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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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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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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彼乐郊

最先意识到生命危险和生存危机的是豹子。

它超前的敏感和强健的体魄,既奠定了以后的日子中,它在那群丧家犬中的地位,又路转峰回、为本故事增添了几许传奇和悲壮。

从看见推土机和挖掘机、隆隆爬进苦竹湾的那一刻起,豹子就觉察出了些许不对劲的东西。它是社长任长富家的狗,主人的勤奋及对土地、庄稼的珍爱,它是耳濡目染、十分清楚的:

以往,过路、赶场的行人,谁不小心踩踏几窝菜、或者一行麦苗,任长富就要指手划脚骂半天。而今,眼看挖掘机和推土机,在良田沃土中整天发狂打滚,把刚怀孕的麦苗、正抱娃娃的豌豆,碾压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任长富不但不怒,而且还乐颠颠唱山歌,并笑嘻嘻给那些糟蹋庄稼的外地人发烟。

看主人的反常举止,以及那副没事偷偷乐的神情,豹子虽感觉苦竹湾要发生重大事故,却丝毫没把灾难往自己头上想。它认为主人虽打它骂它,但从内心讲是离不开它的。尽管自己只有摇尾乞怜和张牙舞爪两项本领,然学着主人的模样,在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鼠辈面前,望天汪汪汪打几句“严惩不贷,绝不心慈手软”之类的官腔,这点能耐,苦竹湾的其它狗就没有。

这些年不管是看家防贼的本职工作,还是咬耗子、追野免的兼职工作,豹子从没打过半丝折扣,纵然评不上优秀,但称职这一项,它觉得是棒棒都打不落的。因此,只要忠心追随主人,这辈子的衣食绝对没问题,反正他有肉吃,我就有骨头啃。

真正的危险信息,是从黄牯牛身上捕捉到的。黄牯牛膘肥体壮,受宠程度一点不亚于豹子。往年,等不到开春,任长富就急不可待、率先把自家的水田犁得光亮如镜。今年,田地里的嫩草漫过了脚背,黄牯牛在圈里饿得刨蹄哀嚎,他也不管。

黄牯牛似乎预测到自己的命运,夜深人静时,常常喷着粗气哀叹,它把主人将要杀死它的信息,通过动物的独特沟通方式,神秘地传递给豹子。它劝豹子激流勇退,带着其它狗彻底脱离人类,跑进深山自由生活。现在野生动物很吃香,既受保护,又凭本事生存,完全不需要看人的眼色行事。

豹子有些犹豫。既不相信主人会无情到翻脸杀它的地步,又舍不得目前的地位和待遇。我们依附人类生存了几万年,如果脱离他们重新回归深山,那祖先们前仆后继,不惜牺牲狼性、狗格及尊严,受尽百般屈辱,才换来的安稳生活,岂不拱手白白送给那些时刻想取代我们的野狼了吗?

再说,养尊处优了无数代,原始的野性早已被奴性抹杀,一旦丢掉铁饭碗,到丛林里与凶残暴戾的豺狼虎豹,为一只小兔或一具腐尸,而拉下脸皮血腥撕咬,豹子自问没这个胆量和实力。

想来想去,豹子还是决定忍辱负重,死心追随主人。只要任长富的社长头衔还在,它在苦竹湾狗群中,就永远处于霸主地位。不但隔三岔五有残汤喝、有臭骨头啃,而且小黑、大黄、以及假洋鬼子那帮单身狗,还会抢着拥戴自己。这些家伙虽不是将才,但惹急了的时候,跳墙逃命和发疯乱咬的本领,还是十分了得的。

还有就是小妹、娜娜、了了那些靓丽女狗,她们既是我的妻妾,又是我的粉丝。只要我在场面上立得住,她们的初夜权和生育权,就永远掌握在我豹子哥手里。小黑、大黄、假洋鬼子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即使费尽心机甚至肝脑涂地,也休想爬上她们翘得很高的美臀。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不忍则乱大谋,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里,受点委屈算什么。在我们面前不可一世的任长富,不也随时被村长骂得狗血淋头吗,村长明目张胆睡他婆娘,他都没选择提刀拼命、或愤然出走这条路,我凭什么要听你牛大爷的话,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深山密林中去受活罪。主人要杀你,是你没本事和利用价值,谁叫你一年到头闷声不吭,只晓得低头拉犁,不知道抬头看路呢?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豹子明显感觉到一股锐不可挡的肃杀之气,正向自己及同类硬生生逼将过来。

黄牯牛是迈着绅士步伐、从容走向杀场的。

从任长富抚过来的手掌中,黄牯牛完全读懂了对方的意图。

尽管主人悠闲地吸烟,关爱地帮它理毛捉虱子,一副慈眉善目状,但其心里那股凛厉的杀气,却透过指尖,悄悄钻了出来。这是意料中的事,作为一名勤奋的耕作者,剥夺它的劳动权就是剥夺它的生命:

“没了耕地、没了家园、没了职业、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与其饿着肚子,眼睁睁看赖以生存的耕地,一亩亩快速消失,还不如快意恩仇、及早给我一刀。这样我的热血和灵魂,就会化为萋萋芳草,还有艳艳野花,年年岁岁在故土永生。”

黄牯牛遇难后,接下来的厄运,就降落到了苦主湾的所有猪牛及家禽身上。由于黄牯牛起了表率作用,苦竹湾的大牛、小牛、包括怀胎母牛走上杀场时,都昂首挺胸,始终保持那种悲壮的姿式和君子风度。

没有哪头牛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它们慷慨赴死时,眼里没有泪水,心中毫无悲伤:

“既然主人要将祖辈留下的土地,拱手让给豪商们修别墅,那我们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选择?死在主人手里,死在故乡怀中,我们死得其所。”

豹子十分鄙视那些肥头大脑的猪。这些家伙饱食终日、平时哼哼哼一副高深莫测状,谁知还没走到杀场就吓瘫在地:

有的声嘶力竭惨叫,有的你踢我一脚,我拱你一嘴,还相互检举揭发,妄图耍点小聪明,或者立个小功保全性命。

看人们每天杀牛、杀猪,然后拉到集市上去卖,豹子脑海中,就时时翻滚着许多问题:

“猪牛杀光了,下一步他们要杀谁,现在每家人都在廉价变卖农具,难道以后不种庄稼了吗?人们是不是要搬家,他们去哪里,会不会带上我们,如果主人要杀我们,或者扔下我们不管,我们该咋办,是性命要紧还是忠心第一?”

不行,得赶快召集苦竹湾的狗开个紧急会,提前制定几套应急预案。世道在变,人心在变,如果我们不更新观念,过不了多久,凶狠残暴的野狼,就会取代我们。

现在猎豹,沙漠狼和七匹狼都上电视, 成了某某产品的形象代言者,而我们这些整天坚守岗位、默默尽忠尽职的家犬,却连一句表扬词都没有。既然《狼爱上羊》、《与狼共舞》之类的歌曲都编唱出来了,那么,人爱上狼,并与狼共枕的日子还能遥远吗?

听见豹子的啸叫令,小黑第一个跑到了村口那棵大榕树下。

它原来是任长富的狗,任长富的弟弟从县城把豹子送回苦竹湾后,任长富就把小黑牵到了小寡妇郁芳家。

小黑一身黑毛,和豹子一样高大威猛,由于同是被淘汰的警犬,所以它俩的智商和本事相差不大。小黑拥戴豹子为大哥,其原因一是豹子年轻,且受过更多的特殊训练,二是自己私下和娜娜偷情,豹子大哥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再者,任长富半夜到郁芳家幽会时,豹子每回都是先行到达,事先探好路并招呼小黑不许声张。它们轮流为主人站岗放哨,时间一久,两条狗就产生了弟兄感情。

假洋鬼子看邻居小妹出了门,才屁颠屁颠跟着跑到大榕树下。这家伙五短身材,头上长满卷曲的黄毛不说,而且鼻子蹋陷得十分厉害。它的特点是谁喂养它,它就忠于谁,由于经常咬人,所以几易其主,最后到了单身汉赵大海家。

前几天,老主人刘小春到赵大海家买犁铧,假洋鬼子先是躲在谷草中观察,后见刘小春要拿走东西,就突然猛扑而上,一口咬住其脚后跟不让走。刘小春没想到一个月时间,这畜生就认不得自己了,他拼命挣扎,谁知越挣扎假洋鬼子咬得越紧。最后,要不是赵大海接过犁铧,假装出门干活,刘小春还真不能从赵大海家拿走半点东西。

豹子雄踞在高石上,看村里大大小小、三十多条狗差不多到齐了,才学着主人任长富的样子,汪汪汪讲话。

豹子的话不多,它最反感主人那套训话程序,一大堆套话、废话后还要讲几点意见。每个大问题中硬塞若干小问题不说,并且随时跑题,扯他个十万八千里不收风,听得人昏昏欲睡,恨不得冲上去给他几个耳光。

豹子的话言简意赅,它说根据目前,苦竹湾人的反常行为,它判断,短期内很可能有场大灾难,要降落在我们的狗脑壳上,大家要充分意识到生存危机。如果下步主人要屠杀、抛弃或者活活打死我们,我们该如何应对,是伏地受死,还是跳起来狠咬他几口,然后夺路逃命?

假洋鬼子嘴角滴着唾液,眼睛一直斜视着站在前排的娜娜,它用后爪在肚腹及颈项处挠几下痒,然后起身在了了的胯下,嗅嗅骚味才回答豹子的问题:

“人不杀我,我不咬人,大家都是爹生母养的血肉之躯,凭啥只准他们屠杀,不许我们反抗?”

豹子冲假洋鬼子笑笑,把目光转向大黄,想听听它的意见。

以往开会,大黄不是懒洋洋趴在地上打瞌睡,就是看着了了痴痴发呆。今天这家伙一反常态,既带头讲小话,又在狗群中频繁走动。大黄给小黑递个眼神,回头见豹子一直用威严的目光逼视自己,于是啪啪啪抖几下毛,很不耐烦地吼道:

“问我干啥,你是领导,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们谁敢不唯你的狗头是瞻?”

豹子大度地笑两声,摆出一副很民主的架式,待大多数狗汪汪汪发表意见,阐述观点后,才作最后总结:

“各位,忠心虽可贵,但生命价更高,从现在起大家要提高警惕,严密监视主人的一举一动,必要时可先发制人,不要傻呆呆任人宰割。”

这几句话不但时尚前卫,而且有明显的反叛成分。

以前豹子召集群狗开会学习,全是以恪尽职守尽忠报主为话题,今天怎么突然转变观念,号召大家严密监视主人呢?苦竹湾自古只有“打狗欺主”这句口头禅,从没听说过打牛欺主或打猪欺主之类的话,由此看来,我们的地位历来就比猪牛高出许多。猪和牛是低等动物,不杀它们我们哪能吃肉舔血,跟着人类过上小康生活。主人如此宠爱我辈,你这厮竟敢蛊惑大家反脚踢天,简直是狂犬吠日丧心病狂。家犬以忠于主人为天职,即使肝脑塗地,也不能报答宏恩于万一,这种有损美名、狗格,对不起祖宗的事,整死我也不干。

首先向豹子发难的是小黑。它等这天等得太久了,自从豹子一年前进入苦竹湾后,它就一直潜伏爪牙忍受。豹子不但抢走了他的主人和地位,最伤心的是夺走了小妹和了了的芳心,尽管娜娜顾及旧情,但大半心思仍属豹子。

苦竹湾人重男轻女,连养狗都喜欢养公的,三十多条狗中,除小妹、了了和娜娜三位女同志外,其余全是帅小伙。众狗对豹子这种霸王行为,本就强烈不满,正愁没领头造反者,此时见小黑和大黄一左一右,紧紧咬住豹子的颈项,全都鼓噪起来。

大黄是小黑的走狗。它俩事先有约,只要齐心协力把豹子赶下台,今后平分秋色,有福同享。小黑善于用计,自认单打独斗不是豹子的对手,于是就千方百计拉大黄入伙。

假洋鬼子见长期压在自己头上的三条大狗,突然间莫名其妙撕咬得难解难分,心中大喜,一溜烟钻进狗群,抱住娜娜就使劲轻薄……

豹子万没想到平时一口一个大哥的小黑和大黄,会在自己毫无防备之时突施奇袭。它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从内心讲,我也不想背叛主人。然而为了苦竹湾狗群的生存发展,我不得不作出痛苦抉择,你们怎么一点不支持工作,丝毫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呢?

危险悄然而来,事先没半点征兆。

这几天,了了忽然春心荡漾、激情澎湃。强烈的表现欲,使它一夜走红,没怎么包装,就成了众狗竞相追捧、讨好的女明星。

狗和某些人不同,它们平时守身如玉,即使与昔日的情侣陌路相逢,也漠然而视,既不抛媚眼、送秋波,也不用语言、肢体,搞那些无聊的性骚扰活动。它们没有隐私,从来不怕被同类或人类偷窥,更不羞答答以琵琶遮面,装出一副君子或淑女相,在大众场合自己给自己树口碑、立牌坊。油菜花盛开的日子,是大伙生命最灿烂、最妖冶的时节,只有这时,狗类才有资格登上生命舞台、自我展示;才有机会席地幕天、演一场离经叛道的原生态爱情大戏,吸引人类的眼球:

演我们的戏,任你们来瞧。谁叫你们平时双眼望天,不把咱们放在眼中。不出奇招,不玩点时尚及先锋手法,能跻身时代舞台吗?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你能粉黑登场作秀,我就敢抛头露脸裸奔。

了了登上门前那条型如T字的田埂时,虽有点土里土气,但脚下的步伐,却是非常纯正标准的猫步。

太阳是最称职的灯光师,布谷鸟是非常优秀的节目主持者,没人献花不要紧,出墙的红杏在微风中笑得正甜;没人喝彩、没有乐队无所谓,喳喳的麻雀、呱呱的青蛙声,比任何乐队的演奏都悦耳动听。

今天这场戏的女主角是了了,男主角是小黑。大黄、假洋鬼子及其它单身狗既是群众演员,又是观众。它们的口号是放胆竞争,重在参与。虽然每条狗都想获取了了的芳心,但优胜劣汰的法则,在大家心目中,永远神圣不可触犯和亵渎。尽管狂躁不安,明知自己没戏,然不到曲终幕落,是没有哪条狗自动退场的。

恰巧这几天苦竹湾的人,也在大搞聚会活动,他们把家里的猪牛和家禽杀光后,就开始低价变卖农具。农具卖得差不多了,又卖家具。以前,小孩子吃饭时不小心打烂个粗碗,脑壳上就要被大人打几个青包。而今,不管老头、老太太,还是俏媳妇、大男人,只要不顺心或者酒喝到高兴处,都会随手抓几个细瓷碗摔在地上。

公路上长蛇般停着几十张大卡车,人们正忙着把家里值钱的物品往车上搬,根本没心思去看狗演戏。这一反常举动,了了没注意,小黑、大黄、假洋鬼子也没觉察,它们正在表演节目,这个时候要全身心投入,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能分神。

唯一猜出主人意图的狗还是豹子,近几天,它卧在天楼上一边养伤,一边想问题。它的肚腹及颈项被小黑和大黄咬了几个血洞,既流了许多血,又失去了领导地位。

其实那天小黑突然进攻时,豹子完全有能力及时将对手制服的,由于事发突然加之脑海中闪现着许多念头,才失去反抗能力。

彼时,豹子的心非常苍凉:

我们马上就要被剿灭和遗弃了,你们不思对策,反而争权夺利搞内哄,简直令我寒心。怨归怨,但如何生存发展的问题,却丝毫没间断思考,看人们聚众开会、集体进餐然后砸锅摔碗,看公路上莫名其妙停靠的大货车,豹子经过认真分析,最终得出了结论:

“他们果然要搬家,丧家狗的头衔,终于落到了我辈身上。”

豹子站起身,费力把前脚搭上栏杆,将脑袋探过楼沿向下张望。

这时,主人任长富正在指挥家人搬东西,他嘴里叨着烟,面露喜色,一点没有故土难离的忧愁。

豹子冲主人叫几声,那意思是求他上楼打开门锁,不要忘记和遗弃它。任长富明白豹子的意思,不一会就上楼了,他没打开天楼门,而是从门缝里塞进一块新鲜肉。凭感觉,豹子知道这是主人对它的最后赏赐,它上前两步没敢像以前那样狼吞虎咽,而是极小心用鼻子进行安检。一丝轻易不能觉察,极隐秘、极剧烈的异味幽然袭来时,豹子流泪了,想到以往的耿耿忠心、无私无畏的奉献,它忍不住呜呜痛哭起来。

哭声既是给主人的委屈诉说,又是对狗群发出的生存危机信号。

小黑和了了的戏正演到关键处,忽听豹子败兴搅局,大家心里都非常不痛快。了了仰脸娇声说,你想参加一个就跳下来,不要找借口说些危言耸听的话。

豹子厉声吼道,都啥时候了,谁还有心思给你演戏。假洋鬼子在草丛中打几个滚,哈哈笑几声,吊二郎当说,你是不是心态不平衡,以前我怕你,现在老子不买帐,有本事又来处罚我啊。

小黑一直沉默不语,它是受过训练的,豹子能觉察到的东西,差不多它也能感觉。从最近几天女主人郁芳的反常举动中,小黑就隐约知道有事要发生。它相信豹子的话,并非平地惊雷空穴来风,为应证自己的推测,小黑和了了草草做几个既平庸又刺激的动作,然后把现场的主持权,交给大黄就匆匆朝家里跑。

穿过一片竹林,再翻越两座小山包,小黑远远望见四五条汉子,正从家里往外面搬东西。这还得了,青天白日的,这些家伙竟敢公开行盗,这岂不是没把我小黑放进眼里吗?

在苦竹湾,无论是人类还是狗类,只要一提起小黑的大名,谁都脸现三分惧色。小黑的凶猛不仅常人畏惧,就连邻村的盗贼也避其锋芒,不敢来此骚扰。

今天是苦竹湾集体搬家的日子。由于每户人家都农转非,从此将到另一个地方过另一种全新的日子,由于高兴和忙碌,所以,大家都忽略了如何处理家犬这个问题。郁芳家缺劳力,为步调一致不拖全村的后腿,她昨天就给邻村的亲戚打了电话,叫他们今日一早过来抬东西。小黑不知主人要搬家,更不知这些人全是主人请来的亲戚,它的职责就是看住家里的东西,没经它同意,谁也别想从家里拿走一针一线。

单身汉岳明对郁芳垂涎已久,多次提亲都遭拒绝,今天,郁芳忽然打电话请他帮忙,这下可乐坏他了。岳明很卖力,他专找重活干,抬衣柜、搬床铺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歇气。

小黑最恨岳明,这家伙半夜三更经常在房前屋后转悠,有时趁自己疏忽之机,竟然趴在女主人的窗棂上偷窥:

“念你多次塞块肉贿赂我的情义,我以前没对你下死口,今天,你明目张胆偷东西,这个性质就变了。如果不把你当场拿下,那我就不称职,就对不起主人,今后我怎么有脸在苦竹湾混……”

屈膝 、弓腰、腾空而起,紧紧咬住对方手臂后,小黑才发生唔唔的威吓声。岳明吓傻了,他丢掉肩上的木板,嘴里惊惧地啊啊叫着,使出浑身力气,企图挣脱小黑的撕咬。其实,他不挣扎还好,越挣扎小黑咬得越紧。顷刻,小黑尖利的牙齿刺穿岳明的衣服、毫不留情就扎进了皮肉中。其他帮忙人见状,个个呆若木鸡,吓得丢掉手里的东西就跑,等郁芳闻讯赶来时,岳明已被小黑按翻差不多半小时了。

郁芳起先吼令小黑松口,见小黑不应,顺手操起木棒就打,打断两根木棒不见效,气得搬起石块狠砸。

小黑很悲愤,它想我咬这家伙,一是报他平日对你骚扰之仇,二是保护家里的财产,你不嘉奖表扬我,反而下死手打我,既然这样,那我就干脆将这坏东西咬死。

岳明手臂上的血越流越多,再这样耗下去,肯定要弄出人命,郁芳呆了几分钟,用脚狠踢小黑几下,吆喝一阵,见其还是不松口,掏出手机就给社长任长富打电话。

任长富手持斧头急匆匆跑来,他猛踢小黑几脚,厉声喝令其放开岳明。小黑怒目圆睁,喉中呜呜发出威胁声,咬得越发凶狠,任老主人和郁芳如何打骂也不放开敌人。任长富气极,他口里骂着畜生、抡起斧头照准小黑的脑袋轰就砸了下去。

当场昏死的小黑还是没松口,人们用钢条费了很大力气才撬开其嘴,把血肉模糊的岳明送医院抢救。

打狗队神速进村。大黄和了了在众狗的喝彩声中,刚进入表演角色,就双双死于乱捧之下。

“操他娘,连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以君子自居的高等动物,都开始施行下三流的偷袭手法,这世界还有啥东西,值得我们崇敬和信赖。”

假洋鬼子愤怒到了极点。

它的愤怒首先源于了了的死亡,其次是后背上那记重重的狼牙棒。

通过多年的努力及耐心等待,眼看了了马上就要和自己喜结良缘了,这个节骨眼上,假洋鬼子怎能容忍谁,随便打死自己的情狗呢:

“难道就没有王法能约束人类吗?人为财死,狗为情亡,了了是我心中的女神,是大家生存发展的希望,没了它,我们这些单身狗活着还有啥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假洋鬼子还没从悲愤中喘过气,又一记重重的狼牙棒,挟着风雷之声,从它头顶上飞砸而来。

凭着特殊的救命本能,假洋鬼子赶快横移两步。它偏头躲过来招,竖耳张牙迅速将身子弯成一张弓。这个时候,打狗队员们已全线出击,乌黑的防暴枪、咝咝咝闪着蓝光的电击棍、钉满铁钉的狼牙棒,全都派上了用场。一时间,空谷平畴中骤然横躺了十多条单身狗的尸体。

“老子给你们拼了。”

念头一起,心中豪气顿生。假洋鬼子平时咬过很多人,在胆量和实战经验上,可以称得上出类拔萃。它悄悄挪动后腿,把后半截身子隐藏在岩石下,然后前爪扒地,双眼警惕地环顾周边地形,以及刚才偷袭他的敌人。

假洋鬼子的正前方,站着一个手持狼牙棒的彪形大汉,左右两边各蹲着一名、怀抱砍刀的年轻小伙子,三人围成个半圆,正小心翼翼向它紧逼。

看对方手里没有防暴枪和电击棍,假洋鬼子稍稍放宽了点胸怀。身后是高岩巨石,左右两边是万丈深渊,唯一的活路就是从手持狼牙棒的大汉胯下溜走。想法虽简单,然实施起来难度却很大,如直接冲过去,不但会当头挨一狼牙棒,而且左右两边的快刀,也会迅速招呼过来,这样还不如乖乖把命交给人家,落个忠心耿耿的好名声。

大汉似乎看出了假洋鬼子的用意,他放慢脚步,招呼两名助手缩小圈子,三人连成一排,各扔几块石头试探虚实后,才一步步往前紧逼。在城里,他们围歼过无数流浪狗。棒下游魂中,从没哪条狗在临死前,有假洋鬼子这般凶猛镇定。凭感觉,大汉断定这条狗不是一般狗,这家伙很有可能要垂死挣扎:

“刘二娃,你先上,试试我昨天教给你的刀法。不要怕,先用泰山压顶,然后再使出风回雪舞的绝招。”

“王大哥,我心里有点虚,还是你先上吧。”

叫王大哥的汉子见刘二娃两脚打颤,心里不悦定定神才走上前,接过刘二娃的刀欺身而进。假洋鬼子瞅准时机,猛然伏地躲过对方横扫而来的快刀,顺势滚到大汉脚下张口狠咬其脚杆。趁敌人疼痛后退,假洋鬼子腾空窜起,整个身子如一枝利箭,狠狠射向刘二娃。刘二娃万没想到一条受伤待死的狗,会有如此惊人的应变能力、弹跳速度。

惊叫间,假洋鬼子的两只利爪,已结结实实蹬在了刘二娃的前胸,并快速撕破了衣服。假洋鬼子口里嗷嗷叫嚷,长长的舌头直接舔在刘二娃眼睛上,它趁大汉抚脚验伤和刘二娃惊慌失措之机,猛地将身一矮,闪电般使出黄狗钻裆的绝技,从敌人双腿间穿过,转瞬消失在乱石林中。

这惊险的一幕,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豹子的眼睛。豹子困在天楼上,既不能带领众狗逃命,又没办法帮助那些被围剿的同类。唯一的办法就是仰天狂吼,提醒大家赶快往家里跑:

“现在能救我们狗命的,除了主人就是自己,只有求得主人的庇护,大家才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豹子的吼叫声,既惹恼了任长富,又惊动了打狗队钱队长。

钱队长是任长富一大早打电话、专门邀请到苦竹湾的。今天全村人搬家,此后,各家的犬就完成看家防贼史命成了累赘。猫狗是不能带进新居的,那里装饰豪华,房间窄小,除了家具和人之外,根本没有畜牲的空间。再者,整幢楼、整个小区都实行城镇化管理,既要讲卫生,求安静,又要保安全,树文明新风,每家人都把猫狗带过去,那不乱套了吗?且不说这些不守纪律的家伙,日夜汪汪汪吵得四邻不安,单就拉屎撒尿这点日常事务,你就没法解决。猫狗们在乡下随地大小便惯了,既坐不来马桶,又找不着公共厕所,外加见了生人还要疯狂扑咬。这种德性,现代城市能容忍你吗?

其实,在如何处理家犬这件事上,任长富还是经过了一番激烈思想斗争的。人是感情动物,谁忍得下心亲手、或眼睁睁看别人打死自己的爱犬呢?然而不打死它们,它们就会惹祸,这些家伙性格刚烈,不愿意伺候第二个主人,就算白送人也没人乐意收养。

时下春草正茂,每条狗都在发情起草,这个季节正是狂犬病盛行的高峰期,如果不打死它们,万一咬死人咋办?想来想去,任长富最后还是决定请打狗队进村,一只不留,彻底消灭苦竹湾之狗。

钱队长负手站在高坡上,他看队员们用围剿城市狗的方法,去对付乡村之狗,不由得皱起眉头。城里到处是宽阔的街道,不管多健壮多狡猾的狗,只要事先派人堵死各个巷道,然后开车猛追,接着像草原上的牧民套马那样,伸出既长又尖利的铁钩一抓,对方立即就成笼中之物。

苦竹湾除一条临时开挖的施工便道外,其余全是深谷高坡,如果不改变战术,今天既不能按时领到工钱,又会给施工队留下隐患。钱队长徘徊沉思一会,猛抬头就看见了社长任长富。

彼时,任长富正从郁芳家出来,他和郁芳把昏死的小黑,合力抬到深谷中扔下。郁芳面容悲戚,对小黑隐隐怀有难舍之情,任长富说,一条狗,你哭它干啥,死了就死了。郁芳狠推任长富一把,悲愤地说都怪你,谁叫你下手那么重。任长富火了,他说我不打死它,怎能救出岳明。

见郁芳赌气不理自己,任长富头一昂就朝坡下走。大车停在家门口,老婆在远处扯声卖气喊他,他没时间和情妇闲扯,得赶快回去搬东西。

“任社长,你来得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

任长富见钱队长朝自己招手,赶快停住脚,转身望着对方问话:

“是不是工钱的事,你放心,我不会赖债。”

钱队长把电击棍从左手交到右手,紧跑几步着急地说,今天的事必须你配合才能圆满。你马上通知大家,命令他们各自把家犬唤回屋子,然后用绳索拴牢,等我们挨家搜剿,逐条消灭。我晓得苦竹湾人对狗的感情,但不这样做,就不能彻底清除隐患,你是社长,你先带个头吧。

豹子看主人把几个陌生人带进屋后,到处找铁链的忙碌劲,心里就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这个时候,左邻右舍的人接到社长的指令,全部停下手中的活,开始出门呼喊自家的狗。豹子斜眼看了一会儿主人,轻轻走到楼后面探头朝下张望。

它想,与其坐地等死,还不如冒险跳楼逃生。念头一起,豹子心中忽然强烈自责,这样私自逃跑对得起主人吗?尽管平时号召其他狗,临危时可以先发制人,但轮到自己作出选择时,那个决心无论如何都是难以下定的。且不说主人对自己的养育和宠爱,单凭祖传的职业道德和自身的狗格力量,我就迈不出这石破天惊的一步。

想了很久,豹子最后决定冒险、从高高的三层楼房上跳下去,然后悄悄爬到车上藏起来,以后主人搬到哪里,它就追随到哪里。至于小黑、小妹及假洋鬼子等狗,那就管不着了,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大难临头各自跑,谁叫你们不听忠告,合伙将俺赶下台呢?

噗一声坠地后,豹子感觉左前脚似乎断了,胸腔里泊泊的好像在大剂量淌血。

它忍痛站起身,把受伤之脚悬在半空,用另三条腿支撑着身子,费力地穿过开满白花的柑桔林,隐藏在一簇巴茅杆中,然后警惕地四处瞧瞧,确认周围无人时,才哇哇喷出几大口鲜红的血。

“豹子,快回来,你这瘟丧,看老子不打死你。”

听主人放声吆喝,再听同类们,临死前声嘶力竭的惨叫声,豹子越发不敢现身。它用后脚刨几捧泥土掩住鲜血,在草丛中匍匐爬行一阵,倦卧在石板上张口喘会儿气,又拼命往前面挪。几经周折,最后豹子终于成功翻过两座小山丘,悄悄将身子隐藏在高坎旁的蕨草中。

高坎下是公路,豹子选择在这里栖身,目的是等待主人。待会儿只要看见任长富的货车从下面经过,选准时机和角度纵身一跃,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跳到车厢里,将身隐藏在家具和衣被中,从而达到永远追随主人的目的。

正为自己高超的计谋暗自庆幸时,蕨草中突然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假洋鬼子脑袋上、那缕独特的黄毛,就隐约露出了草丛,接着小妹的杨柳腰也亲热地挨了上来。

“怎么你们也想到了来这里?”

劫后余生,豹子十分欣慰。只要自己和小妹不死,苦竹湾之狗就不会绝种,今后不管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只要能顽强生活下去,就有重振雄风再现昔日辉煌那一天。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在豹子和假洋鬼子的鼓励下,小妹双眼一闭,简单摆个跳跃姿式,就轻飘飘跃到了主人的车厢里。它不敢过分卖弄技术,更不敢使出反身翻腾三周半、再空中转体180度的绝招,因为它已大腹便便:

那是豹子哥哥的优良基因,是苦竹湾狗群的未来。

假洋鬼子看豹子伤得比自己还重,无论如何也不肯先跳上车,这家伙平时自由散漫,关键时刻却非常讲义气。豹子说,这是唯一的逃命机会,你真舍得将它让给我吗?假洋鬼子说,现在我才真正认识你,只有你活下去,苦竹湾的狗才有希望生存。豹子抚着假洋鬼子的伤口,动情地问,难道你不怕死?假洋鬼子哈哈大笑:

“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惜,大哥,你快跳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推辞间,公路上早已马达轰鸣,尘烟四起,数十辆卡车连成一串,正浩浩荡荡迎面驶来。

开初,豹子和假洋鬼子还能分辨清楚,哪辆车上的东西是哪家人的,后来由于尘土越飞越高,几乎已达铺天盖地之境,再加它俩相互推辞,所以就立马昏头转向根本找不到北了。机会稍纵即逝,豹子挥爪抹几下迷濛的眼睛,选准角度,冷不防猛推假洋鬼子一把,将它掀进一辆绿色的大货车里,然后长出一口气,拼尽全力一跃,终于把身子成功隐藏在,最后那辆红色货车的车厢中。

尽管置身之处不是主人的车,但豹子还是很乐观,赶上迁移队伍,也就等于赶上了主人。想起主人和即将到达的陌生地方,豹子心中突然一阵难过:

那地方有苦竹湾漂亮吗?主人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宠爱我们,我们还有没有宽敞优美的自由活动空间?

剧烈的疼痛和用力过度后的虚脱,迫使豹子停止思考,把精力暂时转移到自身的伤痛上。它凝神静气,倦屈着身子首先进行吐纳,疗养一阵内伤后,再用舌头反复舔咬严重骨折的左前腿。

太阳白小妹灰蒙蒙很刺眼,公路两旁的花草树木,尽管顽强地按例抽出许多嫩芽,但却失去了昔年的娇艳成分。透过滚滚烟尘,豹子突然看见一条黑影在公路上拼命奔跑。

嗨,那不是小黑吗,这家伙挨了任长富几斧头,被扔下深沟后居然不死,并且这么快就追了上来。这分强健的生命力,以及对主人的忠诚力量,顷刻间如一股电流涌遍豹子全身。此情此景,既诠释了小黑以前的所作所为,又坚定了豹子死命追随主人的意志。

车队继续前进,车轮旋起的细沙长龙般飘忽,三四丈远就辩不清物体。由于山路蜿蜒,加之路面凹凸不平,所以车队的速度不是很快。

豹子强撑起身体,在高强度的摇晃中,努力把脑袋探过车厢拦板,试图帮小黑一把将它拉上车。小黑也发现了豹子,它全身是泥,泥土上还隐约残留着血迹。豹子鼓励小黑加速前进,只要追上车队,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小黑伸着舌头大口喘气,为节约力气,它没有说话,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刻,自己所需要的除了勇气和力气外,就是同伴的鼓励及安慰。

大货车一忽儿慢一忽儿快,在豹子的帮助下,小黑的前爪终于搭上了车厢,就在其即将翻进车厢节骨眼上,可恶的司机突然加大了油门。听小黑啪一声摔在地上,再看其绝望挣扎、痛苦哀鸣的惨状,豹子难过到了极点。它很想跳下车去和小黑并肩奔跑,然而转念想到自身的伤痛,以及身怀有孕的小妹,它又犹豫了。

转过几道湾,再过两座桥后,路面开始平直起来。远远的,豹子发现小黑的影子仍在扬尘中不断穿越,它时而抄近道滚下山峦,时而站在十字路口用鼻子辩别主人的去向,再就是没身于来往车流中拼命往前方跑。

“兄弟,加油……”

豹子的声音已接近呜咽,只差嚎啕大哭了,现在它唯一能帮助小黑的,就是在每个交叉路口,奋力起身吐两口血水,或者撒几滴尿。它相信小黑的追踪本领和执着精神,只要还有一口气,它就一定会循着自己留下的气味紧跟上来。

几小时后,车队在一个两面环山、一面临水,名为芙蓉镇的大街上临时停靠。

尘埃还未落定,大巴车上的妇女儿童,还有老者老太太们就急着下车呕吐,或者跑到路边竹林里寻方便。任长富手持电喇叭,尖着嗓子前后左右不停奔跑。他既怕走丢一个人,又怕人们因不懂外面的规矩而惹祸。

任长富从头到尾数了一遍车,然后就带着赵大海和李光志等单身汉,逐车进行检查。如发现哪辆车装载不合理或者绳索没捆紧,他们就立马进行纠正。

李光志的家具和衣物最少,他和赵大海家共用一个车,车厢里都仍有大量空间。任长富看郁芳的席梦思床垫,有随时掉下地的可能,就令赵大海和李光志过去,合力抬过来放到他俩的车上。

郁芳是个非常爱干净的女人,她怕龌龊的车厢和赵大海油腻腻的碗柜,弄脏自己的床垫,于是就拿一大叠旧报纸爬到车上事先铺垫。她今天穿得很时尚,红衣白裤,外加披肩长发和高跟皮鞋,这样的打扮,不仅对苦竹湾的单身汉们是一种致命的诱惑,而且对任长富也有种幸福的感召。郁芳今年三十岁,由于城里工作的丈夫嫌她没有生育能力,两年前与她离婚。由于痛恨男人,所以她发誓此生再不嫁人,除保持与任长富偷偷来往外,她几乎幽贞独处,对苦竹湾的所有单身汉皆一脸鄙夷。

赵大海和李光志抬着床垫,仰头看郁芳弯腰撅臀的姿式,心里乐得开了花。那个姿式对他们来说,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既钟山川之灵秀,又毓日月之精华。他俩傻呆呆站着,顷刻间,视觉与触觉在心目中淬火,激情与遐思在脑海里穿梭。那一刻,全世界的时钟突然打住,那一刻,他们肩上的负荷骤然变轻。

小妹藏在木柜和衣被的夹缝中,按本意它是不想招惹眼前这个风韵女人的,只因郁芳连踩它几脚,最后一下竟然狠狠踏上了它的肚腹。

护痛和护子是动物的本能,特别是女性,谁敢伤害她的儿子,她就敢跟谁拼命。小妹对郁芳平时就没有好感,尽管她那妩媚的笑容,婀娜的身段,还有那身独特的气味,逗得赵大海等人包括大黄、假洋鬼子等狗都神魂颠倒,想入非非,但对它却丝毫不起作用。出于同性排斥和嫉妒的本能,小妹十分厌恶郁芳,总觉得她喜欢作秀,这样的人十分可恨,于是就毫不犹豫狠咬了对方两口。

豹子听郁芳尖叫,知道小妹坏事了:

“你这女狗,关键时刻怎么就不能再忍忍呢,这下安逸,大家都活不成了。”

任长富心疼地把郁芳扶下车,殷情查看伤口后,顿时暴跳如雷:

“好你个李光志,你敢私自把狗藏在车上,你敢把本社长的命令当成耳边风。这里既没有医院也没有防疫站,你说,我们到哪里弄狂犬针水?”

李光志吓得浑身颤抖,他从地上捡起根木棍气鼓鼓翻过车厢,从杂乱无章的家具中拖出小妹就是一顿狠打。看小妹垂头闭目,口里吐出很多鲜血,李光志就将其举起,然后用尽平身力气嗨一声扔到路边的草丛中。

处理掉小妹后,任长富仍不解恨,他叫赵大海和李光志逐车搜查,看是否还有其它狗藏在上面。假洋鬼子沉不住气,李光志的手刚摸着它,它就主动跳起来在对方右臂上猛咬一口,然后跳车逃跑。

赵大海火了,他刚才为讨好社长拍胸跺脚说自己干净,现在假洋鬼子不但悄悄跟来,而且咬伤了人。现在注射狂犬疫苗要好几百元,何况这里是偏僻小镇,如果李光志今后得狂犬病死了,那自己岂不就惹上人命官司了吗?任长富看赵大海猛追假洋鬼子,心里非常着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和狗赛跑,赶快去最后那辆车上看看。”

赵大海追假洋鬼子其实是做样子,他听社长吆喝,赶忙刹住脚,转身翻上了最后那辆货车:

“社长,你家的豹子在车上。”

任长富把郁芳背上中巴车,正要下令开车,忽听赵大海说豹子在车上,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出。现在首要的事情是赶时间,争取天黑前进入牛市,给郁芳和李光志注射狂犬疫苗,老子哪有心思去管狗:

“交给你处理,不要手软,打死它。”

任长富这句话既是气话,也是真话。刚才口沫横飞骂别人私自夹带家犬,谁知自家的狗也在车上,这个面子丢得可算及时。他气赵大海不开窍,一点没领会领导意图,这种事你不会隐瞒或者变通处理吗,大声武气弄得我好尴尬。

赵大海得到社长的指令,捡起木棒,运足力气,正要朝豹子头上狠砸,突然就想到了打狗欺主这句老话。宰相家奴七品官,社长家的狗再低贱,也比我这等人的身价高。打他的狗,岂不等于打他的脸吗?

“社长,打狗欺主,你借十个胆子给我,我也下不了手,还是你亲自来处理吧。”

这下可把任长富彻底惹火了。

看主人提着砍刀,气势汹汹走来,豹子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被他打得狼狈不堪,还不如主动把脑袋伸过去。这样既惨酷悲壮,又死得光鲜体面、有绅士风度,还不落半点笑柄在那些鼠辈口中。

主意拿定,豹子简单梳理毛发,扑扑抖掉满身尘土,蔑视赵大海几眼,突然轻飘飘跳出车厢,迎着主人的快刀大踏步前进……

豹子死了几次,最后又奇迹般活了过来。

就在它瞳孔放大,精神焕散,灵魂即将出窍的那一刻,突然,小妹、了了还有娜娜的丽影,挟裹着芬芳,全部款款出现在眼前。接着,苦竹湾的竹篱茅舍和曲水溪桥,以及往日的快乐生活,以不可阻挡之力,幻灯般一幕幕在脑海中快速闪现:

“难道就这么死了吗?”

“我的故乡、我的主人、我的美狗,我还能不能最后看你们一眼?”

想起故土和同类,一股强烈的求生欲,顿时穿透时空,注入心海,潮水般灌入七经八脉。活的意念一动,顷刻间风生水起,于是,凶恶的死神望而止步,关键的那滴血突然凝固不流。

借着昏暗的冷月,豹子强撑着坐了起来,头昏得很利害,全身湿漉漉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它不怪主人,也不怨赵大海,谁叫自己命薄投胎成一条狗呢?

“呜呜,哇哇。”

呼唤声过后,假洋鬼子口里叨着一块臭骨头,乐颠颠窜了过来。

“大哥,你终于醒了,来,先吃点东西。”

豹子心头一热,两行热泪禁不住流出了眼眶。

“兄弟,你咋不逃命,小妹呢,它死没死?”

假洋鬼子拖着后股,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它的后背被狼牙棒击中,目前伤口已开始化脓感染,一股恶臭味渐渐在身上弥漫。

“小妹还在,它受了重伤,现在动不得身。”

豹子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咚一声放下。患难之处见真情,这时豹子已开始对假洋鬼子刮目相看。按理说,假洋鬼子完全有机会,再次跳上车追随主人,或者选择另一条道路独自求生的。然而它却毅然选择了留下来照顾豹子和小妹,这分超凡的狗格力量,深深震撼了豹子的心灵。

想起平常得意时,对假洋鬼子的威吓谩骂,豹子自惭得真有点无地自容。

在假洋鬼子的帮忙下,豹子终于见到了小妹,小妹倦卧在高岩缝中的枯草上,全身抽畜得很利害。假洋鬼子看豹子和小妹相互抚慰,知趣地退了出去,它不敢大意,它要站岗放哨,要严防镇上的本地狗乘机偷袭。这里不是苦竹湾,在别人的地盘上万事都要小心,既要让对手知道自己不好惹,又不能好勇斗狠主动惹麻烦,还不能暴露弱点,让敌人嗅出豹子和小妹的藏身处。

“呜哇,汪唔,啊汪汪。”

一阵恶毒的咒骂声和打斗声,突然划破宁静从晓风残月中飞速传来。假洋鬼子吃了一惊,它竖起耳朵,警惕地环顾四周,快速隐身在草丛中,拉出一副战斗姿式,随时准备迎战来犯之敌。凭声音判断,这场打斗应该在两百米外的小镇街头,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许多条狗,正在合力围攻一条孤单的流浪狗。

流浪狗的声音十分熟悉,它会是谁呢?

街上的打斗继续进行,疯狂的叫骂声和痛快的撕咬声过后,喧嚣的场面突然变得异常沉寂。假洋鬼子知道,这回高手登场了,先前和流浪狗打斗的只是一些普通角色,它们完全不是流浪狗的对手。这些家伙仗着心狠口毒,平时耀武扬威,欺行霸市,但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却是土鸡瓦狗,完全不堪一击。从流浪狗的啸声及其下口的角度,还有进攻的速度分析,假洋鬼子断定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小黑。只有小黑才具有临危不惧的胆量,也只有它,才有如此凌厉的攻势和美妙绝伦的招术。

一股欢快的血液,快速流遍假洋鬼子全身,战斗的意志在体内风帆般鼓动:

“哥哥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谁敢欺负苦竹湾之狗,老子让他血溅荒郊、横尸街口。”

假洋鬼子的猜测没错,那条被围攻的狗确实是小黑,今天早上,它被任长富狠砸了两斧头,然后扔在深沟里。

小黑醒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郁芳。

它依稀记得郁芳和任长富抢夺斧头的情景,依稀记得郁芳含泪用棉衣包裹斧头的特写镜头。多亏郁主人想得周到,如不是她用棉衣包住斧头,我能醒过来吗,这样的主人有啥理由不誓死追随。

凭着执着的信念和强健的生命力,小黑循着豹子留下的气味,一路过关斩将,冲破无数地头狗的恶意阻拦,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在黎明之前,到达了芙蓉镇。

小黑不知芙蓉镇离苦竹湾有二百多里路。不知这里的狗也是天下闻名,更不知豹子和小妹也在这里。它又累又饿,脚下的利爪被水泥路面磨得严重断没,脚板心肿得老高,上面全是血泡。

如果在平时,即使头上没挨两斧头,它也没能力一口气跑出百余公里,并且还要和每个村庄的拦路狗打架。今天,不知是和主人郁芳心有灵犀,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总之,小黑觉得自己体内有股强劲的动力在驱使它前进,在鼓励它坚持,在帮助它战斗。郁芳在何方,永远有多远,它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它只知道往前跑,只要越过对面那道山梁,也许就能看见霓裳飘舞的主人。没有谁能动摇自己追随主人的顽强意志,没有哪群狗能拦得住它利箭般的冲锋。

芙蓉镇民风纯朴,几乎昼不闭户,夜不关门。这一切全归功于镇上的狗。这里的狗既温顺又凶猛,如是客人,你尽管在它身上乱摸,甚至踢几脚也无大碍。若是盗贼,还没等你动手,十多张利嘴顷刻就会让你血肉模糊。小黑不知这里的情况,它饿极了,由于见每户人家都敞着门,所以就大摇大摆走进一家餐馆,把头伸进饭盆里大口吞咽,直到后股被狠咬了两口,才迷茫地咂着嘴走回街上。

大街上,乱七八糟站着五六条狗,这些狗是负责夜晚巡逻的,为首者是小头目二毛,它长得虎背熊腰,一看就知是个蛮横不好惹的角色:

“干什么的,报上名来。”

小黑见对方恶狠狠盘问自己,有些不高兴,不就吃了几口剩饭吗?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它轻蔑地扫视一眼盘问者,大咧咧扔下句过路的,昂首就朝前面走。这下可惹恼二毛了,你这家伙既不拜码头,又没身份证,看你一身血污,搞不好是个A级通缉犯也说不准。不行,不能让它就这么走,得叫它尝尝芙蓉镇狗群的利害。

简单的怒骂和抓扯后,接下来就是疯狂的撕咬。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心里都极度震惊,感觉今天遇到劲敌了。

芙蓉镇的狗见小黑静如山岳,动如波涛,不管是锁喉,绊腿,破腹抓裆,每一招都虚中套实,且隐隐有风雷之声,于是迅速改变战术,由群殴转为车轮战。它们知道对方疲劳之极,尽管表面装出一副大侠相,实质已是强弩之来,只要拖住它,要不了几个时辰,它就会葬身在我们的利齿下。

小黑完全低估了对手,以为它们像白天的拦路狗样,三招两式就能使其溃散。谁知这些狗训练有术,不仅懂得相互配合,抢先占领地形,而且还善于动脑筋思考,快速找出敌人的薄弱环节。彼不动,我不动,彼一动,我先动。小黑看对方改变战术,迅速稳定心神,也从主动出击,改为了引蛇出洞。擒贼先擒王,时下的情况不容恋战,必须尽快脱身,否则就见不着主人郁芳了。

二毛看小黑的力气越来越弱,知道对方坚持不住了,它喝令众狗停止进攻,嘴里说着哥们误会之类的话,漫不经心在小黑周围转悠。趁小黑愣神之际,二毛突然凌空弹起,那速度快得没法形容。众狗知道二毛这招绝活,知道这一口下去,敌人的喉管肯定竹筒般爆裂。自出道以来,二毛从未失过手,穷凶极恶的野狼都难逃厄运,何况一条灯枯油尽的丧家狗。

“哇,二哥好潇洒、好霸道,我爱你,二毛哥。”

首先发出喝采声的是一只名叫琼莎的母狗,它是芙蓉镇最风骚、最妖艳的狗。它心中只有英雄,没有贞节,谁英雄,它就为谁喝采,就为谁献身。

“呜……啊……”

两声尖锐而凄厉的叫声,破空飞出,听得众狗毛骨悚然。

第一声呜是小黑发出的,它让过二毛的第一招,侥幸保住了喉咙,却没防住对方的第二招。二毛使的是连环招,一招得手,后面的攻势随即滚滚而上,任你是铁打的金刚也难逃皮破血流之灾。若是平时,小黑完全能够既潇洒,又游刃有余地化解对方的招式,并立即将其置于死地。今天,它太累了,即使知道对方要进攻自己的软肋,也无法避让和防范。

二毛很得意,第一招落空是意料中的事。对方是搏斗行家,哪能轻易让你一口咬住喉咙。所以它第一招没用实,把全部精力集中在第二招上,当尖利的爪子触及小黑肚腹时,二毛笑了:

“兄弟,你认命吧,芙蓉镇的狗不是好惹的。”

第二声啊,是二毛发出的,这声啊起先饱含胜利的喜悦,后来又蕴藏巨大惊恐,再后来就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惨叫。

偷袭二毛的是假洋鬼子。

它选好藏身地点,耐心观察和等待了许久,才寻找到雷霆出击的大好良机。假洋鬼子的特点是闪电般攻击,幽灵般撤退,它不讲什么江湖道义和打斗程序,也不像豹子和小黑那样要保持大侠风度。它只追求胜利。它认为把敌人抓得皮破肠流的场景,超过任何荣誉,咬断对方命根子的脆响声,胜过任何粉丝的喝采声。

芙蓉镇的狗没看清假洋鬼子,只看见一股青烟,在二毛肚腹下一绕,就见二毛的肠子从小腹里滚了出来。大家先是忍不住鼓掌赞誉,后来又头皮发麻,再后来就是愤怒和悲哀,等回过神来准备寻仇时,那股青烟,早已和受伤的小黑一起奇迹般消失了。

十一

豹子和小虎狭路相逢,一场恶斗在所难免。

夕阳残照,晚风轻拂。豹子和小虎渊亭岳寺的对立着,它们各自睁大眼睛,浑身的毛发探测仪般竖立。双方都在寻找敌人的致命弱点,只要确立了进攻目标,惊涛骇浪般的搏击马上就要开始。

高手过招,胜败只要一瞬,这既是力量、技术的比拼,更是智力和霸气的较量。

小虎身后站着一大群助威者,它们脸现悲戚,目露凶光,那神情,恨不得立马将假洋鬼子生吞活剥,以其血肉祭奠惨死的二毛哥。小虎是芙蓉镇的霸主,兄弟二毛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开膛破肚,这个脸它丢不起,这个仇,它不能不报。

琼莎站在小虎身后,它既不愤怒也不悲哀,反而脸泛红晕,目露秋波。琼莎含情脉脉看着假洋鬼子,时而扭腰摇臀大胆勾引,时而又低头浅笑,一副羞答答状。小虎对琼莎的举止十分不满:

“你这婊子,没见过野狗是不是,它妈的,你这德行,既分老子的神,又丢芙蓉镇的脸。”

嗖的一声,惊心动魄的恶斗终于拉开了帏幕。

惊诧间,一股青烟从出乎意料的方位,龙卷风似的旋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小虎。

袭击者是假洋鬼子,它先伏在地上浑身筛糠,装出一副吓得半死的模样。待小虎分神怒骂琼莎之机,它突然快速弹起,如一把利刀,义无反顾飞向敌人。

假洋鬼子自知不是小虎的对手,也知这一去立马就会横尸荒野。面对死亡,假洋鬼子毫无惧色,也毫无选择余地。目前敌我双方力量悬殊,豹子大哥重伤在身,小黑二哥昏迷不醒,小妹美女临盆在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嗷的一声惨叫,接着就是一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撕咬。

小虎万没想到,先前吓得屁滚尿流的假洋鬼子会突袭自己,万没想到这家伙瘦弱的身体内,竟然蕴藏着惊天动地的力量。听命根子啪一声破裂时的那声脆响,小虎绝望了,愤怒了,这时,它的眼中只有鲜血,整个心田完全被仇恨所塞。小虎揪住想顺势逃跑的敌人,死死将其按住,坚利的牙齿毫不犹豫,扎进了假洋鬼子的动脉血管中。

残阳如血,血映残阳,整个空谷宁静得近乎恐怖。

众狗不知该为谁喝采,为谁悲伤,一个个双眼望天,一脸迷茫。假洋鬼子气定神闲地望着豹子,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才安详地闭上眼睛。

“兄弟,大哥陪你来了。”

雷霆般的攻击骤然发动,由于双方都怀着血海深仇,所以几乎没给敌人留什么余地。豹子腿脚有伤,不能闪展腾挪,只能躺在地上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小虎虽被假洋鬼子在致命处狠咬了几口,但远没到呜呼哀哉之地。激战中,小虎突然卖个破绽,故意把肚腹暴露在豹子嘴边,待对方脑袋横移过来时,后腿骤然发力,先撒几捧泥沙迷住敌人眼睛,继而一个旋子踢开豹子的长脸,快速将身子横挪两步,借翻滚之力凌空而起,饿鹰般把对手扑压在地:

“给我斗,你小子也不掂掂斤两。”

小虎紧紧咬住豹子的颈项,在众狗的喝彩声中,正洋洋得意时,忽然感觉下腹一阵奇痛,接着就见自己的肠子和着鲜血泊泊流了出来。它至死都没搞清豹子的利爪,是怎样刺进自己腹腔里的,反脚踢天这招绝学,在狗类中消失了数万年,怎么今天又突然神秘现世了呢?

“哇!大英雄原来在这里,我好崇拜你哟,大帅哥。”

琼莎一声欢呼,抢先奔向豹子,她不愿从一而终,不愿为小虎悲哀,更不愿花力气去干那些守孝和超度之类的麻烦事,她只知道结识天下英雄,广纳世间优良基因。

“它是我的男狗,你这条不要脸的母东西,赶快给老娘滚。”

小妹不依,它尖声呼啸,一边向琼莎发出威胁信号,一边警告豹子保持清醒头脑,不要被美色诱惑。

豹子知道小妹吃酷,它虽放不下旧情,但也舍不下琼莎的美艳:

“目前,我们重伤在身,如不依靠琼莎,就不能迅速康复。如能趁芙蓉镇群狗无首之机,在此建立一个临时根据地,这对苦竹湾狗群的延续,无疑是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短暂的休整和缠绵后,小黑决定继续西行,它的目标是寻找主人,没有哪股力量能改变意志,没有哪条母狗的柔情能拖住它的后腿。

豹子和小黑的意见有些不统一,它说与其自己找上门,让主人再次打残或抛弃,还不如把芙蓉镇的狗全部带回苦竹湾,过几年没人管束的逍遥日子。

小黑听豹子说出这口话,气得扭头就走。看对方动了真怒,豹子不得不改变主意,它心里很明白,知道此行没什么好结果,之所以陪小黑上路,其主要原因是被对方的忠心所感动。其次,豹子也想看看任长富的新家,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看看主人新买的狗,到底有多忠诚,是不是整天跟在身后,贴身保护。

临行时,豹子把小妹托付给琼莎,希望它能好好照顾它们母子。小妹产了三只仔,由于母子身体皆非常虚弱,所以豹子和小黑不得不忍痛将它们留下。

芙蓉镇的狗女多男少,和苦竹湾恰恰相反,小黑和豹子走后,镇里的狗几乎成了娘子军。统领狗群的是琼莎的姐姐琼玉,琼玉比小妹早产仔一个月,按镇里的规矩,如果一般狗和女首领同时坐月子,一般狗必须扔下自己的孩子,毫无商量地把奶水全部奉献给首领的孩子,否则就会遭到群狗的围攻。

小妹不干,它不愿帮首领奶孩子,更不愿扔下自己的骨肉。一次、再次警告后,琼玉终于发怒了,它带着打手气势汹汹上门,先狂咬小妹一顿,再当着它的面咬死它一个孩子,最后以绝对的淫威彻底征服了小妹。

小妹的两个幼仔明显比琼玉的孩子弱小,每次抢不着奶头不说,平时还要挨大孩子们的轮番欺负。那些顽皮的小子吃饱喝足后无所事事,常拿两个外姓狗开心,不是将其按倒狂撕猛咬,就是轮流把它们当玩具耍。琼玉对此视而不见,琼莎也假装不知道,眼看自己的孩子被百般欺凌,自己却无力相救,小妹真是伤透了心,它后悔留在这里,后悔当初轻信了豹子和琼莎的花言巧语。

两周后,小妹的一个孩子,在琼玉那群半大小子的折磨中,眼望母亲绝望死去,另一个孩子流泪舔着弟弟的尸体,一脸凄惶和恐惧。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狠心,眼睁睁看它和弟弟受欺负也不帮忙。

“不能再忍了,得赶快带着孩子逃。”

小妹终于下了狠心,它趁给琼玉奶孩子,并带着它们出门逗风之机,突然张口咬死两个顽皮小子,然后带着自己的孩子,一溜烟钻进树林,朝苦竹湾方向没命狂奔……

十二

豹子和小黑不知小妹及孩子的处境,它俩一路西行,通过无数次的并肩战斗,凭着一身本领和对主人刻骨忠于的执着信念,暮春时节,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城里,小黑和豹子终于如愿见到了主人。

彼时,任长富和郁芳正并肩走在晨曦中,任长富手里搓着一对铁球,他迈着四方步,俨然一副城里人的姿态。郁芳纹了眉毛烫了头发,怀里抱着一条金丝狗,她说话嗲声嗲气,走路时那腰臀,摇摆得比地道的城里娘们还夸张。

“主人,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郁芳吓了一跳,怀里的金丝狗啪一声摔了下来:

“哪里来的野狗,敢把嘴巴伸到老娘肚皮上,给我打。”

她一喊,周围迅速跑来了许多人。

“主人,我是小黑啊,你不认识了吗?”

小黑伏在地上,不停摇尾巴,它嘴里呜呜叫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几千里的追踪,数十场的恶斗,拼尽最后一口气,为的就是这一刻。此时,它多么希望郁芳能俯身摸它一把,多么希望她能和它抱头痛哭一场,相互畅叙离情别意。

郁芳终于认出了小黑,她弯腰刚想伸手摸小黑,忽见它全身赃臭,又赶快把手缩了回来,最后,她义无反顾地转身抱起了金丝狗:

“乖乖,摔痛没有,该死的野狗,等会儿我叫城管来收拾它。”

失望和悲凉瞬间袭上心头,小黑泪汪汪望着郁芳,这个时候,它才发现对方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冷漠:

“难道我认错了人?不对,虽然容貌有些差别,但那身从苦竹湾带来的气味,无论用什么香水,都是无法掩盖的。天啊,我不顾性命,千里追寻,难道就为这个结果?”

任长富的态度比郁芳热情,她拍着豹子的脑袋,嘿嘿笑道:

“没想到你这家伙还有这点能耐,既然来了,就暂时呆几天吧。不是我狠心赶你走,而是这座城市容不下你。”

豹子知道主人有难处,它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它的目的首先是见主人一面,其次是帮小黑了却心愿。任长富拉一把惊魂未定的郁芳,从怀里掏出钱,走到街边买几个馒头,笑嘻嘻丢给豹子和小黑。豹子饿得正慌,它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地上的东西就吃。

小黑双目失神,它哀伤地望着郁芳,心里充满对往事的无穷眷恋。

郁芳看小黑可怜兮兮的样子,终于蹲下身在它的头上摸了一把,摸毕迅速起身掏出纸巾擦手。

一丝快乐和希望刚升起,又迅速破灭,小黑的心再次苍凉,它看几眼豹子,看几眼任长富,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郁芳身上。郁芳以为小黑要咬她,吓得连退两步,就在这时,一辆快车从街口呼啸而过。唏嘘声中,众人只觉得一条威猛的黑影在面前一闪,接着就看见了遍街流淌的鲜血……

一年后,豹子拖着满身伤痕,一瘸一拐回到了苦竹湾。青山依旧,茅舍不存,一座座造型别致的林园,令豹子眼花缭乱,昏昏然有误入桃源之感。它动用所有器官,费力地穿行在琼楼玉宇中寻找旧舍,寻找往昔。

眼前一片陌生,昔日的伙伴啊,你们到底在哪里……

“八格,哪里来的东亚病狗,擅自入侵皇军的领地,活得不耐烦了吗?”

吼叫声惊动了豹子,它抬头一看,原来是几条油光水滑的东洋狗,在追逐两条骨瘦如柴形如乞丐的本地狗。两条乞丐狗身上红鲜鲜的,好像严重受伤,面对群狗的围攻,它们只有躺在地上求饶,企图以柔弱和投降来换取对方的可怜。

“嗨,那不是小妹吗,和它一起那小子,不是我的孩子又是谁?”

豹子愤怒了,敢欺负我的妻儿,你几个小日本才活得不耐烦。这本来就是我们的领土,凭什么说我们入侵。

吐气,蓄力,然后就是口口见血,招招致命的疯狂进攻。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后,日本狗们拖着残腿,一路滴血,仓惶逃回了别墅。

十三

花开花落,春去春回,为了生存,豹子不得不带领妻儿和东洋狗们玩游击战和地道战的游戏。

这是我们的领土,我们的故乡,我一定要把你们这些仗尽人势、平生只会汪汪的坏家伙们赶出苦竹湾。

闲暇时,豹子总会坐在高岗上,含泪朝远方凝望。主人啊,人人都说家乡好,人人都怕他乡老,难道你不想念苦竹湾,难道你想死在外面?

两年后,别墅里的人开始陆续搬家,接着,推土机和挖掘机隆隆开进苦竹湾,没几天功夫,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就成了一片废墟。山沟里到处都是被主人打残或抛弃的丧家犬,这些家伙以前耀武扬威,而今却不顾身份一头跪在豹子面前,一边摇尾乞怜寻求庇护,一边哭着控诉主人的无情及残暴。

豪商们撤走后,苦竹湾的人又全部搬了回来,他们一个个脸现悲戚,结队在废墟上指手划脚,骂了几天任长富和当地政府官员,才开始懒洋洋,各自用废弃的砖块搭建临时住房。

豹子在人群中穿梭了好几天,始终没见着主人的身影。从人们的骂声中,它逐渐搞清了任长富和郁芳的去向,原来他俩卷着大家的安置款,早已远走高飞,永远不回苦竹湾了。

好狗不侍二主,既然你们不回来,既然你们做了亏心事已成众矢之的,那苦竹湾也就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留恋了。简单的沟通及相拥而泣后,豹子带着小妹和儿子,怀着复杂的心情,依依不舍告别本属于自己的故乡,向着以前曾经神往过的乐郊缓步而去。

幽暗的山谷中,一群野狼张牙吐舌,两眼闪着蓝光,正严阵以待、并嘿嘿冷笑着等候豹子一家。

一场更血腥、更残暴的搏杀,又将在冷月凄风中悲壮地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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