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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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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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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磨湾的歌谣​

王宇鹏

我的家乡在稻湾,原名叫“水磨湾",水磨湾的小地名源于一座水磨坊,它是百年前我的曾祖父引老河道的水建成的。直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此磨坊还在为方圆十余里的百姓磨面。

引河水入埝渠,埝渠水由高向低飞湍急流入磨坊的水槽,水槽处有闸口。磨坊是一幢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木楼,木底板下是一个直径五米的巨型木质水轮,与水轮的木板辅条连接的轮弧上有对等数量的切槽,木轮横轴将木轮悬空稳定好。磨坊中央的水磨实为一合双扇花岗岩石磨,上扇磨盘是用三条等长的钢丝绳从三个方向吊拉于房梁稳定好,下磨盘的中心有可转动的立轴,立轴下端固定着轮齿,立轴轮齿与水车横轴齿啮合。拉开水槽闸门,埝渠的水经磨坊的水槽自落差六米多的高处飞湍瀑流而下,水流冲击轮槽,水车便“吱吱悠悠”地转动起来。

水轮轴传动石磨的纵轴转动,磨坊的下磨扇便“呼呼噜噜”转动起来。 稻湾的水磨“吱吜吱吜”不知疲倦的终年唱着古老的歌,一年四季便人来人往,肩挑来的是苞谷小麦,背扛回去的是糁子面粉。水槽水势越大,水磨转得越欢快。水磨磨面既省力又省时,对农耕时代的山地人来说,水磨便是他们直接感受到的巨大生产力。人们磨粮时须预约排队。需要磨粮的人家必守时守信。磨粮人把粮食一戳勺一戳勺倒入磨扇,粮食则缓缓顺磨眼流入,被转动着的石磨砸碎研烂,粮食粉粒自磨缝里散落而下,落入面槽。磨坊有公用的大笸篮、盛面笼,墙上挂有箩面架、粗面箩、细面箩、二细面箩、扫面笤帚,木戳勺等。上磨人必是老妪,她身瘦骨立,裹脚布缠了小脚,合脚着三寸合缝布鞋,象端午节的绑着的三角粽子,俗称“三寸金莲”。老妪银白色发髻上插一乌黑油亮的木簪。她形容枯瘦却行动灵便有力,坐在光亮的矮板凳上,阳光从板缝里漏进来,照在她脸上,眼前粉尘如蚊虫飞舞。老妪右手中指套一铜顶针,箩面时,顶针与箩撞击发声"哐当…哐当…哐当…”节奏有序,亲切和谐。箩在箩面架上来回游移,老妪的年轮也随之被“咣当咣当"的脆响揉碎。箩下的细面连同她们的念想如雪花一般白亮亮地在箩下飞飏,人们的艰辛岁月里便散发出粮食特有的清香。小麦须上磨三四遍,先用细面箩,再用二细面箩,最后过粗面箩。箩出的麺皮反复上磨成粉,一块混入箩了三四遍的棕色面里。棕黑色面在过年时蒸馍给一家人吃,头遍白精面蒸成花馒头,再点上红红的小花敬献神灵祖宗。老妪箩着面,心思里全是一家人的过活,她的人生四季寂寞清苦的日子也随着水磨的转动被消磨。偶尔也有下学的小孙子来了磨坊,丢下书包,一声锐叫“婆!”磨坊里白眉粉面素身的老妪便仰起头眯着眼豁着牙应声“嗳……看我犊亲的,还知道疼婆!”顺势将小孩抱放在磨盘顶,石磨转动,小孩“咯咯咯”的欢笑声便在磨坊里荡漾。一家磨坊,只须一人。只要河水不上冻,磨坊四季转动不停。磨坊一张口,吃了玉米、小麦、大麦、黄豆、荞麦、高粱,养活了方圆十几里的几百号人家。人们虽个个枯瘦如柴,却人人力大无比。大凡正月初一、十五,人们必给磨坊供油、上香,点灯,祈求五谷丰登,四季平安。稻湾的水磨历年吱悠吱悠唱着欢快的歌,和老核桃树下的石碾拨架的吱吱悠悠悠的声响上下遥相呼应,这样稻湾人便在与劳动工具的磨擦声里获得生活的希望和精神的欢愉。这水磨的歌谣,人们听顺实了,听习惯了,心也就安静了,他们宁静祥和的苦日子便就有了生气和奔头了。稻湾人祖祖辈辈勤劳、质朴,乐观,用汗水泪水滋养着一方土地,这方土地里的人便生生不息,兴运发达。

天刚麻麻亮,生产队长鞠娃伯便站在生产队埝渠的高处大吼一声“上……工……喽……”家家户户便“咯吱”一声开了门,将洗脸水泼向院子。从山墙上卸下挂着的劳动工具。山墙上有彩绘画,写着“自力更生学大寨,艰苦奋斗撼山河”的红色标语,正门口墙上毛笔字写的五六条“乡规民约”,多是明示乡邻要亲诚邻里和讲文明讲科学的契约。靠近路边的后墙上有大红毛笔书写的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等。人们自觉按分配活路上工挣工分:放牛放羊砍柴的、沤肥担粪上地的、套牛犁地下种的、割草锄草间苗的、记工算帐查人的、守在食堂做饭的,人们各行其是,各干其事。 稻湾的向阳坡、油房坪、一等平、房后坡、塬坪里、阴坡、石浪坡、山口子,到处都一片忙碌的欢声笑语。有老人嘴角常噙着熄了的旱烟袋,坐着小凳锄麦苗里的杂草。牢实爷双手扶着犁,高兴了就吼几句秦腔《辕门斩子》:“焦赞传孟良禀太娘来到。叫板:奴才呀!接唱:手捶胸足踏地恨气怎消……”角娃娘便和唱:“娘不言儿延景你自己知道……”男男女女便跟着哈哈大笑。在春风鼓荡的田野里,桃树、杏树、梨树才敛了深绿的果子,布谷鸟便来报信了。地边的油菜花次第开放,蝴蝶蹁跹起舞。人们肚子饿得皮贴皮,只要吼几声秦腔,喊几句毛主席语录,人便精神焕发,振奋有力了。毛主席说:人活着,总需要一点精神。艰苦劳动的岁月,人们最不缺的是乐观。日子一样穷,集体劳动,其乐融融。

放工后女人们的胳膊窝下常夹着一捆溜甘(因缺肥少水的未结苞谷的紫色玉米竿,嚼咂水汁甜如甘蔗),或抱了一团挖好的野菜往回赶,回家用刀将溜甘均匀分成小段给孩子们吃。大娃管着的婴孩必在屎尿里滚爬,女人们赶紧给幼婴儿清洗换衣。大小孩子边咀嚼着甘甜,边看着黑瘦的父母笑,父母赶紧拿着碗碟去生产队食堂排队领回按劳力人数分到的份子饭,饭必是清汤寡水,照得见人影,馍是黑得掉渣的窝窝头。大人将挖来的野菜重新混煮了,分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饿得直哭,大人含泪将碗底沉淀的糁粒喂给小娃吃,哭腔里带着希望地说:“啥时能吃上一顿干饭?我娃咋得长大呀!”这就是农村的天伦之乐,在汗水、苦水、泪水搅拌着笑声里长大的孩子,自小就懂得生活艰辛,大孩看护小孩,十三四岁的娃娃自小就能持家,稍大点就能替家长分担生活之苦,编笼卖柴、掮椽换粮,担盐贩茶,为的擒食谋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民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号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山坡上,平地里,河道里,彩旗招展。队长手提扬声器监督鼓动着劳动号子。“鼓足干劲,嗨吆……力争上游,嗨吆……多快好省,嗨吆……干好社会主义,嗨吆……”人们战天斗地,一边背着毛主席语录,一边进行农田基础建设:修梯田,建水库,整修渠道。兴修水利设施,造福子孙后代。稻湾老河道由于占用了大量良田也须重新改道。初冬时节,东峪公社书记童喜政,第一个挽了裤腿跳入河水中,村干部、队长、党员、积极分子,必接二连三挽高裤腿淌入河中。人们便用八磅锤、钢钎、镢头、铁锹,铁锨等工具,开山凿河,将河道取直,我祖辈的水磨自此就被拆了,毁了。以后“水磨"只仅仅作为小地方的地标名称被固化下来。稻湾没了水磨,但水磨的小地名却一直沿用到今天。

现在的水磨的新河道河水由三四米的悬崖上飞流直下,形成瀑布急流,常年水声轰鸣喧天,水下冲一深潭,水深足有两米,经常鱼儿在浪花里嬉戏。河水自人工开凿的峡谷奔泻而出,轰鸣如雷,稻湾人听惯了这样磅礴气势的水声必是精神抖擞。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们这一代孩子刚刚步入童年期,土地实行包产到户,我们自然不饿肚子了。孩子们则想着法子玩,红良、小盈、刚刚,“望天子等”大龄儿童在峡谷口用石块磊起围一水潭,水潭宽不到四米,纵长二十余米,水深足有两米,此峡谷比较隐秘。刚入夏,一个个娃娃光着屁股蛋象下饺子一般顺次从两米高的岩石“噗通……噗嗵”跳入水中,什么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一个个花样翻新。我们不会游泳的则如狗刨,水直呛得耳膜鼓鸣,脸色憋得乌青。有家长则拿一长刺条,眼尖者一声大吼:“老二,你妈来啦!”孩子们则一个个提了衣裳如鸟兽般腾跃上了公路。跑得慢的,被家长撵上,刺条在屁股蛋上留下一道道红梁印痕,火辣辣地疼。不过数天伤痂还未好净,孩子们又都偷偷溜下水,一个个记吃不记打,这就是孩子,无拘无束,无惧无畏,欢乐是谁也挡不住的。

小孩子们见风就长,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六七岁,一个个提个草笼,怀揣扑克,去水磨田地周边给猪打草。打草前先在“Ak”老巴巴的馍叶树下打扑克(因不知老巴巴名讳,因他常凶孩子,孩子便取扑克牌的“Ak”名讳了给他),老巴巴比我祖父还高一辈分。老巴巴单门独户,他家里两间向南的厦房原是油坊,人们将核桃仁、菜籽、槭籽、椿籽,黄豆等带来榨油,榨油全凭力气,当时没千斤顶,只能人使尽气力压榨。此地因之又称油坊坪。院硷下有一石碾。房院石硷上长一棵馍叶树(因蒸馍时叶子可衬甑篦),树叶宽大,尖顶,心形,生物学名紫荆,属豆科紫荆属植物。 馍叶树下有一块三米见方的平整青石板,四周放七八个小青石作坐具。 “Ak”老巴巴常年攥一支两尺多长的旱烟锅,烟锅纯铜,烟滤嘴是纯玉,碧翠透亮。烟须自栽自烤切丝。劳动之余,老巴巴端一瓷缸酽茶,捏一竿旱烟锅,吧嗒吧嗒的抽一嘴烟,呷一口浓茶,看着太阳缓缓压山。他让青烟从鼻腔里弥散,烟味呛得孩子们直咳嗽,他就眯着眼笑。火媒子是用玉米须搓成五六米的长条,晾晒干了,燃着一条火媒子整天不熄,吸烟时只须将烟媒鼓着腮帮一口气,火焰腾起,点着烟锅里的旱烟,人很陶醉的猛扎一口,烟直入肺腹,他则舒缓地吞云吐雾。老巴巴一日两餐,晨九午三,八十九岁的老人,耳背眼明声粗手利落。他经常替乡邻盯住娃们,不让娃们进村邻的庄稼地里害人。娃们若进了地,他便扯着嗓子吼叫,直到孩子们出了田地。他这样做一则给乡邻照看庄稼,二则是为守住自己一生的好名望。人们在自留地劳动,渴了累了,就去馍叶树下歇息,老巴巴必拿出茶水和早烟让人们解乏。不过,当孩子在馍叶树下打扑克时,他会让开座,蹲在一边吸着早烟眯着眼看孩子们打升级。

孩子们生性顽劣,经常用调虎离山之计调开男巴巴,红霞姑、会荣姑、安侠等女孩子则缠着女巴巴唱《烈女经》,女巴巴带着哭腔抑扬顿挫地唱了起来:娘娘生了姊妹仨,大姐嫁给石匠啦,给他养大六个娃,不是打来就是骂,忍气吞泪罪孽大;二姐嫁给木匠家,起早睡晚难得歇,木匠命苦离了她,可怜磨儿天明啦;三姐自小没了娘,做婢讨饭难成长,学唱戏来学绣花,保长强势抢到家……”这样的唱词,这样的腔调,我现在还百度不出来,当时听着她咿呀咿呀地哭唱,好象是讲一家姐妹三人凄惶的人生命运。我们听她哭唱也陪着落泪。另一队男孩子溜到房后的树上偷摘鸭梨,等到男巴巴发现,孩子们早已钻入苞谷地,只听见男巴巴对女巴巴一顿大骂,家里传出甩水瓢和摔饭碗的声音。孩子们的恶作剧又让女巴巴遭罪了!阿弥陀佛……

现在我们流落异乡,每每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姑且把她当作故乡的明月吧!可是这一段乡愁,灼热得人梦中常醒……不知什么原因,老水磨湾的歌谣,一代代人的哭笑,成为稻湾的历史,这些过往连同断壁残垣被时间湮没。而今漫山红遍,只有那棵孤独守望的老馍叶树,叶儿飘零,果子陨落。故乡,那里盛满所有稚真童年的记忆,有着流淌着不息的故事。如今,味觉淡了,亲情远了,兄弟不分家了,不闻鸡犬声了……那遥远的小山村,成为梦里的永恒记忆,漆黑的锅台,成为我们心中的永远的思念。也许现实矛盾的交织碰撞,世事的翻云覆雨,人性的复杂难测更能激起我们对家乡淳朴世风的怀念,对亲情最美好的记忆,对单纯真诚人性最强烈的呼唤,但愿每个游子都有心中美好的记忆。我只愿我家老水磨的歌谣还能唤醒我们这一代人的浓浓的乡情,消弥人间的一切恩怨,彰显我们同根同脉同祖同宗的稻湾人最朴素最淳真的山里人应有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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