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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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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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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从西山升起

雾从西山升起

王宇鹏

雨过天晴,故乡的山像泪水洗过的良心,显得安谧静穆清新,令人眼睛清彻湿润。春到故乡稻湾,青翠的山美如画屏,百花欲燃,鸟鸣山幽,小河唱着歌绕过村庄。西山双峰似乎要推开窗子,要将美景送进我们的心里。乳白色的晨雾在苍松翠柏和白杨林间缥缈升腾。稻湾门前主峰升起的雾,袅袅婷婷,如野马奔腾,纵横驰骋。春风拂过面颊,温柔细腻。雾,急剧升腾弥散,与云天相融。雾锁山头,云逸风轻,影影绰绰,犹如仙境。童提时,我们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美景,浮想联翩。

五岁的弟弟歪着胖乎乎的脑袋问:“姐姐,山头冒烟了,是谁家在做饭饭?”

妹妹是个黄毛丫头,头发自来卷,还扎着羊角辫,她若有沉思地说:“嗯,是狼妈妈,是她给狼崽子做饭饭哩!你没看见,山上烟遮气罩,你仔细瞧,狼崽子还满山跑着呢。”听了妹妹的话,我很确信妹妹的话,还傻傻地点了点头。这哪里是狼在山头跑,分明是清风徐来,阳光下彻,雾在山头升腾消散嘛,山头时隐时现,就象跑动的狮子或者是狼或者是熊。我们小时没有电视,更没见过手机,也没进过动物园,至于像什么,全凭想像着说呢。

想起童年,就像照着镜子看昨天的自己。我和弟弟、妹妹常常席炕而坐,没有书桌,我们便爬在雕着红色窗棂的窗台上或写字或背书。此时,母亲左手转着拧车,右手三根手指捏着一缕麻线,在母亲的拧车吱吱悠悠地转动声中,四五根白亮亮的细麻便从她指缝里柔柔顺顺地抽丝而出,拧车转动,柔韧的细麻便被拧成一股细细麻绳,等细绳拧得紧致匀整了,母亲便放下拧车,撩起衣襟将拧好的细绳“嗞嗞嗞”得捊得柔顺光滑。母亲再将拧车子跳转九十度,顺着线绳垂直的方向绕着拧几匝,肥甸甸的麻绳便附着在拧车上。母亲的拧车是一首童年的歌谣,“它摇着日月,它摇着星索,它摇着妈妈无字的歌,童年的时光悄悄地流过,母爱啊深埋在心窝……”我们姊妹仨学习并不专心,在窗台挤来挤去,母亲反而不责备我们,她让我们放下书,便给我们讲《猎人和狼》的故事。

母亲虽没上过学,人世间的大道理她都是从人生经验和秦腔戏文里悟出来的。母亲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寓理于境,声情并茂。母亲说: 腰寺马角山有一猎人,一天,他在香炉峰打猎,他沿着狼蹄窝方向追寻狼的踪迹,突然发现了一只瘦弱的狼在转悠。猎人悄悄地躲在密林深出,瞄准准星,扣动扳机,“叭”的一声,蓝色烟雾腾起,钢珠子四射,老狼应声匍匐倒下。猎人兴奋地扑向老狼,钢珠子穿过狼硬竖的鬃毛,击中了狼的心肺窝子,狼的腹部鲜血涌流。猎人分明看见狼的一双伤疼不舍的眼窝里流着泪,他顺着狼头的方向发现狼的洞口。他前去查开,发现一只狼崽缩成了一团毛绒绒的球。猎人明白了:自己打死了一只正处于哺乳期的母狼,那只母狼溢满泪水的眼睛在他心里越睁越大,泪涔涔的。他看后“扑嗵"一声跪在地上,他知道自己遭了大孽。他摔断了枪,用钢管开挖了大坑,把狼尚有余温的躯体摆顺实了,猎人一手托着狼头,另一只手抚合了狼的双眼,他让狼头朝向洞口,将它深深地掩埋了。然后他双手合十,默念赎罪。猎人来到洞口,抱起发抖的小狼崽,小狼崽眼神哀怜悲恸,眼睛流着泪,猎人用腮帮亲了亲狼崽,然后解下风衣,包好狼崽,猎人把狼崽抱回了辋峪的茅草庵。从此,猎人不再打猎。他回家用母狗的乳汁将狼崽养大,让猎狗驯化小狼。小狼崽经过驯化十分乖巧伶俐。只要“猎人”去上腰寺街集,猎狗和狼崽会将他一路送到辋峪口。当猎人踏着余晖上集回来,猎狗和狼崽会卧在黄昏的峪口迎接他。狼崽和猎狗一前后护卫着主人回家。

   “后来呢?”我们同时迫不及待地追问母亲。母亲似乎并不着急,她神秘地说:“后来的事,留给你们去书里找……”正因为母亲没读过书,她对书自有一份崇高的敬畏感,她认为我们念书是一桩神圣的事,好像人世间的一切幸福和希望的谜底全都在书里面。直到今天,我一直都在思谋着母亲的话,我觉得母亲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绝对有文学家和哲学家的潜质,她留给我们很多思考空间,让我们姊妹三人在即将走过半辈子人生的历程里思考人性和狼性,思考着人生“留白”的艺术和意义。

小时我们常常贪玩,母亲便说:“不念书了,就跟我去地里劳动!”我们害怕烈日曝晒,说实话,炙热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中暑会让人头晕恶心。为了逃避劳动,我们便装模作样地念起书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母亲听着我和妹妹摇头晃脑的背课文,便指着妹妹说:“把军军看好!不好好念书,小心身上的皮!”母亲话说得硬实,可从没因为我们不好好念书揍过我们。

母亲勤苦耐劳、俭朴崇德,她从不絮絮叨叨,她遇事很有主见。一周里只有一天半是属于父亲和母亲共同开荒种田收获的时间,父亲去工作单位后,大多数时间都是母亲独自应酬人情世故,独自支撑经管一家人吃穿用度。她经常一人上山砍柴背柴,或去山坡跟埋挖天麻,或上房后坡、石浪坡、齉鼻沟梁顶挖地、播种、施肥、除草,收割。记忆中,母亲总是急匆匆地扛着农具,肩挑背扛,她一个女人,干活的气力和工效绝不输一个半男人。母亲一年四季都在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还不得息,晚上除了剥苞谷整理家务之外,一有闲暇时间,便点着煤油灯给我们缝补衣服,纳鞋织袜,她陪着我们在昏暗的油灯下学习。

她常常跟着父亲风里雨里的劳动,平淡的日子里没见过她安逸打扮,她从来没有给自缝一件得体的衣服。人生之苦,母亲饱尝了大半辈子。父亲单位事多,性子又急,单位受气了,回来常跟母亲撒。母亲先时还分辩吵嚷,后来习惯了,又同情父亲辛劳和内心之苦,父亲高声叫嚷时,母亲就忍气吞声,等父亲气消了,她反过来又开导父亲。母亲这“一头沉”的苦日子里,她就得撑住,宰相肚里能撑船,母亲肩上一座山嘛!她的蓝色劳动服经常肘关节和膝盖部位被磨成大洞,衣服磨得发白毛糙。母亲自称自己是家里的“牛马”,苦吃得比人多,生活却极其朴素。

在我记忆中,她一人拉个架子车,一车子总是要拉七八百斤,或是麦捆,或是柴禾,像一座山,母亲不是拉麦粒去青桥后村磨面,就是去四十里之外的张深沟砍柴拉柴,牛马有多苦,母亲就有多苦。农民一年四季的活计没完没了,越干越多。她在艰苦劳作中与土地交流感情,收获的是粮食和朴素的人生道理。母亲从没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吓倒过,从没因为劳动之苦抱怨过,也从来没有因为日子艰难流过眼泪。她乐天安命,将全身都是力气留在了仄黑土屋子的旮旮旯旯,将汗水洒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她骨骼健壮,身体健硕,是劳动磨炼了她的意志,是劳动磨砺出了她逆来顺受的乐观豁达的性格。

人说:男人是山。其实,父亲在单位是一座山,厚朴勤苦,作为共产党员,他党性原则极强,一心扑在工作和水利事业上。而家庭重担,抚养教育儿女的重担全落在母亲一人肩头。母亲是我们一家人的山啊!母亲的粗大厚实的手一年四季皲裂得如一把锉,破着的手上经年裹着白布胶带,到寒冬,她让我看渗血的大拇指,还开玩笑得说:“娃,你看有你嘴大不?再不好好念书,长大了跟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背着太阳上山,送走月亮下山。”母亲的话经常在我耳边萦绕,那时我们好像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母亲就应该力大无比,吃苦受累。她才是我们赖依生存的靠山啊。

    记得我十岁那年初冬的一个黄昏,我们姊妹仨从稻湾小学刚回来,相继将书包从门道缝塞进去,弟弟人小,钻入门缝,爬上红色的粮柜,他从悬挂着的馍笼里取了三块苞谷馍,又打开厨柜,用勺子剜了三勺油泼绿辣子酱,爬出门槛,眯着眼笑着说:“苞谷馍,蘸辣子,一口咬个半匝子。”还真是,饥饿的肚子咥起苞谷馍,玉米面和辣子混合的香味直窜脾腹。馍吃完了,弟追问:“妈呢?”妹妹于是满村叫唤:“妈----妈----妈----”岩娃娃的回声很大很悠长,弟弟也跟着哭叫:“我妈到阿达去啦?”

隔壁大婶出了门,让我们吃了点她擀的面条,告诉我们不要哭,说我妈去后村压饸饹去了。(冬里天压了饸饹,晾干切整放入火纸箱封存,冬里混些胡萝卜白菜吃)于是我们姊妹仨一路小跑五里路,到了清明山脚下,才看到母亲拉着架子车摸黑往回赶呢?她低着头,喘着似雾的粗气,迈着沉重的脚步,背带绳深深地勒进她厚实的肩膀。清晨出门,她饿了一天了,饸饹上却架了三根麻花,她没吃一口,见了我们,笑着问:“你们咋来了,饿不?”我们直摇头,胖乎乎的弟弟直接钻到车辕里说:“妈,我来拉!”母亲看着她笑着点头。可别说,七岁的第弟驾着车辕,我和妹妹及母亲帮忙掀车子。母亲说:“本来想早早回来给你们做饭,排队的人多,一直轮不到,等到天黑才收拾停当。”弟弟拉着驾子车还很欢实,我们给他保驾护航,不到半小时就回家了。母亲生火油炸了葱花蒜泥,混入了白菜汤内煮好饸饹。可别说,到现在,我们再也找不到童时的那个晚母亲做的饸饹的味道。

春天到了,白色杜梨花点染着一座座山,山也显得圣洁庄严;淡黄色连翘开满山岗,山岗也披上锦绣;深红色鸡冠花和红色的山丹丹花争奇斗艳,稻湾的春天,各种鲜花开满山岗。小鸟歌唱,彩蝶蹁跹,蜜蜂嗡嗡嗡得闹着,如诗如画,一派祥和安谧的田园风光。春天的风光占据了稻湾的山山水水,宣示着这个季节里生命盛开的美丽。这个时候,母亲和大婶、杏娃妈妈、玲玲娘一起去皂角沟梁顶采摘抽芽不久的杜梨叶尖、捊绿油油的“满山跑”和“田里光”。她们天不明就相约上山,腰间都斜挎着“蛇皮袋”。故乡的沟沟垴垴、粱梁卯卯,渠渠岔岔,凡是人能到的地方,她们都去。她们互相照应着,站在高处向远一点的同伙顺风打招呼,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她们嬉笑声依着春风飘向很远的地方。饿了啃口干粮,渴了饮口山泉,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每个人捊满五六袋,才捎话让孩子们上坡帮忙掮回来。回家还顾不上吃饭,趁着明艳艳的阳光照耀着院子,她们将草绿的茶叶上锅微蒸,拿出来在阳光下的白亮亮的芦苇席上顺时针揉搓成条,此时的阳光里便散发着大自然特有的清香。三五天晾干后,就七八毛钱一斤卖给上门收购的茶贩子。我觉得这应该是母亲作为女性最惬意也最享受的时光。她们一边艰辛的劳动,一边愉悦了自己的精神。她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着简单的幸福,她们也同样获得大自然最真诚的回馈。

母亲的年轮就这样被岁月赶着跑,她们含辛茹苦的象牛一样劳作,她们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经管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她们这代女人是否有过青春梦想?我似乎还弄不明白,她们的脚步从未出过大山,可是故乡的每一寸土地留有她们的手抚摸过的体温,故乡的山山水水,有她们脚步踏过的印痕,她们的理想也许是征服每一座高山,她们穿行在密林深处挖山药,她们爬上门前坡的主峰摘“贝子”,采榛子。说真的,到现在我都没踏上门前坡的主峰,从这一点来说,我远不如母亲!

是的,我们儿女让爱美爱干净的母亲失去了光彩,她们老了,她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们欠她们太多太多。现在她们已进入古稀之年,眼目昏花了,说话声音柔和沉重了。当我们回家,远在地里的母亲只能凭声音神态辨认我们。她们安于清苦的日子,她们从不想打扰孩子们的生活。她们知道让剩余的岁月来检验自己的人生,她们愈老,精神愈清明,她们愈清明,为人愈宽厚。

我的堂弟要翻旧盖新,须搬掉我老家的几间旧房子,还要使用我家的老庄子。堂弟想买,征询我们意见,我们自然得尊重母亲大人的意见,母亲说:“同在屋檐下相处几十年,以前艰难岁月里都互相照应,何况现在,你们同祖同宗同根同脉的,你们各人都有自己的事业,还不是老祖宗的荫德,现在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只要小刚娃立脸的把房盖成,就是给你们先人把气争了!世上的钱有啥多少?人这一辈子争来争去的,最终还不都是还回去了吗?娃,记住,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

我感谢母亲大的豁达宽厚透亮,她的教导让我们孩子们一生远离是非纠缠,心安理得活在这纷乱的世上。就让我们每个人把自己的今生交给岁月去检验吧!一切的一切,岁月自会给我们一个确信满意的答案。

每每回到故乡,看着祖居的断垣残壁,头顶双向高架桥上车辆呼啸而过,经过桥砧发出“哐嘡哐嘡的声响,故乡山水不再宁静,物是人非,一切并非昔日,愈是物质富足的时代,我们愈怀念过去的时光,多想多想看着山头雾再升起,我们姊妹仨人一起席炕而坐听母亲再将《狼》的故事讲完整讲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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