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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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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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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记

他们说我患了精神病,要强行送进疯人院。

最先说这句话的人,是我的顶头上司,齐天乐局长,然后是到市里顶岗培训后,刚提拔上任的,美女副局长褚得芹,再后来是全单位的同事。最后,连进城打工的父老乡亲,和每天坐在临江路口,等生意的背二哥们,也都开始说我脑筋不正常了。

为了保住维系全家生活的工作岗位,为了不与那些、凶狠脏臭的真疯子为伍,为了不被他们折磨、摧残成,名符其实的精神病患者。我大醉一场后,开始四处活动,决定以诗意的语言、洒脱的行动向世人证明,我张某人是社会转型、及与国际接轨时期的,奇才和怪才、是公权泛滥时期的牺牲品、是被黑巷子中,突然飞出的流言,所不幸击中的无辜过路客。

首先听我辩解的,是老家的村长、社长,及左邻右舍的当家人,选择他们作首批倾诉对象,是因为我和他们,从小一起放牛、找天麻,一起读书、割猪草,还一起光屁股到水田里,捉过泥鳅黄鳝。我的历史及祖宗三代的健康情况,他们是最有发言权的。这些年,父老乡亲们,不管在修桥铺路、伸冤告状的关键时刻,还是受人凌辱,惨苦无依的节骨眼上,只要找到我门下,每件事我都给他们办得光鲜体面。如果村长出面,带领大家集体上访,力证我没有精神病,我看哪个吃了豹子胆,还敢把“疯子”这顶,莫须有的帽儿,往本大爷头上扣。

我非常谦恭,把村长一行人请到香满楼饭店,十分礼貌地逐一敬烟上茶,极小心察颜观色一番,直至酒过三巡,才把话锋切入正题。

我说村长你放心,我现在清醒得很,我阻挡你们开发林业资源,阻挡村民廉价变卖森林,我认为我没错,没有破坏林改和新农村建设。而今西南大旱,你们在接受全国人民捐款的同时,却勾结外地老板疯狂屠林。十多万亩森林,三四年时间,就从大家的眼皮下神话般消失,你难道不知自己犯了多大罪吗?从人工林砍到天然林,从小批间伐、到大规模倒林疯砍,这其中究竟隐藏着多少猫腻?树木在惨叫,山峦在流血,群魔在乱舞,灾难就要降临。在这生死攸关千钧一发的时刻,拯救家园造福子孙的重任,已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我辈头上。所以,你得出面给我伸冤,给我洗清“精神病患者”嫌疑。以无可反驳的事实,证明我是山沟里飞出的雄鹰、雄雕、雄凤凰,是敢与一切腐败现象,作斗争的蜘蛛侠。

众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起先村长一脸茫然,后来社长们一脸惊讶,再后来所有人就一脸惶恐。最后在小个子村长的带领下,众人齐刷刷起身,非常僵硬的说了句“你好好养病,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的话,全都惊弓之鸟般,逃出了我的视线。

首战未捷出师不利,从随风摇曳的菜花中,我似乎看到一支,饱蘸蝰蛇毒液的利箭,正以小行星撞击地球的速度,呼啸着向我射将而来。

出径原在入径处,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我得厚着脸皮,放弃清高、扭伤傲骨,暂时向齐局长摧眉折腰。现在,吹牛拍马是一门艺术,阿谀奉承是一门技术,吹拍过后,最终骑到他背上,更是一门上乘的运筹术和驾驭术。

通过隔三岔五的电话骚扰,和锲而不舍的蹲守拦截,一个杏花初落、杨柳轻摇的早晨,齐局长终于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以前,每次给齐局长汇报工作,我的心理压力都很大,他那铁塔般的个子、僵尸般没有表情的面庞、听不几句就蛮横否定的工作作风,不但让我觉得没法与他沟通,而且其他科室的负责人,也深感此君不好伺候。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十分钟后我要去县长办公室。

好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好一口没文化没教养的官腔。既然你小人得志,不把我当人看,那我也没必要给你客气:

齐局长,你真会开玩笑,这里又不是厕所,怎能随便放屁污染环境呢?

听了我的话,齐天乐的脸突然绯红,趁他羞愧之际,我赶紧递上一支烟,并把话锋快速切入主题:

齐局长,我有思想向你汇报,杜甫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当时都没人说他脑壳进水。我写几篇新闻、说几句真话,怎么就突然成精神病患者了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有功劳有苦劳。看在我以前“夜夜赶写讲话,熬得眼皮打架”的份上,看在曾帮你洗衣、洗钱,泡茶、泡妞;擦皮鞋、擦桌子、擦屁股和冤枉挨整,无端受调查的阶级感情上,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给你说,我没有精神病,不信,我当面给你背诵一段《弟子规》,或者《幼学琼林》。

这一次,齐局长破例没打断我的话,他仰躺在真皮椅子上,非常谦恭地,回敬了我一支大印象牌香烟,然后和蔼可亲地,拍着我的肩膀笑了起来:

我的张主任啊,你老兄真的病得不轻,你说得对,你都到这地步了,我若不帮你,那就太不仁义了。哥哥,你尽管放心去治病,你以后的工资不会少一分,医药费按规定报销,哪时病好哪时回来上班。我很忙,今天就不陪你了,改天我请你喝酒吃烧烤。

看对方起身准备离开,我的脑袋嗡一声,顿时全成了空白。恍惚间,我似乎看见齐局长的牙齿在快速疯长,那张极力伪装的面皮后面,赫然藏着一把,寒气逼人的滴血快刀。

难道我真的在劫难逃,插翅难飞。我不甘心,我不相信泱泱大国朗朗乾坤,会没人听我诉说。不相信他齐天乐,上嘴唇吻天,下嘴唇舔地,全世界就他一人说了算。

不都说群众的眼睛雪亮吗,既然村长、社长、局长都不听我说话,那我就到广场上,说给各界人士听。那里每天都有许多人喝茶聊天,唱歌跳舞,其中还有少许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演讲时,只要理中含趣,趣中显奇,淋漓尽致地发挥个人的渊博知识、以及综合素质。我断言,绝对有志士仁人,站出来为我振臂高呼,为我上网发帖,为我上访奔走。

那是一个鹃声如织、蛙鸣如鼓的下午。广场上,靓女与鲜花竟艳,风筝和紫燕齐飞,空气中弥漫着柑橘花的芬芳,被连宵夜雨梳洗、濡润过的远山,清澈、翠绿得让我遐思万点,浮想联翩。这个时候,我突然泪眼凄迷地,怀念起家乡,怀念起被败家子们,剃成了和尚脑壳的层峦叠嶂,怀念起那些、失去家园的野生动物。

为不引起误解和骚乱,我若无其事挤在人群中,一会儿负手看美女们跳健身舞,一会儿又跟在老头们身后,打太极拳,再者就是和小朋友藏猫猫,或者帮病人的家属,使劲推轮椅车。一天两天,一次两次,待自我感觉机会成熟了,才粉墨登场。

我望天咳了声嗽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我是一个正常人有血有肉,我有一颗爱国心会喜会愁,我的文章时常见诸报刊,我的足迹遍布家乡山水。我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座右铭,不但才兼文武学贯中西,帮齐局长,写出了很多惊世骇俗的学术论文,而且行端品正身心健康,压根就不与精神病沾边。平常,我将老子庄子、孔子孟子的传世名言作为行动指南,从不与五味子、败家子、红娘子以及松下裤子,那帮狗男女打交道。最后,为把节目推向高潮,我还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吟起了诗。诗曰:天地有正气,沛乎塞苍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满以为这番美奂绝伦的演说,会激起阵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会惹来无数个90后的媚眼和飞吻,会有时尚美眉上前献花,然后忘情拥抱,会有无数双大手,主动伸出来握住我,义愤填膺说,兄弟,你被精神病了,我们一定帮你讨公道。

然而,现场除了缤纷的唾沫,粗野的骂声,雨点般的石块和香蕉皮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人们喊着“打疯子,打癫子”的口号,一个劲朝我身上扔东西。我呆了,傻了,似乎真的成疯子了。

刹那间,天地静默,时光倒流,蓦然回首: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哭,泪洒心中,悲与欢苍天捉弄,我笑我狂我疯,天地间风起云涌。

唱着《倚天屠龙记》主题曲,独自一人凄婉地走在雨巷中。此刻,我多么希望,古朴庄严的四合院里,突然走出一位扛油纸伞,穿牛仔裤,长得既像丁香,又像玫瑰的妙龄姑娘。

这几天,邻居们全都朝我,阴测测冷笑,房前屋后不时遭陌生女子偷窥,我感觉,他们开始动手了。

单位是进不去的,齐局长上周就威胁我和家人,说如不配合治疗,他就将我除名。那样,全家就没有生活来源,为了今后能继续领工资,家人最终选择了屈从。

街上很热闹,到处冲洗得光鲜亮丽。长街两旁,除全副武装的交警外,还有许多便衣警察四处游走。凭直觉,我断定今天肯定有领导光临视察,不然那些站在路边吃粉尘的交警,压根就不会木桩般,肃立在太阳下,装出一副热情服务的模样。

果然不出所料,景城宾馆门前的空地上,不但摆着十几辆外地高档车,而且还聚集了,数十城郊百姓。嗨,那不是李大伯嘛!经不住好奇心,我费力挤进人群,喂一声就朝李大伯走了过去。他是龙凤村的村学究,由于好打不平、经常带着村民上访,所以几年前曾被大河镇镇长钱尧,强行送进精神病医院关了两年。今天李大伯又带这么多人,围在景城宾馆门口,我真替他的处境担忧。

村民们今天的目的非常明确,他们要向上级领导反映问题:盘县自五年前林权改革之后,由于当地官员和外地老板相互勾结,大肆砍伐森林破坏植被,致使香溪水位明显下落。前年,县上为搞活经济,竟然把香溪水资源,全部卖给个体老板发电,两年来,香溪下游沿岸,几千亩良田干裂抛荒,无法耕种。这事上面既不管,又不准村民上访,今天好不容易打听到,上级领导来视察,所以大家就不约而同,聚集在了这里。

人越聚越多,哀求领导出来见一面的呼声,越来越强烈。火辣辣的太阳下,密密麻麻的村民,或坐或站,有的脚上还粘着泥巴。他们用粗糙的手掌,揩几把脸上的汗水,露着缺牙或龋齿喊几声“青天大老爷”,然后全都可怜巴巴,把眼光锁定在,宾馆三楼外的那台空调机上。

半小时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现场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宾馆里静悄悄的,除了门口凶神恶煞的保安,不时吆喝及追打几个大胆的村民外,没人出来答话,好像里面根本就没什么领导下榻似的。远方警笛呼啸,人群开始惊慌骚乱,李大伯急得团团转。他顿足搓几下手,转身环顾一眼周围的人,突然上前两步,高声喊了起来:

青天大老爷,我们给您下跪了,您就挪动龙步出来见我们一面吧!

就在李大伯双膝触地之时,他身后的百余人,也齐刷刷跟着跪了下去,那场面,是何等的凄惨与壮观,简直可以用感天动地、惊世骇俗之词来形容。这一刻,民众的疾苦和官员的人格,猛然在历史浪潮中定格,这一刻,我的灵魂孤独出窍,悲怆地穿梭在浩浩苍穹中。

我没有跪,我觉得这位官员的举动令人心寒。面对众人的请求,百姓的下跪,他竟能泰然高坐在总统套房里,隔着玻璃愉悦地品尝民众的苦难。这样的官员既不值得求,更受不起衣食父母们,惊神泣鬼的那一跪。

就在我愤愤不平,强烈要求“青天大老爷”,出来给百姓道歉时,数十名联防队员,快速冲进人群,几分钟时间,就把跪在地上的人,驱赶得七零八落。

我被两个强壮结实的小伙子反剪双手,强行带离现场之时,侧目看见李大伯也被两条汉子,粗野地推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进了派出所,三名穿迷彩服的家伙,没头没脑就给我一顿暴打。挨打的滋味不好受,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诉说的。当时,如果我手里有枪,我会毫不犹豫,扣动扳机奋起反抗。因为,人在危急关头,是没有法律概念的,不会、也根本没时间考虑后果。

做完笔录,警察就将我送进了拘留室。当晚没吃东西,迷迷糊糊之际,又被拉出去问了几次话,挨了几次拳脚。

第二天,褚副局长把我接出派出所,然后开车直接将我和家人,送进了A市精神病医院。

路途中,家人用酸楚的眼光告诉我,她也是被逼的,她暗示我不要反抗,否则还有更大的灾难降临。

医院门口乱麻麻、闹哄哄的,我刚打开车门,几个穿白大褂的大汉就围上来,小鸡般把我拎进了大厅。褚得芹摇着细腰,歪着脑袋打电话,她时而戚戚私语,过一会又浪声大笑,不久,一个丑脸专家,就从楼上走了下来。褚得芹迎上前,热情招呼之时,还故意用大腿,擦了一下对方的身体。丑脸专家看我几眼,漫无边际问几声,然后就指挥众人把我朝楼上弄,褚得芹和我的家人,被隔离在下面办理入院手续,从此,我就与她们失去了联系。

换上号服,丑脸专家就叫看护,将我抬进兴奋室。我想反抗、想怒骂、想拼着性命不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然而,想着家人凄婉的眼光,想着留得青山在的名言,再转身看看同室病人的惨状,我的意志动摇了。

捆绑的屈辱虽能强忍,电击的滋味却令我全线崩溃。这个时候,我真切地体验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心路历程,那一刻,我真想用核武器摧毁地球。那一刻,整个世界全是荒漠,全是野蛮和残暴,没有丁点绿荫,没有一丝文明和仁爱。

精神病医院,沦为某些人的权力工具,本生就是悲剧,白衣天使再充当恶魔,那就说明这个社会已经病得不轻了。正大发感慨时,一个魔鬼身材、天使面孔的女医生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管针筒,待看护们按着我并强行扒下裤子后,这娘们阔步上前,哧溜就把一管针水注进了我体内。不知是吃药、打针后心跳加速,血压升高所产生的幻觉,还是我真的疯了,就在女医生转身离开之际,我突然发现,她的美臀后面,真切地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一周后,我的病因终于被丑脸专家,一锤定音斩钉截铁确诊出来了。他把我和妻子叫到办公室,说我患了偏执性精神病和臆想症。这种病的主要表现是,情绪过于激动,有摧毁一切的犯罪思想。说话不分场合、不转弯,且前言不达后语跳跃性极强,喜欢将虚构的故事,与现实中的人和事对号,并四处宣扬、煞有其事进行举报。

妻子唯唯诺诺,生怕得罪眼前的精神病专家。我不服,愤怒地揪住对方大吼:老子既懂人情世故,又分得清五阴六阳,如果不信,你可以当场出题考我。

丑脸专家微笑地看我一眼,既不恼怒,也不反抗,待我彻底平静后,才温和地与我妻说话:

他说自己没病,这恰恰证明他病得不轻。我手里的病人,最初都这么说话,都这么恶狠狠对我。你放心,齐局长是我朋友,我保证用最好的技术、最新的药材。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惊恐中,我怀着洞穿一切的力量,侧目盯着丑脸专家,长时间细瞧,惨淡的灯光下,只见他的脸上写满贪婪,白大褂下面,竟然也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我不想把这段日子的每个细节,写得绘声绘色,不愿回忆那段往事,真想一笔抹掉这段非人的屈辱史。

治疗是个幌子,鉴定才是目的。只要权威专家下定义说我有精神病,齐局长的愿望就达到了。这样,我以前举报他那些违法乱纪的事,不仅是无端臆想,而且今后说什么也没人相信。这样,他就可以和褚得芹继续狼狈为奸,大肆侵吞公款。

整天和喜怒无常、语无伦次的真疯子呆在一起,加之随时被看护捆绑、电击,被医生强行打针、灌药,时间一长,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疯了。头痛得厉害,全身肿胀,五脏六腑火烤般难受。看不见太阳,听不见雨声,搞不清这家医院归谁管制,不知道哪一片云是我的天?

起初,我见医生就骂,只要有疯子先袭击我,我就毫不手软把他往死里整。吃过几回亏后,渐渐也就认命了。疯就疯吧,当疯子有什么不好,既能痛快淋漓当街宣泄怒火,又能快意恩仇挥拳教训贪官,还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如此头衔,岂不是我今后最好的护身符,岂不是一块灿灿发光的“免死金牌”。

大彻大悟后,我不再反抗,不再找医生论理,而是主动融入那些暴力十足,令人恶心呕吐的疯子群中。和他们一起嬉笑怒骂,一同吃尿水、口水泡过的饭菜,还一同脱光衣裤满屋满院裸奔。

渐渐的,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原来这家医院的病人,除四五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外,其余十多个家伙全是伪疯子。他们之中,有上访被抓来的,有自愿申请来的。和我最近同室的13号及15号,他们不但是高干子弟,而且两个都杀了人,之所以被家人送进来受罪,其目的,是要弄一块,精神病患者的免死金牌。

除了杀人犯外,里面还有主动跑来避难的官员,有深藏不露的毒枭,甚至还有装疯卖傻的卧底警察。天也,这小小的医院,还真的藏龙卧虎不可小瞧,难怪丑脸专家底气十足,不把任何病人的生死当回事。

丑脸专家见我频繁接触其他病人,先是恶声威胁,后来单独隔离,再后来就天天打针。就在我感觉太阳变成绿色,树叶全是红色,浑身奇痛无比,整天幻觉不断的时候,丑脸专家却说我的病情大有好转,并打电话叫来褚得芹及我妻,快速给我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不走,我想多了解一些,这家医院的秘密。于是就拖住丑脸专家,说自己的脑壳像灌了糨糊,全身剧痛意识模糊,希望他留下我继续治疗。

丑脸专家哈哈大笑:你刚来的时候,死活不承认自己有病,其实那时你正病得厉害。现在,你能感觉出身上有病痛,这恰恰证明了我们的治疗效果和水平。恭喜你张先生,你可以回家调养了,但愿我俩后会无期。

这难道就是专家的权威逻辑。他娘的,没病的时候,众人瘟神般把你往里弄,正当感觉有病,需要治疗时,他们又猪羊般将你往外赶。

我形容不出心中的愤怒和痛苦,搞不清究竟是我病了,还是齐局长、丑脸专家病得不可救药。

一路上,我都在用恶毒语言,咒骂丑脸专家,并扬言回去后,要报复那些暗害我的家伙。我是疯子我怕谁,有精神病患者这张免死金牌,什么抢劫、强奸、凶杀、绑架之类的事老子都敢做。

褚得芹吓得花容失色,不断对我说好话、抛媚眼,我在她前胸后股上摸两把她也不怒,还侧目给我一个甜笑。哈哈,以前我怕你们,时刻提心吊胆过日子,现在该轮到你们怕我了。

等着吧,好戏还没开场呢。

好久没下河拣石,没上山采兰了,回家及得到自由的感觉真好。

一连十数天,都有邻居和同事上门探视。名曰关心,实则是侦察,是看我究竟装疯还是真的疯了。以前,他们想方设法整我,而今全都惧怕我手里的免死金牌。因为,疯子不但最记仇,而且打死人不负法律责任。回想以往所做的亏心事,再看我昼伏夜出、飞檐走壁的怪异行踪,他们傻了、呆了、真的惧怕了。于是争先恐后套近乎,四处托人跑关系,极力帮我家解决,以前跑断腿都没法解决的难题。

我渐渐感觉到了免死金牌的魔力,尝到了当疯子的甜头。做一个正常人太难,既要面对生活的各种折磨,又要受外人许多欺负。想骂时不敢骂,该哭处不能哭,只能用皱眉表示不满,只能用沉默表示抗议。看来还是当疯子好,恸哭狂歌是体统,嬉笑怒骂皆文章。虽不登大雅之堂,但能随心所欲。

齐天乐和褚得芹,也假惺惺前来看望,尽管他们笑容可掬进门就发慰问金,还放长假让我养病。然而我冰冷的心,怎么也感动不起来,总觉得他们还有没使出的招。我不是疯子的时候,他们千方百计要把我整成疯子,而今遂了他们的愿,按理说这对狗男女,该高枕无忧睡大觉了。但不知怎的,齐天乐和褚得芹的眼光,就是不敢和我对视,从他们飘忽不定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孤独和恐惧,看到了贪婪与残忍,我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

月光很好,我不见它,已有三百六十多天。以前的月亮是皎洁的,见到它就如见到最好的朋友,现在的月亮是朦胧的,就像官场上的某些人样,怎么也读不出意境。端一杯酒,独自爬到黄桷树旁的高石上,随手抓几把蛙声揣进衣袋,然后再一粒粒抠出来作下酒菜。

不觉想起了五味子、红娘子,还有松下裤子等人,年轻时,我们相约在这里谈古论今,同桌的她和同窗的他,不但十分清纯,而且还有一腔正气。如今他们全都成腐败分子了,只有我和这棵黄桷树,还守身如玉。呜呼,前不见友人,后不见行者,念岁月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汗津津跑回家,灯光下,忽见自己双手粘着血。我吓呆了,左思右想上窜下跳也没搞清,这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突然,我想起了齐天乐和褚得芹,递给我的红包,于是赶紧从怀里摸出来,将那两千元钱,放到灯光下一张张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每张百元大钞的背后,不但渗满殷红的鲜血,而且还沾着油腻腻的汗水。

我叫醒妻,嘱咐她明天一早就去单位,坚决把红包退回去。如果齐天乐不收,那就直接交给纪委。这是人民群众的血汗钱,任何人都不能用,用了是要遭报应的。

好你个齐天乐,自己贪污腐败不说,还想拉我下水。幸亏我张某人精灵,及时粉碎了你的阴谋,不然今后还有啥脸上街。

一场雷雨,淅淅沥沥潇潇洒洒下得真漂亮。

独坐窗前,无聊。一边聊读《聊斋》聊解闷,一边观看天乐和得芹,玩狗扯扯游戏。

天乐和得芹是一公一母,被人遗弃的两只哈巴狗。我把它俩从垃圾堆中捡回家,给它们治伤、洗澡、起名,并量体裁衣各做一套新衣服。新衣服上,天乐和得芹几个字,是请邻家小妹玉兰绣的,为了这几个字,我可花了血本,送她一幅名人字画不说,还义务帮她写了一篇论文评职称。

天乐很淘气,经常欺负得芹,还随地大小便,搞得满屋臭气熏熏。为制止其恶习,我把天乐的脑袋剪成汉奸头型,并染上绿油漆。绿色是生命的象征,给它一顶绿帽子,既是惩罚也是关怀。

好久没去单位了,我忽然惦记窗台上那盆,没人管理的兰花。年多时间不见,不知她是否还生机盎然,幽贞独处。

披上雨衣,穿过雨巷,一路上都是扛着花伞,摇着纤腰悠闲散步的时尚女人。没人理我,也没人怕我,一切都很陌生,一切都成荒漠。到了单位门口,天空陡然放晴,一道彩虹飞跃长天,活生生令人遐想。守门的保安起先不让进,后见我目露凶光,加之他以前曾受过我的恩惠,于是才战战兢兢按动电扭。

从一楼到四楼,其间碰见许多熟人,我含笑招呼,他们冷脸相对,我点头微笑,他们漠然而视。在三楼拐弯处,我与原先的同事小丽狭路相逢,她甜笑着老远就伸出了手,然而就在我礼貌伸手,准备与她热情相握的瞬间,它却快步而行,与后面那个矮胖汉子的爪子,亲切握在了一起。

我原先的办公室坐着个黑大汉,那家伙冷冰冰问我几句话,骂一声疯子,就恶狠狠把我推了出去。徘徊一阵,我决定上楼找齐天乐问个明白:我张某人到底还是不是这个单位的人,我究竟几时才能回单位上班?

齐天乐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抬头刚要叫齐局长,却发现一乡下老头,大马金刀坐在局长宝座上,捧着紫砂杯望天发呆。

哈,李大伯,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大伯也认出了我。原来那次在景城宾馆门前,因聚集百人下跪,李大伯同样也遭遇了审讯、拘留,送精神病医院关押,种种非人折磨。他今天来找齐局长还是老问题:由于香溪水资源枯竭,数千亩良田被迫改种玉米,目前,龙凤村的人畜饮水万分困难,李大伯的意思是,想请挂钩联系单位负责人齐局长出面,帮助村民建几个大型水窖。他一早来到这里,由于工作人员说,局长开会没人理他,加之见局长办公室房门虚掩,于是他就毫不客气走了进来。

我和李大伯聊得正欢时,齐天乐腋下夹着个黑皮包,突然推开了门。见一邋遢老头泰然坐在他的宝座上,旁若无人大口喝开水,齐天乐顿时大怒:

哪里来的乡巴佬,简直不懂规矩,乱动我的茶杯,你有病没病?

李大伯也来了气,他站起身高声说,这椅子怎么了,你的茶杯又怎么了,不是说,你们是人民的公仆吗。我从早上等你到中午,你的手下既没好脸色,又不给一个座位,没人递一杯茶,没人发一支烟,我不坐你的位子坐谁的位子?

接下来的事态有些失控,由于齐天乐和李大伯都很激动,最后两人竟发生了肢体碰撞。我见李大伯吃亏,毫不犹豫对着齐天乐就是两拳。这时褚得芹带着两名保安冲了进来,众人痛打我和李大伯一顿,然后双双把我俩赶出了办公大楼。

无缘无故挨打,还狗一般被驱赶,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为了泄愤,我决定下午到广场上遛狗。告别李大伯,急匆匆回家,三两口吃完饭,我就快速给天乐和得芹穿上新衣服,然后带着它们招摇过市,一路欢歌直往大众广场而去。

这年头,狗穿衣服人露肉,是十分常见的事,但是在狗的衣服上,绣上狗的姓名,那就非常少见了。喧嚣的广场上,突然午夜般宁静,人们看一眼我,又看一眼狗身上,天乐和得芹的字样,然后全都捧腹大笑。他们觉得,看狗比看我乐,而看我又比看小品搞笑。齐天乐和褚得芹夹杂在人群中,他俩的表情极不自然,那眼光分明就是两把杀人的利剑。

天乐颇具灵性,也十分善解人意,只要有人冲它喊一声天乐或绿帽子,它就汪汪低吠,摇着尾巴满地打滚。看天乐受宠,得芹也不示弱,它时而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大胆走光,时而又乖乖趴着,任随天乐爬到自己背上,做各种流氓动作。两只哈巴狗的精彩表演,既逗乐了出门找乐的人,又把齐天乐和褚得芹,气了个七窍生烟。

前段时间读《聊斋志异》,翻来弄去,读得青丝褪尽,也没读出天籁之音。后来改变原始阅读法,把书本倒过来,从文字外边及纸张后面着眼,渐渐曲径通幽,不但顿识玄机,领略了蒲老先生气象万千的恢弘气度,而且还打通任督二脉开了天眼。

我惶惶不安,不敢相信和接受眼前的景象。因为放眼看去,许多一向被我尊崇的人物,转瞬间全成了披着人皮的豺狼。我不知是自己的感官出了问题,还是这些家伙本来就是畜生,总之,为了自身安全,我不得不扔掉《聊斋志异》,重新捧起《西游记》细细品读。

读破扉页,洞穿世事,《西游记》的密码,终于被我破译。原来大多数妖魔鬼怪,都是有来历和背景的,他们不是太上老君的宠物,就是李天王的干女。受此启发,我再将书中的妖怪,和现实中的马屁精、小腰魔、街霸王及红毛怪等畜生逐一对比,才知以往的岁月,我过得实在昏庸朦胧。因为,所有人都有背景,而我却只有一个可怜的背影。

一口气读完《二十年目睹之怪状》和《官场现形记》后,扑入眼中的妖魔不但愈来愈多,而且其嘴脸一个比一个狰狞、高清。这其中,有曾与我称兄道弟的同事,有曾彻夜长谈,共同骂过腐败分子的朋友。我害怕他们联合起来吃我,所以不敢揭穿其真面目,再者,就算舍得一身剐,拼着性命不要,跑到街上跑到公检法,或者纪检部门去举报,说他们是一伙吃人的妖魔。谁又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何况,这些部门,本就隐藏着许多伪装成人的山精鬼怪。

不读书的日子,我就独自出门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最喜欢呆坐在街边,细细研读人情冷暖,世态百相。最近心烦,眼皮跳得惊心动魄,直觉告诉我,几天之内,肯定要发生事故,齐天乐和褚得芹对我恨之入骨,难道他们真要置我于死地?

从看见几个红孩儿,疯狂飙车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不祥预感。尽管有思想准备,但灾难来临的瞬间,我还是吓傻了。

那是一个蝉噪鸟鸣的中午,每天这个时候,我都要到景城小学门口,帮助学校保安,义务疏散被小摊贩们堵塞的交通,因为此时是学生放学回家的高峰期。和以往一样,我一边和小贩们,拉家常请他们挪动摊位,一边与认识我的小朋友打招呼。每天来这里的理由,一是没人喊我疯子,能找回片刻正常人的感觉,二是小朋友们天真无邪,他们的脸怎样看都舒服,他们之中绝对没有妖怪,更没人害我。

忙得满身臭汗,正仰头喝水时,猛听身后一阵马达轰鸣。我一惊,下意识做了几个逃命动作后,就轻飘飘飞上了半空。

醒来后已在医院,医生说我已昏睡了三天。前天发生在小学门口的交通事故,肇事者不仅把我撞成重伤,而且还碾死了学校的保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齐天乐、褚得芹精心策划的,本想把真相告诉医生,然而转念想到精神病医院和丑脸专家,到口的话又咕嘟一声吞下了肚子。

几天后,我的病房里突然摆满了鲜花,进屋探视我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嘴里说着感谢话,脸上的表情异常亲热。我一头雾水,这些人是不是走错房间了,感谢我作甚,一个疯子有什么值得感谢。何况以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见我就扔砖块,还恶毒咒骂,说他们的东西,喂狗都不给疯子吃。

电视台的两名女记者,也来凑热闹,无论如何要采访我。她们说我舍身救人的事迹很生动,精神很崇高,千钧一发之时,如果不是我,奋力推开身边的两名学生,其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真的如她们所说吗,我拍着脑袋怎么也记不起那天的事,一种被忽悠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们是不是与齐天乐一伙的,如果是,那她们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事情没搞清楚前,我决定选择沉默。

褚得芹的老公,叶茫也来看我,他说感谢我那天,舍身救了他姐姐的儿子,感谢我把齐天乐的《香艳日记》放进互联网。叶茫一边给我削水果,一边破口大骂褚得芹:这骚货骗得老子好苦,既贪污公款,又给我戴绿帽子。老子一定要给她离婚,一定要把她打下十八层地狱。

叶茫的话,更让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当真把齐天乐的什么日记,放网上了吗,当真舍身救人了吗,我是谁,到底疯没疯,这之前我都干了些什么?

天也,脑海中怎么一片空白,越想越糊涂呢。

出院那天,很多人都来接我,村长来了,社长来了,左邻右舍及单位的同事全来了。村长说,张哥,你病愈出院是我们全村的大喜事,今天我请客,大家不醉不归。小丽紧紧握住我的手娇笑着说,不行,张大哥是我单位的顶梁柱,怎么说,都该我先给他接风。

听了小丽的话,我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小丫头发话了,齐局长和褚副局长呢,他们怎么没来?

上了酒桌才知道,原来齐天乐和褚得芹双双落马,这会,一个在检察院交代问题,一个在精神病医院疗养。

既然是这种结局,那我张某人还是不是疯子呢?

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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