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吴运强的头像

吴运强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1/22
分享

赔偿

高云端紧紧抱着那枚晶亮细莹的奇石,任金竹林如何狠打也不松手。

陶素英看高云端宁舍性命、不舍奇石的架势,断定这枚奇石能卖好价钱。说实话,如果不是等钱救命,她不会私藏高云端选中的石头,更不会打电话叫丈夫金竹林前来帮忙。

站着干啥,赶快把石头背回家。

听丈夫大声吆喝,陶素英不敢怠慢,她趁金竹林牢牢抓住高云端之机,急忙抱起那枚珠圆玉润、并有美女图案的奇石,拼命往芦苇林中跑。

那是我的石头,赶快还给我,不然我杀你全家。

高云端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发出恶狼般的嚎叫,他抓把河沙迎风一撒,随即鹞子翻身,扯开双腿就猛追陶素英。见丈夫再次把高云端压在身下,陶素英赶紧钻进芦花中。她用手刨个深坑埋好奇石,然后才急匆匆从另一条小路返回江边。

白亮亮的河滩上,金竹林和高云端还在抓扯。看高云端满身泥沙一脸怨毒,陶素英忽然有些后悔。她跑上沙丘,刚要劝丈夫住手,并放弃那枚奇石时,就见高云端噔噔噔连退几步,接着一个趔趄,便跌进了正打着漩涡、快速上涨的金沙江中。

自己是怎样仓惶逃离白鹤湾,怎样按丈夫的指示,在藏石点打上记号,再绕道走小路把黄牯牛牵回家?路上碰没碰见熟人,以及夜幕是什么时候降临的,陶素英都不记得了。

死亡的威胁和生存的欲望交织于心,令陶素英如坐针毡。每当听见公路上传来汽车喇叭声、或者自家的狗吠声,她就浑身痉挛,感觉末日来临。尽管不停地忙活,但忙了半天,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依旧乱七八糟,金竹林催了几次的面条,也没见端上桌子。

人是我杀的,你慌慌张张干啥,要死也得让老子先填饱肚皮嘛。

金竹林看妻子失魂落魄,忍不住大声谩骂并拍桌摔茶杯。多年的教师生涯加上及半年多的赌徒生活,不仅丰富了社会阅历和人生经验,而且还帮他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本领。今天下午,高云端被江水吞没时,金竹林相当冷静,他快速封住妻子的嘴,然后猎犬般伏在干草上,警觉地观察和探视周围的情况。直到半小时后,确认白鹤湾没其他闲人逗留,他们才猫腰走过芦苇林,绕道把黄牯牛牵回家。

竹林,人命关天,躲过初一,躲不过初二。干脆我去投案自首,只要你以后不再赌钱,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陶素英把杂酱面放在八仙桌上,呆呆坐一会,就起身满屋满院走动。她时而提把菜刀壮胆,时而又挪动一下农药瓶,再者就是不断做深呼吸,躁动半天,最后竟然抱住金竹林的肩膀呜呜哭了起来。

天垮下来有长汉顶,要投案也是我先去,老子还没死,你嚎个球的丧。

金竹林很不耐烦,他吃几口面,发觉味道太辣,啪一声将碗筷扔出堂屋,骂骂咧咧坐在沙发上抽起了烟。他的住所是三间砖混结构的小平房,家里只他和陶素英,虽已结婚半年,但妻子现在尚无身孕。

都怪你,谁叫你突然发疯,拼命将姓高的推下河嘛。

陶素英把一杯浓茶递给丈夫,悲切地坐在床沿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埋怨老公太冲动。金竹林大怒,他扔掉烟头再狠踩两脚,然后起身揪住陶素英的衣领,恶声骂道:狗婆娘简直没良心,你不打电话,我会去江边吗,你不说他侮辱你,无冤无仇我打他干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推卸责任的风凉话?

看丈夫蛮横,陶素英也来了气,她把毛衣丢在地上,双手叉腰激动得跺脚直嚷:你不去赌钱,我们家能发生那么多事吗,你不把手指抵押给人家,我会下河捡石头吗?反正都是死,干脆我现在就喝农药……

打闹过后,夫妻俩又相互安慰,相互鼓劲。现在全世界就他二人最亲,就他二人是同一根线上的蚂蚱。金竹林说警察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只要你不说,谁也不能证明高云端是被我推下河的。陶素英有些犹豫,她说万一有其他人亲眼看见你和高云端抓扯,万一警察分别审讯我们,万一高云端没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竹林,依我看还是主动投案的好。

金竹林低头抽几口闷烟柔声说,事情过去七八个小时了,也没人找到我们家来,那就说明至今没人报案,没人报案那就说明当时除了我俩之外,现场没有其他人。现在,我们的脚印、包括留在高云端身上的指纹,以及他的背篼、水壶,统统都被上涨的江水销毁了。你想,河岸那么长,沿途那么多碛坝,就算有人捞着高云端的尸体,也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入水、什么时候死的,这是天意,是老天在帮我们逃灾躲难。

看妻子的恐惧感渐渐消退,金竹林就开始面授机宜,他准备了几套应对方案,一是矢口否认去过白鹤湾;二是他们虽然去过白鹤湾,但溜一圈就离开了,走时,确实看见一个陌生汉子在江边埋头找石。第三,万一有证人出面,那就一口咬定高云端先对陶素英耍流氓,后又蛮横抢夺他们的奇石。既然已把四根手指压上了赌桌,那今天就再压两条人命,赌一把碰碰运气。

听丈夫说得天花乱坠,陶素英也慢慢来了豪气:好,就这么办,大不了一死。夫妻俩相拥着温存一会,小声重复了一些关键细节事宜,开始睡觉。

金竹林翻来覆去全无睡意,他不断抽烟喝茶,隔不多久就起身撒尿,回来后还猛灌几口白酒壮胆。陶素英把头靠在老公胸脯上,一边倾听其心跳声,一边想心事。她想,那块石头绝对是高云端非常看重的宝贝,不然他不会拼命抢夺。假如当时再忍一忍,不要忙着给老公打电话,假如不去夺人之爱,也许不会闹出人命。唉!都怪我,是我害了他们。

陶素英昨天是去江边捡漏的。

一大早,看江水初退,河滩上白花花的卵石十分诱人,陶素英就牵着黄牯牛就急匆匆出了门。

她的情绪很低落,丈夫金竹林向林老板所借的两万元高利贷,上周末就到了期。按约定,如果明天之内,金竹林连本带利拿不出四万元现金偿还林老板,那就得当众自剁四根手指抵债。

为保全丈夫的身体及工作,陶素英这几天都在四处借钱,饱尝闭门羮及冷言冷语的滋味后,正彷徨无计,深感末日来临之时,她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下河捡奇石卖钱。

远远看见条汉子,时而抱枚卵石,快步跑到江边反复搓洗,间或又灌壶水跳上碛坝中央,半跪在五彩斑斓的卵石中虔诚搜寻。看对方摇头晃脑、认真品读的架式,陶素英断定,这家伙绝对是个行家,他选中的石头,再差也有八成好,只要耐心盯住他,今天肯定有大收获。

汉子名叫高云端,他刚才确实发现了一枚,白底红花纹、品相极好的天然奇石。这枚图案石,其质晶亮细腻,莹莹有玉石之温润,石头的正面图案,一看就令人赏心悦目、逸兴横飞:这是一幅构图均匀,立意高雅的花鸟美人图,苍劲横斜的大树,不仅枝繁叶茂,而且旁边的小树还有花有鸟。一位秀发高挽、长裙拖地的古装女子,侧身站在花树下,那楚楚可人的姿态,很有点黛玉葬花的情调。美人的身段很好,特别是那娴淑的姿态,娟秀的面庞、高耸的胸脯、纤纤的细腰,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幅画是纯粹的大自然杰作。

高云端兴奋时,忽见江水与卵石的交接处,一位红衣白裤、长发飘飘的女郎,凌波仙子般朝他走来。

“大妹子,找到感觉没有?”

找感觉,是觅石者的行业术语,相当于作家的灵感。因为人在选择石头的时候,石头也在考校人的文化素养及独特眼光。有些石头的质地﹑品相及花纹,表面看去虽平淡无奇,杂乱无章,但在高人眼中却惊心动魄,诗意盎然。这种点石成金的境界,没有深厚的文化积累和艺术修为,是根本感觉不到的。

陶素英不知啥是感觉,她看高云端眼神怪怪的,且裤门洞开,里面连内裤也没穿,说话天一句地一句极具跳跃性,心里虽生出一丝厌恨,却没恶语相加:

大哥真会开玩笑,这满坝乱麻麻的石头,看得人眼花缭乱,哪有什么感觉?

看陶素英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高云端愈发来了精神,对方淡淡的香水味,妩媚的笑容和恬静清纯的神态,完全把他陶醉了。他先自我介绍,然后又问对方的姓名和年龄,接着就开始宣讲采石玩石理论。他提着钢纤和水壶,紧走几步激动地说,既然你爱石,那就说明我俩有缘,没感觉不关事,我们慢慢找。首先你可以在我身上找,其次我也可以在你身上找。我把你看成一块色泽鲜艳﹑品相上乘﹑天然无须雕琢的美玉,你把我想成一枚粗陋怪异,傲世不屈的顽石。只要我们相互找到感觉,那精品石和绝品石,就离我们不远了。

说到抚石的触感时,高云端举着右掌,围着陶素英转两圈,最后竟然忍不住,在其肩背上摩挲了几下。

陶素英气极了,她怒吼一声,毫不犹豫啪一耳光打了出去。为防高云端报复,她独自走到碛坝中央,趁高云端埋头找石之机,迅速藏好那枚美女石,然后就掏手机给丈夫打电话。她说有个疯子欺负她,令金竹林带个背篼、立马赶到白鹤湾来背石头。

她满以为那枚奇石,会帮丈夫度过断指抵债的难关,谁知竟无缘无故,惹上了一场人命案。

今天下午我就不回来了,等会儿你把黄牯牛,牵到白鹤湾放牧,不要躲躲藏藏,要大张旗鼓故意让人看见。

金竹林睡眼惺忪一脸疲惫,他洗过脸向陶素英交代完事情,走进卧室,抓起床头柜上的摩托车钥匙就要出门。他任教的青龙小学,从家里骑车只要半小时,今天提前上路,是准备去镇上给林老板办交涉。尽管上周自己向对方借钱赌博时,豪气冲天把四根手指抵押出去,但真正到兑现承诺时,金竹林还是非常害怕。

“姓金的,是自己把爪子交上来,还是请我们帮忙?”

说曹操曹操到,昨天推人下河的惊恐还没消除,今天断指抵债的血光之灾又从天而降。天也,这日子真没法过了。陶素英几乎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剁四根手指,那不要他的命吗,大哥,行行好,请再宽限几天吧。

说完话走到地坝里,陶素英才看清来人的面目。三个大汉中,其中一人最扎眼,这人左手提把雪亮的砍刀,右手抱个小玻璃瓶,玻璃瓶里盛满盐水,里面隐约泡着,六七根疑是手指头的东西。

林大哥,我今天要上课,如果血淋淋走进教室,会吓着学生,你看能不能推迟半天执行。

听丈夫喊林大哥,陶素英才知对方,是大名鼎鼎的江湖人物林中虎。她暗想道:没了手指,丈夫就握不住粉笔,握不住粉笔就教不成书,教不成书,那他整个人不就废了吗?事情紧急得让陶素英来不及多想,她怕林老板抢先,赶快走进厨房,顺手抄起菜刀,把左手小指头平放在菜板上,毫不犹豫嚓一刀就砍了下去。

大哥,手指来了,你看够不够,不够我接着砍。

在场人都没想到陶素英会突然来这一着,看她脸现痛苦一手鲜血,林中虎皱了几下眉头,才接过其小指姆丢进玻璃瓶中。身边两名大汉拿出云南白药、药棉及纱布,麻利地帮陶素英包扎完伤口后,林中虎才狠踢一脚金竹林恶声说:

看在你婆娘面上,我今天破个例。

说完话,林中虎留下个联络号,带着两名随从,匆匆走出了地坝。目送林老板的小车驶出视线后,金竹林才怜爱地查看陶素英的伤口。他数落妻子太耿直、太冲动,叫她赶快去镇上注射破伤风针水。陶素英痛得挤眉跺脚,她把伤口放在嘴边,嘘嘘吹几口凉气,转身做个鬼脸说:你没见人家的玻璃瓶里,泡着手指头吗,我不耿直冲动,你的手指早断了。

金竹林深情看一眼妻子,惭愧地说,你太傻了,那是林中虎用来唬人的假手指,我是场面上混的人,他们那套根本骗不了我。

陶素英也准备赌一把,她想,如果伤口侥幸没感染,如果能侥幸躲过高云端的案子,那就说明我命带吉星。如果躲不过,反正都是死,那就没必要去医院花冤枉钱。

此后一连几天,陶素英都在河边放牛,看江水逐渐退去,她就七弯八拐朝埋奇石的地方走,企图从泥土中找出那枚,让她心摇神动的美女石。失去小指的左手掌,尽管火辣辣痛彻心扉,但陶素英却能咬牙坚持,因为肉体的疼痛,恰好掩盖了精神的空虚及心灵的恐慌。

大江东去,鸿雁南飞。被洪水和芦花覆盖的白鹤湾,到处都是宁静祥和的仲秋美景,根本看不出半点、曾发生过人命案的迹象。在淤泥中走了几个来回,始终没发现那枚奇石,怪了,我明明埋在这里的,难道它自己会飞?陶素英不甘心,一连几天都在河边走动,顺着快速退出的碛坝和沙滩,她从白鹤湾一直沿江往下走。这样走有两个目的,一是希望发现其他奇石,二是看她埋藏的那枚奇石,是否被江水冲到了下游。她顺着快速退出的碛坝和沙滩,一直沿江往下游走。

突然,一股奇臭味随风钻进鼻子,凭直觉,陶素英断言,这一定是死猪,死狗或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想到死人,脑筋里迅速闪现高云端的模样,难道是他?为证实自己的推断,陶素英继续往前去,走着走着,在离江水两三米远的几块巨石间,果然发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啊,高云端!

接到陶素英的电话,金竹林丢下课本,没来得及给章校长请假,悄悄溜出校园,骑上摩托车就飞速赶到了江边。

在确认死者就是前几天,自己失手推下河的石疯子高云端后,金竹林的脑子,突然陀螺般开始旋转。他的第一想法是,就地或者在附近树林中挖个坑,将高云端的尸体和死因永远封存,意念刚起,金竹林就坚决否定了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拙劣计划。第二个想法是,视而不见,回自己的家让他们找去,这个计划虽好,但假如树后有眼,草中有人,夫妻两此时的行踪已被人瞧见,那不等于掩耳盗铃,不打自招吗?第三个想法是打110报警,这个计划虽然完美,但毫无疑问要被警察找去问话,万一自己和妻子言语中露出破绽,只要一方被警察攻破心理防线,那岂不是自动送上门找死。最后,金竹林决定电话联系高云端的父亲高敬贤,这虽然是步险棋,然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只要陶素英密切配合,他相信自己也许能把这盘死棋走活。

尽管十分愧疚,但为了丈夫,为了家庭,陶素英还是决定与丈夫合演一场戏。达成共识后,夫妻俩反复商量了有关重要细节,确认整个计划天衣无缝时,金竹林才按寻人启事上的号码,拨通高敬贤的手机。听高敬贤在电话那头千恩万谢,再三说要当面给自己兑现一万元酬金,金竹林郁结了一周的块垒,顿时灰飞烟灭:

老子有钱翻本了。

听丈夫念念不忘赌场生活,陶素英心里猛然一阵苍凉。在是否收取对方酬金问题上,她的态度很坚决:我们做错的事,即使不被发现,但心理压力和良心谴责,就够受一辈子了。如果再收人家的钱,那你和我不成十足的罪恶之徒了吗?

金竹林十分恼火,他很不高兴地说,如果我们不要酬金,人家会怎么想,当今社会谁不爱钱,我们和高家非亲非故,凭啥不要钱,只有大大方方收下酬金,别人才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事情简单得给喝南瓜汤差不多。

对于高云端的死,其父母亲朋、单位同事以及派出所民警的看法,都大同小异结论基本一致。都认为他溺水死亡的原因,其一是为了某枚奇石不顾危险误入江水深处;其二是采石时精力高度集中,由于进入境界,全身心投入到奇石王国中,从而忘却了周围环境,最终被突然上涨的江水卷走。这两点推论符合高云端的性格,首先他身上没有重大伤痕,平常也没与人结仇,所以被谋杀或仇杀的可能极小。其次,高云端是石痴,以往,只要选定或看中一枚奇石,不管江水多急多深,他都要义无反顾往前面走,那情形,好像有美女和圣贤,在江中召唤似的。

由于儿子的尸体腐败得厉害,高敬贤和妻子林中美经过商量,决定就地及时将其掩埋。小舅子林中虎是这一带的大哥,买棺木选墓地、请阴阳道士、召集人抬丧之类的事有他出面,完全不是问题。林中美身形瘦小面色苍白,她抚着独生儿子的棺木哭得撕心裂肺:儿啊,如果真有人害你,你就托梦给我,我一定给你报仇……

看妻子痛不欲生,以头狠撞灵柩的悲痛情景,高敬贤忍不住也跟着落泪。以前自己和老婆一头扎在钱眼里,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水竹坝3号煤井中,从没好好关心和爱护过儿子,致使他心灵不健全,说话做事独立特行,最终丢了命。

白鹤湾一带的人,由于平时饱受林中虎的欺凌,大家在金竹林的暗中怂恿下,几乎都是同一个态度,任对方出多高价钱,坚决不卖墓地,坚决不去抬丧。

面对死活不买账的异乡人,高敬贤夫妇一脸无奈满腹悲怅。儿子尸水横淌,奇臭难闻,如不尽快入土,不仅活人没面子,而且死者的灵魂也难安寝。这个时候,金竹林就顺理成章,救星般出现在了,高敬贤夫妇的面前:

大哥、大嫂,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商量正事吧,需要金某做什么,你们尽管说。

看金竹林不信邪、不怕脏臭,在灵堂里点灯烧纸,看陶素英爽快送墓地,并发动亲戚们,前来帮忙抬丧的纯真表情,高敬贤夫妇感动得直流泪。这个时候,他们才知平时积德行善的重要,才真正感悟到山穷水尽时,求人办事的滋味。

金竹林忙得满头满身都是泥浆,他和林中虎套一会近乎,跑到高氏夫妇面前,说几句贴心话,然后就扯开嗓子,安排左邻右舍的人搭建灵房、砌筑灶台。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事先策划好的,鼓动村民不卖墓地,最后又假惺惺发动大家来帮忙,用意是让林中虎对他刮目相看,今后在赌场里,好给他金某留几分面子;在灵堂及人群中频繁穿梭,装出一副卖力帮忙相,目的是打探消息,听人们怎样议论高云端的死因,以便及时调整下步行动方案。

大姐,你这样会哭坏身子的,到我家去歇一会吧。

陶素英扶着林中美,生怕她扯开嗓子继续嚎哭,因为对方每一句哭声,都发自肺腑,每一声都撕扯着她的心肝。从高家的人来到白鹤湾起,陶素英就一直默默做事,她是心甘情愿,并且带着赎罪心态,去干各种杂活的。只有拼命干活,倾情奉献,鼎力支持高家办好丧事,她心里才好受。

看陶素英拖着受伤的手忙进忙出,还大大方方送块墓地,给自己安埋儿子,高敬贤突然间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芒。回想自己以往自私自利,麻木不仁的种种行为,他惭愧得虚汗直淌:

大妹子,你是高家的大恩人,以后你的事就是我高敬贤的事。

陶素英红着脸,不知该怎样说话,她心里很矛盾,如果这事没牵扯到自己和丈夫,她早就把真相说出来了。

经过两天的紧张忙碌,高云端腐臭的尸体,终于入土为安。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后,高敬贤扶着哭得几度虚脱的妻子,真诚地掏出两万元钱,恭敬地递到金竹林手上:兄弟,大恩不敢说谢,这是我们的心意,你无论如何要收下。金竹林眼睛一亮,随即摆出一副生气的架势:大哥,你这样就小看我了。我们是冲林大哥面子来帮忙的,根本不是为了钱。林中虎听金竹林夸他,脸一红,赶快上前打圆场:兄弟,大哥大姐是真心的,你不能让他俩下不了台。陶素英看丈夫,滴溜溜盯着高敬贤手里的钱,急忙上前表明态度,她说,这钱我坚决不收,只要高大哥和林大哥,今后在街头巷尾多照看金竹林,我就感激不尽了。高敬贤拉着金竹林的手,动情地说,你这个兄弟,高某人此生认定了,以后有事千万要给哥哥说。金竹林握着高敬贤的手,眼睛却看着站在一旁的林中虎:

如果林大哥不介意,你们两位哥哥,金某人此生也认定了。

林中虎尴尬走上前,笑眯眯递支烟,轻轻拍两下金竹林的肩膀说,梁山弟兄,不打不亲,以后多来哥哥的场子里发财。

陶素英看丈夫随便推辞几下,就急不可待把两万元钱揣进腰包,心里非常不痛快。回家后,不等金竹林进屋她就开始责问:本来这事就是我们的罪过,人家没察觉,没追究也就罢了,你怎么还得寸进尺收钱呢?

金竹林一脸得意,他无心回答妻子的问题,草草洗把脸倒头睡起了大觉。

在家老老实实躲几个星期,又在外面招摇了半月,确认自己的险棋已经走活,金竹林开始夜不归家。

金竹林不归家的日子,高敬贤和林中美就隔三岔五成了陶素英的客人,夫妇俩每次都把丰田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里提出大包贵重物品送到陶素英手上,然后才去儿子的墓前长声吆吆痛哭。哭够气够烧完纸,点完香烛后,高氏夫妇就到陶素英家吃饭,说感谢话摆家常。林中美五十多岁,身体很瘦弱,每次来儿子的墓地她都要晕车,回去后都要大病一场。起初,林中美强撑着当天跟高敬贤回县城,和陶素英处好后,二人渐渐姐妹相称,最后林中美干脆在陶素英家住下来。

大妹子,最近我老是梦见云端,越来越觉得他死得有些蹊跷,你能不能暗中帮我调查调查?

从林中美悲戚的面容及沉痛的话语中,陶素英完全能体会,暮年母亲失去独生儿子的揪心疼痛与绝望情怀。林中美看陶素英满脸红晕,扔掉手中的烟头继续悲凉地说:大妹子,高家不能无后,如果我能生育,拼了命我也要给高敬贤留个种,唉!可惜我没这个本事了。

林中美的话,句句刻骨钻心,吓得陶素英心惊肉跳。她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总是低着头,尽自己的最大本事安慰和照顾林中美,为她洗衣做饭,帮她梳头按摩,陪她下河散心,此外还亲自织件毛衣送给高敬贤。

高敬贤身体硬朗,精神很好,他看妻子与陶素英的感情,发展得很快,心里暗暗高兴。林中美在场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单独与陶素英相处时,他的话就滔滔不绝。从自己的事业、讲到此生的抱负,从高家的历史讲到丧子的伤痛,每次都讲要得自己泪流满面,陶素英泣不成声,高敬贤才收住话头。有一次趁林中美不在,高敬贤突然拉住,正刷锅做饭的陶素英动情地说:

大妹子,要是你姐,有你这样年轻和贤惠就好了。

陶素英羞得无地自容,挣脱抓扯就往门外跑。

随着时间的推移,高氏夫妇丧子之痛,虽然慢慢递减,但陶素英的罪恶感,却渐渐增加。同情、愧疚、茫然、恐惧、无奈等等召之即来,挥之不去,堵得她快要窒息。好几次,她真想老老实实,把什么都告诉高氏夫妇,然而话到嘴边,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这毕竟是牵扯到她和丈夫,两条命的大事,高云端已经死了,若把真相说出来,那会接着死人的:

唉!就让这事烂在肚子里,变成慢性毒药,最终毒死我吧。

一日夜半,林中美突然从梦中惊醒,她告诉陶素英,说刚才自己梦见高敬贤,把她推到了河里。陶素英说,梦都是反的,高大哥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大姐你多虑了。林中美掀开被子,下床徘徊了好一阵,才压低声音说话,她说,高敬贤封建思想很严重,他一定要想方设法,生儿子传承香火,如果我阻挡他,他肯定要给我离婚,你说我该怎么办?

看林中美双手抓头一脸惊恐,陶素英心如猫抓。她不敢正面回答问题,一边给林中美按摩头部,一边含含糊糊、把话题往其他事情上引,直到林中美倒头睡去,她才长舒一口气。

高敬贤决定暗中调查儿子的死因。

开初一段时间,高敬贤也认为儿子是自己不小心跌进河的。冷静下来后,通过潜心分析,他渐渐发现了疑点:

尽管高云端痴来满堂皆是石,醉到父母不能呼的忘我境界,然而再傻他也傻不到,被江水包围而不觉的地步。他是自己跌进江中,还是有其它因素,难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没一个目击者?

通过明查暗访,高敬贤终于从摩的司机朱老二口中,得到一条重要信息。朱老二认识高云端,他对高敬贤说,大哥,那天高云端在新市下车后,是搭我的摩托车到白鹤湾的。跑回头生意时,我远远看见你儿子身后跟着个女人,从身段及衣服判断,那人有点像陶素英。听了朱老二的话,再联想金竹林在高云端葬礼上,那些反常言行,以及陶素英近两个月,怪怪的表情举止,高敬贤的疑心越来越重。回家后,他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决心悄无声息把这个谜团揭开。

敬贤,有件事我想给你好好商量,你看陶素英这人怎么样?

高敬贤不知妻子这话是啥意思,这段时间他一直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女人,给自己生儿子。高家世代单传富甲一方,优良的基因,如在自己这一代弄丢了,今后没颜面,去九泉拜见先人,由于忌惮林中美的虎威,所以这个想法他一直闷在心底:

她好不好与我有啥相关,别拿我和她一起开玩笑。

林中美见丈夫一脸迷茫,起身关好房门,把嘴巴附在对方耳边神秘地说:我想让她和你一起给高家生儿子。

什么,你该不是脑壳进水了吧,天下哪有这种怪事。

高敬贤闻言跳了起来,他表面虽装出一副生气状,心里却乐开了花。其实,他早就有此打算了。陶素英的品质和身段皮肤,对他既是致命的诱惑,又是幸福的感召。

敬贤,我是认真的,你没听人们背地里,骂我俩是孤人吗?总之高家不能绝后。

林中美把丈夫让进沙发,给他泡杯好茶、削个水果,然后才慢慢阐述自己的理由。

她说自己年过半百,且身体虚弱,显而易见这辈子是不能生育的了。如果高家绝了后,几百万家产给谁,以后谁给我们送终上坟和烧纸?

林中美看丈夫有些心动,挪过身子继续说道:在选择生育对象时,我是动过一番脑筋的。首先,不允许你养小老婆,那样我的家庭地位、及权威乃至名誉都要受到损害,其次不能找未婚女子和城里女人代孕,这些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并且懂点法。如果她们身上有性病、乙肝和肺结核,如果生下孩子突然反悔,名正言顺住进家里来,嚷着要名分和财产,那我不是引狼入室吗?所以我觉得陶素英是不二人选。

这样做金竹林会同意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高敬贤喝口茶,疑惑地看妻子两眼,站起身就要走。林中美急了,她拉住丈夫严肃地说,

金竹林是个赌徒,只要给钱什么事他都会答应。只要能顺利拿下陶素英,把生米做成熟饭,我们就能达到目的。

见老妻说出自己的苦衷和计划,高敬贤顿时热血沸腾喜形于色。为使计划成功,夫妇俩一番密谋后,又打电话叫来小舅子林中虎,三人闭门商谈半天,开始各行其事。

好久没见金灿灿的太阳了,趁今日天晴,陶素英准备到白鹤湾走走,其目的一是散心,翻晒灰暗的情绪,二是想把那枚美女石从泥沙中挖出来。

江水早已退至极限,碛坝上,白花花的卵石珠圆玉润,每一枚都楚楚动人。陶素英在沙坝中走了几个来回,看准标记,再用眼睛大体观察一会距离和方位,蹲下身就用镰刀开始挖掘。然而挖来挖去,始终没见四月前自己亲手埋藏的奇石。

大妹子,找到感觉没有?

这不是高云端的问话吗,这声音好熟,难道他没死?陶素英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恢复表情极不情愿地转身面对来人:

吓死我了,怎么你也捡石头?

十步以外的卵石堆里,高敬贤肩挎背篼,正笑眯眯给她打招呼。那身粗布衣服与高大的身材,咋一看,还真以为高云端活了呢。

大妹子,我想给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高敬贤上前几步,和陶素英并排坐在石头上,他掏出火机点燃香烟,就打开了话匣子。陶素英既怕旁人看见说闲话,又不好意思起身离开,左右为难之时,忽见丈夫金竹林从芦苇林里钻了出来。金竹林皮笑肉不笑喊声高大哥,拉着陶素英就朝公路上走,到家后,金竹林二话不说,揪住妻子就是一耳光:老子两个月不在家,你就忍不住了,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明天就去离婚。

陶素英莫名其妙,她挡住丈夫再次打过来的手,愤怒地责问对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金竹林看妻子装糊涂,突然哈哈大笑:少在老子面前装正经,你和高敬贤的丑事,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起先我还不信,要不是刚才亲眼见到,嘿嘿……

陶素英呆了,这是谁说的,我们根本没那回事。金竹林用手点着妻子的胸脯,恶狠狠说,这段时间,姓高的常一个人来家里是不是,每次你都好酒好肉招待他是不是,有一天他醉得不醒人事,是不是你把他扶上床的?

面对丈夫连串的喝问,陶素英一时找不到话说。她不知这一切都是林中美和林中虎,精心设计的圈套,不知金竹林早已雇佣朱老二,暗中把她监视她起来了。

近来,金竹林很倒霉。在输光本钱,再借几万元高利贷,都不能扭转局势的情况下,他只得狼狈躲回家。

天阴沉得似乎要坠落,凝固在半山腰以上的浓雾,极像画家们新泼的水墨。桐树、枧树枝头及慈竹、楠竹林中,到处是叽叽喳喳的麻雀,这是大雪降临前的预兆。陶素英的冬土已翻挖完毕,油菜、小麦和豌豆已破土抽芽,由于没有水田,因而整个冬天,白鹤湾的农活都不算繁忙。把桐、枧打整干净,陶素英打算过几天,就运到镇上卖掉。明年的化肥,籽种现在该买进屋了。金竹林是外乡人,他不要这个家,她不能给他赌气。房屋和土地是父母留给她的,她不能遗弃和荒芜,她要与它们终生厮守。

看天色将暮,陶素英丢几把干草给黄牯牛,转身回屋提潲喂完猪后,就开始发煤炭炉。她一边扇火,一边和丈夫商量杀年猪的事。最近,夫妻俩经常吵架,每次吵架,金竹林都要扯上高敬贤一起骂。今天,陶素英的心情很坏,她不想再活在以往的阴影里了,决定杀掉年猪后,就出去打工。金竹林不同意陶素英打工,他一门心思想赌场翻本,夫妻二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时,高敬贤、林中美以及林中虎突然不请自到。

林中美大马金刀坐在堂屋上方,她从自己的小提包里,拿出一支既像钢笔,又像口红的东西,扯掉外壳插在袖珍收录机背后,怨毒的眼光,扎得金氏夫妇浑身起鸡皮疙瘩。陶素英认得林中美手中的小包,前段时间它一直挂在自己的床头上,如不是昨天下午,高敬贤主动拿回去,这个小包恐怕,现在还挂在她卧室里呢。

遭天谴的狗男女,还我儿子的命来。

林中美突然声嘶力竭怒吼,她流泪按下放音键,收录机里立刻传来了金竹林、陶素英的打骂声:你这个禽兽,把高云端推下河淹死,不思悔改,反而厚脸收人家的酬金……

金竹林和陶素英傻了,他们万没想到,林中美的小包里,竟然藏着录音笔,早知如此,原先就该翻她的包,前天晚上,夫妻吵闹时就不要相互揭短。

林中虎箭步上前,一脚踢翻金竹林咬牙切齿说,绝人种的东西,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敢开染坊。

大哥,大姐,不关我的事,一切都是陶素英惹的祸啊。

陶素英刚要反驳丈夫的话,就被林中美几耳光打得歪坐在地上。林中美切齿骂道,不要脸的骚货,害死我儿子,勾引我丈夫,你有没有天良,还有啥脸叫我姐姐?

林中美越闹越凶,既甩碗砸锅又抹喉吊颈。对方道歉不行,给钱不要,下跪不饶,投案自首也不准,反正一个条件,就要金氏夫妇赔她的儿子。林中美哭闹时,高敬贤一声不吭抽烟,他每吐一口烟子,林中虎就狠击金竹林两拳。金竹林吃打不过,先向高大哥求情,后又哭着向陶素英求救。折腾大半天,最后林中美终于开口说话了:

狗杂种,如不是看你可怜,老娘早将你两口子整成残废交公安局了。林中美绕山绕水骂一通,最后说要活命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赔偿高家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必须是高敬贤的种,陶素英怀孕及哺育期间,金竹林不准离婚,否则,你两个狗男女没好日子过。

金竹林满口同意,他说只要能活命,只要大姐和大哥,还认他这个兄弟,只要今后,还能在林大哥的赌馆里赌博赢钱,再多的条件他都答应。他想,反正早晚都要与陶素英离婚,她给高敬贤生了崽崽后,哪还有脸当我的婆娘?

陶素英不干,她宁愿被打死或枪毙,也不干这种丢人的事,众人拿她没法,最后,林中美使出了杀手锏。她抢过林中虎的快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披头散发泼天洒地哭着说,你的命能换回高云端的命吗,你惹出这么大的祸,难道一死就能解决问题,我丢了儿子再赔上老公,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你还装啥假正经,今天你不答应,老娘就死在你面前。

看林中美动真格,陶素英的心一下软了,她想:自己是罪人,哪有资格给人家较劲呢,如果这样做真能化解仇恨,消除罪孽,区区一点名声又算什么?想了许久,陶素英终于咬牙在代孕协议上签了字,她准备完成任务后,就出去打工,或者出家修行,总之,以后不可能再与金竹林一起生活了。

几天后,陶素英卖掉猪牛,以保姆身份住进了高家。次月经期过后,林中美带着陶素英,到县医院做了全面体检,确认无孕无病后,才把大卧室让给她和高敬贤。

十一

世事如棋,人生如梦。两年后,一个菊黄蟹肥芦花飘荡的日子,陶素英终于从斑斓凌错的乱石堆中,挖出了那枚埋藏许久的美女石。

这天,高敬贤和林中美带着儿子高健,一大早就来到白鹤湾,嚷着要陶素英领他们到江边捡石头。高健是陶素英赔偿给高家的儿子,年多时间不见,这小子竟呀呀学语、蹒跚走路了。

金竹林拖着残疾的左脚,既倒茶敬烟又刷锅做饭。由于受了严重警告,加之落聘后已转岗守校门,由于坚决不与陶素英离婚,因而家里的杂活几乎都是他包做。

枫叶血红,河滩雪白,峡谷依旧,往事如烟。经过努力的回忆、精确的寻找及地毯式的挖掘。正午时分,那枚曾令高金两家惊心动魄的美女石,终于以完美的品相、绝世的风姿重新面世。

儿啊,多少番斜风细雨你是否还认得我们,多少番红瘦绿肥你是否别来无恙?

手抚圆光优雅的奇石,高敬贤夫妇哭得肝肠寸断。

众人唏嘘一番,正要背着奇石、抱着高健欢欢乐乐回家。就见公路上驶来一辆警车,看全副武装的警察急速朝河坝中奔跑,陶素英和金竹林两腿一软,顿时吓瘫在河砂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