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湾记忆(二)
稻湾高祖水浒先生自西安府打赢官司后,他将自己在灞桥三十亩地产通过咸宁县令张庭芳之手充作义田,八间商号捐赠给滋水救济会作办公场所。他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到生他养他的故土稻湾了。 民国六年的中秋节前后,他只身回到了稻湾,乡音无改髦毛衰呀。他一步入山口子,就跪倒在稻湾津水潭的大石板上,迫不及待地掬了一捧清亮亮瘆牙的津水喝了,打个激灵后,又洗了一把脸,喝了这股清泉,洗了仆仆风尘,才算是真正的稻湾人了。他神清气爽,稻湾的山水竟是如此亲切啊,这就是生他养他的故土呀。他站起身来,此时,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和煦的秋风吹过,他的清泪又变得浑浊起来,他分明在矇眬的泪光中看到衣衫褴褛的亲人们,他觉得自己还是成家后离家出走时的样子。这二十多年风雨中摸爬滚打、颠沛流离地生活,让他没得顾上家,他欠稻湾先人们一个交待。 他回到老屋,老屋已年久失修,斜阳从窗棂格子透过来,他心里便亮亮堂堂的。二老早已过世,“屋里人”(妻子)给他守住了这个家,至少今生他孤苦漂泊还有个落脚的地方。听说大儿子长仁跟了红岩沟他姑爷振武去山西平遥贩卖硝盐去了,老二长义去西荆瑶仙店李先生的本草堂当了学徒,只有十七八岁的老三长信,既不挖药换钱,也不套牛耕田,吊二郎当的,整天结交一自名为“草上飞”的社会混混,不是抽烟喝酒,就是看戏打牌,满身江湖习气。每每看到老三,他心里黑血就直往上冲。逮着了老三长信,他便抑住怒火,和颜悦色地说:“信娃子,你是有家室的人啦,再这样混下去可不是个长法!”老三长信仰着头,看着父亲不温不火地说:“大,您说得对,这多年来,咋没见你说我,车走车道,马有马路,我老三有我的活法哩!”老三话刚说完,稻湾高祖水浒先生便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他用食指指着老三说:“不成器的东西,你不窝在家里帮你媳妇干干活,整天游手好闲,你,你还过日子不过?”老三说:“大,小心急火攻心。你给我弄些钱,我跟后村德胜叔正学唱旦角哩,以后成名了,养家孝敬您老人家嘛!”高祖水浒先生想想也是,这几十年,自己想风风光光在外面弄些事情,想把娃承携出去,可这江湖险恶,乱世无道,自己不得不回来,这几十年来,自己对不起这个家呀!自己耽搁娃了。可这混帐老三学啥不成,偏学什么旦角,不男不女的,什么东西!罢罢罢,回来了,还是一切从长计议吧。 他换上了青布短衣,剪掉辫子,剃净了胡须。在这乱世汹汹、世风日下的社会里,他只认准一点:钱财散尽,清风自来。痛定思痛后,他觉得外面实力救国或是教育救国的动静与自己无关,对于山地人来说,重要的是保命,启迪民众的思想才是硬道理。这人嘴狗脸的世道,他看的不想再看了。而自己快五十多岁的人了,他就要为自己明明白白、干干净净、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民国七年春,稻湾河水刚刚解冻,清明还未到,他便托人从曹河请了根旺师傅为稻湾建造砖瓦窑。又从李庙解村请了树正师傅引流稻湾河水修建水磨坊。他要将自己浮生半世所攒的钱财用于发展稻湾经济和公益事业。这一年,水磨湾人来人往,好生热闹,打石料、挖土方箍窑的,修埝渠的,立了三角架人立在高高的杌子上用大锯扯木板的,锛了木料、凿好卯榫按图纸组接木轮的。此时的稻湾人声鼎沸,木匠工具和石匠工具叮叮当当的响声在山谷间回响。多半年光景,一切准备停当,叫了阴阳师看了吉时,敬了神,爆竹响声震天,稻湾砖瓦窑正式点火,水磨也试水成功。 自此以后,水磨湾牛车来来往往,人们拉炭烧砖烧瓦,出窑的砖瓦又被人们买了拉去修祠堂、盖庙宇,为财东家修堂舍院墙。方圆三五里地,人们肩挑背扛来的苞谷、小麦以及颗粒杂粮,倒上磨眼,开闸放水后,呼呼噜噜转动的下磨扇与吊在梁上的上磨肩磨碎粮食颗粒,小半天工夫,老妪边磨边箩三遍后,人们将细面和麺子分装后背回家。那时的水磨湾人们络绎不绝,一派祥和热闹的景象。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受人敬重的水浒先生,却被自己的老三长信弄得脸面扫地。先是大荆清明河人们唱社火大戏,水浒家的王长信竟然粉墨登场,唱起了《苏三起解》: 人们见了水浒先生便说:“王先生,那个演苏三的听说是你家长信,那身段,那唱腔还真是那个角!”说着无意,听着有意,稻湾高祖水浒先生觉得那些人戳他脊梁骨,越来越觉得长信前世是个女人,今辈子咋就脱生成男儿身。人们那样说,是将水浒先生的脸皮从头上抹到脚面了。 可是这老三不落家呀,长信的媳妇桂珍又老好忠实,却拴不住这长信。王长信说是学戏,整天和一帮小戏子勾肩搭背,更有甚者,听说跟一个叫翟春香的南湾女子有染,俩人离了剧团,在外面又厮混上了,竟然都抽上大烟了。水浒先生有再大的家业也养不起这个烟鬼呀。报应!水浒先生骂自己,自己争强好胜半辈子,跟咸宁县令打了三年官司,赢了格局,即使丢了家业,他都没丧气过,唯独这老三长信,自己常年在外,对娃的指教少,娃没走正道,都怪自己呀!水浒先生责怪着自己,他又不忍心自己好大的家业被老三败光。 那一次老三赌博输了钱,债主直接上门牵走了老二长仁家的牛,还一边牵牛一边说:这长信就是个爷们,他说咱水浒家最讲信用,一头牛算个啥嘛,人家水浒先生大家大户的,是百年稻湾的望族。稻湾高祖以仁义立身,他很爱面子,那人将长信的打的欠条交给水浒先生,水浒先生看都不看扔到埝渠里,那人便笑着从水浒先生身边拉走了牛。水浒先生长叹一口气,从此以后他便沉默少言了。 年三十要到了,长信总该要回家。水浒先生铁了心,从台廊砍了一根枯竹,削成五寸长的竹签,不停地在磨石上磨,磨得尖溜尖溜的。屋里的小脚女人将梭子引了线来回织布,织布机不再哐嘡了,她静下神,小心地问:“他大呀,你个闷葫芦,到底磨那竹签干啥吗?” “除害!”水浒先生斩钉截铁地说,神色却异常平静,连眼都不眨一下。 “嗯,今晚不拾掇了那货,那货就将家败完了,咱一家人还咋个活嘛!”水浒先生一字一顿地说。 “虎毒不食子呀!老三再不是怂,他都是我身上吊下的肉呀!”屋里女人带着哭腔说道。 “老婆子,长信能走到今天,都是咱惯坏了,这能怪谁哩吗!咱自作自受。拾掇一个他,安宁一个家。可怜这信儿媳妇桂珍没生下一儿半女,人家兴龙女子要走要留随她便,兴龙亲家的话咱也好说,到时多给兴龙人些钱将娃安顿好就是了,也甭让人家娃嫁了咱家遭罪!”水浒先生看着“屋里人”大颗眼泪扑漱扑漱地落地,他却平静地说,苦水却往肚子里吞。屋里女人压低声嘤嘤地哭着说:“娃还不到二十岁!到时让我哄娃再抽几口,你将竹签藏在手心,借势摸他胸口的扉子时,用竹签猛扎他的心,一定要准,事后对外人说娃是害了急症!”屋里头的小脚女人此时却变得异常冷峻,虽说是女人,但心硬起来却胜过男人,这也许就是世人所说最毒莫过妇人心了。 老俩口的密谋却被去茅房的老三媳妇桂珍在窗外听到了。这老三媳妇的牙却长在肚子里,别看她平时面冷,人却极有心机。此时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便蹑手蹑脚地回了厦屋,虚掩了门,捂了被子装睡,后半夜,老三长信披着大衣轻手轻脚地推开厦房门,媳妇一轱辘爬起来,赶紧捂住他的嘴,轻声说:“你赶紧从后窗子逃走,越远越好,大跟妈今晚要拾掇你,别惦念我,我会等你一辈子!” 长信心虚理亏,不加思索地跳了后窗,趁着夜色逃跑了。 老俩口听到窗户咯吱响,就急忙跑到厦房问:“老三家的,信娃子人呢?” 那晚长信觉得父母心太狠了,他逃出窗子,爬上嘴头山,穿过橡树林,翻了房后坡,沿椒沟去红岩沟姑爷振武家。听说大哥长仁跟姑爷去平遥贩硝盐去了,自己也想找个熟人一块去平遥发财去。到了姑爷家,三表叔周正良本来就跟长信混得熟,在红岩沟赌场二人一见如故,长信便将自己处境向正良叔说了,正良叔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都怪你不走正道,要收心哩!人这一辈子,染上烟土是最败家要命的。你再不救自己,没人能救得了你!不过,我向你保证,你先呆在我家别露脸,等过了破五咱一块找你长仁哥去!” 长信说:“叔,我听你的!这一段时间我确实错得太远了,不然,我大我妈也不会要我的命。我要戒烟戒赌戒女人,再也不挥霍自己让我大伤脸伤心了!”长信说完,朝着稻湾的方向跪下,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长信初二就离开了红岩沟,他怕走漏风声又生事端。他去了平遥,只是他一人去的。他也没去找他长仁哥去贩盐,他再也没脸见稻湾的任何一个熟人。身上带的钱也花光了,乞讨度日让他受尽人世辱践和欺凌,烟瘾犯的时候,他就将自己困在黄土沟里,用头撞土,用拳打自己的脸,灵与肉的搏斗让他扭曲变形。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水浒父亲那火辣而又慈祥的眼睛直逼他的灵魂;糊涂时,他捏了尿泥吃,涩得呛得他一阵通天地咳嗽,“妈,我错了!桂珍,原谅我不是个东西!春香,你个魔鬼……”他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平遥的沟沟峁岇在他眼光里淡了,远了。他饿醒来后,喝了泉水,拖着散架的身子象幽灵一样徘徊,正月里,长信有幸遇到走亲戚的小两口从娘家带着扎花的曲连馍沿泉边小路往回赶,长信跪下来求人家给些吃的,那男的说: “男人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祖宗,咱是他祖宗哩,把这个曲连馍全给他!”那女的瞪了男人一眼说:“妈给咱省了白面费了一天工夫烙了这个大饼,上面扎的花都得半天哩!就你心好行善积德!”话虽说如此说,但山西人生性豪爽仁义,曲连馍全都给了长信。那女人看着长信说:“平遥城招兵哩,只要不送命,吃喝管饱!” 饿三天的长信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小半个曲连馍全进了肚子里,喝足了山泉,整个人又象重生一回。刚才那个小女人多象自 己的女人桂珍,眼神慈爱的象菩萨,竟然最后那句话给他指明方向,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