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是农民
王宇鹏
1982年土地包产到户,当时父亲在大荆区公所任水利员。由于母亲才从庙湾水库回到家乡,人生地不熟,所以队里分地时,按我家五口人,只分得两亩多坡坡地,一亩多河滩地。
父亲周六晚骑自行车回家,刚端起饭碗,母亲便向他诉说谁家分了一等坪,谁家自留地是平地。父亲看着母亲说完,便笑着说:“没事,咱有了地,饭碗就能端在咱自己的手里。坡地向阳,经管好了,庄稼收成好;河滩地土薄,遇到天旱,浇地也便利。咱家分的地,旱涝保丰收哩。”
父亲一向乐观豁达,他给母亲解释道:“土地最有良心,人只要勤快,汗流够了,地里的庄稼自然长得好,大人和娃就不饿肚子,事在人为嘛!”
母亲边收拾碗筷边点头,母亲不再抱怨了,父亲接着说:“河滩地土薄,咱可以挖半坡的腐殖土把地垫厚,土不板结,又有养分,咋能不长庄稼呢?坡坡地向阳,只要深翻细耕多施肥,它咋会不保墒?”
父亲讲起道理来是一套一套的,但做起来,那可真是要拼命。自此以后,父亲白天单位上班,晚上便匆忙赶回家。每当月亮从鸡架岩升起,父亲便在澄澈的月色下轻快地套上架子车。他在水磨湾的河边架起小木桥,从半坡挖土溜到河畔,父亲和母亲用架子车将土拉到河堤路上,又一担一担地垫在自家地里。从仲秋到立冬,父亲的坎肩都磨烂了两三个。二尺长的新镢头换了一把又一把,铁锨已磨蚀成半个了。父亲很健谈,在和母亲一块劳动的日子里,他给母亲讲自己苦难的成长经历,当然,母亲少不了陪着流泪;他也会给母亲讲《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在这样艰辛劳动的苦日子里,母亲受到父亲的鼓舞和感染,她一定不会觉得劳动苦累,她也能常常开心地笑笑,跟父亲交流的同时,母亲体会到跟父亲一起劳动的快乐。
“ 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 要给地沤肥了,父亲利用周天和母亲一起去割草。在骄阳似火的夏日,河畔的水蒿草葳蕤无籽,节节草繁密青翠,父亲挥舞的镰刀在阳光下闪亮如一弯新月。汗水的咸涩味混和着绿色草汁的清新味在灿烂的阳光肆意挥发,父亲母亲的脊背上的衣服便凝结起一层白亮亮的汗渍。割够了草,一捆捆拉回来。父亲便用铡刀“咔嚓咔嚓”地铡草,母亲一把一把地往铡刀下入草。父亲眼疾手快,母亲从容有序,他们配合默契。他们将铡碎的草担到猪圈里撒匀。“夏草垫猪圈有三大好处”,父亲说,“一是可以杀菌除臭;二是可以沤肥松土;三是可以让猪尽可能多吃长膘。”父亲总以他自己的道理征服一家人,全家人必须按照父亲的旨意协作劳动。
粪沤好了,父亲出了圈粪,农家肥堆积如山,在阳光下发酵十多天。父亲上班走时,就给母亲安排好活计。母亲白天往坡地每天送十多担,晚上父亲回来,便趁着月色给山坡地送粪。说实在的,房后坡地在农业社里就没有好收成。父亲在房后坡地种上“陕单”和“金黄后”新品种,然后对土地深耕细作,上粪除草。金秋时节,裂开苞的玉米像张着嘴笑,棒子足有二尺长,颗粒金黄、齐整、饱满,金灿灿得诱人眼馋。当年我家房后坡地亩产八百多斤以上。水磨湾人家屋檐下一层层的木椽上架满了一撸一撸的玉米棒,黄亮亮得棒子凑聚在一起,表达着对劳动人民最真诚的回馈和谢意。自此以后,在父亲带动下,队里人才在向阳坡、房后坡、石浪坡种玉米,种小麦,他们也像父亲一样勤劳耕作,表现出对土地极度的虔诚、热爱与贪婪。
石浪坡地里有牛一样大的巨石,父亲须要整修田地了。父亲抡起八磅锤,母亲手握钢钎,他们用眼神沟通交流,动作默契合拍,父亲抡圆锤,精准无误地砸在钢钎上,母亲双手握稳钢钎,在钢锤落在钢钎帽的一刹那,母亲的双手剧烈振颤,一股神奇的力量传遍母亲全身,母亲顺势将钢钎往深里探一下,然后迎接下一次力量的巨大冲击。巨石的眼打好了,填充好炸药雷管,引二尺多长的导火索,母亲便引我们躲到鸡架岩的山洞中,等到父亲点燃引线,震天巨响过后,飞石落地,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弥散开来。父亲将大石块作梯田边的基石,用小石块的光边作外沿,垂直砌成两三米高的石链,修好的梯田有利于水土保持,即使下再大的雨,土也不会被冲涮,地也会保墒。父亲挖地,必是镢头抡圆,“咳”的一声,镢头掘进土地,也像掘进父亲一代人的历史,一镢头挖得深足一尺五,一镢头紧挨着一镢头,挖了一大块,再用镢背锤烂打碎,然后用铁耙耙碎搂匀整。秋忙假日劳动,天不时下雨,别人可以回家避雨,父亲则必须抢时间冒雨耕种,籽种下了地,只能用小镢头浅浅地斜挖着覆盖了。奇怪的是这样和了泥的小麦长势收成还特别好,可能是不缺墒的缘故吧!
八十年代末,我们进入少年期,“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们要长身体,食量与日俱增,原有的土地产粮不够吃,父亲就要在齉鼻沟梁顶开荒。鸡叫醒了黎明,父母便吸着清爽的空气趟着露水上山,劳动到午时,父亲便让母亲提个罐罐送些粥,拿两块糕糕馍就咸菜,在地里吃了,也不歇息,一直干到黑天地黑。我们傍晚回家,在水磨湾路上看着苍芒暮色中父亲劳动着的孤独背影,像一个黑点在半山坡,我们便叫父亲回家。齉鼻沟梁上父母共开了三亩地,梁顶还平了打麦场,先在坡地栽了红薯改造土壤,一担一担的农家肥担到地里,父母用锄锄了垄沟,栽上红薯苗,从一里开外的沟底担泉水浇上四五天,等待红薯苗缓过苗,长欢实了,再用锄松了土,壅好苗,才算完工。秋里的红薯撑破地皮,大得像棒槌,日照量充足,大一点的红薯长得裂开了嘴。红薯挖回家,给婶娘们送一点。将红署带皮洗净,上了甑篦,温火蒸一个多小时,等到红薯熟透,一股清甜的香味弥漫整个水磨湾,大一点的吃起来甘绵味厚,小的多点水分,甜润入肠。那些年月里,我们将母亲晒的红薯干带到学里和同学们分享。因为父母的辛劳,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没有了饿肚子的经历。
土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资源,也是父母的命,是他们的根。因为国家政策好,人们解决了温饱问题。我们国家进入市场经济模式后,农民逐渐脱离了土地,土地像被父母遗弃的孩子,荒草萋萋,肆意疯长。人们向往外面的世界,农民摆脱了土地的束缚,解放了自己的思想和手脚。种地不划算了,不如打工挣钱多。故乡的父老乡亲离开了土地,他们做药材生意发家致富,跑运输搞活经济,包工程自己当老板,干中介腰包鼓圆,他们的眼界阔了,脑瓜子灵了,脱了农装,换上西装,腔调变了,做人的底气也足了。重要节时乡亲们回到故乡,看看自家地里的荒草高过了人,在地界多弄几个石头要看住地畔子。
唯有父亲,总担心国家的粮食安全。高速路占用大量良田。父亲退休回家后,坚守自己的一亩三分良心田,在双向高架桥的中间,近八十岁的他仍旧不急不躁地精耕细作。村里说话的人少了,他和母亲就跟土地说话,土地是他们一辈子精耕细作的艺术品,他们在土地里种满念想,收获希望。每到秋天,父母的田地一块是蒜苗、葱和芫荽;一块长满红红辣椒、西红柿和茄子;另一大块是一行一行的萝卜、白菜和青菜。地外的荒堆草里到处是黄楞楞的南瓜。父亲说:“自家的菜没农药,也不是转基因,吃起来安全。”他种地不算经济成本,为的是劳动过程的喜悦和充实。父母亲看着自己栽种的生命成长的过程,他们人生匆忙的岁月也自然变慢变实在了,人忙了,累了,充实了,也就不胡思乱想了,愉悦了身心,何乐而不为呢?
要读懂父母这本书,也就必须深入田间地头。活在纷乱奔忙的人世,各有各的活法,我的父母是农民,他们的人生感悟大多来自于他们在土地上耕作收获的过程。在今后的岁月里,我绝对不会用金钱来度量父母的人生价值。父母是我们的防火墙,在他们面前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而今生我引以为豪的是我的父母是农民。
2021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