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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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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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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湾记忆(一)

                                      稻湾记忆(一) 

                                                 王宇鹏

我是稻湾的花户(户籍),稻湾人家以王姓为主体。据上辈人讲我们老祖宗是从山西大槐树迁来的,常听老人说:山西有棵大槐树,把天磨得咯吱吱。人到一定年龄,要寻根归宗。据说在明代洪武至永乐年间,我们王氏先祖似乎真的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被绳索串联成编队,人人背抄着手被迫跋山涉水流放到昔日商雒大荆的蛮荒苦焦之地。

商雒大荆在明朝时应是灌木荆棘丛生的郁郁葱葱的濠凹之地,那时狼虫虎豹昼伏夜出。据说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官府为保护西北一带秀才能安全通过大荆危险之境,专门安排猎户分批护送各路秀才安全通过大荆密林,经由板桥野人沟去商县安山驿集合,统一前往西安参加省一级的乡试。王氏先祖们要来此落户定居,常遇狼虫虎豹,因此练就了超人的胆识和刚烈勇武的侠义品性,外人多认为大荆人蛮,有大荆“枪杆子”之说,大概皆缘于此吧。

王氏先祖们定居于此,须披荆斩棘,开荒拓土,为后世开辟了一方繁衍生息的文明乐土。历经风雨沧桑, 相传顺治年间,山西有个姓潘的员外来大荆做生意,口头约定每月二、五、八为遇集日。 每逢集日,四面八方的百姓带上粮食作物或土特产陆续上集进行买卖交易。为繁荣市场,搞活经济,潘员外告示百姓:“卖不完的商品,本员外一律以本集日保底价格全部收购,遇下一个集日又以该集的新价格售出”。这样既解决了供需矛盾,又化解了市场风险,从而财源广进、生意兴隆,大吉大利,于是李庙腰寺一带人称大荆集市为“大吉”,如今乡间老人还叫“大(代)吉”,后来就演化成“大荆”了。

清光绪年间,官府横征暴敛,匪患猖獗,王氏族亲中有胞兄弟俩为躲避官府盘剥和土匪袭劫,遂从大荆后村逃至西峪稻湾。“稻湾”地名源于先祖引河水至低凹处栽水稻养家糊口,后人称此地为稻湾。王氏先祖筚路蓝缕,栉风沐雨,开辟了此宜居的风水之地。门前小河随山势转个大S湾,终年水流淙淙。二位先祖随山势地形选山坡平台搭建茅庵定居,居处坐东面西。山怀水抱,古木参天,主峰排闼送青,晚有明月松照,清泉石流,自有一份宁静自在的世外桃源之清境。后山向北延伸出一座土塬,土塬切面突兀奇峻,坡北面有原始孔穴,望之凛然生威,远望如牛犊横亘于此,先人名之曰“塬骨犊”;南坡自东山逸出,明净舒展、蜿若卧龙,坡头处如龙嘴翕张,名曰“嘴头子”。北塬、南坡双臂合抱,将稻湾人家安然护佑其间。风水曰此地青龙白虎保护,实乃山青水秀的风水佳地。

王氏先祖老弟兄俩以嘴头山为界,一居上湾,一居下湾,修茸茅舍,刀耕火种,繁衍生息,过上了与世隔绝的躬耕生活。老弟兄俩耕读传家,繁衍多代,到了“水”字辈我高祖时,已是家道昌隆。王氏宗族上下湾已有近二十户。

高祖“水浒”先生,知阴阳,晓道术、通医药。他年轻时走州过县,闻名遐迩,时人称之为“水浒王先生”。他身着粗布短褐,麻缠裹腿,脚穿麻鞋。他待人谦和多礼,足迹遍及东西峪、大荆、西荆、李庙、腰寺、马角,远涉水道河、黑龙口,过滋水去渭南、后在咸宁一带声名鹊起。他外出有随从肩挑货郎担,筐里装有杂书及生活用品。每至一地,应人之约或拿出罗盘踏勘风水,或为疾患人家把脉开方,或为命途多舛人家写符禳灾祈福。主人必礼让先生坐于炕头,炕桌上摆上油泼辣子、葱花、蒜泥以及家酿陈柿子醋,大瓷老碗挂面底必卧几个荷包蛋。吃百家饭之人不仅要有三寸不烂之舍替人消灾,还能为当地百姓弘扬传播传统文化。弘道之人,厚德载物,尽己之能纾解民生疾苦,给人思想启迪和精神关怀。法事做完之后,客随主便,贫寒之家有粗茶淡饭和一副热心肠足矣;若遇财东巨贾,遂依成例,凭良心给予酬金,可多可少,不一而足。

王氏高祖游走江湖几十载,久负盛名,家资颇丰。随后在滋水县灞桥置地产三十余亩,门面房七、八间。有“德盛宣”票庄分号和“德和生”布装分号,二者相得益彰,生意兴隆。 他为人耿介敢担当,广交四海宾朋,很少与官府官员打交道。宣统年间,灞桥隶属咸宁府。时咸宁府师爷仗势欺人,因我高祖拒交地方治安保护费,师爷便唆使地方恶霸霸强占我祖上三十亩良田和八间门面房。乱世汹汹,我高祖一介平民,深知官匪商互相勾结,沆瀣一气,实在无可奈何,但他很难咽下这口恶气。他便在省府附近的沣源客栈常年包了“逸云间”客房,白天休息,晚间出访枋间朋友。他为人仗义疏财,知交同情他的冤情,有人出主意让他贿赂道台,追查元凶。我家高祖认为官官相护,官商勾结,一介平民小胳膊怎能拧过官员的大腿。他游访摸清底细,静待时机。

约莫住了小半年,客栈东家疑惑不解,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家高祖刚要出门,东家便陪笑道:“南山客人请留步,我观察客家很久了,您昼伏夜出,行踪不定,莫非有重大隐情。近期知府严查乱党分子,您可要当心咧!”我高祖听后仰天大笑:“哈哈哈,东家您多虑了,我布衣草民,游走江湖,结交贤达。我包了您家客栈,未曾拖欠店家分文,您还对我不放心?”东家听后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解释说:“客官无虑,您惠顾客栈,我岂敢多心,只是操心恩人的安危!”话音刚落,只听得住“水云天”上等客房内吵吵嚷嚷,似乎交流行医之道。我高祖凝神谛听。后来发现每隔五天又换一拨新人,谈论的都是有关西安府道台张庭芳张大人贵千金病征病因用方之事,其言大同小异,这些人神色凝重,似有难言之隐痛。我高祖暗中察言观色,听话听音,回客栈后又翻看明代龚廷贤著《寿世宝元》和清代吴谦编修的《医宗金鉴》两本书,同中求异,异中归同,从他与六、七位行医者的套近乎问询脉象动态变化中,他得知张小姐年方二八,情窦初开,又因长期禁足自闭,精神抑郁、情绪低落、气滞血淤,导致长期失眠,食纳差,气息奄奄。各位名老中医把脉都准,病因病理判断和药方拿捏都没问题,主要原因是他们给四品大员张道台千金用药,过不了自己的心理关,他们多是唯唯诺诺、担惊受怕,用药保守谨慎,怕砸了自家的牌子,因此疗效不佳,推说久病沉疴,心病难治,因此不是被打发走人就是被张道台劈头盖脸的轰走。我家高祖深夜沉思,综合分析了各种方案的利弊,审慎推敲斟酌,最后列了十二味药的药方,子时刚过,他豁然开朗,击节大喊一声:“成!”于是他捂住被子,一觉睡到饭巳,等到店家喊他用过早膳,他给客栈结过帐,自带的褡裢也不要了,气静神闲地前往张府。

门吏见他麻缠草鞋,便远远地向他吆喝:“哪儿娃不打你到哪凉快去!”我高祖父大喊:“候门深海我要闯,道台府上我为宾。狗咬洞宾瞎狗眼,天下行医我输谁?”这样雷人之语,着实吓了门吏一大跳,二位门吏赶劲导引我高祖入厢房,拜见了张夫人,张夫人说:“是马是骡子拉出来溜溜,先别急着用膳,等诊脉之后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再看情况。”张夫人快人快语,亲自厮跟了我高祖父径直上了张小姐的绣阁楼。入得三重珠帘门,只见张小姐身瘦如柴,目光呆滞,面色痿黄,张口看了,只见她舌胎肥厚白腻,齿痕深陷。我高祖三指揣脉定乾坤,诊脉不过三分钟。道台夫人只见我高祖父眉宇间的疙瘩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上扬,便试探地问道:“都说水浒王先生有两把刷子,今揣了小女脉象,您该具体说说病情和用药方案。”我高祖父沉吟片刻后,便娓娓言说了病情,便胸有成竹开好药方,其中黄芪从常量10钱加重到30钱,细辛加至20钱。张夫人端详了药方良久,仔细察看我高祖神色,只见我家高祖从容淡定地说:“现在去同仁堂抓药,我亲自煎熬,要看着小姐服下,明天饭巳小姐主动要食。说明药性认上了,到那时,我方用餐。”张夫人赶紧接话:“水浒先生言重了,后厨已备略备薄酒,专等先生赏光!”

我家高祖简食之后,自用泥炉沙锅煎药,药香弥漫,等小姐服药后,他才入张府厦屋客房休息。第二天饭巳,小姐果然喊着要进食,小姐破天荒地自吃了两小碗黄芪粳米粥,连续服药半个月,张小姐便神色饱满,精神爽朗,常和丫鬟大声说笑,从不顾及闺阁礼仪。见了我家高祖,也不叫先生,直呼“水浒”讳号。张道台得知爱女愁病已去,“小棉袄”反道嘘寒问暖关心起父母,自是笑逐颜开。

在张府已有二十余日,张道台只要得空回到府上,便吩吩备下酒宴与我高祖对饮对弈。不觉秋分已至,我家高祖坚决要告辞回乡,张道台知道此耿介之辈他是强留不住的,便许愿我家高祖行医西安同仁堂。我家高祖委婉拒绝。张道台便拿出三百大洋作为酬金,我家高祖坚决推辞。张道台说:“我张庭芳这辈子没有难倒我的事,为您个球“水浒先生”,倒弄得我心烦意乱,留也留不住,送啥啥不要,这份天大的人情要我拿啥还您,咹?”我家高祖见时机已到,便把自己的冤情向张道台娓娓叙说。张道台说:“这狗日的啥世道,瞎人都是好人惯下的。狗日的胡县令,瞒上欺下,竟有这瞎瞎肠子,我现在就给你办了这狗日的。”

张道台于是急呼手下衙役骑快马直奔咸宁府。约莫午时,胡县令人嘴狗脸的来了,来时身着微服,向我家高祖陪笑陪罪,亲自表态要揭了文师爷的人皮给水浒先做个尿壶。他双手将房契地契及诬告诉状一并交我家高祖。我家高祖想: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人世险恶,得罪小人是最要命的,加之生逢乱世,自己身如浮萍,这样的家业就怕总被贼人惦念。因此说:“我跟张道台义结金兰,不是我要仗势压您胡县令,实在是文师爷不给咱活路。老百姓都知道房是招牌地是累,银子钱是催命鬼。我这人一生重情重义,最不喜欢的就是钱。我跟你斗了这几年,不就为的那‘人活的那一口气’嘛!事实上,人这一辈子啥都可以输,但格局不能输。家财万贯不如有技在身,我一‘南山狼’,今生能得道台张兄抬爱,今辈子我都知足了!至于我灞桥那些房产地产,我就没在账里打过,此乃身外之物,三十亩地权归我,暂作义田赈济百姓;八间街房所有权也归我,暂借予救济院做办公之地,这个决定我早已有之,今天这个决定,是我今辈子最痛快的决定。”我家高祖一口气说完,胡县令边听边看我家高祖的神色:只见他天庭饱满,地格方圆,神色淡定从容,谈吐洒脱,言辞有理有节。我家高祖直说得胡县令抱拳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张道台说:“水浒仁兄今天又给我上了一课,我混迹官场几十年,自认为乱世钱作马,没有办不成的事,事实上,在您面前,我都矮半截。您这样做也好,地契房契您留着,有我作证,只要不改朝换代,有您的白纸黑字的契约,随时来衙门领取。好,好,好!今晚谁不醉谁都是龟孙子。”张道台说完,自仰起脖子,先干为敬,一瓷缸苞谷烧直接穿肠。

事实上,那个秋分之夜的契阔之宴,是我们王氏宗族最得意的一笔。那夜,我家高祖与张道台抵足而眠,天未明,我家高族就不辞而别。他来到灞河堤岸,此时秋风习习,分明两滴清莹的泪水滑自腮边落到他的唇角,他用舌咂了咂,涩涩的,苦苦的。他抚摸着八间街房的墙坯,狠狠捶了三拳。他又来到他的三十亩塬地,坡塬上有人扶着犁鞭子抽着牛吆喝,“起……呆……起……”他随手折一枝灞桥柳,深吟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然后雇了牛车走上归途。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我家高祖回到故土稻湾,他致富不忘家乡父老。他在家乡兴办稻湾义校,他恭请德隆望尊的秀才先生执鞭进行启蒙教育,教授王氏宗族子弟诵读《三字经》、《弟子规》、《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学习识文断句,从而知书达礼。王氏高祖一边开启民智,一边发展地方生产,他招揽能工巧匠,修建西峪第一座水磨坊,解放和发展当地生产力。开办稻湾砖瓦窑,从曹河请瓦窑师傅传授砖瓦制作煅烧技艺。青砖蓝瓦服务庙宇祠堂或大荆周边财东巨贾兴建屋舍庭院。稻湾之地那时必是牛车往来,人们肩挑背扛络绎不绝,一派繁荣冒盛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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