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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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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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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德载物

天刚亮,司马芳就把电话打到了王小凡的手机上。

司马芳就是这种性格,遇到事情需要你帮忙时,她会不分时间、不论场合无休无止地缠着你。事情办完达到目的后,她又会长时间冷淡你,即使在街上迎面碰着,她也会把目光转向别处,假装没看见你。

大清早被吵醒,王小凡很恼火。本来他打算关闭手机,再睡一会儿的,但转念一想:自己曾经狂热追过司马芳,何况目前二人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万一她的父亲患病,万一单位有急事?想到这些因素,王小凡怎么也不敢怠慢了。

这一次,司马芳没绕山绕水说闲话,而是直接进入主题。她拖着哭腔说,王主任,我肚子痛得厉害,今早上不成班了。冯局长要的材料在我电脑里,密码你知道的,麻烦你帮改一下再交给领导。

上班后,王小凡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司马芳的电脑,调出她起草的那份文件细看。自己是办公室主任,任何材料都必须亲自把关,尽管身边有司马芳、唐茜如等美女作助手,然而关键时刻她们全都是摆设。办公室主任,是个界于人才与奴才之间的角色,对外必须八面玲珑、必须下笔高迈,把领导的政绩,渲染得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对内必须吃得亏、受得气,既要把各科室的关系协调好,又要将领导的生活起居照顾周到,还要亲手干那些众人不愿干的杂事。尽管一直没得到提拔,但王小凡却不怎么气馁,他认为人的一生,美德第一,只要尽职尽责干好每件事,好运迟早会降落到自己的头顶上。

改完文件,看时间还早,王小凡就进入司马芳的个人空间,偷偷翻看她的写真集。虽然不喜欢对方的处事风格,但对其秀貌英姿,他还是很艳羡、很猎奇的。司马芳的靓照很多,有泳装、晚装,甚至还有婚纱的,那翩若惊鸿的动态美、娴雅秀逸的静态美、轻盈婀娜的曲线美,一下子就把王小凡的眼球给黏住了。

半小时后,手机响了,见是一个陌生号码,王小凡没理会。过不多久,手机又响了,见还是刚才那个座机号码,他只得耐着性子拿起手机。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声音既强硬又苍老:

喂,你是王小凡吗,我是花县第一医院妇产科马医生,你女朋友有生命危险,赶快过来。

我女朋友,她是谁?

王小凡大声问话的时候,对方已挂了电话。他有些晕: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简直乱弹琴,谁这么无聊拿我开心?

过了一会,马医生的催促电话又打了过来,她根本不容王小凡问话,训斥几声又挂断了信号。从对方说话的严肃程度和焦急状况,王小凡断定马医生多半没说谎,他既好奇又有点害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要暗算我?

回到自己的座位,王小凡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喝几口茶,又到阳台上吹一会儿风,转来转去,满脑子都是疑虑。起先,他打算以不变应万变,看马医生要搞什么名堂?后来又觉得这样不妥。为弄清事实真相,经过慎重考虑,王小凡决定到医院去一趟,看究竟是谁有生命危险,她为何要冒充自己的女朋友,是有意恶搞还是蓄意诈骗?

医院大厅闹哄哄的,到处都是忙碌的护士和排队就诊的病人。

王小凡刚到三楼妇产科门口,一位小护士就迎了上来:你是王小凡吧,快跟我来,马医生正等你呢。王小凡扫描几眼周边环境,见无异常情况,才点两下头、跟着小护士走进医生办公室。马医生身材瘦小,略带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她不等王小凡问话,摘下眼镜就发起了脾气:怎么搞的嘛,怀了宫外孕也不知道,赶紧签字交钱。马医生说完话,狠狠剜王小凡一眼,戴上手套,头也不抬径直走进了手术室。

从小护士递来的手术协议书中,王小凡终于弄清了患者的姓名,原来她叫师妍。他暗问自己,师妍是谁,她为啥要冒充我的女朋友?嘀咕间,小护士有些不耐烦了,她用笔在桌子上敲两下娇声说,王先生,请你麻利点,病人的输卵管已经破裂,出血量很大,再磨蹭就来不及救治了。

王小凡挺着一米八零的身躯抓几下头皮,非常迷惑地问小护士,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根本不认识师妍。小护士把笔硬塞到王小凡手中,和颜悦色地说:病人把你的姓名、工作单位、手机号码都说得清清楚楚,我们怎会搞错?王小凡看小护士有点瞧不起自己的人格,脸一红,豆大的汗珠立马就从脸额上冒了出来。小护士见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说,王先生,救人要紧,敢作敢当才是男子汉。

“我能不能先见一眼病人再签字”?

和小护士对视一会眼神,王小凡终于作出了让步。本来他想一走了之的,但转念一想,如果真有人需要救治,而因此时的行为闹出人命官司,那将会极大损伤自己的人格和名声。然而就这么不明不白替人背黑锅,又觉得不划算。想来想去,王小凡最后决定先见一面患者再说,救人虽要紧,但总得让我弄明白对方是谁吧!

小护士有点生气,她把协议和笔啪一声扔在桌上,嘴里嘟哝着,几大步走到手术室前,使劲把玻璃门推开一条缝:

怎么样,王先生,现在没话说了吧。

王小凡看小护士把门关上,当即耷拉下脑袋,他当真没话说了,回身拿起协议书和笔,匆匆签上自己的大名,接过缴费单就往楼下跑。从刚才惊鸿般的一瞥中,他已认清了患者的面目,她不是师妍而是自己的同事司马芳。尽管对方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单、且处于昏迷状态,但是那头秀发和那副摄人心魂的骨架,任何时候都无法逃过他眼睛的。

“喂!回来,你是选择切除性治疗,还是保守性治疗,必须在所选条款后打钩”。

听小护士高声呼唤自己,王小凡只得停步转身,他问对方什么是切除性治疗。小护士说,切除性治疗就是切掉患侧输卵管,以后可能不会再生育,保守性治疗对以后生育有利,不过得多花钱。

“那就选择保守性治疗吧”…….

一楼收费处很挤,王小凡排了差不多二十分钟队,才到收银窗口,他递进手术单和医疗卡,很有礼貌地朝收银女士笑了一笑。女士脸上带着职业微笑,她把医疗卡放在读卡机上,机械地说,还差八千元。

“怎么要那么多钱?”

收银员头也不抬,她不温不火地说,病人要用很多血浆,钱不够就请靠边,让下一位。看对方一脸寒霜,王小凡脸一红赶紧递进工资卡。幸亏平时节约,不然这一万二千元的医疗费,今天还真要难住他。

办完手续,王小凡突然觉得自己很冤。印象中,司马芳是没有男朋友的,既然如此,那她肚子里的东西是谁的杰作,她为什么要赖在我头上,我在替谁背黑锅?联想到近段时间,领导们频频邀请司马芳陪酒伴舞的诸多情景,联想到好几次司马芳喝得酩酊大醉,夜半打电话叫自己,送她回家的一些细节,王小凡头皮一麻顿时傻了眼。他知道这是一件吃了黑亏,还不能说的机密大事,司马芳不敢透露对方的姓名,自己更不敢去打听,唯一的办法就是秘密处理好事情,把打落的牙齿和着鲜血悄悄咽下肚子。

一小时后,病人被推出了手术室,在小护士的帮助下,王小凡费了很大劲,才把司马芳弄到单身病房里躺好。由于是微创手术,加之及时补充了血液,所以司马芳的神智还算清醒。她见王小凡守在自己身边,两眼一眨鼻子一酸就抽泣起来,她告诉王主任:起先自己以为是痛经或阑尾炎发作,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种结果。由于马医生一定要患者亲属签字才肯做手术,所以没办法只得紧急求你救命…….

司马芳嘴上说得很轻松,内心深处却羞愧到了极点。平时虽有许多朋友,然而关键时刻,能帮自己度过难关的,就只有面前这个、多次被自己戏耍的王小凡。这个时侯,她才知愧疚和无地自容是个什么滋味。她暗下决心,此生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加倍捞回、自己所受的屈辱和损伤。

王小凡心里酸酸的,既不好发火,又不便多问,他那极力伪装的笑意中,明显夹杂着一种被愚弄后,又无法宣泄的情愫。

司马芳住院期间,生活起居虽有远房表妹护理,但是照顾其父司马雄的责任,却毫无商量地落在了王小凡身上。

首次见司马雄,王小凡就被对方狠狠打了一耳光。

那是去年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在办公室赶写材料的王小凡,突然接到了司马芳的求救电话。司马芳说她喝醉了,要求王小凡开车送她回家。由于这段时间,王小凡正在狂热追求司马芳,所以他毫不犹豫,就把单位的奥迪车开了出去。

到达新颖小区,王小凡把司马芳拖下车扶上四楼,开门进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头劈面打了一耳光:狗东西,一年多时间不回家,害我找得好苦。

打骂过后,老头又抱着王小凡的肩膀失声痛哭:小飞,爸爸不能没有你,你妈死得早,把你和你妹妹拉扯大,我吃了很多苦头啊…….

老头的话颠三倒四跳跃性极强,满头白发闪着银光,晃得王小凡眼花。起先王小凡莫名其妙,不断朝司马芳使眼色,希望她过来解围。司马芳醉得厉害,和衣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王小凡只得任老头抓住双手长时间唠叨。顺着老头凌乱的话语和思绪,王小凡终于搞清了对方叫司马雄,他有个儿子叫司马飞。司马飞在异地当警察,去年在追捕逃犯的途中不幸牺牲,这事王小凡以前曾听司马芳提起过。他断定,对面的老人因过度思念儿子,已经患上间歇性精神病了。

望着司马雄饱经沧桑的脸额、以及那副见着儿子时的高兴劲,王小凡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王氏家族“厚德载物”的家训。回想自己每次回家时,父母那份恨不得割下心肝招待儿子的至爱,他既不忍心挣脱老人家的抓握,当面败其兴致否认自己是司马飞,又不敢起身离开,为让对方开心,他决定将错就错,扮演一会儿司马飞的角色:

爸,我已调回花县工作,以后再不离开你了。

司马雄听儿子甜甜叫爸,还起身给自己端茶,兴奋得热泪盈眶。他一会儿跑进屋拿出老酒和花生米,硬逼王小凡吃喝,一会儿又翻出小飞儿时的照片大讲往事。那一夜,王小凡时而陪司马雄说故事,时而又打扫和收拾,被司马芳吐得一塌糊涂的屋子,直熬到天色发白才溜回单位。

司马雄的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认得王小凡是女儿的同事,糊涂时,他又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儿子小飞。由于角色经常转换,所以每次到司马家之前,王小凡都要事先调整心态,看着司马雄的面色行事。

江南的四月,夜雨连宵,太阳每天清晨都按时出来,蔷薇丛中,鹧鸪声里,到处烟雨迷蒙薄雾飘飞。

走进新颖小区,王小凡老远就看到了司马雄的那头白发。彼时,司马雄扶着栏杆、正扯着大嗓门说话:王元甲师长绝对是条好汉,当年日本鬼子进攻花县时,如不是他率军血战,你张老五家的四合院现在还能住人吗?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头,看司马雄把手指戳到自己额头上,自觉往后退一步,笑嘻嘻说,你老兄说得对,不但王元甲将军是条好汉,而且他的卫兵司马春也了不起。

“那还用说,以前,十里八乡的百姓,谁不夸我父亲司马春的人品和枪法”。

司马雄说话的时候,突然转身看见了王小凡,他丢下张老五,几大步就走出了凉亭:

哎呀,小凡,你买那么多东西做甚,快到屋里休息休息。

听司马雄说自己是司马春的儿子,王小凡心里一阵欢喜:这不正是我要寻找的人吗?上楼的时候,他很想说自己就是王元甲的孙子,然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下去。因为爷爷王元甲后来为了自己的信仰,利用花县的有利地形与解放军对抗,最终城破兵败自杀成仁。他的卫兵司马春在后来的运动中,因受长官的牵连被当地政府枪决了。

司马雄清醒的时候,家里不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说话做事颇有长者风度。他接过王小凡手里的蔬菜和鲤鱼放好,快速削个水果递上来笑盈盈说,小凡啊,小芳没在家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唉!这孩子从小失去母爱,都是我把她惯坏的。

王小凡起先扮演司马飞,大部分目的是为了博司马芳的芳心。司马芳外表艳丽,内心专横,她根本没把王小凡当成男朋友,既不准对方打听她陪酒、伴舞的事情,更不准盯梢,只要求王小凡开车,在指定的地点准时接送。由于发现对方行踪诡秘,且与几位大人物关系非凡,聪明而敏感的王小凡,立即打消了追逐司马芳的念头。此后,王小凡虽和司马芳是一般关系,但与司马雄却成了忘年之交。清醒时的司马雄,不但口才一流,而且知识面广,他说,至柔的东西能驰骋于至刚的东西中,天地养育万物而不言,君子助人为乐莫居功。水唯善下能成海,山不言高自极天。

听司马雄的高论,王小凡每次都有一种温馨感觉。小时候,父亲经常给他讲,厚德载物的家训。讲当年爷爷王元甲师长,与卫兵司马春受伤后,被日本鬼子围困在山洞里时,司马春如何不离不弃尽心伺候长官,最后差点割下自己身上的肉,给王师长熬汤补身子的感人故事。由于从小对司马春心存感激,因此,不管司马芳如何对待自己,不管司马雄犯病时,如何难伺候,王小凡都十分乐意,一点抱怨情绪也没有。

愣神遐想的时候,厨房里哐当一声,接着就传来了司马雄撕心裂肺的哭喊,小飞啊,你狗杂种的良心哪里去了,今天是你妈的忌日,你怎么不提醒我。她走的时候,你刚满十岁,你妹妹还没满五岁呀。

“糟糕,老爷子又犯病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王小凡半点没犹豫就快速冲进厨房,麻利地抢过司马雄剁鱼的菜刀,顺势把他扶到客厅按坐在沙发上。由于他经常遇着这种事,所以处理起来时机和力度的把握都很到位。

“爸,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就去准备香烛”。

王小凡一边安慰司马雄,一边翻箱倒柜找纸钱。他不知这些东西平常是放在哪里的,忙得满头大汗也没找到。

“小飞啊,你是不是脑壳有问题,自己家的东西都忘了,纸钱和香烛在我屋里呢”。

走进老爷子房间,见到处都是书籍,王小凡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他拿起一个狭长的锦盒正准备打开时,司马雄忽然冲了进来。老头子夺过锦盒,非常生气地说,小飞,这东西你不能动,快放回去。

王小凡莫名其妙,尽管很好奇,但还是乖乖把锦盒放回了原处,因为老爷子还犯着病。二人准备好酒菜和香烛,走出小区正要打车去墓地时,冯局长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冯局长很生气,他问王小凡在哪里,叫他立即赶回单位有急事。

司马雄老泪纵横,他紧紧抓着王小凡的衣服,生怕他突然消失。王小凡左右为难,回单位吧,司马雄肯定不让,并且自己也不忍心丢下正犯病的他。去墓地吧,冯局长面前又怎么交差,虽说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万一局里真有十万火急的事,自己不就闯大祸了吗?司马雄看王小凡犹豫不决,冷不防一耳光打过来:小飞呀,你妈那么疼你,你竟敢不去给她烧纸,你的良心呢,让狗吃了吗?

“爸,上车了,注意,不要碰着头”。

尽管很害怕冯局长,但王小凡最终还是陪司马雄去了墓地。司马雄心情沉重,神志模糊,他不待王小凡拔完坟头上的野草,就迫不及待点燃了香烛。坐在老伴坟前,老头子一会儿喃喃叙说旧事,一会儿催王小凡磕头,最后竟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老泪纵横地反复吟唱起来:频频梦汝泪盈腮,望孤云、意难排。卿影遽游,料是赴瑶台。能否稍停容话别,家务事、再安排…….

由于被这阕饱蘸血泪相思的《江城子》所感染,加之司马雄在旁嚎啕大哭,不知不觉中,王小凡鼻子一酸,眼眶里也充满了热泪。

冯局长黑着脸不吭声,他听完王小凡照顾司马雄的情况汇报后,破例递了支烟,然后干咳一声,突然从肥胖的腮帮上挤出些许笑容:

王主任,你的精神太可贵了,回头我叫唐茜如拟个文件,号召全单位的职工都向你学习。

转弯抹角说了大堆闲话,冯局长才把话锋切入正题:司马芳这几天为什么没来上班?

她住院了。

冯局长望天吐口青烟进一步问,什么病?王小凡双眼望着窗外,漫不经心说,好像是阑尾炎。说完这话忽见对方眼光飘忽,王小凡断定这家伙八成是明知故问。正猜测他是不是宫外孕事件的肇事者时,冯局长忽然吐口青烟,严肃地说:

小王,你参加工作三年多来,成绩和贡献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作为办公室主任,你的政治敏锐性还得进一步加强。过几天,县委考查组要来我局选拔干部,你马上给司马芳搞个述职报告,德能勤绩都要写,档次和品位一定要抜高。

原来如此。

王小凡的心一阵苍凉。

坐在电脑前,王小凡半天才打出述职报告四个字,他脑子里乱麻麻的,根本没心情替司马芳做嫁衣。他觉得,司马芳的长处,除了人长得漂亮和善于搞服务及公关外,其余大多是缺点。工作中,她既不能独当一面,又不善于团结同事,这样的人怎么能提拔?回想自己这几年熬夜赶写材料,天天打扫卫生,事事抢在前头,默默为全单位争荣誉、树形象的诸多事迹,他心一痛,眼泪差点掉出来。

司马芳恢复身体,重新上班后,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不但每天第一个到岗打扫公共卫生,而且见了任何人都主动招呼。她与其他女人不同,她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就是一枝花,一尊玉,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品。在她款款摆动的柳腰背后,一般男人都做不到心如止水,都会激情澎湃,神采飞扬,都能感觉到美神的亲切召唤。即便为以前一点小事而心怀块垒,多数人也会因她一个诗意的肢体动作,一个妩媚的笑颜,一句甜美的招呼,而冰释前嫌。

对王小凡,司马芳更是殷勤得让其他男人嫉妒,除了悄悄还钱、说感谢话外,一有时间,她就黏在王主任身边,给他扫地抹桌、浇花泡茶,俨然一副恋人的架势。

从司马芳反常的表演中,王小凡断定她一定受了高人指点,这个人的档次绝对比冯局长高出许多。别看冯局长整天生活在花丛中,其实他只是个护花匠角色,真正的采花人神龙不见首尾,一般人是见不到的。出于本性,他决定为司马芳死守秘密,并极力推举她当副局长。这样做一是以行动践行厚德载物的家训,二是维护司马雄老爷子的声誉。他想,昔年司马春前辈,连身上的肉,都舍得割给爷爷王元甲吃,我怎么就不能,为他的后人做点牺牲?

考查组来临之前,冯局长把各科室负责人叫到办公室,反复叮嘱大家务必高度讲政治,务必让组织的意图顺利实施。由于层层打了招呼,加之司马芳近段时间为人处世得体,所以公推、考查及公示程序都一帆风顺。

顺利当上副局长后,司马芳起先还能与大家打成一片,后来渐渐就有了架子。她开初称唐茜如为唐姐,慢慢叫小唐,后来直呼其名。唐茜如的年龄和身高都与司马芳差不多,由于性格内向,因而不管司马芳扯着嗓子令她泡茶、打扫办公室,还是王小凡安排她跑腿收发文件,她都一脸微笑,似一朵山花不骄不艳,如一潭碧水微波不兴。

在王小凡面前,司马芳时而软语温存,一副楚楚动人的恋人姿态,时而又颐指气使,一副大领导派头。她明白,自己的身体虽是本钱,但总归有美人迟暮的一天,如不凭真本事干出点成绩,时间长了,一切都会被别人看穿。怎样才能迅速出政绩呢?经过反复思考,最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王小凡身上,她认为,只要把自己的公关能力,和王小凡的业务能力充分融合、并发挥到极致,世上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如果王小凡听话,顺利把自己扶正,自己下步就可以考虑嫁给他。

看司马芳里里外外忙碌,上上下下奔波,时而在领导面前出风头,间或又在下属面前耍威风,王小凡很是着急,他劝司马芳凡事必须以德服人,不要在内行面前说外行话,不要抢冯局长的功劳,更不要暗中查对方的账。司马芳一脸不屑,她很有把握地告诉王小凡,她要鲲鹏展翅,要弯道超越,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小凡自讨没趣,他感觉司马芳变了、病了,被某位领导的病毒u盘,彻底感染了。

王小凡的印象中,以前的司马芳是不谙世事的。因为自己第一次追她时,她不但像干工作那样、老老实实回答问题,而且还掏出本子做笔记。

她比王小凡晚一年参加工作,第一天报到来得特早。那天,由于冯局长没按时到岗,于是司马芳就站在过道上,负手望着单位的工作人员形象栏反复观看。王小凡见一个大美女,长时间尴尬站在过道上,出于礼貌,于是就主动招呼,并请对方到自己的办公室喝茶。司马芳很感动,嘴里说着谢字,脸上一直堆着笑容,她的笑容很迷人,魔鬼般的身材,更是让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以后,司马芳既是王小凡的助手,又是全单位的勤务兵,不但随喊随到,而且抢着跑腿干杂活。一大早到单位给冯局长泡壶好茶,并半跪在木地板上,用干湿两张毛巾檫地板,是司马芳每天的固定动作,做完这件大事后,她就给王小凡倒烟灰缸抹办公桌,最后才帮唐茜如、李香然等人上街买早点。有时,为了一件小事,她会红着脸和众人大声争论,等明白自己被大家戏耍了时,她又会拍着手跟着周围人朗笑。

从本质上讲,司马芳刚参加工作之前,心地是很善良的,之所以慢慢变得趾高气扬,全是美丽惹的祸。开初,她给冯局长打扫办公室时,冯局长每次都坐在后面盯着她的臀部看,有时还借故上前拿东西,有意无意和她挨擦。后来这家伙竟隔三岔五,叫她到办公室关起门谈话,甚至还动起了手脚。为此,她反抗过,愤怒过,痛哭过,暗下决心一定找机会把姓冯的掀下台。

就在冯局长快达到目的之时,一次偶然机会,改变了司马芳的命运。林县长喜欢篮球运动,每天下午都要在政府大院里练球,那天,司马芳因心情烦闷,不知不觉走到了场子边,她先蹲在外面观看,后来就进场帮忙捡球,再后来就凭着身高优势,运球投蓝。有美女相陪,林县长的兴致特别高,当天晚上,他盛情邀请司马芳一同吃饭,还令司机开车送她回家。

自与县长搭上关系后,司马芳就不怕冯局长那个矮冬瓜了。她天真地认为,有县长这棵大树罩着,她就不会受欺负,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工作。所以后来不管林县长请她陪酒伴舞,令她一起出差,她都十分乐意。直到两月前,对方仗着酒兴强行与她发生了关系,她才翻然悔悟,才彻底认清官员们的真面目。

事情发生后,她想过报案,想过自杀,然而最终还是选择了忍耐。她想:哥哥司马飞已牺牲,没人替自己做主,爸爸年迈且患有间歇性精神病,说什么也不能丢下她,如果自杀,岂不便宜了那些坏家伙。

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思考,司马芳决定振作精神,自强起来,她认为只有出人头地,才不会受欺负,才可以随心所欲快意恩仇。为达到目的,她决定不择手段行事,首先拿姓冯的开刀。

冯局长外出考察学习后,局里的工作暂由司马芳主持,她是个好强的女人,既我行我素又反复无常。

前段时间,司马芳请示冯局长同意,与省城一位姓谢的作家,口头达成了一份协议,内容为:谢作家帮花县写一部,有关历史变革及风土人情的长篇小说,完稿后由司马芳负责出版,并支付作者八万元创作费。条件谈妥后,谢作家及时将小说的故事梗概、部分章节传了过来,起先,司马芳嫌小说不精彩,叫对方一次二次修改情节,后来又全盘推翻其构思,要谢作家按她提供的思路重写。三月后,正当谢作家的创作进入高峰时,司马芳突然叫王小凡通知对方终止合作。理由是,林县长喜欢音乐不喜欢文学,由于县长只同意拨款谱写县歌,所以写小说的事就只有暂且搁下。

对司马芳这种翻脸如翻书的行为,王小凡真是伤透了脑子、吃尽了苦头,因为司马芳只管发布命令,不负责收拾烂摊子。面对谢作家雷霆般的怒骂及多次的电话骚扰,王小凡差点精神崩溃。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是夜,星光灿烂,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清香,王小凡一支烟一杯茶,正津津有味研读《道德经》时,司马芳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她叫他立即到花城宾馆305套房见一位重要客人。王小凡以为是见音乐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想,自己创作的歌词《花仙子》已被定为县歌,来者肯定是上面邀请的著名作曲家。

套房里空荡荡的,除了一桌香喷喷的酒菜,其他什么也没有。卫生间里弥漫着蒸汽,哗哗的流水声告诉客人,主人正在沐浴净身,寝室里飘荡着浓郁的香水味,空调的运转声,把长街的一切喧嚣都压制得支离破碎。

“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赏脸呢”!

随着浴室门的洞开,司马芳一袭轻纱,仙子般飘了出来。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檀木梳拨弄长发,婀娜的身躯、粉红色的胸罩、深绿色的三角裤在雪白透明的长裙里,若隐若现极具诱惑。美人出浴,活色生香,对方红润肌肤上的水珠,宛若桃花着露,令王小凡心动神驰。是的,司马芳的身体的确很有韵律,她颈项与胸肩背的相连处,不是一般女人的急转,而是一种细致的弯曲;圆锥形的双腿,至膝盖以下逐渐细小,往上则丰腴柔嫩,至臀部处简直就是一种致命的撩人。

“客、客人在哪里?”

看王小凡两眼发直,呼吸急促,司马芳暗暗高兴,以前她一直吊胃口,不让王小凡碰她的娇躯,今夜,她决定满足他的心愿了。因为接下来有个重大行动,必须王小凡参与才能成功,她知道这家伙认死理,不给他点甜头他不会轻易就范。只有让他陷在自己的温柔乡里,并牢牢抓住他的把柄,他才会死心塌地为她办事。

司马芳火辣辣看着王小凡,长裙一甩,转身拧开瓶盖,满上两杯红酒,嫣然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来,为我25岁的生日干杯。

几杯酒下肚,司马芳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晕,说话的声调也慢慢变得娇媚动听起来。她夹菜的时候,身子不断朝前挪,时而撩起长裙露出大腿,时而又低头装醉,把一对酥乳半露给王小凡。那一米六九的个子,平常对王小凡本就是一种诱惑,此时再水蜜桃般送到嘴边,教他真有点把持不住了。

今昔何夕,我是谁人?

然而,当独自幻想了无数个夜晚的丰臀纤腰,以及雪肤美腿真切地呈现在眼前时,王小凡突然又变成了一条霜打的茄子。因为,司马芳那条绿茵茵的内裤,瞬间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一看见绿色,脑海里就立即出现绿帽子三个字,就迅速回想起数月前的宫外孕事件,眼前也骤然闪现出一张,既慈祥又狰狞的面孔。他明白,司马芳是这张面孔的供品,动了他的大饼子,不死都要脱皮。这样一想,后背上立即冒出一汪冷汗,满腔的激情片刻间,就凝结成了一块坚冰。

“哎呀,你急什么嘛,来,喝了这杯酒我们说正事”。

突然被拒绝,司马芳很是羞愧,她娇躯一扭,挣脱王小凡的拥抱,立即装出一副正经相:想不想和我结婚,想不想当副局长或者副乡长?看王小凡唯唯诺诺嘴里接连说想,司马芳大眼一瞪,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她说她已掌握了冯局长贪污公款、私设小金库的确凿证据,指令王小凡立即向纪委和检察机关,实名举报。只要顺利拿下姓冯的,她保证推举王小凡到其他局,或者乡镇任副职并与他结婚。

这个时候,王小凡才明白司马芳今夜的真正意图,虽然当副乡长和副局长,是他的内心愿望,但与司马芳结婚,并在冯局长背后下刀他却不愿意:

“冯局长待人不错,这件事你要三思。”

“我想好了,只有抓住这次机会,我们才能出人头地。”

看司马芳恨恨的眼神,王小凡突然感觉她很陌生、很可怕。他挪开身子诚恳地说,你以前不是这种德性,怎么一进官场就变了呢?司马大叔随时教导我们要厚德载物,我劝你知足常乐,这件事我不会帮你的。

司马芳端起红酒一饮而尽,她压低声音问:德是什么,能当钱用当饭吃吗,以前我处处以德悦人,可换来的是什么,我受欺负时,德在哪里,你在干什么,我一个弱女子,一没背景,二没人脉,不采用这种办法,能摆脱任人使唤的处境吗?

接下来就是司马芳热泪盈盈的倾诉,她知道王小凡很传统,倘若以后结婚,他肯定会追究那次住院的事,只有把罪恶统统推到姓冯的家伙身上,说对方利用职权,强暴了你王小凡冰清玉洁的未来妻子,才能激起眼前这个书呆子的仇恨,才能使他和自己站在统一战线上,并肩消灭敌人。

王小凡知道司马芳在说谎,他心里虽不好受,但最终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她的条件。

冯局长被立案调查期间,司马芳很活跃,职工会上,她号召大家向王小凡学习,勇敢站出来与腐败现象作斗争。为了配合纪检干部开展工作,他叫王小凡把手里的事务交给唐茜如,令他全力协助调查组收集证据、发动职工检举本单位的腐败现象。

王小凡有口难辩,他暗想,冯局长的材料,全是司马芳一手收集并举报的,怎么就推到我头上了呢?此刻,他才意识到台上这位美丽如花的女人,不但可怕,而且危险。

王主任,你还有补充的举报材料没有?司马芳看王小凡情绪不对,赶紧先发制人。

这一问,无疑把王小凡推向了更深的泥坑,他万没料到司马芳的内心,有这么阴暗,刚要鼓足勇气当众说出实情,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司马雄慈祥的面容,想到老人家孤苦伶仃,想到司马春割肉给爷爷,补身体的动人故事,想到厚德载物的家训,他的心一软,咕噜一声,毅然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全部吞进了肚子。

尽管极端厌烦司马芳,但王小凡却没法摆脱她的权力控制,依然俯首贴耳供她使唤,依然每天开车接送她上下班。近来,司马雄的身体和精神一直正常,由于见王小凡每天都开车送女儿回家,并抢着做家务,老爷子很高兴,暗中把小凡当成了未来的女婿。本来,王小凡打算把司马芳送回家,就赶紧离开的,但每次都难如愿,原因是司马老爷子那关过不去。不知怎的,老头一见着王小凡,精神状态就特别好,不但要强留对方吃饭,而且还要促膝长谈。为让老人家高兴,王小凡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呆在司马芳身边。

闲暇时,司马雄不是给王小凡和司马芳,灌输中庸之道,就是不厌其烦讲解厚德载物的哲学思想。司马雄说,世间万物,以水最美,既甘于低下,又极具包容,他要求王小凡和司马芳无事的时候,认真领悟和学习一下水的美好品质和博大胸怀。王小凡对老爷子的学识和德行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对方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无物不容的品德、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司马芳很不耐烦,每次不是强行打断父亲的话头,就是借故有事跑开。一天吃饭,司马芳故意把饭粒撒在桌子上,王小凡看不下去,他伸出手刚想将饭粒抹下地,司马雄的筷子就伸了过来。老头将饭粒一一夹到嘴里全部咽下,然后才和颜悦色讲饥荒年代的故事。

司马芳在单位讲排场,回到家里也要摆架子,她既要老爸给她擦鞋、倒茶削水果,又不准直呼她的小名。王小凡很反感司马芳这种骄态,他抢过老爷子手中的鞋刷,转身愤愤地说,你怎么这样对待老人?司马芳双手叉腰,一副目中无人状:我马上就是正科级领导干部了,难道不该提前张扬张扬。王小凡扔掉鞋刷没好脸色地说,不管你是啥级别,回家后都是儿女,都得无条件伺候老人。司马芳捡起鞋刷,脸上依然挂着笑:既然老爸不该给我做事,那这些事就是你这个当秘书的,去,把皮靴给我擦亮,过一会我有个约会。王小凡退后一步冷冷说,对不起,现在是下班时间,况且是在你家中,按礼节应该你给我服务才对。

二人唇枪舌战之时,司马雄专心在里屋清点东西,这是他每天的规定动作,既要把很多旧书翻出来除尘,又要逐一检查多年的收藏品:

小芳,你拿我的锦盒没有?

司马芳起先不吭声,后听老爸连声责问,只得转过头说,一个破盒子,我拿来干啥,莫不是你当垃圾给扔了吧?司马雄急了,他怒冲冲走出屋大声说,破盒子,你知道里面装的啥吗,那是于右任先生的书法作品,是我们替王元甲师长保管的贵重遗物,我知道是你拿的,赶快还给我。

爸,你怎么九头牛拉不回,什么时代了,你还给王师长保管东西,搞不好他家早就绝后代了。实话告诉你,那幅字我送林县长了,为了女儿的前途,你就忍痛割爱吧。

司马雄暴跳如雷,他掀翻茶几,指着司马芳的额头说,你太让我失望了,王家那么大族人,怎么可能绝后,当初王师长嘱托你爷爷保管锦盒时,你爷爷司马春是对天发了誓的。后来你奶奶把锦盒交给我时,也叫我发誓说,必须把它转交给王师长的后人。你想把你爷爷和爸爸,都陷入不仁不义之地是不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人,究竟是什么东西迷住了你的心窍?

“爸,我是你的亲女儿呀,王家给了你什么,他们能给你养老送终吗”?

司马芳在沙发上狠跺一脚,转身走进了卧室。司马雄追到门口,放低声音说,小芳,这不是给不给什么的问题,这是我们司马家的信誉和传统,是老祖宗的精神和品格。文革时期,你奶奶甘愿天天挨批斗,甘愿被红卫兵押着游街,也不交出锦盒。几十年来,我时而把它藏在房梁上,时而又将它转移到墙缝中。为防鼠咬虫蛀,雨淋火烧,我想了多少法子,费了无数心思,你怎么就不理解呢?

“我不管,这辈子我没求过你,只求你这件事”。

见女儿软硬不吃,司马雄又发起了脾气,老头越闹越凶,任王小凡如何安慰都冷静不下来。他说今天见不到锦盒他就不活,说啥也不当背信弃义之徒。司马芳哭兮兮说,爸,东西已经送出去了,怎么要得回来,是女儿的前途重要,还是旧社会的一个承诺重要?司马雄一脚踏在凳子上,一脚踏在窗台上高声喝道,大丈夫一诺千金,只有王师长的后人才配得到那幅字,你根本没权力私自送人。再说姓林的那副德行,怎么能配当这幅书法的主人。

王小凡既激动又感动,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代草圣于右任先生会送书法作品给爷爷,更没想到,司马雄把信义看得比女儿的前途还重。见老爷子情绪激昂,王小凡生怕他旧病复发,赶紧上前扶住对方,郑重其事说,自己就是王元甲师长的孙子,王家的家训是“厚德载物”。1949年,爷爷遇难后,奶奶刘淑珍带着不满十岁的父亲王卫国东躲西藏,吃尽苦头才逃到百里之外的竹县投亲定居。自己一次二次报考花县公务员,为的就是寻找司马春的后人,那幅字送出去就算了,就当我已经收到了吧。

司马雄嘿嘿冷笑,他说,你们就别唱双簧了,没想到你也是个投机分子。王师长有你这种冒牌孙子吗,滚,不要丢先人祖宗的脸。

司马芳专心补妆,对老爸雷霆般的怒吼充耳不闻,她反反复复梳头,慢悠悠描眉抹口红,最后在穿衣镜前转几圈,套上长筒皮靴就出了门。这时,天刚黑、雨也刚停,司马芳在前面走,老爷子在后面追,由于他多垮了一步,竟然一跤跌倒在楼道上。

看着额上鲜血直冒,张着大口不能说话的父亲,司马芳终于软了心肠,她走回屋拿出锦盒, 放在老爸怀里,掏出手机就拨打120急救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小凡每天都去医院,陪伴和护理司马雄,虽然司马芳高价请了一名护工,但他仍然坚持每天去,这样做一不是讨好司马芳,二不是想得到那幅字,而是性格所然。伺候瘫痪病人,是件非常尴尬和麻烦的事,如果其间没有血缘和情感支撑,一般人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王小凡和司马雄虽无血缘关系,但感情特深。小时候,听父亲讲司马春的云天高义,他的心里就埋下了,长大后寻找和报答司马春后人的种子。这次亲眼目睹司马雄,为一个承诺,不惜与女儿翻脸的过程后,他的心灵彻底震撼了。原来天地间,当真有正气和真情存在,自己和司马老爷子的厚德相比,简直就是灯烛之火与日月之辉的差别。由于觉得自己家欠司马家太多,所以不管是推着司马雄到院里散步,还是长时间给他喂饭按摩,洗衣洗澡、端屎倒尿,王小凡都毫无情绪,如同伺候自己的父亲。

司马雄起先周身僵硬,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后来在医生的努力和王小凡的照顾下,由艰难的开口说话,到手脚的轻微活动,最后凭一腔未了意愿的支撑,竟奇迹般站了起来。

冯局长似乎没啥大问题,没多久就回来上班了。他笑吟吟的,见了谁都主动招呼,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司马芳的态度一夜间来了个大转变,她带着迷人的笑容,殷勤给局长打扫办公室,每天早早步行到岗,事事请示天天汇报。王小凡忐忑不安,尽管他没干亏心事,但见了局长,他的面色就是不自然。好在冯局长大度,既不在工作上难为他,也不找他泄愤,下达任务时,反而比以前更加客气。

历经父亲住院、大权回落及众人的冷眼后,司马芳虽消瘦了许多,但也开始成熟,开始讲究策略了。她觉得,以往自己太天真太锋芒毕露,太低估姓冯的了。于是在往后的时间里,她慢慢学会了忍耐,学会了用权力笼络人心,学会了暗中培植亲信。

久雨初晴,王小凡护理完冯局长办公室的花草,又赶紧给司马芳的素心兰松土。司马芳气色很好,她神秘地对王小凡说,过不多久,你就会到人和乡任副乡长。王小凡苦笑一声,摇着脑袋说,我一没跑二没送,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你就别拿我开心了。司马芳指着茶杯,示意对方倒开水,她喝口普洱茶慢腾腾说,我有未卜先知之能,我俩打个赌,如果事情是真的,你怎么谢我?王小凡看对方的神态,知道这事一定是她帮忙活动成功的,他内心虽狂喜,面上却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如果事情是真的,我请你去西藏旅游。

“还得加一条,和我结婚”。

司马芳含情注视着王小凡,等着他回话。王小凡很为难,当副乡长虽是做梦都在想的事,但和司马芳结婚他却没这个打算。对方是交际兼事业型的女强人,一般男人根本驾驭不住,和她过日子,既要屈从搞不好还得戴绿帽子,如何回答她呢,王小凡犯起了难。

见司马芳一直用火辣辣的眼光盯着自己,王小凡只得抓两把头发,委婉说自己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凡男子,必须年过三十且事业有成才能娶妻。爷爷这样、爸爸这样、自己也要这样做。从内心讲他非常倾慕司马芳,也想马上结婚,但祖训难违,所以这件事可能要等上好几年。

司马芳二郎腿一翘,哈哈大笑:看来我俩还真有缘,我们家的男子好像也有这个破规定,等就等,反正我也不想过早结婚。

几经周折,由王小凡创作的歌词《花仙子》,虽经著名音乐家谱曲、一流歌星演唱,在电视上与大家见了面,然而词作者却变成了林县长和司马芳。面对一脸怒气的王小凡,司马芳的态度很好,话音也很温柔,她说有些事做了不能说,有些事说了不能做,任何事都要看破放下和觉悟,舍不得孩子怎么能套住狼?

一周后,县委考查组果真来了,在冯局长和司马副局长的主持下,王小凡的公推和考查程序都一路过关,就在他俩暗暗高兴时,组织部突然收到了一封举报信。信中说王小凡道德败坏,经常与按摩小姐师妍鬼混,致使对方怀上宫外孕住院,还差点送了性命。信中既有按摩院老板的证言,又有王小凡在医院手术单上签名的铁板证据。王小凡为了保护司马芳,只得向调查组承认有那回事,于是他的提拔就灰飞烟灭不了了之。

司马芳很气愤,她风急火燎找到王小凡,说这事八成是姓冯的在报复,得给他点颜色瞧瞧。王小凡淡定地说,君子处事以德为先,一切随缘吧。司马芳不服:德是什么,能不能当武器用?

王小凡把刚书写的,厚德载物四个字贴在墙上,退后两步负着手看了一会才回话。他说,我认为,德,既能化干戈为玉帛,又能变荒漠为绿洲。这潭水已经很浑了,再搅,你和某些人都会陷进去。

这句话触到了司马芳的痛处,她满脸羞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以前她总认为自己高贵,现在忽然感觉自己是残花败柳,王小凡的人格魅力,才是辉映长空的朗月,才是冰消雪融后的高山。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对方的,总之那个夹腿弯腰的姿势,很卑微很丑陋。

接下来的日子紧张枯燥,王小凡既要打起精神,接受众人的白眼和指责,又要正常工作,还要抽大量时间照顾司马雄。出院以来,司马雄经常犯病,每天都将大小便拉在裤裆里,他时而叫儿子小飞背他上街看夜景,时而又要到坟地给老伴烧纸讲故事。司马芳怕臭嫌脏,王小凡给老爷子洗屎尿裤时,她总是借故有事跑开。开初,她认为王小凡有什么目的,时间长了慢慢就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对不起王小凡。其实,以前施行各种策略时,司马芳开初的心情,还是很矛盾很纠结的,后来经手的事情多了,她也就慢慢麻木了。她认为,官场如戏场,只要上了台,就得入戏,就得全身心投入,她觉得自己没错,要错都是那些腐败官员错在前头。

看王小凡太辛苦,司马芳就建议,请个专职护工来家照顾老爷子,这样就能减轻王小凡的负担。王小凡皱着眉头说,我何尝不想减轻负担,问题是老爷子,已认定了我是他儿子司马飞,换其他人来,他会干吗?

就这样,王小凡白天上班,休息时间照顾司马雄,看他累得满脸苍白,司马芳很感动。她把单位的一切杂事安排给唐茜如,回家后也一改以往饭来张口的习惯,慢慢开始学做家务,渐渐懂得关心体贴别人了。

一天中午,天空乌云密布,远处传来闷雷声。王小凡下班刚走到楼下,就见司马雄一身泥污横躺在草坪里骂人,他手里拿着一把百元大钞,见人就发边发边说,道德消失了,钱还有啥用,来,拿着去买良心。唐茜如站在老爷子身边,她手里也拿着一把钱,她告诉王主任,说老爷子在这里胡闹很久了,他送出去的钱,有的人拿着走了,有的人当即还到了她手里,目前老爷子的神经非常错乱,根本劝不住。

王小凡上前扶住司马雄,乐呵呵说,爸,大热天你跑来干啥,走,我们回家下棋去。司马雄眯着眼睛问,你是谁,为啥喊我爸,是不是想要钱?王小凡顺势坐在地上,故作娇态说,爸,我是你儿子司马飞呀,你怎么不记得了,昨天晚上我俩还到月亮街看过夜景呢。司马雄一下坐起身,惊奇地说,你当真是小飞吗,你可不要骗我。王小凡把脑袋伸到对方面前:我当然是小飞,不信你摸摸我的脸。

司马雄伸出双手在王小凡脸上摸几把,突然一耳光打过来:狗东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女朋友呢,怎么一直不带她来见我?王小凡不敢反抗,他摸着火辣辣的脸,哭兮兮说,爸,我女朋友她,她今天有事走不开。司马雄呸一声,怒气冲冲喝道,放屁,你骗我好多回了,今天不把她带回家,老子就不起来。

这一下,王小凡可犯难了,见围观者全都扯起嘴巴笑,他脸一红顿时乱了方寸。司马雄见众人讥笑他,捡起泥块就打,他时而大声唱歌,时而又破口乱骂,最后竟然开始脱衣服。王小凡无计可施,就在他准备打电话,叫司马芳过来解围之际,唐茜如突然挺身站了出来:

大伯,我就是小飞的女朋友,我叫小唐,来,我送你回家。

司马雄上下左右打量唐茜如一番,疑惑地问,是真的吗,你可不要骗我。唐茜如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老头身上甜甜说,我没骗你,大伯,以前我在外地工作,前几天才调回来,以后我天天回家看你。

唐茜如之举,大出王小凡的意料,以前一门心思在前途及司马芳身上,他没怎么在意她,此时从唐茜如的言行中,王小凡突然感悟了对方清水般的美好品质。她的柔美、她的宽容,不正是厚德载物的真正诠释、以及自己潜心追求的偶像吗?其实,唐茜如的身材、皮肤和气质一点不亚于司马芳,只是她性格内向,任何时候都不出风头,所以才不被人特别关注。

“狗东西,傻呆呆站着干啥,还不回家给你的女朋友做饭”。

司马雄狠推王小凡一把,转身进了出租车。一路上老头都很兴奋,他叫唐茜如和小飞赶快抽时间去登记,总之临死前一定要抱上孙子,不然没脸去九泉见老伴。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冯局长被降级调到了外县工作。

司马芳威严坐上局长宝座的第一天,心中充盈着胜利的喜悦,眼里荡漾着明艳的波光。望着一张张谄媚的笑脸,听着一声声巴结的称呼,她的神智有些恍惚,总感觉自己的身体和意志都在往上飘,那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滋味,简直美极了。

唐茜如以前是不理是非,不辞辛苦、任何事都能接受和忍耐的,而今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怯怯对王小凡说,自己对司马芳的系列行为极端反感,如再这样三两头安排她陪酒伴舞,她真的会疯掉。王小凡怜爱地扶着唐茜如的肩背,极殷勤安慰她一番,决定去找司马芳谈谈。近来,他和唐茜如的感情发展得很快,他是个传统观念较重的人,决不允许未来的妻子步司马芳的后尘。

司马芳丹凤眼一瞪就耍起了牌子:干不了就走人,自己去找单位,全局几十号职工,哪个不想换岗位,我照顾得了那么多吗?

尽管心中有气,但照顾司马雄的责任,王小凡却半点没推辞,老爷子的病有个规律,犯一段时间又会清醒好些日子。犯病的时候,老头每天都要唐茜如给他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每次都催小飞和小唐早点结婚。不犯病的时候,老爷子又反对唐茜如上门,因为他怕对方抢走女儿的男朋友。

不论老人家讨厌或者喜欢自己,唐茜如每次都从容自若不亢不卑,她那恬静的神态、贤淑的个性以及匀称的身材,仿佛人世间的一切灵秀,都集中在她身上似的,既给司马雄留下了好印象,又彻底征服了王小凡的心。王小凡打算过两月就带她回竹县见父母,明年选个黄道节日把婚事办了。

司马雄的健康情况很不乐观,由于心情烦躁,近来他每天都和女儿为一些小事吵架,父女俩各不相让,根本处不到一块。一天傍晚,趁司马芳不在家,老头突然关上门神秘地说,小凡,我的日子不多了,今天我将你爷爷的遗物郑重交还给你。记住,祖先的东西只能传承,不能损坏,更不准用来谋私利。你必须做到以上几点,并跪着向你爷爷发誓作保证。

王小凡热泪盈眶,尽管心里急切想得到爷爷的遗物,但嘴上却极力推辞:大叔,这东西既然你保管几十年了,我看还是留在你家稳妥,我爷爷已死,奶奶和父亲都不知道这件事,你就别背思想包袱了。司马雄大口喘气,他打开锦盒语重心长说,小凡,我是黄土堆到胸口的人,这东西对我无用。难道你忍心让我背着言而无信之名,去见你爷爷和我的父母吗,我等你们家几十年了,你就成全我的人格和信誉吧。

看对方泪光闪烁,一副虔诚相,王小凡的心灵再一次受到震撼:大叔,你难道不怕我是冒牌货?司马雄擦擦眼睛呵呵笑道,是冒牌货我也认了。不过,能说出厚德载物家训、能说出你奶奶刘淑珍、你父亲王卫国之名的人,这个城市除了王师长的孙子外,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吧。你的品格以及骨子里透出的仁义之气,分明就是王师长的遗风,我问你,冒牌货有这样的心胸和气度吗?

“大叔,你不但是我的知音,而且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王小凡很动情,他跪在楼板上,按司马雄的要求恭恭敬敬磕几个头,发一通慷慨之词后,乖乖接过了锦盒。锦盒里是一幅用四尺徽宣书写的书法作品,内容竟然就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八个大字,末尾有于右任的款印。整幅作品雄浑奇伟、潇洒脱俗堪称神品。作品没有装裱,不但用油纸裹了无数层,而且纸张泛黄,一看就知其历经了无数沧桑和劫难。司马雄放声大笑,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必须要痛痛快快给父母亲敬几杯酒。王小凡说,他也有种想喝酒的冲动,也想借酒给爷爷奶奶说几句话。

当晚,这对忘年之交,在皓月清辉中,时而向先人敬酒,时而又大声朗诵《易经》和《道德经》中的传世佳句。酒酣情浓时,王小凡突然问老爷子,如果我这辈子都不出现,您打算怎么处理我爷爷的遗物?司马雄喝口酒再吃几粒花生米,不假思索道,捐给文物局保管呀,总之,说啥也不能让小芳拿去送人。

司马芳知道情况后,一下跳起两尺高,她走进王小凡的办公室恶狠狠说,你必须将那幅字还给我,那是我们家的东西。王小凡知道司马芳一心想把那幅书法送人,他一边打文件一边冷冷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去问老爷子。司马芳说,他是个病人,问也是白问。王小凡两手一摊:你必须去问,如果老爷子要我还回去,我绝对按他的意思做。司马芳看王小凡态度坚决,忍了一会,放低声音说,不还也可以,但你必须给唐茜如断绝恋爱关系。王小凡直视着司马芳的脸,说话的口气相当强硬:对不起,我的婚姻我做主。

“既然你软硬不吃,那我们就走着瞧”。

司马芳气得瓜子脸变了形,他把王小凡面前的文件全部掀到地上,再狠狠跺几脚才摔门而去。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是覆水难收。以前她总认为,自己天生丽质,王小凡无论如何都会依她顺她等她到底,现在她忽然感觉自己,其实就是一支被人折断,又随手扔在路边的山花,尽管目前尚有芬芳,尚能迷住过往客人,但过不多久便会香消色褪,就会零落成泥碾作尘。

“不行,小凡是我的,我要使出杀手锏”。

司马芳豁出去了,她要作最后一搏。

三天后,唐茜如突然跑进王小凡办公室说,司马芳设圈套害她,话没说完杏眼中的泪水,就滴到了王小凡身上。原来上面有位官职不大的领导,昨天下来视察,司马芳起先安排唐茜如全程陪同,后又令她给这位领导敬酒和伴舞。熬到深夜曲终人散后,唐茜如长出一口气,刚要打车回家,司马芳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司马芳说她醉得厉害,叫唐茜如立即上楼到205房间接她一同回家。唐茜如按其指令进入205房后,见房间里只有刚才跳舞、并把她搂得特紧的那位领导,根本没司马芳的影子。领导很热情,他礼貌让座、客气泡茶,先与唐茜如谈工作和家庭,许诺下步给她跑关系调动或者提拔。谈话之际,领导借端茶之机突然抓住她的双手,继而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直到她奋力挣扎大声呼喊,对方才羞愧地放开手。

王小凡彻底愤怒了,其他事他都能忍能让,唯独这件事他不能容忍。唐茜如见小凡双眼充血脸色铁青,生怕他干傻事,于是温柔地倚在对方肩上说:事情过了就算了,何况他也没伤害到我,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还是忍了吧。王小凡义愤填膺,他说水虽至柔,但也有至刚的时候,这事他无法忍,一定要找司马芳讨说法。

面对王小凡的责问,司马芳笑得很灿烂也很开心,她说,唐茜如自己犯贱送货上门,关我什么事?王小凡抓起桌上的电话往地上一扔,恶声说,你才犯贱。司马芳看对方翻了脸,头一昂毫不客气顶了回来:你妈才犯贱。

次年盛夏,司马芳被调到人和乡代理乡长职务,走时,王小凡和唐茜如都没送她,过后也没打电话祝贺及问候。在他们心中,司马芳就是一个疯子,为了自己的前途,她不惜牺牲别人的利益,不惜动用任何手段,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

两月后,王小凡和唐茜如紧张筹备婚礼之际,司马芳的电话奇迹般打了进来。她哭兮兮对王小凡说,乡下太苦,移民及计生工作非常难搞,生活紧张枯燥不说,而且相当没有规律,整天泡在乡民们的粗话中,她简直快疯掉了,所以她希望王小凡能抽时间去看她。司马芳喋喋不休,她叫王小凡不要挂电话,问他在干啥,想她没有,以前自己不懂事,求他原谅。最后,司马芳央求王小凡不要和唐茜如结婚,等春节过后她正式当选乡长了,她就立即携着心爱的小凡走进婚姻殿堂。

王小凡答应去人和乡看她,但却不同意离开唐茜如,他说,我们已经登记了,正准备请你喝喜酒呢。司马芳大失所望,她歇斯底里喊了声,你们去死,然后啪一声挂了电话。

王小凡新婚之日,恰是司马雄犯病之时,那天,老头特别高兴,见人就说,我娶儿媳妇了,我的小飞要当爸爸了,我要抱孙子了。

看着老爷子孩童般的天真相,王小凡和唐茜如都感慨万千,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俩约定,继续照顾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者,活着时给他当儿女,死后披麻戴孝,闹闹热热把他送上山。

司马芳一纸诉状把王小凡告上了法庭。

司马芳在诉状里称:王小凡利用照顾其父司马雄之机,伪装骗取其父信任,非法占有她的家传文物,要求王小凡即刻归还、于右任先生的草书作品,并负担该次的诉讼费。

王小凡接到法院的传票和诉状副本后,非常伤感。他暗问自己,司马芳怎么变得这般不可理喻了,难道她就没半点人性。这几年,我替她背黑锅,帮她照顾老人,听她使唤,任她戏耍,什么事都依她让她,她怎么就放得下脸,把我告上法庭呢?

天湛蓝蓝的,满城的枫树几天时间,就燃起了烧天大火,集市上红辣椒、红苕、红柿子红成一片,红得令人上火。唐茜如看丈夫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双眼红得如辣椒,熬碗苦瓜汤端上来,极其怜爱地说:老公,和这种人怄气值不得,把东西还给她好了,我们不贪身外之物。

王小凡拍案而起,不行,那是爷爷与日军决战花县之前,于右任先生亲笔书写,并派专人送到爷爷手里的珍贵文物。司马芳一心想用这幅字谋取前途,还给她,岂不侮辱和践踏于右任先生、我爷爷以及司马大叔高尚的人格吗?

“那怎么办,还有半个月法院就要开庭了”?

唐茜如一脸愁云,前几天,她专门就这个案子咨询了律师。律师说,司马雄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属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尽管他是在清醒的时候,把东西送给王小凡的,但当时身边没有证人,加之他的合法监护人司马芳不在场,所以他的行为不具备法力效应,这场官司,王小凡多半会输。

看妻子替自己着急,王小凡喝几口汤笑眯眯说,不要担心,法官也是人,我就不相信他们听了我的陈诉会不被感动,法律是人制定的,它也讲天理良心,何况,司马老爷子现在还能开口说话。

“老公,不如我们找司马芳商量,和她私了”。

唐茜如忧心如焚,她不想看到司马芳和丈夫在法庭上拉下脸,唇枪舌战的场景,不愿看到丈夫败北后自我折磨的惨状。为了丈夫,她一切都可以忍,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我早给她商量过了,她的条件是让我和你离婚,你答应吗?王小凡说完话,把空碗往方桌上一掷,长长出口闷气,起身上街去了。

开庭那天,司马芳没到庭,她委托了一名律师全权代她诉讼。王小凡没请律师,他也知道这场官司自己是必输无疑的,为了泄愤,他打算在法庭上作长篇陈诉,决定把司马芳的一切隐私全部暴露出来,让大家看一看,那张美丽面孔里面的丑恶灵魂。他想,既然你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拼着这个锦盒不要,我也要把你搞臭。

原告律师宣读完诉状,并出具权威医疗机构,关于司马雄间歇性精神病的鉴定结果书后,按程序该被告王小凡发言了。审判长见他神不守舍,威严地说,被告,请你就原告的起诉,向本庭作陈诉和辩解。

说什么呢,王小凡用舌头舔舔嘴唇,突然红了脸,他有个毛病,只要一红脸,就会乱方寸。旁听席上,唐茜如见丈夫未曾交锋就先露出败相,急得恨不能上前自己去陈诉。其实为了这场官司,王小凡三天之前就开始精心准备了,他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万言的文字材料。材料里不但写了自己,因何千里迢迢来花县工作,如何认识司马芳,为她干过些什么事,怎样与司马雄成忘年之交,对方又是在何种情况下,把爷爷的遗物交给自己的,司马芳要这幅字的目的,她阴暗的内心世界等等不为人知的事情。

虽然许多事情与本案无关,但王小凡还是坚持将其写了出来,因为他突然找到了宣泄情绪的缺口。他要把自己的人生抱负、现实的残酷无情、积压在胸中的屈辱酸楚、痛快淋漓向冷冰冰的法官、向幸灾乐祸的旁听者作骤雨般的倾泻。他想,纵然要输官司,也绝不输人格,我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司马芳的处事风格、以及事情的整个真相。

上了法庭,王小凡突然有些犹豫,他反复问自己,是道德重要还是泄愤重要,以暴露她人隐私而树立起的人格,当真能顶天立地吗?从前的所有事情,自己都是在没有任何目的,任何条件的前提下,凭自身本性心甘情愿去做的。现在为了某种目的全部说出来,那不成了有预谋的卑劣活动了吗。王小凡啊,王小凡,你难道忘了厚德载物的家训,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自己的爷爷,怎么面对司马老爷子的一腔赤诚?惭愧之心一起,王小凡顿时浑身淌汗六神无主,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被告,请你向法庭作陈诉”。

审判长有些不耐烦,他看王小凡傻呆呆的,以为他没见过世面怯阵,于是第二次的问询,语调明显比先前轻柔了许多。

“我没有什么陈诉,也不作辩解。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原告胜诉得到那幅字,必须按其父的意愿妥善保管,坚决不准送人谋利,更不准卖钱”。

众人万没有想到王小凡会不作任何辩解,旁听席上,大多数人都是来给他鼓劲的,他们十分同情王小凡,敬佩他的人品,非常希望他能当庭揭下,司马芳的虚假伪装,让她的一切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只有唐茜如理解自己的丈夫,她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早就明白司马芳告王小凡的目的,不是为了那幅字,而是痛恨王小凡不和她结婚。如果爱情不是自私的,唐茜如真愿把什么都让给司马芳。

半月后,根据法院的判决,王小凡主动把锦盒交给了审判长,移交时,他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要求。

十一

司马芳收到锦盒,请法官给王小凡带来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到:我们家的东西,怎么处理都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另外,我请了一位高级护工照顾父亲,以后你专心陪伴爱妻,不要再去我家讨好和欺骗老爷子了,他有病,求你放过他。

王小凡气得浑身无力,如果司马芳在眼前,他肯定要揪住她狠打两耳光。我真心诚意照顾老人家,怎么就成了讨好和欺骗。看来在物欲横流的年代,想做个好人也是件非常艰难的事。

以后,王小凡和唐茜如照样去看望司马雄。他们对司马芳虽有怨气,但对老爷子却一如既往关怀备至。开初几回,还能见到司马雄,还能与他扯家常、谈工作上的事,后来由于护工换了门锁,王小凡就不能自由与司马老爷子见面了。只要他敲门,只要他站在楼道上大声呼喊,护工就会打电话报警,保安就会强行把王小凡夫妇请出去。

饱尝闭门羹及被驱赶的滋味后,王小凡慢慢冷了心。由于从竹县接来了父母,由于唐茜如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于是除了工作外,他的精力几乎都放在了父母和妻子身上。前几年为了奔前途,他几乎没尽孝心,而今父母双亲都年逾古稀,回想二老吃过的苦头,以及对自己的教诲和希望,王小凡倍加珍惜眼前的时光,倍加尽职关爱自己的亲人。

每日高楼忙碌中,不知城外又春浓。一个莺歌燕舞的周末,王小凡陪着双亲和妻子,驱车到郊外、隔花赏鱼沿河看柳,玩得不亦乐乎之时,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司马雄老爷子。两个月来,由于护工和司马芳的阻拦,他一次也没见着老爷子,想起司马老爷子,他胸口就隐隐作痛,就会涌起一股内疚心潮,就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立即见到他,就无心再沉醉在绿树幽簧中。征得家人同意后,王小凡调转车头就往回走。他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老爷子,如果再遭阻拦,他就会毫不犹豫投诉护工及司马芳。

新颖小区门口摆了无数辆车,里面闹哄哄的围了数十人,司马雄一身破衣,赤着双脚站在阳台上,正大声说话。他说他女儿叛变了,请个特务整天监视他,他过不惯这种生活,决心跳楼自杀。王小凡往四周一瞧没见着司马芳,于是问小区保安,保安说已经电话通知她了,此时正从乡下往家里赶呢。由于楼下全是树木,没法放置消防气垫,所以闻讯赶到的救援者们一脸无奈,全都干着急。

“爸,你冷静点,快回屋里去”。

王小凡大声呼喊,他希望老爷子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更希望他按自己的意思回到屋里去。

“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司马雄情绪激动,根本听不进别人说话。王小凡双手捧在嘴角,仰着头声嘶力竭喊道:爸,我是你儿子司马飞呀,快进屋,我马上回家给你做饭。

你别骗我了,我儿子司马飞早就取义成仁了,他没辜负我的教导,他是好样的,我马上就要见着他了。

司马雄语音苍凉,他边说话边观察地形。就在消防人员冲向阳台,即将抓住他时,他突然从大家意想不到的角度纵身跳了下去。霎那间,王小凡眼前一红,接着就看见了满院飘飞的桃花。

司马芳赶回来的时候,王小凡已经把老爷子的遗体收拾完毕。看着面目全非的父亲,司马芳以头撞墙,嚎啕大哭,她不断向老爷子诉说自己的苦衷,表明她并非不懂人情事故,而是为形势所迫,她哭诉道:作为一个没背景的人,要想出人头地,不那样做能行吗,你们怎么就不理解支持我呢?

葬礼上,王小凡没食言,他真的披麻戴孝,给老爷子守灵、端牌位,整夜按道士先生的要求时起时跪,直到闹闹热热将老人家送上山。

十二

半年时间很快过去,这期间,司马芳多次打电话、要求见面叙旧,都被王小凡婉言谢绝。

由于新添了儿子,近来他几乎把司马芳忘了。儿子满月那天,江风习习,天朗气清。一家人围着小家伙,忙得不也乐乎之时,司马芳突然敲门走了进来。

她左手拿锦盒,右手提几套宝宝衣,待唐茜如接过宝宝衣后,司马芳带着迷人的笑容,诚恳地将锦盒递到了王小凡手中。她说:这是你的东西,现在完璧归赵。愿你们白头到老,祝小宝宝健康聪慧。

抚着失而复得的锦盒,默念着“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的警句,再看司马芳那张被太阳晒得微黑、且充满成熟及友爱韵味的脸庞,王小凡感慨万千,对厚德载物的至高境界,又有了新的感悟。此时,他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觉得自己来花县工作、并与司马芳打交道也并非全是错误。因为阴阳在轮转,对错在交替,任何事物都在不断运动变化中。

这样一想,王小凡顿感两腋习习生风,突然有种化蝶的幻觉。恍惚中,他搞不清是自己变成了司马芳,还是司马芳变成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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