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吴运强的头像

吴运强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1/01
分享

水师

走到叶家大院外,何光宗刻意把腰杆挺得笔直,看地上的影子,感觉也修长了许多。他手挽祖师诀,脚踏天罡步,默念几句动罡太玄咒语,一时血气上涌,仿佛整个烟村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往,每次来到叶家门口,他都会胸闷气短,双腿抽筋、全身颤抖。明知妻子陈天香正在东厢房,与村支书叶上飞翻云覆雨,他却不敢再朝前跨一步。

夜风习习,妖冶的月光,时而把村舍打扮成妩媚的少女,时而又将其渲染成狰狞的怪兽。就在这妖冶和狰狞中,他觉得自己瞬间长成了一棵大树。此刻,这棵大树豁出去了,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为了无数个屈辱难熬的夜晚,他决定违背师训,使出梅山禁术,让飞扬跋扈的叶支书从此倒霉,永远担惊受怕过日子。

年前除夕,何光宗尾随妻子来到叶家门口,眼睁睁看她推门而入,却不敢跟着进去,在暗香浮动的老梅树下,他卷曲着身子等待了很久,正伤心得不知该如何办时,一盆腥臭的洗澡水,忽然从天而降。当时,刚走出屋的叶支书显然也吓了一跳,好在人家不愧是当支书的,还挺有定力:

何水师,年三十晚上不睡觉,跑我家来干啥?是不是想偷东西?

没,没偷东西,我找陈天香。何光宗抹两把头上的水,怯怯回答。与牛高马大霸气十足的支书相比,他感觉对方是猫,自己简直就是只耗子。

哦,找陈天香找到我家,你这人有毛病吧?支书问。

我看到……看到……何光宗愣是不敢把话挑明。

叶支书笑道,你怀疑陈天香在我家,既然这样,那就请进屋看个清楚。

不,不……不麻烦了,我去其他地方找找。何光宗哪里敢进支书的家,支吾几句,赶紧低头离开。

树影婆娑,往事迷离,空气中弥漫着春花春草味,田野上,猫狗的求偶声,夹杂在此起彼伏的蛙声里,既令何光宗揪心,又使他萌发出一股原始的冲动。尽管师父杨水师传法时,一再告诫,尽管自己焚香秉烛,在历代水师的牌位前发了毒誓,但他今晚依然要使用禁术。自己在烟村是弱势群体,不管体力和势力,都不能与有权、有钱、有武功的叶支书抗衡,不使出禁术,头上的绿帽子就揭不下来,子孙们的腰杆,就永远挺不直。

拖着修长的影子,鬼魅般来到后门水缸边,何光宗怨毒地笑了。他从哗哗流淌的笕杆上取半碗无根水,快速燃三支檀香,冥想着恩师的慈颜,毫不犹豫就默念起了水法法咒:

起眼观青天,师父在身边,过香一遍,祖师勒变,过香二遍,本师勒变……

念到此身不是凡人身,地不敢管,天不敢收,启东方、立东猖时,何光宗突然神勇逼人,一改平时弯腰屈膝、愁眉苦脸状,俨然一位手握雄兵的将军。这个时侯,他热血沸腾、真切感受到了从丹田里涌出的阳刚之气。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骨子里才有些许胆量、血性透出体外。如果此时叶上飞在眼前,他完全不会胆怯,绝对会使出浑身解数,把对方打翻在地。

焚香诅咒完毕,何光宗对着叶家堂屋挽几个诀,翘起兰花指,望空弹出无数缕水雾后,叉着腰又怨毒地笑了。等会儿礼请翻坛老祖,放出五猖邪神,再把饱吸药汁的蜈蚣、蜘蛛、脆蛇,等等五猖邪神的化身,放进叶上飞的窗户,最后将一包迷幻药粉,倒进水缸,抽掉笕杆,他就大功告成了。想着数日后,叶上飞神情恍惚一丝不挂,被五猖邪神追得满坡乱跑的动人场面,他神怡心旷郁闷全消,感觉五脏六腑都充盈着、凉悠悠的解恨之气。

绕屋两圈,突然发现个棘手问题,叶上飞的卧室,窗户紧闭,里面不时传来浪叫声,莫说放不进虫蛇,就是放得进,他也不敢。因为妻子陈天香在里面,这贼婆娘虽然红杏出墙,但毕竟还顾家,还深爱着一双儿女,如果她疯了,整个家庭就要乱套。想来想去,何光宗最后决定,将一罐精心喂养的虫蛇,放进叶小芳的屋子,她是叶上飞的小女儿,目前正读高二。父债女还,天经地义,紧要关头,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

潜行至西厢房后面,正要揭开瓦罐,把足以致人疯癫痴迷的虫蛇,放进叶小芳的卧室,里面的电灯忽然亮了。透过窗纱,何光宗隐约看见叶小芳秀发高挽、酥胸半露。她忽而扭着婀娜的腰肢在床边徘徊,忽而拿起笔写字,忽而又竖起耳朵探听,最后,她干脆扔下书本,打开房门倚在走廊上,大声喊了起来:

爸,半夜三更,你鬼声呐气叫啥,烦死人了。陈天香,你要不要脸,通夜不归家,你对得起何大哥吗?

叶小芳的喊声,对叶上飞和陈天香虽是一瓢冷水,但对何光宗却是一缕春风。如果对方直呼他的名字,他一定按程序揭开瓦罐,甚至还要往里吹一支迷魂香。偏偏就是那声清纯甜润的何大哥,打乱了他的计划,触动了他的灵魂:

冤有头债有主,这样做,我还是人吗?

“水师”作法,最忌杂念,杂念一起,与祖师们的联络信号就立即中断。刹那间,何光宗像个泄气的皮球,感觉自己从云端、一下子摔到了地面。

下半夜的月亮孤零零,没人看,更没人疼。

踏一路竹影回家,何光宗刚触到黑漆木门,小黄狗嘶嘶的欢叫声,就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堂屋里,小儿子的竹剑、木刀、陀螺摆了一地;灶房中,簝箕、碗筷、潲桶既乱又脏,令人心烦。

来到西厢房,见大女儿和小儿子睡得很香,何光宗烦躁的心灵,稍稍清凉了些许。大女儿是入赘前,陈天香给别人怀上的。从相貌和骨架看,显然就是叶上飞的种。按理说他应该不喜欢,甚至虐待八岁的大女儿才对。他从没这样做过,因为大女儿很懂事、很勤快,妈妈不在家时,她扫地、洗碗、割猪草、照顾弟弟,样样事都干得尽如人意,令他挑不出一丝毛病。

灌几口高粱酒,燃一支兰花烟,何光宗翻出妻子刚换下的内衣,将其包裹在石磨上,撮半盆苞谷籽,就吱呀吱呀推了起来。

虽说现在通电,再也不用推磨了,但何光宗依然要隔三岔五推一阵子。这是他的固定功课,只要妻子不在家,他就会把她的内衣绑在磨子上,然后反时针方向一圈圈推。这是师父传下的秘诀:不管女人的身子和心神跑多远,只要坚持不懈,一圈圈反推石磨,就能把她的身心拉回原地。

何光宗觉得,陈天香至今仍在乎这个家,仍与自己过夫妻生活,完全是他推磨的结果,完全是祖师们在显灵。虽然刚才心慈手软,没揭开瓦罐,错过了报复叶上飞的机会,但他不怎么后悔,毕竟叶小芳还是小孩子,老子的罪恶,不能让她来承受。

推磨虽枯燥,然何光宗每次都全神贯注,只有心无杂念,他的脑子里才会闪现一道金色亮光。这道亮光,如丝如线,如蔓如藤,一头绕在石磨及自己心上,一头紧紧缠住陈天香的肝肠。透过亮光,他隐约看到丝线那头的妻子,正被石磨一圈圈拉着往回走。他不敢使劲推磨,他怕伤着妻子,每一圈都不疾不徐,且倾注着大量疼爱和关心。

推完磨走出门,恨意立即袭来,报复叶上飞的念头总在脑海游荡,怎么也掐不断,昨天下午的屈辱,又酸溜溜涌上了心田:

昨天下午,何光宗扛一捆木棒回家,刚到院坝,就见小儿子流着鼻涕,独自坐在檐坎上哭。儿子说,妈妈把好吃的都舀给叶伯伯,他偷吃了叶伯伯碗里一块肉,妈妈就狠打他两巴掌。听完儿子的哭诉,以及进门后,见陈天香殷勤敬酒、并不断往叶上飞碗里夹菜的系列媚态,何光宗虽气得快爆炸,但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他在妻子眼光的示意下,生硬地说声叶支书好,刚迈步往厢房里躲,叶上飞就醉醺醺叫住了他。

叶上飞很霸道,他一会儿强令何光宗喝酒,一会儿又叫他去炒菜,俨然像在自家一样随便。最后,这家伙竟然借酒发疯,不但掀翻桌椅,而且踉踉跄跄直往陈天香卧房走。

起先,看在妻子面上,何光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他时而笑眯眯端上一盘,香喷喷的椿芽炒鸡蛋,时而又弯腰屈膝,扶着脏话不断的叶上飞进茅房撒尿。后来,看对方大张旗鼓往妻子房间走,他怎么也忍不住了,追上前,拽住叶上飞,正要把他朝院坝里推,陈天香及时赶了上来,她娇声说,叶大哥,你喝醉了,走,咱们回家……

月光凄美,远山近屋笼在淡墨中,洁白的雾气如仙女的纱巾,一忽儿飘在山腰,一忽儿又挂在山顶。

踩着草尖上的露水,大步走进吊脚楼,轻轻取下高挂了小半年的犁铧,何光宗一边检查簚索、榫卯,一边想心事:必须抗争了,否则,得寸进尺的叶上飞,以后真的要当着自己的面,与陈天香干那种人神共愤的丑事。

然而,怎么抗争,用什么去抗争?何光宗心里一点辙也没有。他知道,自己是活在拼力劳动和水师法术中的,由于缺势力、缺胆量,既不敢与叶上飞单挑,又没有灵丹妙法让陈天香守妇道,因此目前唯一的办法,除了坚持不懈推磨,就是每晚焚香秉烛,把叶上飞的罪恶,向天地,向各路神仙作痛快淋漓的倾诉。

他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欺人太甚的叶上飞,总有一日要遭天谴。

天刚亮,陈天香丰腴高挑的身姿,妖精般飘进了堂屋。她看老公蹲在灶门前,双手捧着吹火筒,腮帮子鼓得像水蜜桃,胸一挺,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屁股一扭,转身去了西厢房。

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大家心照不宣,无须解释。

“何大姑、何二娃,起床读书了”。

用力拍几下门,扯着嗓子喊两声,陈天香揭开锅盖,舀满满一盆热水,端着就往东厢房走。那是她的卧室,每天早晨她都要在里面,涂脂抹粉悉心打扮一番,才出来吃饭,然后把一双儿女带到她教书的学校。

梳头洗身之后,陈天香对着镜子,一边慢悠悠穿衣服,一边想,等会儿如何给老公说事情。昨天,她本不想打儿子,不想在叶家过夜,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有事相求。叶上飞的弟弟,是分管教育的副乡长,今年民师转正的名额,只有叶上飞出面,才为自己争取得到。何况,自己与叶支书相好那么多年,昨天他的兴致又那么高,我哪能不让他高兴呢?

对叶上飞,陈天香一直言听计从,不敢得罪。八年前,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叶支书的努力下,她才如愿成为烟村小学的民校教师。从那个时候起,她和叶上飞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去年,叶上飞的老婆得痨病死后,她便成了叶家的半个女主人,既料理家务,照顾老人,还负责春种秋收的田园事务。

对自己的才智和相貌,陈天香很自信,当初,如不是未婚先孕,如不是父母以死相逼,如不是何光宗的师父杨水师,对陈家有恩,她根本不会跟何光宗结婚。这些年,她的内心很矛盾,既想摆脱叶上飞的纠缠,当个贤妻良母,又离不开对方的庇护;既想狠下心与何光宗离婚,又惧怕他的水师法术。由于何光宗心地善良,加之有一双可爱的儿女,由于环境、地位所限,她只能生活和周旋在,这两个都不完全满意的男人中间,

何光宗坐在门槛上,一边看大女儿梳头洗脸,一边毛手毛脚给小儿子穿衣服。朝霞透过云朵艳丽洒下来,好似一层柔嫩的膏药,转瞬间就让崇山峻岭美得心悸。

光宗,今天准备干啥活?

陈天香上穿红衬衣,下穿浅白色喇叭裤,她左手在自己的细腰及美臀上摸一把,右手从锅里抓个洋芋,塞进儿子的小嘴,漫不经心说话的同时,丹凤眼却流出了一丝愧疚,细腻的瓜子脸上,也悠然开出两朵桃花。

一年之计在于春,该犁田栽秧了。

看妻子长得和打扮得都给城里人似的,又见她含情脉脉对自己说话,何光宗心一软,憋了一夜的怨愤,哧溜溜就散了。他暗自欢喜、庆幸昨夜不折不扣反推了半小时磨,他决定以后继续推磨,一定要把陈天香的心,从叶上飞身边推回来。

我们家的事,不忙考虑,今天先犁叶家的田。另外,叶大伯的神志又不清醒了,你马上过去给他化碗水。

陈天香说完话,整个身子立即弯成了一张弓。

何光宗明白,妻子的话就是圣旨,他不敢说不,只有按她的意思去做,夫妻关系才能维持。憋不住了溜进她房间时,她才会兔子般温顺。否则,这个家就要冷火消烟、塌房倒灶。开初给叶家干活,他情绪很大,既偷奸耍滑,又故意捣蛋,结果,不是导致陈天香十天半月不回家,就是爬上床后,也被她一窝心脚蹬下地。

若是以往,何光宗肯定二话不说,牵着黄牯牛,唱着山歌,就朝叶家田里走,今天,见陈天香毫不为昨天的事羞愧,竟然十分关心叶老头的病情,刚散开的怒气,哗啦啦又回到了他心头:

叶雨根造孽太多,他身上的邪精我镇不住,你另请高明。

我答应了人家的,你今天必须去。

陈天香看何光宗破天荒对自己说不,板脸喝一声,随即转过头柔声说,光宗,不要赌气,民师转正的事,我们还靠着叶支书呢。

看妻子低头洗脸时,诗意扭动的腰胯,何光宗身体一热,忽然产生一种欲望。本来他打算用身体,挨擦一下她冬瓜般结实的臀部,再听她说几句央求话就改口。但转念想到,这地方昨夜已被叶上飞摸了,心酸之际,他伸手摸摸儿子,扛起锄头就往自家地里走:

再不能迁就顺从了,必须跨出抗争第一步。

看老公突然长了脾气和胆量,陈天香先是愤怒,后又彷徨。人怕伤心树怕剥皮,由于怕关键时刻,何光宗不顾后果,跑到教育局揭露自己的丑事,影响名声和前途。她既不敢过分相逼,又不敢像以往那样十多天不回家。

她在默默思索法子。

晚饭后突然下起了雨,起先,雨点叮叮当当打在瓦背上,很令人惬意。后来,轰隆隆的春雷声、哗啦啦的骤雨声,以及山林沟壑的呼啸声,破空而来,又着实令人惊恐。

虽然疲惫,但何光宗却不敢入睡,前几日,眼巴巴盼下雨栽秧,而今雨来了,他又惴惴不安。屋子漏不漏水、狂风能否卷走房瓦、洪水有没有可能冲垮堰沟?诸多忧虑,全都袭上心头。

听楼板开始滴滴答答漏雨,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就去拉电灯。发现没电,就摸出床柜里的手电筒,先给大女儿盖被子,再抱小儿子起床撒尿,然后借着手电光,每间屋子巡查。哪里漏雨,他就在哪里放个木盆,或者瓦罐。一时间,满屋的叮咚声,夹杂在屋外的天籁声里,迅速组成了一支春潮交响乐。

穿过堂屋来到东厢房,何光宗试了几下,才怯怯推门。以往来此,每次都要试暗号,如果房门反扣,那说明陈天香不欢迎他。今夜,他不想寻鱼水之欢,之所以要进屋,那是责任使然:楼板上漏雨没有,她是否被山洪声吓着?

房门没反扣,微弱的手电光下,陈天香侧身而卧,半裸的大腿搭在红花被上,白鲜鲜像刚剥皮的青苔树,十分诱人。他不敢惊动他,小心翼翼把脸盆放在漏雨的屋角,猫着腰就往外走。他打算扛着锄头去田野,涨这么大的水,得去堰头泄洪,不然整个烟村的秧田都要受损。

他爸,你要干啥?

披上棕衣正要出门,头上的斗篷忽被揭下。闪电下,陈天香只着乳罩、裤衩,一副楚楚动人的姿态。

去山脚挖沟泄洪。

别去了,打雷下雨的,当心触电。

听妻子关心,他心里一热,及时收住了脚步。

反正睡不着,走一趟当散心。

还是去洗洗身子吧!

听了这话,当真不走了,没料到她会主动邀约,这样的机会好久没遇着了,他受宠若惊。

屋外山呼林啸,屋内微波不兴。上床后,何光宗直奔主题,直接进入。没有前奏、没有柔情密语,更没有愉快的呻吟,这是多年的习惯。他并不是不谙风情,不想让灵魂和肉体完美融合,而是陈天香不允许缠绵,每次,她都把这事当任务完成,每次都催他搞快点。

世间事,只有进入,才能领略其美妙,才能感悟造物主的神圣伟大。徜徉在妙曼的幽谷里,驰骋在香软的草原上,何光宗真切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这个时侯,他才显英雄本色,才有一家之主的架势,才感觉陈天香完完全全属于他。

东方神咒,元始玉文,诵持一遍,透体光明。

愉悦运动之时,他没忘记同步默念《解秽咒》,这是修持多年的护身法宝,不但每次默念,而且还要反复吟诵。他认为,念得越多功法越强,既能斩妖伏邪,杀鬼万千,又能将叶上飞留在陈天香身上的秽物,围剿得片甲不留。这样,她的灵魂和肉体,就有神灵护佑,就永远玲珑剔透、玉洁冰清,压根就没被谁玷污过。

陈天香表面宁静安详,内心波涛汹涌。今夜,她不催他,任他在身上折腾,甚至还微微做几个迎合动作。她觉得亏欠他太多,她要弥补、要慰劳,要用温情浇灭他的怒火。这样,他才会乖乖按自己的意图,给叶家犁田耕地,全身心为叶老头化水祛邪。

毕竟,他是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公,过分压制,逼急了,倘若他使出禁术,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光着身子满坡乱跑,岂不便宜了村里那帮单身汉。

所以,她要在两个男人间周旋和平衡,既不准叶上飞起杀心,又不让何光宗使禁术。

对叶上飞,陈天香以前一直百依百顺。尽管对方大十多岁,尽管第一次,他使用了暴力,她还是心甘情愿与他来往,为他料理家务。近来,不知怎的,她常常莫名其妙问自己,究竟喜欢他什么?权力、金钱、气质,或者恩惠,她觉得这些因素都有也都无。总之,自己天生丽质,且志存高远,绝不能一辈子给人当情妇。然而,与他决裂又是件难事,毕竟,对方有权有势,毕竟,她让自己吃香喝辣,经常穿时髦衣裤。为此,她很矛盾、很惶恐。

“他爸,有气尽管在我身上出,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我心里同样苦,你以为我甘心那样做吗?谁叫我们贫穷,谁叫我们没靠山?再忍忍吧,等我转了正,一切就好了。”

陈天香换个姿势,突然主动抱紧何光宗,把樱桃小嘴凑到他耳边、娇滴滴说起了悄悄话。面对妻子的柔情密语,何光宗惬意到了极点,他轻轻吻对方几下,动情地说,你是我的贤妻,我哪敢对你有气。

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见妻子关键时刻推开自己,又听她厉声责问,何光宗大气不敢出:

以后不敢了,你说朝东,我绝不敢朝西。

明天去望乡台给叶家点苞谷,叶小芳给你打杂,你愿不愿意?

愿意,非常愿意。何光宗一边答应,一边继续刚才的动作,为了延续和永远留住妻子的柔情,为将美妙的事情进行到底,他不敢抗争了:对方叫他给叶老头祛邪,他满口答应,叫他不准对叶上飞使禁术,他也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烟村东南环山,西北面是万丈悬崖,上上下下只有一条、比羊肠子还弯的石板路。

两百年前,这里只有叶、张、赵、陈四五户人家,后来逐渐繁衍,便成了现在的百余户。站在悬崖边,虽然能看见对面的梅村、兰村,晾在吊脚楼上的花衣裳,甚至能听见婆媳间的吵闹声,但要过去,还得从崖顶下到山脚,再从山脚笔直往上爬,一个单边少说都要费两三小时功夫。

以前的烟村美丽富饶,山下的女子争着往上嫁。十年前土地下户后,由于邻近几个村庄合力修通公路,且挖出了煤炭。于是,山下女子就再不与山上人家通婚,于是村里的单身汉,就渐渐多了起来。

春三四月,高岗上咋暖还寒,雨后的天空明丽清晰,一眼就能看二三十里远。叶小芳背着小半筐苞谷种走前面,她一路哼着甜蜜蜜的流行歌,爬一截坡又回头张望。见何光宗背上压满满一筐农家肥,肩上还扛两把铁锄,便止住脚,嫣然笑着,执意要分扛一把锄头。

何光宗弯腰低头,脖子伸得比鹅颈还长。他说这种力气活,哪是你干的,言罢,冲地面喷一口烟雾,收起烟杆继续往上爬。

来到望乡台,太阳已升起两竹竿高,叶小芳扔下背箩,张开双臂,欢呼一声就往垭口上跑。这里是求神、祭祖、看风景的地方,凡是经过之人,都要在此仰观天、俯听泉,纵情释放一番情绪才离开。何光宗没闲心消遣,他抡起锄头,把沉睡了一冬的土块铲碎,每隔两尺远掘一个坑,捧起牛粪、青草合成的肥料,就开始均匀挥洒。待叶小芳将苞谷种丢进土坑后,他又舞动双臂,快速用碎土把坑填平。

一干起活,何光宗心肝肠胃的酸涩,以及莫名的伤痛,就会被沸腾的热血,驱赶得无影无踪;就觉得天高地远、前途无限,就会自责以前想不通、欲寻短见的行为。

山风柔软香甜,丛林里的山花红白相间,没人欣赏照样开得生机盎然。“你归呀、你归呀”的杜鹃声空灵悠远、余音绕林,每一声都清丽得令人想起自己的初恋。

中午饭是几个苞谷粑、一碗腊肉、半陶罐辣椒酱。叶小芳提前拾柴生火,她把每个粑粑烤得焦香扑鼻、每块腊肉烧得油汁淋漓,催了好几次,何光宗才停止劳作,洗净手跑过来吃东西。叶小芳嚼几口饱蘸辣酱的食物,说声好辣,惊鸿般翩飞着直往溪沟边跑。喝足水,她忽而惊叫着去追长尾拖拖的野鸡,忽而绕树穿花,折一枝红杜鹃把玩,那神态,以及玲珑的身体曲线,简直就是文人笔下的空谷佳人。

何大哥,你恨不恨我爸?

何光宗噎了一下,才把嘴里的东西吞下肚,他没料到小芳会问这种话。以前,由于叶上飞的缘故,他从没细心观察过她。此时近距离打量,才发现她很漂亮,不但全身肌肉把衣裤撑得鼓鼓囊囊,而且那活兔般跳跃的胸脯、水蛇般摆动的腰臀、秋水般纯净的眸子,完全可以让人产生遐想。

恨有啥法,认命吧!

其实我也恨爸,他和陈天香合伙气死了我妈。

说这话时,叶小芳的脸上一下子就布满了愁云。她说,再过一年就高考了,她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跳出农门远离烟村。

下午,气候转凉,云层降低。零星的雨点夹杂着花香,柔柔打在脸上,令人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

叶小芳一边丢苞谷种,一边哼流行歌,时不时还背几句英语单词。她偏头看何光宗的裤子破了一条口,羞涩之余,对老爸及陈天香的恨意又加重了几分。她永远不会忘记,妈妈临死前的告诫,她同情母亲,也同情何光宗,看他饱受欺凌,还卖力给自己家干活,她心里极不是滋味,总想说几句歉意话,或者帮他干点什么事:

何大哥,你的裤子破了,回去我帮你补补。

何光宗甩开膀子干活,他只想早点把这片地种完,明天好吆牛犁自家的田:

哦,当真破了,谢谢,我自己会补。

他脸一红,双手顿然没了力气。以前忍无可忍时,为报复叶上飞,他曾无数次动过小芳的邪念,有一回,差点就使出美女脱衣法术。此刻,听小芳说要给自己补裤子,又见她一脸关切神色,何光宗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想一锄挖向自己的脚背。

眼睛一眨又过年,一无妻子二无钱。

把你老婆借给我,过了元宵就还原。

粗犷的山歌顺坡飘来,斜风细雨中,二十多个男子扛着沉重的木料,豪猪般钻出筇竹林,步履蹒跚来到望乡台。

不用抬头,何光宗就知道是叶春山一伙单身汉,这些人每天进山砍树,砍光村里的铁力木、红花梨、紫檀和黑檀,又进军国有林,天天如此,风雨不停。他担心长期下去,这伙人会把整座山砍光。

何水师,请你来一下,张达银受伤了。

一听有人受伤,何光宗丢下锄头就跑。在烟村,他是第一个老好人,不管谁发疯中邪,不管谁家庆坛驱鬼,不管与对方是否有过节,只要有求,他就必应。至于报酬,对方给多少他收多少,不给,他也不怨,就当帮忙做好事。

张达银脚背流血,半躺在叶春山怀里。由于老婆赵兰花,与叶春山一伙单身汉关系暖昧,因而每次见面,他都用同病相怜的目光与何光宗对视。

老张,你忍一下,我去打碗水。

查看完伤情,何光宗转身就走,他一边喊小芳拿碗打水,一边钻进丛林找药。水师的本事,虽全靠一碗神水,关键时刻还得药物辅助。叶小芳端着清水,袅袅婷婷还没走上来,单身汉们的眼光,针尖般就扎了过去。看众人眼光带钩,恨不得撕下自己的衣服,叶小芳心里直打鼓,她把水碗递给何光宗,跑出几步才回头看闹热。

何光宗神情肃穆念念有词,他将十几片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嫩叶放在嘴里,使劲嚼一阵,啪一声吐在张达银的伤口上,接着以指作剑,先在水碗上挽诀,后又在伤口上反复画圈:

此水不是凡间水,乃是九天玄女传度水,一洒天开、二洒地裂、三洒血止,四洒痛除,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说来也怪,喝下何光宗的符水后,张达银的血竟然不流了,疼痛也好像减轻了许多。看何光宗止血时的英武姿态,叶小芳既赏心,又悦目,她觉得对方一点也不懦弱,相反很多方面还值得尊敬。

雨后的烟村,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前几日焦黄枯瘦的田野,一夜间翠绿如茵,妖娆得令人心痒。

喂过猪食,把刚脱粒的小麦平摊在朝阳下,何光宗抓几个洋芋揣好,扛起锄头就上坡。老婆一连几夜不沾家,屋里屋外一把手,许多事还真顾不上。好在陈天香把儿女带在身边,不然,他想不通时,还真保不准会干些什么傻事。

艳阳金针般刺来,晨雾中,何光宗时而埋头匀苗、施肥,时而又挥舞锄头卖力给玉米、大豆苗除草。他是活在劳动和法术中的,只要心里不痛快,他就以劳动的方式,掩盖心灵的伤痛;人前受了委屈,他就在人后默念咒语,自我安慰,自我疗养。

山坡下忽然传来了咚咚的鼓点声,高石上,张达银斜跨红布系就的牛皮鼓,大声吆喝。高石下,叶春山、王怀树、赵兰花等二十多名男女,弯腰撅臀,手中的锄头铲得泥石唰唰响。张达银昂首挺胸,活像个将军,他一会儿喝令叶春山往左边使劲铲,一会儿又指挥王怀树等人,跳下石坎接应赵兰花一帮女人。看所有人排列整齐,形成一字长蛇阵,他遂把鼓点一转,清咳几下高声唱道:太阳出来一盘花,十八幺姑回娘家。

歌声未落,叶春山就嚷了起来,他说素歌没劲,要唱荤歌才提神。见众人跟着附和,张达银嬉笑两声,随即扯开了嗓子:

清早起来不新鲜,私娃子生在灶门前。

叶春山唯恐别人抢先,不待打鼓匠歇声,立即洪钟般吼了起来:

既怕嫂嫂来点火,又怕爸爸来烧烟。

山歌一起,所有人都加快了速度,看男人们心潮澎湃激情飞扬,赵兰花几位婆娘也来了兴致,她们嘻嘻哈哈,一会儿杵着锄把娇声唱:你会盘歌我会猜,你拿簸簸我拿筛。一会儿反手揩把汗水,腰杆一扭几锄追上男人,随即亮出清清爽爽的歌喉:你拿簸簸簸出去,我拿筛筛筛转来。

歌鼓声逐渐把众人的力气扭成了一股劲,大家齐心合力,薅完南山薅东坡,薅完张家的地,接着又一鼓作气给叶家出义工。这是每个季节的固定任务,只有悉心孝敬叶支书,张达银一伙人,才敢大摇大摆进山砍树。

何光宗一点也不羡慕张家的风光场景,他知道,张达银出门欢喜进屋愁,每天都活在父亲留给他的打鼓草山歌中。只有每天唱歌、大声吼叫,他心里的怨愤才能尽数挥发。

“何水师,我爸又病了,你快去给他化水。”

不知何时,叶上飞悄悄来到了身后。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衣,两眼闪着寒光,说话时,有意无意挽起衣袖,露出一对强健的胳膊。

以前,每次面对高大英武的叶支书,何光宗都只能用斜视或者仰视的目光,根本不敢直视那张满嘴胡须的面孔。今天他决定鼓足勇气直面他,决定不再害怕,不再顺从,必须抓住对方有求于自己的机会:

叶支书,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我尽力了,你另请高明吧!

叶上飞闻言吃了一惊,他满以为自己金口一开,何光宗像以往一样,满脸堆笑丢下锄头就走,谁知这家伙不但怒视着自己,而且一点谦恭、敬畏神色都没有,这还了得,翻天了是不是:

何水师,帮忙到头,送佛到西,乡里乡亲的,不要拿人痛处。

看叶上飞满脸铁青,何光宗明白,他又要使出打人不现形的叶家拳了。叶家拳源于咏春,讲究使用寸劲贴身短打,以前,狭路相逢,抑或擦肩而过,何光宗没少挨叶上飞的黑拳,这是他畏惧对方的最大原因。每次挨打,五脏六腑疼痛十天半月不说,还没处申冤,因为,叶上飞专挑软组织下手,半点伤痕也看不见,打人时,他和对方贴得很近,眨眼功夫,旁人还以为他们在说悄悄话。

我先回家准备酒肉等你。

叶上飞嘴里说着话,脸上堆着笑容,接近何光宗时,趁递烟之机,他左肘虚晃一下,快速转身,右肘不轻不重撞了何光宗一下。今天他有求于人,没使全力,目的是提醒对方,不要蹬鼻子上脸。最近他很烦,其原因一是老爸叶雨根隔几天发病,二是近来女儿小芳总是作对。这丫头先是劝叶上飞给何水师道歉,后又逼他与陈天香断绝关系。见老爸一意孤行,叶小芳渐渐开始逃课、交男朋友。看女儿学习成绩一直下滑,看她当着自己的面,和男同学大胆搂抱,叶上飞焦躁、伤心到了极点。

何光宗抚着软肋,看叶上飞披一身斜阳走出半里地,才长嘘一口气直起腰,尽管刚才自己早有防备,尽管对方没使出全力,但他仍然感觉痛彻心扉。

他恨叶上飞,更恨其父叶雨根:

二十多年前,何光宗的师娘张曼英,一天在赶场回家的路上,被生产队长叶雨根强奸了,事后,鉴于叶家势大,杨水师夫妇采取了隐忍措施。他们没报案,也没上门讨说法,而是暗中以梅山法术报复叶队长,致使其一次给人杀猪时,陡然产生幻觉,一刀杀在自己大腿上。为长期霸占张曼英,叶雨根使出了各种非人手段,他先以传播封建迷信之名,把杨水师捆送到大队、公社批斗,后又说杨水师患了麻风病,发动全社群众,活活将他赶进深山,独自生活了大半年。杨水师状告无门,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最后只得举家外迁。尽管如此,他始终没使出梅山禁术,临终前也一再叮嘱何光宗,不可滥用禁术。

入赘烟村陈家,何光宗本来是给师父报仇的,没想到他也歩了师父的后尘。

揉腹止痛之余,何光宗暗想:法术是自己唯一能抗衡叶上飞的资本,今夜一定要抓住机会,一定要让叶家父子怕水师、敬水师,从此再不敢欺负水师。

回家喝碗冷稀饭,顺便喂两桶猪食,何光宗带着令牌、令卦和药箱,气齁齁跑到叶家时,太阳只有半竹竿高了。

叶雨根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身体枯黑得像截烂木头。他半躺在床上,浑身筛糠般抖,嘴里含含糊糊,一会儿喊不要抓我,一会儿喊杨水师饶命。陈天香扶住老头,一脸关切神色,她见老公进来,笑眯眯说声请坐,然后摇着美臀,径直走进叶上飞卧房找茶叶。看老公拒绝喝茶,两眼直勾勾怒视自己,她脸一红,放下茶杯,赶紧去厨房热水洗腊肉。

见妻子一副叶家女主人派头,何光宗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他强压怒火,漫无边际与叶老头说几句话,就开始化水、问卦。

叶上飞知道何光宗恨他,躲在里屋,直到陈天香喊第二遍,才叼着香烟出屋,讪讪给何光宗打招呼。吃饭的时候,陈天香先伺候叶老头,再给叶上飞倒酒夹肉,最后才给何光宗舀饭。她明白老公的心情,她不想这样做,但又必须这样做,因为民师转正的事,已到关键时刻,节骨眼上,她宁愿让何光宗伤心,也不能让叶上飞不高兴。

吃过饭,何光宗穿上法衣,一边画符,一边听叶雨根说病。本来他打算在神鬼不知的情况下,把慢性毒药磨给叶雨根吞服,为师报仇的。看对方魂飞魄散,且皮包骨头,活不了几天的可怜相,再想师父临终的反复叮嘱,以及历来坚守的水师职业道德,他心一软,就打消了念头。

原来,叶雨根是被蛇吓成这样的。昨天傍晚,叶上飞捉到一条风骚蛇,打算过两天送给当副乡长的二弟,治疗风湿病。他把蛇装在跑风漏气的编织袋里,随手丢在堂屋就喝酒去了。今天一早,叶老头起床撒尿,双脚刚踏进堂屋,就吓得瘫倒在地:屋里黑压压全是蛇,群蛇昂首吐信,直往编织袋里钻。叶上飞闻讯跑来,他以为打死几条,蛇群就会散去,谁知越打越多,直到麻起胆子用竹竿,把编织袋挑出门扔在荒野,群蛇才退。

一切准备停当,何光宗开始作法,他把雪山水放在香案上,赤脚踏过磨得锋快的柴刀,以及烧得通红的铧铁,时而挥着桃木剑满屋子吐火,时而喝令叶上飞跪在地上为其父祷告。见陈天香翘着屁股跟着叶上飞下跪,何光宗口念咒语,毫不犹豫,就各刺了他们一剑。平时他没这么大胆,现在他觉得自己神灵附体,有无边的法力,必须趁此机会树立神威。

叶上飞很不耐烦,他摸着被刺的后背问:何水师,你该不是在使禁术吧?何光宗傲然不答,继续喝令叶上飞叩头,他端着水碗在院坝里走几圈,回屋拖着长腔对叶雨根说:

叶表叔,根据水碗显示,你们家招惹精怪了。野花进房,家破人亡,如不立即把精怪赶出门,好生积德行善,叶家还要接二连三出大事。

叶雨根吓得好半天才说出话:何水师,一切听你安排,唉!我们不该干亏心事啊。

陈天香呆呆站在旁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叶上飞双目喷火,恨不得上前狠打何光宗一顿。何光宗不理二人的表情,继续对叶雨根说事,直到对方连连点头,才收拾东西回家。

近来,叶雨根经常夜半犯病。

每次犯病之时,他都会幻见杨水师,都会长时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并把全身抓得血肉模糊。

说来也怪,只要喝了何水师的符水,叶老头的心神就会安定一阵子。通过与何光宗多次交谈,他逐渐相信了对方的话,开始为以前的丧德事忏悔。老头叫来长子叶上飞,严厉地说,野花进房,家破人亡,今后要积德行善,再不准把陈天香这个灾星带进屋。

叶上飞本不迷信,从内心讲,他完全不相信陈天香是灾星。然而,无缘无故跑进屋的蛇群、老爸犯病时的骇人状况、何光宗作法时,与平常判若两人的神秘色彩,他又无法破译。经过反复思考,他对陈天香说:

天香,干脆下决心给何光宗离婚,那样,我俩就名正言顺了。

陈天香梳头照镜子,许久不说话。她想:自己刚通过转正考试,目前正在进行民意调查,这个时候哪里敢提离婚的事?然而叶上飞的情绪又必须照顾,想了一会儿,她起身怜爱地摸一把叶上飞的脸,娇嗔说:

我早就是你的人了,离不离婚都一样。

叶上飞不悦,暗想这鬼婆娘该不会过河拆桥吧?他顺势搂住陈天香的细腰动情说,反正这辈子我不舍你,你别听老爸胡说。何光宗肯定对我家使了禁术,要不这样,我们想个法子弄死他?

听对方又要起心弄死何光宗,陈天香忽然产生一股厌恶情愫:以前依他、怕他、顺从他,那是因为自己身份低微,想找个靠山,现在地位变了,难道还任他颐指气使。何光宗虽软弱,但他勤劳善良是个好人,我怎么下得起心弄死他呢?

见对方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叶上飞赌气推开陈天香,啪一声摔门而去。以后,每当喝醉酒,他就偷偷观察、跟踪何水师,他认定对方使了禁术,不然老爸为何疯疯癫癫,女儿为何一反常态?其他事都可忍,唯独小芳的事没商量余地,他决定在神鬼不知的情况下,按翻何光宗,下死手反复击打死穴,让他两月后慢慢死亡。

转眼到了深秋,收完庄稼,何光宗就迫不及待进山采药。近来妻子每天放学,径直带着孩子回家,几乎没去叶家过夜,看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他很享受,干重活也不觉得累:终于把她从叶上飞身边推回来了!回想无数个反推石磨的凄凉之夜,他心潮翻滚,感慨万千。

一路采药一路想事,何光宗半点没察觉叶上飞在身后。水师表面靠一碗水扬名,实质大多是药功。药分很多种,有的救人,有的害人。有的止血消肿,有的见血封喉,有的致人迷幻疯癫,有的令人神清气爽。优秀的水师,其实就是出色的药师。

穿过一片正大面积开花的水竹林,何光宗的心陡然一阵苍凉。以前这里青枝绿叶、清溪流水,哪象现在这种焦黄破败景象。一路行去,满山都是稀疏、弯曲得不成材的杂木,碗口以上粗的木材都被砍光了,树林里到处是白花花的木块,以及废弃的断木,整个一派惨不忍睹格局。

还好,张达银一伙人只管砍树,不认得药,所以像刀口药、断肠草、见血封喉、曼陀罗、七叶一枝花等常用药,隔几道坡还能找到。他逢药采药,碰到脆蛇、五彩蛙或者山乌龟一类的活物也不放过。

“何水师,你帮我化碗美女脱衣水,我给你一百元现金。”

快到山顶时,叶春山一伙人忽然打起了招呼,这帮家伙仗着每年给叶支书,义务干农活、固定送现金。七八年来,毫无忌惮从山脚砍到山腰,又从山腰砍到山顶,几乎把整座山砍空了。

“人人都有姐妹,这种缺德事,你给座金山,我也不干。”

何光宗没理会叶春山,他扯几株鹿含草放进背箩,继续往山顶爬。山顶平坦开阔,只长筇竹,高大的乔木自半山以上,全被风雷斩除了首级。站在崖边往下望,翠绿的村有林、墨绿的国有林层次分明,一眼全收。秋阳清汤般泼在层峦上,远山枫红如染,近处鸟啼花笑,何光宗不知不觉就陶醉了。

何水师,过来抽支烟。

叶上飞悠然站在了山顶,这段时间,他神情恍惚心如猫抓。没陈天香帮忙,家里乱得一团糟,每天照顾大小便失禁的老头子,郁闷、烦躁不说,最头疼的是女儿小芳,经常与自己作对。近来,只要小芳知道陈天香来家里过夜,下周末,她就一定把男朋友带回家。叶上飞蛮横干涉,好言相劝无果,便将一腔怨愤全集中在何光宗身上,今天他一路尾随何光宗,就是要发泄怨气、要揍他一顿、让他慢慢消失。

何光宗以为支书真心敬烟,他刚要伸手去接,忽见对方目露寒光,那股凌厉的杀气,直把自己往悬崖边逼。由于多次挨打,他十分熟悉对方打人前的表情及姿态,身后是万丈悬崖,退几步就会丧命,迎上前与之硬拼,他自问又没这个胆量和实力。犹豫间,叶上飞的香烟已戳到了脸上。看对方又像以往那样,伸手抓扭自己的胳膊,何光宗赶紧低头一个急转身,借旋转之力用背篼狠撞其软肋。他想,妻子陈天香马上就端铁饭碗,女儿何叶田期末考试得了全县第一名,何家已时来运转,难道还任你欺负?想到以往所受的屈辱、想到今后的好日子,想到师父传授的法术,何光宗心一热,忽然胆量大增,全身奇迹般有了力气,他鹞子翻身,避开肘底锤,斜身退出去两三步远:

五雷三千将,化吾身、变吾身,头戴三层铁布巾,身穿九层铁布衫,石头打来化成棉。

何光宗炸雷般的咒语声,以及跳神时才能使用的怪异步伐,猛然吓了叶上飞一大跳。见其轻轻松松,避开自己的连环击打,叶上飞惊骇得倒吸冷气:

以前不是这样的,难道他真有神助?

恍恍惚惚跑出半里路,何光宗才惊奇地停住脚步。他不知刚才哪来那么大的勇气,以前虽然也念了《铁牛耐打咒》,但还是挨了拳头。今天,既全身而退,又狠狠踩了对方一脚,看来经常修炼果真起作用。他冥想着师父的容颜,思索着走一阵,忽然发出一声欢笑:

老天爷,你终于开眼了。

叶上飞去村上办公那段时间,叶雨根的护理,便成了大问题。

陈天香上门一次,被叶老头臭骂一次,骂得她再没勇气和脸面去了。无奈之下,她只得回家刷锅洗碗、煮饭扫地,拉出一副很顾家,很贤惠的架势,然后转弯抹角央求何光宗。何光宗不干,他把一麻袋稻谷背上晒楼,嘘口气说,老东西缺德事干多了,这是天老爷在惩罚他。陈天香嫣然一笑,她掏出手巾给老公擦把汗,温柔地说,人家帮过我们的大忙,我们哪能过河拆桥,再说,你们水师不是讲积德行善吗?

何光宗只管挥棒打豆荚,任陈天香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吭声。陈天香急了,使劲戳老公一指头,没好气地说,到底去不去,你表个态嘛。何光宗摸着额头坚毅回道,不去,现在你都转正了,我们还怕他家干啥?陈天香气得发抖,她上前夺下老公手里的棒子,高声说,这个家谁说了算,如果还想过日子,那就按我说的去做。何光宗经不起威胁,只好气鼓鼓应承。不过他有个条件,那就是陈天香必须对神发誓,永远不与叶上飞往来。

陈天香表面爽快答应,内心里却矛盾重重。他和叶上飞相好,其性质与叶老头霸占张曼英,完全是两回事。然而何光宗的脸面和情绪,她又必须照顾。这么多年,他默默忍耐,拼力维持家庭,不管她如何对不起他,他没骂她一句脏话,没打她一个耳光。以前,她打算在两个男人中周旋、平衡,现在面临新情况,她为难了。

最初,何光宗是抱着了愿和看仇的心态去的,因为师父曾经说,报仇不如看仇。后来,看叶老头实在痛苦,确实有悔过的言行,慢慢的他就软心了。何况照顾好老头,是陈天香的旨意,自己不尽责,她就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有何水师作法护佑,叶雨根就不怕前来索命的山精鬼怪,就会踏踏实实跪在床上,向杨水师的灵魂,向过往神仙虔诚忏悔。见何水师不计前嫌,每天给自己端屎倒尿,暖脚擦身,感动之下,老头时常莫名其妙痛哭。

哭毕,老头就一脸羞红讲自己以前所干的亏心事,讲因何与杨水师结怨,过后心虚,又怎么去弥补,杨水师又如何把他拒之门外等等琐事。每次都讲得泪流满面,每次讲完,他都把自己抓得血糊糊。

渐渐的,何光宗开始理解和同情叶雨根了,这样做虽然对不起师父,但对一个即将死亡,且已经诚心悔过的老人,无论如何他都硬不起心肠,去责骂、嘲讽和侮辱,更不敢起半丝杀心。

他想,假如有一天,叶上飞也像老爸一样,痛哭流涕悔罪,自己该如何应对。是臭骂一顿,痛打一顿出气,还是大度一笑翻过老黄历?

他不知这一天会不会到来,也不知到时该咋办……

正月还没过完,崖底下的油菜花迫不及待就开了,和风从沟底吹来,几天功夫,就给田野铺了一层嫩绿。

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但叶小芳却没拉出最后冲刺的架子。整个寒假,她没看几篇书,不是在城里同学家一呆十数天,就是把一帮奇装异服的男同学带回家。

看女儿整天讲吃讲穿,与一帮坏小子打得火热,叶上飞很揪心、很恼火、很无奈。他耐着性子给女儿讲道理,没说几句,叶小芳就顶了回来:

自己都没管好自己,有啥资格管我,这都是你教的。

父亲死后不久,当副乡长的弟弟忽然被公安局抓了,没了靠山,叶上飞这段时间,什么事都采取忍耐措施,见谁都低三下四,再不敢摆架子抖威风。尽管女儿这话极度伤害了他,但他没生气,依然和颜悦色:

小芳,你妈、你爷都走了,你哥在外读大学,现在家里就我俩,你千万要争气。

怎么才我俩,不是还有陈天香吗?

叶小芳说完话,头也不回径直往何光宗家走。近来,只要回烟村,她都要去何家玩耍,撞见陈天香她也不怕,故意每间屋子文进武出,故意黏着何光宗说话。看叶小芳毫无礼貌,直接走进自己的卧房,陈天香非常不悦,她强压怒气笑着说,小芳,以后进别人家,记住先敲门。叶小芳踏住门槛,直视着陈天香说,你去我家敲过几次门?你种啥因,我还你啥果。

二人唇枪舌剑吵闹时,何光宗扛着一捆竹子回来了,他咳声嗽,刚要进屋劝阻,叶小芳甜润的嗓音就飞出了屋:

何大哥,我找你有事。

叶小芳不在意陈天香的脸色,待何光宗喘过气,拖着他就往院坝外走,以前追着何光宗说话,那是故意气陈天香,今天,她约何光宗,还真有事相求:

何大哥,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怀孕了,你帮忙化碗打胎水好不好?

来到小溪边,叶小芳坐在石头上,一边拨弄翠绿的柳条,一边怯怯说话。她眼里充满期盼和哀求,脸上愁云密布,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看叶小芳死活不说出朋友的名字,再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用思索,何光宗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撮土为香,先望空发誓,表明自己没有打胎的法术,然后耐心开导教育,最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叶小芳,叫她正视现实,赶紧把她那位朋友带去医院。

叶小芳没有伸手接钱,她很失望,哀哀说声谢谢何大哥,捧着脸跑进了碧绿的原野。

清明时节,乍雨还晴,高岗上、幽谷中,到处春光浓酽纸钱飘飞。

陈天香给父母烧完纸,正翘着美臀磕头,就被叶上飞迫不及待抱住了。二人矮身在青林里时,丝毫没察觉身后缓缓蠕动着一条菜花蛇,菜花蛇昂头吐信,全力注视入侵者之际,也没警惕头上那只反复盘旋的鹰。

微风和煦,鸟声清幽。好久没痛快淋漓宣泄了,叶上飞很投入、很动情。被免职以来,他大多时间躲在家里,偶尔上街,不是被人指指点点一层一层揭伤疤,就是被一伙婆娘围住,一笔一笔讨要血汗钱。两个月来,他像条落水狗,没人爱,讨人嫌,找不到依靠,爬不上岸礁,他惶恐萎顿、羞愧憋屈,整天恍恍惚惚,不知今天是谁的天,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但叶上飞却没绝望,因为他还有陈天香。这些年他疼她爱她,竭尽全力满足她的各种要求,为她遮风挡雨,为她转正的事上下奔波,最后不惜挪用公款跑关系。他觉得,丢了乌纱不要紧,只要陈天香还在,他叶上飞的天就不会垮。所以,他今天要倾诉、要呐喊、要把肚子里的苦水全放出来。

天香,这段时间为何一直躲我?

女儿一直粘着我,我得注意影响。

天香,你该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嫌我了吧?

哪能呢,这么多年的感情,谁丢得开。

陈天香嘴里含含糊糊应答,心里却在想其他事,由于心不在焉,她一点快乐都没享受到。以前叶上飞是她的天,在他的庇护下,她小鸟依人无忧无虑无遮无掩。现在自己转正成了人民教师,身份变了,她就感觉,对方是压在身上和心里的一块顽石,是一个糟老头子。因为,他的眼睛再射不出逼人的光芒,浑身再透不出冲天的霸气。以前对他心摇神动,除了倾慕钱财,更多的还是欣赏他那股凌厉的霸气。而今,这些诱人的因素全部消失了,她很茫然、很矛盾。丢开他吧,良心不忍,毕竟,他正走霉运,毕竟,他尽心尽力帮过自己,毕竟,与他有过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然而,再这么偷偷摸摸钩钩绞绞下去,万一哪天被女儿撞见、被校领导逮个正着?她不敢预测那时的情景,更不敢继续往下想。

叶上飞看陈天香目光呆滞,一点秋波都没荡漾起,再看她僵硬躺着,完全没了往日的风骚和旖旎,心一冷身子就成了泄气的皮球。

她果真起二心了,墙倒众人推,报应,真是报应。

正午的阳光很浓很酽,像喝淡了的红茶,翠绿扑面而来,花丛中,一只长尾巴鸟,探出脑袋偷窥一阵,忽然嘎一声笑着走了。叶上飞看一眼陈天香,再看一眼周边环境,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前景物与心违,他只有伤心而归。

刚要直起身离开,意想不到的事就发生了。

菜花蛇终于发怒,因为叶上飞既入侵它的领地,又差点蹬着它的脑袋。就在它昂头准备发起进攻的瞬间,更离奇的事发生了。那只一直盘旋不去的苍鹰,猛然俯冲而下。苍鹰伸出锋利的爪子,在叶上飞背上狠狠一踏,闪电般抓起肥硕的菜花蛇,双翅一振就回到了高空。

叶上飞不知发生了啥事,只感觉后背钻心钻肺的疼。陈天香吓傻了,看叶上飞衣服爆裂,鲜血直流,她起身丢下句,你快回家,我去找光宗止血的话,披头散发就往坡下跑。

苞谷挂帽、稻谷杨花的时候,满山的枫叶也在由绿变红,悄悄酝酿一场烧天大火。

每年这段农闲时间,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要去祠堂祭祖,都要聚集在宽阔的大院里,一边聆听老人们的教诲,一边欣赏拳师、水师、掌坛师的精彩斗法表演。

每次斗法,何光宗化一碗雪山水,象征性表演一段上刀山、下火海的技艺就认输退场,任大家百般鼓动、央求,甚至奚落谩骂,也不演示诸如,令女人自动脱衣、厨官师蒸不熟饭、杀猪匠杀不死猪等独门禁术。烟村三教合一,法师众多,与其他教门相比,梅山水师属下九流巫教,既不敢与满腹经纶的王道士论文,更不敢与满身横肉的叶上飞比武,所以每年斗法,何水师都是众人打压、排挤的对象。

面对羞辱,何光宗很坦然,他认为水师的品格就要像水一样柔顺,既要容忍,又要甘于低下。法术是救人,不是用来争强出风头的,只要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你怎么评价都行。

往年法会宏开之前,叶上飞都要训一番话,做一番感恩教育。他要大家永远记住,是谁领头砍光村里的原始次生林,营造了万余亩速生丰产林;是谁争取资金接通高压线,给每户人家安上了夜明珠。每次训话,叶上飞都要表扬及批评一些人,被批评者,事后如不上门送礼赔罪,他家就要死猪病牛。这个时候,何光宗就要遭殃,因为村里只有他持有五猖令。

今年的法会虽照样举行,但参加者极少,自张达银家买上电视、录放机后,村里的年轻人全被武侠片吸引去了,根本没人在意老掉牙的斗法大会,也不管谁输谁赢。王道士年逾古稀,去年,他的几个弟子因讨不着媳妇,全都反出师门,改行跑溜溜场生意。面容清癯、步履蹒跚的张阴阳,五年前就开始物色衣钵弟子,至今仍无合适对象。往年斗法,法师们各展绝技,人人都想一枝独秀,今年大家相顾无言惺惺相惜。

众人都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老祖宗的东西传不下去了。

“何水师,物竞天择,万法归宗,你就答应我的要求,把我肚子里的学问传下去吧。”

张阴阳弯腰驼背,双目炯炯有神,他看何光宗低头不语,赶紧凑上前拉住对方的手说,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一体两面,循环反复。只要悟得阴阳变化之道,天上诸神,世间万物都在一掌之中。

见张阴阳喋喋不休给何光宗传授风水、命理、占卜及面相之道,王道士明显不悦,虽名道士,其宣扬的却是佛家经卷,弟子们弃他而去后,他早把眼光盯在何光宗身上了,生性好强的他,哪容别人抢徒弟,于是趁张阴阳上茅厕之际,赶快把何光宗拉到一旁郑重说:

教流东土,法说西方,弘范阐自汉明,华藏译于唐帝,仰之则超凡入圣,礼之则见性明心,你还是皈依到本座门下吧。

何光宗听不懂张阴阳的无极太极论,更不明白王道士的之乎者也,他很为难,既不能答应给二位当弟子,又不敢公开得罪他们。以前,这两人不择手段打击排挤自己,现在却争着收他当徒弟,回想蹉跎岁月,他很茫然、很无奈,很悲凉。

往年,一有机会,大家就以讥讽、戏耍何光宗为乐,今年,众人不约而同,把目标全集中在叶上飞身上。张达银掏出一把钱,恭敬走到叶上飞面前说,叶支书,这是卖木料的份子钱,请你收下。待叶上飞伸手来接时,张达银猛然缩回手,摸着脑袋,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哎哟,搞错了,原来你早就不是支书了,这钱,看来等会还得给李支书送去。

张达银才住口,叶春山马上补缺,他板着脸训斥张达银一阵,快速递支烟给叶上飞,弯着腰殷勤说,大叔,我前几天套到一头麂子,晚上给你老人家送一腿过来好不好?看对方朝自己点头,叶春山忽然两手一摊,高声说,可惜,那腿肉昨天被李支书提走了。

叶上飞一言不发,独自坐在雕花斗拱下抽闷烟。阳光从头顶泼来,他缩着脑袋往屋角移,人们从他身边迈过,抖他一脖子灰,他也只傻笑两声。他就这样老僧般木木坐着,完全不知众人说啥,一点也没感受到随风飘来的稻香。

自被老鹰狠抓两爪后,他的背疮每月都要发作,每次发作,痒中带痛,那滋味无法形容、无法忍耐。如不是看女儿小芳可怜,他真想纵身跳下悬崖。

提起小芳,叶上飞就生气,这小妮子自三月前因怀孕,被学校取消高考资格,强行引产送回家后,整天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她时而挥刀舞棍,追得鸡犬不宁,时而劲歌热舞,闹得四邻不安。最令叶上飞头疼的是,叶小芳近来开始脱衣服,那情景,真让他这个爹无地自容。

守着清冷的家园、以及精神失常的女儿,叶上飞烦躁得疯狂、锋利,他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恨不得地球立马爆炸。他先怀疑何光宗对叶家使了禁术,很想除之而后快,后来,从对方尽心尽责给自己敷药疗疮、给女儿祛邪收鬼的诸多细节分析,慢慢的,他又否决了自己的怀疑,最终,他相信了因果报应说。以前,他从不把乡亲当人看,大家送钱送礼、吹捧奉承,义务给他家干活,每月给他汇报思想和行踪,他都觉得理所应当。现在一落千丈,他才明白蝼蚁也有尊严,才感觉自己太蛮横、太缺德,太欺负柔顺如水的何光宗了。

黄药师,我梅超风不是好惹的,拿命来。

众人刚要踏一地夕阳散去,叶小芳身披一块白纱,手持半截竹棍,怒骂着闯了进来。她面无表情,恶毒盯着众人看一阵子,慢慢走到何光宗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靖哥哥,快给我一起去打黄药师。何光宗怜爱地看着叶小芳说,小芳别闹了,赶快回家。叶小芳抹几把何光宗的头发,大步走到叶上飞身边,先围着他转圈,接着扯着他的胡须哈哈大笑:

胡子叉叉,我是你妈妈,胡子长长,我是你娘娘。

看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叶小芳愈发来劲,她一棍打在叶上飞额头上,硬要他跟着自己念童谣。叶上飞捂着流血的脸,忍痛使出叶家拳中的小缠,意欲将女儿抓住。他的手还没打直,叶小芳就跑出了两三步远,她举起横在地上的木梯,将其搭上屋檐,嗖嗖几下就爬上房顶唱起了歌: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晚霞漫天,蛙鸣如鼓,看女儿纱裙里什么都没穿,叶上飞羞愧得直打自己耳光。他知道,叶小芳已经完全疯了,如不及时将其带回家,祖宗的脸面不但要丢尽,而且还会便宜那帮单身汉:

何水师,快使定根法。

听叶上飞哭声哀求,看叶小芳衣不蔽体,何光宗软心了。禁术害人也救人,这个时侯,他终于明白师父这句话的奥秘:

定天天黑,定地地没,定人人住,定鬼鬼绝。

何光宗来不及多想,抓把泥沙,口中念咒,手里挽诀,大喊一声定,随即将掌中的泥沙狠狠往房顶上一撒。这是第一次使用禁术,他满以为叶小芳会木鸡般站着,等自己上去抓,谁知对方哈哈笑着,往院里回敬两块瓦片,顺势跳到偏房顶上,几个起落,竟然一阵风飘走了。

十一

恼人的秋雨滴滴答答,没完没了,极像一群唠叨妇女,令人生厌。

何光宗坐在木廊上,他手里拨弄簚条,一丝不苟编背篼,眼睛却望着雨帘发愁。地里的苞谷发霉,田里的稻谷生秧,这是每个庄稼人都不愿面对的天气。陈天香调到山脚下的中心校任教后,一双儿女也跟着住了校,家里冷清清的,除了鸡鸣犬吠,以及两头肥猪饿极了时的嚎叫声,陪伴他的,就只有竹林里、房顶上的雨点声了。

秋雨不同春雨,坐在木楼上听春雨,那是一种享受,因为何光宗能从悦耳的音符中,倾听出万物复苏的欢呼声,能听出一年的希望。连日来,他的心情都很烦闷,每天听雨,听到的全是庄稼的哭泣声,他祈求老天早日放晴,这样既能挽救地里的庄稼,又对叶小芳恢复精神有利。

下午,秋雨突然停了,虽然猪圈里、树林中仍散发着大量霉臭味,但天上毕竟出现了一抹满怀希望的云彩。

好久没见着妻子儿女了,何光宗装一袋大米、三十多个鸡蛋,抓只肥母鸡夹在腋下,背起背篼就往山下走。妻子转正后,尽管没和叶上飞往来,但也没对他表现出疼爱和关心,相反,还给了他一种不安全感。以前他以为妻子转正后,一家人会挺直腰杆,和和美美过日子,谁知她的架子越来越大,动不动就骂他土包子。

一路走,一路憧憬等会儿见着妻子的情景,何光宗忽喜忽悲:陈天香自当上副校长以来,几乎没回过家,自己每次到校看望儿女,她打发碗面条,就催促回去,根本不让过夜。今夜,何光宗打算赖在学校不走,他要与妻子亲热,对她说知心话,把心肝掏给她。

来到学校已是黄昏时分,见一双儿女在操场上玩得正欢,何光宗没惊动他们,悄悄上了楼。未进门,一股酒香迎面扑来,日光灯下,花枝招展的陈天香,正与一个矮胖男人喝酒。她看何光宗一脚污泥,上下穿得不伦不类,身上一股难闻的草烟味,顿了好几秒钟,才用生硬的腔调,叫他过来陪赵副局长喝酒。何光宗见赵副局长一脸鄙夷,嘴里的话含含糊糊,不干不净,心里不舒服,放下背篼和母鸡,独自坐在阳台上抽烟,直到姓赵的醉醺醺走出门,才起身与陈天香说话。

陈天香一边收碗一边唠叨,她时而数落老公不该扔下猪牛鸡鸭,擅自来学校,时而又埋怨他不讲卫生、不爱打扮,令她在领导面前难堪。当上校领导后,陈天香才彻底认清自己的价值,才知道山外的世界有多精彩、有多阳光。她既为自己飞出大山,变成金凤凰欣喜,又为有个土包子老公自惭。由于心里矛盾,所以一看见何光宗,就忍不住要发火。

何光宗吃着剩饭,听着妻子劈头盖脸的训斥,满腔热血,忽然变成了一块寒冰。他没还嘴,脸上一直堆着笑容,他想,打是亲骂是爱,骂够之后,她肯定会以另一种方式给予慰劳。

入夜,何光宗一边打整肥母鸡,一边听儿女们汇报各自的学习成绩,看陈天香艳光四射,长时间在里屋梳洗,他心里暖洋洋的,感觉自己的身份,好像也跟着妻子提高了许多。打扮完毕,陈天香安排儿女睡下,丢一床毯子给老公,指了指饭厅里的长木椅,就急着出门。

你去哪里?何光宗放下扒光毛的母鸡怯怯问。

备课,改作业。陈天香两眼望着窗外,一副很不耐烦的神色。

啥时回来?

不回来。

陈天香看一眼满脸乞求,可怜兮兮的老公,一甩长发,踏着高跟鞋走了。躺在冰凉的木板上,耳听对面楼上陈天香、赵副局长等人的喧嚣声、骂俏声,何光宗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时而进屋给儿女们盖被子,时而到院坝里等待妻子,时而又潜行到楼梯上偷听,转来转去,满肚子都是悲凉。

到了下半夜,见对面楼上依然灯光闪亮,伤心难过之际,何光宗干脆翻墙而出,披一身星月,怅然走上了回家的石板路。

十二

叶小芳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她会按何光宗的吩咐,乖乖服药、乖乖跟着他念咒、跳神;有时她又突然发狂,挥着棍子把叶上飞追得绕屋乱跑。何光宗判断,小芳不是神经有病,而是精神受了极大刺激,必须先施以药功,助其化瘀解积,再辅以神功,为其安神稳心。只有彻底驱除心里的魔鬼,她的精神才能逐步恢复正常。

以前,被叶上飞欺负得哭天无路时,何光宗巴不得叶家遭天祸,他曾无数次冥想这一天到来时的动人景况:百鸟欢歌、群芳争艳,天现七彩长虹,地开五色奇花,叶上飞被五花大绑,自己披红挂彩万人簇拥。然而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不仅老天阴着脸,一点没露出喜庆色彩,而且自己也没享受到半丝快乐。相反,他比以前更恐惧、更烦心、更委屈。

首先是叶春山一伙人上门惹事,众人硬说何光宗使用禁术把叶小芳整疯,痛打一顿不算,还拉走了一头牛。接着,叶上飞的大儿子从省城赶回,勒令何光宗准备几万元钱,把叶小芳送往精神病院。在烟村,叶家是大姓,尽管叶上飞没当支书了,但其家族势力仍然是何光宗头上的乌云。他百口难辨,越解释嫌疑越深,原先他打算站一旁看闹热,任随天老爷怎么惩罚叶上飞也不援手,现在他改主意了。因为只有不计私怨,全力医好叶小芳,自己才能保住水师的美誉,今后才有好日子过。

“光宗,小芳又犯病了,请你过去一趟行吗?”

细雨中,叶上飞一脚污泥、一件棕衣、一顶斗笠,笑眯眯踏进了屋,他看何光宗提潲喂猪,急忙上前援手,好像与他压根就是好朋友似的。

你先回去,我配好药下午过来。

冷冰冰扔下句话,何光宗放下木瓢就进屋抓药,他可以尽心尽责给叶小芳治病,但坚决不与叶上飞交朋友,更不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水师有道德约束,同时也有人格尊严。以往的屈辱,即使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他也不会忘怀,即使叶上飞搬来座金山,他也不会改变初衷。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下午,何光宗刚到老梅树下,远远就听到了叶小芳的歌声。病痛虽使她神志不清,目光散乱,但却丝毫没影响她的美丽,没影响她爱干净、爱打扮的习惯。看何光宗背着药箱迎面走来,小芳双眼望天痴痴冥想,想着想着,突然两脚一顿,抢步上前,揪着他啪就是一耳光:

没良心的家伙,考上大学就不要我了,我的孩子呢,快还我的孩子。

见小芳疯狂得又要扯衣服,何光宗赶紧燃一支迷香将其熏昏。趁女儿熟睡之机,叶上飞赶紧套上围裙,进厨房蒸饭炖肉。以前他干不来这些杂活,也不愿放下身价去干,经过一连串的波折,而今他干啥都像模像样了。

晚上,叶小芳醒来就喊饿,她跑进厨房,在老爸的菜刀下抢几块腊肉塞进嘴里,舀一碗米饭快速咽下,抓几个洋芋回到堂屋,一边吃一边看何光宗请神收鬼。上了饭桌,她先挑肥肉吃,接着就抢酒喝。叶上飞心想女儿喝醉也好,免得等会跳神时,她乱说乱动得罪神仙,也就没阻拦。叶小芳越喝越带劲,灌下大半瓶烈酒不算,后来竟然把香案上敬献给神灵的酒肉也吃了。

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以往治愈的疯癫病患者,根本没这种表现。水师作法,如患者捣乱,那说明你的功法敌不过邪精,必须知难而退。何光宗说明原因,请叶上飞拿主意,叶上飞开门见山回答,请神容易送神难,杨水师的衣钵弟子,有什么邪神镇不住,只要你不趁机报复我,不会出啥杂症。

叶支书,你实在不放心,那就另请高明。

何光宗怒了,他最容不得别人怀疑他的品格,转身收起桃木剑就要离开。这是他第一次向对方发难,他忍耐很久了,以前怕他、躲他、讨好他,后来同情可怜帮助他。他以为有老天教训他就够了,所以一直没发泄怨愤,今夜,他实在忍不住了。

叶上飞老脸通红,嘴里自责的同时,心里也在自骂:

人家不计私怨,不讲报酬给我办事,而我却怀疑、并指使叶春山等人威胁他,这样做太过分了。联想以往与陈天香打得火热时,对何光宗施行的各种缺德手段,叶上飞心惊肉跳,忽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光宗,你是小芳的救星,你大人大量,原谅我这张臭嘴吧。

这是叶上飞第一次向何光宗求情,其实他很早就想表达歉意了,只是碍于面子,加之有些事确实不好说,所以才一直憋在心头。他怕激怒何光宗,不敢求他原谅自己与陈天香的事,只能含含糊糊,拿女儿做挡箭牌。

何光宗高坐堂上,翘着二郎腿只管吸烟,任叶上飞怎么说就是不软口。后来看对方急得欲下跪,才勉强答应继续作法。本来他打算再折磨叶上飞一阵子,但又怕他真的跪在自己面前。从前他盼这一天,而今他怕这一刻。如果叶上飞双膝跪地,主动捅破那层纸,他不知该如何主宰场面,大度说放过他原谅他,他做不到,打他一顿砍他几刀,他下不起手。

算了,还是把这件伤心事,交给天老爷处理吧!

法事进行到一半时,叶小芳忽然醉醺醺走进堂屋,她看何水师手执桃木剑,既唱又跳,立即来了兴致:

吉米吉米,来吧来吧,跳一支迪斯科,忘掉那忧和愁。

叶上飞急了,他抢步上前,抓住女儿就往里屋拖。叶小芳挣扎的同时,顺手抓起令牌,啪一声砸在老爸头上。事情到这种地步,何光宗的法事也不能再做下去了,患者扰场,则说明水师功法浅显,以后再没人礼请,更没脸继续吃水师这碗饭。他扔掉法衣,萎缩在屋角,表情木木的,感觉天在塌地在陷:

师父的英名,被我毁了。

叶小芳满身酒气,力大无穷,叶上飞后背有疮,不敢使出全力,女儿看老爸头发蓬松,满脸油污,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欧阳锋,滚出去,不准夺走我的靖哥哥。

见叶上飞站着不动,叶小芳怒了,她跑进厨房抄起菜刀一阵乱砍,叶上飞吓得抱头就往地坝边跑。

靖哥哥,不要怕,坏人被我赶跑了。

何光宗怕叶小芳一刀砍下来,他不敢反抗,任由她胡言乱语,满屋拖着跑。叶小芳非常狂躁,她时而喝问何光宗为啥抛弃她,时而又哀求靖哥哥回心转意,最后竟然反插房门,强行将何光宗拖进卧室按在床上。

叶上飞没料到事情会至这种地步,他大声呼喊女儿的名字,猛拍木板,希望她打开房门。他既怕女儿一刀砍死何水师,又怕二人发生什么关系。听小芳靖哥哥、靖哥哥的浪叫、何光宗痛苦难耐的挣扎声,他的头大了、心碎了。此刻他才尝到被人欺负、凌辱时那种既酸又涩,既刻骨铭心,又寻死无门的滋味。

何光宗先前处在伤心绝望中,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被拖进卧房后,才猛然吓醒。由于叶小芳手里的菜刀,一直在面前晃动,他试着挣扎一阵,就再不敢反抗了。为了保命,他只有乖乖躺着不动,任叶小芳满脸满嘴亲吻,直到她闹够、骂够、哭够,歪在一旁呼呼睡去,才做贼般溜出屋子。

跑出堂屋时,他不敢看叶上飞的脸,以前,他认为对方罪大恶极,现在他感觉自己没脸见人,虽然刚才和叶小芳没发生任何事,但叶上飞能信吗,他以后肯定要想法报复我。

天也,今后还有啥资格当水师?

十三

大雪还没进村,浓雾和冰凌就抢占了全部山头。树枝上,一夜琼花开遍,寒风一来,到处珠玉叮铛,甚是迷人。

张阴阳和王道士,抵不住寒潮的侵袭,相继撒手人寰。生前,二人虽给许多有头面的人,点过藏风聚水的龙穴,虽诵经理忏,超度过许多亡灵,但死时,他俩身边一个弟子都没有,就连咽气前,想见一面何水师的最终愿望,都没法实现。

往年冬天,何光宗家的火塘边,经常围坐着大帮前来问卦、请水的乡亲。房顶上总是青烟袅袅,烈酒、猪蹄粉条汤的香味,夹杂在人们的欢笑声里,老远就给人一种幸福、神秘的诱惑。今年,他把院门紧闭,任人喊破喉咙也不应答,就连村里有人家出殡也不去帮忙。他就这样把自己隔离在烟村之外,每天看着鹅毛大雪发呆,冷了不知添柴,饿了不去做饭。以前,人们尊称何水师,他感到无比自豪,而今,谁叫他水师,他给谁急。

看女儿一天天恢复正常,叶上飞渐渐对生活又充满了信心,他嘴上逢人夸奖何水师的人品及法力,心底却恨他到了极点。女儿是他心头肉,碰她就是碰自己的命,就是玷污叶家祖宗。尽管那晚何光宗的一切行动,都在他的视线内,尽管,那件事除了天地神灵,没其他人知道,但他心里的疙瘩仍解不开。他不再消沉,决定振作起来,重现昔日辉煌。

拿定主意,叶上飞一面威胁何光宗,逼他在公了或私了间做选择,一面紧急约见陈天香,向她诉说藏在心里的蜜语、商讨结婚和重新竞选村支书的计划、以及制服何光宗的方法。

陈天香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叶上飞诉说。看他满嘴酒臭一脸尘土,鼻孔里还长出一撮黄毛,她突然产生一股厌恶情愫:我怎么就被这个糟老头子,任意摆布了八九年?本来她打算直接拒绝的,但转念一想,又含情脉脉同意了对方的计划:赵副局长死了老婆,目前正狂热追求自己,我何不利用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二人商量妥当后,待叶上飞把何光宗威胁得神情恍惚时,陈天香才假惺惺回家。何光宗不知大难临头,反而把陈天香当救星。他推豆花、煮腊肉,殷勤伺候妻子,向她嘘寒问暖,向她倾诉内心的苦楚和屈辱。起先,陈天香很耐心,时不时还安慰几句,后来听老公说自己进了叶小芳卧房,于是她就拍桌摔凳借题发挥:

她比你小十岁,你怎么干出这种损阴德的事?

是她把我硬拉进屋的,我啥都没干。

她有病,你都跟着有病吗,你的法力呢,你的水师道德呢?我当初真瞎了眼,嫁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东西。

面对妻子的恶毒攻击,何光宗无言以对,深感无地自容。他蜷缩在灶门前,一副欲哭无泪的委屈像。何叶田看爸爸可怜,数落妈妈几句,勇敢站出来给爸爸撑腰。陈天香不忍看老公的可怜相,扔下句离婚的狠话,端着碗独自到走廊上吃。他不想伤害他,但又必须伤害他,结婚以来,她对何光宗只有同情,没有爱情。自己是朵鲜花,既须绿叶陪衬,又要大树呵护,还要有人源源不断供应营养,而这些,何光宗以前、现在和将来都没法做到。与其维持名存实亡的婚姻,让他长期痛苦,还不如快刀割肉,让他早点自立另谋新路。

见妻子坚决要离婚,何光宗脑袋嗡一声,整个人就麻木了。上次做法,被叶小芳强行拖进屋按在床上,对他本就是一次致命打击,这不但意味着以后,他没资格再从事水师职业,而且还丢尽了历代先师的脸面。他想,没了水师资格,自己还有一位漂亮的教师老婆,还有一对聪明儿女,尽管心里空落落的像失了块肉,但还有希望,还能咬牙挺住。而今,妻子要离婚,果真如此,那自己活着还有啥意思?

天香,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们不能丢下儿女。

你就不要抱希望了,为了儿女,我们必须去办离婚手续,谁叫你在神灵面前发毒誓?

陈天香此言一出,何光宗彻底没撤了。滥用禁术断子绝孙,这是自己动用香烛,在师父面前发的誓。前段时间给叶小芳治病,紧急关头,他确实用了禁术,虽然不灵,但终究破了誓言。为了让儿女健康成长,最终,他同意了陈天香的全部要求。

叶小芳彻底恢复精神后,在家冥思苦想一段时间,就出门四处闲游。她隔三岔五就去何光宗家,人没进门,何大哥、何大哥的甜美叫声,就抢先进了院子。何光宗坐在走廊上,他的眼神很陌生,嘴里喃喃反复一句话:法术失灵了,没人给我当徒弟了。

何大哥,不要灰心,你会有徒弟的。

谁想当水师?

你看我怎么样?

你,不行。

叶小芳安慰何光宗一会儿就进屋扫地、喂猪,她依稀记得他给她喂过很多次药,还记得自己曾经拉着他跳交谊舞,曾经和他……为报答治病之恩,她一有时间就过来陪他打发时光,给他洗衣做饭。

何叶田每周末都回来帮爸爸做家务,她看爸爸沉默不语,就给他讲开心故事,讲自己得到的优秀成绩和荣誉,她跪求爸爸不要干傻事,不要被困难所吓倒。有叶小芳照顾,加之女儿不断鼓励,没过多久,何光宗又开始吆牛下田了。

清明一过,叶小芳简单收拾行囊,给何光宗打个招呼,就离开烟村,到沿海灯红酒绿的地方打工去了。她走后不久,叶春山一伙单身汉,终于砍光山上的树木,扛着蛇皮口袋,紧跟着水一般泼出了村子。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村里都空落落的,每天除了鸡犬声,就是张达银咚咚的鼓点声。张达银一心要把叔父张阴阳遗留的罗盘、书籍,还有自己的打鼓草山歌传给儿子,谁知他儿子死活不干,硬要外出打工。激愤中,张达银将叔父的一生心血,还有老爸传下的歌书,全部拿到祖坟前,一把火烧了。

离婚不到一月,陈天香就成了李副局长的夫人,此举既令何光宗吃惊,更把叶上飞气得口吐鲜血,大病一场。他羞辱、愤怒,上串下跳一阵,自觉无脸回村,索性躲到省城儿子家不回来了。

十四

十二年后,何叶田单独把老爸接到了省城,前年,大学刚毕业,她就以优秀的成绩,如愿进入国企某公司,很快凭实力当上了中层管理员。分到住房后,她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回烟村,把老爸接去享福。

首次来到五光十色的大城市,何光宗起先兴奋、欣喜、乐不思家,后来孤独、烦闷,经常梦见师父怒骂他。他反复问自己,摔了一跤,是就地躺着,还是爬起来继续走、自己是不是水师、还要不要师父?回想师父的谆谆教诲,想起烟村的花草树木,他忽然乡愁潮涨,归心似箭:

不行,我得回去教徒弟。

何叶田见老爸整天坐卧不安,神情萎靡,身体日渐消瘦,不得已,只好将他送回烟村。

回村那天,满地的油菜花开得很旺,喜鹊们叽叽喳喳不知在说啥新闻。一踏进烟村地界,何光宗精神一振,就把数月积存的郁闷,扔到了山下。远远的,他看见了魂牵梦绕的水竹林,看见了桃花林里久违了的串架房,还看见了房顶上袅袅娜娜的炊烟:

咦!谁在我家院坝生火,莫非陈天香回来了?

院坝里,一位身材妙曼、上穿粉色衣服,下穿深蓝色牛仔裤的女子,正挥舞扫帚扫地,她听小花狗汪汪乱叫,转身一愣,忽然高兴地大喊起来:

何大哥,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小芳,怎么是你,这些年过得咋样?

一点也不好,结了两次婚都离了。

那以后咋办?

不知道,总之我哪也不想去了!

看叶小芳眼里射出两团火花,何光宗心里一热,顿然生起一股幸福暖流。刹那间,他感觉桃花在偷偷发笑,祖师爷在云端微微点头,女儿、小芳、自己以及整个烟村,都荡漾在姹紫嫣红中。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