脚文说:“这是好东西,不要钱的好东西,反背可写字不说,揩屁股总比蔑片好,柔软。”
山里的人没见过世面,有些大人还不准小孩们去捡,说这是日本崽的,捡不得,捡了要倒大霉。这更好了拐脚文,他也顾不得假斯文,穿着长袍马褂也上山去,钻林上树的四处去捡,每日背一大梱回屋。只可惜第三天下了一场大雨,把那些传单都泡溶了,贴在石壁上掲也揭不开,白白浪费了许多。
现在没得人请拐脚文去打鼓说书,他也理解。现在是么年辰啊,兵荒马乱的,今夜睡了还在,明日一大早说不定还能不能睁开眼呢。村里早已是十室九空,年轻人捉的捉,跑的跑,结婚的少,生孩子的就更成了稀罕事,村子里许久没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了。加上保长今个来要这费那税,明日游兵散勇来洗劫,哪家还有钱?那个还有闲心来做这些乐事呢。
没得人请,拐脚文在家闷得慌,除了杏花,唯一有一人还能说得上话,这人便是村小学戴眼镜的李老师。李老师刚从外地来,人和蔼,很是读了些书,拐脚文不管说那个版本,他都知道,还能背出其中关键的诗句。尽管拐脚文不知李老师的底细,总觉得他不该当小学老师,是可以做大事的人。
不能打鼓说书,他那件县太爷奖赏的中山装也没得机会穿给别人看。那个烧洞被杏花缝好了,只是颜色不一色,浅了一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拐脚文在屋里穿试了好几回,因是马太爷穿的,衣有点肥大,也有些长,不合他身材,像是剪短了的长褂。后来,拐脚文套在长袍马褂上试,比单穿要好些,还是不合体。
这日傍晚,跟拐脚文玩得好的家根从外面回来,他对拐脚文一本正经地说:“文哥啊,你也要出去躲躲才好。”
拐脚文感到莫名其妙,问道:“躲?躲什么躲?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我干嘛要躲啊?”
家根说:“不是,你不晓得吧?大陈洞那个打鼓说书的陈一悬被兵匪害死了。”
“害死了?”拐脚文听了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家根说,从武汉会战败溃下来的一个排的国民党兵路过大陈洞,在大陈洞住了几日,那些兵啊,打日本没有卵用,欺负老百姓个个讲狠,要吃要喝的,搞得一塌糊,没人敢管。他们不知怎么知道了打鼓说书的陈一悬老者,硬是逼着他为他们打鼓说书,还点名要讲荤段子。那陈老先生看不得这群匪徒,借病不去,那些兵就到陈一悬家里去拉,陈老先生还是不肯去,那些兵就砸了他的牛皮鼓。陈一悬一看跟了自己大半辈子吃饭的家什毁了,气得胡子直翘,就用头去撞那兵。你想想,鸡蛋那撞得过石头啊?那几兵就用枪托一气乱打,把陈一悬打得地上不能动弹了,可怜六十多岁的人,第二天就断了气。
拐脚文听后唏嘘不已,想那“春拂柳”陈老先生一介山野之人,说了一辈子书,通古知今,劝人为善,教人上进,给人欢乐,没想到到老了也不能善终,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拐脚文想,躲?往哪儿躲呢?唐坳村本在大山之中,此处尚不能保命,何处还有安生之地?
拐脚文把这事跟杏花说了,杏花慌得要死,眼巴巴望着他,一脸失魂落魄,像是要大难临头似的。他晓得杏花不能跟他拿主意,晚上又去了李老师那,一谈就是大半夜。
一天清早,山背的舅叔公家来人传信,说舅叔公今日做六十大寿。按以前,他不仅要去贺礼,而且要打一夜的打鼓说书为舅叔公贺寿。现在他很是犹豫,考虑这兵荒马乱的,万一跟陈一悬一样的情况那就完了,不想去。他和杏花商量,杏花想了一下,说:“去还是得去的,人情大过债,更何况舅舅家多根肋骨呢,不去别人要说话的。”
他想了下,舅叔公家就在山背,几脚路,快去早回,应该无事。他笑着对杏花说:“那,要去你也一起去。”杏花说:“我去?我还是不去吧,我是你么人啊?”
“管它么人,这年头有吃就行了,管他那些。”
“不好吧,你那些亲房六眷要说闲话的。”
“不要紧,别人又不是不晓得,再说,我们睡都睡几百回了。”
杏花听了就装着生气的样子去捶他,惹得拐脚文哈哈大笑跛着脚躲,杏花看他那滑稽像就拉住他帮他穿衣打扮,拐脚文就把那件中山装穿上了,套在长袍马褂外面。
杏花也去内屋梳妆打扮了一番,出来时把拐脚文的眼睛都看直了,他没看过杏花有这漂亮。杏花头上油光水滑的,上身着件白底浅蓝色的细花对襟大褂,下身是墨黑色长裤,脚上一双花布鞋,这打扮真像刚出阁的少妇。杏花看他呆呆的,便拉了拉自己的衣襟,上下溜一眼,问:“干嘛?不好看啊?”
“好看,好看,好看极了,就是,就是万一踫上国民党兵,你就完啰。”
杏花连连“呸呸”两声:“乌鸦嘴,乱说。”过会儿,杏花抬脸看他,又说:“老啰,脸上皱纹多了,不像以前,唉——女人就是不经老。”杏花不在说了,就右手挽着包袱,左手牵着他的女儿兰花,跟着拐脚文的屁股后头喜跌跌的,一双小脚像舞台上的女角子走着小碎步。
拐脚文的舅叔公就在唐坳村山背那边,隔座山,看似不远,翻那叫烽火尖的山也有大好几里山路。传说这烽火山山顶以前建有古代的烽火台,驻过兵,是个战略要隘。
拐脚文他们以前常去山背,路熟,跑惯了,个把时辰他们就快到山顶了。这时,他要解手,他对杏花说:“你牵兰花先走,到山顶凉亭等我,我射堆尿就来,”说着,就站在路边等她们先走。
也就一会儿功夫,拐脚文一堆尿还没射完,就听见杏花在上面直喊直叫,吓得他连忙朝山顶跑去。他上去一看,山顶凉亭内一个兵正搂着杏花扯她的衣,另一个拿枪的捉住又哭又闹的兰花。拐脚文见状想都没想,怒火中烧,大喊一声:“住手!”
那两个兵突然听见喊声一时慌了神,手就松了,杏花捂着衣急忙跑到他身后,浑身发抖。那两个兵一看只有他一个人,没得另外的帮手,他们立马又来了劲,那个拿枪的把枪对准拐脚文说:“哟哦,来了个不怕死的啊?”那个空手的也撸着衣袖往前靠,准备打他。
拐脚文还算冷静,他想,这肯定是国民党的兵,肯定是武汉会战打散了的。他就用半生不熟的“夹屎腔”汉话说:“伙计,你们想做么事?”
那两个兵见他说武汉话,又穿着中山装,不知来路,没了刚才的凶劲,其中一个嘻皮笑脸地说:“你看不出来吗?找个妞儿慰劳慰劳国军嘛。”
“我晓得你们国军,你们是第九战区的吧?你们的司令长官可是陈诚将军?”
“你?你怎么知道?”那个嘻皮笑脸的说话明显缓和了。
拐脚文见唬住了他们,更来了劲,他说:“哼哼,我么样晓得的?兄弟,我们是一个战区的,我是南山县保安团的,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我的司令长官是马长久马司令,马司令是陈诚司令长官的小姨夫,他就山那边村子里喝喜酒,么样?跟我一起下山到马司令那里去坐坐?喝杯酒?”
那两个兵是兵油子,立马变了脸,一个掏出香烟毕恭毕敬递给他,一个划着火柴点上。“兄…,不,长官,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对不起,大水冲倒龙王庙,我们向你赔罪。”
拐脚文得势不饶人,很傲慢地仰着头吸烟,把烟吹到他们的脸上,他指着杏花说:“你们晓得她是么人吗?”
他们点头哈腰问:“谁呀?”
“她就是马司令的内妹,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敢动她!”
“哎哟,我的妈呀,真是对不起,是我们瞎了眼。”
“算了,看在是一个战区兄弟的份上,你们在战场上也不容易,今天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快滚!”
那两个兵巴不得他说这话,拖着枪尿滚屁爬的钻进山林跑了,连山路都不敢走。
看见他们跑远了,拐脚文一屁股坐在凉亭的长凳上,浑身散了架。杏花把衣整理好,把头发理顺,颤抖地扶在他身上说:“你,你怎么不怕啊?我是吓得没得命了。”
“我不怕?你摸我的后背,一背脊的水。”
“那…,那你刚才又……”
“不那样么办?那,那你我今日都没得命。”
“娘哎,吓煞人了,要不然真活不成。”
拐脚文吸着烟,在山上凉亭歇了一会儿,怕那兵又来了,就赶紧往山下走。杏花还是胆颤心惊的,脚发软,走不动,他只好扶着她,杏花把他的手捏得铁紧。杏花说:“阿哥,你真有本事。”
拐脚文一边走,一边解开中山装扇风,心想这破衣关键时刻还真起作用,难怪书上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今日要不是这件衣,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对杏花说:“开玩笑,我是么人?我是打鼓说书的,是南山县打鼓说书头牌哦。”
“你怎么知道武汉的事啊?”
“傻女子,那些传单你白捡了。”
他们赶到舅叔公家时,酒席快开了,舅叔公问他:“怎么搞的?几脚路走这长时间?”
“叔公哎,今日能来就不错了,差点命都送了。”
“怎么回事?”
“在山顶遇到国民党的兵,险得很吶。”
大伙一听有国民党的兵,就纷纷说这个村遭到洗劫,那家人被杀,舅叔公叹口气说:“鬼日的,是么年辰哟。”
本该热闹的寿宴,大伙都精神不起来,都想早点回去,就草草吃过散了。拐脚文怕回去再踫上国民党的兵,就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亲房叔侄护着他们回来了。
后来,拐脚文把这段经历编了一小段话本,时常把这段当着醒神提劲插着说,题目是:蒋匪兵作恶欺良女,说书者借神灭歹人。
“……说时慢那时快,只见‘雪飞雁’从天而降,面对正在凌辱良家女子的蒋匪兵,他大喊一声:住手!这声喊,犹如睛天霹雳,山崩地裂,摧枯拉朽。那蒋匪兵被这喊声震得耳聋眼黒,魂飞魄散,只觉得‘雪飞雁’,头大如斗,眼像铜铃,口似血盆,牙赛钢锥,拳头一攥如菜盆,两脚叉开像门墩,力大如虎,气冲斗牛。这时,蒋匪兵立刻身瘫如泥,口吐白沫,七孔流血,一命呜呼了。老话说得好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过了两天,拐脚文把在烽火尖遇到的事跟李老师说了,李老师告诉他一个更令人不安的事,说马县令马长久要捉他。说是那两个兵到了县城见了马长久,马长久起火说这个打鼓说书的真大胆,竟敢冒充自己的内妹夫。拐脚文一听就懵了,不知该怎么办。李老师跟他一番耳语,拐脚文点头称是。拐脚文就按照李老师的吩咐四处游说,不久,南山县县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一呼百应,举行了南山县历史上声势浩大的游行,反对内战,反对独裁。最后,愤怒的民众把国民党县令马长久捉住了,绑到河滩上,尽数其罪恶,交南山县游击队枪毙了。当然,这不是拐脚文的功劳,是李老师精心组织的,李老师就是共产党。
……
随着长沙保卫战国军再一次失败,日本鬼子占领了南山县。在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河岸阮家的阮长银在一次过河时溺水身亡(有的说是自杀),而那个讲汉话的徐怀日当了汉奸,他会讲日本话,据说他的老子以前曾在日本留过学。
拐脚文和杏花日子过得惶恐不安。一日,拐脚文应约到小学见了李老师,李老师告诉他说要走了,跟他说了一些要紧的话,他回来对杏花说:“我们也走吧?”杏花说:“随你,你到哪我就到哪。”于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们消失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回来说,在西安看见了拐脚文和杏花,他们夫妻带着女儿兰花一路打鼓说书,一边往西北方向走,可能是到延安去,说好多艺人都到那儿去。
……
四
拐脚文重新回到南山县唐坳村的时候,天己经亮了,东面烽火尖山上的天空泛着一片麦浪般的淡黄色的云。
拐脚文带着老婆伢崽一路上紧赶慢赶很辛苦,但这次回家全然不同于七年前那次仓皇出逃那般狼狈,一路上也十分安静,没有遇到一点危险。他知道,随着南下解放军的屁股后头走绝对安全。他也知道,凡是解放军南下路过了的地方都叫解放。到了唐坳村,没看见一个村人,问不到情况,也不知南山县解放没有。但从情况上看,村里鸡不飞狗不叫的,家乡肯定是解放了。走到老屋前,拐脚文一扫路途的疲惫,很兴奋地回头对牵着一对男女小孩的杏花说:“习武他娘,我们的老屋还在。”
杏花头上的头发都零乱着,非常憔悴。她说:“菩萨保佑啊,我们终于回来了。”
拐脚文用手摆了摆大门上的铜锁,就到包袱里去找开锁的钥匙,翻了半天没有找到,杏花说:“几多年了,门钥匙还在?晓得丢到哪里去了,用石头砸了吧,明日再去配把,兰花和习武都要睡急了,也亏了这两个伢崽,走了一夜的路。”
拐脚文听了就到屋侧面找来一块石头,猛地一敲,那门上的铜锁就开了。
门一开,一股霉气扑面而来。习武走堂屋,一边打量,一边用手在鼻尖直扇,说:“娘,这屋跟破庙一色。”
杏花说:“崽哎,这是你的祖屋呢,有屋就不错了。我们走时还没有你,你那时还不晓得在那根杨树梢上打秋千呢。”
兰花说:“姨娘,我记得。”
“你当然记得啰,那时你跟你弟一样大,有六七岁了,一天到晚要我跟你梳麻花辫,还记得不?”
兰花听了就抿着嘴笑,习武不晓得她们说的什么,只是仰着头睁着大眼睛看她们两个。
在他们娘崽说话的当儿,拐脚文进左边侧屋,打扫老眠床,以前的棉絮和被子都烂了,没得用了,而床上的谷草还好,干嘣的。他就把包袱里的布单铺了,然后叫兰花和习武过来睡觉。
杏花看见拐脚文提着扫帚又要去扫堂前,就一把抢过扫帚,心痛地说:“我来,你也歇下,走了一夜。”
“不累,回到屋里就有精神,等下还得去挑几担水,不然你用鬼煮饭啊?”
“不急呗,包里还有几个饼,煮碗汤就行了,下午再煮饭炒菜,就是没有酒,要不然你喝几杯。”
“屋里应该还有的,我们走时,酒罐里还有大半的,就是不晓得敞了气没有?”拐脚文说着就一拐一拐的又进了睡醒房,揭开窗户边墙角酒罐上的沙袋,一闻就大声说:“杏花,酒还是好的哎,嘣香的。”
杏花没听见拐脚文的喊叫声,她出门到邻居家里去了,不一时刻,杏花手里提着米和时令蔬菜进了屋。
拐脚文问道:“那里来的这些蔬菜?莫不是去别人菜园偷的吧?”
“我是做贼的人吗?王大娘见我们回来了喜煞,挖了三升米给我,隔壁的牛叔带我去他们的屋后菜园地,黄瓜、豆角、辣椒一气马摘,还说要上阁楼去割点腊肉,我硬没要,现在的人家都作孽啊。”
“是啊,这年头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简单收拾了屋里,拐脚文和杏花也挤在床上睡了,他们实在是太困了。
拐脚文回到唐坳村是1949年的5月份。
中午刚过,大门被人敲得山响,拐脚文一下子就惊醒了,他想,现在还有国民党的匪兵?慌忙急奈打开门,一看是唐家根。拐脚文说:“要死啊?着果大的劲打门,我还以为是土匪,吓煞人。”
家根说:“我来好几回了,敲都敲不应,你们老夫老妻真困得。”
“你晓得个卵,昨夜我们赶了一夜的路,眼子皮都没耷一下,困煞了。”
“你们从哪里来的?一走七八年,一点信息都没有,大伙都以为你死球了。”
“唉——一言难尽,好在命还在。我们走后,你们过得怎样?”
“怎样?没有说头,混乱世局,熬命啊。好在现在解放了,看样子太平了。不过当时你走得对,不然真难保命,返乡团提着枪一日来几回,不是族里几个老者拼命说好话,差点点火烧了你的老屋。”
“我刚回没看清楚,好像唐家大屋垮了大半截,是么行搞的?”
“是日本崽的飞机炸的,几个炮弹落下,戳其娘的,那炸弹真狠,轰的一下就毁了大半边,得好是他的屋,要是我们的就完蛋了。对了,你的侧截也炸了一筒,你没看见?”
“啊?我没看呢,进屋就困了。”
听到这么一说,拐脚文和家根打开右边侧屋的门,果然侧屋主墙皮炸了一个大洞,好在锅灶、水缸还在,屋外挨着的猪圈、厕所炸塌了。
家根说:“当时我来看过,猪圈厕所没管,只把墙洞用废砖头堵住了,怕贼进洞偷你家的东西。”
“四壁皆空,有卵偷得。不过还是要感谢你,不然回来还没得屋住。”
拐脚文想起一个事,忙问:“那唐朝轩么样了?”
“戳——人卵事没得,只是把他的第三个小老婆炸死了,上个月带着他两个老婆崽随国民党军队跑了。”
听了这个消息,拐脚文胸膛无缘无故猛地扯了一下,扯得心筋顿时生痛。拐脚文揉了揉胸口,想这种情况好像从来没有过,不晓得今日为何这样。他装着无事的样子又问:“日本的飞机为何要炸唐家大屋啊?这深山老林的,日本崽么行要炸它?”
家根告诉拐脚文,在他那年走后不久,国军92师驻守烽火尖,堵截日本鬼子进攻长沙,跟日本鬼子在这里打了一仗,叫烽火尖阻击战。当时,一个师的人都住在唐家大屋,日本崽不知么行晓得了,就用飞机来炸。那一仗国军打得惨,死了好多人,最后还是没守住,剩下不多的就逃到县城去了。
拐脚文的老屋实际上是唐家大屋的披盖,是以前唐家大屋长工们住的房子。拐脚文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唐朝轩唐大地主的长工。据说唐朝轩在拐脚文出生后,不仅拿来红糖和鸡婆蛋恭贺,还有一纸文书,他把这连三间的老屋无偿划拨给了拐脚文的祖父。对于这件事,唐坳村有许多说法,公开的说法是说拐脚文的祖父对唐家忠心耿耿,一家几代都为唐家做事,唐大地主念旧。另一种说法就有些传奇,说拐脚文是唐朝轩的种,说拐脚文长得既不像他爸,也不像他爹,跟唐朝轩倒是一个模子刻的。又说拐脚文生就不喜欢劳作,田里地里从不挨边,担子一上肩就压得鬼叫,生就是读书的命,一天到晚抱着书摇头晃脑,不晓得几认真。再就是从小就喜欢热闹,哪里好戏往哪里钻,特别喜欢打鼓说书,一有打鼓说书的来,几日几夜扑在桌前听那说书的说,饭不吃都能得,说书的到邻村就跟到邻村,好多次都是他爸找几里路提着耳朵揪回来的。拐脚文真是喜欢打鼓说书,天资又聪颖,一听就会,一学就像,七八岁就能说了,还像模像样,天生说书的料。别人说,这不是地主的崽,还是长工的种吗?
家根帮拐脚文把厕所简单的搞了一下,支好了顶棚,清理了砖头瓦块,猪圈厕所就能用了。他们在整理厕所的时候,杏花过来看了,嘴里叽里咕噜骂了一阵日本崽,然后去厨房做菜,做好后又过来叫家根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拐脚文叫习武跪在地上,要他向叔爹家根磕头,习武不肯跪,也不肯叫,躲在杏花身背后只用眼睛看,拐脚文一把揪出来,按在地上,嘴里骂道:“剁头崽,六亲不认,要不是你叔爹照着老屋,你有个卵位置住啊?”家根连忙扶起习武,说:“好乖崽,快起来。”又对拐脚文说:“你也是的,伢崽头晓得么咧?再说跟我磕头,我这个穷叔爹还没得礼把他得。”
还是兰花懂事,连忙向前向家根喊了好几声叔爹,打了圆场。
几杯谷酒到肚,他们的话就越发多了,大都说的是拐脚文走后的人和事,最让拐脚文惊讶的是以前那个小学李老师现在是南山县县长了。
拐脚文说:“我说呢,当时我就晓得李老师不是一般的人,果然是个人物,只是没想到他当了县太爷,好,好啊。”
说起县太爷,拐脚文就想起了以前的国民党县长马长久,想起当年打鼓说书比赛,想起那件烧了一个洞的中山服。拐脚文对那件中山服很当回事,一路北上逃难都舍不得穿,当宝贝藏着,只可惜那年过黄河时杏花一溜倒,包袱被大水冲跑了,当时杏花还要去抢,不是拐脚文一把拉住,杏花命都没得了。
家根问:“你那打鼓说书的家什还在吗?”
“在,在,这是养家保命的东西,哪能丢掉?我们一路都靠其过日子呢。”
“那好,明日夜里你到祠堂说一场如何?正好村里要成立什么组织,热闹热闹,好久没听你打鼓说书了。”
拐脚文答应了。
家根走后,拐脚文躺在床上想:明夜说么咧呢?
说《说岳全传》?说《二度梅》?似乎都有意义,但都不太合适,《西厢记》、《粉状楼》、《牡丹亭》肯定不行,不对路子。
说到《二度梅》,拐脚文也怪,自打那年在王家祠堂说过之后,也就是他的脚那夜被杏花的老公一棍打拐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不管别人出多少钱他也不说,就是在北上逃难困顿之时,在西安被老板请去说书,一夜二十块大洋,他也不说《二度梅》,他笃定这辈子《二度梅》只能说给杏花听。他宁可坏了自己铁打的规矩,跟人说《金瓶梅》。对于《金瓶梅》他熟烂于心,张口即来:“……话说那夜三更时分,西门庆在春风楼于友相集,已有七分醉意,也不知怎地,西门庆一改往日德性,谢了朋友留宿好意,硬是要回去。……西门庆跌跌撞撞路过潘金莲的门口时,内面有男女窃窃私语,又传出潘氏浪浪的笑声,西门庆便用手指捅破窗纸,凑着眼睛往内瞧,只见潘金莲在床榻上玉体横陈,一只手正勾着那男子的脖子……”。
拐脚文就从这些年一路说的书慢慢想来,想到危险处,伤心事,眼泪流出来,鼻子抽抽的,吓得杏花忙扳过他的身子问,见是这事,杏花就朝他的屁股拍一巴掌,说:“真是个婆娘,那来这些泪流?我要是像你这样,眼子早就哭瞎了。困吧,天色不早了。”
杏花一巴掌把拐脚文拍得更清醒了,翻烧饼似的在床翻来覆去,怎么都难以入睡,想七想八的,脑子里尽是这七年间的往事。最后,拐脚文想好了一件大事:过几日去趟县城,拜访县太爷李老师。
想起李老师,虽然不知他的大名,当时具体是共产党什么职务,但李老师是好人能人,要不是当时他及时指点迷津,叫他北上逃命,自己一家肯定全都活不成,那个人面兽心的马长久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只可惜北上到了延安没有参加革命,辜负了李老师的希望,要不然……
想到延安,拐脚文以前想了几百次,每次的结论就是这就是命,自己就是个打鼓说书的命,其他什么都跟自己无缘。
那年一路打鼓说书北上,好不容易走到了延安,找了李老师推荐的人,那人也很负责,把他带到“文抗”。“文抗”就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有文艺界几千人组成。“文抗”经过考察同意他加入,可他进了不到十几日就带着杏花娘崽偷偷跑了。
杏花对他再次逃离很不理解,跟他说了好多次,说延安几好啊,劝他不要走,坚持下去,无奈拐脚文听不进耳朵,也不说为什么要离开,说多了拐脚文眼子一翻,起火骂句:“一个女人晓得个大毛卵!”杏花一辈子只喜欢他,只好听他的跟他重回唐坳村。
第二天夜里,唐家祠堂又响起了拐脚文的拢场鼓:“咚——咚咚——咚个朗个咚,咚——咚咚——咚个朗个咚……”。
五
过了几日,拐脚文安顿好家里的事就独自一人去县城。临出门,杏花还是不放心,杏花说:“虽说是解放了,这世道还不安宁呢,别人不都说有些地方还在闹土匪,最好过些时日再去。”
“不要紧,只管放心,我身上既无刀枪,又无钱财,就是遇到歹人想必也不会把我怎样。”
拐脚文走出大门几步远又回头一看,只见杏花倚在大门边,一脸的沉重,好像一去不复返似的。那年,两个兵用刺刀尖顶着背脊押他去县城打鼓说书比赛时,杏花就是这表情。
尽管拐脚文嘴上这般说,他一拐一拐向县城走时,心里还是慌闪闪的,没走几脚路就满头大汗了。他甩把汗说:“鬼戳的,五月的天就这样热,七八月么行过哦?”
拐脚文正自言自语骂天骂地自我壮胆,后面有人叫他。“敬文弟,敬文弟哎,等我一脚唦。”
拐脚文回头一看,是一个壮年汉子,一脸横肉,不认识。他心里打鼓:难道这家伙是土匪?
那汉子三脚并着两脚走,一时刻赶了过来。拐脚文问:“这个阿哥,你认得我?”
“认得,你是大名鼎鼎的说书人拐脚文,哪个不识啊。我是王家桥的,听你说过《二度梅》。再说我们还是亲房呢,你屋里的杏花是我的堂弟媳啊。”
“那真对不起,那我得叫你哥。”
拐脚文一听这人是杏花原来老公的亲戚,也就放心了。他本想问问杏花原来老公的情况,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不张口。那汉子大概是晓得拐脚文的心思,他说:“我那堂弟真叫作孽啊,自打杏花弟媳跟了你,整个人就完了,你们出走后,我那堂弟从大牢回来,大概是觉得无望了,人就疯了,一天到晚疯疯颠颠的,没得人样。”
“啊,疯了?”
“是啊,当时我们族里的人说要去找你算账,说是你搞坏了事,不然……”
“这个,这个……”
“这也不能全怪你,弟媳喜欢你有么法,强按黄牯下不了崽,这就是命。”
“是啊。那…你堂弟后来呢?”
“作孽哦,那天日本崽跟国军在烽火尖打仗,我堂弟听见炮响就举着一根木棍当枪,喊着叫着跑到烽火尖去戏,拉都拉不住,像被鬼迷住了心窍。他刚跑到山脚下,就被日本崽一枪磕死了,过了好几日,等他们双方走了才敢去收尸,那尸体肿得都看不清面目了。”
拐脚文听了半天没言语,内心很复杂,很有几分愧疚,不管怎样说,杏花老公的事跟自己有关系。他不想说这个事,就打岔问道:
“阿哥,你到哪里去啊?”
“到县里进点煤油和杂货,我开了个小铺崽。你呢?”
“我是新任县太爷叫我去有事,这新太爷以前在我村当过小学老师,我们戏得好。”
拐脚文这话一出口自己也吃惊,想也没想,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当然,拐脚文吹牛也有用处,毕竟他不认识这个汉子。
那汉子听了眼子睁得牛卵大,过会脸上堆一脸的笑,说:“你这回有做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肯定要发,到时候多关照哦,我们还是亲房哦。”
拐脚文没搭腔,只是闷在肚子里笑。不过,这汉子的话提醒了他,他想:找县太爷做些什么呢?
说话间,县城就到了,走进东门,那汉子去了南城,拐脚文就径直向县衙走去。
这是拐脚文第二次到县衙。
解放后的南山县政府还在老县衙办公,正门门眉上书的“南山县衙”四个榜书字没了,旁边以前悬挂的“国民政府湖北省南山县军事委员会”换成了“湖北省南山县人民政府”。
大门边还有兵持枪站岗,那兵不是国民党军队的服装,着解放装。解放军对人也客气,脸上笑着,不像国军,总像你欠他几多几似的。解放军见拐脚文一上前,立马一个立正,问道:“老乡,你找谁?”
拐脚文到过延安,见过解放军,他说:“同志,你好,我是本县唐坳村的唐敬文,我找李县长。”
那兵立即扭头向内面传达室的人说:“老黄,你去看看李县长在不?”
正说着,李县长正进大门,他在背后一眼就认出了拐脚文,连忙上前一把搀住拐脚文,笑着说:“拐脚文,你终于来了。”
拐脚文也认出了李县长,忙说:“李老师,李…李县长。”
于是,拐脚文在李县长的搀扶下进了县衙。李县长跟拐脚文一边走,一边说笑,他们亲热的情景使得县衙进进出出的人感到惊讶,不知道这个乡下人跟县长是么关系。
在县长办公室,李县长问了拐脚文北上的情况,很详细问他在延安的事,当听到拐脚文是自己退出“文抗”,李县长直摇头,也不说什么。中午,李县长留拐脚文吃饭。刚开始,拐脚文以为李县长也像马长久一色,四盘八碟,大鱼大肉,可到食堂一坐,服务员端上来的是两菜一汤。菜是时令蔬菜,一盘豆角,一盘青炒辣椒,汤是豆腐青菜汤,这让拐脚文多少感到有点吃惊和失望。李县长看出了拐脚文的内心,他把眼镜往上一推笑着说:“没想到吧?跟你说,是你来了才两菜一汤,是破例的呢,我平常都是一个菜,汤都没有,你的面子大硕啊。”
吃饭是一回事,最让拐脚文失望和后悔的还是延安的事。当时李县长叫他找的那个人是老红军,老革命,是个部长,硕大的官。李县长以前属他直接领导。尽管李县长没说,拐脚文晓得李县长的话外之言,如果他不回,搞得好,那真是前途无量。
当然,拜见李县长也有重大收获。一是李县长叫他到村小学当老师,解决他的生计问题。二是县里要搞打鼓说书比赛,庆祝南山县解放,要他一定参加。
在回家的路上,拐脚文想:真戳瘾,新旧县长们都喜欢搞打鼓说书比赛。
回到屋里,拐脚文把拜见李县长的事一五一十跟杏花说了,杏花听了喜煞,一连说了好几句:“阿弥陀佛,遇到贵人了”。
拐脚文想:李县长真是自己命中的贵人,大贵人。只是自己没得用,福份浅了。
没过两日,乡里和村里的干部上了门,专门来请拐脚文去村小学当老师。从此,拐脚文的身份就不再是打鼓说书的艺人了,也不靠打鼓说书养家糊口。
村里的小学伢崽不多,加上自己的兰花和习武才十来个人,拐脚文的水平教他们绰绰有余,不费力气,很是轻松,只是收入少了些,好在杏花勤扒苦做,田里地里没有一天不做,人勤地不懒,一年收谷十几担,红苕三千斤,还有玉米、花生、芝麻等农作物,吃不愁,菜就更不用说了,豆角、辣椒吃不完,每年要晒几十斤干的,还有老芥菜,大瓮用盐腻后再晒干,冬天煤炉炖暖钵,干菜加小河鱼,几两谷酒一抿,辣乎乎的格外有味道,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是几年下来,杏花变了样,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脸黄皮皱,少了水色,有些老相了。
拐脚文的小日子如此光烫,主要是杏花的功劳,再就是那个逃到台湾的唐大地主。让拐脚文想不通的是这个叫唐朝轩的大地主为什么对自己格外关照?
在唐朝轩唐大地主跟随国军去台之前,被日本人炸了的剩下三分之一的唐家大屋不分之外,他把自己所有的田地山林都分给了亲房叔侄,还特地分给了拐脚文十斗水田和八亩旱地,田是好田,地是肥地。而且,田和地的数额不比亲房叔侄们少,活梗梗一个亲房的份。当时,唐大地主的亲房叔侄们晓得后很气愤,想毁约,不想把田地给拐脚文,但亲房叔侄们一商量,都不敢做了,一个人的话提醒了大家。那人说:“朝轩叔公要把他自有他给的理由,再说,万一叔公回来了么行说呢?我们都是讨他的好呢。”
当然,唐家叔侄们内部的争论拐脚文不清楚,他也懒管这等俗事,他也管不了,他从来对农事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唐大地主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他和杏花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得出结论是,自己的祖人三代长工,积了阴德。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呢?
要说拐脚文也是作孽崽,他是遗腹子,一般的人都说拐脚文命硬,克爹娘。他爸刚结婚没得几多时就病死了,等到十月怀胎拐脚文出生,他那漂亮的娘也无缘无故归了西,死因不明。拐脚文的娘出嫁前在唐朝轩屋里做事,当贴身丫头使唤。他的娘死后,唐大地主还算慈善,出钱葬了,还算风光,他爸死时,唐朝轩没发一句话,没出一分钱。当时,他爹向唐大地主哭告,唐朝轩坐在太师椅上仰着头嗦水烟,只是用手摆了摆,意思是赶快埋掉。
世上人多事杂,变化莫测,人生无常,谁人说得清道得明?就说拐脚文平白无故得了唐大地主的田地是好是坏,暂且不说,只说拐脚文还有天大的秘密在后头呢。
第一年暑假,拐脚文除了在家躲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坐在桌前敲筷温习话本,其他什么事都不干,累了就反背着手在自家屋里四处踱步。这时,他突然感觉那皮主墙被日本炸的大洞很是碍眼。于是,他找别人要了两担石灰和沙子,自家把那墙补下。在他拆那墙洞时候,在灌斗墙中拆出了一个铁盒,一盒的金银财宝。拐脚文看见金光闪闪的财宝吓得一大跳,整个人都懵了,像醒子一色,过了大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知道,这金银财宝是唐大地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只是这唐大地主翻怪,三栋并排的进深七重的大屋,百余间房屋,哪里不好藏,硬要藏在这皮墙里?是有意为之?还是另有隐情?
拐脚文毕竟是打鼓说书的,脑子灵活,知道财不能露富,更何况这是不义之财呢。于是,他把那铁盒又埋进灌斗墙里,补好墙洞无事一般,这事他对杏花也没说过,深深埋在自己的心下宕里,就是后来大饥荒那年头,拐脚文都没有动那盒财宝,宁可厚着脸皮找人四处借粮借钱。那盒财宝不仅藏在了灌斗墙里,更是塞进了他的心里,一有空闲,那宝盒就铁重的压得心痛。
这些得了田地和意外发现财宝都是拐脚文参加县政府举办打鼓说书比赛之后的事。
六
时过半个多月,乡里来了通知,要拐脚文第二天去县里参加打鼓说书比赛。乡里的人对拐脚文说:“唐老师,你要按时去哦,你可是县长亲点的,莫辜负了县长的期望哦。”
拐脚文一笑,说:“我知道,李县长早就跟我说了的。”
参加没有问题,问题是穿什么衣去呢?中山服?现在时新,可那件中山服丢了,临时做也来不及。拐脚文想:干脆,我还是穿长袍马褂,打鼓说书就是这个行头,穿其他的就不是那个味。
第二天,拐脚文第三次进了县城,中午住进了县招待所,也就是以前拐脚文参加比赛下榻的“好再来”客栈,这客栈如今成了南山县政府招待所。下午,一个政府管文化的人召集他们开筹备会,李县长没有到场,这一点拐脚文有点不理解,他想县长该来的,想那国民党县长马长久就在说书人的面前发尽了泡。
在会上,各乡各村十来个来参加打鼓说书比赛的人拐脚文一个都不认识。他想起了大陈洞的陈一悬,南山嘴的徐怀日和河岸阮家的阮长银,短短几年,四个人只剩下他独自一个了。陈一悬被国民党匪兵打死了,徐怀日当了汉奸被政府枪毙了,阮长银在河里溢死了,自己也是九死一生,想那七年逃难,天天都在生死线上,一脚踏在阴阳两界上。
拐脚文正想着,那干部突然问他:“唐老师,你看么样啊?这样搞行不行?你是老前辈了,你有经验,你说说看。”
那干部说话很简单,三言两语把比赛的事说了,拐脚文思想打岔没听见,他又不好说自己没听会,他灵机一动,站起来说:“好!政府安排就是好,我没有意见,我们一定照办。”
那干部听了一脸的满意,又说:“那就这样吧,各位准备吧,明天上午政府广场见,预祝大家明天比赛取得好成绩。”
散了会,拐脚文问同房的人才知道明天是如何比赛,不过这程序在他意料之中。
夜晚,拐脚文想去拜访李县长,但考虑到没隔几日,见了面没什么说的,加之自己也要好生想下明天比赛的事,就早早在床上躺下了,密密地把比赛的事细细过一遍。他听见隔壁的都在“咚咚咚”的练习,他觉得好笑,临时抱佛脚有卵用,功夫在诗外呢。
第二天上午八点,拐脚文背着锣鼓家什准时来到县衙广场,此时广场已是人山人海了。
广场只搭了一个台子,面向县衙大门,背朝雉水河,台两边贴了红纸写的长联,写的什么拐脚文没看,他看见台前放了十来张桌椅,估摸是官员和评委们坐的。十来个参加比赛的人都在台侧面的“爱山亭”里候着,拐脚文也站在那里等。不一会儿,李县长和一群人来了,都在台前椅子上落坐,昨天跟他们开会的干部在台上大声介绍领导和评委名单,拐脚文才知道李县长大名叫李云鹤。那人接着说:“南山县庆祝解放打鼓说书比赛现在开始,首先请县委书记王德林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拐脚文想:怎么不是李县长讲话呢?难道这书记比他的官还大些吗?
王德林书记讲话很简单,讲了几分钟,然后就开始比赛了。按照昨日抽签,拐脚文是第八个上场,他站了一刻就感觉拐脚有点酸,又找不到椅子坐,六角亭的条凳被那些年轻崽都占了,他就在台阶上把鼓垫在屁股下坐了。第一个上台的是年轻人,叫陈继铭,一问才知是陈一悬的崽。拐脚文想,“风拂柳”老先生该瞑目了,后继有人啊。他又想到自己的崽,习武七八岁了,不是读书的料,笨脑壳一个,芒槌塞不进一页书,想当年自己这个年纪能背几个话本了,兰花聪明,可惜是个女崽。
一阵掌声把拐脚文拉回现场,他看见李云鹤县长正笑着鼓掌,他就听陈继铭说《三国演义》的《借东风》,不错,有陈一悬的遗风,只是声音嫩了点,差点力度,拐脚文估计他得不了第一名。
拐脚文自打李县长跟他说要打鼓说书比赛,他就仔细琢磨了好多天,主要是考虑讲么咧?他晓得这次比赛不同于马长久的那次,那次号召抗日,这次欢庆解放,该说大喜大贵的,于是密密地想了许多话本,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五女拜寿》。
《五女拜寿》说的是明代嘉靖年间,户部侍郎杨继康因对严嵩专权不满,欲告老还乡。60寿诞之期,众女儿女婿奉厚礼进京拜寿,并争迎两老去欢度晚年。贫寒的三女杨三春偕胸怀大志的三女婿邹应龙前来拜寿,因礼薄受到冷遇。二姐双桃持宠欺凌,并挑唆杨夫人将三春夫妇赶出杨府。杨继康的族弟杨继盛诛奸未成,反遭屈斩,杨继康受株连削职抄家,逐出京都。顷刻之间,合家逃散,骨肉分离。只有婢女翠云仗义相伴两老千里投亲。不料二女双桃见两老落魄,拒绝奉养。同窗兼亲家的陈松年惧怕严嵩淫威,也不敢接纳。大女婿为图飞黄腾达,竟认严嵩为干父。杨继康夫妇和翠云流落街头,濒于绝境。巧逢三女杨三春将两老接回家中,悉心侍奉,使两老温暖无比。3年后,三婿邹士龙赴试得中,在京为官,施计斗倒严嵩,杨家冤案昭雪。适逢杨夫人60寿诞,众女儿女婿又前来拜寿。杨老夫妇逐走鲜廉寡耻的大女婿。唯利是图的二女双桃,见两老已将患难相从的翠云收为义女,无地自容,羞愧离去。亲家陈松年也前来赔礼道歉。杨家经受了一场兴衰荣辱的变迁,寿堂上呈现出一派乐享天伦的动人景象。
在台上,拐脚文只讲第二次拜寿,前因后果略加穿插交待,也使得故事梗概清晰、完整。他天生摹仿能力强,把三个女儿和三个女婿说得活龙活现,惟妙惟肖,赢得不少笑声和掌声。特别是他学那杨老夫人,老态龙钟的样子和略带沙哑的发音,闭上眼睛就觉得面前站着一个真实的官老太太。拐脚文在台上十分用劲,三十来分钟的表演竟使他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比赛结束,拐脚文只得了个二等奖,奖品是一张奖状,一顶草帽,一条毛巾。而一等奖就不同了,全套崭新的锣鼓家什,很值几个钱,拐脚文羡慕煞。他原以为有李县长撑腰,自己老道,一等奖非属于自己,没想到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想李县长肯定没作主,便有一丝不快。
散场时,李县长挤过人群来到拐脚文面前,推了推两下鼻梁上的眼镜,说:“老唐,你还是不错的,只是……”李县长还没说完,一个军人跑过来在他的耳朵边说了什么,李县长脸色顿时变了,很严肃的样子,二话不说就跟那军人冲出了人群。
拐脚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头愣脑地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半天才恢复神来,背着家什和奖品往回走。后来,拐脚文得知那天刚散场,有一小股土匪要来破坏,李县长带队去剿匪去了。
回到唐坳村,看到奖品杏花喜煞,一个劲的夸人民政府好,说解放了就是不同,政府没有失口齿,不像那国民党,就知道骗人,一件破衣抵事。有一点拐脚文没跟杏花讲实话,他说一等奖只比自己多个洋瓷茶缸。
时隔不久,村里进行土改,评家庭成份,拐脚文的那十斗水田八亩旱地不仅收归队有,他还成了地主。拐脚文不服气,找村里理论,他说自己是三代长工之后,上无片瓦,下无立脚之地,这田地和住房都是唐朝轩给的,田地只种了一年,怎么是地主呢?我比贫雇农还穷啊。
村里农协的干部说唐大地主把你了就是你的,他又不把给我们?有田有地有房屋,你不是地主谁是呢?再说你打鼓说书不做农活,这也是条件之一,只是你没有剥削农民,要不然够得上地主恶霸,政府还得枪毙你。
拐脚文感到这成份定得冤枉,也晓得这一落定以后日子难过,就接连几日找农协申诉,好话说了几皮箩,淡干气尽,只差下跪磕头了。可是,农协的人任你打破头说破脑,就是不肯改变。没得法,拐脚文不敢得罪农协的人,他晓得农协是共产党的基层组织,现在是他们掌管天下。拐脚文回到屋脸色漆黑,一股怨气无处出,见到习武在面前摆脚摆手练武打动作,一把按在地上,拿着布鞋底一气马乱捺,打得习武杀猪般鬼叫,习武越哭他越来气,又是一阵乱拍。杏花在菜园摘菜,听见习武哭,不知么咧发了作?连忙赶进来,见状扑在习武身上,拐脚文一时收不了手,几鞋底都打在杏花背上。杏花骂道:“拐脚崽,发腐气啊?一点大的伢崽你也打得下手?自家没得卵用,拿我娘崽出气,你算条卵啊?”
杏花一顿乱骂,拐脚文就收了手,气瞽瞽地坐在椅上吐大气,浑身发抖。
杏花把习武拉起来,推到门外。她又回头对拐脚文说:“没有用的家伙,只晓得发闷气,农协讲不通,你就不晓得去找李县长啊?”
杏花一句话提醒了拐脚文,他站起来就要走,杏花说:“么时辰了啊?吃了饭再去啰,真是腐到了头。”
拐脚文赶到县里已是傍晚时分,李县长刚好吃完晚饭,他问拐脚文吃没?拐脚文有事心急,扯谎说吃了,接着就像打机关枪似的一口气把村里的事向李县长说了,李县长听了笑,说:“老唐啊,按照你有田有地有房屋,定你个地主也应该。当然,你的情况我晓得,你也是个作孽的人,靠打鼓说书混日子,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吧,我跟你们农协写封信,请他们再考虑,如何?”
拐脚文站起来要下跪,李县长一把拉住,说:“老唐,老唐,我们共产党不兴这个。”
拐脚文就站定了,眼泪差点落下来。拐脚文等李县长把信写好,又饿着肚子摸黑往屋里拐,回到唐坳村已是半夜了。进了屋,他大喊:“习武他娘,杏花哎,解决了,快起来炒两个菜,我要喝两杯,戳其娘的,老子饿煞了。”
李县长的信果然起了作用,农协按照县长的意见改了拐脚文的成份,定为中农。拐脚文对中农成份还是不满意,农协的人说什么也不改了。后来,拐脚文知道中农是共产党团结的对象,不算坏分子,也就算了。当然,要是下中农就更好了,那是共产党依靠的对象。
拐脚文在心里骂了几百回唐朝轩唐大地主:“老死崽!不做好事,以前讨不到一点崽好,跑了还把这罪过落到我的头上,真不是好家伙,不跑一个字该枪毙。”
拐脚文骂是骂,心里还是有一丝高兴,庆幸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要是当时一发泡,把那一盒财宝露了面,雷打不脱,这地主就当定了。这些财宝怎么来的?你就是从头到脚长满了嘴也说不清。
拐脚文听见屋外雷声直滚,他走到大门口去看,只见天上乌云密布,大风吹得门前的大树东倒西歪,风吹得他睁不开眼子,连忙缩回屋里,把大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