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
王宇鹏
姑姑去世七年有余,她的音容时常在我梦里再现,常常使我泪湿沾巾。我愧于自己浅薄的学识和笨拙的文笔,一直不敢动笔写姑妈。愈是如此,愈觉压抑,只能权且以笔代心,聊以自慰吧! 姑姑是父辈姊妹七个一代的老大,苦难的家庭背景,必是以长女当儿,姑身上自然会有男人的硬气和担当,更兼有女人的柔爱和宽厚。姑有恩于我们父子两代人,我怎么能又怎么敢忘记姑姑。
1969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我父亲刚从庙湾水庙回到区公所,我姑姑趁去大荆上集时,到区公所找我父亲。父亲见到了我姑姑,心里犯嘀咕,莫不是我姑姑兴师问罪来了!因为十多天前姑姑让父亲从水库工程上要二斤水泥糊她家烂了的猪槽。父亲虽然管理工程材料,但那是公家的,不能动,他还没自己买到,我姑姑便来了。见到了我姑,我父亲赶紧提起竹皮水壶往瓷缸里倒水。
姑说:“我不渴,看你忙得瘦成啥样啦!你没个时间拆洗铺盖。我今来给你拆洗拆洗。咱姊妹离俩老人早,你自己要会心疼自个哩!”
父亲说:“姐,那灰……”
我姑姑说:“你才参加工作,又刚入党,要守纪律哩!权当姐没说!来,脱了上衣,姐给你洗洗。”
父亲说:“我闲了洗,迎娃子恁小,你赶回去经管娃去!”
姑说:“你别操心,你姐夫让我给你捎点刚分下的红薯,你晚上饿了烤着吃,不要再喝盐水充饥啦,太伤人!快把衬衣也脱下来洗洗!”
父亲执意不脱,姑强势一拉,衣服破了,父亲露着的脊背满是皲裂的血口子,姊妹俩顿时都愣住了。
姑拖着哭腔说:“你背……咋成这啦!”
姑翻开了父亲的铺盖,我父亲盖得烂被子很单薄,一块褥子———稻草垫子已褶皱得不成样子,姑擦着泪说:“我的瓜兄弟呀,你这冬天咋过的呀?还是公家人呢!”
父亲说:“我骨头硬,没事的。水库工地风大。快清明了,天也暖和了,再说,攒了钱买个自行车来回跑就省事多了!”
姑擦干了泪,也不拆洗被褥了,她盯着我父亲凸骨的脸说:“给我二十块钱,我回去呀!”
我父亲心里一沉,象是听错了地问我姑:“二十?” 他接着说:“行!”于是用钥匙打开档板锁从抽屉里取了钱交到我姑手上。
姑瑟瑟的手接过了钱,她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区公所大门,我父亲送她到门口,看着我姑的背影,见她用袖子好像在擦眼泪。 我父亲心想:自己一个月工资就是二十八块五,一月伙食最少还得十几块呢?姐家里一定有大难处,要不她不会这样张口要钱。转念又想:在这人世,没了父母,最心疼自己的人是谁呀?姐呀!即使姐兄弟割身上的肉都愿易,更何况姐有难处!
我父亲正在诧异,区委书记张炳麟喊:“活档案,人呢?”因父亲记性好,水利工程数据一口清,区领导就送他个绰号“活档案”。
我父亲迎上去说:“张书记,有何吩咐?”
张书记说:“刚才我看到你姐了,是来要那二斤水泥的吧!你不用管,志华才去胜利库的工地,回头让他扫了些洒在地上的水泥,你也不必掏钱了。我再告诉你,你家老六才十几岁,你也甭操心了, 我给指挥部说了下,让娃上工地掀架子车,伙食费公用食堂管,你专心搞你水电站工程设计吧,别的事就不用操心啦!” 张书记雷厉风行,一口气说完,还没等我父亲回过神,他径直去了区公所会议室。 父亲回到办公桌前,翻开了他的扬程设计图纸,继续查资料校勘修改图纸。 过了两天,有人在门外喊:“活档案,你姐来啦!"
父亲赶紧放下铅笔和三角尺,开门迎了出去。只见我姑父背上扛着里外全新的厚褥子,我姑姑背着红花面的里外全新的被子。
我父亲顿时结巴地说:“争娃哥,你这……是?”
我姑父不客气地说:“丟人呢,我从没听说过人脊背‘绽裂子’(皲裂),你姐说后我都不敢相信,兄弟,要保命,你呀!”
我姑埋怨说:“小声点,不怕人笑话!”
我父亲僵在原地,姑说:“把你钱花完了,还给你拿了你姐夫的褂子,甭嫌旧,妈和大都不在,你还要活好哩!”
我父亲刚缓过神来,急切地说:“张书记从路上扫了三四斤水泥,你看够不?”
我姑说:“芝麻大的事还让老书记操心!好了,给你炒了些苞谷花,记着晚上充饥,不要再喝盐水了。”
姑和姑父后脚刚走,父亲回到房子关了门,美美地哭了一场。
七四年我出生了,因为父母在水库工地,我被姑姑抱回她家经管,到了两岁我才学会说话。那时我常常靠着墙头发呆。每到这个时候,姑就放下手里的农活,抱起了我摸着我的头说:“我娃可怜的,长大了,啥就都不怕了!”
我叫一声:“妈……”
姑的泪水淌在我脸上说:“嗳,有我哩,我娃一定会长大的!”
姑和姑父上工去了,表哥表姐都上去学了,我一人睡在炕上的火眼头,清早要拉巴巴啦!怎么办?炕太高,我下不去,来不急了直接拉到炕上,又怕姑回来打我,就用火纸板盖住。 等到姑父和姑妈上工回来,进了仄矮的小灶房,姑闻到异味,掀开被子,笑着说:“我说这娃有心计,你看这么大就知道遮丑了。”
姑父赶紧给我用温水净了身,姑妈擦洗干净了说:“以后你想拉臭臭了,就大声哭,隔壁哑巴祥娃子他妈在屋呢,我给她叮咛说一下。不敢再胡董啦?要是让你三哥知道,小心偷着打你沟蛋子!”
最令我记忆犹新的是我和三表哥一块睡,晚上尿急没来得急拉灯,就站在炕沿上直往罐里小解。
早饭时姑让我从炕上起来。 姑问我:“你夜里尿啦?” 我点点头。
姑说:“你知道你尿哪儿啦?” 我直摇头。
姑说:“你看炕沿和酸菜瓮。我低下头斜瞟了一眼,低着的头更低了。 姑接着说:“没事,童子尿还入药呢!怪我把酸菜瓮搁得近了” 姑边说边挪酸菜瓮。然后顺着木梯爬上笆笆楼,从楼沿上卸了一串覆着尘灰的红软软的杮子,摘了三五个,用清水冲净,再给瓢里倒了开水,烫得小柿子绽开了皮。姑捡出一个,用指甲掐着皮剥开,鲜红的柿肉让人垂涎欲滴。姑捏一个放我嘴里,那种滑爽清甜的味觉,让我终生难忘。
天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姑可以不上工了,我坐着矮板凳依偎在姑旁。姑吩咐我拿来三个紫皂角。她将硬邦邦的皂角放入石窠里捣烂了,浸水后用皂角沫先给我洗头,等头晾干后又用篦梳给我篦小虱子。她将虱子搁我的小手心,小虱子痒痒得爬动,姑说:“人小,头上的螨真大。”姑消灭了“敌人”后又才自己洗头。姑从她乌黑的发髻上拔下木簪子,她乌黑的长发遮住了脸,她自己洗了头,她将梳落的头发窝成一团塞进土墙眼里说:“娃,你大你妈太忙,没时间看你,姑经管你,你要乖,要听话,你长大了,回去了,要好好念书。”姑说话时泪眼婆娑。
姑问我:“你长大了念书干啥?”
我想姑最疼我,姑没坐过汽车。我说:“我长大了开小车,我让你坐司机楼,我拉你去北京看毛主席!”
姑“扑哧”地一声笑着说:“我娃有情有义,姑信你,只是姑怕……”姑顿住没说完。 后来我在姑家念了幼儿班和一年级。 我父亲和我母亲从庙湾水库回到祖居的稻湾了,姑想着我父母要接我回去。姑念叨着说她舍不得我,我哭,姑也哭。那晚睡在被窝里,姑陪着我睡,我看着电灯泡光彩幻化成各种迷离的影儿,觉得世界是多么的温暖呀,姑搂着我说:“我娃懂事了,你要回到你大你妈家里享福去,你大会教我娃念书,教你做人。回去对你妈我娃嘴要乖,手要勤快,小娃勤,爱死人哩!”我抽抽嗒嗒地哭,似乎停不住,姑用温热粗糙的手擦了我的泪水说:“我娃再这样,姑就难受死了!” 我强忍住不哭,那晚是今生睡得最香甜的一夜。
天刚亮,姑戳醒了我说:“今早给我娃做好吃的。” 姑擀了白面,下在烧开的清水里,又炒了葱花,油泼了辣子。姑看着我吃,我泪汪汪地实在吃不下去! 姑从箱子里取出我的新夹袄,将斜襟布扣扣紧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娃肩膀硬,长大能扛大事!”
姑背着我从红岩沟的小路走,姑说:“我娃喊一声,岩娃娃也应你一声。” 我就叫一声:“妈……”
岩娃娃也叫一声“妈”……山谷久久回荡。
这次姑没应答,姑说:“回去叫你妈去!我是你姑!”姑拧过头擦眼泪。翻过周岭,过了苏渠又过了李渠来到大荆老街。老街房乌黑的木板门敞开着,象个黑洞,姑陪我坐在街房的台阶上。门前小溪潺潺地流着,溪畔鹅卵石上长满浅浅的绿苔藓。我们看着溪水脉脉流动,我不说话,姑也不说话。
一个高个子男孩向我们走来,高个子男子说:“姑,我四叔让我上集时顺路引永刚回去,四叔下乡了,他没时间。”
我大声叫唤:“姑,我不……”
姑带着哭腔说:“我说的话你不听了吗?”
我哭着说:“我听!”
姑松开了我的手说:"你回去,过几天我来看我娃……”
姑走了,三步一回头,笑着给我摇手。
我迈不出脚步,姑还是走了。此时风吹在我身冷冷的。 我随选哥回到了我的老家,在稻湾小学重新念一年级。只要放寒暑假,我都会风雨无阻地去看姑姑,姑姑的笑真美,眼神慈爱的让我温暖一生。
姑姑令我感到羨佩的是九三年左右,七十多岁的姑母在离开姑父后,他独自支撑一个破碎的家。他把自己多年卖猪崽攒的钱和三表哥打零工的积蓄合在一起。姑独当一面,去山西备瓦,到渭南拉砖,跑东西峪备木料,和邻院争讼房地四至,硬生生在大半年搬旧盖新,撑起了四间又高又大的砖瓦房,并想尽办法给瘸腿的三表哥成了家。三表嫂离世后,姑又坚强地把三表哥的女儿经管成人。
2012年那年姑八十多岁,她由于高血压从高房硷上摔下,二表哥表嫂送她到医院救下了命,但从此姑就不会说话了。那年我还没买车。想起我童年对姑的许诺让姑坐司机楼,我就惭愧,我赶紧在这一年学开车,于2013年国庆节买了车,我一定要让姑坐坐我的司机楼,送她去北京游游。遗憾的是那年姑姑已经一病不起,她瘦得只剩一堆骨头了,我去看她,她已没有意识,她只是不停地流泪。
2013年腊月,疼我的姑母去了,她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来得急报答呢?乌鸟私情,跪羊乳恩我怎能忘记,我又怎敢忘记! 临文涕零,只因遗憾太多,七年了,姑姑也该不受另一个世界的苦难了吧!写此文谨表心愿,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