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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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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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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爱无疆

提着红酒和牛奶走出小超市,付杰隐约听到一阵沉闷的轰鸣声,顿时感觉整个大地,仿佛瞬间下陷了好几寸。他不知这是大灾难来临前的预兆,抬眼看看四周,见太阳依然红彤彤挂在天上,小镇的新房旧舍,依然庄严肃穆矗立在原地,长街两旁的商铺,依然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于是他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没警觉,没在意,把刚才的异动、异响,全当场了幻觉、幻听。

今天是付杰最幸福、最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在县医院工作的妻子严芳,突然扭着纤腰美臀,来到小镇职工宿舍,既给他洗衣做饭,又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听到自己即将调进县城工作的喜讯,付杰兴奋得眼眶发热,直搂得严芳喊疼才松手。自考取公务员来到龙翔镇后,四年来,付杰一直都在托严芳的大哥,帮忙调工作,一直都想离开偏远贫困的龙翔镇,到人文荟萃的县城工作。如果美梦成真,此生既能大展宏图,又能与娇妻朝夕相伴。想着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憧憬着今夜与严芳的鱼水之欢,付杰心里甜丝丝的,感觉整个世界的鲜花,都在为自己开放。

八月的阳光很辣、很透,街道两旁,每个角落都澄澈亮丽,每位行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和遐想。以前,付杰非常讨厌小镇杂乱无章的建筑,非常讨厌惟利是图的商贩,今天,他忽然感觉每幢楼房,似乎都蕴藏着文化,每条小巷都洋溢着风情,每间商铺老板,都亲切得如自己的兄弟姐妹。

经过德康药店时,看里面无熟人,付杰闷头就往里钻,刚才妻子叫他上街买红酒时,一手炒肉丝,另一只手,特意在空中画了个小圆圈。付杰明白妻子的独特暗号,目前她正在攻取硕士学位,不能意外怀孕。为了让妻子全身心投入,除了避孕套,付杰还买了一瓶消毒液,他把两样东西,羞答答装进口袋,返身出门,急匆匆直往家里走。想着严芳此刻双手托腮,正坐在香气氤氲的饭桌前,甜蜜等待老公的可人姿态,想着等会儿与她浅斟细酌,举案齐眉的愉悦景致,付杰恨不得插上双翅,现在就把爱妻紧紧揽在怀中。

天色突然变暗,太阳吓得躲进了云层,远处,鸡在惊飞狗在狂叫,身边,大树突然摇摆,搂房猛烈晃动,整个小镇,一下子就布满了恐怖色彩。看小巷中四处乱跑的老鼠和长蛇,听脚下越来越刚烈的震颤,付杰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感觉到了自己、严芳,还有整个小镇的的灾难,他扔掉手里的东西,下意识拔腿就跑,边跑边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地震来了,大家快朝安全的地方跑。

把两个吓呆了的小孩,放在安全处,付杰一口气跑出小巷,迎着纷飞的瓦砾,不顾一切往自己的宿舍狂奔。这时,长街已杂乱破败得惨不忍睹,惊叫声、哀嚎声、楼房垮塌的恐怖声,与灰蒙蒙的天色、人们惊慌失措的面色,以及强烈的求生眼色夹在一起,迅速交绘成一幅,撕心裂肺的大悲图画。

穿过废墟,付杰远远看到了自己的宿舍,尽管摇摇欲坠,但自家的窗户,还紧紧与邻居连在一起,妻子刚洗的衣服,还醒目地挂在阳台上。他不怎么担心严芳的应变能力,作为一名医师,作为一名参加过汶川大地震,现场救援的医护人员,他完全相信她有超凡的应急本领。他担心的是,危急时刻,她会和自己一样,首先想到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奋不顾身去救别人。她对周围的环境和居民都不熟悉,眼看整幢楼房立马就要垮塌,他忧心如焚。他想:万一她被砖石砸中,万一她被废墟掩埋。想到可怕的后果,他快步如飞,巴不得一步踏进屋。除了担心妻子,付杰还担心邻居李老先生,老先生虽一人独居,腿脚不便,但博古通今、厚德载物,非常令人尊重。他暗下决心说,今天自己就算拼命,也要把李老先生背到安全地点。

抹一把额头上的鲜血,付杰正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跑,身后忽然传来绝望的叫声。他回过头一看,原来一位怀抱婴儿的少妇,正站在纷飞的瓦砾中哀嚎,少妇敞胸露怀,头上鲜血直流,怀中的娃娃吓得哇哇大哭。情况紧急,付杰来不及权衡轻重,转身就向对方靠近。少妇显然被吓傻了,她木木站着,任付杰推拉呼喊,既不出声也不挪步。情急之下,付杰只得左手揽着她的颈项,右掌托着她的美腿,随即旱地拔葱,将她横抱在胸前,卯足劲不顾一切朝前奔跑。尽管吓得浑身瘫软,但少妇的双手却死死抱着孩子,若是平时,与这样一位性感十足的美妇,零距离接触,付杰肯定会冲动和遐想,此刻,面对满目疮痍的小镇,面对不断砸在头顶和后背的瓦片,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唯一的欲望就是逃生。

来到开阔地,把母子俩安全放下,付杰直起身刚要往宿舍走,灾难就来了。轰隆隆、哗啦啦的怪响声中,天在翻,地在覆,楼房在倒塌,小镇所有的生灵都在挣扎和哀嚎……

灾难来临前,严芳炒好菜,正倚在阳台上等付杰回家。她今天来小镇,一是转达大哥带给付杰的好消息,二是要好好慰劳老公。两个月没和老公亲热了,由于高兴,所以她刚才一个劲催付杰上街买酒,抛媚眼的同时,她还特意用食指画了个圈,提示老公别忘了准备晚上的用具。

只盼日头落西山口,让你亲个够。

正动情哼歌时,门铃响了,她以为是付杰,喜滋滋打开门,老字出口后,好几秒才续上先生二字。来人是对门的李老先生,他跛着脚,一只手提拐杖,怀里还抱着一套纸张泛黄的线装书。严芳去年来过一次小镇,认得李老先生,她热情扶老人家进屋,并留他吃午饭。老先生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坐在饭桌前,哈哈说笑几句,然后将怀里的书,郑重递到严芳手里。他说,这套《芥子园画谱》是祖上传下来的,自己行将就木,用不上了,付杰喜欢国画,他决定将传家宝倾情相送。

严芳很感动,说了好几句感谢话。她双手接过画谱放好,正准备给老先生泡茶,忽然轰隆一声,接着整幢楼就开始剧烈震颤。尽管事发突然,但丝毫没影响严芳的快速反应能力,她明白地震来了,于是赶紧打开房门,扶着李老先生就往楼下走。老先生起先没反应过来,走得很不情愿,待明白危险时,又因腿脚不便而干着急。

看老先生举步艰难,严芳不管其乐不乐意,蹲下身背起他就跑。她一边跑,一边朝楼道大声喊:地震来了,大家快往外面跑。

率先冲出楼门,把老先生放在空地上,严芳揩一把脸上的汗水,飞身又往楼里跑。她参加过多次地震救援,知道此刻是黄金逃生段,她返回去的目的,一是指挥大家正确逃生,二是及时救援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小孩。虽然这里的人与她非亲非友,且十分陌生,然关键时刻,她觉得自己就是他们的亲人,就有责任和义务救出每个生命。

楼道开始拥挤,逃生的人有的呼喊,有的哭泣,有的要上楼救家人,有的要下楼逃生,大家你推我揉,已经乱城了一锅粥。严芳把身体贴在墙上,让过一位抱孩子的妇女,高声喊道:大家别乱,各自靠右,赶快朝外面跑。这一喊还真管用,楼道瞬间居然畅通起来,她一口气跑上二楼,随手推开右边住户的门,见一五、六岁的男孩站在客厅里发呆,急忙上前将其抱出屋,令他快速朝楼下跑。小男孩的身体很结实,他一边按严芳的吩咐蹬蹬蹬奔跑,一边哭兮兮说,阿姨,我奶奶还没出来。

听里面还有人,严芳什么也没想,转身就往里屋闯。她不知老太太躲在哪里,逐间屋巡查、呼喊不见人影,于是就决定去卫生间看看。这时屋顶和墙面已经破裂,大块大块的物体开始往下掉,剧烈的摇晃中,她跌跌绊绊费了很大劲,才直起身推开卫生间的门。见里面无人,严芳回过头,打算再巡查一遍客厅。她相信小男孩不会说谎,老人家一定躲在某个角落,如不救援,她一定有生命危险。

拿定主意,刚往前迈出一步,严芳就感觉整个身子直往下沉,巨大的轰隆声,震得她两耳发疼,头脑发昏。这个时候,她才想到自身安危,才想起上街买东西的老公付杰。

猛烈的震颤、大面积的垮塌后,尽管空中漂浮着大量尘埃,但小镇毕竟暂时恢复了平静。

看自己宿舍瞬间变成一堆废墟,看数百年古镇几分钟烟消云散,付杰第一次尝到了疼彻心扉,痛入灵魂的滋味。刚才的几分钟里,他感觉自己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感觉自己穿越了时空隧道,他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是自己的幻觉,多么希望眨眼间,小镇又变回原来的模样。

空地上稀稀落落站着几十个人,大家嘶声呼喊亲人的名字,各自跑上废墟,用双手疯狂挖掘。付杰一边小声哭喊我的严芳,我的小镇,我的父老乡亲,一边在人群中,寻找爱妻的身影。听李老先生说,严芳把他背出来后,又飞身进了楼道,付杰脑袋嗡一声,整个身子就木了。因为自己居住的五层宿舍,不但全部散架,而且后边那幢八层高的楼房整体垮塌后,大部分砖石水泥渣又覆在了上面。就算有专业的救援部队和大型机械设备,没有两三天时间,根本别想翻遍目前这座小山丘。严芳啊严芳,你真的傻得令我五体投地,令我肝肠寸断……

坐在废墟上失声痛哭一阵,付杰忽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自己是镇政府的人,目前的首要事情不是悲哀,而是坚强站起来,第一时间组织人员开展救援活动。严芳已深埋废墟中,即使刨断双手,也不能将她救出,与其浪费时间和精力,还不如化悲痛为力量,先救那些容易救援的人。特殊时刻,所有需要救助的灾民,都应该是我的兄弟姐妹,这个时候,不能分亲疏,必须一视同仁。

对,就这样决定,先易后难,先近后远,先从最容易救援的地方和人员入手。

下定决心后,付杰忽然感觉自己高大了许多,感觉身上的担子很沉重,他抹两下脸上的汗水和血水,站起身,振臂高喊道:

大家过来,全部听我指挥,三人一组,分散挨个角落搜索,发现被困者,能救出的及时救出,不能立马救援的,在原地标上记号,时间就是生命,赶快行动。

李老先生看付杰朝其他楼舍跑,急得拍手大声呼喊起来:付杰,你往哪里跑,赶紧组织人救你老婆。

老先生的话,快刀般割来,每一字都寒光闪闪,让付杰的心肝淌血。他哭着说,大伯,我们没办法和能力救严芳,现在时间和精力都很宝贵,你自己照顾身体,我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付杰完全成了个机器人,起先,他心里还叨念着妻子的安危,后来随着亲手挖掘,亲身背出人数的增多,他的意念逐渐集中到了专心救人上。他带着众人就地寻找工具,挨处搜寻伤者,通过望环境,听呼声,问话语,切砖石,没过多久,便救出了二十多位被困者。

下午,参加救援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庞大,搜救队来了,医疗队来了、武警部队来了,各种大型机械也隆隆开了进来。看众人在自己放有生命标记地方,合力施救,看一个个伤者得到及时处理和转移,付杰心里一热,两行眼泪夺眶而出,那情形,好像被救者,全是自己家人似的。以往,他只能在书本上、电视中领略中华民族的大我精神,而今,看众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顾个人安危,不论亲疏老幼,把每位被困者,都当成自己的亲人拼力援救,付杰才真正领悟老子上善若水、大爱无疆的文化内涵。

手被扎了不觉痛,脚扭伤了仍然来回奔走,记不得摔了多少跤,认不清每位被救者的面容。除了给战士们带路,除了使劲挖掘,付杰心里几乎没想其他事。直到夜幕降临,他才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才猛然想起埋在废墟中的妻子严芳。

醒来后,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除了钻心的疼痛,严芳还感觉闷。这种闷,小部分来自吸进鼻腔、肺腑的粉尘,大部分来自物体的挤压。

四周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试着转动眼睛,活动下手指、脚趾头,严芳心里立刻产生了一股力量:我没死,也没残,我一定要想法子活下去。

求生欲望一起,血液的流速突然加快,浑身一下子就充满了力气。她慢慢转动双臂,每抽动一下都极小心,生怕上面的砖块、废渣乘机覆盖下来。一次、两次,无数次的不懈努力后,她终于把双手,从层层障碍中抽了出来。吐两口泥沙,等不得双手恢复活力,严芳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臂往胸腹部推。她感觉上面有沉重的东西,这东西,压得她呼吸困难,只有将其掀开,自己才能脱困。

首先摸到的是男人的头部,继而是双耳和脸面,最后是两条粗壮的手臂。这手臂,一左一右撑在自己的两肩旁,如两根顶梁柱,坚强地保护着自己的头脸。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趴在我身上,最初的动机是侮辱我,还是保护我?

许多问题油然袭来,严芳既害羞又感动。羞的是,除了丈夫付杰,世上还没有、也不允许第二个男人,这样死压着她;感动的是,如果不是对方两条坚强的手臂和头颅,自己肯定被砖块砸中脑袋,也不可能这么快醒来。

黑暗中,她摸到了压在对方背上的重物,还摸到了他头顶上,正泊泊淌血的伤口,鲜血顺着他的头发、脸部,一直流到自己身上。伸出手指探探鼻息,发现对方还活着,严芳的第一念头就是赶快止血。

想法虽对,付诸行动却非常艰难,时下,除了双手,左肩及头部能稍稍活动外,身体其他部位根本挪不动半寸。再说,在这充满危险,暗藏杀机的特殊时刻和环境,用什么去止血?既无药具,更不能就地取材。

怎么办,怎么办?严芳急得六神无主。

用手掌紧捂,用衣袖狠堵,不行,这两样东西都沾有泥沙、铁锈,弄不好会感染破伤风病毒。想来想去,严芳最后想到了自己的乳罩,目前身上只有这件东西相对干净了。

以往参加救援活动,严芳动作娴熟,心灵手巧,看众多伤者被救出时奄奄一息的惨状,她曾无数次假象,有朝一日自己被困时的情景,她觉得凭自己的所知所学,所见所闻,被困时,自救求生能力一定不比别人差。

乳罩的纽扣在后背,由于不能侧转身子,严芳费了很大劲也没能将其取下。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被困时,人的本事根本没法与大灾难抗衡。

喂,你醒醒,听得见我说话吗?

用手拍拍对方的脸,严芳开始喊话,试图用行动和声音把他唤醒。对方的头一直垂着,怎么拨弄和呼喊也无反应,鲜血把他和严芳的头发染得稀里糊涂,一片粘湿。

再不止血,这人就没救了。

尽管不知对方是谁,尽管不明白他为何趴在自己身上,但严芳明白刚才是他的头,替自己挡住了砖石,既然他为自己受伤,那我就必须想办法给他止血。

把胸前的带子扯到嘴边,严芳露出虎牙,像猎狗啃骨头样开始疯狂撕咬,通过百十次的反复咀嚼及撕扯,她终于走出了艰难的第一步。虽然没有整体取下,但最终她还是成功将半只软绵绵的物体,从自己的胸前,拉扯到了对方的伤口上。她一边庆幸自己选了副有弹性的胸罩,一边紧紧捂住对方的伤口,直到他的血液粘稠凝固,才松手大口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哎呀一声慢悠悠醒了过来,他醒来后的第一句问话,就是你受伤没有,还能动吗?

你是谁,我们怎么在一起的?

严芳没回答问话,而是急切反问对方,她要搞清对方的姓名,还原故事发生前的真相。

男人说,他叫马玉,是这间屋的主人,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外面散步,在楼门口,他既快速接到了儿子,还顺手把邻家小女孩抱到了安全处。听儿子说,一位姑姑将其抱出门,又回头去救奶奶,于是男人就不顾一切往家跑。刚进门,就看到了处于危险境地的严芳,情急中,他本能往前一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原来是你救了我,谢谢你,马大哥。

男人扭动身子,试图与严芳拉开距离,由于背上的砖块太多太重,他没能成功,他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

应该我谢你,如不是你及时进屋,我儿子恐怕……

后面的话,马玉没说,他昂着头,好奇地追问严芳的姓名,当知道她是付杰的妻子时,马玉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久慕芳名,没想到在这种时刻遇到你。

可惜没找到你母亲,不知老人家现在怎样,不知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严芳有些伤感,她明白这次灾难,震级绝对在七度左右,自己被埋在什么位置,外面是否有人在施救,付杰是否安然无恙,她和老公这辈子还能不能相见?

杂念一起,恐惧立刻袭来,严芳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开始为刚才的事情后怕。听严芳呼吸急促,话音颤抖,马玉嘴里安慰的同时,腰背吃力往上抬,他要把自己弯成一张弓,这样,既能摆脱尴尬,又能保护严芳的安全。

马玉像蛇一样一寸寸蠕动身子,后背的覆盖物虽厚重,但所幸全是散渣细物,没多久他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座桥。正暗暗庆幸大难不死时,余震发生了,大量的砖块,哗啦啦直往下面掉,他哎呀一声,再次昏了过去。

傍晚,老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尽管各路救援大军,源源拥进小镇,但由于供电设施受到破坏,加之道路不畅,大家有力无处使,救援工作只好暂时中断。

躺在自家宿舍楼的废墟上,付杰心如刀绞,此刻心灵的疼痛,远远胜过了身体的疼痛,他不知严芳被埋的程度,不知她是否还活着,他默默祈求上苍,保佑妻子平安,他希望明天能发生奇迹。

和大多数人一样,付杰的思绪和身体,一夜都没法安宁,那种思念亲人、失去亲人的悲痛,如熊熊大火,一直燃烧在心里,一直煎烤着肉体和灵魂。今夜对局外者,只是一场梦,但对局内人却是一场浩劫,那种地老天荒的焦急期盼,那种锥心刺骨的漫长煎熬,那种亲人近在咫尺,而无法救治的残酷折磨,完全可以粉碎任何铁汉的意志和心肠。

如不是还有诸多未尽之义务,如不是对被困亲人,抱有一丝微缈的生还希望,付杰宁愿一头撞死,也不选择这种炼狱生活。

第二天一早,几台大型机械和数十名解放军战士,对严芳等被埋群众,终于展开了神速救援行动。付杰很感动,很兴奋,很卖力,他不顾余震带来的危险,时而钻进缝隙救人,时而又和战士们抬着伤者奔跑,几乎没休息。时间就是生命,他想,也许再加把劲,再咬牙坚持一会,严芳就安全脱困了。紧张的救援中,每刨出一人,他都会跟着别人高兴,高兴过后,他又会因被救者,不是妻子严芳而焦虑。他总希望下位被救出者是严芳,但现实总令他失望,无数次的奔走,无数次的期望和失落后,他忽然感觉心力衰竭,摇摇欲倒,正要坐下休息,镇长突然来了。

镇长不容分说,拉着付杰就走,边走边责怪道,你怎么不和同事们联系,让大家好找,快给我走,记者们等着采访你呢。

付杰挣脱镇长的拉扯,悲凉地说,我老婆还埋在下面呢,我哪儿也不去。镇长再次抓紧付杰,央求道,兄弟,李老先生把你的事,全告诉记者们了,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再急也没用,快走吧,求你了。

若是以往,付杰听到接受采访的消息,肯定会兴奋得跳起三尺高,因为那样既能让领导慧眼相识,又能弯道超越大展才能。此刻,梦想终于变成现实时,他忽然意趣了无,如不是看镇长委身央求,他真舍不得走出废墟。

临时清理出来的平坝里,站了许多手持话筒,肩扛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大家一见付杰,长枪短炮呼啦几下全围了过来,有的问付杰,为什么不先救妻子,是什么力量在支撑?有的问他奋不顾身救人时,考没考虑自身安危?

面对镜头,付杰很平静,他不想说废话,也没有豪言壮语。他朴实地说,不救妻子严芳,是因为没办法施救,与其浪费精力,还不如在最佳时段,多救出些人。至于为什么奋不顾身救人,为什么要组织大家自救等问题,他的回答非常简单:

没什么大不了,在大灾难前,任何有血性的人都会这样做。

说完话,付杰掉头就往废墟上跑,任镇长如何吆喝也不回头。

余震过后,马玉和严芳又被大堆废渣掩埋。

躺在再度昏迷的马玉身下,严芳一点活动能力都没有。面对漫过项颈、头顶的沙土,面对直接侵入肺腑的粉尘,她无计可施,一种末日的感觉骤然袭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马玉悠悠醒了过来,由于背上压得太重,加之失血过多,他说话的语音很微弱:

现在能动吗,严芳?

严芳缓缓活动双手,悲凉地说,我的处境,只比你稍稍好一点,看来我们是出不去了。

马玉嘿嘿一笑,故作轻松地说,现在不是下结论的时候,我们必须坚强起来,在设法自救的基础上,保持精力,等待外援。

说到外援,严芳不由得又想起了丈夫付杰。她想,如果丈夫安然无恙,那此时他一定在上面拼命救援,她相信付杰不会丢下妻子,相信他和自己一样,任何时刻都舍不下对方。尽管不知目前的时间,但严芳凭感觉断定,此时此刻,龙翔镇的每个角落,一定布满了救援大军,想到为民尽瘁的各级领导,想到不怕艰难险阻的人民子弟兵,想到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民族魂,严芳心底一热,求生的力量又充盈了全身。

要自救,必须先弄清自身所处的环境,必须从马玉身下爬出来,他的力量即将耗尽,再这样下去,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严芳一边思索,一边用双手慢慢抠压在身上的水泥渣。她清除马玉头上的覆盖物,再清理自己头顶、脸部两旁的渣滓,尽量掏个洞,这样她和马玉才有呼吸空间。

随着双手活动范围的增大,严芳的心就越沉,绝望感就越重。因为她摸到了头顶及身体四周的水泥板,摸到了断裂弯曲的钢筋。尽管这些物体没砸中自己和马玉的脑袋,但却严严实实把他俩夹在了中间。这不但意味着他们没法子自救,而且她还要长时间被马玉压着。马玉的背上,除了一层渣土外,还重重压着几块断裂的水泥板。如果不能及时得救,如果马玉坚持不住,先结束生命,妈也,那我就要和一具死尸紧紧贴在一起。想到可怕的后果,严芳再次绝望。

这个时候,她才感到恐惧,感到无助,感到自己在灾难面前,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脆弱。

难道就这么等死吗?

严芳的脑子快速运转,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脱身的办法。现在除了双手和头部能感觉划伤、擦伤后的疼痛外,身体其他部位完全麻木。她悲凉地叹口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听严芳叹气,马玉不得不打起精神,和她说一些地震灾难中,奇迹生还者的故事,说他和付杰工作和生活中的感情纠葛,甚至把怎样给付杰设绊、怎样让领导不信任他、给他穿小鞋的绝对隐私,都统统说了出来。

马玉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坚持不到最后了,因为后背和下半身已失去知觉,看情形,即使能活着出去,下半辈子也是残疾人。自己头部被数次砸伤,由于失血量很大,因此很可能下次昏迷后,就永远醒不来。现在他唯一牵挂的人,就是五岁的儿子马林。他要把马林托付给严芳,要她活着出去,要她告诉马林,长大后凭本事吃饭,千万不要搞小动作。

听马玉滔滔不绝说自己的隐私,严芳一下子对他充满了敬畏之心。她诚恳地说,马大哥,别再自责了,人无完人,自私是任何动物的本能,只要关键时刻能辨是非,能知轻重,能够以行动证明自己,这样的人就是好人,就能顶天立地,就应该受到敬重。

为了让马玉宽心,严芳轻松一笑,也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讲如何救援汶川大地震受困群众,讲付杰是怎样追到自己的。讲到高兴处,她也把平时工作中,怎样顶撞领导,怎样争强好胜,与同事们吵架等等轶事讲了出来。

她知道马玉的情况,只有让他持有好奇心和未了之愿,他的求生意志才更坚强,才能坚持到最后。讲完自己的故事,严芳就讲马玉的儿子马林,她夸小家伙聪明机灵,将来一定有出息,此生一定不能失去父爱。最后,严芳鼓励马玉振作精神,节省体力,挑战生命极限,务必活着出去见儿子。

马玉没说话,他使劲摇一下头,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他虚弱地告诉严芳,说她的左手方可能是马桶位置,只要用手慢慢清除上面的渣块,掀开盖子就能取到救命水。

按照马玉的指引,严芳一会儿用指,一会儿用肘,一会儿用臂,不知歇了多少次,直抠得手臂发酸,指尖出血才触碰到马桶盖。她顾不得里面是干净水还是脏水,蘸满一乳罩,赶紧送到马玉嘴边,待他吸干后,才用少许水打湿自己的嘴皮。

她静静躺着,静静倾听头顶上方,时有时无、时强时弱的轰鸣声。

尽管过了黄金救援时间,但对严芳、马玉等人的搜救工作,仍然紧张快速推进。开初,付杰一直坚守在第一线,他牵挂着爱妻的安危,时刻期盼着奇迹发生。

后来,由于各路救援大军的陆续进驻,由于安置、转移、协调、后勤等工作量的不断增加,付杰只得把妻子的安危放在一边,主动承担起了给搜救队带路的重任。

从内心讲,他非常不想离开妻子的搜救现场,严芳被掩埋的数十个小时里,付杰只合个两次眼,看到妻子笑嘻嘻走出废墟,他就狂喜得陡然惊醒,就再也睡不着,就想一直守在现场,直到成功救出严芳。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是灾区的主人,自己不主动带路,既对不起那些露宿野外、用浑水泡方便面吃的战士,又要延误搜救良机。严芳的生命尊贵,群众的生命财产也尊贵,大爱无疆、上善若水,危急时刻,我只能舍小我而顾大我了。

通往水木村的公路,已大面积受损,为节约时间,付杰和张连长商量,决定抄近道步行上山,务必尽快救出水木村的受困群众。连日来,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心灵折磨,已使付杰虚弱不堪,尽管虚汗直流、粗气直喘,但他仍然坚持走在最前面。他多次到水木村调研,哪里是深谷高坡、哪里安全、哪里是危险路段,他了然于胸。所以他一定要坚持走最前面,既不让战士们架着走,也没半途倒下。

翻过几座新撕裂的小山,满目疮痍的水木村,赫然嵌入大家眼底,木楼石墙不见了,所有建筑,有的瘫在地上,有的没入巨大裂缝中,只露出半个房顶。更令付杰惊奇的是,原先的缓坡平畴,现在竟然变成了断崖深坑,恶狠狠拦在面前,令所有搜救人员无法逾越,望而却步。

看大家焦急,付杰二话不说,便当起了开路先锋。他凭着对水木村地形的熟悉,带着两名战士,绕过裂缝、攀上断崖,成功将绳子拴在一颗老树上。三人喘口气,刚要将绳索的另一端,抛向对岸的张连长,猛然就看到了身边,缓缓移动的泥土和石头。

五天后,奄奄一息的严芳和马玉,终于被成功救了出来,脱离生命危险后,严芳最想见的人,就是丈夫付杰。当天,她这个愿望没实现,后来一连几天,她都没见着付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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