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军魂

一

来到碛坝中央，石富云把五岁的孙儿小石头，从背篼里抱出，双手举到大石上坐好，丢一袋旺旺饼干给他，叮嘱几句不准乱跑的话，急匆匆就往金沙江边走。开初，他担心小石头不听话，独自跑到江边玩水，走几步，还回头望几眼、喊几声。后来由于在斑斓的卵石中，嗅到了奇石的气味。渐渐的，他便融进乱石中变成一块大石头，从而忘却了身后的小石头。

本来，今天早上儿子石河，把小石头交给老子石富云时，再三强调，不准他下河找奇石的。可金沙江今晨偏偏退水，让出了一片白亮亮的河滩。石富云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儿子刚出门，檐前微雨刚罢，他就背着孙子下了河。明年八月一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的纪念日。目前，石富云家里已聚集“八、一、军”三个文字奇石。他想：如果今天能如愿找到最后那个魂字石，那自己收藏的“八一军魂”四个天然文字奇石，在“全国军事题材奇石展览”活动中，就能引起轰动和关注。自己就能到三十年前当兵的某部队，给官兵们献上一份厚礼。

水壶、钢钎和背篼，是觅石者必备的工具。有些奇石深陷泥沙和石缝里，只露冰山一角，须用钢钎使劲撬出，再用水壶里的清水反复冲洗，才能看清其石质、色彩和图纹，从而判定其艺术价值。选中的奇石，必须放进背篼里，或在石头顶上压一个小石头，这样，其他觅石者才不会顺手拿走。金沙江奇石玉润珠圆，不像其他地方的石头瘦漏皱透。它的价值主要是色彩、质地和图纹。其色白如雪，红似火，黑如墨，黄似金。其质莹如玉，硬如铁，坚如刚，小到数十克，大到几十吨。两公里长、半公里宽的碛坝上，到处乱石凌错且层层叠叠，没有相当长的觅石经验，没有丰富的文化积累，是没法找到精品石的。

石富云五十出头，额头圆润，人中处黑黑的胡须很扎眼。他是觅石高手，一到河滩就异常兴奋，不仅精力高度集中，而且眼光特别独到。这个时候，他的灵魂全在秦风汉雨中淬火，整个思绪都在八一军魂里穿梭。哪些石头玩造型、哪些石头玩色彩、哪些石头又玩图文，他了然于胸。每看中一枚石头，除了反复冲洗泥沙，他还翻来覆去、颠来倒去，或偏着脑袋从不同角度细品，或跪在石前长时间发呆，或围着石头弓着腰杆转圈，直到从石头上的图案里，读出边关军魂、木兰从军、董存瑞炸碉堡等主题画意，他才喜孜孜放进背篼。

今天，石富云不想在图案、造型石上花功夫，他要集中精力找到那块梦寐已久的魂字石。几年来，这枚石头多次闯入梦里，让他心摇神动，不能自控。如果今天老天垂青与石有缘，意外凑齐“八一军魂”这组文字石，不仅能引起众多藏家的天价纷抢，而且自己的水平和地位，在整个赏石界，又将快速提高几个档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翘楚。金沙江奇石，是昆仑山及其以下山脉的红玉、碧玉、石英、玛瑙等石，经过不同颜色的矿物浸染，经过石与石的碰撞和江水的磨洗后，所形成的风景画、人物画，以及中国文字。几年来，石富云扔下酒楼生意不管，或包车，或徒步，上至虎跃峡，下至重庆，花了无数精力，才凑齐前面几个文字石。现在就差最后一个魂字了，所以今天他铁下心，要把碛坝上的石头全翻遍，即便抠破指头，也要找出那枚魂牵梦绕的石头。

“噫，那是什么”？

翻过一堵被金沙江水浇筑成雕塑的沙石墙，石富云的双眼突然宝石般发亮，脑袋里“轰隆”一声，顿时神清气爽。一种今日何日，我是谁人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是发现宝贝前的吉兆。这个时候，石富云眼底无尘，心中无相，完全将自己幻化成了一枚烈火难融、狂风不倒的怪石。前方五米处，一枚白中透红的石头，半遮半露，如一位害羞女子，把身子深藏在乱石中。石富云兴奋极了，这江、这水、这石，分明就是昨夜梦中出现过的景致。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为证实自己的推断，他扔掉背篼、水壶，参礼般匍匐在地，先用食指小心翼翼抠去泥沙，然后再用钢钎慢慢挖掘。

不一会儿，一枚浑圆如玉色彩鲜艳的石头，被一寸寸撬了出来。石头不大不小白底红花纹，晶莹、干净，品相、质地均为上乘。正面的红色图案，横看是两条相互缠绕的蛇，竖看却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魂字。刹那间，石富云恍惚了，他抱起石头使劲亲两口，虔诚跪着，面向金沙江不断磕头。呆了半晌，石富云掏出手机，一连拍了五张照片。确认自己没看花眼，确认是个魂字，他才把石头放置在高处，慢慢趴下身子，仰着脑袋泪眼凄迷地品读。

这枚石头，不仅质地、品相、色彩、体积，与家里“八、一、军”三个文字石一致，而且上面的红色花纹清晰自然，如行云流水，任何人一看都能认出是个魂字。天也，我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真的太绝妙了。石富云把奇石抱到江边，双手浇水洗一遍，又捧到高石上固定好，继而雕塑般立在江边，一遍遍心旷神怡地品鉴。直到上涨的江水打湿了裤子，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孙子小石头。

一望无涯的碛坝上，触目处尽是乱麻麻的石头。小石头混在大石堆里，早已不在先前那个位置了。想起汹涌上涨的江水，想起碛坝中央，那个大人滚进去都爬不起来的烂泥塘，石富云背心一凉，即刻吓出一身冷汗。

“小石头，你在哪里？”

石富云像头发狂的狮子，一路奔跑，一路呼唤。尽管摔了无数跤，且磕破了膝盖，他仍然紧紧抱着那枚心爱的魂字石。在他心里，这枚魂字石和孙子小石头一样重要。盼了无数个春花秋月，梦了无数回仙姿丽影，今天众里寻他千百度，才在乱堆中撬出，说什么也不放手。如果说孙子是他的命根子，那这枚魂字石就是他的主心骨。没有它，家里那组文字石就灵动不起来，就只能作为石头永远躺在墙角。自己既无资格去老部队献礼，更不能成为赏石界的名流。

深秋的太阳明晃晃照在河滩上，五彩缤纷的卵石，每一枚都晶亮圆润，长时间闪射着诱人的光芒。这时，碛坝上觅石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见石富云怀里抱着石头，却哭声哭气喊小石头，全都悄声骂他石疯子。同为石友，石富云与众不同，他不卖石，更反对别人卖石。自己得了一枚好石头，不但抱在怀里长时间抚弄，而且吃饭摆在饭桌旁，睡觉放在枕头边。众人心目中，他就是不折不扣的石疯子。

一连问了十多个石友，都说没看见小石头，石富云彻底慌了。他想：如果今天把孙子搞丢了，儿子和儿媳那关过不去不说，自己怀里这枚石头也没啥意思了。与乖巧聪慧的孙子相比，家里的所有石头都黯然失色。孙子才是自己最珍爱最有价值的宝贝。如果能换他平安无事，石富云愿舍弃家里所有藏石，乃至自己这条老命。

尽管每天做操、走正步、打军体拳，练出了一身力气，但抱着个四五十斤重的石头，来回奔走，加上心里极度惊恐，渐渐的，石富云支撑不住了。权衡得失，最后他决定暂时放弃那枚魂字石。看周围无人，石富云用脚尖在河沙里刨个坑，依依不舍把魂字石放进去覆上沙石，搬两块大石压在上面做好标记，然后喘着粗气，发疯般直朝烂泥塘奔跑。

烂泥塘在碛坝中央，表面的泥层光鲜坚硬，里面全是粘稠的稀泥。人一踏上去，稀泥立即没至大腿。半月前，石富云的邻居林婉秋觅石时内急，趁四下无人，她溜到泥塘边小解，刚蹲下就遭遇了麻烦。如不是石富云碰巧路过，后果还真不敢想象。林婉秋三十出头，方形脸、大眼睛，嘴角上翘，经常一副笑容。她的丈夫前年出车祸死了，留下一个刚进初中的儿子。林婉秋是镇上的名人，谁家有事，她从头帮忙到尾，谁说她的闲话，她立即把对方揪到街上痛骂。混混们上门收保护费，她提起菜刀就拼命。由于仗着是石富云的远房小姨子，只要石富云下河，她就远远跟在后面。石富云选中的石头，她或明要，或暗拿，弄得石富云很怕她。

石富云知道林婉秋卖石，全是为儿子积累以后读大学的钱，有时大度送几个石头给她，有时又非常吝啬。他从不与她近距离接触。和妻子离婚后，他以石为妻不近女色，始终保持军人的品格和气度。他觉得收藏石头，主要是收藏一种精神和文化。玩石的最高境界，是让自己的灵魂净化，思想升华，而不是经济增长。石富云是个热心人，觅石时，谁的石头搬不动，他丢下钢钎就搭手。谁家有冤屈，他出钱出力帮忙打官司。镇上的混混、小偷被打怕了，一见他就躲。

烂泥塘是以前石富云做沙石建材生意时，手下员工们常年累月挖掘出的深坑。江水退后，坑内全是淤泥。一想到小孙子天真灿烂的笑容，想到自己即将看到的悲惨场景，石富云的心很痛，两行热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的乖孙儿，你可别吓唬爷爷，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爷爷也不活了！”

池塘边，几行新鲜的脚印十分骇人。小石头下半身陷在泥浆里，已吓得哭不出声。林婉秋撅着美臀，一手抠住塘边的怪石，一手抓住小家伙的衣领，正奋力往上提。二人每挣扎一下，身子就下陷好几寸。危急关头，石富云来不及多想，他几大步上前，先抓着林婉秋的左手使劲拖，后抱住她的细腰，一寸寸往上提。直到林婉秋把小石头扯出泥塘，石富云才骤然放开双手抱着小石头问这问那。

以前见面，林婉秋总是甜甜称呼石大哥。她眉目如画光彩照人，衣衫上总有一股芬芳。半月前，在泥塘边小解遇险，被石富云相救后，她就刻意躲着他了。好几次狭路相逢，石富云刚要招呼，她就红着脸赶紧转身回避。今天，不知是觉得偶然间还了石富云的人情债，还是恼怒刚才对方搂抱了她。总之，石富云的谢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她破天荒训了几句：

“你这人太没责任心了，有你这样带孙子的吗？”

林婉秋一边责备，一边扭着婀娜的身躯往江边走，那背影，着实惹人想念。看对方的紧身牛仔裤上全是稀泥，再看孙子头上血糊糊，肿起一个大包，石富云惭愧得真想自打耳光赎罪。他朝林婉秋的身影，大声说完感谢话，背起小石头就往家里跑。

安顿好小石头，那枚魂字石又塞满了心灵，石富云不顾儿子的埋怨，风急火燎又往江边跑。他循着记号，找到刚才的藏石点时，那枚令他发狂打滚的魂字石，竟然奇迹般不见了。

二

石龙镇两头是路，三面临江，街就是公路，公路就是街。公路两边的民居，有的是古老的石墙房子，有的是最近新修的小洋房，有的是随崖取势的临江吊脚楼。古镇上的人，最初以山石为生，这里的石匠很出名，方圆五百里的石桥、石墓、石牌坊、石建筑、石雕刻，全是他们的杰作。石匠活不景气以后，人们就以江边的河沙及碎石为生计。这里的河沙不含泥土杂质，碎石大小均匀，硬度极佳，很受建材老板的青睐。以前，古镇人眼中，江边的石头就是石头，除了砌墙和做建材外，其他百无一用。十年前，自从一外地客商花十万元钱，执意买去石富云随手捡回的一枚石头后，人们才知碛坝上带花纹的石头，不仅是小车、小洋房、小媳妇，而且还是大老板们纷抢的天然艺术品。惊叹之余，大家迅速展开行动。一时间，所有人家的院坝、檐坎、厅堂、空屋里，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全部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石头。短短几年时间，有人暴富成了老板，有人掀掉旧房建高楼，娶上媳妇，开起了豪车。也有人因不懂艺术，背回些乱石，至今也没富起来。

在石龙镇，论经济实力和文化修养，石富云都是首屈一指的。他有两幢楼房，一幢是新修的临江楼，专门经营餐饮旅社业务，一幢依山，是祖上遗留的石木结构四合院。两幢楼房一南一北，面面相觑，中间只隔一条六米宽的公路。五年前，老婆林秀姝看淡人生，遁入空门后，石富云就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儿子儿媳在县城上班，偶尔回来吃顿饭。城里有房产，石富云不愿去享清福。他舍不下老房子里的石墙、石阶、石天井，舍不得榫卯结构的房梁楹柱，更舍不下屋里精美的石雕、木雕，以及鸡翅木、黄花梨旧家具。他说自己的根和魂都在老房子里，如果移到别处，几个月之内就会成无根之树。

石富云在家里，两三天不出门，是常事。他家的百多吨石头，归类有序堆放整齐。一般花纹石，堆在院坝里和檐坎上。精品石、极品石摆在屋里的博古架上。其中造型石放东厢房，人物、风景石放西厢房，文字石摆正厅。凡是上架的作品，既要配红木、乌木雕花底座，又要配诗，还要正确命名。石富云的奇石作品，以军事题材命名者最多，造型石有飞机、大炮、坦克、军舰；图案石有“岳飞抗金、木兰从军、戚继光杀倭寇、郑成功收复台湾、董存瑞舍生炸碉堡”等；文字石有“中国心、边关、八一军”。现在就差“八一军魂”的魂字石了。

由于生在书香世家，石富云不但写得一手规范的柳体字，而且还精通诗词楹联。每天，他都要把家里的极品石逐一抚弄完，他的奇石不卖不送，主要是收藏和玩赏。玩石必须抚石，只有把自己的意趣和思想，通过手掌注入石头，这枚奇石才有灵魂和文化。除了默默端详，石富云还经常把几十上百斤的石头，颠来倒去摆放。因为有的石头横看是一幅山水画，竖看是一个窈窕淑女，翻个面又是一个醒目的汉字。一旦进入状态，石富云时而挥笔赋诗，时而举杯邀石，独笑独歌还独狂，以至于媳唤不闻，子呼不应，只有孙子小石头才能把他拖上饭桌。

自从那枚魂字石丢失后，石富云在家里就呆不住了。他认为，没有那枚魂字石，不但人物石上的将军缺少铁血豪情，而且家里所有石头都是石头，不是灵动的艺术品。只有找回那枚魂字石，自己的魂魄才能穿越到石头内，在胡马秋风中，与戍边将领对话，在杏花春雨里，和太白、东坡先生品诗。石富云判断，那枚魂字石，八成还在碛坝中。那天找孙子心切，埋石时没有做明显标记，导致其一直在乱石中躲猫猫。他说既然这样，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挖出来。为了给建军90周年献礼，为了给“全国军事题材奇石作品展览”活动增光添彩，他要豁出这把老骨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天天刚亮，石富云就扛着鹤头镐到碛坝上挖掘。他用目光画个圆圈，锁定那天行走的范围后，就开始劳作。他先弯腰俯身，用双手翻动表层石头，确认没有寻找的目标，才疯狂挖掘。碛坝里的石头既圆又硬，每镐下去都铿锵有声。有时，镐头砸在大石上，反弹之力震得石富云虎口出血，双臂发麻。有时镐头切断的碎石，“嗖”一声飞起来，打得他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好在退伍后，一直劳作和锻炼，身体素质和精神意志都在同一水平，尽管每天失望而归，但他仍然坚持挖掘。

林婉秋每天坚持下河。石富云看过或把玩过的石头，她都不放过。在石富云的熏陶下，她渐渐懂得了文化的重要：同一枚石头，如果捡回来就卖，其价值就是劳力钱。如果正确命名，再配上底座和诗词，就成了艺术品，其价值就是劳力钱的十几倍。慢慢的，林婉秋也把石头当成了知己。心烦意乱时，只要抚着晶莹剔透的石头，她的心就冰清玉洁，生存下去的意志就异常坚定。林婉秋从小就崇拜石富云，这两年上门提亲者不少，她一个也看不上。近来，石富云强健的体魄、高雅深邃的谈吐、独立特行的思想，经常和着夜色给她纠缠。听院外蛙鸣如鼓，看床前明月如霜，她的心既愉悦又犯愁。

“石大哥，地球都要被你挖穿了，你是不是丢了魂？”

斜风细雨中，林婉秋的白色紧身裤很养眼、很怡情。她帮石富云洗完石头，递一张纸巾给他，眼里全是关切和柔情。石富云胡乱擦几下额头和嘴角，呸一声吹落胡须上的纸屑，抡动铁镐继续干活。他说，我确实丢了个魂字石，你看见它没有？石富云知道对方熟悉自己的藏石标记，一直怀疑她挖走了魂字石。以前他碍于情面不敢说，今天终于鼓足劲试探性问起了话。林婉秋闻言脸一下子红了，她转身背对着石富云说，我对文字石不感兴趣，没看见。说这话时，林婉秋心里直打鼓。那天，她确实趁机挖走了魂字石，她很喜欢这枚石头，有人出两万元现金都没卖。石富云没注意对方的表情，也相信她的话。因为单个文字石价值不大，只有组合起来才有石破天惊的艺术力量。

当天晚上，天漆黑，石富云倚在酒楼阳台上，一边听大堂经理张兰汇报经营情况，一边望着模模糊糊的碛坝发呆。他心里牵挂那枚魂字石，张兰说了些啥，根本没记住。这段时间，他以帮助配诗、估价的名义，走遍了镇上所有石馆都没发现那枚魂字石，落寞得根本没闲情管生意。他默默发愿说：“如果能找回那枚魂字石，他宁愿舍弃酒楼几个月的纯收入。”

江风习习，涛声阵阵，张兰见老板心不在焉，合上账本刚要下楼，就被石富云叫住了。石富云指着碛坝中一个隐约的亮光，问张兰那是什么？张兰诗意地探出细腰，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摇头说不知道。石富云叫张兰原地不动，用眼睛锁定那个亮光，等会儿用手机给他指示方向，说完找出手电筒，拔腿就往碛坝上跑。

以往查阅奇石资料，石富云知道有的宝石，晚上要发光。通过刚才的观察，他百分百确定碛坝中那点亮光，既不是萤火虫，也不是人为的手电光。它虽时明时暗，但长久固定在那个位置，从没移动半步。难道是块宝石，难道是那枚魂字石在召唤我？刹那间，石富云激动了、怡然了，全身一下子就充满了力量。

涛声中，石富云一手握手机和张兰通话，一手持电筒高一步低一步快速行走。在张兰的指引下，他忽前忽后，时左时右，费了很多周折，终于找到了正确位置。原来那个亮点是个水坑，是远处灯光斜射过来的杰作。石富云哭笑不得，回去的时候由于神情恍惚，竟然一跤跌进泥塘里。他使尽吃奶的力才爬出烂泥坑，带一身腥臭回家。夜半时分，石富云忽然寒热交作。迷离中，他一会儿梦见那枚魂字石，被风姿卓越的林婉秋搂在怀中。一会儿梦见其满身泥浆、混在康二娃的乱石堆里。最后又见它变成一位解放军，站在床面前，笑呵呵望着自己呢。

他不甘心，第二天一早，胡乱吃碗酸辣面，咕噜噜灌一肚子苦丁茶，背起背篼又往碛坝上走。寻觅中，有价值的石头，虽捡到几个，但那枚艳光四射充满魔幻魅力的魂字石，依然不露尊容。由于刚才喝水过多，没走几圈，石富云就感觉内急得忍不住。见四周捡石头的男女太多，他只得一边默念写给魂字石的诗，一边朝公厕走。公厕位于碛坝南端，主要方便江北岸乘船渡河赶集的四川人。厕所内设简陋，男女房都是五个蹲坑，没有一块隔板遮挡。石富云还没进门就湿了裤子，他心里想着石头，口里小声吟着：“你是我前世的情人，你是我今生的至爱”。双脚刚踏过门槛，顾不得观察环境，他低着头就痛快淋漓宣泄。

“啊，流氓！”

石富云闻声转头，见门口一中年妇女瞪着双眼，一脸愤怒和鄙夷。她惊慌地收回目光，再转头往厕所深处一看，只见一美少妇，蹲在靠墙处，把脸埋在双膝间，正捂着嘴巴吃吃偷笑。那诱人的身体曲线、那瀑布般的秀发，那欲遮还露的半个脸庞，分明就是林婉秋。

这一下，石富云真的无地自容了。大白天闯女厕所，这事传出去，今后有啥脸见人：“唉！我真成石疯子了”。

三

每年清明节，石富云都要邀请二十余位老战友到石龙镇，重温军旅生活。他很认真，不管是出早操、练队列，还是紧急集合，他都一丝不苟，严格以当兵时的纪律约束每个人。看战友们有的胖得蹲不下身，有的瘦得跑不了步，他就发脾气说：“如果哪天祖国召唤我们，你们这种体质，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今年，由于战友们嫌石富云古板，不好玩，由于八一军魂的魂字石一直找不到，石富云就放弃这项活动了。他想：如果短期内，凑齐“八一军魂”这组文字石，他就带着石头和老战友们，去原来当兵的部队寻根，去给新兵们讲金沙江奇石，上补青天、下填沧海的品格，讲民族气节和民族大义，讲退伍后如何保持体格和正能量。如果找不到魂字石，他就决定散尽家财，跟随妻子出家修行。

石富云表面的忧虑，是那枚魂字石；深层次的忧虑，则是下代人的体质和意志。时下，很多人不仅年纪轻轻就染一身怪病，而且脑子里只有金钱和小我利益。这些人整天玩手机、打游戏、用日货、看韩剧、崇拜高颜值小鲜肉、追捧外国影视明星。他们远不知戚继光、郑成功，近不知黄继光，邱少云，甚至跟着外国人抹黑中华文明和民族英雄。石富云认为这种现象，如长期泛滥，后果相当严重。戏子当道，英雄落寞，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哀。自己必须站出来大声疾呼，呼吁人们从小塑造孩子们的体魄、思想和国家意识。所以，他要参加全国军事题材的石展活动，要用金沙江的奇石，硬化青少年的脊梁，要把“八一军魂”深深注入到孩子们的骨髓中。

石河圆脸润额既孝且顺，老子说，寒假把小石头送回来，听爷爷讲英雄故事、跟爷爷学走正步、打军体拳，他玩着手机说要得；妻子说，假期带儿子去新马泰旅游、去省城买房、送小石头读贵族学校，他也没意见。在小石头的体格、人格塑造上，儿媳汪雨菲和公公的观点格格不入。汪雨菲丰腴富态，眼尾向上，耳朵凹凸不平。看其他人家卖了石头，到大城市买住房，送儿子进贵族学校，她羡慕得想哭。她认为，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必须给儿子铺一条好路，让他一辈子衣食无忧。每次回石龙镇，汪雨菲都不高兴。不是为钱的事给老公吵架，就是为卖老宅和石头的事，和老公公怄气。

石富云不同意娇惯小石头，他说磨难是财富，是金子放哪里都会发光，不读贵族学校照样成才。至于卖老宅和石头，石富云听见这样的话，忍不住就要发脾气。他拍着桌子说，老宅是祖宗留下的，谁卖就是卖祖宗。家里的石头，是自己的精神寄托，是自己的思想和灵魂。这灵魂，穿透无数场春风秋雨，已经融入了石龙镇独特的石文化体系，只能传承，不能变卖。说这话时，石富云故意把一枚百余斤重的石头，从厅堂抱到檐坎上颠来倒去鉴赏。他指着石头上的图案，耐心给小石头讲戚继光抗倭的故事，鼓励他长大后当解放军保卫祖国。汪雨菲很不耐烦，她扳着三角脸，一把抢过老公的手机，踏着猫步直往院外走：

“幺儿，回去了，妈妈给你买肯德基，还有奥特曼玩具”。

汪雨菲的声音，既慈爱又充满威慑力，吓得石河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小石头看着爷爷，眨着大眼睛说，爷爷，你讲的故事不好听，戚继光、黄继光不会飞，他们的功夫没有奥特曼厉害，我还是回家打游戏。石河看一眼沮丧落寞的老子，再看一眼星眼微嗔的老婆，摇几下酸痛的颈项，打两声哈欠，挺起将军肚走了。

近来，林婉秋的心情很好，卖了几年石头，给儿子存了四十多万元学费，她心里不慌了。以前下河她从不空手而归，现在心情一放松，利益一看淡，她就更有韵味和品味了。在碛坝上行走，她默诵着唐诗，目光大多集中在山光水色中，找着好石头欣喜，一无所获也高兴。自从林婉秋爱上诗词和石头后，石富云才认真品读这位远房小姨子。对她，石富云的思想同样复杂，虽然自己立定了以石为妻的誓言，然而满屋的石头终究不会开口说话。每天回家到处冷清清很是寂寞。石头里的林黛玉、王昭君一次也没走出来，给他洗衣做饭，陪他花间对饮。虽说石不能言最可人，但生活中最可人的还是红颜知己。林婉秋悟性很高，为人处世相当得体，和她谈赏石玩石心得，石富云有种相知恨晚的感觉。

“石大哥，我姐为什么出家，是不是你虐待她？”

石富云彩雨缤纷讲赏石理论时，林婉秋每每转移话题，她特想知道石富云的内心想法。一提起前妻，石富云的心就疼。他说他们的感情是因一枚石头破裂的，林秀姝不喜欢石头，为了阻止石富云玩石，她曾在除夕夜，当着他的面，故意摔碎一枚绝品石。石富云的话很少，语调很苍凉，听得林婉秋花容失色。她问他为什么不找一位爱石头的女人成个家，石富云望天叹口气，反手丢个刚选中的石头到背篼里，面色凝重地说，我们离婚前，双方都打赌以后不结婚的。她青灯古佛见性明心，我以石为妻超凡拔俗。林婉秋从高石上跳下，侧目笑着说，我断定你一定会输给我姐。石富云哈哈大笑，他说我是军人，你别低估我的意志。林婉秋一手叉腰，一手持手机，她蹁跹地走上前神秘地说，石大哥，你看看我这几个石头有没有韵味？石富云知道对方的心思，他虽欣赏她，但不能接受她。原因一是年龄悬殊，儿子、儿媳不同意，二是自己不能输给前妻。

林婉秋的手机里，除了她自拍的内衣照就是石头。石富云翻了一会儿就看见了魂字石的照片：“天啊，我的宝贝果真在她家。”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尽管内心狂涛翻滚，脸上却微波不兴：这个时候必须平静，必须要对魂字石淡而无意，否则，对方就要天价要挟。石富云把一块黑石头颠三倒四玩弄一阵子，嗨一声扔进江中，转身拾起鹤嘴镐乐呵呵说，读石主要读韵，赏石主要赏意境。你那几个石头，杂乱无章没主题。林婉秋从提包里拿出几个肉松饼，递两个给石富云。后退时，她先用左掌撑住石面，然后才探出臀部缓缓坐下：

“不见得吧，那个魂字石，有人出了两万元，差点名石有主了。”

林婉秋站起身摆出一副反弹琵琶姿势，她一边梳理被风吹乱的秀发，一边望着空旷的碛坝发笑。石富云见她酥胸前挺美臀后翘，眼波中风情万种，不敢再绕圈子。他上前两步破例靠近林婉秋真诚地说，我出三万元，你把魂字石卖给我。林婉秋做个鬼脸羞怯说，这枚石头是我的魂，三十万也不卖。石富云急了，他扔掉铁镐一本正经说，我急着配“八一军魂”参加全国石展，你就做个好事成全我吧。林婉秋捂着嘴呵呵笑了起来，她说其他事好说，这事免谈。我就是魂字石，魂字石就是我。你哪时读懂人和石头，我们哪时谈条件……

细雨过后，小路上、溪沟边，到处都是零落的花瓣，满山都是清丽的杜鹃声。石富云石头一样伫立在江边，看林婉秋昂首而去，听她的弦外之音，他心里五味杂陈，矛盾得不知该咋办。

四

清明过后，碛坝里找石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石富云和林婉秋。石富云的心情很坏，几个月来，他想尽办法，始终没得到魂字石。以石换石林婉秋不干，以钱买石她不依。他很着急，建军90周年系列活动，马上就要拉开帷幕，没有魂字石，“八一军魂”这组奇石作品，就不能参加展览，就无法给老战友们兑现承诺，自己的雄心壮志就会成泡沫和笑谈。然而放弃誓言和林婉秋结婚，他又做不到。他不能输给林秀姝，再者林婉秋节骨眼上要挟，让他很受伤很失望。

以前捡石，林婉秋总是厚着脸跟在石富云身后，现在反过来了。为了那枚魂字石，石富云决定豁出老脸：他挖空心思给林婉秋的石头配诗，笑嘻嘻陪她捡石，并耐心讲解赏石诀窍。林婉秋起先兴奋，后来心慌。从石富云的言行中，她已看出对方在意的是魂字石，压根就不在意她。其实，林婉秋心里也很矛盾，看石富云为魂字石发疯，她心一软差点就叫他抱回去。由于太喜欢魂字石，由于石富云一直读不懂她的心，懊恼之余，她决定给他留个大大的遗憾。

石河、汪雨菲回来得很勤，他们不准老子和林婉秋来往，说她是克夫命、是骚狐狸。从他俩的言行中，石富云断定假如自己死后，这俩败家子肯定转身就卖老宅和石头。几经痛苦思索，他决定死前把家里军事题材的极品石，无偿献给老部队收藏。把其他题材的绝品石，献给有资质的博物馆永久保存。把四、五流的奇石留给儿孙卖钱。一想到自己心爱的石头，今后卖到庸人或奸人家，被沾满铜臭和世俗味的咸猪手反复抚弄，石富云的心就针扎般难受，就有一种被侮辱的感受。

太阳从东边照过来，江面上金波万顷、玉浪千层。五光十色的江岸上，除了涛声和横渡船的汽笛声，就是石富云用镐挖掘石头的咔嚓声。他一会儿给林婉秋打水洗石，一会儿又帮她选石抱石。林婉秋偏着脑袋看石富云。见其衣袖破损、扣子掉了一颗，她眼里突然出现关切神色。她捡石、洗石时，很注意姿态，从不翘着美臀干活，总是先屈膝，再半跪着劳动。那玲珑的身子，简直就是一枚绝妙的石头。今天，二人的心情都很愉快，话也多。经过无数次的争吵和心灵碰撞，石富云开始考虑林婉秋的意见，林婉秋也同意让出魂字石。碛坝上的石头千姿百态，他俩一蹲下身就融进石堆，互相都看不见了。

“石大哥，快过来帮我一把。”

石富云提着水壶跑过来时，林婉秋正在用清水，冲洗一块品相、质地都上档次的草花石。石头很大约有百多斤，她费了很大力也搬不起来：

“石大哥，你看这个石头有没有主题，这个图案像不像一个老树桩？”

石富云笑而不语，他偏着脑袋默读一会儿，蹲下身用力抱起石头，换了几个方位才满意地说，精妙精妙，你今天捡到宝贝了。看林婉秋一头雾水，石富云上前两步喜滋滋说，读石，立意最重要，要从不同方位细品。把这枚作品读成老树桩，太俗，价值不大，如果倒过来品味，就是一幅金戈铁马图。你看这匹奔马动感多好，马上的将军多威武逼真，还有那杆长枪，简直太神奇了。

“石大哥，你把它背回去吧，你读懂了它，你就是主人。”

林婉秋这话有点双关语，她不知石富云在不在意。石富云扳着脸说，这么高档的石头送人，你有毛病是吧，我帮你背回去，你先走，我随后就到。以前林婉秋一直不许他进屋，今天终于找到机会了。

正午时分，石富云背着石头，踏一路鹃声大汗淋漓回来时，林婉秋泡好茶，早立在开满白花的橘树下等候了。放好石头，石富云捧着茶杯，表面若无其事闲走，眼睛却扫描仪般到处搜寻。走到东厢房时，他双眼一亮，随即放下茶杯，几步走到博古架前，把一枚白底红花石紧紧抱在怀中：

“我的宝贝，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动情呢喃时，林婉秋已妙曼地站在了身边。林婉秋扭着腰臀嫣然说，大哥，这枚石头迟早都是你的，你随时都可以抱回去。石富云闻言差点喜极而泣，他掏出一张银行卡，强行放在窗台上，抱起魂字石转身就走。林婉秋跺脚叫喊，他不应。他边走边小声说，谢天谢地，我家里的石头，终于有魂了。

回到家里，石富云把“八一军魂”四个天然奇石，摆在正厅反复抚看。看看看着，他突然对着石头行一个庄严肃穆的军礼，再踏着正步唱一曲雄壮的国歌，一时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感觉全世界都通满了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