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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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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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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子运

看到易红梅的短信时,易红兵正在县政府会堂接受公推。由于手机调在震动档上,加之会场里不准接听电话,所以易红梅是在被哥哥掐了几次信号后,不得已才发的短信。

妹妹的短信字数不多,但内容却惊心动魄,吓得易红兵浑身颤抖:

哥,快来新区工地,爸被工程车压死了!

若是平时,易红兵的身子,肯定会像一支离弦之箭,呼啸着飞射到老爸出事的地点。天下之情,莫过于父子,人世间再大的事,也超不过奔丧重要,何况其父是被重车压死的。

易红兵迅速给妹妹回一条短信,告诉她先怎么办,接着如何做,然后才抬起头,下意识朝主席台上看。这时,市委组织部张副部长,正在宣读副处级干部的,公推名额和条件,张副部长两边,分别坐着县委李书记和林县长。易红兵的目光刚射过去,迎面就被李书记的眼神刷了回来。李书记威严地看着易红兵,其表情既饱含责备,又深藏玄机。

本次会议的主题,是在全县正科级干部中,公推一名副处级领导干部。尽管公推名单中,罗列了十多位,符合条件的推荐者姓名,然而真正的对象,却只他易红兵一人。这既是组织上几天前,约他谈话时透露的消息,也是自己动用人脉、施尽浑身解数活动的结果。这个时候,假如自己在众目睽睽下,起身离开会场,那不但意味着,主动放弃提拔晋升的大好良机,而且还会把张副部长和李书记逼到死角,让他俩下不了台。

但是,父亲的意外死亡,又不得不使易红兵,放弃这次机会。在他心目中,老爸既是沉沉黑夜里,点燃自己心智的路灯,又是冰消雪融后,真实存留的险峰怪石。以往,只要听到父亲伤风咳嗽,或者心绪不宁的消息,易红兵都要放下工作,连夜赶回老家尽孝。而今,老人家被大车碾死了,当儿子的如为了政治前途,让其长时间横尸荒野,这事传出去,今后还有啥脸见人?再者,父亲是怎样被压死的,肇事司机是谁,现场是否被破坏,相关部门介入调查没有?等等问题和后事,都在等待着自己去及时了解和处理。

易红兵鼓足勇气,再次把目光射向主席台,他打算给李书记、林县长分别发条短信,告知情况后,就快速离开会场。事情紧急,在忠和孝的矛盾冲突中,他只能作出一个选择。

见林县长狠挖自己一眼,然后把目光慈祥地,转向财政局长梁辉,易红兵的心猛然一颤,下意识把手机收了起来。自己和梁辉同坐第一排,二人的一举一动,既在前台领导的视线里,又在身后百余名科级干部的监控中。如果一味摆弄手机,显出一副躁动不安状,不但惹领导生气,而且还有临场拉票的嫌疑。尽管竞争对手梁辉已败下阵,尽管昨天下午,组织上分别给各单位一把手打了招呼,暗示了上级组织的意图,尽管自己昨夜,逐一给圈内的哥弟姐妹们打了电话,请他们今天,务必把宝贵的一票投给自己,然而易红兵心里还是不踏实。

梁辉是林县长极力推举的人,由于掌管着全县的财政大权,因而在乡科级干部中,威望最高人缘最好。易红兵前几年当监察局长时,得罪了不少人,虽然这次较量,暗中把梁辉掀到了身后,但在群众基础和综合素质方面,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和梁辉相比。按常理,如果明知自己本次公推没戏,明智者大多会选后排,不惹眼的座位,今天梁辉不但大马金刀在前排居中就坐,而且还不断给易红兵递眼神,那怪怪的表情,分明在暗示对手别高兴过早。

经过慎重考虑,易红兵决定开完会再走,因为此时出去,既要从梁辉等人面前经过,迫使他们起身,跟自己的将军肚让路,又要引来众人的目光。万一大家看不惯自己的行为,不讲政治故意弃权,或恶作剧把梁辉推上去,自己怎么面对上级领导,苦心运作一年多的成果,岂不拱手送人了吗?

易红兵耐着性子,填完公推表,抢先交给工作人员后,赶紧驱车来到新区工地。这时妹妹已和赵老总达成私了协议,她用白布将老爸的尸体包裹完毕,正招呼人抬上车,准备拉回老家安葬呢。

赵老总一脸悲戚,不断给易书记道歉。易红梅悄悄告诉哥哥,说老爸是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便道上横穿时,被急速冲来的沙石运输车压死的。起初,施工方赵老总,态度强硬,拒不承担责任,后来听说死者是,城关镇党委书记易红兵的老爸,于是其态度才马上来个大转弯,非常爽快地答应赔偿40万现金。易红梅在民政局工作,她知道按责任区分和政策计算,老爸最多只能领到几万元赔偿金,而今赵老总给出了四十万的高额赔偿,此举既出乎意料,也把她的满腔怒火化为乌有。

易红兵暗想,赵老总这四十万现金,多数是冲着他的权力而来的,因为自己掌管着新城区的土地开发权。以往对方多次上门送钱,都遭自己拒绝,这一次,对方给的钱,既隐晦又名正言顺。要不要呢,如果收下,赵老总和自己今后的关系,就会比以前近一大步,这家伙鬼得很,得防着他。倘若不要,那老爸不是白死了吗,到手的现金,要拒绝还真有些舍不得。

想来想去,易红兵最后还是同意私了。他想: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老爸是擅自闯进施工区的,自己是这个工地的总指挥,如果不讲政治胡搅蛮缠,影响新城区的建设进程,不但自毁前途,而且还要连累上级领导。对方赔偿的40万现金,易红兵还是决定收下,老爸不能白死,这事让妹妹全权处理,今后若有人追查,大可把责任往她身上推,至于赵老总,今后多用点防备心思就是了。看妹妹大大方方,从赵老总手里,接过四十万元现金支票,易红兵紧绷着脸没发一言,面对这样的结局,他还能说什么呢?目前要做的,除了抚着老爸僵硬的尸体,痛哭一场外,那就是赶快回老家曲水湾,风风光光给老人家办丧事。

半小时后,张副部长的电话打了过来。他首先对易红兵老爸的,意外死亡表示哀悼,其次告诉对方,目前组织上正在找部分科级领导谈话,叫易红兵近期无论如何要低调行事,切勿得意忘形,以免被人抓住把柄。

听了恩人部长的话,易红兵心里热乎乎的:幸亏刚才强烈克制住了情绪,没有干傻事,不然后果还真难想象。想着自己飞黄腾达之时,竟是老爸血溅荒野之日,易红兵和妹妹的心情,既兴奋又悲凉。老爸一生勤劳,呕心历血把兄妹俩,供出大学不说,最后竟然用生命给儿女换来一笔横财。缅怀老父亲的种种动人事迹,易红兵和易红梅,都感觉心如刀绞,忍不住失声痛哭。

一路上都有电话打进来,先是县四套班子领导,然后是乡科级干部,再后来就是同事和下属。来电者的口吻几乎一致,都是两层意思:首先对易书记父亲的去世,表示深切哀悼,其次预祝他顺利晋升。易红兵嘴里虽谦恭地说着谢谢,心里却在骂娘。他明白好些人,是迫于形势及以后好拉关系,才及时打电话的,这些家伙嘴上抹着蜜,心里却藏着刀,他们此刻正妒火中烧,巴不得自己倒大霉呢。

梁辉的电话最后打来,除了表达上述两层意思外,他还加了一层意思。他说哥哥,我已派人去请章阴阳和李道士了,桌椅板凳和炊具餐具,立马派大车拉进来,你在家等着,我马上就到。

易红兵没想到梁辉来这一手,本想婉言谢绝其好意,然话到嘴边,又改成了感谢兄弟之类的言词。给老父亲办丧事,正是需人帮忙扎堂子的时刻,平时积累的为人处事家底,以及多年结就的人脉关系网,这次全都会抖露出来。倘若整个丧葬过程冷冷清清,既无人帮忙发烟接客,也没谁主动收洗碗筷,发丧时大家都不上前摸龙杆,不但丢老爸的脸,而且自己和妹妹在当地也没面子。梁辉平时主办过,好多人家的喜事和丧事,既有丰富的经验,又有相当强的号召力,有他在场,易红兵完全可以省好多事。

灵车刚驶上花溪石拱桥,易红兵的母亲就哭着奔了过来,院坝里早已站满了,闻讯而来的父老乡亲,房前屋后的空地已平整完毕,社长石林正在指挥人搭灵房、支帐篷和砌临时灶台。易红兵没经多少事,平时最不喜欢帮忙,别家有事,他要嘛不去,要嘛送个人情就急匆匆回家。今天自己家过事,他才知道平时积累人缘、联络感情的重要,好在父老乡亲们不计较这些,对易书记带人,凶神恶煞上门催收罚款、强征土地的往事,也不放在心上,因为邻居有事义务帮忙,是村民的品行,和曲水湾纯朴的乡风。

装殓好老爸的尸体,易红兵就把妹妹叫到石拱桥上商量事情。石拱桥离易家房屋,不足三百米距离,整个桥身大约三十米长短,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易红兵的老爸,发动几位土专家及村民,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修建完毕的。修这座桥时,易红兵还没满十岁,他不但清楚修桥运石的整个过程,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老爸卖猪卖牛,筹集桥款的动人情景。每次回家,他都要坐在桥上点一支烟,望着桥下汹涌澎湃的溪水,发一会儿呆才健步往家里走。当上镇长及书记后,好几次易红兵都打算,筹资重建或者维修这座石桥,由于每次都遭到老爸坚决反对,因而此事就搁置起来了。

易红兵的意思是,从快从简给老爸办丧事,自己公推过没过半,现在还不清楚,如果兴师动众以此机会大收礼金,不但纪检部门要追查,而且还会受举报。易红梅不同意哥哥的观点,她说公推公示都是形式和过场,是做给人看的,只要领导信任,谁也奈何不了你。易红兵打断妹妹的话,严肃地说,这话可不能对外讲。易红梅为哥哥整理一下头上的孝帕,压低声音说,哥,你马上就是副县长了,怎么还缩头缩尾拿不出气派,我们的孝子运来了,你难道不知道。老爸早不死迟不死,偏偏在你提拔之日离开我们,如果不趁此机会大捞一把,你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我们原先送出去的礼金,怎么收得回来。入乡随俗,比你官大的人都这样做,你怕什么?

听妹妹说孝子运,易红兵头皮一麻,额头上顿时冒出几点冷汗。在当地,大凡刚死过老人的男女,都会染上孝子运,孝子运在民间,被人们说得神乎其神,活灵活现:这东西见风使舵顺杆爬,按惯例死过老人后,如果你经历的第一件事是喜事,那以后一连串的好事,都会接踵而来,假如安葬老人后,遇到倒霉事,从此你就会连走麦城,不断遭惹是非横祸。

易红兵幼年受父母的影响,加之最近买了些奇门遁甲,及风水方面的书籍看,从上月在峨嵋山金顶烧高香,求前途的结果分析,他心里多少有些相信孝子运:是的,老爸死得太巧,太是时候了,如果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愿,不乘机捞一把,我岂不眼睁睁错过发财的机会,自古升官发财是连在一起的,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人家诚心来悼念,我好板着脸孔拒绝吗?然而,一想到纪委的文件、最近被双规的前任书记,易红兵头皮一麻,浑身又开始冒汗,他小声告诫自己:非常时期,务必谨慎从事。

兄妹俩争论了半天,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意见:按当地风俗,给父亲办丧事,既不张扬,也不寒酸,总之一切都要把握分寸,低调处理一些敏感问题。

两小时后,镇党委和镇政府的人,几乎全都跟着梁辉的车子,来到了曲水湾,梁辉一边指挥众人,从大车上搬运炊具、餐具、麻将、米面及油盐酱醋,一边转着圆圈观察地形。他对易红兵说,赶快叫人,把桥头桥尾的空地平整出来,不然等会儿各单位的车辆来了,没地方停放。

易红兵给梁辉行个孝子礼,十分为难地说,自己打算低调从简葬父,不想惊动更多人。梁辉双手扶住易红兵,非常诚恳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安葬老人,是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的事,同事间礼尚往来互相帮忙,既是平时人格魅力和处事原则的体现,又是当地已成惯例的民风。大家都这样兴,如你违背风俗,执意拂众人的好意,其结果很可能会得罪一大批人。再说城里前来祭悼老人家的,全都是有头脸的人,你能放下脸,不让他们表示心意吗?

听了梁辉的话,易红兵既感动又担忧,他暗中说,现在纪委明文规定,不准借办喜事或丧事之机敛财,何况我正处在公推、考查时期,万一有人把消息和照片,捅到网上怎么办。梁辉见易红兵心存顾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哥哥,你放心,刚才纪委冯书记和我通电话了,明晚他要来曲水湾,有这尊菩萨在场,没人敢跟你过不去。

易红兵晕乎乎的,感觉脑海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现在很多事都要等他发话,由于一直有人与他打呼呼,因而他完全没时间和精力去考虑问题,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平平安安把老父亲抬上山。

休息一会,梁辉找出纸笔,刷刷写一幅挽联贴上大门,然后就下达任务。他安排石社长,负责厨房里的一切事务,副镇长刘金负责安全,以防意外事故发生,工作人员张兰、周芳等人敬烟泡茶,李灿、王怀古等人,负责记账收礼金,自己则担任支客师及总指挥角色。

见梁辉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深感头疼的事情,摆布得井井有条,易红兵既感激又心虚。他不知梁辉是真心帮忙,还是另有企图,好在记人情账和收礼金的人与梁辉不熟,他们是自己的心腹,绝对不会向外公布所收的礼金数额,不然他还真有些怀疑梁辉的动机。看梁辉跑进跑出衣裤上全是稀泥,易红兵不知该说什么好,以前,他认为和底层人物打交道非常俗气,所以极不愿意,在别人的婚丧场面中露面和帮忙。今天自己死了父亲,才猛然为平时的自私自傲,及不健康的心灵羞愧。他想,假如自己是梁辉,此刻肯定不会放下竞争失败的私怨,热心前来帮忙,由此联想到和梁辉,竞争副处级干部时,自己向对方发出的一连串阴招,易红兵不知不觉就羞红了脸,不敢与梁辉坦诚的目光正面相撞。

陪着章阴阳走过石拱桥,乘车到云梯山选墓穴时,章阴阳神秘地对易红兵说:易书记,你行孝子运了,千万要把握好这次机会哟。易红兵摸出个大红包递过去,非常谦恭地、请章阴阳给自己道破玄机。章阴阳端着罗盘,顺着山梁走一阵,又用望远镜四处查看,最后一跺脚,把一瓶兑有朱砂和符令的酒水,倒在一块凹地里,用小铁锹四周铲个记号,拈着胡须哈哈笑道:易书记,福人葬福地,老夫隐藏了五年之久的,野鹿衔花穴,今天终于盼到主人了。

论述完野鹿衔花穴的风水依据,及其命理和运势后,章阴阳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过不了十年,你家就要出府官。易红兵知道府官,相当于现在的厅级干部,自己目前三十出头,若仕途通畅,十年后升为市厅级干部,也许有这个可能。他心里乱糟糟的,既为章阴阳的预言暗暗高兴,又为人们赋予神秘色彩的孝子运担心,他真希望时间过快点,只要这段时间,没人拿父亲的葬礼做文章,不被举报和网络暴光,以后老子就没什么好怕的事了。

从山上回来,院坝及房前屋后,已是人声鼎沸炊烟缭绕,锤碳劈柴、剁肉刷锅,及凄婉悲凉的哀乐声混成一片,给人一种既亢奋又忧郁的感觉。安排好挖金井、运沙石水泥、刻墓碑和撰写铭文之类的杂事后,易红兵终于长舒一口气,暂时可以坐下休息一会儿了。按风俗,后天一早把亡人送上山后,才摆酒席酬谢帮忙弟兄,因而今天和明天的伙食,都统统叫副餐。虽曰副餐,然厨师们煎炒出来的肉丝、猪肝及各类小吃,其口味和品位,一点不亚于正餐。整个丧葬过程,最繁忙最辛苦的,还得数厨房工作人员,他们既要烹调、蒸煮、煎炒和油炸,各类菜谱,按时出餐,又要负责收洗餐具打扫卫生。如果以往没给别人干过类似的活,如果没有相当的人缘,许多杂活就只能摆着,任厨官师和支客师,喊破喉咙也没人主动围过来。

易红梅跑进跑出,忙得头发和孝帕一片纷乱,她既要给前来送礼金的客人逐一磕头,又要招呼各单位的帅哥靓妹们打麻将。时下,很多人家都把丧事当成喜事办,上不了厨干不了具体事情的人,就负责打麻将,这是一项扎人气,渲染场面和摆气派的工作,只要哗啦啦的麻将声音不断,主人家就有面子和气派,就说明其有旺盛的人气和凝聚力。

看易书记独自坐在院坝里歇气,厨房、灵堂及帐篷里打麻将的人,都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晃荡,这些人表面装出一副忙碌相,其实是来报到的。因为只有让主人看见自己来了,并且还在卖力干活,对方才能牢牢记住你,以后你有事他才能倾力相帮。如果此时所干的一切,没被主人看见,那就等于白忙活。

梁辉俨然像个主人家,他一会儿安排打麻将的靓女们栓上围巾,进厨房洗碗抬菜准备晚餐,一会儿又指挥负手闲耍的小伙子们运煤炭,抬蒸笼,支大锅。其强大的号召力,娴熟的指挥技术,真让易红兵大开眼界。易红兵暗想,假如这次自己没公推,假如自己不是官员,今天肯定没那么多人,主动前来卖力。看来以后别家有事,我还得放下架子,好好还人家的情,帮别人其实就是帮自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以前怎么就不愿去践行呢。

晚上,除了厨房及院坝里打麻将的男女,其他人都陆续回去了,由于明晚才坐大夜、请道士先生给亡人大开五方冥路,所以今天晚上易红兵,还勉强可以打个盹。他在灵堂上静坐许久,心里始终觉得有种不安定的因素存在,既怕出意外事故,又怕别人举报自己大办丧事,思索一会儿,最后干脆抱着茶杯走进厨房,准备泡杯浓茶醒瞌睡。

厨房里,四五口大铁锅,正冒着腾腾热气,两三个用汽油桶焊接、改装后的蒸气桶,横在熊熊燃烧的煤炭炉上十分扎眼。这种蒸气桶,是四五年前易红兵老爸发明的,既实用又简单,其做法用一只旧油桶,在其腹部挖个小洞,焊上一根铁管,铁管顶端套上胶管,然后在密封的桶内注满水,将其横放在碳火上,这样,胶管就会不断向另一口铁锅里的蒸笼,输送蒸气,从而节省很多人力和时间。易红兵清楚地记得,去年仁和村某户人家办喜事,也用这种土办法蒸饭,结果大铁桶爆炸,当场死亡两人。

这是谁的主意,赶快把石社长叫来。

厨师们见易书记发火,急忙去叫石社长。面对易书记的责问,石社长无言以答,他红着脸说,这东西是易老辈发明的,只要经常加水,注意火候不会出问题。易红兵放低声音哀求说,老哥,你开啥玩笑,万一整出麻烦,我俩以后都没好日子过,你还是另想办法吧,总之,这几个大铁桶,现在必须给我抬下来。

看众人熄火拆灶,将注满水的铁桶掀下地,重新支起大铁锅蒸饭、烧水,易红兵才放心走出厨房。他揩一把汗水自言自语道,刚才好险,如不是亲自去现场查看,后果不堪设想。大铁桶爆炸的事故,城关镇已接连发生过好几起,石社长胆大包天,竟敢违背镇上,禁用大铁桶输送蒸气的规定,等安葬完老爸,看我怎么收拾这个家伙。

消除安全隐患后,易红兵终于靠在父亲灵柩旁,睡了一觉。梦幻中,他看到了鲜花和金钱,看到了许多人送来的灿烂笑颜、莹莹秋波。

第二天,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县直机关干部们开着小车来了,各乡镇工作人员骑着摩托来了,本村及邻镇的农民,扶老携幼也来了。一时间,石拱桥及周边的空地上,人山人海,场面异常壮观。

除了厨房外,最繁忙最激动人心的,就数礼金登记处,由于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梁辉不得不加派人员,在原基础上,增设了三个收银点。面对大批不请自来的宾客,易红兵的心情有些复杂,既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又担心被好事者偷拍曝光。本来,他打算从简葬父低调行事的,由于吊唁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的局面,竟然大大超出了预想和掌控。尽管知道许多人,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动机,前来送礼帮忙的,然而易红兵却没法阻止,因为灵堂不比办公室,自己是孝子,即使有人把口水吐到脸上,也要笑嘻嘻给他磕头,哪敢拒绝其美意呢?他扪心自问:倘若自己是个一般工作人员,老爸的葬礼绝对冷冷清清,磕破头也没人前来帮忙。唉!看来还是当官好,难怪人人都要削尖脑袋,拼命往上爬。然而,一想到自己目前面临的特殊处境,一想到少数人阴阳怪气的表情,易红兵又不寒而栗:现在,一切都只有顺其自然,交给天老爷处理了,因为,一个地方的丧葬习俗和社会风气,不是某个人能够阻挡和改变的。

中午的流水席,摆了三个多小时才收场,这个时候,镇机关及县直各单位工作人员,包括派出所民警们,都栓上围巾,或手托掌盘,吆喝着在人群中来往穿梭,或端着热气腾腾的排骨汤,尖叫着直往有桌椅的地方跑。抢不着掌盘和饭盆的人,就一窝蜂拥到溪沟边,洗刷餐具和碗筷。这个时候干一分钟活,胜过平时在单位上流两瓢汗,人家下步是副县长,此时不烧香,以后休想抱佛脚。

易红兵迎来送往、忧喜交加的时候,梁辉却十分悠闲。他手持电喇叭,站在高凳子上吆喝一阵,然后就独自在石拱桥周围转悠。拨开荆棘,循着久无人走的,羊肠小路来到桥底,仔细查看完桥墩石的裂缝后,梁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昨天,他暗中令人,大肆散布易书记父亲去世的消息,希望以此事件扳倒竞争对手,现在,他觉得没必要在葬礼上做文章了,因为,他心中又有了新的办法。

午饭后,李书记的电话,突然打到了易红兵手机上,书记告诉他说,昨天公推结果,易红兵全票通过。末了李书记语重心长告诫道:其实梁辉也很优秀,今后多和他打交道,同事间要相互补台。听了书记的话,易红兵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胆子也比先前大了许多。正为自己的胜利庆幸时,梁辉风急火燎跑来说,厨房预备的材料吃紧,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如不赶快派人去城里,采买鸡鸭鱼及猪肉大米,明天早上的正餐就要打吊台。二人合计一会,易红兵叫来副镇长刘金,请他带几个人火速开车进城,按梁辉提供的单子买东西。刘金自昨天起,一直打麻将,既不四处查看安全隐患,又没阻止石社长等人,用大铁桶作蒸气筒等行为,派他去买东西再适合不过。

晚上,县领导带着各乡镇头目,及县直部门的负责人,齐崭崭开车来到了曲水湾,此外,县文化局的鼓号队也前来助兴。领导的驾临和同仁们的问候,如一剂清凉药,镇定了易红兵的恐惧情怀,他暗想道:既然领导都亲自出面扎堂子了,谁还自找没趣敢和我作对呢?

送走领导,易红兵就该听道士先生摆布,安安静静跪在灵柩前,三叩九拜了。按规矩,每堂法事,孝子都要端着疏文长时间跪着的,由于易红兵是独子,因而前几堂法事,都由族人代跪。而今到了家祭和大开五方冥路程序,别人再也不能替代他跪了,于是易红兵只得端着筛子、肩扛引魂幡乖乖跪了下来。

我今开道此东方,仰望慈尊作威光,光啊,青鸾彩凤翔。李道士手执鼓棒,轻唱几声,待弟子们的锣、钹和罄铛声停息后,他猛然喊声,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见易红兵呆着不动,李道士轻轻推了他一下,示意其跟着前面,穿法衣的弟子做动作。易红兵脑袋里乱麻麻的,他机械地叩了几个头,刚站起身,又听李道士喊跪下,跪下不久,又听对方喊叩首、起身。如此这般折腾一会儿,易红兵心里,就产生了反感情绪。平常他对人发号施令惯了,最反感别人向他发指令,如不是因为丧父,他早就冲李道士发火了。

李道士此举,既是其传统的科律和礼仪,又参杂着一些个人成份,他见灵堂里冷冷清清,没人来看热闹,心里就不高兴。他以为把锣鼓敲得震天响,咒语念得抑扬顿挫,就会有达官贵人前来捧场,继而为他传名。殊不知,这种古板的想法和行为,不但惹主人不高兴,而且还会坏自己的名声,导致今后没生意。因为院坝里的人,虽打着吊唁的旗号,但谁也不愿到灵柩前沾染晦气,他们是来朝贺活人的,只要活人看见自己在端水倒茶,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作为孝子,谁都巴不得道士先生,简化超度程序,象征性跪一下就算了,本来就熬了夜,再这么起起跪跪,无休无止的折腾谁受得了。

夜半时分,老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两小时后,花溪里轰隆隆泛起了桃花水。李道士掐着中指说,恭喜易书记,你要走鸿运了,久旱来雨,天降甘霖,这是祥瑞之兆啊。梁辉揉着惺忪的眼睛,上前发一排烟,然后附和着李道士的话说,李老师给许多大领导都占过卜,他预测的事八九不离十,恭喜哥哥。易红兵心里美滋滋的,是啊,这雨早不落迟不落,偏偏在老爸出殡之前,排山倒海而来,莫非这一切,都是冥冥中老天安排的。

趁道士先生们休息之机,梁辉赶快把易红兵叫出灵堂。他说三月间的天气说亮就亮,再过两小时就要发丧,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准备龙杆、抬杠、绳索,以及遗体告别等诸多事宜。按丧葬习俗,灵柩出门时,必须三十二人,共同抬着摆驾上道,以后随着路道的逐渐窄小,慢慢减至十六人、八人,最后只留四人。今夜突下暴雨,梁辉担心,灵驾减至八人乃至四人时,没人敢上前抬杠,因为后面的路越来越陡,如没几个彪形大汉撑着,很可能会出洋相。

见梁辉说得在理,易红兵心里开始打鼓,自己在家乡,可以说没积过公德,父老乡亲们,关键时会不会拿我的痛处?从以往偶然参加过的葬礼中,易红兵知道灵柩出门时,大家都争着摸龙杆,后来随着道路的逐渐陡峭,和人员的减少,大多数人就悄悄退到一边,远远站着看热闹,任主人家磕头哀告也无人上前。想到过一会出殡后的情景,易红兵额上冷汗直冒:看来得给乡亲们求情,不然等会闹出洋相,那就不好收场了。

石社长看易书记求他,兴奋得直拍胸口担保没事,他迅速找来十多名汉子,告诉大家先不要和城里人抢杠子,等灵柩减至八人时才挺身而出。汉子们平常见易书记一面都难,此时看对方既发烟又攀亲戚,心里自豪得如开了花,他们长年累月,在陡坡上负重劳作,抬口棺材上山,简直小菜一碟。

易红兵心里空落落的,他说,昨夜下了雨,路道肯定难走,为了安全,我看摆驾和排场之类的事就免了吧。易红兵的话没讲完,易红梅就嚷了起来,她说,老爸劳累一辈子,决不能冷冷清清上山,这样我一辈子都不安心。李道士拈着胡须严肃地说,易书记,你不能逆天行事,那样会得罪神灵的。看易红兵脸现难色,梁辉赶紧上前打圆场,他说,安全因素必须考虑,但乡风习俗也要遵循,只要提前预料,各种可能发生的事端,做好应急准备,绝对不会出问题。

安排好一切事宜,大雨奇迹般停了,充分预料完出殡路途中,可能发生的事故,及制定出应对措施后,易红兵心里释然了许多。既然天降大任,那就要顺时应势大展宏图。从公推考查、赵老总赔偿四十万现金,以及此次所收三十多万礼金,等等顺畅事看,易红兵觉得自己的孝子运走得不错,只要把老爸安全送上山,只要顺利度过考查、公示期,以后的日子,绝对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天没亮,灵堂及院坝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这些人有的通宵打麻将没回去,有的回去打个盹,就赶快骑车赶过来。此时是帮忙的关键时刻,是主人家最需要人气的时候。别看孝子们一个个低头跪着,其实,他们的眼睛,正在贼溜溜四处乱转呢。哪些人来了,哪些人扶了灵柩、摸过龙杆,他们心里不但一清二楚,而且永远铭记着。倘若在此关键时刻,你的身影没被孝子摄进眼里,不但前几天白忙活,而且今后,对方也不会给你卖力帮忙。

送葬队伍异常庞大,石拱桥对面,齐崭崭停着四五十张小轿车,这些车辆,大多是县直各单位的公车,司机们必须慢悠悠,跟在灵柩及众人后面,等主人把场面和威风,摆弄得差不多了,才载着送葬的人往墓地前行。

梁辉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他见众人争先从易红兵兄妹面前挤过去,抢龙杆和抬杠,大声说几句感谢话,然后跑到扛引魂幡、放鞭炮的人面前。他简单交待了摆驾前行的步伐、速度及注意事项后,又钻到棺材前,详细检查了龙杆的摆布和绳索的捆绑情况,待李道士请水、报犯和解秽、除灵后,梁辉才望空大喊一声起。

梁辉的喊声刚落,引魂幡后面的鞭炮,率先响起,接着鼓乐队和道士们的响器,也八音齐奏各展娇音。易红兵端着老爸的照片和灵牌,和妹妹低头走在人群中,他们的身前,是三十二名抬着灵柩、和着鼓乐节奏,把双脚跺得震天响的年轻汉子。由于没抢着抬杠,许多人为了在主人面前邀功,于是不约而同围上前,一左一右护着每位抬扛之人。这样灵柩四周,实质上就有五六十人,大家你拉我扯,费了很大劲,也没把脚步合成一个节奏。梁辉看期待已久的场面终于出现,兴奋得暗中直嚷,他快步上前高喊道:大家统一听我指挥,脚步不要乱,一二一齐步走。

易红兵兄妹身后,是百余名抬不起杠子,摸不了龙杆的妇女和老人,他们全都戴着孝,装出一副悲戚状,口里呜呜咽咽,既像吟咏又似哭号。今天这种数百人送葬的场面,在曲水湾可以说百年不遇,大家都为参加本次活动为荣,都觉得既沾了易书记的喜气,又提升了自己的身份。

易红兵飘飘然、感觉自己走在云端里,看人们真诚前来帮忙,听鼓乐队奏起凄婉的乐曲,不自觉间他的步子,也合上了抬丧队伍的步伐节拍。易红兵感觉,这震天动地的脚步声,既是红运到来的信息,又是美好前程的开端,由此看来我易某人,在群众中,还是很得人心的,不然这些人会大老远赶来卖力吗。现在而今,只要上面有人撑着,谁敢不讲政治乱捅漏子,谁敢把自己的乌纱和工作当儿戏。梁辉这样的人物,都诚心补台和我套近乎了,谁还敢跟我较劲呢?

天渐渐亮了,由于抬丧队伍,要按当地风俗,摆几个诸如长龙出山、蛟龙摆尾、以及乌龙绞柱之类的阵式,所以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忽前忽后、时左时右,几乎在石拱桥上,轰鸣了七八分钟。易红兵看众人脚上全是稀泥,低头又见花溪里翻波涌浪、溪水陡涨四五尺高,心里就十分担心上山的路径。就在他和妹妹商量,打算派几人,先行乘车沿途观察险情时,忽听轰隆一声,接着就见石拱桥陡然断为两截。紧接着,黑漆漆的灵柩,及数十个帮忙者,全被掀进浊浪中,不一会儿,就冲出了老远距离。

听人们在水里哀嚎,看溪石上飞溅的脑花,以及水中不断冒出的鲜血,易红兵脑海里咚一声响,顿时傻了眼:

妈也,真正的孝子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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